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折梅21 蒋亭渊是外室,庭雁才是大房……
宋彦泽回去的一路上一直在思索方法, 蒋亭渊不打扰他,只是陪在身边。
这时候他不小心眼了,因为认真的小宋大人特别让他心动。
宋彦泽因为他陪在身边, 所以走郊外夜路回去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空闲去思索对策。
官府的粮被三司堵死了, 他再怎么努力粗略算来只能筹不到半月的粮,现在剩下的粮也只够半个月不到了。
那只可能去想法子刮地主富商的粮了, 用强硬手段不是不行,但他没兵没靠山。更有于英这个总督盯着他的错处,只能想法子从市场入手。
他揉揉额角, 奔波了一天实在是疲惫, 可他不能停下。
这几天不光是一应事务要处理, 还要注意着牢狱那边的动静, 更要警惕着于英那边什么时候使绊子。
若不是方怡丰暗中拖住,纪白此刻怕是已经下了大狱, 做了替死鬼,还让堤坝被毁的线索被毁了。
想到这,宋彦泽忍不住去看非要打马贴着他走的蒋亭渊, 他有心想问问他查得如何, 但这家伙现在是“镖师庭雁”。
哪里会知道蒋指挥使的事?
宋彦泽想起这个就有点来气, 轻声一呵打马走快两步。
蒋亭渊自然要粘过去,借着明亮清冷的月光看他的神色,担心他太过忧虑, 又憋闷在心里难受。
“慢慢想,别着急。回去了先休息,你人都瘦了一圈了。”
“我们再见面不过几日,你怎么知道我瘦了?”
宋彦泽转头看他, 轻飘飘地质问他。
“……我就是知道。”蒋亭渊喉结一滚,吐出一句这话。
宋彦泽心情愉悦,忍不住笑了一声,又看他现在这装扮的样子,忍不住摇着头笑。
胡子半长贴得随意,刀疤倒是做得逼真,看着真是个潦草的粗莽土匪,但那双眼窝下深邃明亮的眼睛一直没变过。
看着稍微能看了些,但还是丑。
蒋亭渊迎上他专注的眼神,感觉到他在打量,月光清辉如练,清冷的,但他却笑得柔软,长睫半搭唇角微勾,看着还有点纵容的意思。
像是看一只出去调皮,把自己弄脏的心爱狗狗。
蒋亭渊心里当时就酸了,这个丑的小雁哥哥竟是把他比下去了。
他之前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你看了这么久,是嫌弃我现在样貌丑陋了吗?”
快说嫌弃。
“怎么会?在我心里,你什么样都是那个英俊潇洒的小雁哥哥。”
宋彦泽一笑,精准把握蒋亭渊的小心眼。
他想得意,又笑不出来。
“你不嫌弃我脸上有疤?也不嫌弃我胡子不刮不爱洁?”
宋彦泽转过头去,没有去看他,只是沉声说:“你不管是什么身份,是什么样子,你就是你,我喜欢的那个你。”
宋彦泽说完就松了一口气,红了脸颊,躲着他的目光。这回他把心里话说清楚了,总该好了吧?
总该不纠结,他到底是喜欢庭雁还是蒋亭渊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了。
总该向他坦白了。
蒋亭渊耳朵嗡嗡的,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地,紧紧抓紧了缰绳,竭力让自己冷静。
那阵激动的砰然过去。又是一阵快把他淹没的后悔和酸胀。
原来小雁哥哥也可以是夫君。绕了七年的圈子,原来可以仗着他的宠爱走一条捷径。
但现在好了,他自己作的一手好死,成功把自己绿了。
他跟庭雁表白了,不顾自己家里还有个蒋亭渊。
蒋亭渊成了外室了,小雁哥哥才是大房。
他早知道,这个庭雁就是个他自己也绕不过的白月光。
宋彦泽等了半天,没等到这家伙的坦白,都做好他飞扑过来抱抱他的准备了。后面却没动静了,他叹了口气,回头看蒋亭渊。
却只看见他铁青着脸,一脸的失魂落魄,看着他的眼神又湿漉漉的委屈,又藏着汹涌的爱意。
宋彦泽无奈,他自以为够明白他的小心眼了,但显然低估了他的程度。
他心里也有气,这个家伙什么都不说,七年前一声不啃离开,七年后又藏着身份,现在明明都在一起了还不坦诚。
心里那么多的不安一点不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竭力让他觉得自己强大可靠,情绪稳定。
宋彦泽气得牙痒痒,倒是真的想骑他脖子上扇他了。
那么愿意自己折磨自己就继续好了,倒要看你憋到什么时候。
宋彦泽一言不发地催着马进了驿馆,他们赶路回来,此时早已过了子时。他明日还要去几个粮商那看看,再去灾民那看看。
他自己一一思量要做的事,很快就能把那个气人的蒋亭渊扔到脑后。宋彦泽不理他,独自叫了水进大厅上楼去,看也不看可怜巴巴站在马厩边看他的人。
蒋亭渊思索半晌,最后怎么都没法让“庭雁”拒绝,或者同他的小宋大人保持距离。
蒋亭渊接过小二手里的热水,正大光明地摸进了宋彦泽房里。
宋彦泽头也不抬,正翻着手里的文书,轻声说了句有劳。却没听见回话,只听得一阵向他而来的脚步声。
刚放下手里的文书,人就从背后抱上来了。
蒋亭渊顾不得那么多了,紧箍住他的腰,低头凑在他的侧脸,烛火摇晃一瞬,他高大的身影将他的盖住了。
“今晚换我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行不行?”
宋彦泽纠结都没纠结一下就答应了,不答应让他半夜又摸过来吗?
蒋亭渊又是一脸怨气很重地看着他,忍了又忍,最后贴着他的耳边问:“你真的心悦我吗?把我当夫君的那种心悦?”
“那你的心上人怎么办?”
宋彦泽很想回头把他耳朵拧下来,所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用那种平淡又满不在乎的语气反问他。
“你那么在意他做什么?没什么妨碍。”
“没什么妨碍?”
蒋亭渊震惊了,宋彦泽趁机挣脱他的怀抱,走到一边简单擦洗脱衣,一点不避着他。
宋彦泽散了发坐在床边,烛火摇曳,他直直看过来,红唇一开一合,亲昵地催促他。
“快上来,时候不早了。”
蒋亭渊咬牙切齿,自己狂怒了一会,把擦洗的动静弄得叮叮当当作响,然后窝囊地钻进小宋大人的被窝里。
宋彦泽侧身转过来面朝着他,看他一眼,直起身子越过他将纱帘放下,青丝拂过他的皮肤,清浅的沐芳香气如丝网,绵柔却挣脱不开。
纱帘将烛光揉得朦胧,宋彦泽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撑着手臂垂眼看挺直了的蒋亭渊。
蒋亭渊拦住了他的细腰,不知道是打算推开,还是紧紧按住不让他走。
他的喉结颤动着,看见宋彦泽似乎轻笑了一下。
宋彦泽伸手从他脸颊边的刀疤抚摸到下巴,指腹柔软没有茧子,他又伸出手指从他的额头顺着高挺的鼻梁滑到鼻尖。
也不管他呼吸越来越粗重,手掌握紧了他的腰。
温柔的触摸,最后却不是一个吻结束,宋彦泽猛地揪起一根胡子,没扯下来就松手了。
蒋亭渊顾不上那么多了,素了这么多天,他觉得自己马上一剃度就要成佛了。
天旋地转,宋彦泽仰躺在床榻里,抬眼看他隐忍的神情,手心贴着他的脸颊,又皱着眉收回。
“扎手。”
蒋亭渊低头就亲在他的脸颊,一路索求到红唇停住,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推开我?”
宋彦泽摸摸他的假胡子,勾着他的脖子,垂眼稍一偏头亲了他的唇,舌尖轻轻点过他的唇瓣,温柔撩拨。
蒋亭渊眼睛红了,哑声问他:“你不嫌扎?”
“我说了。”宋彦泽同他分开,舌尖探出一点又收回,清正雅致的君子做这样的事,诱惑力是成倍的。
“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我都接受。”
“你不信吗?”
蒋亭渊倒在他的颈窝,闷声狠亲了他的脖颈,是想咬一下缓解心脏的酥麻,但又舍不得。
“那你的心上人怎么办?你怎么这样……”
宋彦泽一咬牙猛地一闭眼,胸膛狠狠起伏了一下,终于一脚把他踹一边去了。
给你机会,你是一点不把握。
蒋亭渊惶惑地看着他,他个高,只穿着里衣跪坐在床边捏着被角,跟座山一样。
宋彦泽翻身裹着被子背对着他,冷冷地丢下一句。
“你要是同我计较这个,现在就给我滚吧。”
相当无情,相当负心汉的话。
蒋亭渊真气了,想扒拉他起来吵架,但他这个身份连吵都不占理。气得他猛地想捶床榻,又担心把他弄醒了。
最后他很有种地躺了回去,还背对着他,被子也不盖了,惩罚小宋大人一个人盖被子,没人帮他捂被窝。
因为今日要去查看粮仓,又要定个法子,宋彦泽一早起了。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黏在身上的人撕开,宋彦泽揉揉脑袋,想起昨晚的事,气得先踹了他一脚再下床。
宋彦泽脑子聪明,却总是笨手笨脚的,挽发到现在也是堪堪不松。以前都是蒋亭渊给他挽好,有几根簪子他比自己知道的还清楚。
宋彦泽今日要去会会富商,自然要着官袍,他正低头系着搭扣,就有人摸过来为他挽发了。
铜镜里,蒋亭渊冷着脸,看着下一秒就要抽刀砍人,手指却灵活地梳理他的头发,还放轻了不弄疼他。
宋彦泽就那么看着镜子里生气的蒋亭渊,决定火上浇油。
“你又凑过来做什么?现在又不介意了?”
蒋亭渊沉默着簪好木簪,冷着脸不说话,但那如有实质的视线紧紧盯着他。
宋彦泽理理袍袖,像个睡过人了不买账的大老爷,抱着一边的官帽转身就要走,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
“你介意今晚就回房去,以后都不必来了。”
相当冷酷相当无情。
蒋亭渊窝囊地摔了两个杯子,又自己收拾好了,怕他回来再扎着了。
*
宋彦泽大致有了主意 ,只是具体的章程还要细细斟酌一下,而且这一招走得险,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但是再犹豫下去,方怡丰迟早会顶不住压力,他一撒手,于英接手过去,恐怕剩的半个月粮也没了。
他只能兵行险招,放手一搏。
蒋亭渊当然真的是有正事要干的,昨天那是不放心他一个人跑那么远,今天人就在眼皮子底下,他便要去做事了。
宋彦泽猜得没错,他的确是顺着自己的那条堤坝被毁的案件,一路查到赵家村的,也是去找了王二的妻小,问出了点东西。
不该开裂的大坝,现在却像是豆腐糊的一样处处渗水,着急的三司衙门,处处都在暗示这堤坝不是自然决口的。
如果真是这样……
去大坝必然能找到些线索,还得带上懂行的王二。蒋亭渊将伪装去了,换了平日里红衬黑袍办案穿的衣袍。
他思索了一下,还把头上的发簪换了一个,免得在宋彦泽那露馅了。
蒋亭渊拿着御前司令牌自然有资格提人,只是免不了要惊动宋彦泽。蒋亭渊坐在衙门里喝茶,臬司衙门的大小官员都毕恭毕敬地伺候着。
蒋亭渊心里却琢磨着,待会宋彦泽看他会不会心虚。
这个冤家,他平日里哪是这样的人,也不知怎么了。
等了半晌,却只等来了回禀的人。
“小宋大人说了,蒋指挥使尽管提人,只是必须把人原模原样地送回来。”
蒋亭渊不爽,看来是一点不想他。
正事要紧,他大张旗鼓地将人从臬司衙门里带走,行踪也不隐藏,门口列队的黑袍红衬的御前使浩浩荡荡地往堤坝上去。
邱逸苍白着脸送走他,回到大堂里就摔了一个茶杯,不是气的,是慌的。他立刻起身去找方怡丰,同他一起往总督府去。
于英皱起眉来,这个蒋亭渊怎么会亲自来了,皇上没道理要彻查……皇上要的是抄家定罪的罪名,为了平衡想抄的是太子党工部尚书。
为了平衡也不会多追究,这是谁的意思?
朝堂上的事从来就是一个“势”字。谁手上都不干净,但要办谁从来不是看什么公理,那都是看利益。
方怡丰冷眼看着他们慌张焦虑地思量,始终一言不发。
他们都该死,都一样该死。
“先不要慌,蒋亭渊提王二也不一定是我们的事,更有可能是为了拿工部尚书。”
“我们倒是应该谢过宋彦泽,他抄了户部尚书,李阁老的人。这一局,我们是安全的,皇上不会再打李阁老的脸。”
“蒋亭渊就算是查到了什么,上报上去也会被按下来。李阁老都思量过了,我们不要自乱阵脚。”
他们有恃无恐的资本正是在于此,而他们的政治嗅觉也没错。
蒋亭渊带着王二一一细细查验堤坝,许多地方还有垮塌危险,没有蒋亭渊,王二怎么可能离这么近去查看。
御前使将整个三江堤坝接管了,三江三个大坝,蒋亭渊做得大张旗鼓,引得不少百姓在看。御前使戒严了,却没有赶人。
时玉成和纪白远远瞧见了,时玉成还咕哝了一句:“这不是会闹得人尽皆知?”
纪白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奇怪了,他是京官,知道御前使的风格一般都是悄声的。
也不知这是意欲为何。
他们远远地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河堤旁,腰间别着把刀,肃着脸听着下属回禀探查情况。
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脸色难看,连滚带爬地走到他面前一跪,说了什么。
前面的百姓只看得领头的男人一拧眉,立刻止住他的话。
没一会前面半句话被百姓透了过来,纪白和时玉成听完同时一惊,打了个冷颤。
“炸损的痕迹……”
难道堤坝是被人炸毁的?!
蒋亭渊一摆手,有人就上来押着王二走,看方向是回臬司衙门去。
时玉成冷不丁对上了那位指挥使的眼神,浑身一颤,好重的血煞气,看着比土匪庭雁还吓人。
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传来了议论的声音。“什么炸损?不会是说堤坝……”
“你不要命了!这也敢说!”
“他们这是要把那人押去臬司衙门牢狱?”
纪白一皱眉,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放下了,他们还是做好手里的事。疏通河道,泄洪了才能不耽误秋收。
“小宋大人今日还是去借粮吗?”
纪白随口问了一句,时玉成一叹气:“借不到,他只说去想办法去了,让我们不用操心。”
蒋亭渊将人送回了牢里,低声叮嘱了王二几句,又让他放心,他的家人已被保护起来了。
一切事了了,都快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他的小宋大人不在衙门里,也不在堤坝,也不在粮仓了,也没回驿馆。
玄青回报过一次,说是回驿馆把官袍换下去了,之后出门去了。
蒋亭渊还等着小宋大人回来吵架,讨论一下人可以有几个夫君的问题。当即就找了玄青来,问他在哪。
“小宋大人去了倚香阁。”
玄青怕他家大人还不够碎,补充了一句:“似乎是青楼楚馆。”
蒋亭渊一拍桌子,人已经出去了。
第112章 折梅22加更 回去你让我骑
宋彦泽来拜访这群米粮大户之前, 各家富商都礼节性地向他递了帖子。但他们同三司来往多,知道这个小宋大人是个什么路数,都没想着凑上去。
这时候各商户看见他一身绯红官袍, 和气地将他们都聚在一起,都是愁眉苦脸, 只觉得他是要想法子向他们开刀了。
可他们同样也被三司打过招呼,哪里敢给粮。
再说, 官府的生意现在可不好做,倒不如先囤起来不要轻举妄动。
可谁也没想到宋彦泽一点没提,也不说买粮的事, 也不说粮价飞涨的事, 更不说如今粮店里不售米的事。
那身着绯红官袍的年轻官老爷坐在首位, 笑着端茶, 一摆手只让各位老爷品茶。
外边几十万灾民,这小宋大人又不急了, 竟有闲心开始品茶了?
这几人正惶惑着,却一端起茶杯就闻见那清雅至极的茶香,堂下几个深谙其道的富商眉一扬, 低头仔细去看茶汤。
通透明亮, 丝毫没有暗浑的色泽, 入口一品,苦涩味散得很快,层次丰富。
“好茶。小宋大人这的茶实乃上佳珍品。”
宋彦泽一笑, 看了过去,一脸赞同,点了点头,谦逊了两句。说完又叫了人上来摆了案几, 一一将点茶的工具摆好。
做茶点茶,都是文人雅趣,可茶叶名贵,富户之中谁不想沾风雅?
堂内燃了线香,气味清雅,隐隐有一丝如雪中寒梅的清香气。
宋彦泽一撩衣袍,施施然坐到案几边,又请几位依次入座。他们心里都还提着,可越发看不懂他是在摆什么龙门阵。
宋彦泽他们之前就听说过背景,是徽州宋家养出来的文雅君子,书画琴棋那是无一不通的,虽是庶子,但也是教养在宋氏族学里的魁首。
是江南这一代文脉里的翘楚。
他此时只静静敛袖专注地温盏,又提起小茶壶缓缓注汤,有懂行的已经暗自叫好了,煮汤后又击拂,再注汤。
渐渐茶上便有了厚而绵密的的乳白汤花,他动作不急不缓,井然有序,没有一步是多余的,只听得茶筅的细小簌簌声。
宋彦泽这一手让他们都受宠若惊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状元点茶,他又沾了茶粉,修长手指执细长竹片一抹。
雪白汤花隆起远山似的山峰,一抹青色勾勒,水中丹青,水中远山。
宋彦泽将茶盏推向他们,敛眉一笑,任他们观赏。
“如何?”
众人倒都是真心实意地夸赞起来,宋彦泽一扫眼,又不急不缓地叹声。
“我江南之地,茶叶之丰产之地,可惜这点茶之雅却不曾兴盛。几位都有茶园,却未曾想过此等雅趣吗?”
他们听宋彦泽也不和他们说粮食,立刻都活泛起来,从茶叶生意聊到点茶雅趣,也有人谈起茶社,又道斗茶之风,言语中颇有遗憾。
三句两句,宋彦泽时不时插两句,竟是同他们聊得投缘。
不一会又很遗憾地看向其中一位富商,问他:“端午时节,竟也未见龙舟竟速和宴饮?曾经举子宴饮泛舟于湖上,甚是雅趣,承蒙关照,本官也是参宴的举子之一。”
那人又惊又喜,没想到这时还能隐隐攀上这层关系,忙同他聊起宴饮盛装,又脱口抱怨今年水灾,不敢大肆宴饮。
宋彦泽一挑眉:“三司何曾交待过?”
