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段冬阳问:“你现在可以去我家吗?”
鄢敏顺着巷子往外走,边走还边想这副样子回去,又这样晚,她爸一定要打死她。
段冬阳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说道:“不要害怕,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你父亲喝醉了回的家,现在应该在睡觉。”
鄢敏松了一口气,也不由得感叹段冬阳心细如发。
走出小巷,街道两边的小店大都关着门,只有宵夜的小摊仍支着。一个个小车,顶上安一盏盏白灯,滚烫的热气盘旋向上,向上,看着便让人心里安宁。
港城人爱吃,会吃,却忙,忙到只有晚上的时间属于自己,所以夜宵文化比任何一个省份都发达,讲究。
一阵阵飘香,她嗅嗅鼻子,一口叉烧包,一口红米肠,再一口三文鱼煲。
她最想吃的还是海鲜砂锅粥,深海虎虾一个个比头还大,虾黄拌进滚烫的粥里,鲜地能把舌头都吞下去。
鄢敏倒真是饿了。
因为晚上的行动,她晚饭就没有吃多少,再加上刚刚进行了不亚于一千米的体力劳动。
她早已身心俱疲,急需卡路里续命。
可她不好意思,适才经过腥风血雨,不到五分钟就能吃能喝,显得她好像太过乐天了,没有深沉。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在段冬阳面前,从女侠变猪猪侠。
嗯,至少要等明天吧。
现在她的人设是高冷女神。
她这样想,嘴角便抿起来。
两个人慢慢往前走,到小区门口,最后一个摊位即将消失。
鄢敏恋恋不舍往回看了一眼。
这时,段冬阳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回望,突然勾起嘴角,问道:“想吃什么?”
鄢敏说:“不吃。”
他转头看她一眼。
感受到他的目光,她低下头,莫名有点不好意思,两根手指在身前绞来绞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何时变得这样斯文了,简直不像她自己,太小家子气。
她觉得奇怪。
一定是因为说了假话,她这样告诉自己。
段冬阳的目光却在鄢敏身上停下了,久久没有移开,她抬起头,恰好看见他伸出手。
那只手越来越近,向她而来。
直到他的手像一只蝴蝶停在她的肩头,她才发觉自己的脸烫地能煎荷包蛋了,一颗心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鄢敏急忙捂住嘴,生怕自己的心从嘴里跳出来。
段冬阳勾起嘴角一笑,背景是如丝绒一样的夜景,伴着浓浓的人间烟火,腾腾上升的暖雾。霓虹灯闪烁,仿佛一串串红绿色宝石。
人间这样美好,原来他是最秀色可餐的那一个。
鄢敏的脑子一团浆糊,根本来不及做反应,只能傻乎乎看着。
偏偏段冬阳不光手伸了过来,连头也跟着侧了过来,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鄢敏感觉舌燥,犹豫片刻,她磕磕绊绊问:
“你在干什么?”
段冬阳眨眨眼,收回手,手掌在她面前摊开,原来是两片树叶。
一定是刚刚在地上沾上的。
鄢敏松了一口气,接过落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藏宝一样,把两片叶子收进口袋。
放进去后,还要拍拍口袋,仿佛在安抚小宝宝。
段冬阳愣了,问道:“这是干什么?”
鄢敏生怕他把自己误以为捡垃圾的怪人,嫣然一笑解释道:“战利品。”
她笑起来很得意,也很调皮,露出上排整颗整颗的大白牙,像个孩子,才能这样天真无邪。
他不自觉就看失了神。
可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
段冬阳的人生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里面都每一步都先天地计算好,安排好。一旦踏错一步,后面程序就会全部蹦坏。
他情愿自己变成机器人。
可他不行,他做不到。
就像今天。
他应该放学之后,就快快回家,然后去便利店兼职,来赚他第二天的生活,好让自己不要在同学面前狂灌免费的白水。
可为什么看她心事重重,他也跟着担忧。
为什么在回家后,看见她房间的灯暗着,他的心也跟着空了。好像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在等待他的主人归来。
他的灵魂已经游荡了十六年,为何这一刻如此难耐?
以至于,他要不管不顾,推倒下一个兼职,去寻找她。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眼前的一切,已经让段冬阳感到惶恐,比起大山里的家,这里的一砖一木,足够让他觉得奢侈。
他只要什么都不做,安静长大,长得聪明,高大,长成一个工具人。
等到父亲完全相信他,他就会拔出那把,早早刺进父亲胸口的尖刀,亲眼看他流血而亡。
这不是他来到这座城市之前,对着母亲,许下的誓言吗?
他不停反问自己。
至于,鄢敏,她是他到这后的第一个朋友,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
他承认她很漂亮。
认为朋友漂亮算不算冒犯?
不管怎么否认,他还是觉得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好像月牙。
其实很明媚,很动人,但是也很调皮。
她对他来说,就好像俄罗斯轮盘。他永远无法笃定,下一次扣动扳机,他面对的会是子弹,还是香甜的空气。
这种赌博令人着迷。
可偏偏他不是赌徒。
段冬阳的亲生父亲是有名的赌徒。
一双手下过不下数百亿赌注,即使输到倾家荡产,也不曾颤抖过一秒。
而段冬阳的手从没摸过骨牌和骰子。
现在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有。
他身体里流着赌徒的血液,却有着不属于赌徒的过分谨慎。
也许他的热血曾经滚烫。
可是,
现在不行。
段冬阳看到身后的小摊,便问:“吃什么,我去买。”
他转过身像摊位走去,过了一会,捧了两碗粥回来,正是海鲜粥。
鄢敏惊讶地直眨眼。
看他一点点撕开包装,拆开勺子,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原来她的嘴馋表现得这样明显。
段冬阳把碗放在她手上。
鄢敏捧着一勺一勺吃,热乎乎的粥下肚,整个人瞬间活过来了,连带着身边的万物都鲜活起来。
恨不得把勺子都吞进去,后来干脆抱着碗喝。
实在爽快。
她透着碗边看到段冬阳的脸,他比刚来时白了些,或许是站在光底下的缘故,整个人都透着亮,一双眼睛沉甸甸看着她。
她又感觉脸热,急忙道:“对不起,哦不,谢谢,我太饿了。”
真是邋遢。
哪有女生这样吃东西。
她在心里责怪自己,不自觉变得在乎形象。
段冬阳只是笑着,像水中倒影不住荡漾。
段冬阳看着他,道:“饿了不早说。”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鄢敏嘿嘿笑:“我平时饭量很小的,真的。”
其实不是。
她一顿可以吃一整只烧鹅,一只大猪脚。
段冬阳想起初来教室时,那一满抽屉的零食,便忍不住微笑。
鄢敏问:“你怎么不吃?”
段冬阳道:“两份都是给你买的。”
鄢敏挠挠头,虽然她现在的确能再吃一碗,现在却扭捏起来。
段冬阳把她当猪养了吗?她哪点让段冬阳觉得自己胃口大了?难道最近长胖了?
她摸摸脸,果然觉得肉嘟嘟,便觉得苦恼,垂下头,勺子一点点划着碗的边缘。
段冬阳道:“你手上的是海鲜粥,这份里面是炸鸡翅。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都买了。”
原来不是看她胖,她心里有些高兴,又不便表达得太过明显,好像她很在意似的。
只道:“谢谢你。”
可是心里觉得十分满足,满足地在冒泡泡。她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这一碗粥,搅七搅八的,乱成一团,但暖呵呵的。
两个人蹲在花坛旁喝粥,奇怪的是,竟没什么蚊子。
风吹过段冬阳,又抚向她的脸,这种风是湿润的,懒洋洋的,夹带着鲜香的粥的味道。鄢敏很喜欢,蹲在路边也觉得满足。
可是那些觉得美好的时光很快过去,即使鄢敏吃得很慢很慢,也该回家了。
进了小区便很快到家,小区的地灯像彩虹一样,蜿蜒向前,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鄢敏和段冬阳的家。
两个人在门口分别,鄢敏想快点上床睡觉,快点到第二天,可是因为怕父母发现,她只敢小心翼翼地开门。
“等等。”段冬阳突然按住鄢敏放在铁门上的手,问:“你现在可以去我家吗?”
“?”
鄢敏的心猛地一跳,跟着便连呼吸都忘了。
第22章 “你穿我的衣服吧。”
“什——什么?”
鄢敏后退一步。
空气中似有玫瑰的香气,艳红色的,危险的,甜蜜而诱人。
奇怪,分明不是种玫瑰的季节,那气味却迷离而厚重。
像打翻了一大瓶子香水,大颗橙黄色的液体,顺着桌子边往下坠着,坠着,昏昏沉沉的香气。
鄢敏觉得有些头晕。
又疑心会被楼上的人看见,再次向前一步,躲到墙下,却离*他更近了,好像故意靠近他似的。
她低着头,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也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可是他没有。
黑暗中并不算尴尬。
鄢敏这样爱热闹的一个人,破天荒安静一回。
第一次从沉默中得了趣味。
原来古人说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并不有假。黑暗中对立着,两个人像被滴进树脂的昆虫,即将化成蓝色琥珀。
红尘俗物,可是一呼吸便是永恒。
“算了吧。”她道。
手已经扶上门口,手腕上的银镯子撞击铁门。
“咔擦”一声。
黑暗中格外明显。
两个都后退一步。
极其轻微的叹息声。
轻到像风刮过鄢敏的耳朵。
她低下头抓住手腕上的镯子,上面坠着的小莲花随着动作摆动,发出叮铃铃的轻响。
还在摆弄莲花,身边突然伸出一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力拉进铁门里。
“咔嚓”一声。
铁门关闭。
她背靠铁门,身后是冰凉的铁门,面前是热得滚烫的皮肤。
只要轻轻抬起手。
再抬一点。
翘起一根手指,就可以碰到他的额头。
极好看,光洁的额头——里面装着她猜不透,想不明的答案。
她终于回过神,抬起手推他。
可段冬阳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仿佛在示意不要说话。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脚步声,再之后是隔壁铁门被推开的声音。
“咦,奇怪了,分明看见有人影在门口,打开门却没有。”
像是沈阿姨。
鄢敏下意识屏住呼吸,闭紧嘴唇。
等到脚步声渐远,她道:“我要回家。”
段冬阳道:“等一下。”
说着,转身像屋内走去。
他很少有这样感性的时刻,鄢敏便乖乖在原地等他。
周围是陌生的环境,可是看他屋内腾地一亮,像挂起来一个会发光的小橙子,黄灿灿的,她感到安心。
不多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了面镜子。
“你这样能回家吗?”他问。
她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登时吓了一跳。
校服上斑斑点点,溅满血迹。
若是黑衣服倒还好,偏偏校服是白的,印在上面就好像雪里一点红,无论如何忽视不掉的。
虽然爸爸睡下来,但如果让阿姨们看见,又会是一场盘问,明天一定躲不过她爸的耳朵。
鄢敏的额头冒出丝丝冷汗。
幸好刚才没推门进去。
她挠挠头,“怎么办?”
再一想到她顶着这件血迹斑斑的衣服,走过整条小吃街,她就头皮发麻。
鄢敏抱怨道:“你也不早提醒我。”
“女英雄打完胜仗,难道还怕别人看见战果?”
他竟然在笑。
“就是胜果,我也不要这腌臜的东西。”
她别开脸,皱起眉头,突然想起方才闻到的甜味,可能就是从这发出来的,就忍不住作呕。恨不得那块衣物剜下来,烧成灰。
段冬阳说:“打架的时候,没见你这样嫌弃。”
“那能一样吗?打的时候只能感觉到爽,好吗?”她道。
她豪情万丈,但段冬阳知道,她就是报仇,也有理有据。看似鲁莽,实际上把握着分寸。
如果不是那个女生,就是她一个去,凭她的聪明劲,她也未必有这样狼狈。
段冬阳道:“佛渡有缘人,你就是征战惯了沙场,也该挑挑队友吧。”
“你说文永娴?”鄢敏歪着脑袋,“她太可怜了,我们要帮助她。”
段冬阳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
鄢敏低头看衣服上的红印,今日温度很高,她只着一件短袖,脱又不能脱。
段冬阳突然道:“你换上我的校服吧。”
那怎么可以?
鄢敏迟疑了下。
虽然说她也穿过徐文兴,王准的衣服,除了大了些,并没有什么。
可她还是觉得别扭。
但转念想,段冬阳的又能怎么样,他的衣服会咬人是怎么着?
不管怎么说,这副样子是不能回家了。
左右都是答应,再犹豫下去,好像她想歪了似的。
在害羞什么呢?
她也难以理解。
于是,急急答应道:“好呀。”
答完,又觉得回答得太干脆,好像就等着段冬阳说这句话似的。
难道她是巴巴地要跟到人家家里去换衣服?
