第51章 段冬阳,我好冷
现在鄢敏可以确定,当年她确实是在一条跨海的渔船上。
因为她的鼻腔被腥臭的鱼虾味充斥,当她四处摸索时,除了冰冷的铁皮,靠近她的只有成团成团的渔网。
当船到达陌生的彼岸,鄢敏几乎是在一瞬间惊醒。
她记得运送她的车,白色面包车,几乎没有内饰,座椅用板凳代替,遇到减速带,整车人都会飞起来一小会儿。
看押她的是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像老夫子和大番薯,经典而且令人浮想联翩的组合。
她倒不知道她舅舅还认识这么些传奇人物,而且差遣自如,看样子他们都管她舅舅叫二哥,言语间多有尊敬。
鄢敏能猜出来自己是被绑架了,也许爸爸现在已经接到绑匪的勒索电话,在衡量女儿与赎金的轻重。
她只能祈祷舅舅的价码不要太离谱,按照一个精神病人出价才不会错。
鄢敏有时候会主动和老夫子或者大番薯搭话,目的是探清楚他们的态度。
她始终不相信舅舅会对她下死手。
但是每次看到胖瘦两人不加遮挡的脸,以及丝毫不避讳的话语,鄢敏心就凉了半截。
也许他们是天底下最蠢的绑匪。
但更大可能是,他们根本没有想要活着放她回去!
面包车始终没有进城市,越走越偏,越走越荒,偶尔有一两户人家亮着灯,也像阴雨天的星星,屈指可数。
再停下是在一座废弃的学校门口,一下车狂风扑面,她虽穿着那两人给的军大衣,依然感到侵骨的寒冷。
鄢敏用手拢住衣领,再拢紧也没有用,还是冻得上牙直打下牙,磨地咔咔响。
那老夫子本来正关栅栏门,见状对大番薯说:“看,果然是城市里的大小姐。”
“吃苦也就吃得这一阵了,以后想吃都没机会了。”
“可惜了。”
两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鄢敏远远只看见他们嘴边呼出大团的白雾,心里知道,不会在说什么好话。
那种看猎物一样的眼神,像刀一样悬在鄢敏脖颈,鄢敏知道它总有一天会落下。
等到他们榨干她所有的价值,勒索到自己想要的,她会像这所旧房子一样,永远被遗弃在这里。
被囚禁的那几天,鄢敏究竟在想什么呢?
连鄢敏自己都回忆不清。
大概她的身体是深爱着主人的,太多惊恐,太多不舍,太多血泪,被折叠,被压缩,被放在回忆最深处,轻易不会想起。
她记得他们点电暖器,黄色的光铺满整个房间。
老夫子和大番薯不停讲电话,全*情投入地讲电话,情绪像过山车一样起伏,有时候高兴,有时候发怒,更多时候是暴跳如雷。
他们太过生气会拿鄢敏撒火,骂她两句或是踹她一脚是常发生的事。
被骂或被踹,鄢敏都不还嘴,或是躲闪。
她只一边发抖,一边悄悄靠近电暖器。
近些,近些。
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太冷了,冷到伸不直五指,冷到心脏都上冻打霜。
在破旧学校带着历史气息的尘埃里,鄢敏看到有一片雪花落在窗户上,第一次感受到冬天的残忍。
她看到那个年轻女孩热切的目光,闻到少女身上的馨香。天真无邪,娇脆灵动。
好像隔着一汪海湾,一整片繁星点点的天,只有一秒钟,她再也没办法和那个少女重合了。
剩下的这个少女只有惊恐,只有疑惑,只有噩梦。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放了她或是结果了她。
为什么每打一次电话,他们的怒气就更甚一层,爸爸究竟对他们说了什么?他彻底放弃她了吗?
鄢敏很竭力往窗外看,其实他们现在应该在某一间旧教室里。窗户很大,但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只是黑漆漆一排洞。
就是白天,也只能看到几棵光秃秃的白桦树,映在泛黄的白墙上
她一天到晚盯着那发呆,刚开始其他两个人还会警告她,别想逃跑。
后来也懒得理她了,因为他们发现这个女孩除了发抖和发呆外,就是垂泪,大概城市来的娇花遇到寒冬,没枯萎已属顽强,更别想攀出墙外了
最冷的那天夜里,老夫子和大番薯破天荒煮了一大锅尖椒打卤面,给鄢敏盛了一碗。
刚开始鄢敏不吃,看到他们吃下去,才敢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吞。
她也是饿极了,前几天都吃的泡面,一点油水都没有。
老夫子和大番薯想来也和她感受一样,一吃就吃了两大盆,夜还没深,就晕碳睡过去。
屋内是此起彼伏的鼾声,窗外噼里啪啦,是细小东西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鄢敏原本以为是雨滴,一脚踏出院子,才发现是雪霰子,噼里啪啦乱飞,打在脸上生疼。
她还没适应雪籽,又来了一阵狂风,被吹得一踉跄,呼啦啦头发全卷到脑后去。
一脚难过一脚,一脚重过一脚,难怪那两个人睡得那样安心,这样的夜,光凭脚力根本不可能走出去。
更何况鄢敏一个外地人,她纵然在来的路上很留意去记那几户亮灯的位置,此时也被狂风吹得晕头转向。
四周都是嘶嘶的雪,棉絮一样往下扯,眼睛望到哪里都是漆黑,鄢敏几乎变成透明,她觉得自己的体温像呼出的白雾一样,即将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这时候身后突然出现一束黄光,鄢敏知道是那两个人开车追来了,一转身扎进树林里。
风在耳边呼呼吹,树枝划破脸颊,一阵血腥气,跑不动也得跑了。
再想跑也跑不了了,天要亡她也,鄢敏在悬崖前停下脚步。
她仰起脸看黑茫茫的天,这个时候心里反倒安定下来,像八点档偶像剧,不知道她脸上是不是挂着笑,就是笑也带着自嘲。
她想起那天晚上一脚踏进段冬阳的庭院,灯光下周扶玉秀丽的侧脸。
其实她最憎恨她,不知道怎么的,这个时候了,第一个想起的反而是她。
想起她圆圆的脸,想起她喋喋不休讲话的样子。
她说:“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现在的样子,扬着头,把鼻孔对着别人,你凭什么这么骄傲,这么傲慢,这么清高,你凭什么瞧不起别人,你觉得所有人都应该爱你吗?其实你最讨厌,所有人都对你避之不及。你应该感谢我,因为是我帮你认清事实,是我把袍子割裂,露出里面的虱子。很好玩吧?”
她说:“不过我也错了,我错以为你很聪明,其实你笨极了,蠢极了。我真没想到你事到如今,还那样相信我哥哥,你觉得段冬阳会救你吗?你觉得段冬阳最爱你吗?”
“我告诉你吧,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对你而言,只不过是陌生人。我既不是神婆,又不会算命,从哪里知道你对坚果严重过敏?又是从哪里知道那栏杆的破损?钻进去,放下那只耳环,我是从何处得知段冬阳曾去过菜地的呢?你不如想一想,那次你缺席,谁在学校获利最多?”
“你坏就自以为聪明,其实你识人的眼睛差极了。我从不相信任何人,而你无条件相信任何人,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所以,别急着用这种鄙夷的眼神望着我,应该是我用这种眼神看着你。”
鄢敏最看不清周扶玉,但可悲就可悲在,周扶玉说的都是实话,让她不得不相信。
鄢敏思考到今天,依然没有答案去反驳。
在冰冷的教室,望着罩满尘埃的玻璃,她想过一百种解答。可每一次推理到最后,都会迎头碰上难以接受的事实。
无数雪点子卷着风扑到她脸上,像一块绢布缠绕她的喉,窒息地痛,她纤瘦的身体在狂风中摇晃,再往后一步就是悬崖。
她恨恨指着面前两个人,手指一伸出来,就是彻骨的寒冷。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这句台词。
好像金庸老爷子写的张无忌被朱九真所骗,毅然跳下悬崖。其实她远没有人家敢爱敢恨,她只是被逼到这个境地了而已。
周扶玉说的对,也说的错。
“你们这群绑架犯,想靠我去讹诈!去犯罪!你们休想!”
鄢敏整耳发馈地质问,手指在空中挥舞,颤抖,身后的泥土随着她的动作松动,岌岌可危。
“我告诉你们,我就是从这里跳下去,被狼叼走,被虫腐咬,也轮不到你们侮辱。去告诉我舅舅,要我当他的帮凶,他痴心妄想!”
说罢,鄢敏笑了,带着某种决绝的欣慰,后退一步,纵身一跳。
老夫子纵然见多识广,也被吓得大叫一声。疾步向前,可还是晚了一步,只抓住几根飘飘的黑发。
那女孩子像一束绿色的蝶。
下坠,下坠。
变成绿色的一点,好像一滴泪,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揉进漆黑的颜料中,看不见了。
原来谷底并没有《九阳真经》,谷底下是雪,雪底下还是雪。
鄢敏重重摔在地上,风渐渐小了,可是雪还在下,疏疏落落,像花瓣围绕着她,歇在她脸上,痒酥酥的。
她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没有咳干净,喉咙里灌进来血腥气。
她就想起那天晚上站在路灯下。
细密的尘雾,在头顶飞舞,大滴大滴的玫瑰香,她指着夏日的萤虫,说下雪了,段冬阳就在她身边,笑着看着她,叫她女侠。
不知道怎么的,有关于他的记忆总那么清晰,那时候那么美好,怎么可能会有一点点假呢?
周围寂静地吓人,黑暗中也许会走出来某些野兽,鄢敏也管不上了,她呆呆的,整个人有些麻木。
她仰躺着,面朝着天空,眼睛适应了黑暗,周围的事物反倒清楚起来,蓝阴阴的天,一颗星星也没有,一直向下垂,好像要垂到她额头上来。
一片雪花飘进她眼睛旁,融化了,像一滴泪,她没有伸手去揉。
“段冬阳,下雪了,你知道吗?”她想:“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雪,我好冷好冷。”
(上卷完)
第52章 鄢敏想远离他,也是应该的吧?
街上人不多,段冬阳站在车窗外,手空空伸着。
鄢敏看一眼面前的水和面包,没有说话。
段冬阳笑:“放心,没下毒。”
鄢敏懒得跟他客气,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热水,她捧着小口小口啜着,温暖顺着喉咙滚进胃里,一阵妥帖的舒适,忍不住长长舒一口气,活过来了。
段冬阳接过她手里的空水杯,揉成一团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又替她撕开面包的包装袋,才饶回到驾驶位坐下。
透过后视镜看她,他问:“你连谢谢也不说吗?”
她说:“我没吐到你车上,你应该谢谢我。”
段冬阳笑一声,没有再说话,转过头专心开车。
工作日车流量不算大,但车开的慢,夹在车之间,形成一个凹字。
到地方之后,午餐时间已过许久。
鄢敏忍不住讥讽道:“几年没见,你做事还是那么地‘稳当’。”
段冬阳将车子熄火,挑眉,“怎么?怕人家等急了。”
鄢敏说:“我如果要嫁出去,就不应该先失礼对吗?”
段冬阳饶到后面来给她开门,闻言一顿,问她:“你很恨嫁吗?”
背景是高大的异木棉,遮天蔽日的粉色,像一块厚沉沉的丝绒,在晴天的风里稀溜溜乱飘。
他的眼睛像绢花上的碎钻,投射出零碎的冷光,看得人心恍恍惚惚起来。
他在生气吗?
他为什么生气。
还没待细看,段冬阳摇摇头,先叹一口气,“算了,没什么。”
他伸出手,示意她扶着他下车,鄢敏瞥了一眼他的指尖,没动,扶着车门下车走了。
段冬阳讪讪收回手,正要跟上去,却听见鄢敏语气不善:“段冬阳,你也要嫁人吗?”
没等他回答,鄢敏已经先一步离去。
段冬阳在她眼角,变得模糊,变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她快步走进餐厅,终于松一口气。
她用手拂了拂自己的胸口,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是那样强烈。
苏长明已经到了,看见鄢敏过来,站起来迎接她。
鄢敏因为迟到,觉得很是不好意思,整理了一下头发,赶紧向他走去。
“苏先生,对不起我来迟了。”
“没关系,我也才到。”
有服务员端来咖啡放到桌子上,鄢敏心神不定,端起来,珉了一口,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点单,哪里来的咖啡?