众人讪讪,这江南发了大灾,他们这时弄些宴饮,又是斗茶又是龙舟竞速,他们没这个胆子。
宋彦泽却一拍桌子,很不赞同地说道:“受灾三州,何以没有这样的气度。就是这样,才让人人心惶惶。”
宋彦泽这话说到他们心坎上了,宋彦泽扫过他们的神情,适时约定了宴饮时日,又敲定了他会到场捧场。
别人一看他要攀上这钦差京官,立刻又说要办茶舍,兴斗茶。又有人说要在平和未受灾的河道里办龙舟赛,都纷纷请他。
宋彦泽笑着全盘接受。
富户们哭丧着脸进去,各个喜气洋洋地走出来,顿觉得,这官做来做去,左不过还是为那么点人间享乐。
任你是什么竹骨冰心,梅魂玉容,不都是凡间中人?
几人想趁热打铁,当即就要请小宋大人去倚香阁听箫。宋彦泽竟是照去不误,几人一对眼神,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夜晚的倚香阁灯笼照得一片透亮,没有一丝轻浮的脂粉气,也没有艳俗的东西,反而里面处处精巧,一步一景是个大的宅院。
没有什么大厅这样喧闹的地方,隐隐有清雅的丝竹乐声,还能闻到清幽的花香。
“倚香阁是整个省城菜色做得最漂亮的地方,菜品精致,青梅酒又爽口。之前大人忙于公务,不好请您,今日总算是有机会了。”
宋彦泽回驿馆换了一身衣服,靛蓝锦袍,流云松枝花纹暗绣,清雅又一眼能看出是大家族的贵公子。
他面上淡笑,欣赏风景似的,时不时附和两句。几人坐在湖心小凉亭中,四周纱幔飘动,酒酣耳热时,不远处一艘小船挂着月色一搬光芒的小灯笼涉水而来。
一同袭来的还有清雅的香气和幽幽如诉的洞箫声,宋彦泽本来还在喝着青梅酒,手顿了一下,转头看去,只见一女子带着面纱站在船头。
组局的人刚要来说话,宋彦泽却一抬手制止,那人不恼,反倒暧昧一笑。
宋彦泽侧耳听完一曲,船也靠近了这里。
“姑娘的箫声绵柔悠扬,只是其中又有哀伤幽怨,最后一节本该圆滑向上,姑娘的箫声却如呜咽低泣。”
那女子一抬头,湖面风吹动,面纱吹开,一张粉黛素雅的女子,眼含春水,映着水面波光粼粼,一眼似有千言万语。
“此女子是我表外甥女,家里亲人亡故,养在我膝下,读了诗书又颇通音律,听闻是小宋大人来,特地想一曲相赠。”
宋彦泽一笑,意味不明地说:“是吗?”
“小女子多谢大人指点。”
宋彦泽喝了不少青梅酒,撑着头向那女子看去,眼含醉态,无情也有情。
蒋亭渊就是这个时候按着刀闯进来的。
谁敢拦下蒋亭渊,他一人脚程又快,当即抽刀将那纱幔划断落在地上,席上的富商都惊疑不定,一看是红衬黑衣的御前使,都摔了酒杯。
宋彦泽转过头,酒意熏蒸,红了脸颊耳根,一双眼睛含着精明算计的灵光,嘴角似笑非笑地倒像蒋亭渊使坏的样子。
他抬头看着蒋亭渊大步走过来,将手里的酒杯递给他。
“喝不喝?”
蒋亭渊手里的雁翎出鞘,雪亮的刀光尤凉,满脸压抑的怒火,另一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回去了。”
他的声音被酒液浸过,又低又哑,眼窝下的眼睛藏在暗影里,气势惊人。
但他什么出格的事都没有做,还耐心问他。宋彦泽站起身,一整衣袍,向他们一拱手,笑着精准点了他们每个人说要办的宴。
“各位也是好运,近日佣工价低,少不了帮你们少花一大笔银子。”
这句话让他们心里都活络了,宋彦泽不管他们了,向他们一拱手,约好了赴宴,走在蒋亭渊身边出去。
“你想同他们打好关系?”蒋亭渊当然不爽,这就是个暗地里的青楼楚馆,他夫君新欢旧爱左右逢源,这还不够,这都出去吃花酒了。
这再风雅,再看着干净,也还是吃花酒。
但他怎么可能不信他的小宋大人,知道他八成是打了什么主意,可一时半会还没想明白,他这是做什么。
宋彦泽摇摇头:“他们都精着呢,再打好关系,三司一发话什么都是狗屁。”
蒋亭渊眉一扬,低头看他,见他走路有点晃,但大体神志清醒。可狗屁这词,君子小宋大人可从不会说。
“那你打算做什么,我是真看不明白了。”
蒋亭渊怎么可能让他骑马,抱他上马,让他窝在怀里,打马慢慢回去。
宋彦泽抓着他的手臂,不住地凑近他的怀里,低头嗅嗅他身上皂角的香气,又捏他硬邦邦的肌肉,像是确信了人黏在他身上。
“就不告诉你。”他笑了一声,在夜风里打着摆抚平了蒋亭渊皱巴巴的心。
“蒋亭渊。”他向后靠在他怀里,又拿后脑勺撞他两三下,声音有些低,听着有点委屈。
“你让我很不高兴。”
“你根本不喜欢我。”
蒋亭渊猛地勒他在怀里,低头狠狠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又含了他的耳垂,舌尖来回舔舔。
“恶人先告状。”蒋亭渊暗自磨牙,想想又不满意地亲了两下响的。
“还不够喜欢你?嗯?就差跪地上让你骑了。”
宋彦泽长长嗯了一声:“这个好,回去你让我骑。”
他说的骑肯定只有骑,但蒋亭渊想的骑一定不只是骑。
“那小宋大人呢?”蒋亭渊躬身,把下巴压在他头顶,低声问他。
“你只喜欢蒋亭渊吗?只认他一人做夫君吗?”
宋彦泽却靠在他怀里睡了,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袍,满脸疲惫,低声咕哝了一声。
“别走……”
蒋亭渊垂下眼,长长叹了一口气,蹭蹭他的发。
“不是你也没办法反悔了。腌臜泼才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
一连几日,宋彦泽不是在去赴宴的路上,就是去应邀帮忙指导这个员外,那个员外修别苑,办诗会,办茶舍斗茶。
江南省,九个州,二十三县,三个州受灾,放大来看,有的是人其实根本不放在心上。
什么灾情,根本没有旁的重要。
宋彦泽这几日,几乎每日宋彦泽都会去省城名声最旺的茶楼点茶,不是没有人也会,有人兴致勃勃上前要斗茶,却也是铩羽而归。
宋彦泽让人看,也让人说,不管一些隐隐的风言风语,甚至提出。
若有人斗茶胜过他,他便亲自为那人赠字一幅。他的字是出了名的,又是状元郎,一时之间茶道之风盛行,有人特赶来要与小宋大人一比。
相对的,茶舍建设,种茶采茶,做点茶工具,磨茶粉等等工坊都缺人了,又有富户不差钱,雇了一大帮工人修缮绣楼,打造赛船。
还有各地来凑热闹的人,江南各州从未如此热闹过。
蒋亭渊不能久待,自然只做了一晚的蒋亭渊。宋彦泽紧紧抓住他才睡熟,蜷在他怀里,紧紧皱着眉头,拍了拍才舒展。
第二天一早,他又是那副打扮出现,宋彦泽的脸骤然一冷,这几日进进出出都不想和他说话。
去吃酒赴宴,点茶,他跟着就跟着,但也不喊他。
蒋亭渊约莫察觉出他想做什么了,只是拉动富户消费,增加雇佣还是不能增加实打实的米粮。
他相信宋彦泽有主意,只是还不清楚他是什么打算,唯一知晓的,就是他频繁在给未受灾的几个州去信,又日日都要去码头转一圈。
*
总督府衙门内,于英坐在首位,邱逸和方怡丰坐在下手,一同听着底下人一一汇报宋彦泽近日里做的事。
方怡丰先是一皱眉,而后思索了一会,又眉头一松。邱逸和于英则是一脸疑惑,弄不清他这是想做什么。
“他这是病急乱投医了?现在缺的可不是钱,缺的是粮米。他弄这些分掉了流民的压力,可照样饥民还是没米粮吃。”
于英一皱眉,一挥手看向方怡丰,不悦地移开眼神。
“好了,先由他折腾去。”
他拿出一张纸来,淡声说道:“阁老来催了,这里有份公函,我们要想办法让宋彦泽签了。”
邱逸接过来扫了全篇,又递给方怡丰。方怡丰眉头皱起,嘴唇微动,又将纸张还给于英。
这是一份政令公函,提出官府调控田价,鼓励富户买田,雇佣原土地上的农户成为佃户。
看着是一份两全方案,但这田价定的,旱田一亩二十石稻谷,水田一亩二十五石稻谷,仍然是贱买,只不过没那么明显。雇佣佃户,那更是将农户逼进庄子里去,不得自由身。
这对于豪强当然是利好,对于百姓,来年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李阁老在江南要吃利,他们也要吃,这份文书,必须让宋彦泽签了。
邱逸知道里面的利害关系,想在阁老那露个脸。当即拿过文书,一拱手说道:“此事我们都不用出面,三日之后,总督大人等下官的好消息。”
方怡丰敛眉垂眸思索着,宽大袍袖下的手渐渐握紧了。
*
这是第九日了,还没有人赢过宋彦泽,蒋亭渊爱看他从容淡定地碾压别人的样子,只有他才能看出这君子皮下的小得意。
这晚上次的富户相邀,这次没请他去什么倚香阁,反倒是去别苑,说是去听曲。
蒋亭渊要去跟进堤坝那边,不知道他的小宋大人去听曲了。
宋彦泽还没踏入那别苑,就回头看向玄青,低声只说:“劳烦你回去同我兄长说,今日我不回了。”
玄青眼皮一掀,掩住眸中神色领命走了。
那富商笑吟吟地引他进来。“上次一别,我那个表外甥女心心念念着大人。”
“一刻不停地在家练洞箫,只盼大人再指点一二。”
宋彦泽扫了一圈,只低声:“不敢当。”
他也是个人精,同他一起去了房里,隔着一道厚厚纱帘,那女子坐在窗边,屋里香炉青烟袅袅。他拎了一瓶青梅酒一杯一杯给宋彦泽倒。
宋彦泽一举袖袍,又将空了的杯子给他看。
那人爽朗一笑,让她开始吹奏。
宋彦泽闭眼听着,却渐渐地头沉重下来,一点一点的。那人也不提醒,唇角微勾,看了一眼纱帘后的女子,慢慢起身退出去。
宋彦泽却毫无所觉,咚的一声趴在桌案上。
洞箫声停,那女子掀开纱帘,看了宋彦泽许久,咬着唇低声:“对不住了。”
“但我不得不做。”
说着她伸手就去解宋彦泽的袍扣,下一秒却被抓住了手腕,眼神清明的宋彦泽坐起来看着她。
“谁指使你的?”
那女子慌张地要叫出声,宋彦泽却一直看着她:“你方才吹奏的曲子,讲的是云中仙子逍遥自在,无一错音,你如今要做这龌龊之事吗?”
“你的主人给我的酒里下了药,他怎么和你说的?只要假装一下,不会真的吃亏?”
“你还要傻傻的为他卖命吗?”
那女子跪在地上,强忍住泪水,宋彦泽揉着头听她不住地忏悔。
宋彦泽伸手要扶她,下一秒房门撞开,飞进来一人。
蒋亭渊扫了一圈,拉起宋彦泽就走,一言不发。
宋彦泽快跟不上他的脚步了,急声说:“他们两人要押下,问问背后主使……”
蒋亭渊冷硬地扔下两字:“闭嘴。”
宋彦泽从没听他这样说话过,一时愣怔。
“你生气了?你不是知道我不会那么中……”
宋彦泽腿一软,突然一扯他的袖子,浑身热了起来,差点跌坐在地。
“等等……我好像有点……”宋彦泽靠在他身上,一个激灵,忍不住贴在他身上。
“有点热……”
蒋亭渊揽着他,冷着脸垂眼看了他一会,突然强抱他上马,纵马往驿馆去。
“这次你活该被|操了,宋彦泽。”
第113章 折梅23修 和哪个夫君春宵一度
街边不见人影, 蒋亭渊紧紧扣住怀中人,呵声快马在路上疾驰,马蹄碾过石板缝隙中青嫩的草芽。
昏黄的烛火被风带的一晃, 蒋亭渊按住了怀里的人,低头见他快把唇咬破了, 身体细细发颤脸颊晕红了一片,半眯着眼。
明明事先知道了方怡丰的暗中提醒, 却还是这样莽撞。以为事先识破了,便不会有问题,却根本不知道真正下作的手段, 又怎么会摆在明面上。
胆子太大了。
他紧紧将他打横裹在怀里, 宋彦泽紧抓着他的衣袍, 将头埋了进去, 只有垂坠的青丝和滚烫的绯红耳朵露在外面。
蒋亭渊的脸色就没好过,一路抱着他从驿馆后门上楼。
时玉成被这动静惊醒了, 推开门见一身黑衣的庭雁死命抱紧怀里的人,他毫不费力,但脸上的表情很可怖, 又冷又沉。
“庭雁……这是……梅远怎么了……”
他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皂靴踩过木地板吱呀一声, 怀里人靛蓝色的衣袖荡出一道弧线。
时玉成哑然地看着他踹开了门,又砰得一声关上门。
烛火亮起,宋彦泽额头上全是闷在他身上的汗, 他缩着躺在榻上,双腿绞着来回蹭着,手烦躁地去扯衣领。
蒋亭渊站在塌前,垂头看着他, 脸上神情很冷,眼神却炽热如火。
“宋彦泽。”
他捏住宋彦泽的脸颊,大拇指按着下唇强行不让他继续咬唇。
却不想,宋彦泽迷迷糊糊含了一下,柔软温热湿润……
蒋亭渊喉咙里干渴发紧,憋着一口气低了些头,沉声问他。
“宋彦泽,我是谁?你的夫君是谁?”
宋彦泽却烦躁地一个劲乱扯身上的衣服,衣袍乱作一团。
他轻声喘着粗气,像是感应到了他的靠近,手臂抬起揽着他的脖子,头一歪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脸颊上。
似乎是觉得凉得舒服,还下意识蹭了几下。
蒋亭渊抓着他的肩膀,看他的脸被胡子蹭红了,明明忍得快要眼睛滴血,还坚持要听一个答案。
现在装成了庭雁,却一点都没排斥的意思,可明明你之前每晚在为了蒋亭渊努力……
宋彦泽身上烧红,难受得厉害,心里像是长满了柳絮飘挠,那里更是发涨地难受。
他蹭掉了衣带,可到底要脸,见他什么也不做便推开,翻身背过去。
“你滚,你给我滚。”
他说出去的狠话音调软软,听着却像是调|情。
柔软的衣料乱堆,团着挂在脚踝,衣袍长,竟是全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蒋亭渊真想就那么不管不顾,但这几天他心里一直太憋闷了,只是他自己都能把他自己醋死了。
蒋亭渊拽了衣带,布帛摩擦,快速抽出,发出了细小的声音,压在宋彦泽压抑着的喘气声里。
他只一只手就抓紧了宋彦泽的两只手腕,另一手拿着他的黑色腰带,三两下结实地把他捆紧了。
宋彦泽怎么不情愿都没用,御前使最擅长这个,他双腿蹬着,要去咬手腕上的绳结解开。
蒋亭渊却拎起另一边长长的带子,猛地向上一拉。
宋彦泽像是被强行揉开放白梅花苞,被他拽着将手举过头,被抵着膝盖,腿只能一只搭在榻上,一只踩在塌的脚凳上。
“你做什么!你给我滚!”宋彦泽对上他烧红了嫉恨的眼睛,还恼着他。
说话吐气却觉得都烫得不行,也没什么气力。
“宋彦泽,你想要的是徽州那个庭雁,还是京都的蒋亭渊。”
蒋亭渊执着地要他一个选择,好像一个被选择了,另一个就可以抛弃掉。
宋彦泽恰恰最恼恨的就是他这个态度,庭雁没有不好,蒋亭渊也没有不讨人喜欢。明明都是一个人的不同阶段,不同面而已。
他就不能贪心,不能都要吗?
为什么就觉得他是这样一个不赤诚的人呢?
宋彦泽不知道自己的眼角滚出泪来,只是睁着眼睛直直看着他,眼里是那样浓烈的失望和生气。
蒋亭渊慌了神,立刻去抹他眼角滚落的泪水,被他灼烫的脸颊吓了一下,无措地不停擦着,低声哽了一声,低低地一叠声道歉。
“不问了,不要哭。”
说完低头慢慢去解宋彦泽怎么都弄不开的衣扣。
他的身上也发红发烫,起伏连绵的曲线如春山蜿蜒妩媚,粗糙的手掌似抚摸温玉一样,再难收手。
粗糙的茧子刮蹭,同皮肤上掉了跟羽毛一样,恨不得狠狠抓弄一下,可他手被捆起来了,只能低声呜咽,泪水洇湿了眼睫。
紧接着熟悉的皂角清香缭绕过来,带着蒋亭渊惯有的体热。
宋彦泽忍不住蹭过去,看着他脸上滑稽的伪装,感受着他的粗糙有力的手。
宋彦泽猛然脑中清明一刻,狠颤了一下。
蒋亭渊低头想亲他,又怕扎他。宋彦泽垂头看见衣袍下摆,在他手臂堆叠起衣料层叠。
虽然之前不是没有过,但现在烛火通明,之前他也没有被绑起仰躺着任他施为。
宋彦泽轻皱着眉,已经不是泪水了,而是刺激出的水泽。他偏头亲到了蒋亭渊的眼角,又去贴他的唇瓣。
蒋亭渊现在犹如刀尖舔蜜,每一点他的主动,又难以抗拒又忍不住难受。
宋彦泽突然狠咬住了他的脖颈,脊背轻颤着,衣服都脏污了。蒋亭渊让他咬,甚至甘之如饴。
宋彦泽靠在他的耳边轻轻喘着平复,突然轻声:“我想要你。”
蒋亭渊当即什么也不顾了,拦腰将他的小宋大人抱起,匆匆用外袍一裹,放在了床榻上。
宋彦泽放松了一瞬,却眼睁睁看着他,将那腰带垂下的一截绕了一圈床柱,他一激灵,哑声质问他。
“你做什么?”