她不想给他这样的误会。
再说了,段冬阳来接她回家,给她买了粥,现在又要麻烦他借衣服给她,她实在觉得不好意思。
鄢敏低下头,轻轻踢脚边的杂草,沿着那小苗的根,一圈一圈,刨出一小堆一小堆的土。
段冬阳垂下眼,问:“你是来我家铲草的吗?”
鄢敏笑道:“那我的工钱可不低。”
他带她进了屋内,这里比她第一次来时,干净许多,整齐许多,段冬阳有在好好打扫。
虽然干净,但空荡荡。
客厅竟然没有一件家具,显得房子格外大,也格外冷。就像小龙女住的活死人墓,而鄢敏就像误入的杨过,瞪大眼睛看个不停。
这样的房子,
还能被叫做家吗?
其实,和桥洞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这里有门,华丽的地瓷砖,水晶一样的吊灯。
可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除了加重这个房子的寒冷,映衬出被遗弃的心酸外,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段冬阳的父亲还有一丝良心,就不该让这里冰冷如地狱。
虽然,段冬阳心动谈吐都比她成熟很多,但毕竟是个孩子。
人都会憧憬有父母,有爱,有温暖的家,
何况一个孩子呢。
她记得那天,在这幢房子与他初遇。
段冬阳的脸色惨白地像屋檐上的霜,那时他亮晶晶的眼睛,像异星一样,鄢敏仔细想想,那光并非只来自月光的折射,或许——
鄢敏有些心疼他。
段冬阳侧过脸,“抱歉,家里没有什么好喝的,开水可以吗?”
“谢谢,不用了。”为了防止他误以为她嫌弃他,她补道:“刚喝过粥,我不渴的。”
这样简陋的地方,要换衣服只能去二楼。
二楼也只有一个卧室开着,其他卧室都被封死,仿佛在防贼。
他打开衣橱,挑出一件校服上衣,“这件是新的,我没有穿过。”
“哦。”她接过衣服。
段冬阳走到窗户边,拉上窗帘,出门时告诉她:“我在楼下等你。你的衣服,不能带回去叫人看见得话,我洗了后带给你。”
“好的。”
鄢敏本来觉得有些窘,没想到他这样贴心,抱着衣服站在床前,开始换衣服。
卧室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柜子,空气中有淡淡的薄荷味,很陌生的男人的气息,可是并不算难闻。
她脱下衣服,换上他的,那味道便更明显了,简直包裹着她,她感觉自己像被一团淡青色的雾气笼罩着似的,处处都是冰冷的薄荷味。
房间里没有镜子,鄢敏也不知道换上衣服,自己是什么样子。只觉得肩膀大极了,两条肩线简直垂到胳膊肘了,她穿起来一定像个大胖子。
段冬阳平日看着瘦,想不到,原来两个人体格差别这样大。
鄢敏把校服的下摆收紧,系在腰上,边整理,边趁机在房间逛来逛去。
她第一次遇见段冬阳这样低物欲的人。
任何生活用品都是最简单,最基础的。衣服总是同一款式,鞋子也永远是帆布鞋,可他穿起来却很好看。
她和蕊蕊,东西多到总是放不下。一向无所谓的王准房间也塞得满满当当。徐文兴更不用说了,光是护肤品,恐怕就比这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加起来还多。
所以,她一边惊叹一边佩服。
桌子是木桌,上面压着玻璃,好像还是很久以前,在大陆才见过的款式。
她好奇地趴在上面看,玻璃下压着一四寸半身照,是一个鹅蛋脸的女孩子,梳着两条大辫子。
玻璃是透明的淡青色,因给照片加了层滤镜,更显得女孩子温婉贤淑,一双眼睛似水在流动,人像开在白瓷瓶里的百合花。
“这是谁呢?”
鄢敏继续研究照片,见那女孩子左耳一样戴着耳钉,又这样有年代感,一定是段冬阳的母亲。
原来段冬阳的母亲是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大美人,这样想,连带着段冬阳都带一点神秘性。
她一向对长得漂亮的女孩没有抵抗力,看了又看,注意到照片的四周围着一圈白色的划痕,有深有浅。一定是思念过度,摩挲照片导致。
而女孩的脸却保存良好,鲜少划痕,看的出是照片的持有者,格外珍惜它,再思念也强迫自己保持理智。
究竟是怎么样的痛苦,才会这样思念一个故去的人。
鄢敏看着,眼圈就红了。
伸手摸摸那隔着时光,隔着距离的脸颊。
她擦擦眼泪,突然想出一个好主意。
一定会让这个女孩,还有段冬阳满意的好主意。
第23章 私定终身后花园
鄢敏出来的时候,段冬阳在浇水。
花盆很漂亮,每一个都经由专人手工雕刻,花纹细腻到仿佛呵口气就能活过来。
贵而不俗的器皿,供养的却不是娇花,而是一蓬蓬肥硕的蔬菜,葱,五香叶,小白菜,菠菜
段冬阳神情专注,直到鄢敏走近,他才抬起头。
刹那间有光闪过。
仿佛古代故事里的仙女,一缕白气,从葫芦里冒出来,然后雨过天晴云过处,繁花朵朵开,只有这样美好的。
她向前俯身,去看他种的菜,几缕发丝从耳边垂下,带一点家常的随意,又令人感到亲近。
穿着他的衣服,袖子长了,笼着两只手,好像戏台上的小花旦。
段冬阳收紧手指,冰凉的水隔着喷壶,在他手里冰得有些恍恍惚惚。
她从他的手里接过水壶。
映着绿油油的,肥硕的蔬菜,暗蓝色的天,她的皮肤白到接近透明,唇是鲜红的,没有上妆也显得浓墨重彩。
段冬阳有一种模糊的不真实感,仿佛唱戏唱到私定终身后花园,长段长段的西皮流水后,带着欢快的惆怅。
他后退一步,斟酌着开口:“你,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鄢敏恍若未闻,指着其中一棵绿苗问:“这是葱还是蒜苗?”
这样孩子气,他又忍不住仔细解释道:“看,这是空心的,是葱。这样实心的,是蒜苗。”
她一个一个捻开看,果然是这样,笑道:“我从来养什么东西,到最后总是逃不过一个字,你真是有耐心,把他们照顾得这么好。”
语气闲适,好像他种这些是单纯的兴趣爱好,然而段冬阳并不是。
他垂眼,道:“你想养的话,可以带一些回去。”
“我要这个。”她指着其中一蓬,密密的绿叶,花一样展开,“大力水手吃的是不是这个?”
段冬阳一怔,“大力水手?”
反应过来他儿时可能没有电视机,当然不会知道大力水手是何物。鄢敏忙道:“就是一个动画片的人物,他吃了菠菜就会变得大力。”
段冬阳垂眼,低下头去替她剜菜,想也知道鄢敏带回去并不是为了吃。
他选了个精致好看的花盆,打算移植到这个小盆里,又另挑了几株圣女果的苗,这样长大以后会很漂亮。
他把花盆擦了又擦,釉面的陶瓷花盆,釉上得极好,擦一下便光可鉴人。
段冬阳用抹布一抹,光一闪,便看见釉面上映出一张脸,下巴尖尖,微眯着眼睛,嘴唇勾起。
——在笑。
他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
什么时候笑来着?
为何笑来着?
辨不清原因,可是心里升腾的快乐却清晰可觉。
他手一抖,釉面上便反映出鄢敏的模样。
花盆上画着一只小猫,伸着懒腰撒娇,憨态可掬,正印在鄢敏脸上。
段冬阳一直觉得她像什么动物,却描述不出来,现在突然明白过来。
啊!
小猫,原来是小猫。
长毛的金吉拉,矜贵又漂亮,高昂着脖子,总爱喵喵叫,不理她还会生气挠人。
鄢敏探过脸道:“这个难养吗?我养不活太可惜了。”
“这种带叶子的菜,生命力最顽强,放在阳光下,想起来时浇点水就行。”
“原来这样。”鄢敏道:“我以为植物最难养了。我爸爸为养花,买了许多书,又聘请了专家来,可是种出来,还是有许多奄头搭脑,没有活力。”
段冬阳无奈地笑,告诉她:“名贵的娇花当然要精心饲养,可是,两毛五的种子,撒在哪里都能活。”
她弯着腰,眯着眼睛看那棵朴素的小苗,仿佛很喜欢。
这时,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对话声。
“阿敏还没回来吗?”
“去徐家了,恐怕要比平时晚一些。”
“一般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给徐家打个电话吧。”
脚步又窸窸窣窣回去了。
鄢敏看一眼手表,啊呀一声,她直起身,往两栋房中间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回过身,低声道:“过几天到我家来吃饭吧。”
段冬阳对她眉头没尾的话感到疑惑,没等拒绝,鄢敏就消失在愈渐浓重的夜色中。
鄢敏一只脚探进栏杆中间,人像猫一样溜进去,才打开客厅门,就被郑阿姨抓个正着。
郑阿姨走来,向楼上看了一眼,低声问:“去哪了?”
鄢敏面不改色道:“徐文兴家,王阿姨留我吃宵夜。”
郑阿姨一看外面没有徐家派的车,便知她没有说真话,她叹一口气,却没有多问,只说:“还要吃点什么吗?炖的有肘子,要不要来一点?”
因为吃过两碗粥,鄢敏现在并不饿,只是有些馋。郑阿姨做的东西最好吃。但摸摸脸,却拒绝道:“不了,这么晚吃东西要长胖了。”
郑阿姨一心为鄢敏的健康着想。
按老一辈的想法,孩子还是越结实越好。她的大小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够才长得高,长得健康。
虽然鄢敏在她心里已经够好,但好的总不嫌多。
前一阵子考试周,她眼见大小姐脸瘦了一圈,小手瘦得只剩骨架,树枝一样,一小把。心里比谁都急,这才坚持每天炖汤,日日做宵夜。
恐怕全世界,只有她觉得她的大小姐可怜。
亲妈身体羸弱,不能照料鄢敏。亲爹又太过严厉。
她是越看越心疼,恨不得放在心尖上宠,可怜她没什么本事,只有在厨房里多用点功。
她把鄢敏当做亲闺女,做得再好,也觉得愧疚。
低声道:“肘子拿火腿炖了两个小时,软烂着呢,轻轻一吹满屋飘香。你弟弟要吃,我都没给,咱们偷偷去厨房吃。”
鄢敏虽然知道郑阿姨的用心,也忍不住皱眉:“都是一家人,谁吃不一样。阿姨你别总这样。”
“我为你做的,第一口当然要留着给你。”郑阿姨理直气壮:“再说,你是这个家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以后什么都要你占龙头,这个家哪样不是你的,一口肉算什么。”
鄢敏道:“郑阿姨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这时,妈咪走出来。
“鄢敏回来了吗?怎么这么晚。”
鄢敏正发愁怎样找理由,郑阿姨高声答应,:“哎,在家呢,原来早回来了,一直在房间里呢,是我大意了。”
鄢敏吐吐舌头,溜上楼,回了房间。
回了房间也睡不着,坐在桌子上温习功课,眼睛却直往窗户外溜。
郑阿姨到底把肘子端上来了。怕鄢敏不吃,专门撇了上面的油,捡瘦的送上来。
果真的满屋子飘香,鄢敏却没了胃口,捧着脸看向窗外,刚才走的太急,没有带走他送的菜,他又是自尊心那样强的人,可会觉得她在嫌弃他的小菜?