急忙放下,不好意思地一笑,“对不起啊,这是你的。”
苏长明笑笑:“没关系,你喝吧,”
坐下来还不到三秒钟,就说了两个对不起,两个没关系。鄢敏毫无察觉,只觉得咖啡好苦,苦得她皱起眉头。
她拿起桌上的糖包。
纸质的方形糖包,稍用力撕就会撒出来,不用力又撕不开,鄢敏没有吃早餐,又有点胃痛,指间颤抖,撕了两次,竟然没撕动。
苏长明沉默着,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糖包,把糖包侧过来,在桌上敲了敲,顺着齿轮撕开糖包,放到鄢敏手里。
陌生的指间无意识划过鄢敏的手指,一阵暖意。
“哦,原来这样。”
鄢敏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拿起来一看,竟然是段冬阳发来的消息。
“你对面男人嘴边有个洞,难道你中意吃剩饭?”
“”
鄢敏抬起头,面前的男人宽额窄脸,气质儒雅,只是嘴角底下有一颗小痣,不注意看还好,刻意观察,还真像一粒剩饭漏出来,黏在那里。
她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段冬阳的身影。不知道他在哪里,竟把她的相亲对象,看得比她还仔细。
她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不理会段冬阳。
可她刚放下手机,震动却更频繁了,简直是隔一分钟就要震一次,苏长明也有些讶异,不过没有说什么。
想来人家体面人,就是心里介意也不会说出来。
鄢敏竭力微笑着,只当那震动是背景音乐,只不过刺耳了些,只要她专心于对面的男人,自然可以忽略掉这点杂音。
苏长明在说什么呢?
鄢敏看到他饱满的唇翻覆,一字一句像从天边传来,她虽笑着点头,心中却不禁想,段冬阳在附近吗?他在看着她吗?
一想到有人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鄢敏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尤其这个人还是段冬阳。
鄢敏在桌子下拿起手机,屏幕已经被段冬阳消息占满,她匆匆一瞥,多数消息都是在诋毁她面前的男人,从穿衣到仪态,处处嫌弃。
苏长明和他素不相识,不知道他哪里看出来他那样多的缺点。父亲曾向鄢敏赞赏段冬阳成熟稳重,要鄢敏看来,他简直是幼稚得可笑。
两厢对比,苏长明顺眼多了。
手指移到对话框上的三个点,鄢敏果断点了拉黑。
消息戛然而止,
世界都安静了。
鄢敏愉快地笑起来,看着眼前的男人,“嗯,你继续说,很好。”
手托着腮,笑容甜美。
段冬阳从座椅上爬起来,狠狠扔掉手里望远镜,那东西撞在车门上,又跌在副驾驶的车座上。
他叹一口气,又把望远镜捡起来,说不定下次还得用呢。
倒是不心疼被砸破皮的真皮座椅,段冬阳把望远镜擦了又擦。
他也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是看着鄢敏对别人笑,他便觉得心如刀绞,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有可能会成为她的丈夫。
他简直没办法想象。
也许他心里早就把鄢敏当做他的妻子,所以现在才会这么难以忍受吧?
段冬阳向鄢敏的方向望一眼,按开车门,长腿迈下车。
苏长明讲起了他的留学经历,这和鄢敏的经历有很多重叠之处,再加上苏长明本身就幽默风趣,把一件件小事讲得格外有趣。
鄢敏刻意让自己投入他的语境,不久便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直问:“然后呢?然后呢?”
苏长明却没有回答。
鄢敏感到头顶被一片阴霾笼罩,看到苏长明怪异的眼神,似乎在等她解释这个不速之客是谁。
段冬阳站着,看着鄢敏急速收回的笑脸,皱起眉头。
正午的阳光透过五彩玻璃,落在段冬阳阴沉的脸上。
他变了,真的变了,变得她都不敢认了。
就像原先的稚嫩树苗变成参天大树,他高了也壮了,原先深色的皮肤,现在是有质感的高智感。
他目光凌厉,身材高挑,浑身散发着之前没有的自信和成熟。
鄢敏注意到,刚刚他推门进来的时候,不少女孩子在窃窃私语,想必段冬阳的长相在女孩眼里是很有吸引力的吧。
大概钱和时光真的是好东西,可以把无味的白水酿成醇厚的酒。
段冬阳满身寒意,径直走到餐桌旁,却又顿足,像幡然醒悟似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迷惘又挣扎的表情。
他在做什么呢?
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是他亲自把她送到这里,为什么看到她笑,他竟然想入非非。
她会和别人结婚吗?会穿婚纱吗?结婚后怎么样呢?那个男人会牵她的手吗?会吻她的嘴吗?
她会像每日在他梦里那样,真实地回应这个男人吗?
段冬阳觉得气血上涌。
“记得不要吃凉的。”段冬阳冷冷说。
自己说完,也觉得简直是没话找话,可是他现在的立场又能说什么呢,说出这句话,就已经够奇怪了。
她是他的谁呢?她喝不喝凉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段冬阳克己复礼半辈子,第一次越矩,然后就感到深深的悲哀。
因为他发现,面前的两个人,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鄢敏不想当着苏长明的面骂段冬阳,好在苏长明是个聪明人。
明亮的眼睛在段冬阳身上过一圈,就认出他便是那天晚上,在楼下彻夜等待的人,贴心地不去追问这是谁。
这是鄢敏第一次在段冬阳面前,和另外的第三者产生默契,而这默契却是段冬阳永远读不懂的。
他徒然发现,时间真的改变的太多事,他已经失去了天然的优势,不再独特了。
段冬阳瞬间像坠入冰窟一样,浑身透凉,而鄢敏偏还要笑,对着陌生的男人。
她瘦了很多,可是笑起来还和记忆里一样,一点没变,眼睛亮晶晶的,异星一样,有一点孩子气。
可是段冬阳再也领悟不到她的快乐,他被鄢敏无情地排除在世界之外,红牌警告,出局了。
段冬阳发誓,这是他此生最尴尬的时刻,莫名其妙地冲进去,又莫名其妙的退出来。
段冬阳“啪”地关上车门,狠狠一掌拍在方向盘上,却不小心按到喇叭,“哔”地一声,路人们纷纷扭过头来。
段冬阳很留意地往餐厅里看了好几眼,看鄢敏他们有没有向这里张望,好在他停车时为了不叫鄢敏发现,停得远。
要是刚刚在里面闹那么一通,出来了又让人家发现他在这里发脾气,才是笑话呢。
他很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盛怒之下,还是不忘维护自己的面子,唯恐别人捕捉到他那难得流露的情感。
他那样古怪的一个人,他那样难相处的一个人,鄢敏想远离他,也是应该的吧?
第53章 “还是你心里始终有鬼,不愿意我碰你。”
一顿饭吃完,店里人居然已经寥寥无几,没想到两个人共同话题还挺多。
鄢敏放下对苏长明的偏见后,竟然觉得他这个人虽然精明谨慎,也不乏幽默风趣,从容豁达。
鄢敏听他讲他上学时兼职,为了在截止日期前交作业,躲在商场厕所写论文,被臭得好几天吃下饭,又讲他每次成功交上作业后,都会泡一罐酒渍菠萝。
鄢敏惊喜问:“你有没有试过放香菜?”
苏长明眼前一亮:“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会那样吃。”
鄢敏欣喜地笑,难得有人跟她有一样怪癖,一下子就觉得了苏长明顺眼多了。
“我每次这样吃,都觉得自己是热带雨林的一只猩猩。”
苏长明模仿猩猩捶胸,他今天穿一件长大衣,脱了放在椅子后面,露出里面的黑色针织毛衣。
鄢敏本来最讨厌看男人穿这种紧身毛衣,但苏长明的身材格外好,肩宽腰窄,胳膊上的肌肉鼓囊囊,撑起柔软的针织。
尤其是做捶胸的动作时,健康的肌肉饱满,线条流畅美好,力量感十足,简直不要太惹眼。
一定是有定期训练过。
想不到他工作那么忙,还有时间身材管理,梳背头,打发蜡,擦他的手表。
鄢敏这样想着,抬起头就撞上苏长明疑惑的眼神。
她发呆太久了,自己都没发觉,他肯定觉得她奇怪。
鄢敏轻咳两声,别开眼神,“哈哈哈是是,我也是。”
杜丽娘还慕色而亡呢,女人欣赏男人健康的身体,天经地义,古来有之!
苏长明的目光里带着笑意,“要摸一下吗?”
“什么?”鄢敏嘴角抽搐。
随后,温暖的力量包裹鄢敏放在咖啡杯上的手,牵引着她放在那饱满的胳膊上。
啊啊啊啊啊!
鄢敏惊疑地看着苏长明,又实在舍不得把手挪开。
苏长明定定看着鄢敏,眼神泰然自若,人畜无害,可手始终没停止引导,一直牵着鄢敏的手,探向更深处。
向下,向下——
合适吗?合适吗?合适吗?
鄢敏不停在心里反问。
坚硬的触感,顺滑的肌肤,来自性别本身最原始的吸引力,老祖宗千百年遗藏在身体里的荷尔蒙荡漾。
荡漾——
合适!
她告诉自己。
太合适!合适地不能再合适了。
反正她也不吃亏。
“你在笑什么?”苏长明问。
“有吗?我有笑吗?”鄢敏心虚地反问。
“有。”苏长明点头。
鄢敏扭过头,看向玻璃,温润的阳光中,大蓬长发里掩着一张脸,嘴角向上,分明是笑的。
“咦。”鄢敏愣住。
“你是害羞吗?”
苏长明的眼睛里带着探究。
笑怎么了?害羞怎么了?哪个女人摸到你这具身体,不会笑?
不笑才是奇怪吧。
在这个晴朗的下午,鄢敏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不不不。”她急忙否认,抽回手,“不是因为你。”
说完,又觉得不太礼貌。
赶紧看向苏长明,“不过你这练的确实不错哈bro。”
拍拍他的胳膊,挑挑眉毛表示赞同,“芜湖——”
鄢敏你在干什么!
什么bro,什么芜湖?
鄢敏把脸藏进咖啡杯后。
她在外国也和外国男人恋爱,都是好得快,分的也快。
这几年,她忙着工作,也无心恋爱,太久没和男生接触,真是忘了朋友以外的男女该怎么相处了。
这一回国,时差还没倒过来呢,直接挑战上中国国粹相亲了。
既不能太疏远,又不能太矜持,难度不亚于筑基期直接飞升成神。
苏长明盯着咖啡杯上露出一点黑发,绒绒的,犹豫着问道:
“鄢小姐,你真的喜欢男生吗?如果你是——嗯,我尊重每个人的性取向。只是说,结婚前坦白,对我们两个人都会好。”
鄢敏差点一口咖啡喷出去,她一边咳嗽,一边摆手。
“我咳咳,跟你的性取向一样的咳咳。”
苏长明:“?”
鄢敏把那一小口咖啡咽下去,颠三倒四,连手势点比划解释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性取向相反。不对,我们取向相符,能凑成一对。”
“噢。”
苏长明歪了歪头,从咖啡杯侧面看鄢敏,嘴角上扬。
“那就好。”
鄢敏点点头,“嗯。”
嗯?
等一会——
那就好?
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思考,玻璃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吸引了她的注意,让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王粤今天新提了小电驴,虽然不是四个轮子的,但是是名牌——雅迪,花了她小半个月的工资,顶配版,送外卖都够用了。
王粤很珍惜她的电动车,骑得很慢,但是在进小区时,却遇到麻烦。
一辆轿车很没礼貌地横在人行道中间,让她没办法穿过去。
现在是工作日,人流量很小,基本没有车从这里过。
但是就算没有车,也不能这么停吧。
真不知道是什么奇葩才会把车停在那,小王骂骂咧咧,被迫把车停在路边。
她可怜的小红,还没和妈妈团聚一个小时,就要和妈妈分开了,妈妈只能晚点再接你回家了,拜。
王粤原本以为车内没人,路过车时,肆无忌惮地狠狠往车内瞪了一眼,却正巧和车内拿着望远镜的奇怪男人对视个正着。
那男人当着她的面,降下车窗,隔在他们之间的唯一屏障消失,男人的脸完全露出来。
奇葩啊!
何止奇葩,还是一朵异域奇花!
窄脸,高鼻梁,眼睛藏在望远镜底下看不清了,不过挡着半边脸的男人更添一种神秘感。
王粤刚积攒的那点气,在看到对方那张脸的瞬间,奇妙地烟消云散了。
而还没来得及答话,男人就来了电话。
声音低沉,带着寒意,“没空,我有事。”
王粤被这紧张的气氛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叫他挪车。
却见男人阴恻恻对着电话里道:“不干嘛。”
他一边说,一边用望远镜向远处看。
可是远处除了一家中餐厅外,什么也没有了。
难道他在看餐厅里的人?