说话间,蒋亭渊垂下眼专注地打了三个死结。
不愧是专业抓人的,他的手并不细巧,却灵活地精通如何打绳结,动作干脆利索。
蒋亭渊站在床榻前,个子太高,站在那低头紧盯着他,藏不住的馋劲,透着隐隐疯狂的意味。
宋彦泽现在已经清醒了大半,身体也冷了下来。不是又想反悔,只是心里没什么安全感,好歹让他腾个手,急忙去挣手腕上的腰带,挪着支起身子去咬上面的结。
蒋亭渊不管他想挣开,伸手去摸衣袍的系带,他动作干脆,没什么别的意味,甚至从容不迫。
宋彦泽看了一眼就红着脸去挣腰带,折腾了一脑门汗。
蒋亭渊只着了白色里衣,他伸手一抽系带,立刻敞着,露出他的胸膛和精悍的腰腹。
“宋彦泽,是你先说要的。”
他摸出个圆铁盒,熟悉的油润的脂膏香气一下唤醒了身体记忆。
宋彦泽的心跳鼓噪得头晕,低头那么清楚地看见那个熟悉的丑东西。
纱帘放下,烛光暧昧,两人的脸都朦胧了起来,宋彦泽长出了一口气,咬住下唇妥协,闭紧眼。
纤凝翠薇颠,扶光入沧渊。
纱帘、红烛都在晃着,那根腰带绷紧了。
朦胧间有人影要躲,那腰带只将床柱晃得吱呀,轻易地又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拽着回来了。
之前还怕胡子扎着他,到了床榻间就开始犯浑,专用唇舌和胡子去扎他脆弱又敏感的地方。
宋彦泽实在是受不了了,死拽着被子,青丝凌乱垂下床榻,露出白玉一样的皮肤上满是牙印和磨蹭过度的嫣红。
蒋亭渊身上有汗,被烛光照得发亮,他伸手去拽宋彦泽手里的被子,嘴脸相当可恶。
但拽不动也没强行拽,伸手摸宋彦泽压住的被角,猛地一抽。
他犹嫌不足,摸了盒子一抹,见底的凝固脂膏融了一点,又随手把空的铁盒子往床下一扔,一时间床榻间香味混杂。
“蒋亭渊!你……”
“蒋亭渊!你给我适可而止!”
蒋亭渊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伸手去捞他,正忙着再次吃点甜头。
让小宋大人好好练练骑术,那手臂肌肉鼓起,肩颈线条起伏,眼睛里欲望炙热。
“蒋亭渊!”
宋彦泽还被拴在床柱上,想躲躲不开,一声变了调的哭腔喊声落下,蒋亭渊额头青筋一绷,猛然错愕地去看宋彦泽。
这下反应过来了,他喊的什么。
“你……你喊谁呢……你还敢喊……”他这回心里猛跳了一种可能性,耳朵烧了起来,但又不敢信。
宋彦泽难以承受淹没一般的失控,也是气极,立刻狠狠咬在他肩颈上,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着。
“对啊……我喊谁呢……混蛋……畜生东西!”
蒋亭渊猛地明白过来了,从头到尾的,全都明白了……立刻撒欢了地亲他,宋彦泽却一个劲地推他,让他滚开。
第二日一早,时玉成就担忧地来叩门,纪白也同他一起等在房门外。这灯火一夜未灭,还听见了几声什么沉重的家具挪动的声音。
门叩了一阵才有人来应门,竟然是蒋亭渊……?
明明昨晚抱人进去的是另外一个人啊?
他穿戴得齐整,看着有种诡异的亢奋,看他们两个都少了之前的戾气和气势,有种食肉的野狼吃饱了懒散的模样。
“梅远昨晚是怎么了?受伤了?他还好吗?”
蒋亭渊这时候又有点不悦了,但还是耐着性子答:“他都挺好的,你们现在不如赶紧把疏通河道的事办好去。”
“这几日他忙得脚不沾地,别让他再烦扰。”
时玉成愣了一下,这口气,听着说不上来的怪。
纪白是京官,对御前使的惧怕刻在骨子里,早一句话不多说了,只是收回眼神前,发现这蒋指挥使脖颈那怎么有牙印?
这一看,还有只耳朵像是被谁拧过,通红一片。
说完蒋亭渊就把门带上了,他站在门前挡的死死的,他们本就什么都看不到。
蒋亭渊叫了水来,快步摸到床榻边。
他一件一件把散落的衣衫捡起来,堆在了一边,而后小心半撩开一边的纱帘去看被子裹着的小宋大人。
他睡昏过去了,缩在被子里,青丝揉乱了在一边,眼角唇瓣红得消不下去,肩膀锁骨的痕迹密密麻麻。
蒋亭渊这时候又变成二十四孝好夫君了,轻轻蹲在一边给他梳理头发,又拿了锦帕给他擦擦,掀起一点被子伸进去擦擦。
他小心碰碰那,讪讪地收回手来,他是过了些,太孟浪了。这下好了,这几日都别想再吃肉了。
可前半夜一心憋气,想让他沉溺他给的欢愉,后半夜又高兴地浑身都是牛劲。
宋彦泽大多数时候又那么纵着他,全然忘了泼皮就会顺杆子爬,不能给好脸子。
宋彦泽皱着眉一睁开眼,蒋亭渊那张没了伪装的脸凑在他眼前,他猛地一闭眼,吐出嘶哑的一个字。
“滚。”
他眼皮那也皮薄,红着就不好消退。宋彦泽哪哪都不舒服,尤其是腰臀,浑身的力气都抽干了一样,一动就累。
蒋亭渊讪笑了一下,蹲着下巴搭在床边看他,可惜没能让宋彦泽心软。谁让他没长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这样只让宋彦泽觉得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夫君错了。”
宋彦泽笑了一声,冷笑。蒋亭渊立刻心里一紧,伸手钻进被子里拉他的手。
“你还是我夫君吗?”宋彦泽说得有气无力,但杀伤力十足。
“昨晚我是和一个脸上有刀疤,还有胡子的男人春宵一度,是你吗?”
“你又是哪来的夫君?嗯?”
蒋亭渊明明知道那就是自己,却还是会心里一慌,好像真是老婆跑了不要他了一样。他又开始后悔了,早知道昨晚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伪装都去掉。
那么完美的圆|房,到底还是有瑕疵,他自己把自己成功绿了。
“都是我。”蒋亭渊开口,再不坦诚一点,他就真的被自己绿了。
“徽州的庭雁,小雁哥哥,蒋指挥使,都是我。”
说完他看着宋彦泽慢慢睁开的眼睛,很快但也很郑重地对他说。
“都是你的夫君,你的夫君只我一人。”
宋彦泽垂了下眼,耳朵红了,脸上还端着表情,被子下的手却握紧了他粗糙宽大的手。
“笨狗。”
蒋亭渊凑过去,要讨个亲吻,宋彦泽却有点不愿了,敷衍地贴了一下他的脸颊。
“有胡子你还亲,现在为什么不亲?你不喜欢我现在的长相?你喜欢那样的?”
蒋亭渊委屈地小声问他,宋彦泽就知道他那心眼小的看不见,还一点不会变大一点。
宋彦泽爱洁,最不喜欢不修边幅的人,蓄胡子在他那就是一项。
他那个扮相,不至于说丑陋不堪,但也是同俊美沾不上边的。但宋彦泽一点没嫌弃,还总是温柔地看着他,告诉他。
“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我都接受。”
蒋亭渊想起了这话,心里的妒火扑哧一下灭了,这话太动听了。他的小宋大人字字珠玑,每一句回想起来,都成了甜水灌到他嘴里。
“没声了?”宋彦泽没好气。“又不闹了?”
蒋亭渊亲了两口,郑重承诺:“不闹了,真不闹了。”
宋彦泽不让他亲,又拦不住。
蒋亭渊一一回想起来,觉出自己的混账来了,尤其是扶宋彦泽起来时,看到他皱眉倒吸一口气的神情。
昨晚的狠劲没了,现在像个温顺的家犬。“要不你骑我头上扇几巴掌吧。”
宋彦泽笑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倚靠在他身上喝水吃东西。
“大人!码头上运粮船要来了。”
门口响起了叩门声,声音难掩兴奋。
宋彦泽刚刚还精神不济,此时却猛地一激灵,抬头扬声:“来了多少?”
“回大人,至少是五船粮食。”
蒋亭渊还看不懂他的打算,五船粮食也不过六七天的粮,怎么如此开心?
宋彦泽难掩兴奋,又立刻敛眉思索了一会,看向蒋亭渊。
“借我点人,行吗?”
蒋亭渊一笑,伸手指指自己的唇。宋彦泽脸一红,仰头同他交换了一个唇舌纠缠的吻。
“要不了多久,他们都会自己抢着送粮来了。”
第114章 折梅24 我箫吹得也好
宋彦泽来了精神, 无论如何躺不下去了。
当即扶着床榻边的床柱要起来,他手腕上的痕迹明显,但不至于可怖, 只是布料磨蹭的淡红印记。
蒋亭渊有分寸,腰带内侧柔软, 也不敢绑紧了。但他一看到那淡红的痕迹就忍不住回味,拴在床头动不了也挣不开, 偏偏情|动时自己也无法纾|解,只能哀哀地求他。
“官服的腰封呢?蒋亭渊!”
宋彦泽看他那样一张凌厉的俊脸笑得荡漾,踹了他一脚, 打发他去拿衣服。他踩在地上都觉得轻飘飘的, 胯骨酸疼, 一步一抖。
不能再这样由着他胡来了, 简直是放肆胡闹,不加节制, 纵|欲|妄为。
蒋亭渊拎着官袍走过来,从背后抱着他,自然地低头亲了两下他的脸颊, 手指蹭蹭他的腰侧。
宋彦泽冷酷无情, 抖着手换衣服, 却实在弯不下腰,还是蒋亭渊像是摆弄娃娃一样帮他弄好了。
他出身行伍,动作利索, 倒是一点没揩|油。
“我怕是不得空去审昨晚那两人了,此事要劳烦你了。”
宋彦泽想了想又嘱咐他:“先询问,那姑娘该是有什么苦衷,不要太为难。至于那富商, 你尽管撬。”
蒋亭渊刚因为小心眼被教训了,现在一肚子酸气不敢发,硬生生把“你倒是怜香惜玉”咽了回去。
等到宋彦泽到了码头,运粮船刚到,前面打着的竟不是官府的牌子,是民商的粮号船。
这几日谁不关注米粮动向,尤其是那些富商们,本来说好的宴席散了,那小宋大人只笑着同他们说有要事,结果却是接粮?
哪来的粮?还不是官粮?省城的富商都不肯卖,谁卖了粮给他?
先是一艘船上下来一灰布掌柜,打着何记米仓的灯笼,他们正琢磨,后面又一艘来了,竟是另一家米仓灯笼。
宋彦泽带着人,身后跟着穿着袍服的御前使,显然是真的准备接粮了。
“小宋大人,您看是否派人先清点?”
宋彦泽却一笑,缓声说道:“都是熟识,谈这些生分了。这些是钱款。”
“收粮的钱一分不少,也不会拖你们的。”
那掌柜显然也没想到他给的那么爽快,当即一拜,其他的掌柜来,宋彦泽也是一一将钱款结清。
暗中观察的富商们坐不住了,这可都不是江南省的粮船!他竟是想法子要收外省的粮了,不过五船粮食,他发的银两怎会多了那么多?
一箱一箱雪亮亮银子亮出来,看得人眼晕,怪不得要带御前使。
当即就有楼上喝茶的人要下来“偶遇”宋彦泽了,想探听探听情报,可又慑于御前使的威势。
这消息传得很快,尤其是商人们消息灵通,当即就聚在一起谈起这个事。
本地的富商粮行各家各户都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抱团取暖,尤其是江南省这商户云集的富庶之地。
“你们知道那宋彦泽是以何价收的粮吗?”
“每斗180文!”
席上皆是一静,所有人都被震了一震。这段时间各家囤粮,市场上粮少,米价飞涨,也才120文一斗。
他宋彦泽张口180文一斗收了外地的粮!
更不用说还是当场结清,这谁能坐得住。
“他宋彦泽哪来的银钱?”
谁人不心动,但为了表示没有余粮,各家把就近的粮仓全都放远了,运到外地粮仓囤起来,这下倒是让别地的商户伸到江南赚钱来了。
“朝廷拨的银两拨在钦差手里了,我听闻三司手里连三分之一也没有。”
“但照这样下去,他手里银两可不多了……他怎么会这么做?”
“有什么好奇怪!”席上一人皱着眉焦急地轻点着桌面,他们这几日都同宋彦泽宴饮交游。
自然偶尔能听到些官府内的风声。
“三司那边等着他拿不来粮,激起民变,将赈灾不力的罪名推到他身上。”
“这五船粮食明显是他们在试水,那日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那,又以他官声作保,这下怕是海样的粮食都要挤过来!”
“各位!还在这想吗?他宋彦泽刀架在脖子上,还能考虑我们赚不赚?”
御前使坐镇,指挥使也在驿馆,他们也不能动用手段让粮船运不进来。
“话也不是那么说的,三司衙门的老爷都那么暗示了,我等还要装听不懂吗?”
一身着褐色绸衣的富商捋捋袍袖,慢悠悠说道,看上去已有了成算。“我看各位还是再思量几日。”说着便先走了出去。
席上众商户也是表情各异,各怀心思,不久后都散了。
宋彦泽正在驿馆内看公文,只是这几日里都一直腰疼,那也疼,都是斜靠在榻上,懒得动一下。
蒋亭渊这几日倒乖觉,只揉揉按摩,不折腾他,要是能把馋的眼神收一收就更好了。
“审出了点东西。”蒋亭渊最近抓了一批人,忙着急审,这几日也在忙。
蒋亭渊捏着他的腰,试图分走小宋大人的全部注意力。
宋彦泽却忙着看手的信件,闻言只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让他继续说。
“那女子是那富商买来的伶人,那女子奉命勾引你,时机成熟了他这个舅父再跳出来撞破,逼你签个字条。”
“什么字条?”
宋彦泽微一皱眉,似乎是被这手段的下作程度惹得恶心。
“他不知道,吩咐他的人只说设计让你立个字据。但猜也猜得到是谁的授意。”
蒋亭渊更是气得要死,狠不得把他们串成一串,但也明白兹事体大,先不能走漏风声。
宋彦泽思索了一会,前几日方怡丰派人给他送公文,中间夹进了一张字条。
“人情旦暮有翻覆,平地倏忽成山溪。”
一种隐晦的提醒,提醒他小心近日交游的人。
宋彦泽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和贱卖田地的事有关。
如今在他的插手之下,灾民农户也有米粮,贱卖土地的事暂时偃旗息鼓。滋事骚扰的人也不敢再动作,生怕他腾过手捋着查到上面去。
但这么好的牟利机会,他们撒手的可能性不大。
看来是想一石二鸟,同纪白那时一样,签什么公文,打着他的旗号做什么事。
正好,他们不找上他,他也要找上三司了。在他的筹粮的计划里,还真少不了三司帮一帮呢。
宋彦泽拉着蒋亭渊的袖子,让他轻点按,低声嘱咐了他几件事。蒋亭渊一一记下,听完后琢磨了一会,看着宋彦泽。
“看来明日你要去总督府唱大戏了?”
宋彦泽一笑,琢磨了一下,觉得还真是和唱大戏没什么区别。蒋亭渊就喜欢他这样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要有什么无可奈何。
虽然他太明白无可奈何才是常态。
“你的筹粮计划今日算是正是开始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能同夫君说了吗?”
宋彦泽拍开他的手,下了榻往里间去,就是不肯跟他明说。
“你就等着看,过一段时间你自然明白了。”
第二日天还未乍亮,牢狱里放出个身着绸衣富商打扮的人,手里拿着张字条,身后还跟着一人。
明明看着像是主仆,那前面的主人却哆哆嗦嗦地看身后仆从装扮之人的脸色。
一个时辰之后,总督府衙门敞开,堂上坐着身着绯红官袍的总督于英,堂下是三位三四衙门的大人,再往下是青色官袍的几位官员。
“回总督大人,纪大人去勘查河道了,那位小宋大人说即刻就到。”
于英隐忍不发,将手里的杯子扔回桌面去。
好大的面子,今日过后,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再笑得出来了。
邱逸同他对视一眼,略一点头,看着成竹在胸。
“让各位大人好等了。”
宋彦泽从堂外走来,巡抚的官职坐不到最前,但奉钦差皇命,今日又要架起他去签字,于英给他这个面子。
“小宋大人,上座吧。”
宋彦泽一笑,一点没客气,坐在总督下手第一个位子,对面就是方怡丰。
方怡丰不晓得自己的提醒是否让他规避了,隐晦地一皱眉看向他。宋彦泽当没看见一样。
“今日叫诸位来,是为了商议如何应对米粮短缺。这里有暂且拟好的文书,想让各位商议商议,而后尽快施行下去,免得让钦差每日去同那些商户周旋。”
宋彦泽对他的挤兑一点反应没有,当作没听见一样。
于英扫他一眼,又点了点桌案让人将文件分发下去。
宋彦泽接过,那小厮却没立刻离开,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字条给他。宋彦泽抬头看向于英,对上了他暗含轻蔑的笑眼。
宋彦泽收回视线,一一扫过堂前的众人,最后定在邱逸身上,他对宋彦泽一笑,低下头去看手里的文书。
宋彦泽啪地一声将纸拍在桌案上,堂内所有人都惊了一下,下意识看向他。
“怎么?小宋大人有异议?”
于英直直盯着他,眼含警告。“小宋大人来省内十日有余,米粮短缺的问题没有缓解。长此以往,恐生事端,最后小宋大人也不好收场。”
“如此,小宋大人不再仔细看看手里的文书吗?”
宋彦泽手指捏着刚刚小厮递给他的纸卷,手肘支在桌案上,垂眼笑了一下。
“满纸荒唐,还用细看?”
于英没动怒,反倒笑了一声。“荒唐?这恐怕还比不上小宋大人吧?”
“连日饮酒作乐,掀起点茶斗茶之风,鼓吹豪奢……”
“还有心思给自己养个通房。”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方怡丰抓紧了手旁的案桌。
“宋彦泽!你是圣上亲指,却以权谋私,强抢民女!”
宋彦泽冷笑一声看着他,只说道:“于大人如此清楚?按察使还没说话,总督大人先忍不住了?”
邱逸一皱眉,狐疑地看着宋彦泽,心里莫名不安。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来,上前一拱手。
“昨日却有一商户来衙门里,状告宋大人以权欺人,自己的表外甥女被他……”
宋彦泽嗤笑了一声,缓缓展开了手里的纸卷,也站了起来。
“今日与婷娘之事,皆同我一人干系。宋彦泽。”
邱逸同于英对视一眼,没想到宋彦泽直接站起来当众读了出来,一时间没明白他这是打算自毁,还是有什么打算。
宋彦泽一抖手中纸张,扬声向堂下:“劳烦指挥使带人上来。”
于英差点站了起来,蒋亭渊?不是说两人在京中素来不和?