鄢敏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情绪被段冬阳牵扯,他高兴她也高兴,看见他受苦,她也觉得难受。
捧着脸又叹气,对面窗户忽地一闪,鄢敏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从来没发现那间房间有动静过。
一个花盆被安置在窗台上。
一片绿,生机勃勃的绿,悬在暗蓝色的空气中,像一缕绿影,缓缓升上去。
仿佛下一秒会幻化为一只穿绿色抹胸裙的叮当仙子,带着陌生的凉意,绕着她肩膀转两圈,扑扑翅膀,挥挥权杖,遗落大蓬大蓬的金粉。
在同样金黄,微凉的晨光中,鄢敏再次见到那绿色。
段冬阳昨晚应该做了功课,这次专门装在绿色的铁罐里,标签上写着spinach,和动画片里一模一样,鄢敏看了忍不住一笑。
其实没有大捧的鲜花漂亮,但只要是她的,她都觉得是最最好的,哪怕是一盆菠菜。
鄢敏虽然约了段冬阳吃饭,这几天却没有行动,她在细密地筹划,可是表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向来做事缜密,这次涉及段冬阳,就更谨慎了,在一切准备就绪后,再次邀请段冬阳,连他都愣了一愣。
鄢敏差点以为他要拒绝了,可是没有,打开家门的时候,他也默默跟进来,他的顺从让鄢敏产生出一种愉快的成就感,仿佛那是胜利的第一步。
她期待着将发生的一切,不为别的,只希望段冬阳可以快乐一点,那比她自己快乐都重要。
鄢敏的心跳的砰砰快,一方面期待着,一方面又害怕自己搞砸这一切。
其实她已经把进屋之后,该说的话,该做的事,都像剧本一样,一一列好,整理通顺。
她感觉自己就像即将登台的演员,躲在帷幕内看台下。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亮得像太阳的白炽灯,白茫茫一片,仿佛被烟雾弹笼罩,她的心便跳得更快了。
她去开院内的门,没有关,虚掩着,开了门就看到玄关处多了平常未曾见过的陌生皮鞋,恭恭敬敬摆在鞋柜最外侧。
忍不住勾唇一笑。
“阿敏,这位是?”郑阿姨迎了上来。
“同学。”鄢敏道:“跟爸爸交代过了。”
“哦对对。”
郑阿姨殷勤地笑着,拿出拖鞋,放在段冬阳脚边。
两个慢慢走进客厅,鄢敏一眼就看到沙发上坐着另一个陌生的男人,穿西装,肩膀宽大。
相信段冬阳也看到了。
由于站的角度,她只能看到段冬阳的侧脸。
她很好奇他的反应,于是侧过脸,踮起脚偷看。
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惊讶,兴奋,疑惑?
片刻后,段冬阳缓缓转过脸。
不。
都不是。
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依旧漂亮,可是里面藏着鄢敏未曾料想的愤怒。
甚至是怒不可遏。
第24章 复仇的代价
鄢敏后退一步,如同演员一登台就摔了个大马趴,观众哄堂大笑,脸已经红了,又要防备着台下随时可能丢来的臭鸡蛋。那样仓惶。可是戏还是要唱下去。
她笑道:“爸爸,这位是?”
客厅那男人先转过脸,见到鄢敏,立马站起身,拢拢衣服,神色竟比她这个小女孩还要恭敬。
“这位是大小姐吧,真是漂亮。”
鄢敏侧过脸看了段冬阳一眼,见他紧闭着嘴唇,下颌绷成一条线,心里猛地一坠,直坠灰色的地板里去,一颗心踩在脚下摩擦。
可她面上不显,面色如常地走上前,甜甜道:“这位是段叔叔吧?我常听爸爸提起。”
段冬阳怔了怔,终究跟了上去,可是始终垂着头。
鄢敏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可她在笑,对着这张和身后人极其相似的脸。
相似的脸庞,相同的血液,却给她截然不同的感受。
她走向前,看见一双向她伸来的手。
一双不事劳作的手。
光洁,白皙,没有一丝死皮,犹如奶油般丝绵。
这样矜贵一双手,碰到过的地方几乎能点石成金。
而这双手的亲儿子——段冬阳。
用结着茧子的手种菜,穿着挤脚的鞋子,每走一步都如同刚化人形的美人鱼,踩在刀刃般痛苦,艰难。
一样窄而小的脸,雕刻般棱角分明的薄唇,水汪汪的眼睛。
他家财万贯,挥金如土,一个小时抛出的钱,比一个家庭一辈子花出去的还多。
他把段冬阳带到这个世界,却连一分钱都不愿意留给他,段冬阳从他那里继承到的,只有贫穷,悲哀和惴惴不安。
螺旋样的一根DNA链,连接世界极端。
一个浮浮在云端,不用死也在天堂;一个生下来即刻进地狱。
鄢敏收紧手指,笑容更明显了,弯下腰,双手握住对方的手,两个人一齐笑起来,倒有种其乐融融之感。
段禹最近迷上盖商场,一座一座,搭积木似的。
原本他只是出钱,并不出力。
可这次他得到靠谱的消息,去盘了一块地。他对这地段寄予极大期望,最好开业便一路长虹,不要像之前投资的几个商场,开是开起来了,可是钱没赚几分,客人是越来越少。真是惨了。
归根结底,商户太少,空空荡荡,过路人都以为是野鸡商场,逛一逛都不肯赏脸,更别提花钱消费了。
段禹想起他两万块一平的地砖,如今还光可鉴人,刚拆封的一般,就恨得牙痒痒。
但若鄢计肯入驻新商场就不一样了。
一来,鄢计自带客源,不怕没人进来消费。
二来,鄢计作为食品届的龙头,也是质量的认证。龙头大佬都入驻了,其他商户岂有不跟风的道理?
商场和商户原来是相互成就的关系,只不过这回他借鄢计的势多,自然觉得低三下四。
其实,他以为,以他的实力,假以时日,谁家名气大过谁还不一定呢。
只不过现在刚起步,不免要来拜码头,韩信也受过□□辱,虽然他是腆着脸主动来的,算不上屈辱,可是对着个半大的丫头点头哈腰,总觉得不过瘾。
鄢敏与他寒暄过,却没有上楼的意思,转而在父亲身边坐下。
段禹原本要借商业畅想大聊特聊,见小丫头一时半会不像要离开,有些琢磨不透。
他来之前做过功课。
鄢鸿飞其人无情刻薄,凡事利益为先,却极其看重家庭,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
他也装作宜室宜家,尽量投其所好。
可这小丫头的喜好,他却拿不准,唯恐哪句话得罪了她。
女孩年纪虽小,前途却不可限量。
以鄢鸿飞对她的重视,假以时日,鄢计食品一定传到她手中。
再者,他也听说过,此女也曾独立促成过百万的订单,不可谓不是天纵奇才,更加不能把她当做一般的小女孩看待了。
这样斟酌着,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鄢敏泰然自若,向一旁让一让,露出段冬阳,对鄢鸿飞道:“爸爸,这是妈咪请来的老师,我朋友。”
段冬阳一怔,却没有反驳。
鄢敏松了口气,更加镇定了。
因为知道一旦抬出妈咪,爸爸就会无条件接受。
果然,鄢鸿飞立刻露出欣赏的神色,专门坐起身和段冬阳问好。中国人总是尊师重道。
段冬阳应声答道鄢叔叔好。
段禹这才注意到大小姐身边,原来还跟着一个男孩
——窄脸,尖下巴,略深的皮肤,显得一双眼睛像黑夜中细碎的异星。
当下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
他觉得奇怪。
可转念一想,能让鄢鸿飞认可,又是鄢大小姐身边的朋友,不会是无名小卒的后代,和气些总归不会错。
于是对着那男孩一笑,谁知那男孩一愣,垂下眼,虽然没说话,浑身却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如同刚磨好的利刃,凛凛闪着寒光。
段禹讪讪,不知何处开罪了他,然而他天生的贱,反而笑得更谄媚了。
“爸爸。”鄢敏无视段禹想插话的神情,道:“你记得昨天在饭桌上,你专门夸赞菠菜好吃,现在种菜人就在面前,你这个菜鸟农夫,是不是该跟人家取取经?”
鄢鸿飞大吃一惊,把段冬阳看了又看,不敢相信道:“这样的年轻人,竟然喜欢侍弄菜?”
鄢敏说:“人家不仅喜欢,而且还是高手呢。”
鄢鸿飞再次把段冬阳看了又看,赞赏又多了几分:“真是难得。”
段晔急忙插话道:“是啊,现在的年轻人都浮躁,哪里有这样的好心思,别说种菜了,想叫他们多吃一口菜都困难。”
鄢鸿飞看了鄢敏一眼,他一向不满她的挑食,这句话倒说到他心坎上去了,“你没有孩子,倒很了解孩子的脾气。”
段晔见缝插针道:“是呀,我一向觉得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希望,人间有味是清欢,像鄢总这样,家庭美满,妻儿为伴,女儿又这样聪明,前途无量,真是让人羡慕。”
刻意没有提到鄢鸿飞的小儿子,因为知道他的身份存疑。
鄢敏盈盈一笑,道:“段叔叔如果有了孩子,一定是个好爸爸。”
段晔道:“我是向鄢总学习。”
“以段叔叔的人才,将来的孩子也一定是像段叔叔一样的人中龙凤,不会差的。”
段晔得了抬举,嘿嘿一笑,只当是鄢鸿飞曾在家提起过他,这样想便有些洋洋得意,连带着虚无缥缈的事,也变得清晰起来。
余光瞥到一旁的男孩,从进门起就沉默着,紧绷的下颌线,和珉起的嘴唇,左耳坠着颗蓝色的小珠子,水滴一样,仿佛一颗泪,顺着腮滴下来。
段晔有些惘惘的。
他拥有过一个女人。
水一样的女人。
那是他某次旅程中一味绝佳的调剂,现在想起来还是回味无穷。
她是他最喜欢的一种女人。
漂亮。穿蓝布裙。说话时声音很轻。总是在厨房忙碌,而解开围裙,却又懂得怎样给他极致的享受。
他成日躺在乡下的竹床上,虽然粗茶淡饭,但是别有一番趣味。
过去她专爱这样颜色的耳坠。蓝色的,不是宝石,但是很漂亮,捏在指尖也凉丝丝。
这凉意直钻到心里。
他从来没想过娶她,或是带她离开那里。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的未来属于女人,不属于任何女人。
然而在五光十色,带着蜜香的花丛打过滚,他承认并非对她没有真心。
何况,她还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关于那个孩子,他连名字都记不清了。这辈子他留下的孩子,比他拥有过的女人还多。
一个个女人牵着小孩,或男孩或女孩,为钱财为名分,出现在他面前。太多了,记不清。唯独她一次没来过。
现在又见到相似的耳坠,甚至是相似的神色,可是天人两隔,永生不能再见面了,他不免觉得怅然,在那黯淡的黄昏中。
段晔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带出两颗冰凉的水珠,挂在杯壁,大拇指凑上去揉搓一下,转瞬消失了。
“段叔叔,茶已凉,我替你换一杯吧。”鄢敏道:“段叔叔,段叔叔?”
回过神,段晔笑道:“不用麻烦。”
鄢敏已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投茶,润茶,出汤,动作一气呵成。不愧是鄢家的大小姐,做起事来,和她父亲一样利落又漂亮。
茶才送到手上,便有香气,段晔珉了一口,淡淡道:“第三泡的霍山黄芽,很不错,可惜是山顶上的。”
鄢鸿飞似乎很惊讶这个回答,立刻坐起身,为他添了茶:“好舌头。”
“鄢总,我就是一玩票,瞎猜罢了。”
鄢敏珉了一口茶,问道:“同一种茶,山顶和山腰上的有何区别?我却喝不出来。”
见有表现的机会,段晔急着道:“大小姐还是年轻,虽然说高山云雾出好茶,但并不是山越高,茶越好。高山名茶生长的海拔多在600米以下,再高了,气温偏低,容易生虫。再加上光照直射,茶树新梢便不易保持鲜嫩,因此喝上去会比同类要苦些,涩些。”
嘿嘿一笑,抬眼看到鄢鸿飞赞赏的目光,心里更有底气了。或许他此时心情大好,他是爱茶之人,没有什么事是比爱好得到理解更让人舒心。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不敢停歇,一口气道:“所以我最佩服的,就是鄢计的品控,鲍鱼永远足斤足两,这和诚信有关。其实,这和我们商场——”
“原来如此。”鄢敏无情打断:“可我喝着,并不像发苦,段冬阳,你觉得呢?”
段晔剩下的话梗在喉咙里,差点别过气,心想这小丫头果然是来捣乱的,无奈磨磨后槽牙,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那个叫段冬阳的小子。
年纪那样轻,又能懂什么,再会品,能比他这根老舌头会品吗?再能装,还能比他这个老油条能装吗?
把来之不易的高光时刻,让给别人,他还真不甘心,试想一下,在鄢鸿飞面前装逼,这机会多难得呀。
他巴不得这小子说错话,出个丑,于是煞有介事地挺起背,侧耳朵听,转念又觉得过于幼稚,他跟一小孩较什么劲?真不嫌丢面儿的。
目光愈发温柔,竭力释放善意,段冬阳却像被灼烧了似的,避之不及。
嘿这小子,给脸不要脸。
段晔讪讪收回目光,回头看到鄢鸿飞饶有兴趣地望向眼前的年轻人,心里更加不忿,只等这小子出错后,狠狠嘲笑他一番。
“段——嗯,段先生说的没错,这茶入口时,的确比一般的茶不同,好的霍山黄芽味甘绵柔,滋味浓郁,而这碗茶入口苦,口味有差异,可能是高山少雾,日照太足,导致茶叶发苦。段先生说的都没错,可是,唯一的错误是。”
段冬阳顿了顿,接着道:“这根本不是霍山黄芽。”
“哪还能说什么?”
