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折梅11 摇尾乞怜
“等等!”
描梅屏风隔着, 里面热气腾绕,不断有外袍和腰带扔到屏风上搭着。
“我自己,我自己可以!”一道急切惶然的低声咬字轻又缓, 在雾气弥漫的夜里暧昧升温。
“左胳膊不是还抬不起来?逞强,你现在抬个腿我看看?”
一道低沉的声音紧迫追着, 语气平稳,考虑细致, 就是上扬的尾音暴露了恶趣味的迫不及待。
宋彦泽步步后退,直到靠到木桶边。如瀑的青丝沾了热气湿润,薄薄的白色里衣扯乱了, 肩颈露在外面, 皮肤滚了湿痕。
“那你去叫莲心来。”
宋彦泽说不过他, 脱口而出一句踩中他痛脚的话。蒋亭渊拎着他的领口就扒, 不给他再多说的机会。
“你故意的?想体验一下被强|迫的滋味?”
宋彦泽拎在浴桶里,背过身去浑身红透了, 青丝漾在水里遮住他的光|裸的后背。
“你这样……”
宋彦泽犹豫了一下,站在他身后的蒋亭渊躬身靠在木桶边,伸手去拨他的发丝, 粗糙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细腻如丝绢的触感。
“这样不是我占你便宜吗?”
宋彦泽转头看他, 蒋亭渊明显愣了一下,眉头皱了一瞬,露出难得良心的疑惑来。
“我什么都没有许诺你, 也没有回应你,你没必要这样尽心尽力。”
蒋亭渊恍然明悟了他的意思,忍不住伸手去碰他隔着水雾的眼睛,心里翻涌起的浓烈情绪并不温柔, 恨不得抓着他整个揉在身体里,咬他的唇。
一别数年,他爱的人一如往昔,风光霁月。
“甘之如饴。”蒋亭渊躬身凑在他脸侧,掬起水淋在他身上。
“你若今日回应了,现在就不是自己坐在浴桶里背对着我了。”
他语气平淡,只有点低哑,宋彦泽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而后猛地啊了一声。
蒋亭渊笑了一声,垂眼往他身上泼水,手上沾了“沐芳”的清香气,手指顺着他的发根顺着。
宋彦泽趴在边上,半边肩膀还动不了,只能任他动作。
蒋亭渊动作很轻,没有狎昵的意思。虽然手粗了一些,但力度很舒服,热气氤氲,宋彦泽都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子都粘起来了。
只是他没想着回头看看他,那人额头上滴着热汗,眉眼间冷静淡然,但眼神放肆乱放,专挑敏感又私密的地方看,绷着嘴角明显火气重。
“这么放心我?”
蒋亭渊凑到他脸前,看他是真的歪着头眯上了。
水声淋漓,水珠迸溅,珠帘摆动发出玉石轻撞的声音。
“庭雁?”
蒋亭渊放下纱帘的的手一顿,床上的人闭着眼已然陷入了梦境。
“庭雁。”
宋彦泽看着他一口气将递来的药喝完了,郑重地用官话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我和莲心给你备了热水,马上去洗洗,也发发汗吧。”
小院里平日就莲心和他,祖母不想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蠢书生,很多琐细小事都是他和莲心一起自己动手。
宋彦泽忙活了一下午,又请大夫又煮药,又去翻箱倒柜地去帮他找干净衣服。他自己是头发也乱了,脸颊边还有一抹黑灰。
宋彦泽怕他晕,守在屏风外,一会问他水烫不烫,一会问他感觉怎么样。他没照顾过人,但做起来尽心尽力。
“公子大恩,无以为报。”里面水声突然停了,传来他低低没有气力的声音。
宋彦泽从屏风后探出脑袋,笑了笑,将手上的干布巾搭在屏风旁,刻意没有去看他。
错过了坐在浴桶里的少年深沉如墨的眼神,他烧得眼发红,瘦得能看见骨头,看着伶仃细瘦很可怜,但那眼神却有着狠劲的执拗。
“你快些好就是报答我们这一场缘分了。”
他也果真好得很快,半夜就发了汗退了烧。他和莲心在主屋里单隔了一道屏风,支了床将他安置在那。
明日先生考学,他这一下午未曾温书,心里还有点惴惴不安,毕竟他一向都是做万全准备的,怎么都睡不着。
隔着一道屏风,少年蜷缩的身影怪可怜的。
宋彦泽忍不住下了床,给他加被子盖,却刚走近他,他就唰一下睁开眼睛,抓住了他的手摔进床铺里。
宋彦泽摔了一下,后背吃痛,微弱的烛火晃了一下,眼前发懵,摔进被褥里,鼻间是清香的沐芳香气。
他手忙脚乱地扒开了软被,只看见慌忙避开的瘦弱少年的背影。
“对不起。”
“好厉害。”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宋彦泽看见庭雁脸上的慌张无措。
“你好像会一些拳脚,我刚刚都没反应过来。好厉害。”宋彦泽撑着坐起来,又笑笑问他。
“是不是打扰你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冷不冷。”
“冷。”庭雁不爱说话,却冷不丁急切吐出这个字。
宋彦泽坐在床里捏了一下被子,疑惑地抬手摸摸他的额头。庭雁挪得离他近了些,像是冷极了,紧抓着他的手腕浑身一颤。
“很冷。”
宋彦泽明悟,温声哄他:“那我们挤一挤,应该就不冷了。”
大概他是怕吧?怕自己一个人。
小时候同祖母去看社戏,有几个扮的鬼着实吓人,攥着祖母的手哭了一路,晚上也不敢一个人睡,一定要莲心陪着。那时候他也骗人说就是冷。
不大的木床睡了两个半大少年郎,宋彦泽比他还高一点,拽过他,轻轻拢了一下他,虚虚抱了一下他。
“不冷了吧?”
庭雁紧抱住他的腰,埋在他怀里,缠在他身上,克制自己骨血里蠢蠢欲动的贪婪,不停地钻进他的怀抱里,汲取他身上带着清梅味道的温暖。
宛如冻僵的蟒蛇狠缠着恩人。
“冷。”
宋彦泽被这样抱着,有点同情心泛滥,生疏地拍拍他的后背,掀开外袍,体温透过里衣慷慨地温暖着贪婪的蛇。
一个为了吃食打人下死手的流浪儿,晚上哪里都睡得,坟地破庙街头巷尾,就算在尸体旁也能安然入睡。
这样摇尾乞怜只能是别有用心,在蹬鼻子上脸而已。
哄人的先睡着了,轻声哼的带着姑苏口音的小曲断断续续,直至睡沉了消融在昏黄的灯光里。
被哄地抬头看着他的睡颜,手脚并用地缠住他,沉溺在这温软的怀抱里。
一大清早要去上学堂,宋彦泽迷迷糊糊地爬下床,他做了一晚上被大蛇缠住的梦,没怎么睡好。
莲心看自家公子小心放轻动作的样子很吃味,撅着嘴帮他家公子换衣束发。
“公子,你对他是不是太好了些,一个乞儿,治好了赶出去算了。”
“还跟他睡一块……公子你平日里那么爱洁,你也不嫌……”
“莲心,不要这样说。他已经很可怜了。”
莲心低声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句,跟着宋彦泽一道出去了。
门吱呀一声轻轻合上了,床上闭着眼的少年骤然睁开眼睛,反复咀嚼着他说的每句话,深深地嗅闻着他残留下的气味,眼睛熬得发红。
可怜……
庭雁摸出他留下的外袍,猛得咬住他留下的外袍,发了狠,咯吱咯吱的。
乌蓬船从城里的河道穿过石拱桥,船前挂着一个精巧的小灯笼,写着宋字,下午小雨酥酥,傍晚就晴了。
族学不远,但小镇上有头脸的孩子都送在宋家族学里,今日考学,各家小厮都等在河岸边等着看首魁。
首魁会得一套上好的笔墨,还能得个先生的簪花,站在船头穿过河道别提多风光。次次首魁都是那个宋家的庶子,但大家每每也新奇地挤在河岸等着看。
“公子们要出来了。”
江南风气开明些,不太拘着小姐,甚至也有女学,也有各家小姐挤在河岸边小楼偷偷在窗后瞧热闹。
庭雁看着院里的小厮都往那去,也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上不断地听见他的名字,都是赞叹,也有春心荡漾的小妮子红着脸互相咬耳朵说什么,手里提着花篮。
水面轻荡,前面一阵喧闹的起哄声,庭雁站在后面,跟随着宋家的小厮丫鬟。
“首魁!首魁又是宋家小子!”
庭雁漠然看着他们高声欢呼着,没一会宋家的小厮们兴奋地高喊。
“诶,我家公子,是我家公子,劳烦让让好哇。”
软调唔哝的姑苏话快起来也吵,庭雁一皱眉,却被众人笑着当成一起的往前推去了。
刚刚站定在河岸边,映照着橙黄烟紫的春水划开涟漪,一片云彩散走,夕阳光下,一乌篷船穿过石桥向他划来。
石桥上都是姑娘,她笑着将杏花梅花向船头的少年身上洒去。
那少年眉眼如江南云烟一样柔和,清隽无双,春风吹动他的发丝,花瓣落在他的身上,他笑着一拜手,发髻上簪着首魁的红花,一身靛蓝衣袍轻摆着。
庭雁站住不动了,远远地看着他,站在人群里看着他缓缓乘舟而来,那么远,手里什么都没有,只能躲在这里看着他。
看着他来到他面前,又顺着水流缓缓向前离远了。
公子如玉,风光霁月,不是他能肖想的。
宋彦泽好容易过了这段,赶紧搓搓脸,晚上凉,迎风站着,他脸都吹凉了。莲心给他拿了手炉捂一捂,却看见自家公子在出神。
“公子烦什么呢?明日老夫人回来,知道公子又得魁首定又乐得不行。”
“莲心,昨日没和庭雁说要出去上族学,留他一人在家,也不知……”
“公子!”
莲心气得要跳河了,真是个狐狸精,哪来的蛊惑人心的手段!
宋彦泽一闭嘴,随意向后一看,在重重人群里似乎看见了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
也不知庭雁一人在家如何了,伤如何了,寒症好得如何了。
第102章 折梅12 三合一 做他身边的小猫小狗……
“庭雁?庭雁?”
宋彦泽挂心他, 一下了船就往后院里走,在哪也没看见人。身后的莲心拎着他今日赢来的彩头,撅着嘴跟在他家公子身后。
直到走到里屋才看见外间床榻上缩着一个人, 案几边的晚饭已经凉了,放在那里没人动过。
宋彦泽立刻快步走到床榻边, 看见庭雁紧闭着眼睛背对着他,皱着眉很难受的样子。他太瘦了些, 摸着伶仃得可怜,宋彦泽放轻了动作。
“怎么了?不舒服吗?”
庭雁这才转过脸,直说自己心口闷, 有气无力的。
莲心拿着彩头进来, 看见他家公子紧张地任那个臭乞丐钻自己怀里, 还伸手拍拍他的背。
“心口疼?怕不是有什么心疾, 公子可小心些,小心他讹上你。”
庭雁顿时脸色一白, 抓紧了他的衣袖,埋头在他怀里。
“我不会的……我马上就走……”
宋彦泽一瞪莲心,连忙拍拍他的后背连声:“不是这样的, 没人会赶你走。”
“你若是身体好了, 想留就留, 想离开就离开。”
庭雁猛地一抬头,死死扒住他,看着他:“真的?”