“哈喽你好,方便旁边让一下吗?”
男人的广东话冷冽有磁性,像冬天的流水,清澈好听。
王粤脸一红,刚要往旁边让。
突然反应过来,她让个什么劲儿啊让。
这是人行道,占道的是他!
男人似乎也反应过来了,探出头往道路前后看看,主动说:“不好意思,你是要开车过去吗?”
“倒也不是车。”
还挺绅士,她又感觉脸上传来燥热,喃喃道。
男人准备挪车,长腿迈下车,从副驾驶饶到驾驶位。
就这个当口还要举着望远镜看呢,王粤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汉奸,或者私家侦探,反正是不太正当的行业。
却见男人边看边拉开车门,突然低声骂了某句脏话,就对她说:“会开车吧?”
“什么?”
王粤一怔,一串车钥匙塞进她手里。
“你随便停。”
“你干嘛去?”
王粤冲男人远去的身影大喊。
男人:“捉奸。”
王粤:“?”
好像要出大事了。
真的出大事了!
——车标中间有个“8”的是什么车?
她不敢开呀!-
段冬阳在距离餐厅不足十米的地方停住脚,好奇自己内心翻腾着的躁动,让他发狂的躁动,究竟从何而来。
他看到,鄢敏黑黝黝的眼睛在笑意中闪烁宝石般的光芒。
他看到,她的手放在对面男人胸膛上。
那个让他反胃的男人,可能会成为她未来丈夫的男人。
从北方来的风沙卷起满地枯枝败叶,他在风中闻到历史的尘埃,转瞬又消失在空气中,继续南下,再也不会回来了-
鄢敏原本以为走出这间餐厅,又会看到段冬阳可恶的脸,然而并没有。
是苏长明送她回去的。
回去之前苏长明给她买了蛋糕,红丝绒蛋糕,放在精致的透明盒子里。
站在玻璃柜台前,选蛋糕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请柜员拿放在最外层的蛋糕,理由是新鲜。
鄢敏没想到苏长明竟然会知道蛋糕店的经营秘密,而苏长明没想到鄢敏一个大小姐,竟然会琢磨哪个蛋糕更新鲜。
鄢敏说:“论社会经验,摸爬滚打,你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苏长明笑,透过后视镜看鄢敏,“哟。”
鄢敏平时倒没有那么多话,也记不清上次说这么多话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苏长明是顶尖的话题引导者,又或许鄢敏一直在等一个人听她说话,她原本就是一个话多的人。
不过还是比年轻时收敛得多。只谈些有趣的经历,有意思的人,繁华世事,风花雪月,绝口不提内心的想法。
而苏长明贴心地不去问,鄢敏很感激他。
车里太暖和,玻璃窗上凝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看不清外面,鄢敏醒来的时候,觉得通体舒泰。
她知道自己是睡着了,很不好意思。
一看靠背,被她的口水漾湿了一大块,更忍不住咧嘴龇牙,倒吸凉气。
反倒是苏长明安慰她,“你在倒时差吧,辛苦了。”
下车的时候,鄢敏感觉自己浑身都是苏长明的古龙水味道。
看看天,竟然已经擦黑了,便知道她一定睡了很久很久。
从商场到她家何需那么久呢。
鄢敏示意苏长明降下车窗,俯下身问:“你等我等了很久吧?为什么不叫醒我。”
苏长明握着方向盘,看向窗外,豁达地道:“我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在城市转转,其实偶尔看看这座城市也挺好。”
难怪有人说开车的男人帅了,鄢敏今天才有领悟,苏长明扶着方向盘,侧过脸说话样子,也真是温文尔雅。
鄢敏稍稍愣了一下,才道:“谢谢。”
如果忽视掉窗户上因为人长时间贴近,而结的一大片白色水雾,段冬阳的伪装是很完美的。
他坐在餐桌旁吃晚餐,鄢敏进门的时候,除了睫毛的轻颤外,他没有任何反应。
鄢敏头也没抬,连一个眼神也未分给段冬阳,径直上楼。
背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蛋糕要放进冰箱里。”他冷冷道。
莫名其妙。
段冬阳已经走近,接过她手里的粉色蛋糕盒,举起来一看,“买这么小的蛋糕,舍不得钱呀他。”
鄢敏道:“你很关注别人的钱包?”
对上鄢敏带着怒气的眼神,段冬阳唇角上扬得更放肆了,“也亏你看见他的样子不反胃。”
几年没见,段冬阳愈发尖酸刻薄了,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酸,不知道那位哪里得罪他了。
鄢敏瞥了他一眼,“至少人家身材比你好,脸比你好,心地比你善良。”
“哦?原来鄢小姐从美国队长的故乡,进修回来。眼睛已进化成x光,第二面就能扫出别人的内在。”
段冬阳扭过头,定定看着鄢敏。
鄢敏迎着段冬阳的视线,“有的人见两面就知道,有的人见半辈子都看不懂人品。那种人不是人,是蛇蝎。”
段冬阳眼神忽暗,里面有晦涩的情绪在暗涌。
鄢敏甩头要走,却也不知道是刚刚动作幅度太大,还是在车上坐着睡了一觉的原因,脖颈又开始痛起来。
她下意识扶着脖子,抬起头扭了半圈。
“在这里按摩,还是回你房间给你按?”段冬阳突兀地问。
什么?
鄢敏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段冬阳是主动要给他按摩。
她拒绝:“不用,你按不好。”
“我有三级保健按摩师证。”他淡淡道,又重复一遍:“在这里按摩,还是回你房间给你按?”
鄢敏抿起嘴,捏紧裙边:“”
灯光照在两人间,一片哀愁的白。
淡淡的。
连悲哀也淡淡的,像无数只蚂蚁在撕咬,痛,而且难以忍受,梦一样缥缈,无法捉摸,无法挣脱。
“你不敢吗?”
段冬阳向她俯下身,闻到鄢敏身上的味道,皱起眉。
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压迫着鄢敏,沙沙的语气在她耳边摩挲。
“还是你心里始终有鬼,不愿意我碰你。”
第54章 她感受到他燥热的呼吸
两个人一个朝门,一个朝屋内,默默站着。
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安静,
人都去哪了?
鄢敏微低着头,露出脖颈一小抹白色,细腻的白色。
她今天也穿着裙子,黑色长裙,朴素地没有任何图案点缀,裙边直垂到脚背。
他记得她从前偏爱穿短裙,因为她很骄傲自己的腿,长而且直。
段冬阳心里一阵刺痛,看着她,伸出手,指尖抵在那刺目的白色上。
冰凉的,柔软的。
和他梦里很不一样的。
比他做过的任何一个梦都真实,都清晰,简直让人想流泪。
鄢敏感受到脖颈处传来的温度,一怔,好似被人点了穴,整个人僵在原地。
空气中有熟悉的皂角香,简直和几年前一模一样,闻起来恍若隔世。
段冬阳看她侧过脸,灯影下睫毛好像一把黑刷子,一眨一眨,把那双眼刷得晶莹剔透,好像黑宝石发着幽幽的光。
十几年的折磨,他着了魔,发了疯,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段冬阳握住鄢敏的后脑勺,猛地吻下去,那样凶猛,那样霸道,不给鄢敏任何挣扎的气口。
他就要把她抱进怀里,揉进身体里,把十几年的的空缺补回来。
只是一瞬间的愣神,鄢敏就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她被段冬阳强制着,滑入暧昧的深渊,被迫陷入这朦胧的甜蜜气息里。
她感受到他燥热的呼吸,发觉他沉重的气息,撒在她脖颈处。
他*的轻喘像网一样,将她细密笼罩,然后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你疯了?”鄢敏骂他。
“我真的是疯了。”段冬阳咬牙切齿,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喃喃重复道:“我就是疯了,才等你这么久。”
等她?
鄢敏止不住冷笑,一阵恶寒,连骨头缝都冒着冷气。
她说:“我没有让你等我。”
“可你也没有和我说过分手!”
明明没有酒气,为什么段冬阳的眼睛那样红,连神色也带着酒后的迷茫和迟钝。
他眼里的可怜像两洞火焰,炙烤着她,反反复复,烤着她的心。
鄢敏别开脸,“你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
是我先来的,是我先排队的。
段冬阳像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鄢敏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好,你要我和你说分手是吗?我现在跟你说。”
段冬阳的眼里闪过一丝躲闪。
那一瞬间,鄢敏看出他的难以置信。
也许他根本也想不到,当初那个屁颠颠跟在他身后的女孩,追着问他,喜不喜欢她的女孩,今天竟然能毫不犹豫拒绝他。
“我真的是疯了。”
段冬阳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无比,“你不必说了,我明白了。”
温热的体温撤离,段冬阳合了合眼,又睁开,长腿迈进,沉默着从鄢敏身旁走开。
鄢敏在楼上的窗台,看到段冬阳离开的身影。
树影浮动,月光下一切都无比朦胧。
鄢敏看到段冬阳按开车钥匙,“哔”的一声尖锐提示音,划破天际。
段冬阳拉开车门。
然后——
抬起头。
鄢敏身体一滞。
月光下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树影,平稳地送到鄢敏眼前。
如果不是自己的心跳那样清晰,那样躁动,她真的会以为是一场梦。
如果不是梦,那又该怎么解释,段冬阳眉心那浓浓的,化不开的哀伤,究竟为何?
鄢敏猛地后退一步,合上窗帘。
安静了好一会儿,窗外才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段冬阳走了吧?
鄢敏仰面倒进床上,才补充过睡眠的大脑清醒无比。
她开始给自己找事做。
当她从床底下扒拉出一个大皮箱,惊讶地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皮箱竟然干净如初,一点灰都没落。
她知道家里有钟点工打扫,但这阿姨干活也太仔细了吧,连箱子都拖出来定期清理。
刚刚她趴在地上,看到床底下的地板也是洁净如新。
阿姨也太负责任了。
鄢敏盘腿在地上坐下,打开箱子,青涩的记忆瞬间飞出,在空气中扩散。
用过一半的水笔,球星牵过名字的网球,一大摞和各种演员艺人的合照,还有她自己的摄影作品,谱过曲的五线谱
原来曾经有那么多的爱好,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最后一样,是一个丝绒的黑盒子。
鄢敏知道那是什么,很怕打开它。
她记得出国的前一天,她把这个装着耳环的盒子放在客厅桌子上,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还收纳进她藏着儿时珍宝的箱子里,摆地整整齐齐?