“而是普洱。”段冬阳回答道:“而且是极难得的野生古树上采摘的。入口有劣质茶的涩口,甚至苦得冲人,所以会让人误会他的质量。但只要稍待片刻,苦涩味便会转化为淡淡甘甜,所谓回甘。不怪段先生误会,回甘需要细品,再加上野生古树采摘的茶叶,比一般的茶叶要味道浓厚,两者就更相像了。”
段晔的嘴徒然张了又合,合上又张,实在找不出理由反驳。
鄢鸿飞来了兴趣,问道:“小小年纪竟然有这般见识,你是谁家的儿子?”
段晔也侧耳听着,因为他也好奇,哪个父亲能教出这样儿子。
有半秒钟的沉默。
鄢敏几乎以为段冬阳要拂袖离去。
然而,清秀的喉结滚动,传出来的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我没有父亲,我只有一个妈妈。”
“我母亲叫阿依朵。”
目光*转向段晔,缓慢却尖锐,如同脱弓的利箭。
“段先生,还记得她吗?”
话音刚落,鄢敏看见段晔瞬间瞪大双眼,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绿。
第25章 “鄢敏,我怎么做,我怎么选择,与你无关。”
一顿饭吃得无比别扭。
段晔自从认出段冬阳的身份,便一直刻意转过头,不与他接触。鄢敏心里忐忑着,因在乎段冬阳的心情。
而风暴眼中心段冬阳,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吃着饭。
段冬阳刚离开,段晔便也找了借口告辞。
鄢敏唯恐两人起争执。虽然段冬阳不是冲动的人,但却固执。
若有她在中间斡旋,再加上这层交易关系,段晔对他的态度便不敢太差。
至于父子俩感情的培养,以后有的是机会。至少开头不要太坏。
这样想着,鄢敏立即动身,准备追出去,却被鄢鸿飞拦下。
鄢鸿飞坐在长长餐桌的一端,折扇中漏出一双威严的眼睛,“你去哪?”
“送送同学。”
“叫我怎么说你好呢。”鄢鸿飞叹一口气,“送人情都不会送。”
鄢敏不明就里,“爸爸?”
鄢鸿飞道:“以后别打着我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
原来是看出她的心思。
也是,她的小伎俩怎么能骗得过爸爸呢。
没有什么好继续隐瞒的,鄢敏嘟囔道:“反正,不用也是浪费。”
看来今晚是别想溜出去了。
鄢敏一跺脚回到楼上,或许窗外能看到他们父子二人,可是张了又张,什么也没看到。
她原本想借着这个机会,父子相认,段晔记起往日的情分,也好改善段冬阳的处境。
哪怕他从手指头缝里漏出半个子儿,也够段冬阳吃饱穿暖,至少不用兼职来换饭钱了。
有了经济保障,才能全身心投入学习,那时,他一定会比现在学的更好,更好,也不算辜负了他一等一的天赋。
鄢敏咬着唇站在窗前,不肯错过窗外每一丝风吹草动。
她没发觉,这些天,她关注段冬阳,比关注自己还要多得多。
她情不自禁地希望他好。
真心的。
鄢敏是被外面的热闹吵醒。
边刷牙边站在窗口观望,万万没想到声音竟来自段冬阳家,她瞬间瞪大眼睛。
一辆大卡车停在段家门口,几个喜气洋洋的工人,抱着各式各样的用品送进段冬阳的家。
立柜,书桌,流水一样的衣服,都是年轻而时尚的样式,像一艘艘金灿灿,奢华的船,游进段冬阳的房子。
“都小心着点,碰坏了你们可是赔不起。”
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指挥着,紧锣密鼓地吩咐手下。
“把每个房间的门都打开,好好打扫,按小段先生的意思布置着。还有这院子也该收拾了,种些花草,您看种些什么好?”
他退向一旁,露出半个人影,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段冬阳。
段冬阳不知和那人说了什么,对方连连点头,神色恭谨而专注,不敢有一点小瞧了他。
段冬阳被忽视太久了,像他那样骄傲的人,应该像文物一样放在博物馆,供万人膜拜。
如今却像明珠蒙尘,有一点光,也被生活磋磨得疲软殆尽,无人在意了。
现在看来,他和他父亲相处得不错。
或许,他已经被认祖归宗。以后再也不用住在结蜘蛛网的房子里,穿挤脚的鞋,把自己活得像空气。
鄢敏的心跳加速,她猜想着段冬阳的心情,他在高兴吗?觉得轻松吗?会觉得快意吗?
她越想,心跳得越快,嘴角的笑意已经掩饰不住。
她在飘满玫瑰花香的房间里,急急换上校服,连早餐都没吃,就跑下楼。
“嗨,你们在干嘛?”鄢敏走到段冬阳身边。
“”
回应她的却是无言。
鄢敏皱起眉,抬起头寻找段冬阳的眼睛。
那双眼里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快乐,反而是数不尽的冷漠,陌生的冷漠,像海一样吞噬万物。
鄢敏顿时像冷水灌顶,愣了愣,才问:“你怎么了?”
“”
沉默,又是沉默。
“我最讨厌你不说话!像个木头。”
工人们在远处布置房子,穿西装的男人也已经走远,鄢敏低声问:“到底怎么了?你和你父亲吵架了吗?”
“没有。”
段冬阳的声音低沉,他竭力保持平常,可紧绷的下颌线暴露出他现在的心情并不平静。
“我谢谢你,但请你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
鄢敏怔在原地,“对不起,我承认我自作主张。但是,现在的结果不是很好吗?段晔认了你,有了钱,一刹那改天换地,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了。”
“我不需要。”段冬阳道。
他脸上的坚定,使鄢敏感到受伤。好像她做的都是无用功。
或许,她并没有真正去了解段冬阳,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她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他身上。
鄢敏觉得挫败。
不光是因为段冬阳,更是因为自己。她觉得自己和段冬阳无限接近,可心从未贴在一起。
鄢敏咬牙道:“你知道外面多少人等着见段晔这个爸爸吗?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纵使见到了,也得不到重视,像平民一样过一生。”
段冬阳皱起眉:“平民?”
鄢敏知道说错了话,没有回答,嘴硬道:“你或许觉得我是老大姐脾气,爱瞎掺和,帮倒忙。但你不要告诉我,锦衣华服,谄媚逢迎,你不喜欢这些,你喜欢以前你那可怜样子?”
不远处的钟楼敲响,铛铛几声,庄重而威严。
鄢敏希望,最后一句话可以掩盖在浓厚的钟声里,随风消散。
然而没有。
段冬阳的脸色在刹那便白了。
鄢敏偏过头不语。
一时间沉默下来,只有天边的白鸽在忽闪翅膀。
扑通扑通——
带来金色的阳光,一群鸽子落在身后的真皮沙发上,像覆了一层白雪。渐渐能闻到动物身上的味道,奶油似的,甜腻腻。
她心烦意乱,转头欲走,膝盖却撞到沙发扶手,好疼,疼得眼泪掉下来。
她狠狠踢了沙发一脚,激得鸽子扑扑乱飞。
天空变成白色,无数的翅膀拍着她的头发,她闪身躲开,风呼呼吹,夹杂着鸟粪味。
她开始后悔。
自己为何要招惹这群象征着和平的白鸽。
正叫苦时,段冬阳快速脱下外套,撑开来,拢住鄢敏。
白鸽还在扑扑飞,可是被隔在外面。虽然一张布之隔,鄢敏觉得很安心。
段冬阳静静站在她面前,他的浅蓝色衬衫上有淡淡的肥皂香。他两手拢着衣服,露出专注的神色,连头发上落了羽毛也浑然不觉。
工人们已经走出来,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掏出面包,鸽子们便呼啦啦飞过去,讨食吃了。
鸽子已经飞走了,可他没有走。
两个人共同笼在淡蓝色的雾气里,也许只是片刻,可鄢敏却觉得好像一辈子那样长。
她的脸已经红了,心里也仿佛起了一层雾,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快乐。
等到衣服撤开,鄢敏又觉得豁然开朗,看见段冬阳站在阳光中,每一根毛孔都很清晰。
背后是金灿灿的太阳,他头顶的羽毛也带着金色,在阳光下,闪闪擎动着。
鄢敏觉得他像神话里的印度王子,戴着带羽毛的帽子。大概因为同样的深色皮肤,窄脸,稳重而冷静的神色。
漂亮是漂亮,可让学校里的人看到了,不免又要嘲笑他。
见他浑然未觉的摸样,她想伸手替他拂去,又想到自己刚被埋怨多管闲事,转眼间又犯病,未免太矛盾。
然而她也逐渐清楚自己之前的举动,伤了段冬阳的心,只是仍在赌气,索性不管他的事,转身一走了之。
而下一秒,手腕便被人握住。
段冬阳低下头,黑色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垂着,他轻声道:“等等我。”
随后向屋内走去。
她应该在生他的气,可是一听到他说话,心又软了下来。
反正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且看一看他到底想做什么,也不吃亏。
段冬阳很快回来,很少能看到他这样急匆匆的样子,他极力装作面色如常,可是略微急促的呼吸,已经暴露了他的紧张。
鄢敏一头雾水地望向他,他示意她坐下,又抬起她的胳膊。
原来左臂的外侧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应该是赶鸽子时伤的。不大,可是可怖,血流下来,像一条红色的小河。
鄢敏不知道段冬阳什么时候发现的,她这个时候才觉得疼痛,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段冬阳眉毛轻轻挑起,看了鄢敏一眼,用矿泉水为她清洗伤口。
那水顺着胳膊向下流,一条冰凉的水痕。
段冬阳要撕开创口贴,鄢敏便替他拿着矿泉水瓶。
她坐在旁边,看他抬起她的手,一点点抹平创口贴上的褶皱,他指尖的温暖在她皮肤表面游走。
鄢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一把小刷子在心上摩挲。
轻轻地摩挲。
那羽毛还在闪,鄢敏撇撇嘴,心里对段冬阳的态度软化了三分。
她似乎误会了他,他并不是在怪她多管闲事,而是怪她自作主张。
这样想,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从前。
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他需要她。
她喜欢这种感觉。
鄢敏决定伸出手,替他摘掉羽毛。
而段冬阳低沉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声音很轻,语气却异常坚定。
“鄢敏,我怎么做,我怎么选择,与你无关。”
段冬阳静了半晌,看向鄢敏道:
“不要再打扰我了,懂吗?”
那白色羽毛还在风中振动着,并且愈振愈烈了。
第26章 “别动。”
鄢敏看向段冬阳,长久地看着。
她什么也没想,可是这样看着,也不觉得尴尬。
也许一秒钟。
也许一分钟。
她看见段冬阳的脸色骤然大变,就像天气刹那转阴,热辣辣的风裹挟着乌沉沉的云,即将世界末日。
——他那样惊讶又担忧地望向她。
鄢敏刚想开口问为什么,一颗硕大的水滴坠到胳膊上。
“啪嗒”一声。
好像木槌敲击鼓面,沉重的一声。
没等她反映过来,又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鄢敏眨眨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原来是她哭了,眼泪纷纷落下来。
她抽噎着,张开嘴,却连不成句。
她想叫段冬阳别看。太丢人。可是再不想让他看,他也全看到了,现在阻止岂不是太刻意。更显得她在乎他似的。
段冬阳决绝的话对她的刺激这样大吗?
鄢敏也说不准。
她只觉得胸口有一片海洋,心是行驶在夜海上的渔船,米粒大点儿的白船灯,在狂风中翻腾,颠簸,叫深蓝色吞噬,渐渐看不见了。
她的心紧跟着沉下去,眼泪就止不住了。
段冬阳在一旁看着,她觉得颇难受,耸起肩膀,用袖口揩眼泪。校服擦在脸上,冰凉凉的,揩了又揩,始终擦不净。
仔细想想,他说的没错。他的事,与她何干。人要懂得分寸,而她显然过界了。
她纵然自来熟,认为两人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可是光她撑开裤腰,段冬阳不伸腿还是不行。
再说男女有别,她们再亲密,却还是得隔着距离。
而且她和段冬阳的裤子也不是一个号,强行凑到一起,一长一短,一瘸一拐,走路像爬楼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唉,她想到哪里去了。
小鄢敏平生第一次体味沮丧,才明白,原来世界并不以她为中心,也并不是只要她示好,那么所有人都会围着她转。
眼前就是唯一的例子。
段冬阳!