宋彦泽一想, 去求求祖母,帮他寻个差事让他留在身边也不难,于是点点头。
莲心不痛快,把手里的笔墨都扔到桌子上转身就走。宋彦泽下意识一松手, 先起身去看看他,却被庭雁死拽住了。
他年纪到底还没有多大,只听得自己的筹码是“可怜”两字,于是想尽了办法吃定他的心软。
就是没想到这样的心软只能得来什么,而自己实际又想要的是什么。
庭雁“体弱多病”,初来乍到又“心悸难眠”,一到晚上就抱着枕头缩到宋彦泽的床榻下。
宋彦泽半夜起来,见他执拗地不肯回去睡,自得拉着他到自己床铺上先睡。宋彦泽细心地帮他散了头发,又分了他一半的被子。
里间只点了一小盏暖黄如豆的小油灯,面容都半明半昧,看不大清楚,庭雁却将他看得真真切切。
他睡眼惺忪,一头乌黑顺滑的青丝披在肩头,白色的里衣松垮,胸膛和锁骨露在外面,眼睛迷顿地半睁,说话带着点鼻音。
“庭雁,睡吧,我陪着你呢。”
他不发一言,他怕一张嘴鼓噪的心脏就要吐出来,连同那压抑的黑蛇一样的欲望会缠住这个干净温柔的小公子。
他只是扣住了他的腰,往有他在的被子里缩去,贪婪地呼吸着,吞吃着他身上的气味。他必须很小心,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丑态百出。
而宋彦泽只觉得他果然是心口不舒服,呼吸声都粗些,明日定要帮他找个好大夫瞧瞧。
第二日一早,宋彦泽还没来得及带着庭雁去看大夫,先听得前院人来报,说是祖母回来了。
宋彦泽当即把手里筷子一搁,眼睛一亮,把手一擦就要走。坐在他身边的庭雁一直盯着他,却发现他直到飞跑着出去都没看他。
莲心更是高兴,得意地一看还坐在原地的少年。
“老夫人回来了。她老人家才不会放任你这样的留在公子身边,你等着收拾东西走人吧。”
庭雁脸上仍旧平和,猛地一抬眼漠然地盯住了他,那眼神同看一只将被掐着脖子拎上屠宰场的鸡没什么区别。
莲心毛骨悚然,赶紧转身就走。
祖母是宋安的嫡母,徽州宋氏书香门第,往上数都是朝臣,只不过大多官职不高,也没有京官。
宋安的亲母走得早,嫡母将他视如己出好好教导,哪怕以前家里再难,也从没让他受过苦,可宋安做了京官后早将徽州宋家忘了干净。
连同祖母为他张罗的,陪他一路科举入仕,不离不弃的发妻。
祖母为着这个,已然同宋安母子情份淡了。但她还是在京都宋府的后宅看见宋彦泽后,心软了,拉着他的小手回了徽州,放在身边亲自教导。
“祖母!祖母!你看。”
宋彦泽已经是半大少年郎了,同年岁的同窗有的都议亲了,但在祖母前面还是个稚童样子。
他拿着红花给刚下马车的祖母看。她装着板着脸训斥他:“多大人了,稳重些。”
嘴上那么说,嘴角却带笑,接过了那红花,慈爱地摸摸他的头。
“近日天凉,还是穿厚些,你看手还是凉的。”
祖母被宋彦泽搀着,她的发髻简约大气,一身茶褐色衣袍稳重,眉眼柔和,虽有皱纹但看着只是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气韵。
她随着宋彦泽往里走去,随意扫过人群,一眼就定在人群里那个看着瘦弱的孩子。
她顿住了脚步,指了一下,见是同莲心一道来的,转头看宋彦泽。
“这是谁家的孩子?”
宋彦泽看了一眼庭雁,立刻拉他过来,将他推到祖母面前。老太太目光温柔地萦绕在他眉眼间,不掩饰打量的意思,但不让人觉得冒犯。
她眼里略过深思,听着孩子极力地想着办法夸他。老太太什么不知道,听口气就知道是想留下那孩子,转头伸手一点宋彦泽的额头。
“又打主意呢?”
宋彦泽在外边注意形象,皎皎如月的公子,在祖母面前就是拉着衣袖摆一摆。
“祖母菩萨心肠……”
庭雁看了几眼那位老妇人,稍稍低下头看着有些不自在,到底年轻,掩饰不住脸上在紧张什么的神色。
宋家的老夫人……
想来也不一定会认出他。
“别的事过几天再说,先让祖母回去歇歇。”宋彦泽一听,立刻扶着祖母回去,不多缠了。
*
宋彦泽下午要习字,一向是莲心在一边磨墨,今日换了人,一身深色的短打布衣,穿在他身上还是空空的,太瘦了。
少年扶着砚台认真地磨着,垂下的眼睫长直,还没张开的稚嫩脸庞,还是依稀能看见英挺的轮廓。
宋彦泽坐在一边时不时教他两下,指导一下,再提笔润润墨凝神练字。
他动作舒缓,何时放轻,何时运笔用力都了然于胸,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一个个漂亮有风韵的字就写成了。
“很喜欢这句?”
宋彦泽没听见他磨墨的声音,一转头看见他专注地盯着他看,以为他是喜欢写的这句诗。
他摇摇头:“我看不明白,不认识字。”
宋彦泽一愣,又一笑:“没关系,我可以教你,莲心都是我教的。”
他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让他过来,低声用了官话轻轻地一字一顿念了刚刚写的词句。
“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起看清冰满玉瓶。”注1
“折一枝梅花放在玉瓶里,第二日看见玉瓶中水已结冰。”宋彦泽轻声同他解释,又想起什么笑笑。
“说起来我小字梅远,但没什么人叫这个字,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却听进去了,从折梅放玉瓶,到他的小字,梅远。
若是能折梅一枝一直抱在怀里就好了……
还没说会话,祖母突然差人来叫走了庭雁。
老夫人的院子里花团锦簇,还有棵格外高大的金桂和玉兰,她就坐在正厅里,看着那少年停在院里。
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喝茶,庭雁却立刻站在那躬身向她行礼问好,一举一动仪态动作标准,很守规矩。
“北边来的乞儿?”
庭雁顿时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一个落魄的乞儿,不到两三天,能把贵族里的行礼做到挑不出错。
“不是。”他很快选择坦诚。“我是京都人士,上元节同家人走失了,被一路拐来这里,侥幸逃了出去,公子救了我。”
“拐子?”老夫人只会对自己的孙儿和蔼可亲,她略一听就抓到他的漏洞。
哪个拐子自己找麻烦,敢去拐贵族家的半大小子。
“是。”
老夫人打量了他一会,了然了,这是涉及到后宅阴私了。
“你是京都柱国侯蒋家的孩子吧?”
老夫人不在京都,却对各家都清楚,一下就点出了他的身份。
他躬身一拜,沉声说出了真实身份。“京都柱国侯府庶五子蒋亭渊。”
她一点头,语气缓和了一些,笑笑说道:“啊,是那个身手不错的孩子。”
“既如此,五日后,我便安排人送你回去。”
“求您留我在公子身边。”
他从不下跪,这次直接跪到泥地里去了,沉声对堂内恳求。
“奇了,王侯公子倒是不如我宋府的小厮了?”老夫人一笑,喝了口茶:“我的孙儿心软,听不得求,我不一样。”
“五日后,蒋公子,你就该回京了。”
庭雁跪在原地没有起,手渐渐握紧。他清楚,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的本家不是宋家能开罪起的,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样一个不安定的因素留在宋彦泽身边。
他慢慢站起身,转身一步一步离开。
从某种程度上说,老夫人眼光没错,他心思不轨,目的不纯,身世也不干净。
可他不想就这么放手,此一别,宋彦泽会记他多久?一月?半年?
他身边又会凑来谁,会不会有人出现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再容不下他?
他神思不属,游魂一样地回了院子,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喧闹。
身着月白色的公子正站在玉兰树下看着上面卧着的小猫,身边莲心走来走去,叽叽喳喳地出主意。
“得上去抱下来。”
“公子,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
宋彦泽却跃跃欲试,抱着树干就想往上爬。庭雁立刻快步走过来拉住了他,只低声同他说:“我来。”
说完边噌噌爬上了树,他从小在侯府无人教他读书习字,他却无师自通了揍人、翻墙和爬树这样一类的技能。
之前在那父亲面前露了面,他也有机会习武了,拳脚工夫,兵器武器他倒是真有天赋,请来的师傅都惊诧他的能力。
他单手揣着猫,很快就下了树,抱着蔫了的黄白小猫走向宋彦泽。
宋彦泽垂眼小心地摸摸小猫的脊背和皮毛,午后的日光暖暖的,他周身都有光,庭雁一瞬不错地看着他。
只是他脸上的神情太温柔小心了,和看他的一样,也许自己就多了一点同情、可怜。
那些担忧和疑心都有了着落,在他眼里,他同这猫有什么区别?
没有。
可怜……可怜可怜可怜!
喵!
小猫突然一惊,耳朵一抖跳了出去,很快娴熟地找了个缝溜出去了,跑得真快。
宋彦泽一心想多看看,开了半扇门一望,看见不远处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姑娘抱着那只小猫,不住地抱着顺顺毛。
“你跑哪去了,半天不回来,吓死我了。”
宋彦泽见是个孤身一人的姑娘,就准备离开避嫌,那姑娘却抬头看见他了,大方地一行礼打招呼。
“竟是跑到公子院里了,多有得罪。”
宋彦泽远远地一拱手,笑着摇摇头:“不会,它很可爱。”
庭雁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笑,看着他同那个姑娘说话,看着他夸那只猫可爱,看着那姑娘极力掩饰的情窦初开的羞红。
他想要的人,是不能做到只有他一个的。
晚上宋彦泽要去陪祖母用饭,莲心和他不用去,但他还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没有进去,站在门外听见老夫人问他:“可有心仪的女子?”
“若有心仪的女子,祖母便去下帖拜访,先议亲,过几年大一些便可以完婚了。”
里面的人满不在乎地回答:“我还小,还没考上状元,不想成家。”
“总要功成名就,有一番事业在身,不好让姑娘嫁来陪我一同吃苦。”
外面的人血色尽失,手脚发麻,他只稍微一想他穿着红袍同旁人拜堂成亲的画面便心如刀割,满心冲撞不可倾泻的戾气无法发泄。
“好,不过你总要多出去看看。明日不是有游船会,不许再推掉了。”
宋彦泽应下了,带着庭雁一同回去,他自己打着灯笼同他穿过游廊,宋彦泽转头见他魂不守舍的。
“心口又不舒服了?下午就不该让你爬树的……”
宋彦泽又用那种温柔关切的眼神看着他,并不是独他一份。庭雁摇头,避开了他关切的神情。
寻常人会听见恩人要议亲就心如刀割吗?朋友、兄弟都不会这样。
他早都清楚,只是尚有理智,他只埋在他怀里,做个可怜的乞儿,而不是把丑态百出的下|半|身暴露给他。
黑暗中,庭雁借着微弱的烛火细细地看着他的面容,后背脖颈搭着他的胳膊,天终于热了一点,里衣越来越薄,他的臂膀搭在他身上。
不轻不重,压在他身上,也压在他心上了。
热,他燥得睡不着,也不敢缠他了,太危险了,蹭醒了他怎么办,装无辜他还不擅长,万一让他推开自己,他才真的会死。
他缩在被子里,躬身离他的腿远一些,只侧头趴在他怀里。他下意识往前一靠,唇瓣只差一线蹭到他的额头,他略略一前。
柔软,温热,他偷到这一点甜滋味,却立刻付出了身体上的代价。
他惊得抽身掀开被子就离开,他动作幅度不大,床上的人睡得正熟。他却面红耳赤地烧了一把大火灼烫,躲到屏风后去,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抽系带。
微弱的烛火一晃,粗红的蜡烛高竖着在铜质的灯台,灼烫的温度让融化的蜡油盈出一片亮泽的光。
满溢满溢……
烧穿了的蜡油接连不断地顺着蜡烛滚落下来,凝固在灯台上,留下淡粉色的春|梦痕迹。
屏风透影,里面的坐着的清瘦身影咬着一块白色里衣,一只手紧紧缠着一条腰带,勒到手发白,指尖绀紫色,挤胀到发痒也要勒紧了手。
热汗淋漓,模糊了视线,屏风另一边就是他侧躺着的身影,舒展起伏,朦胧的淡影像是春山的隐约轮廓。
那是他的春山,却不是他一人的春山。
他咬紧了布料,发了狠一样,恨不得吃进去,让嗅觉味觉都充盈着他的气味,沾染上他的味道。
就算是做他身边的小猫小狗也要让人一眼认出他是谁的。
可到底是夜里荒唐放肆的胡思乱想,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些柔软顺滑的布料。
恍惚的柔柔爱意眼神也是摇晃的烛光晃眼罢了。
*
游船会是邱家的小公子牵头办的,因着女学那边近日也是放假了,这游船会便开大了。
这下人多了,便定了是游船泛舟湖上。
河道里挤满了各家的船,小姐的纱帘多,还有小巧的铃铛轻响着,船头放着些鲜花。公子家的船简单了许多,宋彦泽更是不想费心。
平日里去族学是什么样,此刻便是什么样,最多弄了条凳,带了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小糕点。
宋彦泽先上了船,伸手要去拉庭雁的右手,他却僵了一瞬,下意识躲了一下,又立马反抓住他的手,抓得很紧。
宋彦泽还当他是太紧张,毕竟北边的人不常坐船,晕船的也是常有。
可他近日一直闷闷不乐,总要带他出来散散心。
宋彦泽看他站稳了便松了手,笑笑,正问问他晕不晕,身后一阵吵闹声传来了。
“明明是我们家的船先来的,凭什么让他们先入。”
河道狭窄,各家的船都是要排着先来后到,慢慢往前滑向湖心去。
宋彦泽回头一看是时家的小厮同管事的吵起来了,先走的那家是方家,方怡丰的船,他是这一辈里的嫡长子,平日里受宠多,性子也跋扈些。
“玉成?”