蒋亭渊单手拎着人就上来了,就地一推,似笑非笑地一一扫过几人,按着雁翎走到宋彦泽身后,顺手拿过那张他们将计就计的纸张对着蜡烛就烧掉了。
这下几个人精还怎么不明白。
宋彦泽坐回位子上,一抬下巴对着堂下的人,不急不缓地说道:“有无人指使你设局污蔑本官?”
那人见识过御前使的手段,磕着头,就要说。
“回禀各位大人,是……”
“小宋大人!”于英铁青了脸打断,顺了一口气才说道:“这里不是你们审案的地方!”
“我们在议事。既然小宋大人对这份公函有异议,那我们择日再……”
“好!”宋彦泽喝了一口茶,笑了一声,施施然走到邱逸面前。
“那我们就议事。”
宋彦泽看着邱逸暗藏惶恐的眼睛,扫过他额头的冷汗。
堂下红衬黑衣的御前使已经列队站在外面,敞开的衙门还能看见他们换下府兵的动静。
这不合规,但谁敢质疑蒋亭渊?
蒋亭渊悠闲地坐在宋彦泽刚刚坐过的地方,手指绕着红穗,大马金刀姿态随意。
宋彦泽拍拍邱逸的肩膀。邱逸忍不住低下头,攥紧了手。
“邱大人,下次审案可得细致啊,冤枉了人,御史台知道可不好了。”
说着他又笑笑一扬手,一个从堂外而来的小厮,将手里的公文分发下去。
“米粮之困,不出十日,必解。”
宋彦泽负手而立,站在堂下,掷地有声。
所有拿到文书的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实在是不明了他是想做什么。
“以工代赈整修河道,疏通洪水。这一项我们尚能明了。”
“整修官舍,扩建官府驿馆房舍,还要出面大肆鼓励赛舟、斗茶?”
“这一条更是不明所以,你要张榜通告以180文一斗收粮!还要将除了基本赈灾发粮以外的所有米粮收归仓库,囤粮于仓!”
质疑之声不绝于耳,方怡丰却拍桌子笑出声。
他站了起来,当即高声叫人拿来笔墨。
捏起了毛笔,笔走龙蛇签下他的名字,拿来了藩司衙门的官印盖好。
蒋亭渊支着腿脸色一点也不好,徽州族学之时就讨厌他,害得他落水,虽然后来他也做了手脚让他也体会一遭。
宋彦泽收回眼神,此时有人已经动摇。于英扫过一边不动声色的蒋亭渊,又看了颓然的邱逸,笑了一声。
“小宋大人让我们签字,你自己可签?”
宋彦泽拿出盖了印签了字的文书。于英铁青着脸,反问他:“大人这是逼我签了?”
宋彦泽一笑拱手道:“大人这话说的,怎么会呢?”
说完就扬手让人把跪在地上的商户带走。“带他回去好好审问,签了字画了押看好了。”
“等等。”于英慌了,拿起笔来签完,又盖了印,签完就将笔扔了回去,瞪着宋彦泽。
宋彦泽一笑,又一拍邱逸的肩膀。
“瞧我,真是忙昏了,审问之事该交由臬司衙门按察使啊,不好越俎代庖了。”
“邱大人,不介意吧?”
邱逸苍白着嘴唇,稳住了。
宋彦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一一收了签好字加好印的文书,又一拱手。
“那之后,便有劳各位大人一一配合了。”
说完一瞥蒋亭渊,示意他跟上。蒋亭渊这时候还有闲心开心,为他那神气的一个眼神心动不已。
小宋大人刷完威风,大获全胜,牵着恶犬全身而退。
“我倒要看看十日之后,哪里来的粮!”
于英走到后堂就摔了手里的砚台,又立刻修书一封立即送入京城李恒处。
“十日。”蒋亭渊护在他身边。“是不是太短了。”
宋彦泽同他挨在一起,官袍的腰封挂到了他的红色刀穗,亲密不可分。
“都用不了十日。”
“只可惜不能逼他们太紧,白白放过他们一马。”
蒋亭渊却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封签了字的认罪陈状书,左右看看无人,低头亲了他一下。
“叫夫君就给你。”
宋彦泽扫过,忍不住嘴角勾起一笑,不愿叫。正闹着突然一拍脑袋。
“婷娘还关着?”
蒋亭渊的脸肉眼可见的黑了,狐疑地看着他。宋彦泽唏嘘地叹了口气。
“她也是苦命,洞箫吹得当真算上佳,你不要为难她,让她签了文书就放了。”
说完又想到了不妥,宋彦泽又转头看他:“是不是先拿了她的身契,比较好。”
“宋彦泽。”蒋亭渊垂眼紧紧盯着他。“你是想给她赎身?”
“因为她箫吹得好?”
宋彦泽讪笑,刚想安慰他,蒋亭渊就低头凑在他耳边又说。
“我箫吹得也好,你想不想试试?”
第115章 折梅25 你就当我撒娇算了
宋彦泽猛地一偏头躲开, 用一种十分怀疑的眼神打量了一下他。
“你?”宋彦泽看着明显愣住的蒋亭渊。“你乐谱能看懂就不错了。”
“别计较这些了,你不会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宋彦泽叹气拍拍他的胳膊,蒋亭渊抓住他的手腕。
“一见面你就说我胸无点墨。是, 我不通文墨,不会吟诗作对, 也不懂风雅。你是不是嫌弃我……”
“你又不是第一天这样。”宋彦泽怕他真伤心了,主动去拉他的手, 凑到他眼前去看他,说完又感觉这话说的不好,略一歪头。
“你自有你的擅长, 我手无缚鸡之力, 你武功了得。”
蒋亭渊等着听后面的夸奖, 但垂头一对上宋彦泽的眼睛, 意识到是真的没后文了。蒋亭渊当即圈着他拦腰拎他起来。
“回去了。”
“成何体统,你放我下来。”这靠近郊外, 晚上偏僻无人,但毕竟在外面。
蒋亭渊沉着脸,恶声对他说道:“回去让你见识我的本事。”
宋彦泽抓着他的衣袍, 啊了一声, 蒋亭渊凑近了他轻轻一咬他的耳朵。
“你夫君我可会吹箫了, 这就让你见识。”
宋彦泽没声了,他隐隐察觉到这个吹箫可能不是他想的那个,但一时之间又没参透他是个什么意思。
宋彦泽白日里很多事务要忙, 尤其又是关键时期,夜里只亲亲蹭蹭,挨着抱一抱,不多做别的让他更累。
纱帘摇晃, 被衾暖热盈香,宋彦泽散着发,面|色|潮|红,一手紧抓着被子,一手盖在被子下抓着什么。
被衾被拱出一个山丘,热气从缝都要漏出去了。
宋彦泽猛地一蹬,透白的小腿伸出被子,骨肉匀均,脚背绷着青筋透出,筋骨明显,脚趾蜷着。
“混蛋!你吹的什么箫?”
这时候那山丘突然移动了,从他散着衣领的肩膀那钻出来,用他的鼻梁抵着他的面颊,低声在笑。
“我们混账都是这么吹的,如何?小宋大人也给指教指教?”
“能不能让老爷飘飘欲仙?”
宋彦泽听不了这样的浑话,伸手捏住他的上下嘴皮,胸膛起伏,缓和着升腾起的愉悦。
“是我不对,应该想着你的感受的。”宋彦泽觉得那样说确实不妥当,即使想帮直接和蒋亭渊说,他必然想的更妥当。
反倒让他又多想了,又受了回罪。
宋彦泽是君子,以君子之腹度了蒋亭渊这个混蛋。蒋亭渊就是找个由头舔舔肉味而已,他一向瞧不上那些酸腐文人,何谈遗憾。
“你不要担心,我此生不再会有旁人。即使日后……”
蒋亭渊等不了他说完,冲过来按着他陷在床褥里,睁着眼睛咬住他的唇,软滑灵活的舌头狡猾的很,宋彦泽揽着他的脖颈,手指难忍地抓了一道。
蒋亭渊皮糙肉厚,反而让宋彦泽手指疼。
宋彦泽尝到了他唇间奇怪的味道,瞬间浑身羞红了,眼睛眨着,脸颊发烫,怔然地看着他。
蒋亭渊看他受不住了才撑着手臂低头看他,又看见他红肿的唇瓣,忍不住凑过来安慰地舔舔。
“我同你闹着玩的,没有真的生气,我都明白着。”
宋彦泽伸手抱住他,笑了一声,缓缓说道:“明白,明白你之前还玩那一出?”
蒋亭渊皮一紧,立刻感觉到耳朵又被拧了,他伸着让他拧,笑着亲他的侧脸,掐住他的腰,岔开话题。
“我觉得刚刚吹得不好,再来一次,老爷细细品鉴?”
宋彦泽要躲,伸手去拽他,却只感到腿被压住了,腰上箍着,他蹭一下钻进被衾里去。
“混……蛋……”
第二天一早,各处公告栏都贴上了布告,180文一斗收粮。
宋彦泽一撩衣袍刚坐下,门外就挤进来一褐色绸衣的富商,带着信件粮契就直奔他而来。
“小宋大人!哎哟,小宋大人你让我好等。昨日就来找您了,可门房说你去总督府了。”
宋彦泽不紧不慢地喝茶,一掀眼看他:“何事如此着急?”
“前日得了消息,清点外地的粮仓时发觉还有不少余粮,想着小宋大人为米粮烦扰,这不赶紧来了,粮船昨日就开动往……”
“哟,这不是同我们说要再多考虑的刘员外吗?”
各个都鬼精,嘴上说着再观望,不冲动,一个个全都清点了粮仓的粮食往回运。
宋彦泽为难地一啧声,皱着眉看着都找来的商户,饮茶垂眼思索,竟是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当即接受了。
“那日结粮款后,几个外地商户回去后走漏了风声,都听说江南省粮价高,此时他们都加紧往这运粮,等着收粮。”
“可官府能吃的粮有限,几家粮行也再吃不掉那么多了。”
宋彦泽一脸为他们考虑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句为各位打算的话,趁着船队还没走远,叫他们运走算了。”
可本地的商户粮仓再远,也总比那些外地的近,他们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立刻拍着胸脯,直说自己运粮回来也不是为了钱财,这是出于公心。
宋彦泽一拱手啧声:“各位大义。”
吵吵闹闹了一上午,商户们终于离开了,蒋亭渊办完了事来衙门找他,一来就看他家小宋大人笑着悠然品茶。
“这么开心?”
宋彦泽抬眼看他,为他倒了杯茶,笑了一下。
“你不是想知道我打什么主意吗?不出三日你就明白了。”
他们正说着话,衙门外纪白和时玉成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两人都形容狼狈,身上还都是灰尘,但两个人都莫名兴奋。
一进来就将手里的舆图拍在宋彦泽案前。
“疏通河道的线路。”
然后时玉成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放在他面前。
“具体的方案章程。”
纪白抖抖盖了印的文书:“我们找了一条能把损失降到最低的线路,把淹农田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宋彦泽抬头看看两人,将面前的纸张一一收好,又还给他们。
“很好,去做吧。”
蒋亭渊坐在宋彦泽身边,又摸着去拉他的手,没拉到又去幼稚地拽他的袖子。
“就这样?你不仔细看看?”
宋彦泽一脸理所当然:“我看不懂,你们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以工代赈,需要米粮,数量不会少。回来的时候我们看见布告说米价涨到了180文一斗!”
蒋亭渊靠在宋彦泽身后的椅子上,笑了一声:“你们只管去准备,还信不过他吗?”
纪白一皱眉。“怎么会信不过!只是……”
他有些惭愧地看着宋彦泽,不自觉带上了少年人对强者的崇拜神情,湿漉漉的神情发自内心一点不做作。
蒋亭渊心里不痛快,死攥着他的袍袖。
这个比他年轻比他会装可怜。宋彦泽伸手一拽他的手,警告似的瞪他一眼,又笑笑看向纪白。
“不用担心,不出三日便能解决,这几日辛苦了,这几天先歇息,米粮到位了,便可以开始了。”
宋彦泽安慰完他们,回头看见蒋亭渊拉长了脸。
刚才短短几句的工夫,在他脑子里已经帮纪白走完了外室勾引,登堂入室,平起平坐,再阴谋陷害,装可怜,最后谋夺正房地位的完整剧情。
宋彦泽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但完全了解他的小心眼。他有些奇怪,真诚地问蒋亭渊:“你为什么总觉得别人会喜欢我?”
“你明明知道,从徽州族学时期,到步入官场,我一向都是不受人待见的。也没什么人向我示好。”
蒋亭渊脸一僵,掩饰了眸中神色,揽着他的腰:“你就当我撒娇算了。”
宋彦泽叹口气,觉得他真是矛盾,明明看着一身浑劲,有时候在他面前跟孔雀开屏没什么区别,但又有那么多小心思,患得患失,很不安。
“事了之后,回京都之前,我带你回徽州找祖母言明。无论何种结果,我会写一纸婚书交予你。如此,你可欢喜?”
蒋亭渊脸色白了,但又很想要他说的……婚书。
“如果你祖母……”
“我心匪石,不可转移。”
蒋亭渊搂紧他,闻到他脖颈间清淡的梅花香气,他身上暖融融的,不像他体热,抱久了总让人没一会就觉得热。
但宋彦泽从不会把他推开。
*
宋彦泽说了三日,就不会超过四日,这是第一次码头上聚了如此之多的粮船,从吃水线来看,满船满船的粮食。
连着三天码头上都是装卸米粮的船,此时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不对,这还是江南省一批商户的米粮,后面还有各地听说江南省米粮价贵源源不断涌进来的米粮。
宋彦泽开府银收粮,摆了条案就在码头收,有嗅觉敏锐的商人打破了头要去小宋大人面前先结款。
宋彦泽最后直接站在码头高处,往渡口拉了根绳,规定船头触碰到绳的顺序来结款,而他收粮,每日只收定额,多了没有。
一时间这码头跟端午赛船一样热闹,还有民众摆了摊子供人日日来看。
宋彦泽揣着手站在酒楼上往下看,身后的蒋亭渊靠着木栏杆看他,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当你是君子,如今看来不是。”
宋彦泽知道大局已定,心里松快,临风而立绯红官袍轻摆,转头笑着看着他,眼眸柔柔。
“是什么?”
“是狐狸。好一个阳谋。”
蒋亭渊拉着他的手,低着头手闲得拎起他的手指拽拽摸摸,捏捏他的指尖。
“同商户交好,宴饮,斗茶,赛船,鼓励修屋舍,这是吸纳流民,先稳定局势,容易成匪的青壮年先找事让他们去做。同时,这还让富户的银子流进市场里,花出去。”
“你呢,也摸清了粮仓的情况,布下阳谋,写信大张旗鼓高价买外地粮食,刺激本地商户。这时又让你拉住三司小辫子,以官方名义坐实价格,也是释放出如今江南省你说了算的信号。”
“不是没有人知道你收不了多少高价粮,也明白你早晚会撤手,但是价太高了,巨大的利润下,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能吃到肉的那个。”
蒋亭渊没继续说,凑近他挨着他的脸侧,盯着他的眼睛,心尖发痒又蠢蠢欲动。
“我夫君好厉害。”
宋彦泽垂眼看着他,也笑,不躲开他的亲昵,手掌贴着他的脸颊。
“那你猜猜我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猜对了有奖励。”
蒋亭渊听见奖励两字,眼皮猛地一抬,喉结攒动,低声问他:“是我想要的那种奖励?”
宋彦泽让他素了多久了,燥的他出去办事手段越发强硬,一肚子火气。宋彦泽一点头,像是拎着肉在恶犬面前晃来晃去。
“停购粮食,开仓免费放粮,大量放粮。让粮价迅速降低,届时他们千里迢迢,好容易送来的粮食只能低价抛售。”
“粮价降低了,灾民流民现在又能赚银子,慢慢需要赈灾发粮的就少了,这难关就算是过了。”
蒋亭渊哪里是笨的,一个从兖州杀出来的野心家,谋略家,只是喜欢在他面前做个乖顺憨傻的蠢狗罢了。
这没有多久,蒋亭渊已经暗中掌握了大坝从工部贪污,一直到地方总督和三司暗中炸毁堤坝的始末和证据。
蒋亭渊同他说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通缘由。蒋亭渊却冷笑了一声,一句点破。
“李恒看准了皇帝的心思,这是想借此党争,更是趁机兼并田地多捞钱的好机会。一个政党,不仅需要权,也要喂饱上下的胃口。”
宋彦泽久久未能缓过神来,蒋亭渊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冷厉,窄双的眼皮藏在眼窝里,眉头低压,如出鞘的雪亮雁翎刀锋。
“对不对?对不对?”蒋亭渊凑在他面前,追着他问,眉梢眼角哪有一点冷意,看着就是个馋狗。
宋彦泽回神,一拽他的耳朵:“对对对,都说对了。”
蒋亭渊没说错,这是宋彦泽最后一日收粮,第二日他便退出市场,不再收任何的粮食,此时赈灾的银两也没有用去太多。
宋彦泽是每日定时定点定量,又是将银子大剌剌摆出来,又搞了什么先到先得,抢标一样,这热闹一烘,觉得是不少,其实连他们运来的六分之一都没买。
而后宋彦泽便开仓,开始大量地放粮,不仅往受灾的村县放,还往受灾的城镇里放。
免费的粮食就能够温饱,市场上米粮余量又多,长途运输回去又不可能,信息闭塞,还有粮船在往这里来,所有商户开始着急地低价抛售米粮。
不光是受灾的几个州米粮充盈,整个江南省米粮都充盈了。
宋彦泽又低价买了一批粮,开始支持他们疏通河道,开始泄洪。
民工都是灾民,每日有粮吃,还有工钱,更何况是为了自家早日退洪,各个都没有怨言。
泄洪结束,水位下去,农田就可以继续插秧下去,不会耽误他们的农时。最重要的是,这一整年,他们恐怕也不会缺粮了。
蒋亭渊那边也查清楚了,躲风头的十五位赵家村民众也回家了,只不过第二日就跑去帮忙修河道了。
京城里那位最先上诉的妇人也回了家同一家团圆,蒋亭渊办事细起来真是面面俱到,这些事情不需要宋彦泽说,他都已经办妥。
就连那位吹洞箫的“婷娘”也被他安置好了,身契毁了,她自由了,因为在赵家村住了一段时日,她如今便也留在了那里。
只是心心念念再见小宋大人一面,想以一曲相送。蒋亭渊皮笑肉不笑地回来同他说起,又找机会硬是让他在被衾里又品鉴一回。
宋彦泽抖着唇,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吹箫这两个字。
民众几乎将小宋大人捧上了天,高呼他是天上文星下凡,甚至要给他供长生牌。
相对的,富商和三司官员都要恨毒了他。
宋彦泽既然那么做了,就知道会这样,即使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么做。
现在大局已定,朝堂上的斗争却是要悄然进入白热化了。
工部尚书贪污案,李恒授意地方炸毁堤坝,地方官商勾结迫使农户贱卖田地……
每一件都是要命的大事。
宋彦泽缩在他怀里,想到这些忍不住紧紧抱住他,见他似乎睡沉了,低声说道。
“生死相随,别再丢下我了。否则下辈子,我就不……”
蒋亭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手掌托住了他的后脖颈,低头堵住了他的话。
柔软的唇磨蹭轻咬,轻轻吸吮舔过。
宋彦泽搂着他宽阔的背,在昏暗的烛光里看着他,他们的热气纠缠,青丝散着纠缠在一起。
蒋亭渊搂紧了他,亦是看着他,眼里多了什么深沉如墨的情绪。
他们稍稍分开喘气,对视间又不知是谁急切,又猛得贴在一起。
“彦泽,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不论如何,我都要在,我都会在。”
宋彦泽脑中嗡鸣一声,那双黑沉的眼睛似乎是墨蓝色的,但一直是他,那么确定,那么肯定。
就像是庭雁还是蒋亭渊,都是一个人。
也就像是他重复多次的那句话一样。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爱你。
第116章 折梅26 老爷,赏小的一回吧
“夫君, 夜深了。”
夜半时分,春雨下了起来,玉娘将女儿哄睡了, 推开房门见方怡丰站在廊下听雨出声。
雨淋铜铃,泠泠冷声伴着有节奏韵味的雨打声, 方怡丰脸上却没有半点闲适的轻松惬意,紧皱着眉头出神。
玉娘走到他跟前, 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到底是魁首,比我有用多了。”
玉娘知道他在说什么,如今整个江南省谁还不知宋彦泽, 一己之力算计了整个江南官府、商户, 一手阳谋解了江南米粮之困。
保住了几十万百姓的活路。
“当初你本是要嫁他的, 若不是阴差阳错, 你不会嫁与我。我曾向你承诺,要让你比做他的夫人更痛快。”
“现在看来……”
玉娘抬起手, 一张素面温婉的美人面,眉眼间有柔光,抬起手却是……揍了他一下。
“大半夜不睡觉, 在这吹风瞎想。”
“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又翻出来说。你明明知道我不愿的事, 旁人半分逼不了我的。嫁与你就是想嫁你,是你自己喜欢瞎想。”
玉娘一转头看见橘黄色的老猫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因为不喜欢湿漉漉的雨, 贴着墙根走,又轻巧跳进玉娘的怀里。
“不管如何,我会尽力保全你们。”
玉娘皱起眉头:“从堤坝决口前一日你就不对劲,究竟发生了什么?”