房间里空调开得太高,闷得人恍恍惚惚。
鄢敏把盒子放回箱子,塞回床底下。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想开窗透透气。
却发现窗台角落默默长着一株小生命,一小把菠菜,长在段冬阳曾送她的小罐子里。
肥硕健康,绿意盎然。
定是有人在照顾它,不停给它,播种,浇水,播种。
鄢敏用手点点它的叶子,那叶子弹了弹,又贴近她的指尖。
她自言自语道:“哦,原来是你占领我的房间。”
沉默片刻,又威胁道:“长得这么肥,明天就炒了你。”
随后,她面无表情地拿起菠菜,连盆带植物,一齐扔进垃圾桶-
鄢敏和苏长明一直有联系,其实她在和苏长明相亲的同时,也接受父亲的安排,在和别人相亲。
她也没有隐瞒,苏长明竟然接受,而且还说:“鄢小姐,如果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结婚对象,我只有祝福。”
苏长明的确是很适合结婚的对象。
聪明,细心,不矫情,爱干净,身材好。
还有——
没有嫉妒心。
再一个,鄢敏刚辞职回国,没有自己的事业,也没有自己的朋友,可以说是闲散人员一个。
虽说蕊蕊她们时不时也会找她逛街,但和他们待在一起,就很难避免不去谈到从前。
鄢敏不想给他们带来不快,还是和苏长明待在一起更轻松。
他们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在市区某一家咖啡店见面。
本来鄢敏没察觉什么,直到有一次翻看手机里照片,鄢敏发现有好两张自拍背景里都出现了同一辆车。
之后鄢敏就开始格外注意车。
结果发现,几乎每次她和苏长明来这家咖啡厅,附近都会出现一辆车。
不远不近,就停在斜对面的路边。
刚开始,只在咖啡店附近出现,后来越来越过分,几乎鄢敏走哪,这车就开到哪。
实在欺负人。
就算是侦探,也是个笨侦探。
这天,鄢敏终于忍无可忍,那辆车又停在斜对面,并且一停又是一天。
她走出咖啡店,穿过车流,径直走到驾驶座的车窗前。
敲窗。
没人应。
鄢敏又敲。
再敲。
锲而不舍地敲。
而当车窗降下来,鄢敏看看主驾驶的男人,又看看副驾驶的女人。
傻眼了。
第55章 “你要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
他开着音响,浮浮的音浪,传不进耳朵。
娓娓道来的嗓音,也只是让心情变得更烦躁。
要感谢咖啡店巨大的透明玻璃门,让他可以从各个角度,观察到里面的境况。
鄢敏站起来了,哦,上厕所。
鄢敏坐下来了,在和对面人讲话。说话时,手上的动作还不停,不住绞着桌布,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又吃一块蛋糕,她贫血,她不知道吗?回头起床,又该头晕了。
唉呀,他关注这些干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按开电话,给阿姨打了个电话,嘱咐她买菜时,务必买些猪肝猪血,最好晚上就可以在餐桌上看到这些菜。
其实鄢敏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变化。
一样的大眼睛,圆圆的小脸,藏在头发里,其实还是个孩子,她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女孩子。
而他看到那个明艳的女孩站起身,走到店门口,他看到她又穿着长裙,简直觉得刺痛,好像被滚烫的烙铁灼到眼睛。
但更让他惊慌失措的是,他很快就发现一个令人很不愉快的事实。
——鄢敏正在向他走来。
段冬阳手忙脚乱得去扭钥匙,要开走,可是为时已晚,鄢敏已经绕到车前,并且俯下身往车里看。
好在车窗够隐蔽,她根本看不清里面,可是鄢敏很快就敲起来。
不知怎么的,段冬阳突然有点庆幸鄢敏的聪明。
天哪,她那么敏锐,只用了短短几天,在这么不起眼的角落,感知到他的存在。
或许他们两个人存在灵犀。
段冬阳曾经看过一篇报道,曾经相恋的情侣,即使分手多年,也依然会感应到对方。
看来他在鄢敏心里,未必是没有分量。要不然,她怎么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现了他呢。
或许她更早之前就察觉他了,隐忍着没说。
那她现在走过来,是想说什么呢?
他不想和鄢敏吵架,可是他更害怕看到她无动于衷的样子,那么决绝,那么狠心。
或许她的质问,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奖赏。
可她偏不。
那把名叫原谅的剑就这么悬在他心间,不知何时落下,反射出的冷光,凌迟一样切割他的血肉。
鄢敏自己都淡淡然,他又何苦追究呢。
可他日夜在这里等待着,不就是在等她跟自己多说几句话吗?
段冬阳啊段冬阳,你何时变得这么贱。
“段总,开车吗?”
副驾驶传来微弱的声音,和他一样惊慌。
段冬阳看过去。
怎么把她给忘了。
下一秒,车窗降下来。
鄢敏会和他说什么呢?
会责怪他吗?会生气吗?会恼火吗?会和他大吵一架吗?
段冬阳看向鄢敏。
谁知鄢敏的目光划过段冬阳,又划过副驾驶的女孩,面无表情,淡淡道:“哦,原来是你。”
哦。
然后呢。
然后呢?
段冬阳独自期待,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力了。
他仿佛故意讲错题,却发现没有一个学生发现的老师,手足无措起来。
因为他突然发现,那双圆圆的眼睛看向他时,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她根本就没有把他的挑衅当一回事!
或者,她根本没想过要和他纠缠。
她面对他时,就像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段冬阳仿佛能听到她心底的冷笑,
不,
他连冷笑也得不到。
她的心空空如也,连回声也没有。
不知道怎么的,这感觉让段冬阳生出细密的悲哀,层层叠叠将他吞噬。
就在鄢敏即将转身之际。
段冬阳突然指着副驾驶的女孩,问鄢敏:“你知道她是谁吗?”
仿佛怕对方走了似的,自问自答地极快:
“鄢敏,她是我女朋友,鄢敏。”
你以为我只能等你吗?其实离开了你,我一样可以生活。
“哦。”鄢敏冷漠地点点头,毫无反应,转身就走。
段冬阳想也没想,推开车门就追上去。
他握着她的手,把她拖到路边。
身后是银河一般的车流,天已经暗,段冬阳觉得自己和这天一样变得透明,隐在这茫茫夜色中,隐在鄢敏眼里。
他近乎癫狂问:“你要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
几乎是脱口而出。
为什么要问这些呢?
段冬阳也愣住了。
“你放开我,不要在大街上拉拉扯扯。”
鄢敏眼里的疑惑彻底刺痛了他。
她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段冬阳很快发现,的确有很多人在看着她们,其中包括副驾驶那个女孩。
松开手,不死心,又问:“我女朋友比你好看,比你温柔,我现在过得很幸福,不是吗?”
鄢敏扬起脸,带着讥讽,“幸福,幸福到跟员工恋爱,真是好老板。”
段冬阳看到女孩脖子上的工牌,面色一沉。
鄢敏还是那么敏锐,只不过不是对他。
她说:“我不想跟你掰扯,赶紧把车挪走,还有人在等着我呢。”
一想到咖啡店那个男人,段冬阳的脑子嗡地一下,气血瞬间涌到脑门上来了。
他不管不顾地吼道:“鄢敏,你离开我也不过三千六百八十二天,你现在就迫不及待在我面前找新欢了吗?迫不及待准备结婚了吗?迫不及待开始新生活了吗?”
“你未免太薄情了点,无缝衔接也不要衔接地这么快吧?你就这么缺男人吗?”
她被他的话震惊地发不出声音,嘴只是虚虚张着,最后只是说:“我跟你扯不清。”
“那你跟谁扯的清?”
“反正不是跟你。”
“你跟别人扯就行,跟我扯就不行?”
鄢敏发现跟他说话,简直是越说越乱。
干脆放弃,当她转过身走向车流的时候,路灯下,段冬阳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片寂寞的黑雾。
直到她走到咖啡店门口,段冬阳都仍站在那里,鄢敏顿了顿脚步,还是推开大门。
段冬阳的身影消失了-
车厢内是沉默,还是沉默。
音箱作为唯一的音源,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那位著名女歌手声音娇俏灵动:
“下半生陪着你,怀疑快乐也不多,没有心别再拖,好心一早放开我。”
吴以萌斜着眼,偷看老板。
段冬阳的脸更黑,比在车外时还难看,拿刀刮刮,能当锅底灰用了。
秉着狗腿子原则,领导不高兴,是下属舌头的无能。
吴以萌缓缓伸手,偷偷按灭音箱,却不小心按到下一首。
“分手快乐,请你快乐。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离开旧爱像坐慢车,看透彻了心就会是晴朗的。”
吴以萌:“额——”
这次是段冬阳冷着脸按下暂停键,
啊!世界——
终于安静了。
吴以萌脸上的表情也开始不自然起来。
掌心不住搓着膝盖,害怕段冬阳一个不高兴炒了她,她年终奖还没拿呢!!
她安慰道:“段总,您也别太难过了,守孝也就三年,才一千多天呢。”
段冬阳:“”
怎么感觉气氛更沉重了。
保险起见,吴以萌又问:“段总,你刚刚说的是三千六百八十分钟吧?绝对绝对不可能是三千六百八十二天吧?”
“咔嚓”一声,
吴以萌还没反应过来,段冬阳已经替她开了门。
“下车。”
“哦?去哪?”
吴以萌下了车。
下一秒,车门在面前重重拉上,一个文件夹递出来。
“这个我看过。不行。明天前给我一份新的。”
吴以萌看一眼擦黑的天,额角冒出豆大的汗珠:“明天前吗?”
“嗯,明天前。”
段冬阳目视前方,长睫毛盖住眼睛,看不出情绪。
但声音却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音,“不管多晚,我都会看。”
吴以萌:“呵呵呵呵。”-
没有目的地,路边的霓虹灯闪烁,一跳一跳,滟滟的冷光,拂过段冬阳的脸。
破碎的,迷离的,红的,绿的光。
像梦一样,带一点心悸。
这个城市他生活了半生,依旧陌生。
甚至他有时候也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生活在这里,而当他回到凉山,他出生的地方,却也是无所适从。
鄢敏走了,从此处处是异乡。
他没有家了。
他一脚油门开到网球场门口。
从车厢拿出网球,他突然想到,不知道鄢敏现在喜欢干什么?
这些年他一有郁结,工作上遇到难题,都会来打球。
丢开手机,痛痛快快,练几场。跑到浑身大汗,气喘吁吁,洗个澡,什么难过事,都不难过了。
那天,段冬阳练得格外久。
他不停跳跃,奔跑,后来还是工作人员过来提醒他,运动场要关门了。
下来之后,才觉得浑身酸痛,他真是练得太过度了。
段冬阳洗完澡出来,才看到手机上无数条电话记录,都是同一个号码。
刚打开手机,又打来。
他皱着眉,按灭电话。
却又打来。
段冬阳叹一口气,走到窗边。
凉风习习,吹得人格外清醒,他感到腿部传来一阵刺痛。
就想到,肌肉拉伤而已,就这样地痛。
鄢敏那日,恐怕只会比他痛一千倍一万倍吧,这种滋味让段冬阳眼角传来一阵湿润。
他接通电话,“喂。”
对面声音火急火燎,又格外郑重,仿佛有很大事要和段冬阳说。
“哥!”
第56章 几点入洞房?
鄢敏近来很少见到段冬阳。
偶尔在餐桌上遇见,也只是像陌生人,彼此都在避免眼神的交互。
有时候看到他大喇喇独自在餐桌吃饭,或者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也不禁觉得好笑,一个人需要不要脸到什么程度,才能进别人家如入无人之境。
或许她也要感谢他,在她不在的漫长时间,他代替她尽了孝道,做了本该是女儿做的事。
爸爸前年中风,差点瘫痪。
那时候鄢敏在跟进一个大项目,没有回来。其实也不是不能回来,是回来了大家都膈应,反而不利于病情。
多亏了段冬阳忙前忙后,擦身体倒尿壶,日夜看顾,跟亲儿子一样,一直照顾到她爸能下地。
有时候看着段冬阳跟她爸说话时,嘴唇的翕张。
她也会小小庆幸。
因为独自和爸爸待在同一空间,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父女俩中间空白的十年,不是吃几顿饭,看几集电视剧就能弥补回来的。
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比太平洋还深的误会。
没掐死彼此就算不错,还要表演父慈子孝,何必呢?
段冬阳在家的时候,还能调节一下,她也可以松口气,少和她爸说话,免得争吵。
鄢敏也不想总在家待着,和老豆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
无奈她没有工作,又不能天天都去找苏长明逛街磨牙吧,人家也要上班的。
像她这样的闲人,仿佛就剩下段冬阳。
鄢敏听说他在段烨的房地产公司,被当做继承人培养。
可是这么多年,段烨始终没正式把公司交给他。
在等什么谁都知道。
虽说段烨因为早年的荒唐,几年前被鉴定无法让女性受孕。
但这种事没有绝对,概率问题,万一呢?
万一哪天就从石头缝里冒出一个孩子,管段烨叫爸爸,谁说的准呢。
以段冬阳这样的谨慎的性格,没彻底拿到手里的,都不算是他的。怎么可能会松懈。
按道理说,现在应该是段冬阳竭力表现能力的时候,怎么他天天赖在她家,比她这个闲散人员还游手好闲?
就连她偶尔也会回回前同事的跨国邮件,却没见过段冬阳在家里打过任何一通电话。
直到有天晚上她起夜。
正是夜色繁华的时候,远处港口闪烁着红的,黄的霓虹灯,经过水波折射,揉进黑暗里,段冬阳的脸隐在里面,多一点倦怠的柔情。
他的嘴唇在黑暗中翕动,有轻微的声音,什么艺术品什么几期,手指中夹着一根烟,指尖无意识拂过水杯口。
一圈一圈。
鄢敏擦着他的身侧,挤进厨房。
一阵皂角香。
她觉得困,但是睡不着,她睡前都要喝牛奶的,郑阿姨今天不在,所以没人给她准备。
鄢敏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太凉。
手指搭在灶台,一拧,火焰喷出来,幽蓝色的火苗中。
段冬阳斜倚在岛台,长身玉立,目光幽幽落在她身上。
鄢敏一滞,俯下身在柜台上找醪糟,把瓶瓶罐罐一一打开,可是没有。
台面被她翻得乱七八糟。
想到他在一旁,边嗯嗯地打电话,边看她一样一样把罐子打开,她就有一种异样感。
鄢敏就想起从前爸爸总是把巧克力藏起来,她和段冬阳也是这样找。
寻宝一样每个柜子都打开,最后发现巧克力在米缸里。老豆藏的够深的。
“鄢敏。”他叫她。
她抬头:“嗯?”