宋彦泽扬声一喊,一位浅紫色锦袍的公子走了出来,他长得显小,酒窝明显,实际比宋彦泽还年长个四五岁。
“梅远!”他拎着只画眉鸟,挥挥手里折扇。
庭雁脸色顿时一沉,不是没什么人知道,也没什么人喊吗?
宋彦泽当即扬声让时玉成的小船先过去,玉成家是皇商,有官带功名,却是赏赐下来的,沾了商字,在这官眷众多的地界有些人总是觉得他门户低些。
宋彦泽就是看不上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才总不愿意出来跟这些人交际。
还不如和时玉成找个馆子喝茶听听评弹小调,聊些他在各类稀奇古怪书里看到的有趣东西。
满肚子孔孟之道,实则连庄稼时节都一无所知的书生才不叫博闻强识,在宋彦泽心目里,懂星星,会看天气,还懂些山川河泽的时玉成才是真博学。
常常交谈后,还会自觉不如。
宋彦泽转头兴奋地和庭雁夸他,没注意到身后人的臭脸。
“梅远,你今天倒是不在家躲闲了?”
“出来透透气,刚刚是怎么了?”
宋彦泽自己没注意到,他话还只说了一半,立刻扭头去应和时玉成去了。
“还能是怎么,邱家一向看轻我们这些小门楣家的,方家呢,更是鼻孔长到眼睛上。”
时玉成晃晃扇子,宋彦泽忍不住一笑。很明显,时玉成压根不把他们放在心上的。
“是非入耳君须忍……”时玉成唰一下开了扇子扇扇,慢慢地用姑苏话说着。
“半作痴呆半作聋。”宋彦泽背着手慢悠悠地接上下半句。
两人都是一笑。
莲心从船尾到了船头,看见庭雁的脸色,眉头一跳:“你晕船了?对着河里吐,千万别吐里面去了。”
说着又拿出一个小瓷瓶,不情不愿地塞给他。
“公子让提前给你备下的,晕得难受就含一粒。”
庭雁看了一眼忙着和时玉成说话的人,攥紧了小瓷瓶,灼烫心焦的不适捋平了。
过了湖边,越来越往湖心去,春日里湖水还是凉的,而且不远处还有些薄冰。
莲心忍不住提醒踩在船沿边的自家公子。
“公子,你回来些,在这掉下去,湖面有冰捞都不好捞你上来。”
宋彦泽随意嗯啊了两下,一看就是没入心里去。庭雁抓着他的手腕往回来了一点,才放心了一点。
旁边一艘明显比他们大许多的华丽船舱游了过来,船前灯笼上挂着“方”,方怡丰每次都因为宋彦泽拿不了魁首。
加之宋彦泽不好出来和他们喝酒,坐在一起他们说些娇娘,他又假正经驳斥,说些长辈官职,他又一言不发。
是以,方怡丰讨厌宋彦泽那是全徽州人尽皆知,不过也是互相看不上罢了。
方怡丰远远便看见宋彦泽在同那个商人之子打得火热,他这边小厮喊了几声也不见他回头看一眼,心里不免生气。
唰一下打开了扇子,低声同身边的船夫说了几句什么。
那船夫面露难色,还是一点头。
莲心看庭雁一直脸色白着,终于看不下去了,推着他往另一边去。
“你还是去那边歇着一会吧,站最前面晃,再吐了公子一身。”
只是刚转身,船身便突然猛得一震,一打晃。
莲心只看到方家的船施施然移走,还没站稳,就听见前面一声惊呼。
“梅远!”
而后是一声沉沉的落水声。
“晕船”的庭雁健步如飞,同他一块跑到船头去,只看见湖面碎冰层裂了个大洞,只能看见一点月白色的衣角。
莲心心一紧,湖面上有冰落水了,挣扎都挣扎不上来,更何况他家公子还是个旱鸭子。
“来人!我家公子他不会水啊!”
莲心还没喊完,就听见另一声噗通声,庭雁解了外袍,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
“你!你添什么乱!你会水吗?”
“来人啊,来两个人啊!”
早春的湖水刺人,薄冰层碎裂划破了他的皮肤,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水下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他当然会水,否则早淹死在侯府后院去了。
他绕到他背后,强制地束缚住他的手臂,落水的人会慌乱,将能抓到的一切视为救命稻草。
他喜欢这种被宋彦泽死死抓住的感觉,却不希望他们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死在一起,死了都没人会知道我是他的,他是我的。
幸好时玉成还算冷静,立刻让人把水面大块的冰都打碎了,不断地开出一片没有浮冰的水面。
庭雁揽着人奋力地破开水面,他瘦弱,却拼着一股劲硬是把他拽了上来,船上的人都欢呼起来,赶紧捞人上来。
“快找郎中!你们家公子晕过去了!”
庭雁死抱着宋彦泽不撒手,宋彦泽有意识,就是一直冷得哆嗦,细弱地不住呛咳着,咳出冷水来,死死攥紧了他的衣袖。
庭雁顾不上自己,拽过他们递来的大麾裹住了宋彦泽,他却怎么也不松手地抓紧庭雁。
他就抱着宋彦泽回到船舱里去,紧紧抱住他,但他太瘦弱了,没法将他整个抱在怀里取暖。
郎中很快就来了,毕竟是宋家的小公子,他们上的还就是宋家的族学。
莲心他们一进来,就赶紧分开了两人,庭雁自己也冻懵了,紧抱着他不肯放手。众人像是分开一对苦命鸳鸯一样硬是把他们分开了。
闹了一出,还办什么游船会,宋家的老夫人亲自站到河岸边接孩子回去。一向温和的老太太站在河岸边,毫不留情地将方家的人都训斥了一遍。
方怡丰站在船边紧张地看着他们那边,直到看见两个人都好好的送了回去才松了一口气,而后脸上又因为这当众训斥挂不住,遮着脸甩手就走。
这还没多久,两个人都被架回去了,一个躺一张床上,隔着一张屏风,两人都在被灌药,换衣服盖被子。
宋彦泽严重些,紧闭着眼睛不住地哆嗦,时不时发出闷闷的咳嗽声,那声音听得里外的人心里都一揪。
外面的庭雁死睁着眼,上下牙齿都在打颤,执着地透着屏风看着里面的人。
老太太从里面出来,看见他发梢滴着水,一声不啃地挺着,只问里面的宋彦泽怎么样了。
她叹了口气,拿了一块干布巾走过去给他擦头,淡声同他说道。
“彦泽没事,郎中已看过了。多亏了你救他及时。”
他听完才猛地一泄了力气,眼里滚了泪来,抓住了老太太的衣摆。
“求你,让我留……留在他身边……”
老太太不想答应,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好,暂且先这样吧。”
庭雁这才松了手,摔在床铺里,没了力气,浑身不住地颤着。
两人都躺了不断的时日,宋彦泽知道是庭雁为他奋不顾身,感动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了。
晚上拉着他睡在里间,将被子分给他。
“里面总归是比外面要暖和一些,但我们都别往外说,莲心爱念呢。”
宋彦泽散着发躺在他身边,侧着身子看他,暖融融的灯光在纱幔下柔和,淡淡的清梅香气带着他的体温。
他看着他一个人,眼睛在笑,唇瓣开合在同他说话,有时候他不说,又伸手拉他催促。
“真的,你对我太好了。我对你只是举手之劳,你才是真的奋不顾身,不惜冒生命危险。”
“你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会铭记的。”
一辈子。
真好听,他唇瓣轻启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一辈子。”
“嗯,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又笑了一下,稍稍凑近一些同他解释。
“就是说,君子的许诺一定会兑现。我是君子。”
宋彦泽感觉有点自夸了,脸颊有点红,但神情认真。
庭雁只觉得,这是他从出生以来做过的最美好的梦,用什么去换这个梦延续,他都愿意。
但他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身无长物。
于是一边品尝这甜蜜的快乐,一边等着一把刀让他一刀毙命。
宋彦泽同他说了许多,有过去,有未来,在知道庭雁原来比他大,立刻嘴甜地喊他。
“小雁哥哥。”
因为他看着不像哥哥,所以是小雁哥哥。
庭雁看到了他眼里的促狭,但还是点着头应下了。
“未来,我是一定要做状元的,状元郎,第一甲!”
宋彦泽要做谦谦君子,不能骄傲自大,要慎独守礼,要克制,不能急躁功利。
但他可以在小雁哥哥面前不做君子。
“那个方怡丰,就是个棒槌,他还觉得能超过我?我让他一个手他都比不过我,考学前两天他就一心温书,我前一天看都没看,轻轻松松……”
他越说越兴奋,主要是面前的小雁哥哥一直都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纵容眼神看他。他对莲心说这些,一准告状还笑他。
但是他现在就是可以在他面前那么得意,那么不君子一点。
宋彦泽说得口干舌燥,倾身贴着他的胸膛伸手去够茶杯,庭雁猛地要弹起来了。
偏偏他喝了一半又问庭雁:“你要不要?”
庭雁猛地移开眼睛,盯着纱帐,手边他的青丝垂下入蛛丝黏在了他的胳膊上,挠着他痒,清浅的沐芳味道网住了他。
“好吧,都是我在说,你……”
“要。”
他说完就夺过他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空茶杯在小案几上打了一个转,咣当一下。
庭雁觉得他快被这茶杯磕碎了,那一口茶像是喝了岩浆,灼烧得他难受。
宋彦泽躺了回去,突然盯着他看,慢慢皱起眉。而后又起身突然抓住他,附身去听他的心跳声。
“我差点忘了,你有心疾,你泡了冷水也不知对你有没有伤害。”
“玉成说替我找了一本医书,里面说听心跳声可以知道心疾会不会犯。”
他的脸颊好软,那里衣很薄。
庭雁眼睁睁看着自己露丑,猛地拉开他披着外袍就往外走,鞋也不穿。
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这辈子都做不成君子。
“怎么了?”
“起夜。”
“好吧,那你快点,外面很冷。”
外面是很冷,但正适合他,里面是太热了。
庭雁坐在屏风外听着里面缓缓的呼吸声,没多久就能感觉到他睡着了。
他盘腿坐在屏风边,这是一个绝佳的位置,一转头能看见他耷拉在床沿边的手,却还在屏风后,这个不会冒犯他的空间里。
他最近没有换里衣,之前的都报废了,但他怀里还有别的。
那节红色的发绳,尾端缀着的红流苏酥痒,像他的青丝垂下,贴在他的皮肤上。
他不想弄脏它,这是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他左手捏着放在鼻尖嗅闻,耷拉下来的流苏轻晃。
味道是最容易散的,没有主人反复的气味覆盖,它就没了那一缕最美妙的气味。
所以他将它贴在脸颊,痒痒的,他皱着眉闭上眼睛,如同躺在温暖海浪中的神志里突然出现那一张脸。
他撑着,垂下头来,青丝如网笼罩住他,就在他的脸颊边,痒痒的,轻晃着没有声音,却震耳欲聋。
他在暖黄的灯火中笑着,唇瓣开合,慢慢向他靠近,脸颊红着,低声说。
“一辈子。”
庭雁猛地一哆嗦睁开了眼,只听见庭院里细小的虫鸣声,吹来的夜风吹散他的炽热和奇异的味道。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就好了。
他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鲜红的发绳,流苏在夜风里轻晃。
宋彦泽凝神仔细地在纸张上写着,终于深吸一口气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搁下了笔。
神经一松,百无聊赖,他推开窗,撑着脸看向庭院里正练拳脚的小雁哥哥。
真是奇怪,一年以前他还比自己矮一些,就一年时间他就跟充了气一样。祖母特意为他请了徽州最好的老镖师练武,他这下子更不得了了。
不仅比自己高,还比自己精壮了。
宋彦泽只有一点点羡慕,真的只有一点。还好莲心也完全不行,还跟他处于一个水平。
一年多来,他还教了他认字写字,他学得很快,比那时候教莲心省事多了。
庭院里原来只有芭蕉和几棵桥柏,如今也有了一棵梅树。
“你都叫梅远了,难道不该种一棵梅树?”
小雁哥哥不像从前不说话,只是喜欢盯着人看了,如今话还多,有时候他都说不过了。
“小书呆子,出来练一会?”