——这个又臭又硬,不识好歹,堪比茅坑里的石头的臭木头。
鄢敏想跺上两脚,再拍两巴掌,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又恐怕只会弄痛她的手脚。
孟姜女哭长城也未必有鄢敏哭得惨烈,鄢家大小姐为人刚烈,连哭声都不同凡响,惊天动地。
工人们纷纷驻足,奇怪地望向两人。
鄢敏脸一红,竭力忍住泪意,可眼泪却掉越多。
她发誓,她恨泪失禁体质。
沙发上盖着条红蓝相间的流苏条波西米亚毛毯。
她一歪身倒到沙发上,抱起毛毯,把整个脸埋进里面。满头满脸的薄荷香,熏得眼睛胀。而她的脸颊,却比眼圈更火辣。
丢死人了。
鄢敏伏在沙发上,肩膀控制不住地起伏颤抖。
工人们越围越多,渐渐窃窃私语起来。
传到鄢敏耳朵里,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逃跑也不是,显得像落荒而逃。
一味躲在毛毯里,像只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时间越久,越没有主意。
神啊,上帝啊,玛利亚啊。
救救她。
她只是想凑热闹,怎么把自己变成热闹了。
鄢敏面脸通红,偏偏眼泪像坏了的水龙头,关不住。
再磨蹭会儿,爸爸该上班了,她在马路边,一定会被发现的。
爸爸应该不会,应该不会只凭背影就认出朝夕相处的女儿吧。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心里知道大事不妙,又拉不下面子当众逃跑,更何况在刚吵过架的段冬阳的面前。
这才明白骑虎难下的滋味。
耳边隐约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不好,不好。
鄢敏赶紧把头埋地更低,又竭力放缓动作,祈祷段冬阳不会发现她的紧张,因为狼狈。
汽车行驶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鄢敏已经能想象鄢总严厉的训斥,和没完没了的唠叨。
太可怕。
鄢敏闭上眼睛等死,却在下一秒浑身一轻,仿佛整个人像羽毛一样飘起来。
难道她被老豆的眼刀秒杀,已经飞向天堂了?
她老豆的神功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吗?
鄢敏啊呀一声,剥开毛毯,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只看见蓝色,水洗过的天空那样的浓郁。
她更加好奇,挣扎着要把整张脸露出来。
随后是一声叹息。
仿佛是无奈。
一双手落在鄢敏脸旁,利落地拉下毛毯,盖住她的脸。
“别动。”
低沉的声音响起。
鄢敏的脸红了又红,就没有再动了。
温热的触感自绒线外沁入。完全陌生的体温,蚂蚁似的在她胳膊攀爬。酥酥麻麻。
鄢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童年时,她执意探险空无一人的山洞。把伙伴甩到脑后,一头冲进陌生异境。原来里面并没有野兽和女鬼,反而遍布层层叠叠的花,纱一样的湖泊。
那种心情,可是快乐,可是奇妙,可是自由,却带着惴惴不安,恍惚中觉得不真实,又没办法证明真假。
不想闭上眼睛,因为怕会消失。
耳边闪过车的呼啸,鄢敏在那声音中落地。
毛毯落下,她坐在货车车厢,段冬阳在她面前。
可是车门半掩着,她只能看到一半的他。
她看到他特地侧过身,在别人面前遮住她的脸,在淡蓝色的天空和扑扑飞的白鸽中,段冬阳低声吩咐道:“不要围在这里,大家忙累,先去吃早餐吧。”
然后人群四散开,渐渐走远了,只剩下她和段冬阳。
车厢还遗留着淡淡的薄荷香,她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段冬阳得了空,却没有进来,只探过身,递来一包纸巾。
鄢敏怔了怔,伸手去接,那纤长的手指,一碰到她的手,就立刻缩了回去。
鄢敏讪讪,一把将纸巾扔出去,人跟着跳下车。
“用不着你的同情,以为我是因为你的话而哭的吗?”她对段冬阳喊道:“不要自作多情了!就凭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说完,还觉得不够解气,她三两步到那包纸巾旁边,狠狠跺上两脚。
那包可怜的纸吱呀一声,就扁了。
踏完才觉得自己行为的幼稚,可是不肯承认,鄢敏撇着嘴,气呼呼地在一旁站。
段冬阳的脸刹那阴沉下来,他默默走到鄢敏身边,弯下腰拾起那包纸,丢进垃圾桶。
鄢敏意兴阑珊,去沙发上拿自己的书包,刚背到背上,就感到胳膊上的伤口一阵刺痛。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可没走出两步,却猛然发觉两肩一轻。
抬起头,自己的书包竟背在段冬阳身上。
他的脸色和刚才一样阴沉。
可是背着嫩粉色,带蕾丝的书包,又硕大无比,实在不能让人忽视。倒显得滑稽,不那么严肃。
可惜鄢敏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笑不出来,只想夺回书包。
段冬阳仿佛看透了她,没等她做出反应,便大步向前走。
鄢敏步子比他小,跟上去颇有些吃力,渐渐也就放弃了,只能恨恨跺脚。
到了教室,先看见她的书包躺在桌面上,鄢敏把书包重重塞回抽屉。
她知道段冬阳听到了,可他偏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盯着书看。
鄢敏把脸一沉,也拿出书来学。
他不是做老豆的优秀儿子吗?不是想万事争先吗?
她就偏要比他强。
她没有别的,唯独脑子灵光。
无论文章还是公式,看过一遍,就会像照相机一样留档在脑子里。所以,从读书以来,她的成绩,就从未委居第二。
虽然段冬阳一样聪明,并且比她要刻苦得多,但基础差太多,要追上她,且得费功夫呢。
她不觉得卑鄙,真正强大的人,是不会畏惧对手出现的,如果段冬阳害怕了,那她还真的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再者言,作为鄢鸿飞的女儿,她还真不能让自己比别人差。哪怕落后一名。
于是,出于一种扭曲,但她却觉得坦然的心理,鄢大小姐头一次有了目标,并且暗自较劲起来。
日读夜读,只要段冬阳房间的灯亮着,她也绝不熄灯。
这样一阵子后,她就终于明白了。
——段冬阳原来是铁人。
丫的凌晨睡觉,天不亮又起来学习。
不是人能比的。
所以,有时候鄢敏也会耍一些小心机。
比如说,把他茶杯里的咖啡偷换成咖啡风味饮料;往他的饭盒里多加饭,使他达到晕碳的效果;或者将配餐的水果软糖,换成褪黑素。
可是段冬阳即使眼皮在打架,也还会捧着书。
鄢敏甚至怀疑,这小子在梦里是不是也在学习。
她很郁闷。
终于在第二个星期后,鄢敏决定扔掉课本,和徐文兴去运动,美其名曰劳逸结合。
“头一次看到鄢敏这么用功,看,她的黑眼圈都快比眼睛大了。”
蕊蕊抱着鄢敏的肩道。
“是吗?”鄢敏担忧地捧着脸。
“是啊是啊。”徐文兴道:“你知不知道十几岁是女孩子胶原蛋白最饱满的时候,你现在就流失掉了,当心老了以后变成黄脸婆啊。”
鄢敏白了他一眼,“当黄脸婆,好过做傻瓜。”
徐文兴道:“知足常乐是人生的态度,不像有些人都门门都是a,还不知足。”
蕊蕊笑道:“听说你们新来了转校生很刻苦,你不会是怕他超过你吧。”
鄢敏立马跳起来,辩驳道:“怎么可能!”
王准道:“好像叫段什么的。”
“段冬阳,冬天的暖阳啦。”
蕊蕊转转眼珠,看向鄢敏,笑得很荡漾。
“自从他转过来,你十句里面必有一句是关于他的。今天怎么闭口不谈他,不会?”
徐文兴皱起眉头,把头凑过来:“不会什么?”
没等蕊蕊接话,鄢敏立刻道:“我告诉你们,我最讨厌他了!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以前是看他新来的,在照顾他。以后我绝不会再跟他说一句话!”
“真的吗?”
“当然了。”鄢敏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们也不许和他说一句话,以后他就是我的敌人!”
徐文兴还想再问下去。
可是蕊蕊已经大咧咧转了话题。
任谁也不可能想到,鄢敏会和这个沉默又陌生的男生有交际。其他人只是把这话当着好友幼稚的笑话,笑一笑就过去了。
“阿敏,我说你是多虑了。”
蕊蕊道:
“前几天我替老师登记成绩单,看到你那个冬日的暖阳的了。他的英文居然只得了42分,是D。我看别说超过你了,他能不能留在学校都是个问题。”
鄢敏怔了怔,对于圣德中学的学生来说,英文是最简单的科目。
因为大部分的孩子都有长期在国外生活的经历,就算不是如此,也有大学生长期一对一辅导。
而这对于段冬阳永远不可能,他只能靠自己。
单词尚且可以背一背,阅读也可以靠刷题,可是口语就无能为力了。
圣德中学向来以成绩为标准,段冬阳这样下去,恐怕要被劝退了。
鄢敏即将胜利,可是胜之不武,连她这么卑鄙的人也会觉得憋屈。
“阿敏,阿敏。”
蕊蕊催着鄢敏进换衣间,鄢敏回过身,笑一笑,跟了上去-
这两天鄢敏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可是段冬阳却像个没事人,衬得她像多管闲事的太监。
鄢敏这样一想,便更不敢表露自己的担忧了。
却又心虚,于是看见段冬阳便觉得如芒在背,像猫看见老鼠,恨不得脚底抹油,赶紧开溜。
不知道段冬阳看出来没有,他那样忙,应该不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可是,连蕊蕊这样大条的人,都开始问她是不是和段冬阳又吵架了。
当事人会毫无察觉吗?
鄢敏希望他来问,又怕他来问。
而这点疑问,这点徘徊,这点纠结,在这天早上踏进教室的那一秒,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潮水一样的愤怒。
只见黑板旁的公告栏上,贴着刺眼的黄色宣纸,上面写几个大字:
乡巴佬滚出A班。
而宣纸的一旁,
赫然贴着段冬阳的英文成绩单!
第27章 “那我希望,希望你永远希望我快乐。”
鄢敏冲过去,挤进人群,宣纸旁赫然贴着段冬阳的英文成绩单。
她一把扯下成绩单,冲人群大声道:“看什么看?马上就要上课了,不用准备上课吗?”
可是不管用。
即使同学们回到座位,那些喧闹的嬉笑和调侃,却没有停止,并且很快就像洪水决堤,淹没整个教室。
“42分诶。”
“他不是每天都在学习吗?”
“真搞笑。”
“是傻瓜吗?”
“但是,段冬阳其他的科目都是A诶。”余启犹犹豫豫道,“应该不能算傻瓜吧。”
其中一人拍了下余启的脑袋,“他还打过你,你忘了吗?还替他说话。”
“还打人哇,野蛮人的啊。”
“长得就很像野蛮人。”
鄢敏把成绩单拍在桌子上。薄薄的一张纸,阳光一照便化为灰。可是就这么摆在那里,好像一块石头压在鄢敏心里。
她一把将成绩单捏成纸团,塞进抽屉。
下一秒,胳膊一酸。
等到鄢敏反应过来,她已经在走廊外了,而段冬阳怒气冲冲站在她面前,右手紧攥着她的手腕。
此时快要上课,走廊上空无一人。毫无阻碍的风吹到人脸上,略微带着点凉意,更显得那双黝黑的眼睛炙热无比。
背后的窗台上摆着一摞未开封的书,塑料袋被鄢敏一靠,丝丝啦啦惨叫着,让人想到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酸得一身鸡皮疙瘩。
鄢敏茫然地垂下眼,看到他握着她的手腕。略深的皮肤,叠在雪白的腕上,根根青筋暴起。
她何等聪明,几乎在一瞬间反应过来,段冬阳这通邪火的缘由。
鄢敏甩开他的手,转转手腕,没有感觉疼痛,只是红了一片。秀眉登时便立了起来:“段冬阳,你犯的什么病?”
段冬阳低头看到她的手腕,眼里的火跳了跳,他压低嗓子道:“你到底想干嘛?还没玩够吗?”
鄢敏道:“当然没玩够,你多好玩呀。”
“你?”段冬阳咬咬牙,下巴绷紧,蹦出几个字:“前几天的事,我道歉。我输了,我玩不过你。”
鄢敏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多大本事呢,原来这样就认输了。”
她仰起头看他。
阳光直射进来。
亮黄色的走廊飘着尘土的味道,好像疯跑过扬起的灰屑味,闻一鼻子,仿佛还能听到仓惶的脚步声,吵得人心惶惶的。
他的脸在灰尘屑中仍清晰,真实得像虚假。
她轻轻呵气,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毛,抿起的唇,久违的情绪,好像机器人程序出错。
有趣,可是陌生。
鄢敏被了那冰冷的银光铁皮闪了眼睛。
后退一步。
又是刺啦一声,极其突兀。
她被吓了一跳。
段冬阳愣了愣,转身就要走。
“不是我!”鄢敏撇开脸,换了更刻薄的语气:“段冬阳,你蠢得让人无语!”