“近日有些流言传得很凶, 很是荒唐。”玉娘犹豫着对他提起。“三江堤坝是被人炸毁的,不是被冲毁的。”
方怡丰看着玉娘的眼睛,躲闪着移开了。玉娘瞪大了眼睛,一切尽在不言中。
“方怡丰!你……”
“我一人死不足惜,可总要保全你……”
“荒唐!”玉娘推开他,老猫惊得跳出怀里,钻进房里了。
“方怡丰,不敢就是不敢,不要拿我们母女俩做借口。一省布政使,你肩上担的是什么,你不清楚吗?何况现在继续查下去,你又能保全谁?”
越到夜深,雨越大。
宋彦泽批着发坐在榻上,等着蒋亭渊回来。赈灾救灾事宜妥当后,焦点就在事后归责上。
蒋亭渊带着一身凉气推门进来,发梢上还有水汽,没有先去抱宋彦泽,撑着案几凑过来亲两口才去更衣。
“明日我们便可动身回徽州一趟,可你刚回来,要不要再歇一天?”
宋彦泽被他叫着去拿干布巾,他站在屏风外,背过身拿着布巾递过去,却半晌没人来拿。
蒋亭渊在里面脱衣擦洗,宋彦泽自觉回避,不像他偷偷摸摸地偷看。
却也正是吃了这个亏,没发觉蒋亭渊猛地一拽干布巾,宋彦泽整个人被带到了屏风后。
蒋亭渊身上还有热水冲洗过的热气,眉眼间水涔涔的,黑直的睫毛挂水,垂头让他帮忙。
宋彦泽啧声,但还是唇角勾着笑给他擦,猛地盖住他那双灼灼盯人的眼睛。
“就明日。没多久就要回京了,不能再多耽误一天。”
蒋亭渊这么肯定,想必是已经有消息了。宋彦泽眉头一跳,而后抿了抿唇,有些犹豫要不要问。
他已经将三司逼得太过了,不能再插手查案,是以臬司衙门的卷宗一直没有送来,他也没有多说。
但蒋亭渊去调阅了,而且是更为强硬的姿态。他不能查的事,蒋亭渊都接手了。
“想问就问,没什么不能和你说的。”
只是说着又赤着身凑近他,意图明显,让宋彦泽帮他擦,眼里满是不正经的调笑意味,刻意想耍流氓惹得小宋大人红脸。
宋彦泽却一抖布巾,面不改色地帮他擦,脖颈、下巴,宽阔的肩背,紧实的腰腹……
蒋亭渊反倒先受不了了,忍不住伸手去拉他,想贴在他身上,手臂肌肉绷紧线条,起反应了。
宋彦泽低头瞥了一眼,又抬眼看蒋亭渊,当没发现一样,拒绝了他的贴贴,让他转过去擦背。
“官商勾结,强压百姓贱卖田地的事,你们查了?”
蒋亭渊感觉到他柔软温热的手搭在他背上,立刻又脑子里跑过一堆不成体统的事,柔软的布巾擦过,宋彦泽手轻,不因为他皮糙肉厚就不细致。
“呈交御前了。”
“那毁堤的事……”
“拿到了证据,但只到三司,同那位李阁老的干系还没法证明。”
宋彦泽突然停住了,轻叹了一声,蒋亭渊立刻转过身抱住他,拎他坐在桌案上,凑过来亲他。
宋彦泽早都沐浴过了,头发都干了,身上只一件单衣,很快也被剥到手肘。亏是蒋亭渊火气壮,他这样不要脸的情态第二天一准着凉。
“不要叹气,我来解决。他们一个都跑不掉的。”
宋彦泽|胸|口|疼,一低头看见嫣红的点上有个牙印,烛光昏暗,水渍亮晶晶一片。
“别咬!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你。”
宋彦泽阻止不了他,蒋亭渊忙得很,一手拽带子,一手还要忙着揽着他,虽然宋彦泽很少会拒绝他,但他就是改不了圈在怀里的习惯,护食一样的行为。
“皇上离不开李恒,他还要李恒帮他做事。他不会希望你查到李恒党头上,呈交御前也是枉然,平白让你被他不待见。”
宋彦泽揽着他脖子,长|腿|挂|在|他|腰|上,偏头搭在他肩头缓缓说着。
“别操心。”蒋亭渊不喜欢他分心,惩罚性地一咬他的下巴,留了一圈湿漉漉的牙印。
“上次的奖励,你还没给……老爷,赏小的一回吧。”
宋彦泽揪住他耳朵,笑着骂他:“刁奴。”
“你忙了一天,早点休息不好吗?”宋彦泽把事办妥了就没那么忙了,只是些文书,还有上奏回禀的奏章要处理,时不时去看看他们疏通河道的进度如何。
他真是为了蒋亭渊想的,只是刁奴不领情,以为这主人是要赖账,当即去拽他的腰带,手|钻|进|去,手指那么粗糙,却灵活得很。
宋彦泽还没反应过来,尚带着他体温的柔软绸裤就甩在浴桶里了。
“你……”
宋彦泽一激灵,紧紧抓着他的肩膀,贴在他身上倒也不冷,反倒是浑身通红热得紧似的。
蒋亭渊身上有很多旧疤痕,宋彦泽每次都细细用指尖摸过,就算被捉弄得眼角泛泪也只轻轻亲吻过。
他同从前很不一样了,黑了很多,皮肤也粗糙,一绷起来,哪里都是硬邦邦的肌肉,热得烘人脸热。
“叫我的名字。”
蒋亭渊捏着他的脸颊,唇舌纠缠,音节碾碎在其中,带着啧啧水音含糊着。
蒋亭渊一点也受不了他温情的触碰,很喜欢,但就是受不了他温柔的安抚。
这会让他甚至觉得这七年间应该再多些磨难,否则现在有的一切那么如泡影一般,生怕哪一天就被叫醒了。
睁眼又是没有他的地方,周围都是腥臭的残缺尸体,那些温暖都是血从伤口流出的幻想。
“蒋亭渊……唔……蒋亭渊……”
宋彦泽摸着他的脖颈,感觉到他那突突直跳的生猛动静,轻轻喊他,贴着彼此,恨不得用这样最原始最笨的办法,将对方黏合在体内,永远不要再分离。
伸直了点着地面的脚尖晃着,周围是滴落的水渍,不一会有什么流动,沿着长直的腿,顺到那绷紧弓着的脚背滴答。
“你不要再弄了……明天还要骑马。”
宋彦泽掉进被褥里,双腿并着不自觉颤着,皱着眉头揉揉|腿|根。蒋亭渊一手半撩开纱帘,一手举着烛台换灯。
他不想黑灯瞎火,什么都摸着黑,他披着宋彦泽宽松的外袍,短了一大截,看着很滑稽,衣领也不好好系一下,什么都没遮住。
宋彦泽看了一眼就别开头,蒋亭渊一笑,烛火映照他的侧脸,深邃立体的面容看着有种情|欲|勃|发的生涩劲,像个贪欢的毛头小子。
为着这档子事,他算是尽心尽力。
“马车早几日就备好了,软垫,茶水,点心什么都有,也宽敞,你躺着睡都没事。”
宋彦泽呆了两秒,而后赶紧掀开被子死死拽着被角让他滚。蒋亭渊不滚也不着急,先专心把手里的烛台换好,而后撑着床榻伸手探进去拽被子。
“老爷的奖励还没给完呢。”
刁奴吃得满嘴流油,心满意足,第二天看着那么神气,一扫前几日隐隐的阴沉危险。困顿地睁不开眼的小宋大人却满脸隐忍的火气,慢吞吞地走着,时不时捶捶腰。
玄青料想是宋大人日夜操劳批文书批的,顿时肃然起敬。
徽州离这里有个一整日的路程,马车确实舒适,宋彦泽几乎睡了全程。本来蒋亭渊还沉浸在吃得满足的雀跃里,如今越到徽州,越躁动不安。
宋彦泽趴在窗边看风景,徽州也是受灾的之地,但现在处处井然有条,一点看不出迹象,只有从城外几条河还浑浊才能看出一二。
“你怎么了?”
蒋亭渊打马走在马车旁边,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但宋彦泽扫过他微皱着的眉,有点撇的嘴角。
“你害怕祖母?祖母没你想的那样不通人情,再者,你也算她看着长大的。”
蒋亭渊自然知道老太太没有不通人情,她还曾为一对契兄弟做证婚。只是……
车还没进了城镇,不少百姓就聚集在河岸边跪拜,高呼青天。
宋彦泽只同祖母提过要回,还嘱咐了不要多说,没想到还是受了此大礼。
宋彦泽赶紧下车回拜,又去同他们说话,一一问了现下的生活情况,慢慢人散了,才看见祖母站在人群外笑眯眯地看着他。
“祖母!”
宋彦泽顿时一点沉稳气场也无,快步走到祖母面前,她笑着拍拍他的手背,一连说了好几个好,笑得合不拢嘴。
“我一切都好,身子骨好着呢,你不停地往家送补品送东西,我都用不上。”
宋彦泽本是想接祖母去京都,只是当时情况不明,自己的性命不定能保住,便不能拖累祖母,而且祖母也不想离开老家。
“祖母,我带了一人回来……”
祖母却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看向站在人群后的蒋亭渊一眼,什么话都没多说,只让他们都先回家。
宋彦泽拉着他走到前面,看看心不在焉的蒋亭渊,又看了半点讶异之色也无的祖母,一肚子疑问。
用过晚饭,终于能说说话。祖母一摆手让他们都下去,蒋亭渊却心不在焉地就要跟着丫鬟小厮一起下去。
宋彦泽一急抓住了他的手,疑惑地看着他:“蒋亭渊?”
祖母只喝茶,脸上带着淡笑,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轻咳了一声。
蒋亭渊就要撒手,宋彦泽却抓住了他的手,看向祖母。
“祖母,他是七年前的庭雁。如今也是我一心一意要一辈子的人。”
宋彦泽一撩衣袍要跪,蒋亭渊却抓住了他,扑通一声先跪下了。
“是我毁诺……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再放手了……”
祖母看看错愕的宋彦泽,又垂眼看着那个死心眼的孩子。
“倒也不算你毁诺,十年未到,但我这个孙儿已经满心满眼都是你了。”
“他也是个执着认死理的孩子,你们兜兜转转的缘分,不管是天意,人为,顺其自然,还是你强求得来,总归他喜欢。”
宋彦泽被他们这出弄懵了,愣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蒋亭渊,又去看祖母。
“你可知,你们同在官场,又同为男子,生前不得名分,死后也见不得光。官场上,也不会有姻亲帮助,没有家族支持。”
“我……”蒋亭渊刚要说话,祖母就打断了。“不是问你,你是最撒不开手的那个。我是问你,彦泽。”
“你想明白了?情爱会冷,漫长岁月间什么都会发生,若是结局狼狈不堪,你能承受,能接受吗?”
宋彦泽跪在蒋亭渊身边,拉着他的手一同向祖母跪拜。
“祖母说的,再清楚不过了。但无论如何,此生不悔。”
祖母叹了一口气,她年岁高,见证了太多爱侣变怨偶,男女之间尚且有婚书,有责任有家族。
而他们之间的联系只有在她看来,细脆如蛛丝的情爱,能经得起什么?
但……她的孙儿她了解,执拗,赤诚之心不改。蒋亭渊她更是清楚,有时候他那拼了命豁出一切的劲,让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曾经她反复担忧,觉得他是个麻烦,怕他日后会忍不住用什么手段强逼她的孙儿……
现在倒也算圆满。
年少时的赤诚,不容怀疑,但历经了那么多世事,见过那么多人,依然坚定的赤诚和热烈,她又能再说什么。
“我知晓了,不会拦着你们,只当我又多了一个孙儿。”
宋彦泽知道会这样,因为祖母爱护他,真心希望他快乐。蒋亭渊倒是懵住了,一脸的不可思议,竟是悄无声息地砸下泪。
“好了,你们别在这晃了。回去吧。”
这里的陈设一点没变,他们都很熟悉,但那时没觉得这抄手游廊那么矮,这院子那么小。
“你和祖母到底……”
蒋亭渊一直沉默着,看过来的眼睛都是发懵的,好像是以为自己要被砍头,结果只是轻飘飘说了两句就给放了一样。
宋彦泽觉得他这个表情很好笑,停住了脚步。
这院子还是那样,廊下灯笼朦胧,月亮清辉洒在小竹林和芭蕉上,一棵梅花已谢的梅树在窗前。
他们都这样大了。
宋彦泽捧着他的脸颊,仰头亲亲他的唇瓣,轻笑了一声。
“回神了,夫君。”
七年前到底是怎么了,又为什么说什么毁诺?
这个家伙也是能藏,还有瞒着他的事。
第117章 折梅27 你知道什么是断袖吗
七年前的不告而别, 宋彦泽心里不是毫无芥蒂的。
可看到他身上的那些疤痕又到底选择了不问,等他想说了再说,但怎么也没想到还有祖母的事。
小院的卧房也一点没变, 里间的卧房隔着屏风的放的床都还在。
那时候宋彦泽觉得小雁哥哥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不肯撤走这床, 久而久之,便如本来就是这样一般。
蒋亭渊走进来时看着这张床也明显一愣, 没想到还会在。
宋彦泽笑笑,没有多说,只是拍拍床榻:“如今怕是根本不够你睡了, 小了好多。”
那些春夜里荒唐, 粘腻的梦境和记忆呼啸向他而来, 蒋亭渊一时怔然, 直直看着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的宋彦泽。
无数个日夜里, 他趴在这张床上透过屏风去看他朦胧的身影,只觉得春山遥远,梦里的甜蜜转瞬即逝。
可如今不同了。
蒋亭渊缓缓长出一口气, 笑了一下。“七年前我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一刻。”
“如今竟是美梦成真。”
宋彦泽猛地瞪大了眼, 他的意思是七年前他就……
蒋亭渊坐到这张小床上, 同他腿贴着腿,又觉得不够,蜷着长腿抱他缩在这张小床上。
“你还记得那个玉娘吗?”
宋彦泽愣了一瞬, 想起了七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蒋亭渊已留在宋宅整整一年,又是一年春。
蒋亭渊习武,宋彦泽上族学,每日闲暇, 宋彦泽就会教他识文断字。
他算得上是个耐心的夫子,即使蒋亭渊怎么写都写得不好看,他也只是耐心地捏着他的手重新来。
“你日后不是要做将军?一军将领,大字不识可不成。”
蒋亭渊没有回话,他并不想做将军,只是知道宋彦泽是要做状元的,日后平步青云,做文臣之首。
他现在读书也来不及,只有成了将军,才好和他相配。
“庭雁?我应邀明日要去听曲,你去不去?”宋彦泽同他一起收拾笔墨纸张,手肘亲昵地拐他一下,蒋亭渊面色古怪地一躲,低声应了。
江南这里的听曲便是水榭台子上隔着帘子,里面歌伶抱着琵琶唱些小调,有贵客便可去包厢听,也可点了戏。
徽州里有不少名角,但宋彦泽之前一向都不感兴趣。
乌篷船轻晃,撞上了亭台的石阶,宋彦泽拉着蒋亭渊一同去,路上果然碰见了不少族学里相熟的同窗,言语间不出蒋亭渊所料,是几个世家子推不掉的邀约。
只是不同寻常的是,不少姑娘家也来了。
宋彦泽原本站在船头吹风,一身月白流云锦帕皎皎如月,不少姑娘撩开纱帘去瞧他。他自己毫无所觉,惹得蒋亭渊拉他进去。
“看着脚下。”蒋亭渊寸步不离,一年前落水那一遭之后,每次坐船上下他都紧张得很。
宋彦泽哭笑不得,明明他才是那个从小生长在水乡的人,怎么会怕呢?刚走进了小厅内,就有脂粉香气随着春日里各色花的清香飘了过来。
远远地宋彦泽看见了方怡丰,他也看见了宋彦泽,只是表情不愉地转过头去。宋彦泽回头同蒋亭渊小声说他。
“听说冬日里,这厮的船叫人凿漏了,大冬天里掉进了湖里。当真是痛快。”
他眉飞色舞地只顾着同蒋亭渊说话,蒋亭渊到底年纪小,心虚地一摸鼻子,又听他高兴,心里忍不住得意。
两人都没注意前面,一只橘色的小猫跳到他脚前。宋彦泽吓了一跳,看清后惊喜地抱了起来,忍不住摸了又摸。
“你不该扑我呢,这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宋彦泽一眼认出是那年困到树上,被蒋亭渊救下来的橘色小猫,这四个白手套,尾巴尖尖一搓橘色毛毛,不会认错的。
他抱着猫,伸手去捏他的爪垫,摆了一个作揖的姿势。宋彦泽笑着回身抬头看蒋亭渊,柔了声音。
“多谢蒋大将军相救呀。”他说的姑苏话,顺着里间传出来的琵琶小调,像在唱戏,蒋亭渊却觉得他是肆意伸手拨弄他的心弦。
“宋……宋公子……”
宋彦泽循声回望,一身着鹅黄的少女绯红着脸颊,大胆地直直看着他。因这小猫,宋彦泽同她说过话,自然一道记得它的主人。
“是你啊,你也来听曲?”