他带着一身热气走过来,伸手一戳他脑门,宋彦泽每次都躲着不愿意和他练拳脚,他就喊他——书呆子。
宋彦泽想念那个不说话的小雁哥哥,这个攻击力太强。
他啪一下从里面合上窗子:“武夫!本状元不屑与你争辩。”
“夏蝉不可语冰。”
“叽里咕噜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宋彦泽切了一声:“胸无点墨。”
一阵清风拂过,清梅的香气飘来,冷而香。
蒋亭渊先睁开了眼睛,久违地梦见以前的事。对他来说,他总是喜欢反复回忆,只回忆到这,只留那些最美好的。
床边的玉瓶里插着梅枝,清香气夹着冷,吹走了春梦的残余。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抱紧了怀里睡得正熟的人。
七年多的时间,他们分开七年多了。
小雁哥哥只在梦里了,蒋亭渊还有他的一辈子。
他低头嗅闻他身上的味道,暖融融的,他紧闭着眼睛,长睫轻颤着,嘴唇微动着。
蒋亭渊低头去看,唇瓣轻一贴他的额头。
如果你敢喊小雁哥哥,蒋亭渊也还是会不高兴的。
你心里只能有一个人,即使那个人是曾经一无所有的自己。
时辰不早了,小宋大人这几日被免了早朝好好休息,他还得起来去早朝。
行伍出身,他穿衣服比磨磨唧唧的小宋大人快多了,抓起一边的雁翎,转回身再给他掖掖被子,就该走了。
蒋亭渊都不用走门,直接走到院墙边伸手就翻过去了,过分娴熟。
玄青都知道他家大人的老习惯了,就在院墙边等着,拿着一沓封着条子的信件。
御前使的势力远远不仅在京都,毕竟是天子耳目。
蒋亭渊腰间挂刀,走动间红色的穗子轻晃,无声撞着。他一件一件拆开来看着,一边大步向外走去。
“大人,瑄王殿下那边回话了。”
“瑄王殿下说,您放心,他不是太子那种为了党争不顾百姓苍生的人。”
蒋亭渊对这动听的话只是一嗯,没表现出什么态度。
“派人去淮州、徽州、灵州地界看着,便衣走访堤坝修建那边目前的修筑情况。”
“现在工部尚书钱涣应该比我们还急,但凡出了一点事,下一个抄的就是他钱涣了。”
蒋亭渊交待完,想起了小宋大人看着他欲言又止,又纠结来纠结去的眼神,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
不用他说,他也会去办的。
他明白,那不是几个堤坝的事,那是人命,那是有着他们最美好回忆的地方。
一旦决堤,那就成了人间炼狱。
这同样是他不想看见的。
第103章 折梅13 夜夜都得给我留门
一场好梦, 宋彦泽却是惊醒的,床头插着的梅枝被人挪得近了些,隔着影绰的纱帘有曼妙的姿态。
他单手撑着坐起来, 身边人早已离开了,只留被掖得死紧的被子, 早上他就是生生被热醒的。
梦里梦外,晨起的思绪混乱翻涌, 宋彦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愈发鼓噪。
最近他总是频繁想起小雁哥哥,他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许是蒋亭渊也在兖州?让他忍不住去挂心。
一想到蒋亭渊, 他就想起要和他提的事, 立刻顾不得做别的事, 披着外袍先去书桌边给时玉成去信, 再写一封家书。
现在户部大案已经尘埃落定,但后续的文书手续, 以及抄没的钱款米粮一应事宜他是根本没法脱身的。
不是这样,他恨不得告假,收拾东西回去等端午汛过去再说。
工部尚书当初在朝堂上, 竟是直接说挪用了兵部的新造战船运送材料修建大坝, 又因修筑河坝才使得工部开支花销大了那么多。
现在他是应该着急了, 只是就怕他想的不是亡羊补牢,而是嫁祸转移,天灾人祸, 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宋彦泽怎么琢磨都知道这是件大麻烦事,蒋亭渊没必要也没理由掺和进去,更何况是给自己,也是给瑄王惹麻烦的事。
“公子, 这个时辰该去衙门了。”
自从中了状元,公子反而不如从前快乐了,做翰林苦闷,做知州殚精竭虑,做了御史又是提心吊胆。
好像也就在那个蒋亭渊面前,还有从前少年时轻松惬意的鲜活气。
“啊,这个时辰,早朝是不是已经下了?”
“想来是呢。”
若是没有上次那样紧急的抄家公务,蒋亭渊都是要回来换官袍的,毕竟宽袍大袖对他来说就是累赘。
之前一起去抄家的时候,蒋亭渊就一直在捋他那个袖子,怎么弄都不得劲,还感慨了一句,难为他们这些文官这样写字不弄脏衣袍。
宋彦泽不知道自己一想起他眉眼一松,唇角勾着就在笑,随意挽好发一转头看见铜镜里的人在笑,吓得脸一绷。
他一甩袖子走到院墙边,纠结了一会,走近两步听听有没有什么动静。
墙边听得不真切,似乎细细簌簌的有什么声音,宋彦泽哪会翻墙,让他翻也不翻。
视线扫过脚边,几颗石子躺在草地里正好,宋彦泽完全没再多思索,下意识捡起来伸手扔过去。
扔完了就后悔了。
他在干什么!他都多大人了,还……
“好玩吗?”
隔着院墙,一道熟悉的带笑声音传过来。
“小宋大人这是做什么呢?暗算?”
宋彦泽一抬头果然看见,蒋亭渊单手扶着院墙轻而易举地翻了过来。
他高竖的青丝飞扬,袖口扎紧,红色里衣和黑色绣纹衣袍轻摆,腰间的雁翎刀穗飞扬轻晃。
“咳。”宋彦泽颇有点不自在,暗自拍拍手上的灰。
“那你呢,翻过来干什么?”
他做好了蒋亭渊怼回来的准备,却听得他一笑说道。
“这都几个时辰没见你了,想见你。”
宋彦泽反而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现在他是一点不藏了,或者说之前他也没怎么藏过。
“我是有正事。”宋彦泽深吸了口气,不想再拖,准备和盘托出。
或作别人他不会那么坦诚,但蒋亭渊还是不一样的。
“你还记得我收到的那封信吗?三江堤坝的事。”
蒋亭渊同他一道向外走,负手听着他说,听得他那么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那嘴翘的不知道哪里去了。
“总之,这件事你可以拒绝,不用顾忌……顾忌嗯……别的。你拒绝了,也没关系,我都明白的。”
宋彦泽是真的很认真,一转头却看见他一脸欠揍的得意笑容。
“我拒绝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亲自去找瑄王,或是将书信里的实情写成奏疏直递皇上,再不成去找钱涣谈谈。”
蒋亭渊得意的笑容一垮,不就这两天的事,他天天在他眼前晃,还能盘算出这么多条退路。
“瑄王最多会拿实情不明这句话搪塞你,直递皇上他也不会回应,钱涣只会觉得你是在要挟他。”
“钱涣这个人,官场混子,做实事不捞油水对他来说登天一样,现在忙着找好替死鬼,统一地方口径,再找替死鬼才是他会做的事。”
宋彦泽脚步停了一下,定定看着蒋亭渊。官场上有的事,看透不可点透,更不可随意和人乱说话。
他这个傻的,相信自己莫名其妙的感觉对蒋亭渊轻易信任。
蒋亭渊也是个莽的,一口气快把整个朝廷从上到下都骂了一遍。
但全是实话,皇上多疑,国库再空也不会触动自己的私库,三江地区淹了,国库有钱可以赈灾,大小官员一抄又是一笔私库入账。
瑄王明哲保身,钱涣是太子党,静观其变,难听一点就让三江淹了,追责追到太子头上对他有什么不好。
李恒就更不用多说了,现在最想让太子党倒霉的算他们一个。
至于什么一省三江,二十三个县,一共几十万百姓,那是可笑。
死一万人是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对他们都是数字,是政治资本。
蒋亭渊说的时候带着淡淡嘲讽的意味,见他停下也捏着红穗子停住脚步,转头看他。
“所以你只能找我。”
“整个朝野,你只有我一个帮手。”
宋彦泽想和他公事公办,谈天下苍生谈纵横捭阖,但他看过来的眼神丝丝绵绵,一颗心被他勒住了捕获了。
“你……答应了?”
宋彦泽转身避开他的视线,不想总这样不明不白,不上不下。
他还……还没想好真的要和他……和他断袖吗?
这不是玩笑的,是一辈子。
也是亲密无间,白首不离。
蒋亭渊还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别人心里胡闹了一通,忙着和他邀功,展现自己的可靠。
“不是答应,是已然在做了。”
“我和瑄王谈过了,他愿意协助,只是此事之后,所有的证据把柄都会给他。他要怎么利用,我们不能插手。”
“三江堤坝的实情和现状,我也派人去探查了,总要过一遍明路,只靠你那个什么朋友的信件没什么用处。”
“至于钱涣……”蒋亭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事本就是他的责任,总要负责到底才好。”
宋彦泽诡异地对上了他的脑回路,只轻咳了一声提醒他。
“你悠着点……他年纪大,折腾太过起不来,反而让他找到逃避的口子了。”
蒋亭渊看他又松快了,就一笑只低声告诉他。
“你放心。”
宋彦泽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事,忍不住也笑,行礼准备去衙门里了,却被蒋亭渊抓住了腰带不松手。
这是衙门后的小道,没什么人,但也是在街上。
“你!你做什么!”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得小宋大人应允才好办。”
蒋亭渊现在跟流氓没什么区别,也许区别在小宋大人没法报官抓他。
宋彦泽浑身寒毛直竖,生怕被人看见了。
蒋亭渊走进了一些,靠了过来,手指还紧拉着他的腰带,手指隔着锦袍一戳他细瘦的腰。
他俯身贴着他的耳朵:“那你夜夜都得给我留门,不然怎么好和小宋大人详谈?”
太近了,近到能听见他每个音节的气息,唇齿拨弄,胸腔颤鸣的所有声音。
“都答应你,都答应,你放开。”
宋彦泽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抱着官帽飞快走了,衣袂翻飞,绯红的官袍,耳朵脖子也都是绯红的。
蒋亭渊看着他进了衙门才离开。上次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但有时他还是会心有余悸地摸摸衣袍胸口,疑心那里还有他流出的血。
官场就是这样,为权为钱都不难,最难最危险是为民。
蒋亭渊捏着红色的穗子,走向巷口,玄青已经等在那里回话。
如果说户部是钱袋子,那工部就是个肥差。
一半为皇亲国戚,一半负责大型工程。
住建、水利、工信都是职能,也是可捞的地方。上可捞国库,下可捞民众。
钱涣坐在工部内堂衙门里,手边是文书密信,头疼地扶着脑袋。
堂下是他的亲信,有的暗自擦汗,有的神情自在。
“大人,敦促地方将堤坝整修完整是下下策啊。”
堂下一青色官袍的官员垂手在劝,他一个六品官,手上的扳指却是上好的羊脂玉,水头令人咋舌,唇上的两撇细长胡须都梳得齐整油亮。
“且不说端午汛会有多大,能淹多少农田,能不能冲毁堤坝,就说是冲毁了,与大人又有什么干系呢?”
“大人兢兢业业,为此事劳心劳力,但地方上办事总有不尽心,大人又怎会知道?”
另一人也拱手说道。
“不无道理啊,此时若是敦促三江河道衙门去修,怎么都会惊动地方,地方上可还有李恒的门生啊!”
“不说别人,就说江南省的藩司衙门,右布政使方怡丰,他可是李恒的门生!”
“惊动了他们,难保不会生出事端。”
钱涣一拍桌子:“够了!你们知道什么,我怎么说就怎么做就是了!”
“钱不够就从私库拨,要快!要快!”
钱涣一反常态,亲信互相对了个眼神,都是不得其解,但也只得领命下去,点头称是。
人都走光了,钱涣又连喝了三四杯茶才压下心头的火气。
他手边拆开的密信没有署名,字迹竟是他自己的,上面是他去信秘密查探的兵部尚书易炳的来往信件。
他和易炳都是太子党,但总是不和,那日早朝,若不是他出来解释过去了,易炳竟是不为他说一句话,任他被挤兑。
他钱涣是贪了些,他易炳清高,但不过是不贪钱罢了,在殿下面前不知做了多少小动作,送侧妃,送侍妾。
他那是贪权。
可到底他在对自己人下手,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太子要踢掉他,易炳也不会帮,李恒也不一定会帮……
反正只是要他修堤坝,先修了,过了端午汛再说。
端午前后的江南正是舒服宜人的时节,方怡丰难得有了空闲,早早便下了值回了家。
“玉娘,我回来了。”
小院里一身穿鹅黄的盘发妇人正抱着怀里的孩子逗玩,脚边是只黄白相间的老猫在打盹。
方怡丰拎着几个油纸包,怀里抱着艾草,苇叶,又拿着个红色的拨浪鼓。
玉娘一看他,笑着嗔怪:“又买玩具回来!”