停顿一下。
“我告诉你,我如果想赶你走,我有一万种方法,这种幼稚又无聊的方法,我不稀罕。”
段冬阳顿住身子,看了她一眼,轻轻挪开她背后的书。
那该死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他垂眼道:“对不起。”
鄢敏推开他,向楼梯走去。到拐角往回看,段冬阳却还站在那。
他比上次又瘦了。
身上穿着件蓝白色条纹POLO衫,扣子严谨地从最后一个扣到第一个,下摆空荡荡,锁骨高高凸起。
他消瘦的侧影映在玻璃上,像水中倒影,一呵气就会破裂。
鄢敏不由得放慢呼吸,顿了顿脚步,上前拉住段冬阳的手。
两个人先走了一段路,后来飞奔起来。
一节节楼梯在眼前展开,风呼呼在耳边吹。鄢敏好像一只正在打气的粉色气球,越膨越大,越来越轻盈。
一口气飞到学校那块刻着淡泊明志的石头后,鄢敏扶着腰,喘匀实气,哈哈笑起来。
段冬阳看了她一眼,眼里写着不解。
她只是笑,往上捞捞裙子,大大咧咧在石头旁蹲下。
一个背头的中年人抱着书从校门口走来,看模样像老师。
段冬阳一闪闪到石头后,蹲到鄢敏身旁。
鄢敏说:“我还以为你不怕呢。”
段冬阳抬起头,睁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又被阳光下迷离的树影眩得眯起来。
空气里飞着绿色,金色的灰尘,一只灰色麻雀扑扑翅膀,掠过树梢,钻进来,叽叽喳喳,在草坪上跳。
上课铃跟着响起。
段冬阳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鄢敏的笑。
“这下你想回教室,也回不去了。”
她在阳光中偷偷看他,觉得不用去上课舒服极了,又怕段冬阳生气。
谁知段冬阳只怔了一怔,就盘腿坐下来,上半身倒在草坪上。
鄢敏也学他的样子,向下倒去,想到段冬阳就躺在她身边,说不出的怪异。
再加上段冬阳今日也是尤其地平静,听着耳边均匀而陌生的呼吸声,鄢敏便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好像身处在梦境中。
鄢敏也没有穿校服,穿一条淡粉色连衣裙,垂到膝盖。底下一圈用深色绸缎包边,被风吹得呼呼卷起来。
只好一手护着裙边,一手按住乱飞的刘海,捂住这边,又漏了那边,好像在打地鼠,很是窘迫。
余光瞥到段冬阳。
他倒自在,眼睛微眯着,狭长的罗凤眼,慵懒惬意,像正在休憩的狐狸。
仔细看,嘴角似乎还残留着笑意。
笑意?
笑?
鄢敏一头雾水,再望向他,那抹笑意已经消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她也觉得是自己眼花。
他有着那样强的自尊心,现在应当很失落。
虽然他一向是这样冷冰冰的模样,她也从来没发现他有过情感波动。
但都是肉体凡胎,天副人数,爱恨嗔痴人人都有。
除非——段冬阳不是人。
鄢敏斜着眼偷看他,隔着洁净的空气,他满身的光,剔透地像个玻璃人。
她的心就跳起来。
快速地,跳起来。
而下一秒,那张脸便在眼前无限放大。
那张极近的唇,张了张,问道:“你逃课就是为了这个?”
“什么?”
鄢敏脸一红,避开段冬阳的目光。
“——为了看我。”
她转过脸看他。
段冬阳已经离远。
他两只手撑在背后,懒懒斜倚着,左侧额角的碎发跟着垂下来,在风中晃荡,像蝴蝶振翅,挠得鄢敏心旌摇摇起来。
她只道:“看你干什么。”
语气却很轻,仿佛怕惊扰那只虚无的蝴蝶。
突然很贪恋这一刻的感觉。
在这莹润洁净的午后,坐在这空无一人的石头旁,她和段冬阳在讨论一件令她陌生的事。
陌生又新奇。
头顶的黄桂花树随风振动,大滴大滴的香气顺着树叶,掉到人头上。
鄢敏被冲得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才低下头的功夫,就看到段冬阳拍拍裤子,从草地上站起来。
忍住鼻尖的痒意,她急急叫道:“去哪?”
段冬阳掸掉卧在袖子上的一片绿叶,方才抬起头,冲鄢敏一笑:“还在这里坐着?回头生病了,没办法开夜车学习了,输了,某人可不要在家里哭。”
鄢敏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一晃,只觉得好像漫长隧道过后,第一缕光乍现,晃得她连揉鼻子都忘了,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她颇不好意思,又羞于叫他看出来,于是佯装恼怒,找补道:“是不是你在心里骂我?”
可是脸已经发胀发热了。
段冬阳道:“只有你骂别人的份,哪有别人骂你。”
鄢敏掏出纸巾,擦擦鼻子,“听你说的,我好像一个泼妇。”
段冬阳道:“泼妇有什么不好吗?”
“反正听起来不像好词。”
段冬阳看向鄢敏,面无表情道:“欺负别人总比被别人欺负强,不是吗?”
“不知道。”鄢敏对他的话感到疑惑。
段冬阳直起身,遗落大片的阴影,可是他周身闪着光。
他说:“鄢敏,我希望你永远当个泼妇,永远这样快乐。”
“好。”鄢敏道:“那我希望,希望你永远希望我快乐。”
两人相视一笑。
段冬阳拿下她肩膀上的碎草,向她伸出手,“起来吧,等会再着凉了。”
他的手就在面前。
纤细修长的手指,温度不算太陌生。
她愣了一下,手指拨弄着身下的草,终究没有同样伸出手。
鄢敏避开视线,撑着石头,独自站了起来。
段冬阳垂眼,那只手悄悄蜷起来。
鄢敏低着头拍身上的灰尘,她那长发便挽到脑后,露出衣领下一小截皮肤。
段冬阳立马避开脸,躲开视线。
可若他再仔细看看,便会发现,那粉颈下丝丝沁出的红色,并且有大肆泛滥的趋势。
那红色来自脸颊。
少女害羞*的脸颊。
风隔着街道从维多利亚港吹来,不大,可是窗帘呼呼飞起来,好像有两个人藏在窗外。
徐文兴望着窗外露出的一角红色橡胶地,太阳大,照的那红色滟滟泛着光,好像在水面上。一阵热浪打来,便有一种行船中的眩晕感。
少年眯起眼睛,不知道怎么了,仿佛被魇住了,直盯着窗外看。
揉揉眼睛,目光回到前方。
可是空荡荡的,都不见了。
人呢。
两个。
若说她们不是一起离开,徐文兴再尽力,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的脑海里出现一个黑影,窄而尖的下巴。拆分过,又组合。头头件件比不上自己。
他握紧手中的钢笔,出了汗,又滑又腻,简直像只泥鳅似的,握不住。
该死,最熟悉的钢笔今天都欺负他。
他转转那只笔,取下笔帽,垂着眼看。
银色的一小截,小拇指那么长,极上等的材质,在阳光下熠熠闪着光。
去年生日时,鄢敏送给他的。
因为很少有要用到钢笔的正式场合,他很少用。和新的没两样。
鄢敏这丫头,简直是个孩子,送礼物从不讲实用,只看心情。
想到这,徐文兴感觉脸上有点僵,原来是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他低下头,合上笔。咔哒一声。光一闪,就露出笔身上面的一排字。
端端正正的三个字,揭示了笔的主人
——徐文兴。
手指拂过那行字,徐文兴低着头,在阳光下看了又看,微笑了又微笑。
第28章 段冬阳握住她的脚腕
“好了吗?可以跳了吗?”
鄢敏笑嘻嘻把另一只腿扳到墙的另一面。
段冬阳站在学校外面,蓝色的一点,阳光下像一团雾,鼻子眼睛都模糊,却有一种亲切感。好像睡梦中伸手摸水杯,虽然黑茫茫,但不必看,便很安心。
鄢敏笑着说:“现在看你刚刚好,不那么面目可憎。”
段冬阳道:“别忘了,现在是你觉得面目可憎的人,在掩护你翘课。”
鄢敏缩缩脖子,往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别忘了,我是为了救谁才出来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鄢敏却只是无所谓地摆摆手。
从小到大,她犯过的错,若是用纸来比喻,恐怕叠起来,能有这面墙高了,没见得她比别人缺胳膊少腿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况且,功课而已,除了应付父母,羡慕同学外,她还真想不出来有什么用。
叫人看笑话了,便看了。又不会少一块肉。况且,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她和段冬阳怎么会在这呢?
鄢敏闭上眼睛,感觉风从耳边吹过,暖红的,微咸的,夹杂着海港特有的甜腥。
至于退学,对于她而言,是像山的那边有什么一样,大人用来哄小孩的故事,相信才是被骗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对于段冬阳这样站在悬崖边的人来说,却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危机。
可段冬阳的眉毛只微微蹙了一下,捡起鄢敏掉下的鞋子,笑道:“是,女侠。”
鄢敏咯咯笑起来,因为从上面看,段冬阳弯下的背,像一团云朵,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高兴,咯咯个不停。
段冬阳直起身,鄢敏原本以为他会怪她的莫名其妙。
没想到他眯着眼睛看向她,没有太大的反应。
仔细看,
仔细看。
往常紧绷的的下颌线竟然有些松动,如同平静水面荡起层层涟漪,然后升腾起甜蜜的雾气。
——他的嘴角分明是上扬的!
难道看她笑,他也跟着高兴。
鄢敏眨眨眼,“段冬阳,你为什么在笑。”
“我哪有有笑。”
段冬阳愣了一瞬,伸手摸脸,整张脸都扬起来了,不是在笑又是什么。
不对,不对。
他不应该高兴。
或者说,快乐这种情绪不能属于他。
鄢敏看见段冬阳眼底闪过一瞬的羞耻,然后是浓浓的怀疑,他低下头,目光被阴霾遮盖。
鄢敏慌了,“段冬阳,你怎么了?宕机了?”
段冬阳道:“你快下来吧。”
他走到墙边,向前微微弯下腰,示意鄢敏踩着她的背。
鄢敏收起笑容,伸出一只脚,踩在他的右肩膀上。
听到段冬阳轻哼一声,她脸一红,觉得不好意思,用力抓紧手边的墙壁,反而下不来了。这样不上不下,岂不是更尴尬。
脸更发烫,早知道她就自己跳下来了,或许不安全,但也不会暴露她的体重,她倒也不胖,可是踩在人家身上,又这么亲密,终究还是不好意思。
何况,何况那个人还是段冬阳。
哎呀,想到哪里去了。
本来就重,她又走神,也许只是两秒钟,但鄢敏觉得漫长地好像一个世纪,段冬阳一定要等得不耐烦了。
马路上有汽车行驶的声音,愈来愈近了,会不会是老师的车?
她扭过脸去看,手一滑,一整个向后仰去。
哎呀呀。
一瞬间天旋地转,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落叶。飞鸟。扑扑的翅膀。一朵朵白云,好像棉花糖。冰凉的空气划过脸颊。
鄢敏腰间一暖,稳稳当当停在半空。
睁开眼,鄢敏看见熟悉的蓝色耳坠,在眼前晃。亮晶晶。这会儿不像眼泪,像一颗薄荷糖。甜蜜的,刺激的,嗅嗅还能闻到绿色的薄荷香。
从前有一次,她穿了段冬阳的衣服回家,睡觉的时候,把他的衣服挂在床头,好像仰头倒进薄荷丛,这香气浸满了梦境。
淡淡的,可是极有存在感。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呢?
因为这味道好像越来越浓,越来越熟悉,她觉得温暖。
鄢敏啊呀一声,
她在段冬阳怀里!
没想到段冬阳看着瘦,关键时刻,还挺有劲。如果不是他,她一定摔了个好的,她心里只有感激。
鄢敏耸耸鼻子,深吸一口气,“段冬阳,你好香。嘿嘿。”
眼前的耳朵瞬间就红了,好像瞬间燃烧的夕阳,疯狂弥漫。
鄢敏一愣:“段冬阳,你的脸好红哦。”
段冬阳一言不发,抱着鄢敏往马路上走。
鄢敏叫道:“你干嘛?”
依旧是沉默,鄢敏拍他拍不动,推也推不动,动作又不敢太大,怕掉下来。
被人抱着,倒是稀奇,如果不是段冬阳这个死样子,说不定她还会有几分开心,现在她只想踢死他。
段冬阳抱着她走到长椅旁,弯腰要把她放下。
鄢敏看不清身后,以为段冬阳要把她扔了,吓得挣扎起来,左手一下子磕在椅背上,疼得她倒吸口凉气。
鞋子跟着被放在她脚边。
他转身就要走。
鄢敏坐在长椅上,骂道:“段冬阳,你是不是有病啊!”