宋彦泽还抱着猫,没有贸然上前,隔着一道敞开的门说话。
“嗯……”她似乎有些高兴同他多说了两句话,但又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少,又补充。
“同表哥一道来的。”
这里都是族学里的世家子,闻言顺口便问:“敢问是哪位?”
“邱……邱家表哥,邱逸。”
宋彦泽稍一回忆,弯腰把小猫放了下去,小猫蹭蹭他的手指跑回主人身边去了。
“原来是李家的兰玉小姐,幸会。”
蒋亭渊已经很不耐烦,要不是看他喜欢那猫,他是再不能容忍他同那女子说那么多话。
同为爱慕不得,他一眼便能看出那女子什么心思。
宋彦泽不好多跟她说话,便拽拽拉着脸一个劲催他的蒋亭渊拱手离开了。
“今日是谁请你来的?”蒋亭渊眉头紧锁,敏锐地察觉了其中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邱家牵头的,祖母昨天也叮嘱了不要推脱。”
宋彦泽随口便答,拉着他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却被几个同窗推到窗边的位子上。
中央纱帘里琵琶声又起,三两下拨弄,不是什么调子,只是声脆后又如珠玉相撞的亮声,一下子静了下来。
蒋亭渊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了,坐在这一抬头便能看见二楼隔间里的那位玉姑娘。宋彦泽心倒是大,一下没抬头去看过,支着脑袋侧耳去听曲。
曲调清丽,歌伶的声音又亮,宋彦泽听得入迷,蒋亭渊悄悄松了一口气,放在桌下的手却捏紧了一直不放松。
一曲终了,宋彦泽才捏起茶杯喝茶,轻叹一声。
“这位角儿可是难得一唱,今日竟是让我等赶上了。”
几位凑巧在议论,蒋亭渊听了一耳朵,心里莫名有了某种预感。果不其然,风吹过纱帘,一长相阴柔的歌伶悄悄瞧上了宋彦泽。
这歌伶这样柔和清亮的嗓子,竟是个男子。宋彦泽隔着帘子瞧见了他,同样也是一愣,很快面色如常对他一笑。
蒋亭渊当即扯了他一下。
“怎么了?你觉得无趣……”
“宋公子。”宋彦泽回头和蒋亭渊说话,一小厮去拿着单子小跑过来。
“我家主人请您点曲。”
席上众人论家世背景,论钱财家底,还是论年岁长幼,都轮不上他来点。宋彦泽一愣,下意识隔着帘幕看向那歌伶。
他看着五官阴柔,雌雄莫辨,一身素衣单薄得很,看过来的眼神乱飞又轻飘飘地只落在他身上。
宋彦泽一愣,蒋亭渊却伸手夺过那折子,似笑非笑地一压眉看向那歌伶,眼含警告。
“我家公子不懂曲,便不点了,叫你家主人捡拿手的唱。”
宋彦泽根本不懂那些暗涌的情愫和针锋相对的较量,只觉得他今日占这个好处,不大恰当,于是便松了一口气。
太多了,蒋亭渊无法忍受这样的事,男男女女,身份高的,身分低的……
各式各样,他若有心,想必会有更多。
好就好在,但也是坏就坏在,宋彦泽还不懂。
“公子!”
曲已唱完,宴席散了,宋彦泽正要上船却被喊住了。
“我家主人让小的来问问公子,今日的两曲可还合心?”
“名不虚传,先生技艺高超。”宋彦泽再傻也咂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他正色答了。
晚霞倒映在宽阔的湖面,小船划开橙黄嫣紫的水面,蒋亭渊沉默着呆呆看着他。
“怎么了?”
“那歌伶有心结交。你没答应。为什么?”
宋彦泽坐在船头,左右四下无人他也懒得脊背打直,努力维持挺拔姿仪,当即撑着脑袋闲散一笑。
双眼轻掠过水面,看着一天中他最喜欢的景色,眉眼清隽秀致,此时却流露出一种清冷淡漠的情态来。
“我与他之前并无缘分,隔着纱帘远远一观,他点了我,又吩咐小厮追上来结缘……我总觉得有些奇怪,索性不爱交游,说清楚为好。”
“奇怪。”蒋亭渊咂摸了两下,看着他的侧脸,直接说道:“你同我也不直说了。你是不能接受同他断袖分桃吧,为什么?因为他身份低贱……还是容貌不……”
“小雁哥哥!”宋彦泽变了脸色,他根本没有想那么多。“不要那么说他,只是我性子孤僻……”
“你知道什么是断袖吗?”
蒋亭渊脱口而出了这句话,说完看见了他疑惑不解的神情,似乎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非要纠缠这件事了。
他突然感到了无力,这一年多美好,幸福的时光,立刻如露珠一样脆弱。他偷来的那些亲近,只是他卑劣的手段得来,如果不是他强求,那便什么也没有。
“那个玉小姐,你倒是不怕说不清楚了。”
宋彦泽觉得他今天很奇怪,他提起李兰玉,他还是回想了一下才记起他在说谁,又是说的什么事。
“庭雁,你不要这样说。玉小姐是姑娘家……”
蒋亭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横冲直撞的一股戾气,死拽着他的衣袖,心里甚至陡生了一股无可奈何的怨气。
“姑娘,是,你一向怜香惜玉。那个歌伶你不要,这个有身份的玉小姐倒是和你相配,看来你是……”
“庭雁!”宋彦泽生气了,第一回伸手猛地推开他,气得脸发白,又听见他撞到船舱上的闷响,心里一紧。
“背后妄议姑娘不是君子所为,我们只是说了几句话,你这样说是不尊重她,也是不尊重我。”
蒋亭渊已然后悔了,宋彦泽也想知道他撞疼了没有,但都拉不下脸来,只好一人在船头,一人跑到船尾去了。
他们两人闹矛盾,莲心都觉得奇怪。他们家公子看着冷,实际上心肠软脾气好,蒋亭渊对别人是睚眦必报,对宋彦泽却一向是没底线的。
宋彦泽这日下了族学,顺道从街铺里买了几样点心,全都是甜口的,宋彦泽不爱吃,蒋亭渊爱吃。
宋彦泽背着手从游廊一边走来,远远地看见蒋亭渊打着赤膊在挥刀练武,他什么都不懂也能看出他动作凌乱,力道狠辣。
宋彦泽拎着东西轻咳两声,两人遥遥对视了一眼,蒋亭渊眼里还有未散的戾气,冷然惊人。
宋彦泽什么也不说,把手里的糕点放在小石桌上,蒋亭渊的外袍就扔在上面。
蒋亭渊背过身去,看也没看他,宋彦泽有点恼恨,丢下东西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蒋亭渊等到他进了屋才坐过去,垂着眼呆愣着看着带着温度的糕点。
他根本不爱吃甜的,只是每次宋彦泽都捡咸的吃,他就说他爱吃甜的,把他想要的都给他。
宋彦泽却总是不厌其烦地问他,你喜欢什么,这个爱吃吗?这个你喜欢吗?你以后想做什么?你以前都做些什么?都去过哪里?
他常常撒谎,真话很少,因为蒋亭渊留不下来,乞儿庭雁才能留下。越可怜越能讨到他的心疼和爱护,他本来一直满足于这样的现状。
那只被他救下的橘猫又出现在他眼前,再次提醒他,一年多了,他只在原地打转而已。
宋彦泽偷偷在窗边偷看他,他披着外袍捏着酥点出神,神情落寞。他叹了口气,有时候他真的不太明白庭雁,但他希望他能开心。
就像是庭雁总是哄他高兴,把所有他喜欢的捧到他面前一样。
他们早已经是重要的家人了,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呢?
晚饭时,祖母来叫,两人别扭地走在一起,却都各自撇过脸去。祖母一见他们两人这样,就知道是闹矛盾了。
“多大的人了,还闹矛盾。”祖母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汤,笑着拍拍他们两人的头。
“小孩子磨牙。”
宋彦泽偷瞄蒋亭渊一眼,却看他只是垂眼喝汤,也不理他,又失落地收回了眼神。
“彦泽,那日去听曲遇到邱家的表小姐,玉姐儿了?”
“嗯。”宋彦泽心不在焉,纠结着要不要拉拉蒋亭渊的衣袍,或者晚上睡前同他好好说说话……
“玉姐同你年岁相仿,相貌人品都是出挑,你觉得她如何?”
宋彦泽根本没注意祖母在说什么,蒋亭渊却捏紧了瓷碗,绷紧了下颌等着他的回答。
“挺好的。”宋彦泽叹口气,到底为什么那么生气?
碰——
瓷碗磕在实木的桌上,打着旋儿将汤洒了蒋亭渊一身,最后掉在地上碎了。
宋彦泽赶紧去拉他的手。
“烫到了没有?”
蒋亭渊却低着头猛地抽回手来,匆匆大步离开。祖母想喊也没喊住,宋彦泽也坐不住了,当即把碗筷一放追了出去。
“小雁哥哥!”
宋彦泽跟不上他,伸手去抓他的袖袍,却只扯了他的发带一下。
“啊,我不是故意的。”
“你烫到了吗?”
游廊里红色灯笼照得脸庞润光,宋彦泽的眼睛清澈又纯然,蒋亭渊没有停止过心动。每当品尝到这样关系下的苦味时,宋彦泽一点点的关怀就让他忘乎所以。
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是个三心二意的人,可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他这辈子早早把真心奉上了。
可宋彦泽却一无所知,只是因为他的温柔良善在呵护着他的一颗真心。
“我们和好行吗?”宋彦泽抿了下唇。
蒋亭渊叹了口气,问他:“你早晚有一天要成亲,是不是?”
宋彦泽不知道这是什么问题,点了点头:“遇到了心爱之人自然要成亲。”
蒋亭渊再一次明确,他的那些爱恋都是独角戏。
“我们不是在说和好的事?”宋彦泽拉起他的手看看,确认没什么事才放心。
蒋亭渊触电了一样缩回手,摇着头低声说:“我们不能和好了。”
宋彦泽因他这一句气到了,浑身发抖,挥袖便大步离开。
莲心不知道怎么了,只知道他家公子让人把里外间的帘子放下来,似乎是看都不想看到蒋亭渊了。
宋彦泽气得睡不着,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看着纱帘,等着外面的人过来同他道歉。
左等右等却也没等到,宋彦泽气得拿去床上的枕头砸了出去,纱帘一荡,扫过枕头落到站在屏风旁的蒋亭渊脚下。
他盘腿坐下,看着一旁流着泪的蜡烛,火光摇曳,明亮晃眼。他一直等到里面的人呼吸声均匀似乎是陷入了沉睡。
蒋亭渊披着外袍撩开帘子挂起一半,慢慢走到塌边。
宋彦泽睡觉喜欢把床帏放下,今日却忘了,或者是因为他一直等着有人一进来就看见他不高兴的表情,然后过来同他说话。
蒋亭渊坐在脚踏上,伸手小心摸摸他的脸颊,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他下意识凑近了,脸一蹭。
烛火一晃,灯花炸开,骤然一亮。
蒋亭渊慢慢低下头来,喉结难耐地一滚,轻轻一贴他的唇瓣,温软湿润,似乎还有一点甜味,鼻间还有他身上沐芳的香气,清淡温暖。
他抬头又忍不住凑过去,稍稍一偏头轻轻贴着一吻。
蒋亭渊直起身,一转头看见手里拿着食盒的老太太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惊动他,蒋亭渊同老太太出去,站在了廊下。
啪!
一个巴掌印浮现在了蒋亭渊的脸颊上。
第118章 折梅28 我们的婚书
“当时我就不该留你在这。”老太太压低了声音, 手都在颤抖。
蒋亭渊当即跪下,抿紧了唇瓣,眼里却是明白的执拗。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那样赤忱待你, 你要这样作弄他?”
蒋亭渊忍不住辩白:“若我有作弄之心,就叫我立时暴毙, 永无超生。”
老太太被他的话惊得退了半步,眼神复杂, 抚住额头看他脸上印记明显的掌印。
“那你……那你是什么心思”她缓了好一会才开口。
“我视他如明月,却按捺不住思慕之心,想拥明月入怀。”他的声音很低, 字字句句却重若千钧, 说出口带着一丝解脱之意。
仿佛他就要被这些话压断了, 快承受不住了。
老太太静默良久, 再开口时已和缓下来。
“但他还不知道,彦泽待你如兄长, 如家人。”
蒋亭渊颓然地低着头,他一直死撑着,却只因为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落了泪, 泪水砸在青石上晕开。
“孩子, 你年纪还小, 不去考虑除却感情以外的事,不去想这件事情的后果。一味冲动执着,有时候不尽然是好事。”
“彦泽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太太低头看他脸上的泪痕, 拿出帕子递给他。
“那时候他才五岁,在京都宋府受尽搓磨,见到他时,饿得都没力气说话, 身上的衣服都是破布。别人四岁就开蒙了,他五岁了话还说不全。”
“是老太太我,带着他离开了那里,又看着他一点点蜕变,变成你们喜欢的样子。其中他吃了多少苦,我都看在眼里。读书无一日懈怠,夏日里热到起痱子抓挠的后背都是血,冬日里冻得脸蛋青紫……”
老太太看着蒋亭渊,声音轻柔,只是平淡地述说着。蒋亭渊的心却皱缩起来,为那个他不在的时候,宋彦泽吃的苦而痛心。
“因为他说他要成状元,他要入仕,他知道饿是什么滋味,不想让别人挨饿。”
老太太忍不住骄傲,叹了一声:“寻常人都会想,要考功名,要京都宋府漠不关心的父亲后悔,要搓磨过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而你,孩子。”老太太摸摸他的头,看见他泪流不止的眼睛,他这样倔强的人哭都是悄然的。
“你也是吃苦过来的,该是明白其中不易。你若拖着他,才真的会让他所有的辛苦化为乌有。”
“我……我不会的。我会待他好,我有的我都会给他,我也能保护他。”蒋亭渊这时候方知他的捉襟见肘。
他现在的一切都是宋府的恩惠。
“他若娶世家女便会有士族帮衬,他若有妻子,世人无人说他半句。他若与你纠缠,那便是亵玩书童,为世人所不齿。他日入朝堂,他没有任何助益,还要应付京都宋府对他的不待见。”
“你说你爱他,那便放手,成全他,也成全你自己。”
蒋亭渊脑子里很乱,他一言不发地听着,最后只愣怔地抬头看着老太太。
“我也想,但我做不到,死了也做不到。”
老太太静了片刻,她不怀疑这孩子的偏执。“那你走吧。”
“兖州的蒋都督是你们柱国侯的旁支,我同他们有交情,你去兖州做王侯公子。在那里你如何,我都不管你。”
蒋亭渊一拜:“我不能离开他,我离不开他。”
“那我敬告众族老,安排你入族谱,从今往后,你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兄长。”
老太太没有强行让他离开,只是给了他一个两头艰难的选择。
“若你去兖州,十年之后,你若初心不改,他也未曾心有所属,你们如何,我便不管。”
“若你留下,入族谱改名,那我会给你安排单独的院子,以后你就同彦泽一样,是宋府的少爷公子。”
宋彦泽的脾性,若是他入族谱改名,成了他的兄长,那这一辈子他们再无半点可能了。
可十年……太久了。
久到让人害怕,即便是两情相悦的人分别十年,再会都会疑心初心是否依旧。而他连那一点希望都没有,他是一厢情愿,是自作自受。
“我给你时间做选择。”
*
“你要给点时间给他,他估计还拉不下脸来找公子你。”
今日是莲心来给他束发,宋彦泽还有点生气,只是又担心他。平日里他哪会这样,等他起床时,庭雁已经练过一套拳进来了。
然后取笑他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而后耐心梳理整齐,挽好一个漂亮的发髻。
今日他刚醒就里里外外找了,根本没见到庭雁人。
宋彦泽今日不去学堂,老太太一早派人说让他去郊外的青山寺上香。
这个季节江南多雨,阴沉沉的天蒙着细雨,气压也低,宋彦泽一路上心不在焉,忍不住唉声叹气。
马车只到半截,宋彦泽下车撑着描着红梅的油纸伞一步一步踩着台阶向上,两旁草木郁郁,还有山林间梅树开放正好。
台阶青苔湿滑,他低头走得小心,直到走到山腰,看见玉小姐坐在凉亭里看着她,怀里还抱着那只橘黄色的小猫。
宋彦泽轻皱眉,突然意识到祖母的用意,平常她从不会让他替她去烧香。
这玉小姐显然恭候多时,身边跟着的丫鬟婆子也都没有一点意外,甚至提前倒好了茶水。
“宋公子,来喝杯茶吧。”
宋彦泽看了一眼莲心,发觉他一脸愧疚,彻底确定了。
“公子,玉姑娘也挺好的,你去同她说说话又……”
宋彦泽转身便走,坐到凉亭对面,同她远远隔开,周围的人都撤开了几步,但都在视线内。
“玉姑娘是有什么话一定要同在下说吗?”
李兰玉怅然地看着他,其实心下早已明了,只是不死心。
“邱家有意让我同你结亲,你祖母也是赞许的。宋公子你觉得如何呢?”
宋彦泽没有犹豫,但声音没有那么冷硬了。
“在下配不上小姐。”
“一点可能也无吗?你应该知道这对你的未来的前途大有裨益。”
宋彦泽一笑,转头只看向一边的梅树,轻声道:“怪不得那日小姐见面时,特意提了邱家。又安排了邱家组了一场我不得不去的局。”
“玉小姐聪慧,应该知道我无意,何故还要勉强呢?”
李兰玉喜欢他长得俊秀,喜欢他年轻便有功名在身,又是一甲,也喜欢他洁身自好,从没有过通房小妾。
她便想为自己搏一个可能,她押宋彦泽日后前途无量。
“我不明白为何无意。”
“没有为何。”宋彦泽喝尽了茶,轻声道:“无意就是无意。”
“茶已喝尽,在下告辞。”
宋彦泽拎着伞一拱手便转身要走,李兰玉却快步拦在他面前。
“你如今已有心上人?”