方怡丰啧声,脸上挂不住,但现下只有夫妻两人,又气得走过来在玉娘脸颊边一吻。
“还官老爷呢,就是个孩子样。”
夫妻两个还没说会话,门外急促的叩门声叩响了门。
“老爷!老爷!有急递!京都来的急递,一并来的还有总督府的大人。”
方怡丰脸色一变,玉娘拍拍丈夫,看着他说道:“你去吧。”
“如果是补修堤坝的事,只当是不知情就好。”
方怡丰叹口气:“不管是什么党,总归是堤坝修好造福百姓,免了一场灾祸,不知他们到底是为什么一封封急递下来,斥责我没有向阁老禀明此事。”
玉娘让他抱了一下咬着手指睡觉的女儿,就让他换回官袍回了衙门。
江南省布政使从二品地方大员,但到底不是京官。
方怡丰一抬步进了衙门就意识到了不对,一边臬司衙门的按察使同僚惨白着脸将手里的一张密信递了过来。
他皱着眉扫过,猛地摔了一边刚上的茶杯。
“荒唐至极!”
而这里没人说话,只有上面总督府的人轻飘飘地说。
“这是李阁老的意思。”
“方大人,还未曾恭贺你喜得千金。”
方怡丰脸上血色尽失,按察使邱逸一拍他的肩膀,同样脸色难看。
衙门外,端午节将至,家家户户插艾草,坐在门前对着门前的小河道包粽子,妇人姑娘说说笑笑,偶尔相互交换香包粽子,街边的小摊贩叫嚷着卖种香气清雅的黄花。
还有编好了五色网留给小孩子装鸭蛋的。
京都里也是同样,富人家更是精致些罢了。
宋彦泽喝了几杯薄酒,脸上红扑扑的,碟子里的粽叶清香扑鼻,蒋亭渊拉着他的腰带往上面系香囊,模样丑得不能看。
堤坝被吓破了胆的钱涣修得又快又好,时玉成连连来信,惊叹这位大人倒是真兢兢业业了一次,他去看了几次,那堤坝竟是用的最好的料子。
他时家也从中帮了不少,只让他放心,三江堤坝这下是真的固若金汤了。
“公子!”
莲心破开了门,将一封书信递给了他。
“三江堤坝……塌了!淮州、灵州、徽州……”
莲心已说不下去了。
宋彦泽手里的杯子摔碎在了地上,怔怔地看向蒋亭渊。
第104章 折梅14 孙儿此心已定,再无旁人……
蒋亭渊也是一脸肃容, 脸上的讶异做不得假。
“江南省的急递,报的是什么?”
宋彦泽惶急地看着他,喉结动了两下, 强压下情绪哑声回他。
“报的天灾。”
蒋亭渊向他伸出手,担忧又心疼地看着他的神情, 抓住了他冰凉的手。
宋彦泽将手里的公函递给了蒋亭渊,眼神发虚地看着院子里挂着的艾草
莲心已跑出去替他去衙门等正式的布告, 想来也是慌得很,房门未关。
耳边除了蒋亭渊抖了纸张的脆声,还能听见不远处隐约的笑闹声。
玉粽袭香千舸竞, 艾叶黄酒可驱邪。骑父稚子香囊佩, 粉俏媳妇把景撷。注1
但一场端午汛, 三江堤坝被毁, 秧苗、农田、小镇……
“三江上的堤坝,一共三处, 全都决堤?”
蒋亭渊很快将这一份公函看完了。
“报的天灾?”
宋彦泽反抓住蒋亭渊的手,控制不住轻颤的手。
“不是都修好了?三条江,各有相汇, 但绝不可能都决堤。”
蒋亭渊抓稳了他的手臂, 让他看着自己, 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安慰:“是,其中有古怪。”
说完他看着他苍白的脸沉声对他说:“对不起。但不是我……”
“唔。”
宋彦泽猛地一抓他的手,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我相信你。”
蒋亭渊震荡不安的心被他轻飘飘地按稳了, 宋彦泽要是怀疑是他和瑄王故意的,就不会现在下意识去依赖他,抓住他的手。
蒋亭渊拉他入怀,紧紧抱住他, 长长地放下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熨帖。宋彦泽回抱着他,头抵着他的肩膀。
“玉成的来信也说了,他亲自查看了,还找了工匠,应当是万无一失的。即使出事,三处大堤不该都出了问题。”
宋彦泽已经冷静下来了,细细思考着其中的不妥之处。
蒋亭渊知道这时候不该醋,但是……
玉成,怎么不叫时玉成,以前就爱和他凑一起,玉成,叫得真亲。那个时玉成也是,好好叫人不会,一封信里通篇的“梅远”“梅远”
真不见外。
“肯定有问题,可会是谁,又做了什么手脚?”
宋彦泽猛地抬头,眼睫一掀,眼眸里是纯然的信任,蒋亭渊立刻按捺住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他这进度,这地位,明显是大房,不能总表现出做小的妒夫气派。
“不好说,江南省衙门的三司都有谁?”
宋彦泽没松开手,一直同他紧握着,低眉思索了一会。
“总督府总督是于英,藩司衙门是方怡丰,臬司衙门是邱逸,都司是宁裕。巡抚应该还是贺城。”
“几乎是一半李恒党,一半太子党。”
蒋亭渊比他更清楚他们这些人的背后势力,但更具体的还需要细细去查,还有河道衙门那边。
河道衙门属于工部下属都水清吏司,工部是钱涣主管。
“太子党内,钱涣和易炳关系也不大好,彼此间有利益冲突。”
“江南省官场势力错综,朝中谁去搅弄都有可能。”
蒋亭渊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饭是一口也吃不下了,便不再多说,只搓搓他的手。
“幸而抄家御史小宋大人抄出不少银子来,国库有钱有粮,还不到最糟的情况。”
“明日休沐结束,早朝时想来就会商议此事。你要沉住气,不可冒进。”
“皇上清楚底下钱涣加固堤坝的事,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有人又捅这个篓子,皇上不会放过他的。”
宋彦泽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应了。干等又实在难熬,还是站起来拉着他去书案边写信给家里。
蒋亭渊自觉地站在他身边磨墨,看他落笔给祖母写信,写到结尾又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蒋亭渊。
“孙儿还有万分要紧之事要告禀祖母,只是信中寥寥笔墨未免草率。孙儿改日面见祖母亲自禀明。”
蒋亭渊指尖一顿,莫名有了点预感,看他继续写道。
“祖母莫要再费心为孙儿相看姑娘……”
蒋亭渊搁下了墨锭,紧盯着他的笔尖。
“孙儿此心已定,再无旁人。纵有千难万阻,当如磐石,不可转移。”
宋彦泽知道他在看,将最后一字写完,便放在一边晾墨,不敢去看身边的人。蒋亭渊没说话,呼吸都轻了许多,看着他绯红的耳朵。
“这里……”他突然出声,宋彦泽吓了一跳,笔晕了一团。
“什么?”
“这里写错了。”
宋彦泽不看他,一看信纸,明明只来得及写了个开头,刚写到“玉成”两字,有什么错了?
蒋亭渊靠近他,躬身搭在他肩膀上,轻轻用唇一贴他滚烫的耳朵。
“写他大名,写时玉成。不许那么亲昵。”
他现在就是大房,所以可以整治别的乱七八糟的人了。
宋彦泽一拐他,墨汁甩到了手上,低头不看他。
“胡闹什么。”
可重新一张信纸提笔一写,到底把玉成换成了义兄,叫人大名不礼貌,这样总该满意了。
蒋亭渊垂眼看着义兄两字,心尖被陈年的旧事一刺,忍不住从背后抱紧了他的腰。
幸好幸好。
他不会是他笔下的义兄。
第二日早朝果然焦点就集中在了江南省三江堤坝的事。
钱涣痛哭流涕地指天发愿。
“三江堤坝绝不会有问题!用的都是最好的石料!若是有问题,我钱涣出去就叫白日降雷劈死,不得好死!”
他绝对足够真情实感,哭完就愤然地跪在御前要求彻查。
“陛下,当务之急是堵住决堤口,赈灾,安抚民众,而不是什么还钱大人一个清白。”
吏部尚书刘绎拱手出列,这一番话说得在理又冷静持中,竟是没有借此机会打压对方。
持中的官员和李恒党都纷纷附和赞成。
国库目前尚有钱粮盈余,瑄王也站出来,拱手向皇上沉声一一细细回报目前国库的情况。
宋彦泽暗自松了口气,救灾如救火。
若是能快速稳定局面,加之处理得当,被毁的秧苗仍能按时插种,不至于秋收时颗粒无收。
幸好到底没有成了朝臣间先争吵不休几日,再扯皮推诿几日,最后再各党心思各异选人赴任拉扯几日。
“灾要赈,案也要查。”
皇上一拍案桌,发话定论。意料之中,皇上是万民之君父,这君父或许爱民如子。
但不也有宋安这样的父吗?
宋彦泽想主动请缨,但也明白自己是想去也去不成的。
太子党出了纰漏,李恒党占了上风,他刚得罪了李恒党,皇上也不会让他去的。
制衡制衡,官场就是这样,不光是朝臣谋算,皇上也一样谋算。
果不其然,皇上从翰林院钦点了一位,是这一科的榜眼,刘绎的门生,纪白。
早朝散了,宋彦泽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挂心着江南的受灾情况。
蒋亭渊被皇上留下密谈,久违地他独自一人走在官道上。
“小宋大人是徽州人士,又在淮州任地方官,想必忧心吧?”
宋彦泽回神,转头看见瑄王一身亲王朝服,缓步走来轻声说着。
宋彦泽立刻拱手行礼,没想过瑄王会来找上他。
“瑄王殿下安,下官昨日听得消息后便寝食难安。”
瑄王年纪不过三十一二,一派清朗,万事不挂心的样子,若不是知道了内情,他也不会想到瑄王图谋着皇位。
“人之常情。”
瑄王一笑,又淡声说道:“父皇钦点了纪白,他出身望族,又早早拜在刘绎门下。为人不错,文章也不错,好雅趣,是个高雅之人。”
宋彦泽看向瑄王,瑄王对他笑笑:“小宋大人,怎么了?”
宋彦泽一抿唇,摇摇头没说话。
望族,刘绎门生,是个书斋里做文章的书生。瑄王这是在明示他,这个纪白去了,恐怕对江南省好处不大。
“小宋大人是个沉心实事的,心里装的是苍生万民,眼里看的是百姓疾苦。”
瑄王一拱手。“小王心里是敬服的。只是我们都明白,做这样的臣子是独木难支,左右掣肘。”
两人已走出了宫道,此处寂静,四下无人。这位温和的瑄王殿下,一抬眼看着他,没有掩饰通身天皇贵胄的气势。
“不如择良主。”
宋彦泽犹疑一瞬,没想到瑄王会如此直接。
“三江毁堤,我有一百种理由去做。但只四个字,百姓苍生,我就绝不会那么做。”
白日阳光之下,宋彦泽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瑄王说的是“毁堤”,而且是笃定的意思。一边向他展示他的爱民之心,一边暗示他的能量。
“瑄王殿下。”宋彦泽冷静了下来,看着他缓缓说道。
“只要殿下永远记得您说的这四个字,我们就永远不会是敌人。”
瑄王一笑,眼里是欣赏之意,又看向他身后。
“那看来我们是朋友了。你总该相信蒋指挥使的眼光,他为了你,也不会选错的。”
宋彦泽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什么为了他?蒋亭渊选择瑄王扶持同他有什么关系。
没等他问清楚,瑄王就告辞了,蒋亭渊从身后一拽他的腰带,将他思绪扯了回来。
蒋亭渊就喜欢拉他腰带,很不正经,这僻静无人,可到底在长街上。两人还穿着官服,像什么样子了。
“别扯,在外面别这样。”
蒋亭渊一松手,叹口气,没多问刚刚他和瑄王的谈话,只低头一亲他的脸颊。
宋彦泽差点跳起来打他,提心吊胆的。
太孟浪了。
“今日会很忙,晚上记得给我留门。”
宋彦泽心里砰砰直跳,总觉得他这次说的意思有点不同寻常。
“别担心了,我有诏命,随时看着那边,有任何消息我都会让你第一时间知道。”
宋彦泽心里一暖,左右看看无人,一拉他的手一紧,看着他一笑。
“多谢。”
“和夫君有什么好谢。”
宋彦泽呆愣当场,看着他笑着一捏他的脸,转身就走。
钦点的纪白当日就被责令出发了,快马加鞭,皇城兵马司随行护送开道四五日就到了。
这纪白一到省里就先着人统计实际受灾情况,有条有理,听说又是亲自到了堤坝上,点了都司的兵去堵决口。
消息频频传来,宋彦泽松了一口气。
夜里宋彦泽散了发披着外袍,坐在小窗边的塌上,一盏灯燃着他正细细地翻着手里的书卷,看得入神。
门吱呀一声开了,蒋亭渊推门进来,转身将门拴上。
他卸下了雁翎,抓着穗子拎在桌案上,很仔细的样子。宋彦泽抬眼看他一眼,在他看过来之前又低头继续看书。
“小宋大人等很久了?”