“牛奶快烧干了。”
他捂着电话。
鄢敏赶紧拿勺子搅,指尖接触金属,那勺子竟然是烫的。
她倒疼得一缩手。
那金属勺在锅里放了半天,能不是滚烫的吗?
她心神不宁地把手指含进嘴里,段冬阳握住她的手,打开水龙头,把她的手指拖到水下冲。
他的表情让鄢敏觉得自己是笨蛋。
冲了一会,段冬阳放开手,转过身调小火,又往锅里倒牛奶。
长臂伸展,越过鄢敏的头顶。
拉开柜子,他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的密封罐,放在桌子上,原来酒酿醪糟在那里面。
鄢敏一惊。
他怎么知道她要找这个?那样娴熟,好像她一切喜好,他都了然于心似的。
段冬阳把手机夹到肩膀和头之间,歪着头,还在嗯嗯是是地讲电话。
他把罐子倒过来,朝罐底拍了几掌。
指间的烟已经燃得老长了,烟灰随着动作簌簌,在空中跳跃,一股辛涩的灰烬味。
有几粒火星飞到他手背上,段冬阳浑然不觉似的,扭开瓶盖,往锅里舀醪糟。
一勺,两勺,顺时针搅两圈锅边,起锅,倒进杯子里,两张厨房用纸,擦擦杯口。
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和鄢敏煮牛奶的步骤一模一样。
段冬阳举着锅去水池清洗。
鄢敏端着水杯从段冬阳身边过。
他侧过身,让她过去。
低下头闻到一股洗发水的香味,像是栀子花,白色的。
他说:“那天对不起,我失控了。”
段冬阳捂着通话口,把手机拿远。
鄢敏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十年前。”
她刚离开的时候。
“哦。”
鄢敏点点头,用力握紧杯子,与段冬阳擦身而过-
也只有她这么闲的,能把奶茶店的积分卡打满。
她和苏长明一人抱着一个巨大的抱枕傻笑,真像学生时代,那些天真纯粹又漫长的时光。
最后苏长明把哪只巨大的鼻涕熊塞进后座,说:“如果别人看见,一定觉得我是变态。”
鄢敏要他还回来,苏长明又怎么都不肯。
两个人去坐轮渡,到岛上看漫画展览。
鄢敏对漫画知之甚少,苏长明也是。
满场子都是大学生,她和苏长明一人一杯奶茶走走逛逛,也权当自己重返青春。
再往里走,朝南一整面玻璃窗户,深秋的阳光洒进来,到处都金灿灿的。
鄢敏站在窗前顿了顿,看院子里一棵三层楼高的树。
遮天蔽日,太阳从树叶漏下来,好像谁洒了一把碎钻,粼粼闪着光。
只听“咔嚓”一声,鄢敏扭过头,正被苏长明拍下来。
苏长明笑:“刚刚真的很漂亮,所以情不自禁就拍下来了。”
鄢敏说:“你的意思是,其他时候就不漂亮了吗?”
苏长明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也会问这种问题。”
“为什么?”鄢敏问。
“我以为你是特别成熟知性的女人。”
“哦?是吗?”
鄢敏低下头,摸摸脸侧。
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如果是段冬阳,会怎么评价她呢?
一定是幼稚,粗心,善妒,怎么也轮不到成熟,知性。
难道她这十年变化这么大吗?
“你总是发呆。”苏长明道。
“是吗?”鄢敏问。
“还有很爱问是吗?”
鄢敏被他逗笑,“怎么说得我好像掉线了一样的机器人一样。”
苏长明低声道:“我喜欢看你发呆,和我在一起,你可以随便发呆。”
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传进耳朵,鄢敏脸一红,半晌没回应。
他又叫她一声:“鄢敏。”
“嗯?”她答道。
若是别人说这样话,一定是玩笑。
但像苏长明这样通透,聪明,稳妥的人就不一样了。
他的温文尔雅,他的娓娓道来,让你相信他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全身心相信他,依赖他。
如果你闭上眼睛,他是最好的导盲杖。如果你封上嘴巴,而他就是最顶级的传话筒。
他就那样静静笑着,看的人五脏六腑便妥帖了。
仿佛小时候在内地,生病,奶奶把炉子烧得烘烘的,旁边一圈煨上橘子,红色的一点,温暖的甜,吃下去病就好了。
后来,苏长明送她回去,依旧是送到门口。
她抱着玩偶在路边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高兴,只是觉得安稳。
一抬头看到院子里的段冬阳。
段冬阳也吃了一惊,别扭地避开眼神,目光渐渐沉下来。
鄢敏刚推开门,他就已经扔下手里的园艺工具,径直进回了屋内,看也没看鄢敏。
鄢敏忍不住皱眉。
她跟院子里的鄢鸿飞打招呼:“爸,今天怎么有时间侍弄院子。”
鄢鸿飞道:“多亏了段冬阳,要是不是他,我一个人要弄到猴年马月去,唉,连个帮手都没有。”
鄢敏已经锻炼了听话只听一半的能力,自动忽略后半段话。
她不懂,她已经按照鄢鸿飞安排的在努力了,怎么他还要时时刻刻敲打她。
“这菜长的真好,我刚回来那会,还是瘦得可怜呢。”
“是。”
鄢敏看父亲面色无虞,轻咳两声,斟酌着说:
“在家待的也够久了,我想找个工作。现在有几家猎头给我递了offer,或许我该考虑一下。”
鄢鸿飞的背一顿,“钱不够花吗?”
鄢敏无奈:“不是。”
鄢鸿飞冷哼:“没听说我鄢鸿飞的女儿还要打工。”
“不是打工。”
鄢敏小声争辩。
家里倒是有产业,但是不让她插手呀。
“我太无聊了。”
鄢鸿飞继续浇水,“等你结婚之后,就有的忙了。”
鄢敏忍住没有和父亲争辩,淡淡说:“完婚后我就要回去。”
“回哪?”鄢鸿飞的声音高了几度:“结婚后,你老公的家就是你的家,你要回哪?”
“你知道我要回哪。”
鄢敏说:“我不可能像你想象中的新娘,贤惠端正,料理家务,料理孩子,和婆婆一起住。”
“我只是想要你有一个正常的生活。”
“照你的意思说,我之前过的都生活都不正常?”
鄢鸿飞不语。
鄢敏侧过脸,看一眼父亲,终究是不忍心,“反正我在你心里不是个好女儿,我做不到让你满意。”
鄢鸿飞没有反驳,竟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如果你能听话一点就好了,不管是现在,还是当年,你永远都是这个犟毛病!想一出是一出!”
听到父亲提及当年,鄢敏本来就忍不住的眼泪,现在更忍不住了,哗啦啦往下流。
“我听你的话出国,你一句话要我回来,我退了房子,辞了工作回来,双脚踏入祖国的土地,还要感戴你的德。你现在要我结婚我就结婚,我还不够听话吗?”
“我是看在妈妈的面子,看在弟弟的面子,最后顺着你一次。干脆你选好我和谁结婚,什么时候办酒,几点洞房,你找助理抄送给我好了,我们父女俩没必要有那么多交流。”
她最后怨毒地看爸爸一眼。
还是不明白爸爸是从什么时候不爱她了。
鄢敏狠狠抛开玩偶,推开门就走了。
第57章 “我要结婚了”
该去哪?
鄢敏也不知道。
围着小区转圈,她想要不要去电玩城打电动。
糟糕的是她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没带出来,晚上睡在哪?能不能睡好。
现在天色还早,考虑这些也没必要,大不了再买一套好了,反正她不想回去了。
再一次路过小区门口,本应该绕开的脚步却顿住。
段冬阳站在不远处。
周围是大簇大簇的蔷薇花,他仍穿着刚才翻土时的灰色卫衣,休闲裤,裤脚处沾着小片的黑色泥渍,脚底一双棉拖。
眼底的焦急,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消散。
他从前最在乎形象,只有两套校服,也要熨得一根褶也没有,一双白鞋穿过好几年,还是洗得洁白如新。
穿拖鞋又怎么样?泥点又怎么样?也许人家暂时出来买东西的呢,也不一定是着急忙慌地找她,连鞋也忘记换。
鄢敏你能不能不要再想入非非了!
段冬阳向她走来,到她身旁,叫她的名字:“鄢敏。”
“你出来干什么?”她问。“专门来看我笑话吗?”
段冬阳身体一顿,慢慢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低下头看她,长睫毛微微颤抖,仿佛是害怕鄢敏拒绝。
“”
有几秒钟的沉默。
“我现在还有事。”
段冬阳立刻问:“什么事?”
鄢敏还在想理由,犹豫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反驳道:“关你什么事?”
“反正你也不能回家,又没有地方可去,不如和我走走。”
他的语气里竟然充满恳求。
鄢敏别开脸,低下头。
垂头,又是垂头。
段冬阳觉得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
以前她从不会低头,永远昂着脖子,白天鹅一样。
现在她温吞的脖颈像刀锋凛冽的光,刺得他眼睛痛。
半晌,他听见她问:“你是要去足浴店吗?”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拖鞋,很高兴鄢敏在讽刺他。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隐隐希望鄢敏多骂他几句。
“放心,不会让你后悔。”
鄢敏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只闷头往外走。
段冬阳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脸上也不由得觉得挂不住面子,可他想也没想就跟上去。
从鄢敏的表情来看,她一定觉得他是狗皮膏药,或者癞皮狗之类的东西。
鄢敏视线内有灰色的雾,仿佛鸽子的羽翼,扑扑伸展。
带着蔷薇花香的风吹进眼睛,有湿润感,呛得她眼角发酸,怎么每一次难堪,每一次狼狈,段冬阳都在场。
她竭力往前走,他步子大,总能在下一秒踏进鄢敏的世界。
她渐渐觉得吃力,干脆停下脚步,回头瞪他,“你到底想干嘛?”
他一怔,差点没撞上她。
洁净空气中,她把他看个分明,抿着嘴,眉头皱起,眼底遗留着来不及收回的情绪,仿佛是怒火。
他生气?
生气了吗?
不是?他倒不爽了!
她两步走上面前的台阶,转过身居高临下对他道:“滚开。”
他总算露出一点笑意,但还是绷着脸。
段冬阳叹一口气,往旁边甩了下头,很无奈似的。
带着犹疑,仿佛怕接下来的话吓跑鄢敏,因此斟酌后又斟酌,实在忍不了,才一口气说出来。
“鄢敏,为什么你回来之后,好像在疏远我,是我的错觉吗?”
告诉我是错觉。
为什么段冬阳的表情是那样的真诚,好像真的深深疑惑,好像一个丢东西的小男孩。
她觉得有些眩晕。
一瞬间回忆排山倒海涌来,她不提,不代表她忘记,那些像蚌产珍珠一样的痛,想一想还会觉得眼酸。
现在算什么?
就好像你视为一生之敌的人,突然告诉你,我以为我们是朋友。那种怪异感让鄢敏眼角湿润。
这些年她怀着仇恨入睡,煎熬地等待着报应从天而降。结果呢,她最仇恨的那个人,居然问她,你为什么恨我?
这个世界上有公平吗?
为什么你可以对一个人恨之入骨,而那个人却浑然不知?
上帝啊上帝,你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点儿,为什么只把最难过,最痛苦的记忆分给她。
点点纷飞的雪花将她的世界埋葬,将她永远封印在那个雪夜,而始作俑者却安然无恙,反而委屈地质问她为什么。
段冬阳怀着怨毒:“鄢敏,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为什么可以那么狠心。”
一字一句那么清晰,却像霹雳一样砸在鄢敏头上,将她定在原地。
她试图去理解他的意思,可那些字眼像从外星传来,飘飘忽忽,不可捉摸。
“我狠心?”她轻轻重复着几个字。
他说:“当初抛下我一走了之的人是你,十年来对我不管不问的人是你,逃避沟通的人是你!这些年我联络过你多少次,你不是视而不见,就是刻意躲避,为什么?”
段冬阳脸上挂着讽刺的笑,可是他眼里的决绝和悲戚让鄢敏不敢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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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坚硬地像石头一样。
可是为什么她现在连大口呼吸都不敢,每一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段冬阳试图去牵她的手,可是被她避开,他垂着头,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喃喃问:
“我们是爱人呀*。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躲着我避着我?”