段冬阳转过身。
鄢敏嘟着嘴,往手背上吹气,那丝丝红肿,在白皙的皮肤上更加明显。
他一愣,目光钉在她的伤患处,仿佛凝结成冰柱。
鄢敏更加生气,抬脚踹在他腿上:“你走啊,还回来干什么。”
段冬阳面无表情,拍拍被踹的位置,扶着腿在鄢敏面前蹲下。
一只鞋被送到鄢敏脚边。
修长而瘦的一双手,指甲修的干干净净,符合主人一丝不苟的人设。甚至有些过短,露出里面圆圆肉,又显得有些可爱。
鄢敏不明所以,段冬阳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脚踝。
她感到一阵暖意,顺着脚腕,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不由得缩了缩脚。
段冬阳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没有停止动作,替她穿上鞋,一心一意为她系鞋带。
原来他的睫毛这样长,简直像两把小刷子,垂下眼眸的时候,落下一片阴影。
他轻轻抿着嘴,双颊挤出两团肉,一股孩子气,专注而凝重。
马路对面种着五彩的鸡冠花,密密麻麻的蕨类植物,海一样铺到天边去。
蝉鸣声不绝于耳,白头发的阿伯走走停停,一两个游客领着孩子路过,时不时向这边望来。
鄢敏低下头,段冬阳的脸仿佛电影中的一帧,扮上妆,打上光,放在过度唯美的场景里,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看着他,就好像合唱团上台时,她站在后排,头顶亮白的大灯,周围的一切虚化,只剩下他,一种冰凉的陌生感。仿佛身体被凝结住,灵魂在游离。
直到段冬阳抬起头,看向她,鄢敏才猛然发现,自己对着段冬阳的脸,发了太久的呆了。
花痴啊你。
鄢敏咳嗽两声,感觉到脸颊传来燥热,仔细看,没想到段冬阳的脸也红得一塌糊涂。
真像猴屁股对猴屁股。
段冬阳仿佛也意识到这一点,放下鄢敏的腿,站起身就走。
鄢敏晃晃自己穿戴整齐的鞋袜,嘿嘿一笑,赶紧追了上去。
“段冬阳,你刚刚系鞋带的时候好帅。”
“”
“段冬阳,你看对面的花好漂亮。”
“”
“段冬阳,你家乡的花有这里的漂亮吗?”
“段冬阳,是这里还是你家乡好?”
“段冬阳,你等等我。”
段冬阳猛然停下脚步,鄢敏只顾着说话,差点撞上他的背。
他转过头,板着脸,可是鄢敏看见他的脸颊仍是红的,“鄢敏,你能不能安静一会?”
鄢敏瘪瘪嘴,“我有很吵吗?”
段冬阳点点头,“嗯,很吵。”
“有多吵?”
“就像一百只鸟在叽叽喳喳。”
“什么鸟?”
“珍珠鸟吧,白色的,两腮红红。”段冬阳歪着头想了想。
眼角瞥到鄢敏的嘴角勾起,眼神闪烁着顽皮的光。
段冬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中了她的计,参与了她无聊的对话。
他俯下身,在鄢敏的耳边道:“不对,是秃鹫。”
鄢敏啊呀一声,捂住自己被风吹起的刘海,“你才是秃鹫呢!”
段冬阳转过身,翘起嘴角。
他往右侧看了看,目光突然定住,对鄢敏道:“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着,就向街边某个小店走去。
他的去向被路边的车挡住,鄢敏看不见。
鄢敏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又在长椅上坐下,无聊得用脚尖踢地面,她执着于铲起那一株杂草。
直到视线内出现一双熟悉的运动鞋。
他说:“鄢敏,你是和小草有仇吗?”
“谁让你这么久才回来。”
段冬阳道:“你的耐心就这么短吗?”
鄢敏毫不辞让,“嗯呐。”
“知道了。”他轻轻道。
鄢敏一愣,没想到段冬阳没跟她斗嘴,反而乖乖应答,心里怪怪的,像有把小刷子在抓挠。
她踢了踢段冬阳的脚,“干嘛去了?”
段冬阳摊开手,手心里一管药膏,专门治擦伤的。
她还没反应过来,段冬阳就已经把药膏放在她手心。
“你的手。”
鄢敏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左手背的红痕,心飞快跳起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谁要你管我。”
“那要谁管?”
“反正轮不到你。”鄢敏一边涂药,一边道。
“随便你。”段冬阳回答。
两个人一起在旁边的公园逛了会。
因为段冬阳穿着校服,老有人侧目,再加上鄢敏总在段冬阳身后叫他段同学,大声问他为什么没有在上课,是不是逃学了等等。两个人提前回家了。
鄢敏走近家门才看到老爸的车停在院子里,只好先跟着段冬阳,去他家躲躲。
段冬阳家大变样,原先空荡的家被繁复的家具填满,这次也有茶水来招待了。
趁段冬阳去倒茶,鄢敏一样样看过,带着骄傲,因为觉得其中也有她的功劳。
客厅里书多了许多,鄢敏不知道段冬阳哪来的时间,看那样多的书,有小说,有杂志,有传记,居然还有几本漫画。
鄢敏笑,拿起来翻了几页,段冬阳那样严肃的人,居然也会看假的要死的日本热血漫画。读过的页面用小心书签贴着,看来是舍不得折,爱惜得很。
她逐一看过去,在茶几上发现一本小册子,旁边散落着纸笔。
鄢敏打开一看,瞬间如雷劈一般钉在原地,她张开嘴,却久久发出声音。
段冬阳从厨房出来,见到鄢敏拿着那册子,也是一惊。
可是鄢敏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拿着册子的手颤抖,她质问道:
“段冬阳,你要回内地?!”
第29章 因为第一次,所以刻骨铭心。
段冬阳沉默着走上前,拿走鄢敏手里的宣传单页。
“那只是一个设想。”
“但也有可能变成现实,对吗?”
段冬阳不说话了。
“为什么?”鄢敏问。
段冬阳把宣传单页放回原位,把鄢敏拿出来的漫画书,插回书架中,整整齐齐摆好。
把刚做的姜丝可乐端出来,分出一杯,放在鄢敏面前,又去拿饼干和点心。
鄢敏推开茶杯,“我现在不想喝,也没胃口。”
段冬阳拆开一盒巧克力,“我不适合这里。”
“你不要妄自菲薄,你是学校最聪明,也是最有悟性的。”
段冬阳看向鄢敏:“鄢敏,我试过,我做不到。”
他低下头,“我想去有山有水,有雪,有索玛花的地方。我想到那里去。”
鄢敏道:“这里也有花,也有水。”
她知道自己的解释很无力。
鄢敏的手指轻轻划过沙发,棕色真皮面料划出一道道指痕,可是瞬间就消失了,她猛然抬起头。
“我知道了!是你爸爸对不对?”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是他要你回去的,因为上次的事。”
这是鄢敏考虑不周。
她单想到,段烨会畏惧爸爸,对段冬阳好一些。却没料到,直接把段冬阳送走,更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以段烨的人品,当然会选利益最大化的答案,亲儿子算什么,比陌生人更熟悉点的一堆肉罢了。
是她考虑不周,如果上次自己不自作主张,段烨也不一定会把儿子送走。送佛送到西,她帮人没有帮到一半的道理,看来她还得想别的方法应对了。
她心怀愧疚,更替段冬阳酸楚。
她虽然也没经历过亲人反目的场面,可是想到段冬阳经历的,却感同身受。
如果是爸爸不再认她,对待她只与利益有关。她想象不出来那会是怎么样的场面,光想到那个话题,就觉得痛苦难忍,心像在火上烹一样难熬。
她最心爱的家人,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
好在这样事永远不会发生。
可这些痛苦,段冬阳却正真实经历着。
鄢敏想不通,段烨从段冬阳出生起,就没关心过他一天,好不容易把儿子接到身边,为什么不好好修复关系,非要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呢。
孩子多,顾不上也罢,他就只有段冬阳这么一个儿子。
偏就有这么冷血的人。
鄢敏在段冬阳家呆了一下午就回家了。
进家门的时候,爸爸在陪妈妈看电视,看见鄢敏,鄢鸿飞还开玩笑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鄢敏头一次回家怎么早,没在外面鬼混。
鄢敏有点心虚,坐在妈妈身边,没说话。
鄢鸿飞发觉女儿情绪,刚想问是怎么回事,要替她打抱不平,身旁的妻子就先问了,“怎么了阿敏?”
鄢敏道:“妈妈,绘本老师什么时候能来上班啊。”
鄢鸿飞皱皱眉,但妻子在场,也不好说什么,免得叫她担心。
鄢敏避开鄢鸿飞的目光,“再不找,弟弟都要长大了。”
她左右看,不见弟弟的身影,这个时候如果他在,当然是最流畅,最完美的。可是通常爸爸在的时候,都不大情愿看见弟弟。
现在情况紧急,她也顾不上扯到这个话题,生硬不生硬了,反正她爸总能看穿她的目的。
鄢鸿飞道:“要找也应该请正经老师,请你同学来是怎么回事?我看是你给你自己的贪玩找借口。平常和同学打电话都恨不得打个天荒地老。把同学请家里来,你想把我的房顶掀翻呐。”
“爸爸,你见过那个男生的,就算我是贪玩的人,他像吗?”
话音刚落,鄢鸿飞探究的目光就像激光似的,射向鄢敏身上。
鄢敏撇撇嘴,“爸,反正你不信我。”
鄢鸿飞的声音果然降了一个度,“阿敏,我没有不信你。”
“就是不相信我!”
鄢敏扑到妈妈怀里,“我有几个朋友啊,这个你不喜欢,那个你不中意,既要人老实,又要人聪明,我在班上快变成孤家寡人了。”
鄢鸿飞眯起眼睛,表示不认同,可是妻子抚摸着女儿的头,他不想让她操心,接过话头道:“不要妄想在你妈这里博同情,你平时张牙舞爪的样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爸!我都跟人家说好了!难道让我食言吗?还说让我管公司呢,我这连同学关系都处理不好,更别说以后更复杂的关系了。”
她顺势倒在妈妈怀里撒娇,“妈,你真想你女儿失信于人吗?”
庄臻温和地笑,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头发。
生下鄢敏,回忆起来仿佛还在昨天。不经意间,那个还没有半个胳膊长的小人,竟比她还高了。
她生了病,常常卧床,又生养下老二,对鄢敏,她总是怀着无限愧疚。
阿敏的教育一直是她爸爸包办。鄢鸿飞别的方面不说,在鄢敏身上,他倾注的心力,她看在眼里,一直很佩服。
所以大事小情,她轻易不会插嘴。
阿敏这孩子也懂事,不曾打扰她,总是顺着她,甚至有时候故意扮天真,令她高兴。
怀里的这张小脸,一颦一笑简直像极了年轻时的她。
她年轻时,倒没有鄢敏这样聪明,这样懂事,这样让人心疼。
她玫瑰花一样娇艳的宝贝,不该这样懂事,应该带刺傲放在枝头,全天下在她脚下。
她会用一辈子守护她,可是有心无力。鄢敏却从来没怪过她,叫她怎么不怜爱。
这些年鄢敏没向她撒娇过几次,向她求过什么,她这个做母亲的,就算仔仔细细盘算,也想不出为她做过什么,真是惭愧。
庄臻转过头,无声看向丈夫。
鄢鸿飞瞬间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犹豫了一秒,就像春天来了,冰消雪融,瞬间软化了,“好了,好了,你不要缠着你妈妈了。”
鄢敏顺坡下驴:“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我会和他的家长商量。”鄢鸿飞无奈,用手点点鄢敏的额头:“不过,如果他家长不同意,那么我也没办法。”
他站起身,走到柜子底下拿了一盒药,鄢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老爸抽走了手。
冰凉的药膏敷在手背上,鄢敏疼得啊呀一声。
“怎么又伤到了?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疯丫头。”
鄢鸿飞一边涂一边为她按摩,听着女儿的哼哼唧唧,还是忍不住放轻动作。
“待会我给你煲个汤,喝完之后药到病除。”
鄢敏抽回手,“不喝不喝,我上楼了。”
女儿长成大姑娘了。
从前但凡见到她和男生在一起,鄢鸿飞就如临大敌,现在想想,很没有必要。
他生养下的女儿,秉性他最相信。虽然贪玩,可是有度,有原则,像她妈妈,是本性善良的孩子。
他要是一味地不肯放权,站在女儿的角度想想,也很不是滋味,好像不相信她似的。
羽翼下的小鸟,总有一天会高飞,他要做的是放手。何况鄢敏不是调皮的孩子,就算是,惹下天大的事来,他也会为她兜底,要不然要他这个老豆干什么呢。
他知道段家的儿子,在她领回家的前几天就调查过,段烨要的不过是面子和钱,跟她女儿比,不算什么。
那孩子他见过,也了解,暂时来看,不像是坏孩子。
鄢鸿飞虽然不是苦出身,但是从内地到港,一切一切自己打拼出来,所以对段冬阳这样,同样一无所有的孩子,不由自主就会带着怜悯。
鄢敏一口气跑回房间,长长呼出一口气,有她老爸撑腰,看段烨还敢欺负他们!