“没等。”宋彦泽翻过一页,甩甩手里的书页。
“看书呢。”
蒋亭渊站在屏风旁脱外袍换里衣,别人都在屏风后,他就非要站在屏风外,还直勾勾看着榻上的小宋大人。
宋彦泽一啧,一抬眼看见他赤着半身,灯光下精壮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宽肩窄腰,是杀出来的身材,不是练的花架子。
他将里衣只一披,就换下裤。
宋彦泽无语地移开眼,冷不丁看见他那蛰伏的一块,看着吓人,他脸一白,忙用书挡脸。
真是不知羞,避着点会怎么样?
蒋亭渊就不,春衫薄,他穿得也不庄重,洗漱了三两步就跑到他面前,扔了他手里的书。
“就寝了?老爷?”
宋彦泽被他抱紧了放在床塌上,纱帘被他顺手一放,宋彦泽一看纱帘放下心就跳快了。
“等等,等等……唔”
春衫薄,经不起揉,宋彦泽敞着衣领,借着昏暗的烛火看见了刚刚只看了轮廓的丑东西。
他脸一白,立刻挣扎着抱住他的胳膊,双腿并绞着。
“不成不成,真不成。”
蒋亭渊一笑,黑色的眼睛紧盯着他,低头温柔地撩开他脸颊的青丝,一捏他的耳朵。
“事在人为,努力努力。”
宋彦泽努力了,但失败了,蒋亭渊本来也没打算真那么急。他最近日夜挂念,书信受阻,虽然一切都是好消息,但还是心神不宁。
他就是想给他打打茬,顺便舔舔肉味。
宋彦泽浑身都是汗,半闭着眼睛,胳膊剥出了揉皱的春衫外,揽着他的脖子,眼角红红的。
“今天真不成。”
蒋亭渊低头去贴他的眼睫,粗糙的手指蹭过眼角轻轻柔柔,将一边的金属小盒扔到一边去了。
宋彦泽听见了这声音才脊背放松,迷迷顿顿窝在他怀里睡去。
“回信明天会到吗?”
蒋亭渊拍拍他的背,低声安慰:“会的。”
第二日,迟迟未曾送来的信终于来了,只有时玉成的信,毕竟是皇商,信会快些。
“豪强并田,贱卖土地,哄抬粮价……”
宋彦泽越看越心惊,还未曾看完,一阵急促的鼓声响彻。
同僚惊诧地互相看看。
“登闻鼓?!”
“有人上京击鼓鸣冤?!”
宋彦泽霍然起身,快步走出衙门,御史台监察职责,登闻鼓就在御史台外。
一布衣女子正奋力鸣鼓,看见宋彦泽出来,猛地瞪大了眼睛,泪水直流。
“小宋大人!救命啊!”
第105章 折梅15 我也是你的夫君
宋彦泽认不得那女子, 但她一开口就是姑苏口音,那女子已跌跌撞撞扑到他面前来了,当即跪下抓住他的官袍。
宋彦泽不知所措地扶她的胳膊, 想让她起来,妇人却坚持不肯起来。
“小宋大人!民妇是淮州人士!您曾是我们青天老爷!民妇认得您, 求老爷为民妇做主啊!”
登闻鼓响,敲登闻鼓之人必须先廷杖, 这是为了筛选真正有天大的冤情,哪怕是挨打受罚也要上诉的人。
“你知道敲登闻鼓……”
“民妇知道!要受廷杖,可民妇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家被斩首。”
宋彦泽暂且挥退了要上来带人走的官兵, 让她先进了衙门内, 铺陈纸张让她一五一十地陈冤。
这样的动静, 半个京都都会听见, 如果是他想的那样和江南省灾情有关联的话。
那就要快,不能让她被其他人带走。
她是农妇, 不大识字,但说话有理有据,逻辑条理清晰, 是个坚韧有智慧的女子。
她跪在堂前强忍着泪, 从端午汛说起。
端午汛后堤坝决堤, 所有人始料未及,又在半夜,所有人都毫无准备, 而且不光是农田,更有村庄和小镇受灾被淹。
正是春耕之时,去岁秋收的粮米也一夜之间不剩二三,侥幸活下来的人们已经没粮可吃了。
她所在的村子里, 村长也是他们这一姓大族长,当即挨家挨户统计了情况,将人都集中到一起去,米粮也集中,却也只够每人吃上一天的。
到最后几日已经只能先紧着有孕的妇人孩童吃,朝廷派了钦差,州县里的老爷也来过一趟,却只发了不够五天的粮。
这时却有人带着粮米,打着官府旗号说来收地换粮。
常年一亩地可卖六十到五十石粮米,他们只收价十石。谁会愿卖?这样的法子是今年活明年的,今年不饿死,明年也要饿死了。
于是就有村里的青壮年联合筹款,要去隔壁未受灾的州县去收粮。
没成想一行人刚回到淮州地界,就被当场拿下,罪名是倒卖粮食,扰乱粮价。这民妇的父亲、哥哥、丈夫,全都被关押了。
钦差持诏命,声称要震慑豪绅,拉他们出来择日就要问斩,以儆效尤。
宋彦泽凝神一一记下,其中模糊不清的又细细查问了,此时衙门外果然传来了骚动。
有同僚快步走来,回禀宋彦泽:“京兆尹府派人来拿人了。”
宋彦泽头也不抬,心里清楚,这是来拿人了。
他依旧沉稳地在纸上记录,帮她写了一份诉状,看向她。
“继续,不要管。”
她虽是乡下妇人,但并不见识浅陋,也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冷静下来继续说。
跪在堂前拉开衣袍一角,用力撕开衣袍夹层,拿出一张保存得很妥贴的纸张。
“这是各户筹钱买粮立的字据和凭证,小宋大人,民妇相信您能还我们一个公道。”
一路颠沛流离藏在商队里来京鸣冤,如此小心谨慎,想来是省里、府里、州里自上而下已走投无路,无人可信。
宋彦泽知道这张薄纸意味着什么,没有这张纸,那他们十五个村民就是罪人,有这张纸才能证明他们是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下去买粮救民。
宋彦泽无法想象她们经历过怎样的凶险,才将这张纸交到他手里。
“京兆尹办案!”
“小宋大人,这恐怕不合规矩吧?敲响登闻鼓,要京兆尹先押人廷杖,过堂先审了再看是否转交御史台。”
“小宋大人新官上任不懂规矩,我们不多计较,只是……”
一队官兵闯入衙门内,为首的京兆尹是李恒的门生,上次之后李恒党快恨极了他,自不会客气。
宋彦泽在他们来之前就将所有的诉状和纸张凭据收了起来,桌案上只留了一张未誊抄完的陈状,只有一个开头。
京兆尹一扫,面色果然松了些。
“人我们要带走。”
宋彦泽猛地将笔拍在桌面上,笔墨飞溅,紧盯着京兆尹。
“大人带人闯入御史台衙门,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宋彦泽一贯是清静自持的,对于李恒党明里暗里的排挤,他一向都是一笑了之,这是第一次发怒摆出官威来了。
与他争辩拿不拿人不占理,宋彦泽直接揪住别的狠打他。
“大人带的还是官兵,皆佩了刀,这是想做什么?”
宋彦泽猛然起身,大步走上前去,绯红官袍大袖一甩,站在堂前,挡在那民妇之前,不让官兵近身拉扯。
京兆尹当然不肯后退,定定瞪着他,一时之间僵持住了。
良久铁青着脸转头大喝一声:“卸刀!”
院内一时之间响起了金属碰撞,落地的声音。
“如何?”
宋彦泽始终挡在她身前,冷肃着眉眼不肯后退,情况尚不明朗,此时让她被带走恐怕有生命危险。
“小宋大人!”
宋彦泽一愣,那农妇擦着眼泪颤抖着站了起来,她干咽了两三下才说出话来。
“小宋大人,民妇不让大人为难。”
宋彦泽看着她的眼睛,她摇摇头,眼里满是畏惧,但依旧坚定。
“民妇相信小宋大人,就像我的家人都相信我可以做到。”
“你……”
宋彦泽心被攥紧了,还没来得及多说,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从堂外传来。
“我御史台这是遭了贼了?都劳动了京兆尹亲自带人闯进来了?”
堂下来人是他的顶头上司,正二品右都御史,余注。也正是他石破天惊地将瑄王提上了户部尚书一职。
老人家七十多了,行动坐卧有些颤颤巍巍的,日常不是最后几人拿不定的事务都不会去烦扰他。
余注发须皆白,朝中老臣,在皇上那也是相当有分量的,今天就算是李恒在这也要给他面子。
京兆尹这下拿不定是宋彦泽自作主张,还是有余注的授意。
余注走到宋彦泽身边,身后竟是工部的两位侍郎。
“都敢来御史台撒野了,看来是都忘了小宋大人的外号了。”
他们一唱一和帮腔,看上去京兆尹占了下风,但律例摆在那里,余注拉住宋彦泽。
“既然大人都将人带来了,那就在这廷杖,再把人带走。”
那农妇一拜,很坦然地站在堂下准备受刑,廷杖也是讲究,同样是杖十下,有人半身不遂,有人修养不过一两月便好,还有人就死在当场。
他们这么多人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他们想做什么都不行。
可到底因为是淮州的事,她要吃不少苦头。宋彦泽紧紧攥着手,急切地思索着方法,让她免了这一遭。
“今日御史台这么热闹?”
她都已经被架上了行刑长凳,衙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低沉声音。
蒋亭渊带了几人,一手按着腰间的雁翎,跨步直接走进来了。他像是没看见里面尴尬的僵持情形,似笑非笑地扫过京兆尹。
稍一拜手,让身后的御前使硬生生将那农妇押了下来,他在场,无人敢拦。
只有着急的京兆尹压住火气:“蒋指挥使这是何意?”
这农妇不知都告了些什么,若是什么粮米的事还好说,就怕是坏谋略的大事捅了上来,不好杀,但也要把人捏在手里才是。
“捉拿嫌犯。”蒋亭渊一挑眉对他只说这四字,转身对余注和宋彦泽多说了两句。
“人我押到诏狱去了。”
宋彦泽知道这是在解围,余注一点头,宋彦泽明了,这一环一环是他们商量好的。
这样便不会惹人疑窦,也是把水搅浑了,让李恒不至于把矛头都对准了宋彦泽。
京兆尹拧不过蒋亭渊,也狠不过他,只得甩袖子带人走了。
宋彦泽松了一口气,看向余注,余注只一点头留下一句话。
“做你该做的,能做的,其他不必多思虑。”
宋彦泽不担心自己,今天这一遭,李恒党心里有鬼,盯上自己是必然的。
他更担心蒋亭渊,他的权柄来源于皇帝,直对皇帝负责,绝对中立不该偏向任何一边。
现在他这举动,称得上自作主张。
宋彦泽下了值,在家里等的心焦,蒋亭渊今日迟迟未回,江南省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一件件让他静不下来。
宋彦泽吃不下晚饭,淡声让莲心都撤下去,背着门坐着起身准备走,却被人从背后按了回去。
宋彦泽一激灵,看向他,蒋亭渊刚下值,看着不像是从宫中回来的。
他垂脸站在一边摆碗筷,强把筷子塞进他手里,脸上仍是平时惯常的那副平静的神情,什么都看不出。
宋彦泽总对他有种熟稔感,这感觉让他常常忽略了,他们其实相识不过短短几个月。
“有天大的事,也要用饭。”
房内只有他们两人,宋彦泽看着他,忍不住去抓他的手。
“今天是你和瑄王帮……”
“是。”
蒋亭渊很少会打断他的话,他这次没让他说完,反握住他的手,摆明了不想让他往有关党派的事中牵扯过多。
蒋亭渊看着他一张苦瓜脸,突然一笑,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直要把他惹恼了才算完。
宋彦泽被他制住了抱在怀里,蒋亭渊埋在他的脖颈里,像是吸猫一样蹭着,埋头轻轻啄吻,揉开了绯红官袍的衣领。
“别担心我,做你的事。”
“你能做的事,十个蒋亭渊也没法做好。”
宋彦泽心尖一颤,紧抓住他的袖子,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想去江南省,想去为那里没有活路的百姓找一个公道。可这与当初一脚趟进户部浑水没有区别,甚至这次是实实在在的找死。
地方上,各方势力混杂,这次就连皇上也不一定会站在他这边。
但那张被缝在袖袍里,不远千里,舍弃了性命也要保全的状纸交到他手里了。
那还有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根……
可他不一样了,他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宋彦泽放下了强塞进他手里的筷子,转过身去紧紧抱住蒋亭渊的腰,埋进他的胸膛里,急促地呼吸着,喉咙里挤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几声似泣声。
蒋亭渊一低头将下巴压在他的头上,搂住他,缓缓拍着他的背。
“皇上下了诏命,要我暗中调查三江堤坝的事,只是目前都在工部里打转。今日带走的农妇,她是淮州人,所在的村子里一半以上都参与过修建。”
“带走她,即帮你保全了她,也帮了我。”
宋彦泽慢慢缓了过来,抬头看着他:“牵强,若是真能帮你找出线索,皇上那还说得过去。若是不能,你就等着被猜忌吧。”
蒋亭渊一笑,垂下眼睫看他,黑色的眼睛柔和下来,宋彦泽心弦一动,下意识向他凑近。
蒋亭渊像是没察觉一样,低声和他说:“小宋大人说的是,那看来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革职查办,好一点成了平民,被赶了出去。”
“坏一点,抄家砍头。”
宋彦泽敛眉很认真地思考了他的玩笑话,突然笑了,眉头舒展。
“也没什么不好。”
“你若是成了平民,那我若还有功名,养你便是。若我也同你一样,那我就带着你回家,开办私塾,我教书,你……你平日就去码头装卸,卖力气谋生计。”
“若你砍头抄家……”
“那我也便随你一起了,我不也是你的家人吗?”