“并无。所以更不能答应。”
宋彦泽说完便不想再说,撑着伞绕过她一步一步继续向上走去。
另一边蒋亭渊同老太太坐在一起,远远看着他们坐着说话喝茶,宋彦泽又撑伞离开。
“这姑娘是邱家的表侄女,才情高,人也聪慧识大体。李家虽式微,但有两位京官,邱家更不用我对你多说。”
“他一心要为百姓做实事,却不知要走上可以做实事的位子,靠的不仅仅是才华,更有人脉家世。他想天真,我们家人就要为他考虑。”
蒋亭渊出神地看着他们,他眼下青黑,脸色唇色苍白如纸。良久之后,他却突然低笑了一声,摇摇头。
“他不会同意的。”
蒋亭渊凝视着他的背影,看着那伞面上的红梅。
“他一定不会同意。”
老太太不赞同地摇摇头:“他没有心上人,年纪相仿,又聪慧的玉姑娘,你凭什么觉得他不会答应?”
“老太太,若我赌赢了。这十年内,你不要逼他成家,若他自行提出,我绝无二话。”
老太太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选择,也没想到他敢做这样的选择。
“好。”
青山寺大殿内是座金身大佛,宋彦泽焚香跪拜,先求了祖母身体康健,而后满心便是愁眉不展的庭雁。
“求佛祖垂怜,庇佑庭雁心想事成,一世顺遂美满。”
宋彦泽认真叩拜,转头看见一狐狸眼的沙弥笑着看他。
他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施主,我看你面相是个有福慧之人,只是眉头紧锁,似乎有烦恼?”
宋彦泽莫名觉得他很眼熟,这说辞也耳熟,下意识觉得他该问他要银子了。
“不是我有烦心之事,是我挂心之人似乎有烦心事。我不知该如何帮他。”
“顺其自然,福慧自会来。要不要抽个签筒,我可为你解答。”
那狐狸眼的沙弥,看着一点佛性都没有,看着一股灵动狡黠的劲儿。宋彦泽莫名信任他,伸手摇签筒,掉出一支签来。
“下下签……”宋彦泽忍不住一叹。
那沙弥却一笑,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
“惠诚十两银子,帮施主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有情人终成眷属。”
宋彦泽倒是难受不起来了,甚至开始怀疑那签筒是不是都是下下签。但他还是掏了十两银子给他,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你帮我挂念之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再有情人终成眷属就行。”
那沙弥玩闹似的随口同他说道:“都一样。”说完便抓住他的手,让他掌心朝上。
他猛地一拍宋彦泽的手。
【管理员已切换世界流速,脱离程序已托管,敬请任务者悉知。】
宋彦泽猛地回过神,下意识拍拍脑袋,直到蒋亭渊走过来才回过神来。面前哪有什么小沙弥,只有一个动也没动过的签筒摆在那。
“回去了。”蒋亭渊肉眼可见的憔悴,宋彦泽吓了一跳,然后为了缓和气氛,拉着他去摇签筒。
“青山寺大家都说很灵,你最近心情不好,心里有事不如问一问吉凶?”
蒋亭渊一笑,接过了签筒。
无论是吉凶,上上签或是下下签,他已然做了决定,不会更改。
啪!
“是上上签!”宋彦泽忍不住拿起来送到他面前,瞪大了眼忍不住笑意。
“我也来。”宋彦泽也摇起来签筒,哗啦哗啦的声音,他们那点说不清的隔阂又不见了。
啪!
“上上签!”
宋彦泽都要怀疑里面都是上上签了,拉着蒋亭渊再去佛祖面前跪谢。
日渐中午,阴云隐隐散开,日光金灿灿的,宋彦泽拉着他趴在窗边去看不远处的梅树。
“我们得了佛祖保佑,以后都会一帆风顺,这样你心情有没有好些?”
蒋亭渊看着他的脸庞,轻笑了一声:“好多了。”
他的声音很哑,浓烈的不舍和疯长的情思都被压抑在身体里,是折磨,却也是甜蜜。
“你祖母……想把我改名写入族谱,以后做你的兄长,你觉得怎么样?”
蒋亭渊抓紧了衣袍,干咽了好几下才问出来。
“那很好啊,以后你就是宋府的少爷,没人敢轻看你,日后你要考武状元也有……”
他早知道的,就是不死心。
蒋亭渊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像是之前都没有好好看一样。
傍晚时分,宋彦泽被老太太叫去了。
蒋亭渊站在门外听着老太太一样一样说与宋彦泽听,从联姻的好处,到官场的难测,再到京都宋家对他的不待见。
“祖母,我都明白的。”
“但我不愿。”
蒋亭渊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慢慢再睁开。
他将那截红色的发绳紧紧系在手腕上,他拿他保命的匕首换了这一截红绳,如来时那样,孑然一身离开这。
从徽州到兖州,一路向西北而去。他有力气,也有武艺,有钱了睡客栈,没钱了睡在树林、坟地里。
他从不觉得自己要借着公侯少爷的名头才能行,他到了兖州,就从普通兵士杀起。
兖州这时候并不太平,不是马贼就是来犯的敌人,没日没夜的杀戮,掩埋尸体,搜刮战利品……
在这里活着就能耗干人一身的力气,心渐渐麻木冷硬,只是那截红绳始终熨烫着他。时而安全了,他会拿出那截红绳,坐在月光下轻嗅,想着徽州的梅花。
他尽量不去想最不希望的结果。
“蒋亭渊?”
在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姓名时,蒋都督带着一封信找到了他,毫不掩饰他的欣赏和满意。
他此时已经做到了军侯,掌管一营的士兵。
此时也不过一年半而已。
*
月光冷然,宋彦泽趴在他的胸膛前,听见他的心跳声,温热的气息撩动他的额发。直到他的手蹭着刮走湿乎乎的水渍,宋彦泽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我……我是不是太迟钝了……抱……”
一句脱口而出的抱歉被捻灭在唇齿间,蒋亭渊一直在笑,眼睛眉梢,只有幸福,没有一丝求不得的折磨。
宋彦泽抱紧了他,张开唇瓣来,纵情沉溺于迟来的春夜里。
“不晚,什么时候不都晚。”
宋彦泽知道了他的雁翎上红色的刀穗是什么,缩在他怀里去看放在一边的雁翎,红穗子晃荡着,他也晃荡着。
这床确实小了,还有些挤人,但越是这样,才越要紧紧靠着彼此,宋彦泽的衣袍堆在腰间,胸膛脖颈的汗水亮亮的,长腿被纠缠了绷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宋彦泽侧头看向他潮红的脸和耳朵,蒋亭渊垂着眼始终看着他,他们总是撞到床沿,发出吱呀的牙酸声音,宋彦泽却好好的。
蒋亭渊得意地想着,好处让他都吃着了,受点罪又算得了什么。
一时放纵心软,宋彦泽差点闪了腰,小肚子里难受得紧,一根手指头也不想抬,只等着蒋亭渊打了水来帮他擦洗清理。
虽然他总是手脚不规矩,清理着就又有了主意,但宋彦泽实在不想动了。
“扶我起来。”
宋彦泽看着他蹲在他面前收拾衣物,摸摸他的脸颊,突然想起了件重要的事。
蒋亭渊抱着他的腰,从背后圈住他站稳了,手掌摸摸他的小腹。
“要做什么?”
宋彦泽拿了准备好的金箔红纸,润了墨,深吸一口气,提笔要写,他却紧张地靠在蒋亭渊身上深呼吸几下,这才准备提笔,轻声回答。
“写我们的婚书。”
“喜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首永偕,桂馥兰芳。此证。”
第119章 折梅29 昏头的老爷,作精的小妾……
徽州待不了几天就要回去了, 他们抽空回来看看祖母,本也是久待不了。
临别前,祖母站在长亭边拉着宋彦泽细细叮嘱, 从莫贪凉说到官场凶险,宋彦泽没有半点不耐一一应下。
蒋亭渊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 按着腰间的雁翎,视线忍不住时时飘到他身上。宋彦泽同他站得近, 形影不离,姿态亲密。
一人宽袍大袖,清雅风流, 一人缚膊短打, 英武不凡, 倒是奇异的和谐。
老太太也拍拍蒋亭渊, 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如今手握重权的孩子,最后只对他们嘱咐。
“去吧, 都要好好的。”
回去的路上,蒋亭渊还是在一旁骑马,他神情松快, 时不时从路边薅了一把野花, 又打马过来扒着车窗递给宋彦泽。
宋彦泽无奈地照单全收, 也不想同他说些什么草木有灵的道理。蒋亭渊听了也不见得懂,更不见得以为然,不如顺着他的逻辑接受好意。
宋彦泽低头将这些“奇花异草”收拢在一起, 又从箱笼里拿了几本书,挑些花朵夹进去。
收拾停当了,宋彦泽下意识抬眼去找他,却看见前后随行的御前使都将一只手按在腰间刀柄之上。
蒋亭渊在车厢不远处打马走着, 脸上不见紧张,偏一点头在听玄青说话,玄青面色凝重,蒋亭渊却眉眼平淡,但看着却透出他的冷然淡漠。
是很少被宋彦泽看到的一面。
自从蒋亭渊来,又在众人面前表明了身份,宋彦泽将所有的卷宗和案件都移交给了御前司。
因此他也不清楚,他们这暗自戒备的状态是为何。
蒋亭渊对他的视线自然敏感,一抬眼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变脸变得很快。
他打马回到宋彦泽身边,伸手摘掉发丝间的一片细小叶片。
“怎么了……”
宋彦泽刚问出口,就被蒋亭渊压着肩膀塞回马车里,宋彦泽只听见众多牙酸的抽刀之声。
宋彦泽不给他添乱,只坐在车厢内从车窗往外看去,只看到一队人马从山间掩映的草木间跳出来,兵刃相接,是野蛮而原始的杀戮。
对面来的人明显更多,但随行的御前使身手以一当百。
他第一次直观地看见蒋亭渊见惯了的拼杀场面,他的马也没有惊起,反而配合地很好,看来是见惯了。
雁翎刀是细刃的战刀,他一手拉缰绳,一手握紧刀把,脸上没什么表情,险险避开架在他脖颈间刀锋眉头也未动。
相应的,他提刀杀人也全无顾忌,鲜红的血飞溅,他却一点不沾染,反手挑飞他的刀,伸手粗鲁地拽住他的发髻,雪亮的刀刃反光,一条人命收割。
蒋亭渊却只是漠然地松手,神情未曾变一下,因为下一个人的刀刃已经砍向了他的手臂。
宋彦泽看得揪心,虽然明白他的本事,但还是心惊不已。这七年间,他便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不是没有人冲到马车边,但蒋亭渊站在前面,来一个就扔走一个,提远一点杀,不让他沾上一点血。
蒋亭渊抽空看了一眼他,没看到他预想中的畏惧和害怕,只有满满的担忧。他心里稍定,转身一甩雁翎上的血迹。
玄青已将蒋亭渊废了的头目扣下,正在五花大绑。蒋亭渊没打算审问,这样死士任你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他只是踩着他的刀,挑开面罩探查一圈,没看到什么能表明身份的标识。
蒋亭渊一皱眉,提刀便准备了结。
“慢着!”
宋彦泽扶着车架下车,蒋亭渊一皱眉,却看见他面不改色地穿过一地尸体走了过来。
“谁派来的死士,你有头绪吗?”
蒋亭渊思索了一会:“李恒、太子都有可能。”
“堤坝的事,皇上已经明确要将事情截在工部尚书上了。太子插不了手,也不好出面。”
宋彦泽了然:“太子怕是做不到放手不管,工部是他在朝中最好用的一张牌,他不像李恒,户部没了还有吏部。兵部再如何也没法直接牵制朝堂。”
“你在地方上掀出的几件案子,都是同李恒有关的大案。他若是想保地方上的三司和于英,也有可能动手。”
宋彦泽打量了一圈被擒获的头目,这些人都做山匪打扮,到让他想起了他刚来这里时的那些“山匪”。
他心里有了主意,抬眼看向蒋亭渊,开口让他留这人一命。蒋亭渊同他一对视,心里便明了宋彦泽是有了什么猜测。
当即让人绑了,回去送进臬司衙门关着。
他们回省城就正大光明地绑着此人从城中走过,一路往臬司衙门关押。
刑狱先前被宋彦泽接手了,此刻关个人进去自然算不得什么,却在刚进衙门时,看见邱逸身着官袍坐在大堂内看着他们一行人。
他神色有些疲惫,视线扫过不省人事的“山匪”眉头只一跳。
这一行人身上犹带血腥气,无人理会他这个按察使。只宋彦泽上前同他见礼,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如今各地百姓安然,洪水也将退去,我同蒋指挥使回来路上竟还是遇上了山匪。”
宋彦泽笑笑,将山匪两字咬得玩味。
大牢看得紧,又是御前使坐镇,之前抓的“山匪”还活着。
“总有愚民不死心罢了,倒是让两位受惊了。”
宋彦泽和蒋亭渊捏着他们的把柄,他们明面上还要客气。但他们也自恃有李阁老在朝中,他们不会怎么样。
“是吗?那就要有劳大人好好将江南省的山匪肃清了。”
出了臬司衙门,他皱着眉思索回到朝中要如何,可怎么也找不到办法。
难道真的要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他们?
蒋亭渊却伸手捧着他的脸抹平他皱着的眉毛,只低声在他耳边说:“别去想了,你只管等着看,不要插手。”
宋彦泽抓住他的手,想起他背后崭露头角的瑄王,还不清楚他要怎么让皇上改变心意。
河道泄洪完成,数不清的百姓都去看了,看着洪水退去,逐渐露出了农田。
宋彦泽同时玉成和纪白早早制定好了方略,组织人手,动员了百姓注意卫生和消毒。大灾之后,若不注意防控便会有大疫。
宋彦泽提前备好了这些,一应事宜有条不紊。
很快朝廷的调令就下来了,吏部来人宣读圣谕论功行赏。
纪白、时玉成都有重赏,甚至三司内也有口头上的褒奖。唯独宋彦泽只有速速回京四个字。
皇上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这是警告他们不要做多余的事。
纪白惊愕地看着宋彦泽,时玉成也呆立当场。一边的邱逸和于英皆是喜形于色,立刻跪拜接旨,只有方怡丰眉一压轻叹了口气,看了宋彦泽一眼。
宋彦泽一脸平静,看着比纪白和时玉成还淡定。
速速回京
这四字可以说是回京后论功行赏,也可以说是回京处置。
宋彦泽早有预料,皇上选用好用的人为他做事,若是此人自作主张,完成了该做的事但多做了他没有允许的事,也会惹他不快。
“臣领旨。”
宋彦泽叩首一拜,遥遥看见门外回避的蒋亭渊,轻笑了一下,不想让他担心。
因为速速回京这四字,宋彦泽即日就要出发,蒋亭渊当然随行。他破天荒的没骑马,钻进了马车里黏在宋彦泽身边。
“不要担心,相信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宋彦泽放下手里的书卷,轻一笑,靠在他身上看着他。“你是我夫君,不信你信谁?”
蒋亭渊揽住他,凑到他脸前,仔细看他没有什么失落,是真的对这一时得失淡然无波,这才亲了他两下放下心来。
回京之后,蒋亭渊立刻便被皇上召见。宋彦泽独自回到住所,按理说他回来,应当是有人来拜见交游的。
可他的院门前却一直清静,宋彦泽便明白,朝廷上下看来是都觉得他这个小宋大人要倒霉了。
莲心不懂那些,只是变着法吩咐厨房给他做好吃的,又拉着他问徽州的事。傍晚天好,他们便摆了桌席坐在庭院里用饭。
“什么!蒋指挥使就是庭雁!”
莲心不能接受,越想越觉得自己早该认出来的,竟然这时候才知道。
“说我坏话呢?”
蒋亭渊熟络地翻墙过来,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自己舀水洗手,擦了手往宋彦泽身边一坐。
“还忘了和你说,我同他已定了终身。”宋彦泽还等着莲心露出讶异或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却没想到,他只是哦了一声。
然后看了蒋亭渊一眼:“你总算是到手了,肯定得意死了吧。”
蒋亭渊一挑眉,立刻靠在宋彦泽肩头,做出一副刁蛮小妾告状的做派。
“老爷,你看他这是说的什么话。”
莲心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一脸不可置信。
宋彦泽显然是那个脑子拎不清的老爷,拍拍他的手背,低声哄他。
“他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别多心。”
蒋亭渊一米九的个子展示大鸟依人,作精撒娇。
“那他都没有向我们贺喜。”
宋彦泽按了一下眉心,看向捂着眼的莲心,轻咳了两下。
“恭喜,恭喜了。行了吧?”莲心一搓手臂,投降了。
蒋亭渊一笑,宋彦泽立刻把碗筷放到他面前,又亲自夹了块肉给他。莲心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公子,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公子这昏头做派,还不让蒋亭渊蹬鼻子上脸了,以后大大小小还有公子说话的份吗?
不得了不得了。
蒋亭渊挑眉看莲心一眼,笑着吃掉了宋彦泽夹的菜。莲心保证,他看出了挑衅的意思。
宋彦泽无奈地在桌下一踢蒋亭渊,让他适可而止。
*
三日后,宋彦泽要上朝了,他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对于接下来是叱责,还是革职,或是下狱流放都接受良好。
“小宋大人,我家主人送给您一张字条。”
宋彦泽撩开帘子,认出是余注的人,便伸手接过。
“为官三思,思危,思退,思变。”
宋彦泽看了一会,叹了口气,将袖子里上奏的奏疏交给那小厮。
“告诉余大人,下官明白了。”
那小厮却没有接,只是一躬身,回话:“大人明白便好。我家大人还说,总有一天,您要做的事会有机会去做。”
宋彦泽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暗流汹涌,却一时之间不知道瑄王他们准备到哪一步了,或者说京中形势到了何种地步。
“右佥都御史兼江南巡抚宋彦泽何在?”
宋彦泽出列,手持笏板下跪。
“臣在。”
话音刚落,一叠折子便甩了下来。
“这一个多月,你算是在江南省呼风唤雨了。弹劾你的奏折快把朕的御案淹了。”
宋彦泽一闭眼,平静地道:“臣有罪。”
“哦?那你说说,你有何罪?现在江南省的百姓一口一个青天的高呼你,你怎么会有罪?”
宋彦泽直起腰来,低头回:“臣罪在先前任淮州知州之时,没有查明大坝实情,放任事态发展,臣有罪。”
皇上表情未变,靠在龙椅之上,看不出他的态度。
“这些弹劾你的奏章上唯独没有你说的这一点。”
“他们说你囤货居奇,官商勾结,大行奢靡之风,操纵市价……”
“这些你认不认?”