小鄢敏拿起桌上的钢笔,丢开笔帽,寒光一闪,笔尖好似侠客手中剑。她兴冲冲举起来,在手里挥舞,咯咯地笑。
一滴蓝墨水顺着动作,飞到天花板上,漾出一个暗蓝色的圈。
后来很多个晚上,那暗蓝色像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鄢敏。
十年以后,当她再次躺在这张小床上,第无数次与这只眼睛对视。
黄灰尘一样,带着辛辣气味的往事,会从那只眼睛里蜂拥,环绕着鄢敏,问她可会后悔当初的古道热肠。
鄢敏逼自己闭上眼,她两只手去搬自己的断腿,蜷起身体,像一条流浪狗趴在床板上,睡着了。
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孤零零的睡着了。
鄢敏跳起来,狠狠以及扣杀,她扔下球拍,“不玩了,王准,你来替我。”
王准忙捡起她的球拍,嘿嘿一笑。这支新球拍,在鄢敏那还没过新鲜期,她宝贵得跟眼珠子似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最喜欢的东西都能扔。
“暴殄天物啊!”王准大呼心疼,用衣服包着球拍细细擦拭,“你不要,我就带回家去了。”
这个时候还是蕊蕊贴心,察觉到鄢敏的异样,坐在她身边安慰她。
“怎么了?”蕊蕊狡黠一笑,“是不是因为你同桌休学了的事?”
鄢敏立刻反驳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他又不熟。”
蕊蕊夹夹眼皮,“是是是。”
那天谈话后,鄢敏原本以为,段冬阳在港扎根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是没隔几天,段冬阳就不来学校上学了。
鄢敏从栅栏里偷溜进他家找他,那房子空荡荡,不光段冬阳不见踪迹,就连他的书也消失一空。
如果不是段冬阳的菜还孤零零留在原地,鄢敏真会以为前些天的经历是一场梦。
可是院子里没有梅花树,她再做梦,段冬阳也不会回来了。
难道爸爸食言了?她绝对不信。除非是段冬阳自己不愿意来,他宁愿离开。他那样犟,那样骄傲,还真有可能拒绝爸爸。
其实人与人之间,哪有天长地久的呢,总有离分的一天。
可是小鄢敏顺风顺水长大,从未体验过离别和思念的滋味。
因此段冬阳都消失好几天了,她还是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且久久不能散去。
这种陌生的感觉缠绕着她。
现在想起来,她和段冬阳在一起,很多时候都是第一次,第一次害羞,第一次体会分别,第一次牵肠挂肚。
因为第一次,所以刻骨铭心。
第30章 三人修罗场
蕊蕊把头靠在鄢敏肩上,摆弄她的头发,好似想到什么,露出一抹微笑:“其实段冬阳长得不错,挺帅的。”
鄢敏大叫道:“蕊蕊,你没事吧?”
“你不觉得段冬阳比刚来时,更高了更壮了,也更白了。”蕊蕊目视前方,眼睛里写着兴奋。
“上次他替你打余启那次,我们班好多同学都说他像谢霆锋呢。”
“谢霆锋?!”鄢敏撇撇嘴,摆摆手,“哪里像谢霆锋?别开玩笑了。”
“但他真的变好看了,你跟他的关系最好,我不信你没有发现。”
“顶多算个熟人吧。”鄢敏把脸靠在蕊蕊头上,感到脸颊传来一股热气,纠正道:“不对,顶多算认识。”
“是吗?”蕊蕊表示强烈怀疑,“我们班很多人都以为你们是情侣呢。”
鄢敏瞬间炸毛,一种怪异感油然而生,“怎么可能!”
“是吗?”蕊蕊抬起头看向鄢敏,嘿嘿笑,眼睛里闪着光,一副不听到八卦不罢休的架势,“至少,段冬阳肯定喜欢你。”
“这更不可能了!”
“那你要怎么解释,段冬阳对任何人都很冷淡,偏偏只跟你一个人说话。”
王准和徐文兴打完一局,都走过来。
蕊蕊兴冲冲对众人说:“记得上次我们五个一起打球,讲了许多笑话,可他每次笑着的时候,都会看向鄢敏。我可是看的一清二楚,不会错的。根据心理学的来说,人会在开心的时候,下意识望向自己喜欢的人,这你要怎么解释?”
鄢敏自己也愣了:“是吗?”
“绝对的。”
“我怎么没见过他笑。”
蕊蕊用手指轻轻掐鄢敏的脸颊,“当局者迷呀。”
鄢敏歪着头想了想,“这也说明了,我不喜欢他。”
蕊蕊紧追不舍,“那你是不是承认了,他喜欢你?”
鄢敏一提到这个,又要脸红了,因而把头别过去,“反正,我不这样觉得。”
“你为什么不觉得呀?我觉得蕊蕊说的对。”
一声突兀的男声。
两个人抬起头,徐文兴满头大汗,面带绯红地站在两人身旁,目光里写着焦灼,仿佛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
两个女生同时感到疑惑,蕊蕊先开口询问:“徐文兴,你是刚打过二战回来吗?”
鄢敏和蕊蕊在这里聊天,徐文兴的心思一早就飞到这边来了,见鄢敏脸上时不时浮现微笑,更是心焦。一局过后,就赶紧扔下拍子,凑过去。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算鄢敏在眼前,他还是会想念,就连梦里,也时时出现她的身影。
还没走近就听见什么喜欢不喜欢,他心一惊,难道他的心思已然暴露?
徐文兴抹一把额角的汗,轻咳一声,“蕊蕊,你说的什么心理学,这准吗?”
“当然准了。”
鄢敏眨眨眼,立刻浮现出段冬阳眯起眼睛的样子,他就连笑也是克制的,像裂开的冰纹,蓝色的,孤傲的,美丽中带着脆弱。
那时候的他,视线的落点,会是她吗?
“那又怎么样,蕊蕊你别乱说了。”她摆摆头,收起幻想,“我回家了。”
说着,就开始收拾球拍和毛巾。
徐文兴立刻走上前来,“我帮你吧。”
伸手去拿毛巾,正好碰到鄢敏的指尖,徐文兴像触电一般收回手。
他今天尤其怪异,鄢敏觉得。
可是她的心里还一团乱麻着呢,没有功夫管他。
鄢敏把包塞到徐文兴的怀里,“全部给你,我先走了。”
“我和你一起。”
徐文兴慌忙道。
双手猛然一沉,鄢敏不知道在她包里放什么了,这老重。他把运动包背在背上,去拿水杯,鄢敏已经先他一步取走了。
“再见。”
少女回头莞然一笑,露出整齐的白齿。
她一身白色运动装,衣领处有淡红色条纹,一直延伸到腰部。徐文兴只看了上衣,就没往下看了,因为她今天穿的是裙子。
雾一样的头发,梳在脑后,挽成一个丸子。彼得潘里的小叮当,童话里不愿意长大的孩子,好像也是这样的发型。
她微蹙着眉头,脸颊坟起肉丘,可不就是个孩子吗?
徐文兴笑了。
就想到有一年春节,大人们窝在他家打麻将,孩子们在客厅看电视,两个保姆看着他们。
模模糊糊也想不起什么了。
只记得胡桃色长水晶吊灯,灯火通明。一堆堆糖果蜜饯,装在圆胖的大红酸枝八宝果盘里,房间里飘散着旧木料的味道,洋溢着新春的温暖。
银色汤匙伸到他面前,他把头偏来偏去,不张嘴,因为保姆粗心,才喂过他一碗粥,又来喂他。
“这个孩子最讨厌。”保姆满是鄙夷,伸手在他背后掐了一下。
他是个孩子,可是听得懂,又痛,哇哇大哭起来,又遭到批评。
“吵死了,讨厌鬼,新年第一天就哭,以后要流一辈子的眼泪的。”
突然银汤匙被一只手抢走,当一声,在实木地板滚了两圈,撞在墙上。
“你最讨厌,谁要喝你的粥。”
鄢敏那时候才五岁,手还没有汤匙长,站起来也刚到保姆的腰,可是却敢指着对方的鼻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两腮也跟着鼓起来。
“哟,关你什么事?”保姆道。
“就关我的事。”小手推开饭碗,“不要你喂。”
“一个比一个犟,饿死你们得了,少爷小姐们真难伺候,如果是我的孩子,一人一巴掌,看吃不吃。”
边念叨边去捡汤匙,可是并没有继续喂徐文兴,自己也有点想起来这个喂过了,敲着碗当当当喂别人。
鄢敏继续玩她的玩具车玩具飞机,徐文兴自作主张和她一起玩,只是跟在她身后,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把她乱扔的玩具捡回玩具桶里。
鄢敏先开始不理她,一会儿停住手,扭过头看向徐文兴,头顶一左一右两颗丸子,用红丝带束起来,像年画里的娃娃。
“我不和你玩,爱哭鬼”
徐文兴眼泪又要掉下来,可是继续拿起一辆玩具车,一本正经道:“坦克来喽,请让开。”
鄢敏站起来,照他头来了一拳。
徐文兴愣了愣,想起来鄢敏说他爱哭鬼,憋住了没有立刻哭,而是抬起头看向她。
年画娃娃歪着头,鞠下腰,把脸递过来。
那双大眼睛黝黑,闪着异彩的光。
她道:“我打了你,你为什么不还手呢?”
想起来简直像前世,她从来都那么坏,那么任性,可是那么有吸引力。
徐文兴望向鄢敏离开的身影,但是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她已经走了,只是空荡的场地,白雾一样的光从大门泄进来。
他站了一会,慢慢把自己的衣服收进书包里,肩膀处一沉,王准拍拍他的肩。
“看什么呢?继续来玩呀。”
徐文兴沉着脸,推开他的手,就往大门走。
王准被推得一头雾水,可好兄弟一句解释都没有,看也不看他。一低头,蕊蕊坐在旁边,笑得花枝乱颤。
奇怪,今天大家都很奇怪。
鄢敏走出来,看到那片熟悉的树林,想起来上次她和段冬阳在这里突然有点异样感,好像风拂过水面,一阵一阵的笑意荡漾。
又担心起来,现在他在哪里呢?哮喘病可有再犯?
养病当然有山有水的地方最好,可是论医疗技术,还是港城。万一有个意外,也好立即送医。
有人陪着他吗?那个人可了解他的病情?可知道如何急救?
鄢敏揉揉头发。
鄢敏你太没出息了,怎么又想起他了?明知道他不会回来,多余担心。你这么博爱,你怎么不去当上帝圣母玛利亚?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变好看了吗?好像的确白了一些,壮了一些,又高了,眉也舒展开了,人比刚来时自信很多,买东西时,老板也不再和他说普通话了。
但若说他像谢霆锋,根本也挨不上边嘛。
路面即刻起伏,翻涌,*形成一汪漩涡,而中心点化作段冬阳的脸。
之前蕊蕊私下里没少笑话段冬阳是个乡巴佬,现在居然主动夸他,真是诡异,除非段冬阳真的变化很大。
鄢敏和他交往时,鲜少关注他的外貌,再加上朝夕相处,能发现的变化就更微乎其微了。
因为这点缘故,段冬阳对于她,又多了点神秘,好像罩在面纱里,总想掀开看看。尤其是鄢敏这样手贱的人,简直是抓心挠肝地难受。
可是段冬阳走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鄢敏走到段冬阳家门口时,往里望了一眼,依旧大门紧闭,冷冷清清。
院子中间搁着一盆鸡冠花,艳丽得刺眼,这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上次快下雨的节点,鄢敏便溜进屋里,把这盆花搬到了屋檐下面。
怎么会凭空跑到院子里去了呢?
鄢敏踮起脚,竭力往院子里看,看不见什么。
她原本不用过去,可是还是走到屋门口。
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
自己先吃了一惊,没走进几步,屋内走出一个高挑的少年。
熟悉的脚步,熟悉的气味。
鄢敏听见自己的心跳。
砰砰——
随后,屋内走出另一位少女,长发及腰,牛仔裙,脚下的鞋子颇眼熟。
鄢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那是她送给段冬阳的运动鞋!
鄢敏脸色一变,就往外走,却没想到徐文兴在她身后,她一退,正撞在他怀里。
徐文兴展展手里的外套,声音低沉温柔,“刚打完球,也不知道加件衣服,感冒了怎么办?”
他低着头,把衣服披到鄢敏身上。
目光却一动不动,像箭一样,射向段冬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