后半句他在蒋亭渊灼灼的目光里越说越小声,但眼神没有丝毫闪躲,从容淡然,有种必然如此的笃定。
“家人。”蒋亭渊轻声,要求更多的甜头。“什么家人?义兄?”
宋彦泽不明白他为什么特意这么提这个称呼,但他想满足他一切的渴求。
“夫君。”
“是夫君。”
蒋亭渊猛地咬住他的唇瓣,他也想温柔些的,气氛正好,适合执手柔声诉情衷,或是一些更符合宋彦泽喜欢的那种,剪烛夜话,念些酸诗。
可他到底还是那个躲在屏风后咬着他小衣自|渎的馋狗,不得了了,一向只能远远看着的人向他走过来了,蹲下来对他说很动听的话。
许诺了梦里也听不到的誓言。
他做不到控制住自己不要急着舔上去,这也太难了。
偏偏宋彦泽纵容着,他在一声不吭地实践着那句话。
不要一晌贪欢,要了解他,理解他。知晓他的所有,好的,坏的……
然后照单全收,纵容沉溺。
宋彦泽实在喘不过气了,浑身颤栗着沁出汗意,眼睫抬起也变得沉重了。他含糊地向他要求:“先……先……唔先歇歇。”
蒋亭渊红着眼睛,一脸的馋相,这样冷肃英俊的脸上,这样的表情让宋彦泽又觉得好笑,又忍不住心如擂鼓。
他往后撤撤,气还没喘匀,蒋亭渊低声一句抱歉,猛地追过来。
唇齿相依,磨蹭的触感,呼吸的热度,舌尖的游走,感官无限调用到极致,被强|制占据了。
骤然分开,宋彦泽抓着他的肩膀喘匀气息,发懵地看着他,唇瓣的红色被咬的,蹭的,吸允的不成样子。
“还没吃饭,必须先吃点东西。”
蒋亭渊不撒手,就那么紧抱着他,不停地喂他吃东西,他实在不吃就放自己嘴里。
宋彦泽都喝了半碗粥才反应过来,低声说了句:“不成体统。”
蒋亭渊听清楚了,低头看他吃东西,在他耳边催:“快点。”
“什……什么?”
“还能是什么,春宵苦短,这不是你们文人说的?”
宋彦泽顿时觉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踢了他一脚。
蒋亭渊让他踢,手已经摸上了他的官袍的盘扣,宋彦泽又踢他一脚,但就和闹着玩没什么两样。
宋彦泽坐在床榻边,蒋亭渊拔下他的木簪,青丝散下,纱帘内烛光柔亮,玉面生光,红晕晕开。
白色的里衣松垮,有些不自在地看着他,但轻声对他说:“今天会更努力一点。”
年少时糊涂的绮梦竟成了现实,无人能懂他此刻的心情。
青丝松松揽起,宋彦泽如一条漂亮的白鱼搁浅在被褥间,压抑的吸气声藏在纱帘隔开的小小空间里,他额发黏在脸侧,转过脸湿红着眼尾看着他。
“不成不成。”
蒋亭渊的手指沾着水渍,在干燥的被褥上印出湿痕。他附身理理他的头发,爱怜地亲亲他的眼睫。
“又不努力了?”
宋彦泽想到了什么,又小声说:“也可以再努力。”
蒋亭渊却将被子拉好,随手将化开的脂膏小盒扔在一边,笑了一下,低声对他说了些浑话。
看着他缩进了被子里,他又掀开被角,笑着问他。
“因为你想去江南,所以今晚这么努力?怕我不同意?”
宋彦泽摇头。
“你不会不让我去。你说的,我能做的事,十个你也做不成。”
“你会让我去的。”
宋彦泽躺在他身侧,笑起来比他所有绮梦中的模样都要更令他心动。
“是我心甘情愿,也明白你的渴求。”
“我也是你的夫君,我都明白了,也愿意都接纳。”
第106章 折梅16 此事了了,我带你去见我祖母……
宋彦泽的奏折刚递交上去, 地方上就上报了民变。
江南省边区已然有活不下去的流民结成了队伍,专门蹲在官府的赈灾粮运送的道上劫粮米。
民变发生,这让江南省内的情况就更复杂了, 早朝刚一开始,御座上的皇上就将手里的一份急递甩了下去。
“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 为国为民做出来的结果?”
“民变!”
“钦差派了,银钱粮米拨了, 这是怎么回事!”
大殿之上,所有臣子皆跪下,齐呼:“陛下息怒。”
宋彦泽此刻却出列, 手持奏疏, 高声向天子:“臣, 有本启奏。”
皇上自然知道是什么事, 登闻鼓在御史台边,当然也会在皇城边。呈递上的奏疏也说得很清楚。
只是上递和在议事时上奏还是不同的。
宋彦泽平静地说完, 京兆尹便首先发难,不外乎是同样的理由。
御史台先把人带走问询不合规矩。
这回余注出来替他说话了。
“流程规矩重要,可宋大人问出来的东西不重要吗?”余注很少在廷议中发话, 这次竟是一开始就出来为宋彦泽撑腰。
“米粮溢价, 地主乘机兼并土地, 百姓被逼出走买粮救民又被官府出面抓起来,打着陛下的旗号就要问斩。”
余注最后一句话触动了皇上的神经,猛地摔了手边的奏折, 动了怒。
“好啊,这样下去,朕倒是成了不仁爱的君父了。”
宋彦泽这方面的功底实在是没法和这些老狐狸相比,轻飘飘一句立刻让皇上的立场偏向了他们。
“李阁老, 你怎么看?”
皇上发话了,派去的纪白是刘绎的门生,算得上李恒党。
李恒直接跪下请罪:“陛下,说到底是三江堤坝决堤惹出的祸事。这灾祸本就不该发生,没人能料到,也事先都措手不及。”
“纪白递交内阁的信件,老臣一一都看过,他在江南省也是力不从心了。”
“堤坝决口,这是第一要解决的事,纪白去了当即先派人堵口,没想到……”
宋彦泽皱着眉,没错,这件事说到底不是李恒党这边问题,而是要归因于三江堤坝。
“没想到是刚堵了口子,又有别的地方决口。”
“这最大的灾祸没有过去,如何安抚人心,安排一应事宜。”
皇上阴沉着脸坐回椅子上去,转头看向太子,而后直直看向工部尚书钱涣。
“这就是你调用战船修出来的堤坝。”
钱涣当即跪下,直喊冤枉。
情况不明朗,钱涣理亏,又没法拿证据证明自己加固的堤坝。总不能先承认第一开始没好好修,后来补好了。
“既然分身乏术……”皇上冷笑了一声,垂眼一一扫过堂下的众人。
“那就再派钦差。”
此话一出,堂上一静。
李恒党的人不能去,否则后面再出问题就是担待不起了,皇上更不会容许再派他们的人。太子党的人迫切要知道三江堤坝背后的事,但地方上李恒党占上风。
持中的人更是不能去,这摆明了有党争,他们去就是两面不受待见,要把命送在那里。
宋彦泽沉了一口气,拱手一拜。
“臣愿往。”
蒋亭渊早有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一步,还是忍不住手指一蜷。
余注轻叹了口气,看着跪在金銮殿下的年轻人。
绯红的官袍补子是振翅的云雁,正如这浑然不怕的年轻人,总比他们这些官场浸淫的老家伙们多了丝锐气。
死生浑然不在意,明知不可为而为。
皇上没有回话,他只是扫过堂下的众人,又沉声问道:“诸位爱卿,还有谁愿往?”
早年他怠政放任,如今朝堂之上,敢在两派中争出路的臣子竟是就这一个。
他不在意党派,不在意谁是谁的人,甚至不在意底下的捞钱。
可不能将事办砸了,把捞钱的手伸到他这来了,又往他的脸上抹黑。
皇上垂眼看向独自跪在堂前的宋彦泽,一挥袖高声:“准!”
“擢江南巡抚,奉诏命督办。”
长亭送别,宋彦泽本以为无人会来送,没想到瑄王和余注都负手站在那。
宋彦泽没带上莲心,只简单收拾了行李一身布衣背着包袱,莲心气得关在房里不理他了。
宋彦泽下马,接过两人倒的送别酒一饮而尽。
“小宋大人此去,心中可已有成算?”
想做事少不了要先摸清楚情况,三司衙门都要去查问清楚。
藩司衙门,主管民政民生,臬司衙门主管刑狱,都司衙门是治安。三司之上还有封疆大吏,总督,掌握一省兵马军队。
还有纪白,这位刚被派去的钦差,也要问问明白。还有河道衙门那里,当初主管修建堤坝的几位现在扣押在哪里。
不过在此之前,最要紧的是去拦下要被斩的百姓,还要去查看河堤情况。
余注听他心里清楚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拍他的肩膀。
“此去万事小心,消息传到地方上会比你到的快,必要时尽量藏好身份。”
宋彦泽明了,这是提醒他,路上可能会遇险。
“纪白虽是李恒党,书生气重,但还不至于像那些官场老油子。小宋大人要小心了。”
宋彦泽一拜,谢过两人,翻身上马,背着包袱出发。
越出京城,宋彦泽越想蒋亭渊。廷议之后他就要去面见圣上,他们那样错开了,见不了了……
两旁草木茂盛,已经是春暮夏初的繁茂景象了,马蹄踩过浅草,风中也有草木的气味。
宋彦泽黯然地收回回望的眼神,沉了气,轻呵一声策马向前。
快出了京都郊外,就是一小土坡,宋彦泽扫过,看见一匹枣红色的马拴在树上,正低头吃草。
宋彦泽心不自觉跳快了,果然真的看见一人站在树下。他的额发并不齐整,额头上还有汗,捏着腰间雁翎的红穗直直地看着他。
“你怎么……”
宋彦泽急忙勒马,背着包袱翻身下马,却还没站稳就被他抱住了。蒋亭渊用力勒住他,拥在怀里,垂下头搭在他肩头,没让宋彦泽看见他的神情。
“千万小心,我留了人随行护送你。等我一段时日,我会去找你。”
宋彦泽抓住他的手,回抱住他,听出了他声音里极力压抑的不安。
“我不会有事的,在京都顾好自己,不要担心我。”
蒋亭渊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叹声:“真不想你去。”
他看着宋彦泽,伸手摸了一下他头上的木簪。
“那晚,你说我若是抄家砍头,你自然一起。”
“那你记得,你若是出事,夫夫一体,我也是一样的。”
宋彦泽笑着应声,拉着他的手:“此事了了,我带你去见我祖母。”
蒋亭渊脸上一滞,宋彦泽以为是怕被揍,轻声安慰:“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蒋亭渊轻咳一声,想到了什么,缓声同他说道:“你之前向我打听那个庭雁,你现在还挂念他吗?”
宋彦泽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自然了,你有他的消息了?”
蒋亭渊垂眼看着他的眼睛,犹豫着摸摸他的脸颊:“等再见面时,我就告诉你。”
“万事小心。”
总督府前都是把守的官兵,衙门内处处都有官兵把守,他们各个都身着甲胄,配着武器在腰间。
议事厅内,于英坐在最前,他一身官袍官帽就放在手边,面前是批了红的吏部任命文书。
堂下左右坐着臬司衙门按察使邱逸,藩司衙门右布政使方怡丰。
“宋彦泽……”
“这次倒是点了个熟人来。”
方怡丰手一颤,掩饰住了脸上异样的神情,沉默着一言不发。
邱逸倒是出声了。“他升任御史台不过半年,把整个户部掀得人仰马翻。”
“那个纪白好对付,这个可不好办了。”
于英靠在椅子上,手指轻点着桌面,看向堂下始终不说话的方怡丰。
“方大人?正是要紧的时候,怎么还魂不守舍的?”