鄢敏说:“我不想跟你谈以前。”
他眼里倒映出她的影子,小小的,像灯上的剪花,模糊而迷离。
“鄢敏,就算是死刑犯也该有个罪名吧。”
可笑的是,也许鄢敏是最懂他现在心情的人,曾经她也反复执着于这句话,寻寻觅觅没有答案。
也许段冬阳真的是被冤枉,可是现在纠结有什么用呢?
鄢敏的手掩在袖子里,悄悄按了按残疾的左腿,那里传来一阵酸痛。
“我说了,我不想再纠结过去的事。”
那些黑暗的,寒冷的过去,也许暗藏着风云变幻的真相,但是那个雪夜,风声萧萧,鄢敏看见血污里闪着悲剧的白光。
再回首,也只是心痛。
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回应:“你要我怎么样?怎么样你可以原谅我?”
段冬阳全神贯注凝视着鄢敏的脸:
“你说吧,我说我就一定做到。”
你说吧,求你了,要跪下来求你吗?打我骂我杀我什么都好,别不理我。
段冬阳竟然感受到丝丝恨意。
看,这个女人,多么歹毒。从高中起她就知道怎么折磨他,怎么折腾他,怎么叫他最难过。
她有一百种处决他的方式,可是偏偏选择最狠毒的一种。
不理他不看他,逃避他远离他。
他无端端坐了十余年的苦牢,原来还不能刑满释放。最可恶的是,连罪名都不肯告诉他,她不是歹毒是什么?
风吹在身上,寒而且湿,鄢敏一点点扫过她曾经熟悉如掌纹的地方。
原来他们在一座桥上,脚下是暗涌而寒冷的河水。
她说:“你知道吗?段冬阳。那一年在那座桥上,我不慎跌落水,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你。后来,每一次走过桥,我都告诉自己,我鄢敏不会再喜欢你了。”
“原来你真的喜欢我。”段冬阳的语气竟带着狂喜。
鄢敏矫正道:“那是从前。”
段冬阳眼色暗了暗,随即指着高而险的桥问她:“如果我从这里跳再跳一次,你会告诉我为什么讨厌我吗?”
“你疯了?”
“会不会?”他锲而不舍。
“不会。”
“那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段冬阳执着地问:“给我一个机会,这次换我来追你。”
“什么?”
鄢敏简直要被他奇葩的脑回路绕晕了,他们的话题好像越跑越偏,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段冬阳是认真的!
她忘了段冬阳从来不说假话,十年的空白,只是让他的性格更加偏激执拗。
他把外套脱下来扔到路边,大步走到桥边,往护栏上爬。
这时候已经吸引桥上和岸边大部分人的注意。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段冬阳站上护栏。
“鄢敏,我不是一定要你给我答案,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决心。”
鄢敏被他弄得晕头转向。
这是秋天,河水冰冷彻骨,再说这个高度相当于两层楼了,摔下去真的有残废的可能。
更何况段冬阳还有隐疾,除非他想当着众人面发病。
明天在报纸上让全港人都知道他的病症,以后还怎么在下属面前立威,段烨又会怎么看他?他还想不想成为段家的一员了?他不是最在乎名誉和地位吗?
而鄢敏显然低估了段冬阳的决心,看来他心中的执着,已经超过了对一切事物的在乎。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不想要那双聪慧美丽的眼睛,再次从他身上挪开。那才是真正的折磨。
他说完,就纵身一跃。
“疯子!”
鄢敏惊呼一声,扑到栏杆处,心跳得砰砰的,像有一只怪异的小兽在里面四处乱撞。
“救命!救命!”
她脚一软,差点瘫倒在石板上。
好在现场有几个大哥反应迅速,跟着从岸边游过去救人,可是等把段冬阳救上来,他已经面色惨白,在地上抽搐不止。
“疯子,疯子!”
“是,我是疯子。”段冬阳恢复意识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讨厌我了吗?”
因为周围还有人远远在看,鄢敏把段冬阳扶起来,到偏僻的地方坐下,简短地把周扶玉那天告诉她的话,转述给段冬阳。
半晌,段冬阳声音沙哑,缓缓说:“你就那么不相信我吗?”
“我,我不知道。”
鄢敏觉得喉咙涩涩的,低下头。
那天周扶玉说得多么真诚呀,她又怎么能不相信。
如果真的是误会,那段冬阳这些年该多么委屈,她简直不敢相信。
“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择手段,那么下作?”
段冬阳皱眉,紧紧绷着脸,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对不起。”她说:“我那时候尚且自顾不暇,没有心思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段冬阳说:“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
有一阵子的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段冬阳从口袋里掏出烟,可是被水泡了,打火机点了好几下,都没有点着。他只好作罢。在指间夹了一会,又收回去。
他问:“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好吗?”
“不好。”她果断回答,静了一会,又说:“你应该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吧。”
“嗯,开心。”
段冬阳的脸隐在树荫里,眉宇间带着寂寥,他向鄢敏伸出手,把她额角的蓬松的乱发拂到耳后,指尖的颤抖明显。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那,我们还有可能吗?”
鄢敏猛地抬起头,惊讶地望着他。
段冬阳别开脸,“我也不是说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只是说,我们很合适,不是吗?我们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曾经你想要的未来,我现在都可以给你。或者你不想要,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好吗?”
是啊,仔细想想,从前以为遥不可及的天堂,现在竟然伸手就可以摸到。
一幢和家一样的房子,一只猫一只狗,咖啡机,早安吻。
有什么是她想要,但段冬阳给不了的呢?
鄢敏低下头,轻声道:“段冬阳,我什么都不需要。”
段冬阳的脸色渐渐冷下来,“什么意思?”
鄢敏缓缓举起左手,指间闪耀着的一粒光,几乎要把段冬阳震碎。
“我要结婚了,和苏长明。”
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变冷,气压下降。
浓重的阴影在他脸上盘桓,像蛇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眼睛里真的可以飞出眼刀,恐怕她在说出他不想要的话时,就死了吧。
“那现在呢,你选谁,我,还是他?”
段冬阳一字一句问。
第58章 他的手探进她的衣服
空气中凝结着透明的晶体,将两人笼罩。
鄢敏低着头,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段冬阳几乎以为她将这件事忘记,才听到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她说:“我现在已经很幸福了。”
段冬阳沉默了一会,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对吗?”
鄢敏说:“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以前的事,我早忘了。”
忘了吗?
那他算什么?一个想扔就扔的包裹。
恨也好,爱也好,他什么也得不到,他只是旧日记忆的一粒尘埃,在阳光下发过光,但转眼就被真金子取代。
“鄢敏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
段冬阳沉着脸:“凭什么你说开始就开始,你说结束就结束。”
鄢敏看见他眼里有看不清的阴霾,也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后一缩,却见段冬阳脸上的阴影更深了。
她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段冬阳突然笑了,自嘲似的,摇着头,“我懂了。不管是苏长明,还是李长明也好,你都会嫁的,反正我不在你未来选择范畴。”
鄢敏的沉默让他坐立难安。
反驳,反驳呀。
他在心里道。
最后看鄢敏一眼。
黄昏已过,太阳落下,她的脸在黑暗中白的恍惚,人有些呆呆的,下垂的睫毛轻轻颤抖,像一只蝴蝶歇在那里。
他闭上眼,为了使自己心硬一点。
“好好,是我自作多情。”
段冬阳重重甩下这句话,猛地站起来,大步向前走。
鄢敏只是看着地面,段冬阳的影子擦过她脚尖。
一小片黑雾在白色球鞋边闪过。
又回来。
瞬间覆盖她全身。
鄢敏被大力拉起,跌进怀抱中,窒息的阴影禁锢。
他的气息炽热而浓重,像地狱之火,焚烧,灼热,即将化成飞灰。
鄢敏浑身颤抖,感受到段冬阳动作,让她心跳如鼓:“你干什么!”
段冬阳死死按住鄢敏挣扎的手,狠狠道:“这是你欠我的!”
她说:“我欠你什么?”
“你欠我十年!”
将近四千天的空白。
还他,还他,还他,还他,还给他!
段冬阳掐住鄢敏的脖颈,手指下滑。
一颗颗纽扣。
下滑。
解开。
他的手探进她的衣服,一片冰凉,仍带着河水的湿润。
鄢敏没忍住,“啊”地叫出声。
“不行。”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好不好?”
他眼里倒映出她的样子,血红的,执着的,疯魔的。
他是神经病!
鄢敏眼圈泛红,轻轻喘息,心里一片潮湿泥泞,却不想要段冬阳发觉。
她也因他的动作有了反应。
“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一个人怎么办?”他喃喃,仿佛无助的孩子。
几个抱孩子的阿姨从不远处走过来。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不可以!”
她死死按住段冬阳,却发现手掌心下的颤抖,分明比她更甚。
鄢敏一怔:“你不会?”
段冬阳垂着眼,长睫毛掩住情绪。
“你不会”鄢敏说:“不会在我走后,一次恋爱也没有过吧?”
段冬阳皱眉,顿了下。
“我应该有吗?”
鄢敏侧过脸,感受到他的头发在摩挲她脸侧肌肤。
她说:“你怎么样,不关我的事。”
动作停住。
她以为段冬阳因他的话灰了心,锁骨处却立刻传来刺痛。
他咬了她!
段冬阳的声音低沉而暧昧,却依然带着一贯的讽刺感:“我没有你那么重欲。”
到底是谁重欲?
鄢敏瞪段冬阳一眼。
不对。
鄢敏皱眉:“你知道我在国外的事?”
段冬阳一顿,“你还怕我知道?”
鄢敏加重口气,“我问你是不是知道?”
“嗯。”
“你找人监视我?”
“没有。”
“你找人帮我爸爸监视我?”
段冬阳沉默了一会,才说:“我没有。”
鄢敏推开段冬阳,没推动,她的手在他胸口,感受到一阵沉重的心跳。
她好像被烫了一般,弹开手,蹙眉:“恶心。”
段冬阳深深看了她一眼,薄唇轻启,仿佛忍无可忍:“鄢敏,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无恶不作的形象?”
鄢敏笑:“你很在乎你在我心里的形象吗?”
“随便你怎么想。”
段冬阳松开她。
鄢敏骤然轻松,刚以为段冬阳作罢,手却在下一秒被拉起来。
不属于她的体温自另一副身体沁出,温情而亲昵,叫鄢敏头皮发麻。
甩了几下,没甩开。
“想干嘛?”
“你不是欠我的吗?从这个还起。”
段冬阳把她牵到身边,大手紧紧包裹她。
鄢敏呆了呆。
“我很高兴我们又重新开始约会。”
他向她那侧垂过头,语气温软。
什么跟什么!
鄢敏终于反应过来,大力甩开段冬阳的手,却没想到他像八爪鱼一样,立刻又黏上来,并且更用力了。
“别动。”他仿佛在哄小孩:“我们不是在约会,行了吧。”
她狠狠瞪他。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我们在偷情。”
“神经病!”
“怎么了?”他无辜地眨眼。
“有病。”她又骂。
“也许你的未婚夫现在也牵着别人的手呢。”
“你一天不诋毁别人就不舒服是吗?”
“我的意思是,放轻松。”
他说:“虽然这是中国,但你不必一定做贞洁烈女。”
鄢敏简直跟不上他的逻辑,路边已经有几个小朋友看了过来,为了青少年身心健康,不宜闹出太大动静。
“其实这里变化不大,对不对?”
“”
鄢敏虽不搭话,却不由得四下望去。
天色已暗,河水却愈发湍急,那些时光,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粼粼顺着河面流淌。
他们逃课时,跑到这里晒太阳。
段冬阳的口袋总是鼓鼓囊囊,装着她爱吃的零食,巧克力,桂花糖,水果,点心。
从前爱吃,又害怕吃,吃一点就怕胖,现在不怕胖了,却没了胃口。
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回忆青春,总是觉得美好。
也许他们曾经在这条路牵过手,在某棵冬青树前留下拥抱的痕迹。
原来他们曾经那样亲密。
原来他们曾经那样快乐。
“你想到什么?笑得那么开心。”段冬阳轻轻问,好像怕打破某位少女的梦。
鄢敏懵懵的,摸一摸脸,立刻变了脸色。
反驳:“我什么也没想。”
“哦。”
他的声音淡淡。
像清澈的流水,没有攻击性的潺潺流水。
他问:“记得我们一起打网球吗?我在草坪晕倒。”
没有回答。
他继续说:“那时候你陪了我一下午,你把我的头放在膝盖上,你救了我一命。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呢?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鄢敏木木看向远方,天高地阔,仿佛就在那天。
抬起头,段冬阳的样子和当年那位少年重叠。
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她那时候会想什么呢?