宋彦泽一拜,掷地有声:“臣不认。”
宋彦泽暗自皱了眉头,听出皇帝声音里明显的中气不足,像是喘不过气一般。可未曾听说过皇上近日有疾。
“好。”
皇上将手搭在扶手之上,垂眼看着下方跪着的宋彦泽。
这是一个好用、可用之人,却不是他满意的棋子。像他这样的臣子,不可控。在他们心里,君臣之道比不上苍生大义,看着是忠臣,实则不然。
“你既然自认此罪,那受罚你该无话可说。”
“臣无话可说。”宋彦泽毫不犹疑,若是之前,他怎么也不甘心,但……
他选择相信蒋亭渊。
“那便降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你且回翰林修你的书去吧。”
宋彦泽相当意外,连李恒都眉头一跳。
太轻了。
皇上将手上的奏章扔回桌上,看着他的身影。
“退下吧。”
这样不可控的臣子,却也不能缺少,不能损坏。
总要留人能做实事。
“臣叩谢隆恩。”
宋彦泽走出大殿,隐约听得里面李恒党和太子党争吵不休,回头看去,只看到瑄王揣着袖子站在一边似笑非笑,吵起来的两党都没有意识到一点……
朝中持中不言,隐隐看向瑄王态度的臣子才是多数。
第120章 折梅完 折梅赠卿
他曾被困在翰林不得起用, 每日埋头翰林内的书海典籍,心里却愈加浮躁磋磨。
这次宋彦泽却心里很静,走马上任第一天便清点了书籍, 整理笔墨纸砚,根本不需要时间平复心情。
他一身青色小杂花官袍, 胸前补子是只低头汲水的鹭鸶白鸟,官带勾出细瘦的腰身来。宋彦泽下值比以前早了很多, 坐在榻上看着书。
蒋亭渊推门进来,悄声走到他身边,宋彦泽却头也不抬地歪头倒在他身上。
“在看什么?”
“玄武门之变。”
宋彦泽将手里的书放下, 抬头去看蒋亭渊的神色, 却只看见他低头直勾勾的馋相。
“看故事就看故事, 其他的不要烦心多想。”
蒋亭渊去解他的官带和袍服, 手指从洁净的交领内衬钻进去,来回蹭蹭他的脖颈, 拉着他往床上去。
“最近兖州又不太平了?”
宋彦泽不去上朝了,但怎么会不知道朝中的大事。宋彦泽的衣袍被甩到了一边,身上只有件松垮的里衣, 蒋亭渊的手掌就撑在他身侧, 伸手摘掉他头上的木簪。
“这木簪簪头都缺了一角, 你还戴着?谁送你的?”
蒋亭渊岔开了话题,宋彦泽轻叹一声,便也不再多说这件事。
“也就是你还在意这样的事, 我都不知道。”
赠发簪是个出格的暧昧举动,尤其是被赠的还是个男子。蒋亭渊相当记仇,每每看到他头上的簪子就要想起他们重逢的那一日。
他收拾地干净利落,宋彦泽远远地坐在梅树下同个泼才饮酒作乐, 头上还戴着那个李寄南送的玉簪。
好在后来那人识趣,知道他爷爷李恒视宋彦泽为政敌,疏远了来往……
宋彦泽不知道他又不高兴什么,伸手摸过他敞开衣襟下胸膛上的疤痕。
“你写了婚书,我却没什么能给你。”蒋亭渊垂下头亲亲他的眼睫,捏着那木簪甩到一边去。
“改日我送你一个。”
宋彦泽没等到他送的簪子,先等来了兖州战事起,蒋亭渊的养父兖州军队总都督病重的消息。
朝廷内外一片哗然,兖州向来是军事重地,抵御外族入侵和骚扰,此时大帅却出现问题了……
工部尚书被抄家之后,太子手下只有工部一张牌,李恒手里也只有吏部一张牌了。工部新任尚书,皇上扶了一位中立派,宋彦泽却明白,恐怕也是瑄王的人。
太子势弱,此时也察觉到皇上有扶持瑄王打压他的意思了,局势骤变,却在此刻兖州有变。
宋彦泽意识到了什么,今日早早便下了值,摆好了一大桌子菜,屏退了所有人,坐在院子里等他。
“在等我?”
蒋亭渊袍服未换,大步向他走来。
宋彦泽却一直沉默着出神,直到他走到身后都没回过神来。
“你要去兖州了,是不是?”
蒋亭渊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久久不语,最后只低声回答他。
“我保证,不会太久。”
宋彦泽一直不觉得他会那么在意七年前的不告而别,后来又知晓了他的苦楚,更应该不会在意。
但介怀消了,那道伤口还在。
七年前知道他一个人偷偷离开了,他先是不敢置信,谁来劝他都没用,搬着凳子坐在院内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整整一天一夜。
祖母告诉他,她找人打听了,庭雁是去了兖州,要去建功立业挣军功,让他不要那么自私,耽误了他。
宋彦泽气他什么都不说,气他那样扔下他了,第二日把他的东西都扔了出去。
从不发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来那样可怕,硬生生把自己怄病了,反反复复大半年才好。
“我不耽误你……也不会死缠烂打让你留下……”
蒋亭渊意识到了什么,蹲下去看他,紧紧将他抱在怀里,低声道歉。
“抱歉。”
“你没错。”
宋彦泽眼圈通红,放松了脊背靠在他怀里,轻声对他又说了一遍。
“你没错。你七年前是不得已,如今是为了大局。”
他没有一点阴阳怪气,他对蒋亭渊要求苛刻,相处时常常是那个呼来喝去,不讲道理的人。
宋彦泽在这样的大事上拎得清,但还是难受,一边觉得自己很不该,一边没来由的心慌。
蒋亭渊不喜欢他这样拎得清,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拽起宋彦泽的手,猛地抬起扇在他的脸上。
宋彦泽掉了一滴泪下来,挣开了他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
蒋亭渊圈住他的腰,去不住地亲他的眼角,一路贪婪地沿着他的脸颊啄吻,舌尖卷走他的泪水。
“我想你不高兴就发脾气,不要憋在心里。”
日光昏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宋彦泽怔怔地看着他。
“可这不是你的错……”
“那也可以。”蒋亭渊眉毛耷拉,硬是挤出可怜相来。“你以前都是这样的,不会拿我当外人,也不会对我考虑那么多。”
宋彦泽思索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原来我以前对你那么不讲理。”
宋彦泽捧着他的脸颊亲了过去,睫羽轻颤着半闭上了,不是生疏的贴一贴,而是难解难分的炽热纠缠,唇瓣,舌尖,齿间都成了感受的工具。
明明他们常常黏在一起做这样的事,却每次都能轻易地点起一把火,春天过去了,春夜却永不结束。
宋彦泽第一次这样主动而热烈,他们的腰带纠缠着扔在堂屋里,宋彦泽只顾着抱紧他,没有注意到珠帘被他们猛地撞散,在半空中相撞着发出清脆欢快的声音。
柔软的布料这里一些那里一些,黑色的锦袍盖在了青色的外袍之上,红色的衬衣半搭在桌案上又滑落在地上。
宋彦泽的青丝散下,烛火明亮,照得他眼眸含光面颊绯红,青丝从他的肩头滑到前面,像绸缎帘子半遮住好景色,待人温柔地撩起肆意抚弄。
他的皮肤透白,撑在蒋亭渊肩膀上的手扣着,黑白对比强烈。蒋亭渊仰视着他,粗糙的手指抓住了他的大|腿|根,柔软白皙的软肉溢出了指间。
他忍得很厉害,眉头皱着,手臂肩膀都绷着,眼睛赤红着深深盯着他。
此时宋彦泽咬着下唇难为情,却眼波化作春水温软又放|荡,软滑的触感让他的浑劲都收敛,任他努力,赐予他欢愉和痛苦。
蒋亭渊撩开他的青丝,轻轻将他汗湿的额发拨到耳后去,另一只手却突然发难,狠狠地按着他,让他跌坐下来。
他接住了颤抖着摔落下来的小宋大人,用胸膛滚烫的温度温暖着他。
“最迟明年早春,我就会回来了,我保证。”
宋彦泽闭着眼睛,泪水和汗水掉在他身上,侧靠在他怀里。
“我还等你折梅赠我,不要食言。”
蒋亭渊摸着他散开的青丝,低声念道:“夜窗却恐劳清梦,速剪寒梢浸玉壶。”
宋彦泽睁开眼看他,蒋亭渊捏捏他的脸颊:“念的不对?”
宋彦泽趴了回去,笑了笑:“很对,你记着就好。”
蒋亭渊伸手从床榻的箱笼里摸了一阵,拿出一只玉簪来,簪头雕着几朵梅花,拐角圆融,想来是磨了很久,可到底能看出手艺生疏。
他伸手慢慢梳理他的青丝,简单挽了一个发髻,将发簪插上。宋彦泽伸手摸摸,睁圆了眼睛。
“早都在雕了,可惜我手拙现在才能拿个像样的出来。”
宋彦泽想看,又不好抽下来,只抬头笑着看着蒋亭渊,一歪头。
“好看吗?”
“07-04,第一阶段任务进度100%,任务进度已转入管理员手动确认,请任务者悉知。”
宋彦泽出神地看着蒋亭渊,一皱眉,按着头倒在他怀里。
“什么声音……你听到了吗?”
蒋亭渊也听见了,可回忆不起来,过了一会,他眼睁睁看着宋彦泽眼里恢复了清明,疑惑地看着他紧张的神情。
“你怎么了?”
“你刚刚说有什么声音。”
蒋亭渊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古怪的声音,机械刻板,似乎说了什么,但他记不得说了什么,但他还记得是有的。
宋彦泽却好像全无印象了,缩在被子里困倦地躺在他身边紧紧抱着他。
“不要不告而别了……”
蒋亭渊按捺住满心的疑问,抱着他低声答应了。
调令一下,蒋亭渊一走就是大半年,从知了叫得烦躁的夏天,到飘秋叶的夏天,如今已是落雪的冬日了。
宋彦泽游离在朝堂之外,他们斗得如火如荼,早已将他这个小人物忘在脑后了。只是偶尔会有捧高踩低的给他脸色看,却第二日便连滚带爬地来道歉。
宋彦泽知道是蒋亭渊安排了人,偶尔遇见瑄王和余注,他们都一一细细问候,偶尔同他谈谈事,全然不看轻他。
瑄王如今锋芒正盛,失去了一大助力的太子连月来连连受挫,李恒元气大伤却也还能蹦高。
三党之间缠斗,不过半年,形势错综。
但那些都远远地飘过来,宋彦泽只安静地在翰林院里修书,等着蒋亭渊的信件。
山高路远,一月能通信一次实属不易,玄青每次却能给他一沓。
蒋亭渊那字不好看,前面还不好认,后面似乎是因为天天写的多,字都好看了不少。宋彦泽坐在榻上,将信件拆开摆好,忍不住笑笑。
“都告诉你字多练就会好看,现在好了,也让你好好练字。”
入冬了。宋彦泽挂心他,兖州苦寒,冬日里只会更难挨,外族入侵加紧,战事吃紧。朝廷里党派斗争形势正严峻,宋彦泽真怕他们有人在粮草物资上做手脚。
可一拆开信去看,又是报喜不报忧。
“展信佳,养父也听说了你在江南省所施的慧政,很是叹服,我便同他说,我的夫君一向聪慧过人,他让我滚出去。他大约是嫉妒,上个月刚和他说起,他只说我是痴人说梦,怕是发了癔症。”
宋彦泽忍不住笑,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张和他的字迹。
“莫要忧心我,天冷了要多加衣,吃食上别再挑食,多吃些肉锅子暖一暖,当心莫要得风寒。重逢后的第一个冬日,我竟不在你身边,想来甚是遗憾。夏日你嫌挨着热一向把我踢远了,只有冬日里,你拉着我不让走。每每想来,甚是遗憾,遗憾至极。”
宋彦泽一啧声,手搓搓汤婆子,暗骂了一声泼才,不正经。
“都督府内有一株枯瘦梅树,前几年怎么养护都不开花,都要砍了。我让人留了下来,时时精心侍弄,当时玄青他们都说,兖州这样粗糙的水土养不活这精细的玩意。他们懂什么,只是端看尽不尽心罢了。果不其然,今年竟是早早开了花,想必是你带给我的福气。”
宋彦泽从纸张内拿出一朵被夹在其中的梅花,花瓣皱缩缺水,形状也不成样子。但宋彦泽爱不释手,选了好几个盒子才安置好。
然后铺陈纸张给他写信。
“见字如晤,承蒙蒋都督夸奖,愧不敢当。早有听闻蒋都督镇守边关的功绩,又有广开贸易商队的善举,这才当真让在下敬佩。注:务必原话带到,莫要吃些不必要的飞醋。”
宋彦泽忍不住笑了一会,手指轻轻拨弄那朵从千里之外送来的小花。
“兖州冬日苦寒,每每想来总觉得放心不下,万望你珍重,保重身体。战场凶险,我知你本领,却也挂念你是否受伤,是否妥善处理。朝中局势瞬息,粮草辎重若有短缺不尽心的,一定传信回来。”
“无论是何时令,你不在身边,我总是不开怀的。”宋彦泽写完又觉得孟浪,笔尖一顿,想划掉,又觉得他会高兴,最后只画了括号批了小字:待修改。
“你送的梅花,我已妥帖收好了。盼你千万珍重,开春之后凯旋归来,折一枝梅花亲自送到我身边来。”
宋彦泽封了信封,半推开窗子,雪落得急,天地明亮,院子里的梅树夹着花苞已经冒出了。
快回到我身边吧。
兖州战事胶着,年节时分,消息传回京城,只说双方僵持不下。
年节时分,京都上放了烟火,宋彦泽却愁眉不展,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他总是挑好的说,他只好安慰自己。
总归他还能回信。
年节将过,瑄王便衣来访,来了什么也不说,只是同他手谈一局,喝了几杯茶,送了些年礼。
“小宋大人,今日京都热闹,但天气渐凉,还是少走动为好。”
宋彦泽眉头一动,捏着棋子的手一紧。
“小宋大人心有挂念,又让本王赢了。”
瑄王一笑,宋彦泽回神看了一眼棋局,却是输得彻底。
“困兽之斗,都说是徒劳。但往往困兽之斗是用劲了全部气力,稍有不慎便会让它绝地翻盘。”
宋彦泽垂下眼眸,淡声提醒。
瑄王一笑。“小宋大人说的正是。”
上元佳节,宫中设大宴,宋彦泽特意被皇帝钦点赴宴,宴席上毫无异状,就在快要散场之时,突然宫门被锁,一队甲胄士兵带刀上殿。
众人惊诧不已,太子施施然站起身,拱手向他的父皇。
“父皇莫慌,儿臣这是听说今日朝中奸臣意图不轨,特来带兵清君侧。”
皇上脸色煞白,他的身体这半年迅速衰败,这一气竟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宋彦泽坐在最后,身边皆是两股战战的朝臣们。
太子随手提剑,从席上提出李恒的儿子,拽到了李恒面前一剑毙命。
“李阁老,杀奸佞,您觉得会杀到您吗?”
瑄王冷眼看着,他身后已有两人拿刀架在他脖颈间,他却怡然自得,神情像是在看宴饮歌舞。
太子一连杀了几位李恒党,血腥味弥漫,金殿之上太子身上沾血,状若癫狂。
他转头看见了端坐在位子上的宋彦泽,一手拖拽着李恒,一手提剑走到他面前。
提剑挑起他的下巴,眼神轻佻恣意,赏玩似的。
“小宋大人恨毒了这老匹夫了吧?今日,孤赏你一个恩典,去,亲手杀了他。”
宋彦泽未动,神情淡漠平静,抬眼看向脸颊边溅了鲜血的太子。
“臣如今是翰林院编修,并无处置李阁老之职权。”
太子拎着李恒,提剑便割开了他的喉咙。宋彦泽不喜欢他的为官为人,却到底不忍地闭了下眼。
一代传奇,权倾朝野的阁老,竟是这样不体面的死法。
“孤喜欢你这样的人,看着软弱一书生,实际骨头硬着呢,忠君爱国,孤现在是使唤不动。”
“那待孤登基,小宋大人便忠于我这个君吗?”
剑锋冰冷沾着温热的鲜血,就那么抵在他颈侧。宋彦泽一笑,风姿卓然。
“贤明之君便忠。”
此话一出,大殿内一静,众朝臣目光复杂,当真是个不怕死的。
当官谁不是为了那点钱财权力,没想到还真有人那么较真。
嗖!
暴怒的太子被一支飞射而来的羽箭正中心脏,就那么歪倒在一边。
宋彦泽猛地站起来,转头看向殿外。
无数华彩的花灯之下,一人身穿甲胄,腰间别着雁翎,红色的穗子晃着,手里捏着弓箭。
他越过重重目光,直直看过去,轻笑,无声对他比个口型。
“回来了。”
瑄王身后的人也被拿下,他站起身来,一整衣袍,走到皇上身边。
“父皇,儿臣一早发觉太子有不轨之心,便调了蒋将军回京救驾。父皇,能理解儿臣的心思吧?”
皇上气得又吐出一口血,只能缓和了语气。
“瑄王,蒋亭渊,救驾有功。”
宋彦泽也明白过来了,兖州战事胶着应该是故意布下的疑阵,他该是早都率兵秘密回京,只等太子起事。
上元节后,瑄王即位,蒋亭渊被封为兵马大元帅,宋彦泽被钦点为内阁大学士兼太子太傅。
一武将之首,一文臣之首。
新帝即位后第一件事,便重新审理三江堤坝一案。
三司官员尽数清理,斩首的血迹染红了三江,以告慰无辜枉死的百姓。
方怡丰因为将当初李恒吩咐炸毁堤坝的密信交予蒋亭渊,又出了不少力,改判了革职流放,祸不及家人。
新朝伊始,蒋亭渊随意将头发挽起,披上衣袍,肌肉紧实的后背上全是新鲜的抓痕,还有一个牙印,他撩开纱帘,伸手去捞床铺里的人。
一身餍足的慵懒,钻进帐里轻声叫他。
“宋阁老,该上早朝了。”
宋彦泽懵着被他拉起来,气恼地一推他凑过来亲的脸。
“知道了。”
宋彦泽困顿地趴在他肩上,让他忙着换上绯红的一品官袍,一歪头看见他新折的梅花,正插在玉瓶里,轻轻吸气,闻见蒋亭渊身上的皂角清香和梅花香气。
“折梅赠卿,宋阁老满意否?”
“从哪折的?”宋彦泽看着他脸上僵住的笑意,伸手拧他的耳朵。
“你个泼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