段冬阳说:“你记得那天晚上,你偷溜到花园找我,我亲了你,你没有推开我,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鄢敏说:“我不知道。”
段冬阳问:“还有在露营,我离开人群,你偷偷跟上我,你在想什么呢?”
“我真的不知道。”
他自顾自地说:“在医院,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你在想什么?”
“在杭州的山上,我们向神仙许愿,鄢敏和段冬阳年年有今日,永不分离,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的话像雨滴传进鄢敏耳朵,一点点浸透她的脑子,冰凉凉,恍若隔世。
那些只在梦里出现的悸动,纷纷叠叠变成现实。
然后,他们开始接吻。
鄢敏记得段冬阳的脸。
湿润润。
他用力把她拉进怀里,按她的腰。
她记得她被他推到无人深处。
记得树皮触感,坚硬而粗糙,盘根错节。
记得黑暗将他们笼罩,天地间唯余喘息。
段冬阳的吻像狂风骤雨落下,鄢敏泪流满面,寸寸后退:“不行,我要结婚了,我不能这样。”
“你不会结婚。”
“我会。”
“好,会,会和我。”
鄢敏找回记忆,在段冬阳的床上。
和理智一起回来的,还有耳垂传来的刺痛。
段冬阳一口咬在鄢敏的耳垂,嗓音倦懒而有磁性。
“你醒了?”
风卷起窗帘,一片白雾,空气中有颓靡的甜腥,黏腻而湿润。
她失声大喊:“你变态!”
段冬阳笑,黑暗中只能看到他上挑的眉毛。
“我变态?”
他说:
“昨天主动的,可是你。”
鄢敏一愣。
是她吗?
第59章 只是睡觉的关系
鄢敏以为在这种尴尬境地,他们不会争吵。事实证明,这个想法大大错误。
即使他们全身瘫痪,只要还有嘴巴,还有声带,她和段冬阳就还会还嘴,就还会斗嘴。
吵到最后,两个人都喘着粗气,恨不得立刻掐死对方。
段冬阳先翻身下床,一只脚在床底下探来探去,找不到拖鞋,可气,干脆踹一脚床边,不管不顾往外走。
鄢敏看他一只脚踩着棉拖,一只脚光着,一瘸一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段冬阳转身。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一个单薄的黑影。
身影一顿。
随即快步向屋内走去。
鄢敏见他愈来愈近,那阴影越来越大,最后大到将她整个罩住。
不由自主后退,又后退。
“嘭”一声。
背抵在床头柜。
退无可退。
鄢敏抓起枕头打他,被段冬阳劈手截走,唰地扔远了。
段冬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勾起唇:“你躲什么?”
她说:“你过来干嘛?”
段冬阳挑眉:“你怕我靠近?”
“对呀。”鄢敏做一个鬼脸:“因为你是畜生。”
他脸色一沉,一只腿跪在床上,向鄢敏俯身。
被褥下陷,多一个人的重量,床骤然变窄,变窄,窄到鄢敏呼吸不畅。
按说他们都是成年人,鄢敏还国外待了半辈子,这种事纠结个没完没了,也挺没面子的。
只是心跳得飞快,快到她害怕,害怕得想逃避。
怎么回事?
段冬阳的身体仿佛对她有天然的魔力,仅仅靠近,就让她感到腿软。
而他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手撑着床,肌肉绷得紧紧的,经络盘桓凸起,饱满粗壮。
仿佛一只手就能把她举起来,然后托着,顶着,抵到墙角——
呵——
刚回国时,倒没有发现,他竟这样强壮有力量。
他垂着睫毛,慢慢靠近。
一股子皂角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没穿衣服,格外明显,搔地她鼻痒,浑身都打起颤来。
段冬阳的脸擦过她的脸颊,她闭上眼,温软的一阵痒。
“不要了!不要了!”她失声阻止。
睁开眼,却发现段冬阳坐在床边笑着看着她,手里一盒烟。
哦。
原来是取烟。
“不要什么?”
“”
鄢敏吞口水。
段冬阳点烟,一粒火星一闪,跟着喷出一口烟雾,“你很会想象。”
“”
鄢敏睫毛颤抖,呼吸沉重。
“过来。”他招手。
鄢敏眨眨眼,没有动。
“要我过去吗?”
“不要。”她说。
“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怎么办?”他问她。
他看着她,一手仍夹着烟,另一手弄着。
在鄢敏面前。
旁若无人地。
不疾不徐地。
上下,上下。
呵——
她轻轻喘息。
烟火燃烧,她在颤抖,在被蚀咬,在一点点化为飞灰。
而朦朦胧胧的烟雾中,他始终注视着她。
他让她觉得,自己的所有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湿了吗?”
“什么。”
他收起笑,加重语气:“问你湿了吗?”
她看着他,然后点头。
“嗯。”
话音刚落。
他一把将她拽到身上,按下去,继续动作。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他牵起她的手,掌心朝上按进被子里,指间那颗光芒跟着失去颜色。
睡了多久,鄢敏自己也不知道。
再醒来依旧是一片昏暗,房间里一股子烟味,真不知道段冬阳究竟抽了多少。
她摸索着,没有见到段冬阳的身影。
现在几点了?
她没有带手表。
环视四周,屋里保持着段冬阳风格——只留有用的,不留好看的。
除了座椅,衣柜等外,什么也没有,大而空旷。
段冬阳的手表在哪里?
她记得他有戴表的习惯。
鄢敏在寥寥无几的东西中,选中柜子。
即使她知道段冬阳是多么严谨,多么追求完美的人,拉开柜子后,也不由得觉得惊讶。
颜色从深到浅依次排列,每件衣服都精致而打理地一丝不苟,就连运动服都烫得一个褶都没有。
段冬阳不是人,
是神经病来的。
这整齐划一中,鄢敏却注意到唯一的不和谐。
——那就是衣服底下埋着的一只旧箱子。
四四方方,印着圣诞树和圣诞老人,上面写着英文字母的圣诞快乐。边角泛黄,看上去年代久远,与这里的精致环境格格不入。
鄢敏有用纸箱装些喜欢的小玩意的习惯,于是自然而然觉得这里面的东西不一般。
不怪她八卦,也不关她有没有礼貌,她和段冬阳的渊源,已经可以不拘小节了。
她刚把那盒子抱起来,正要仔细研究,突然听到有人在她身后厉声叫道:“别动!”
鄢敏一惊,手本就不稳,再加上来人还跟她抢,就更不知所措了,手上脱力,盒子跟着飞了出去,里面的东西扑扑飞了一地,像是一堆纸。
正要转头看是什么,却被段冬阳两手扳着肩膀,硬生生转了半圈。
她感觉自己像个陀螺,被人抽了一鞭子,不疼,但是晕头转向。
鄢敏哪里是好糊弄,就这样还要转过去看呢。
段冬阳却眼疾手快,干脆把她推了出去。
她简直气得说不出来话,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手猛得指向客厅,身体却往房间跑,她倒要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段冬阳反应比她还快,谨慎的很,几步追上她,抓住她,箍住她的腰,像掐住一只小猫,可以说是扛着她来到餐桌。
放下她,指尖点点面前的餐盘,里面有一块牛排,“吃饭。”
原来他忙活这些去了。
“没胃口。”她说。
“那你对什么有胃口?”
他自上而下俯视她,黑色眼眸里带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叉一块肉,送到她嘴边。
边缘划过唇角,留下一长条稀薄的酱汁。
自从两个人有了床上关系后,做什么事似乎都带有暗示。
鄢敏无心去追究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应付眼前的事已经够吃力了。
他在她眼前渐渐勃发,鄢敏情不自禁发出疑问:
“段冬阳,你是初尝禁果的亚当吗?”
“别说话。”他说:“你不是没胃口吗?”
从段冬阳家出来后,他带她去了一个地方。
鄢敏强烈表示拒绝去看,不是她不好奇,实在不想和段冬阳纠缠过多。
昨天晚上的事,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苏长明交代了。
鄢敏看着指间那颗闪亮的钻石,或许她根本不是它真正的主人,不管苏长明怎么想,她应该告诉他一切。
虽然只是荒唐一场,她告诉自己不走心,可是瞒着苏长明去结婚,她怎么也觉得心里不好受。
这个关头坦白,却像成心拆散这桩婚姻似的,成年人的默契是否是心照不宣?
鄢敏不懂。
苏长明是正直且善良的人,她不应该骗他。
鄢敏默然看着窗外,车速减缓,段冬阳饶到副驾驶来给她开门。
原来他昨天嚷嚷着要带她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先看见洁白的墙,浓郁艺术气息扑面,段冬阳带着鄢敏上了二楼。
视野豁然开朗。
一副巨大的摄影作品映入眼帘,再往里看里面墙上也挂着各式各样的摄影作品,只不过这幅最大,单独占了整面墙。
这里仿佛是一家摄影展馆。
“这是?这是?”鄢敏指着最大的那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错。”段冬阳看着她,给她肯定:“没错,是你拍的作品。”
她震惊地张大嘴巴,不由得走近。
是她从前拍的风景。
薄雾晨曦,阳光沐浴村落,极有新意的构图,清新到能呼吸到尘雾的色彩。
她那时候趴在山顶,蹲了一个月,连续四点钟起床,冻得哆哆嗦嗦,拍出这么一张。
当时刚投稿就获奖,几家报纸抢着刊登。
那也是鄢敏第一次获奖,在这此前,她很多次投稿都有去无回。
也是那一次,鄢敏真正对摄影产生兴趣,相信自己是天选的摄影大师,经常背着相机到处跑。
这些都是从前的事,想起来简直像上个世纪。
连鄢敏自己也不敢相信,她曾经那样热烈地爱上某个事物,原来她的心也曾火热地跳动过。
而今摸着这幅作品,只觉得恍惚。
仿佛从前那个小鄢敏,就站在她面前,叫她怎么不喜欢。
正待细看,走廊内走出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一看见他们,就赶紧迎了过来。
她态度从容而专业,不过那柔和的目光扫向鄢敏时,微微带着尴尬。
“段总。”她向段冬阳问好。
段冬阳并不怎么回应,点点头就算听见了。
鄢敏赶紧对来人笑,不想叫人觉得敷衍。
“这是吴以萌,这里的员工。”
段冬阳轻咳两声,介绍道。
鄢敏瞪他一眼,
不是女朋友吗?
却听见他对吴小姐介绍道:“这是,鄢总。你老板。”
“什么?”
“老板好!”
两个女孩一齐道。
鄢敏轻咳两声,低声问:“段冬阳,什么意思?我还没答应呢。”
“小吴,你和鄢总介绍一下吧。”
段冬阳轻轻看鄢敏一眼,板着脸走远了。
吴小姐堆满笑迎上来,“鄢总,我来给你介绍,咱们这一层是展会,有十几个展厅呢,我带您一一看。这里上面是摄影馆,专拍人像,各种设施齐全。段总能找到这么个地方真是费心了。”
鄢敏看样子,她仿佛很快就要说出那句,很久没看见段总少爷这样笑过了。
一时间觉得既怪异,又滑稽。
她没有嘲笑这个女孩子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个场景荒诞得不像现实。
难道段冬阳那些深夜电话,是为了这座庞然大物而打?为了讨她欢心而打?
段冬阳,
无利不起早的段冬阳,会做蚀本生意吗?
“鄢总,鄢总。”那个女孩子叫她。
又走神了。
鄢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要叫我鄢总,叫我鄢敏吧,或者阿敏都可以。”
那女孩坚持叫她鄢敏姐。
她告诉鄢敏,段冬阳从很久之前就开始选址,光申请许可就申请了两年,这里的艺术家,也是段冬阳一位位去磕下来的。拜访,拉关系,算人情,才签上约。
她说我很久没见过段总这么上心过了。
鄢敏只是微笑,
终于还是出现。
“鄢敏姐,你笑什么呀。”
她胡乱答:“哦,段冬阳是幼稚吧,想一出是一出。”
“幼稚?段总吗?”
吴以萌重复道。
段总两个字格外加重,仿佛无法把这两个词重叠在一起似的。
“不是吗?”她问。
吴以萌憋屈地一笑:“鄢敏姐,不瞒你说,我们这所有都最怕段总,最严肃的就是他了。”
鄢敏愣了愣。
再往里走,就进到里面了,可能是还没有开放的原因,没有客人,一堆女孩子围在前台七嘴八舌。
“段总今天来吗?”
“说是来。”
“段总不是出国了?”
有人说:“回来吧。”
声音低了些:“你们说,段总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国一次,也不为了工作,一年就要去好几次。”
“去陪老婆孩子了呗,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语气坦然,在陈述一件既定的事实。
第60章 不止是睡觉的关系
多么自然而然的事实,没有怀疑的必要。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段冬阳那样的人,
那样自私的人。
怎么会白白等她,一等就是十来年。
都怪她昏了头,竟然相信了他的话,难道十年后的毒蛇就不是毒蛇了吗?
尖锐的毒牙哪怕空置一百年,咬人时,也不会忘记释放毒液,毫不犹豫地,趁人不备时。
她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怎么忘记了呢?
段冬阳最想要的不过金钱地位,不过段家人的身份。
作为段烨的好儿子,他怎么会耽误到这个时候,还不结婚?就算是段冬阳愿意,段烨也不答应呀。
像段烨那种精虫上脑的有钱人,当然愿意多子多福。
他自己不就是吃了子嗣少了的亏,只留下段冬阳这么一个儿子。导致他白白做了农夫与蛇里,又一个农夫罢了。
那她是什么呢?
他那样执着,要拆毁她和苏长明是为了什么?
不惜献身。
她不过一个残疾人,空有鄢小姐的名义,却没有实权。
她的存款对于段冬阳来说,简直不过一粒尘埃一般可笑。
屋内开了盏蓝莓色小灯,蓝雾缭绕,落地窗倒映出她的身影,有一点阴森,有一点迷离,看不分明。因为光太亮,看不清影子。
鄢敏珉起嘴,发现自己上有颗扣子散开,低下头去扣,连合两次都没有合上。她有些心绪不宁。
可悲的是,鄢敏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一刀两断的勇气。
不管怎么说,过去的记忆是好是坏,都有段冬阳参与的部分。
无论她怎么否认,曾经美好的点滴是无法消失的。
即使是那些夹杂着痛苦猜疑和仇恨的时光,也许多年后再看,也像巧克力一样,苦,但是勉强可以吞下。
她再想和过去割舍,也无法把自己变成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有挂碍。
越否认,反而越折磨。
越仇恨,反而越痛苦。
她之前不愿意玉段冬彻底翻脸,原因就在于此。
而这难道就代表着,她要接受段冬阳,接受一切记忆吗?
鄢敏摆摆头。
鄢敏啊鄢敏。
你想什么呢?
怎么想到这里去了?就算段冬阳有老婆有孩子,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只是上了他的床,不是占了他的床。
未必就签订了什么终身协议。
他有伴侣,不代表就背叛了你。
只不过,现在算什么呢?
互相驶出轨道吗?
这个想法让鄢敏厌恶自己。
你啊你,怎么堕落如此。
她自认不是摩登的人,也没办法像段冬阳一样,做到背叛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毫不内疚。
一时间恶心至极。
冲到垃圾桶旁,她扶着玻璃干呕,冰凉的触感自手掌心传来,可是没有呕出什么,只是反胃。
里面的人看见,纷纷跑出来关心,你一言我一语。
“没事吧?小姐?”
吴以萌也一脸关切,轻拍她的背:“鄢总,这是?”
人多起来,不知道谁喷的香水刺鼻,直冲鄢敏天灵盖,她皱眉,哇一声真吐出来。
吴以萌张罗着又递水又递纸巾,鄢敏麻烦了她们,觉得很不好意思,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段冬阳举着电话出现在门口,刚一进门就发现屋里乱糟糟的,怎么这样没有秩序,再看才发现人群的中心是鄢敏。
而鄢敏被人簇拥着,紧紧捂着胸口,面色惨白。
段冬阳心一紧,扔下手机就冲了过去。
扶起鄢敏,把她的头靠在胸口,他的心才安定些。
“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呀,突然就吐了。”
“于姐也经常毫无征兆吐。”
于姐是公司的财务,最近怀孕了。
段冬阳心一跳,挑起眉。
鄢敏缓过神,发现自己靠在段冬阳肩上,周围那样多人看着她们,更加恶心,推开段冬阳,和他保持距离。
“你怎么了?”段冬阳问。
“没事。”不想回答他。
“哦。”
段冬阳心里恍恍惚惚,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他问:“你也应该小心一点,是不是凉到胃了,要喝点热的吗?”
下一秒就有人递了热水过来。
他接过来,送到鄢敏手边,“没有蜂蜜了,凑合喝一点吧。”
鄢敏觉*得他的语气简直暧昧得不像话。
难道这个人,没有一点仁义礼智,礼义廉耻吗?
段冬阳猛然间发现鄢敏狠狠刮了他一眼,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门上来了。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心里知道不可能这么快,他却隐隐不肯相信。心存侥幸。或许他的身体素质特别良好呢,异于常人的良好,也不一定。
他一直有规律锻炼身体,每天早上都跑步,哦,今天早上没有,想到早上的场景,他又心意马猿起来。
是他的,不是他的?
说实话,段冬阳扪心自问,不能说没有区别,他还没有大度到可以接受别人的孩子。
一想到,将来他和鄢敏结婚,一张别的男人的脸在家里走来走去,他就觉得鼻子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可不是个大方的男人!
鄢敏长睫毛垂下,沉默着拒绝段冬阳的一切示好。
“抱歉,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走得很快很急,没有去看段冬阳的脸。
段冬阳只觉得面前一空,她便走到门口,单薄背影在大厅,一小片,一小点,一小粒。
彻底消失。
他把杯子里的水倒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突然心一恸,顺着她的身影追去。
可是透明门已经合上,他去按开关。
门没开。
又按。
还是没开。
吴以萌走过来,“段总,按这里呀,你按的是灯的开关。”
“哦。”
这次总算开了。
段冬阳却没有出去,望着窗外发怔。
其实从这里看不到楼下,也不知道鄢敏离开了没有,只是有些隐约的粉香味,仿佛是她留下的。
一方苍茫的天,远远揉进一点淡蓝色,是海港。
段冬阳突然问:“现在是秋天吗?”
“是的。”吴以萌说:“马上要入冬了。”
他哦一声,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和我很相称的季节。”
吴以萌看着老板的表情,不无担忧:“段总,你怎么了?”
段冬阳转过身,面向吴以萌。
他低头看向她的头顶,突然问她:“小吴,你喜欢逛街吗?”
“我吗?”吴以萌指自己-
鄢敏出来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是看到苏长明的留言,约她出去玩。
简直头大。
不想梳理这复杂的感情问题,又不得不面对,她的确该找苏长明谈谈了,坦白这一切。
拖得越久,心越难安。
鄢敏同意了见面。
苏长明定了约会地点,他原本坚持来接她,被她断然拒绝。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落脚,她连家都没有,难道要他到酒店来接她?
下午,她跟着导航,却越走越偏,最后停在一个老小区前。
鄢敏原本以为走错,却没想到在小区门口看的苏长明的脸。
他笑着向她走来,“今天很漂亮。”
“是吗?”鄢敏局促地拉拉扣子。
“真的。”他笑。
鄢敏才想起来问:“这里是哪里?”
“我姐姐家。”他立刻举手投降,“抱歉没有提前说,我实在是怕你不答应我。”
“你确实应该告诉我。”鄢敏如临大敌:“我穿的太随便了,而且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
她脚踩一双运动鞋,普通的白色丝质衬衫,牛仔裤。
“你怕我家人不喜欢你呀。”他低下头,对她笑。
“你怕不怕?”她反问。
“我不怕。”他说:“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要结婚的。”
鄢敏听了这话,却有些恍惚,苏长明毫无察觉,拥着她,将她往里请。
这时有人从小区里面出来,看来专门来接他们。
是个年轻的小男孩,苏长明的侄子。
带着棒球帽,一来就跟苏长明嘻嘻哈哈地耍宝,可是脸颊的泛红,暴露了他面对鄢敏时的害羞。
鄢敏唇张了又张,还是将话咽回喉咙。
苏长明握紧她的手,趁那侄子转身,他伏在鄢敏耳边,轻声对她说:“别害怕,只是便饭,我父母都不在。”
又说:“我在呢。”
鄢敏勉强扯开唇,笑一笑,却觉得唇干的不像话,一扯竟有些痛。
进了门,先听见欢笑的音浪,几乎把鄢敏推得一踉跄,她倒也不由得微笑起来,因为快乐的气氛实在是太浓烈。
客厅约有两桌女客在打麻将,牌声混着电视声,噼里啪啦,欢天喜地,小孩在当中跑来跑去,做游戏。
鄢敏进来,她们都站起来,有个窄脸,短发的女人迎上来,和苏长明长得很像,都有一股书卷气。
他们家大约有读书的习惯。
除了到处都是热乎的家常气,这里第二多的就是书,沙发底下,茶几底下,书柜更不用说,大概实在放无可放,才到处塞的。
“鄢敏来了。”
她笑得很腼腆,眼神激动,却没有多问,只是热情地请她坐下,大约苏长明有刻意交代过。
她刚坐下,就有一大堆小孩挤上来,吵着要挨着鄢敏坐。
苏长明说那是他表兄妹的孩子,可能怕她烦,他哄了几次,那些孩子不肯走,他也只好作罢。
打麻将的女客散了一桌,专门坐过来陪鄢敏聊天,递水果,递茶水。
鄢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家庭模式,想不到家人间也可以像朋友般相处,一下子连手脚也不知道怎么放了,只是觉得新奇,一个劲到处观察。
看得出来,这个家知识分子居多。大家挺有分寸,没有刻意热情,叫她有压力。
鄢敏不想说话时,就听她们聊天,也很有趣。
女孩子在妈妈面前蹭来蹭去,要抱。她妈嗔怪,这么大了,还要人抱,离不了人,手却已抚上女儿的背。
鄢敏看着,几乎就要掉眼泪,捧起茶水喝一口,温暖在身体蠕动。
这时,苏长明的姐夫从厨房,看到她,立刻笑笑看向苏长明。
苏长明大约很不好意思,站起身,挡住他,当然免不了捱一顿调侃。
他去帮忙端菜,鄢敏见状也要帮忙,却被他姐姐拦住,硬要她坐下,说他们家从来都是男人做饭。
果然如此,苏长明几个表哥表弟脱围裙的样子,都很熟练。
吃饭的时候,她还是坐在苏长明旁边,她喝他姐姐一样,喝一点冰啤酒。
“有没有吓到你?”他在桌布下偷偷牵她的手。
“你的家庭很温馨。”她由衷说。
简直像迪士尼的世界,小鸟环绕歌唱,层层叠叠云彩,花瓣,饱和度极高色彩,每一个女孩子都向往的世界。
吃完饭之后,牌桌又搭起来,苏长明见鄢敏没有上桌打一圈的念头,便也说不打。
他领着她去他房间参观。
原来他的房间和一般男孩子也差不多,鄢敏还以为,像他那样聪明,冷静的人,房间一定和他的人一样,像个样板房。
却没想到也是摆满游戏机,漫画书,墙上照样贴着偶像的海报。
“有点乱糟糟的。”
他有些抱愧,鄢敏觉得他和刚见面时,简直是两个人,这个人居然也会害羞。
她一点点扫过他房间,东西多而杂,苏长明一定兴趣广泛,有一些和鄢敏重叠的喜好,不禁让她眼前一亮。
“没想到你也玩这款游戏,当年我可是赛区第一呢。”她说。
“啊呀,这个玩偶我以前想买好久了,港城只有一个,好哇,原来在你这里!”
她拿起来一看,叹息道:
“都落灰了,真是暴殄天物!”
书架上有小说,有杂志,有漫画,有一些脱皮了,书脊中间有一条裂缝。这里每本书,他都反复看过很多次。
她弓起腰,发现书架边的空处立着一张相片。
是个小朋友。
一个小胖墩,吸溜着鼻涕,穿幼稚园的蓝色制服,打领带,戴黄色的帽子,憨态可掬。
鄢敏猜想这是苏长明,却拿不定主意。
因苏长明现在高挑消瘦,怎么也和这个圆圆脸,酷似阿呆的小朋友,合不到一块去。
苏长明走过来,“这没什么好看的。”
她忍不住问:“这是你吗?”
他做出吸鼻涕,即将嚎啕状,问她:“和我不像吗?”
她被逗笑,还是摇头:“不像。”
苏长明伸手把相框按倒,一点点靠近她,目光在她身上摩挲。
鄢敏觉得怪异,忍不住后退,后退。
苏长明一反常态,步步靠近。
眼中充满带有侵略性的探究:“小阿敏,你不记得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