方怡丰脸色苍白,一拱手告罪不说话。
于英哼笑了一声:“方大人何必在此做出这样子,若是他查出什么来,在座的没一个能善了。”
“若是坏了李阁老的谋划,那才是了不得的事。”
邱逸亲自起身为他倒了茶水递过去,淡声对他说道:“事已至此,多为弟妹考虑吧。”
“尽早把牢里的那些人杀了,拖不得了。”
于英不再理会方怡丰,思索了一会问邱逸。
“那群闹事的流民在什么位置?”
邱逸立刻会意:“官道上活动,尤其是……”
“从京都到省里的官道上。”
于英略一点头:“那看来,得着人注意着这位钦差大人的动向,才好早做准备,尽一尽地主之谊。”
宋彦泽一路走的官道,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偶尔他去驿馆歇息时,能听得有人四处打听议论他这个新上任的钦差。
这一路上,他能感觉到还有人在暗中护送,宋彦泽知道是蒋亭渊安排的,便更安心了,也不去刻意去找他们。
进了江南地界,他更不能暴露他们的存在,否则还怎么引得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行动?
宋彦泽喝了两碗茶水,便背着包袱出了茶肆,拉着在一边歇息的马继续赶路。他身后的茶肆里,一小厮抬头看向他走的方向,当即向后走去。
这小厮自以为隐蔽,却有两个布衣打扮的汉子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日光渐暗,过了这一岗便到了,宋彦泽轻声恰了一声,拉紧了缰绳策马向前。
下一刻马却跪了下去,宋彦泽惊得一身冷汗,但反应过来了,翻身滚了下来,没让马蹄踢到。
这一手是蒋亭渊教的,也不知道他们习武的是不是都有这个毛病,小雁哥哥和他都没事拉他练练拳脚。
宋彦泽抓紧了包裹,虽有些狼狈,但好歹站直了。
一行人突然出现,衣物看着是粗葛的,破破烂烂,各个手里带刀。
“阁下可是从京都来?”
宋彦泽扫过他们的脚,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这些人看上去像是落草为寇的流民,行动脚步却整齐划一,下盘稳健,更像是行伍之人。
这也是蒋亭渊说与他听的,他还特意观察了几日蒋亭渊,发觉他确实还是会保留些军中的习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就要劳烦钦差大人下去见阎王了。”
宋彦泽面上表现出错愕慌张的模样,冷声急忙说道。
“你们都是百姓,何苦要和官府作对,我此次来,为的就是给你们一条活路。”
“有什么……”
他没说完,几人对视一眼,似乎是确认了,立刻举刀上前就砍。
宋彦泽脸上的表情一肃,冷笑一声,只往后撤了半步,那刀刃劈向他,却在离他一线距离时被横出的一把绣春刀挑飞。
玄青跪下行礼:“小宋大人。”
宋彦泽理了理衣袍,挥手冷声道:“只留一个活口带回去审。”
玄青愣怔一瞬,差点以为是蒋亭渊下的命令。
第107章 折梅17 认识一人名叫庭雁吗?
时宋彦泽不在这多耽误工夫, 玄青一身便衣,索性就让他跟在身边。
好在斩首必须午时三刻,今日被关押起来的百姓都是安全的。他们人数多, 事情又闹大了,省里不会想着私下处置掉他们。
宋彦泽和玄青打马在将夜时分出现在了省城, 玄青的马背上还绑着一个被打昏的“山匪”。
还没进得城门,远远地便看见两位一身官袍的大人等候在城门口, 对宋彦泽来说,都算是熟人。
方怡丰和邱逸。
更是江南省的两位一把手。
傍晚时分,雨又在下, 不算大但这几日都是这个天, 对河道那边就不容乐观了。尤其是在未曾完全将决堤口堵住的情况下。
“我等在此恭候钦差。”
宋彦泽下马, 扫过两人的神情, 站在前面的方怡丰脸色苍白双眼无神,邱逸倒是好得很, 甚至笑笑对他一拱手。
“纪白,纪大人何在?”
宋彦泽怎么能不知道是谁搞的鬼,翻身下马便问。
邱逸脸色一滞, 方怡丰倒是开口回答了。
“纪大人在灵江堤坝上督工。”
宋彦泽多看了一眼方怡丰, 转身示意让玄青把人拎过来。
“此人率人埋伏在官道上劫杀朝廷命官, 我已将他拿下,不如就关在省城的牢狱里?择日审出幕后主使。”
“此人看着不过是流民,哪会有什么……”
“好, 宋大人随我来。”
方怡丰打断了邱逸的话,反而顺从地一摆手为他带路。
宋彦泽就是拿此人探探他们的深浅,顺便找借口去牢狱里看看情况。邱逸看看宋彦泽一点叙旧或是缓和的意思都没有,脸上也很不好看。
牢里把守的捕快都是方怡丰衙门里的人, 竟不是臬司衙门的人,宋彦泽打量着方怡丰,这位昔日同窗。
少年时他们一直不对付,方怡丰明里看不起他,他暗里瞧不起方怡丰。闹过矛盾,入了仕心性各自磨了几年,反倒是能当个陌生人了。
只是他敏锐地察觉到方怡丰有些不对劲。
“关押的这些人是犯了什么事?”
宋彦泽掩饰都没必要掩饰,将人关了进去后,直接转了一圈停在关押了许多人的牢房前开口问。
“他们是趁着淮州米粮急缺高价倒卖米粮的人。”
“小宋大人!是小宋大人!”
“冤枉啊!小宋大人,我们冤枉啊!”
邱逸先站出来说了,还没说完牢里的人看向宋彦泽都激动地冲了过来,从牢里向他伸手。
狱卒过来呵斥了两声又赶了几下,他们才回去,用希冀的眼神看着他。
“钦差已发话了,责令我们明日就地问斩,以儆效尤。”
“纪白?”
宋彦泽直直看着他们,一挑眉直呼其名,而后冷笑了一声,向他们伸手。
“卷宗,认证口供,过堂的刑狱文书,拿过来。”
按品阶上说,邱逸和方怡丰都比他高了两阶,邱逸暗自恼恨,低声暗含警告。
“小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包庇这些人?这是纪大人下的命令,他是奉诏命行事,那就是代表圣上行事,小宋大人这是要抗旨?”
“好。”宋彦泽抚掌一笑,站在牢门前,身边玄青紧随。
他只着了布衣,一路风尘仆仆难掩倦色,一双眼睛却亮。
宋彦泽站在昏暗的牢房里,身后是惊惶的百姓,烛火将他的脸庞照亮,眉头一压,看着两位绯红官袍的二品大员。
“他是钦差,我也是钦差,是新上任的江南巡抚,他有诏命,我也有诏命。”
宋彦泽不急不忙地拿出批红的纸张,在他们面前一晃,一挑眉说道。
“省城牢狱内所有羁押犯人,全由本官接手,一应同此次三江堤坝有关的所有案件卷宗,限你臬司衙门两日之内全部送到我案前。”
“之前处置的一应案件的卷宗也一个不能漏。否则,就如邱大人所说的那样……”
“视为抗旨。”
宋彦泽没有提高了声音,平静而一字一句。
邱逸一甩袍袖:“你一个四品官有什么资格……”
“邱大人。”宋彦泽向他伸出手,索要令牌。
“本官右佥都御史兼江南巡抚,吏部直派文书的督查钦差。”
“莫要逞一时之气,想清楚了再说话。”宋彦泽甚至笑了一声,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他一句。
方怡丰眼神复杂,捏紧了拳头看着他们的交锋,一拉邱逸的袍袖。邱逸知道暂时只得顺着他,边将牢狱的令牌扔了过去。
宋彦泽一伸手边接住了,根本不跟他计较,转身拿起令牌,冷声对着所有的狱卒下命令。
“从即日起,除了牢狱内的一应人等,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牢狱。每日饭菜茶水,三人试过才可交由狱中劳犯。”
“夜间必须燃上大烛,三人一班,相互检举。”
这是当着他们的面,在明着打他们的脸。
幸好蒋亭渊将玄青派了过来,这方面御前使是最专业的,他不一定能想得更好,便将令牌交由玄青去负责。
这对御前使实在是大材小用。
“慢着。”宋彦泽一转头,见他们要走,冷声叫停了。
“河道衙门内主修三江堤坝的几位现在被押在何处?”
邱逸笑了一声:“小宋大人不清楚吗?三司衙门有权将他们就地处置,三位大人早已认罪伏法。”
宋彦泽不是没猜到,但越是这样急越有问题。
“那就请大人将签了字画了押的认罪书今晚便交过来。”
“好。”邱逸几乎是压着他的尾音,一甩袍袖,大步向外走去。
“来人,将宋大人要的认罪书拿过来!”
两人走后,宋彦泽转身便向牢房内走去,看向里面的淮州百姓。
“你们都是淮州珠南县赵家村的?”
当即有一青年男人上前代表他们回话。
“回小宋大人,我们十五人都是赵家村的。他们前些时日也抓了林家村的几人,也是同样罪名,可没过几天便放出去了。”
宋彦泽一皱眉,思索了一会,想起那农妇说的。
朝廷发放不过五日的赈灾粮后,一队富商带粮来要他们贱卖田地。
“卖了田你们才有活路,旁的法子看着是活路,谁知是不是死路。等你们再来卖田,便是十石一亩的价也没了。”
“你们确定他们是林家村同你们一起买粮的?”
宋彦泽再次确认,那汉子很是笃定,直说都是邻村的,相互都相熟,买粮都是一起的。
宋彦泽心中有了猜测,但此时没法发作,只能先想办法保下他们,暗中留意收集证据。
灾情如火,纪白日日在大坝之上,却到如今灾情也没有缓解,从京都来的一路还好,再南边,洪水还在泛滥。
这样下去淹掉的农田、村庄只会越来越多。
宋彦泽连续赶路,一来就遭了刺杀,神经依旧紧绷着停不下来,揉揉额头。
这边稳住了,就赶紧要去河堤。
“各位乡亲。”宋彦泽一整衣袖,站在烛火下对着他们一拜,面容整肃。
“救灾如救火,此刻三河大坝还未曾堵上,洪水肆虐。宋某人无才无德,只得委屈各位乡亲在此暂住,待我稳定灾情,还大家一个公道。”
“我在此立誓承诺,只要我在这一天,便不会让大家被不明不白地含冤受屈。”
说着他便要指天发誓,一老农立刻拍着木栅栏,老泪纵横。
“小宋大人这是折煞我等!小宋大人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我们有什么不信!”
“只求您若是路过赵家村,向他们报个平安。”
宋彦泽立刻应下了,方才回话的汉子扶着老父起来,又迟疑着问宋彦泽:“方才小宋大人您说,河堤还在决口?”
“可明明那位钦差来这的第一日便调了军士,附近的青年汉子也自发去帮忙,早已堵住了缺口,按理说不该再有洪水。”
“回报之人来说的是,大坝多处裂口,不好围堵。”宋彦泽思索了一会,缓声说道。
“绝不可能!”
有一位站在众人之后的身着短打的汉子嚷了一声,他走到最前向宋彦泽一拜。
“小人王二,是干泥瓦的,三江大坝修建之初,包括之后的重修加固小人都有参与。”
“修建之初料子小人都看过,水得狠,都是次等料子。不说开裂,这样的河汛冲垮都是可能的。”
“但他们工期磨得太慢,地基都没打,只是炸了老堤坝,随意糊了个样放在那。”
“后来不知怎么了,上面来人换了一批料子,没日没夜地赶工,用的都是一等一的硬石料子,地基打得牢,都是实打实的硬石,怎么可能会开裂?”
宋彦泽脑中的弦一绷,意识到,可能三江堤坝为何突然决口的关键就在这了。
宋彦泽道了谢,感激地一拜,大步走出牢狱,见玄青一一安排“劝服”过了一遍狱卒,便放心要往河堤那边去。
他想把玄青留下,这样他才放心,但玄青只拱手一拜:“蒋指挥使让属下寸步不离大人,若是大人出事,属下就不用回去了。”
玄青吹了一种特制的哨子,听不见声音,却不多时另一位御前使就来了。宋彦泽看着他们互相交待着事宜,想起了蒋亭渊。
他干的不着调的事太多了,他总是忘了,蒋指挥使可是个大特务头子,还是天子近前办事的朝廷鹰犬。
除了初见时,他好像从没在他面前抽过刀?
这样紧张的时刻,宋彦泽想起他,就有种偷偷拿出香甜的牛乳糕舔两口的感觉,心弦骤然一松。
玄青向他一拱手:“属下护送大人去灵江堤坝。”
宋彦泽一点头,看着玄青,他年岁比蒋亭渊看着年长,从耳朵到脸颊一道长疤。
“你同蒋亭渊……你们蒋指挥使,从何时就认识了?”
玄青头皮发麻,幸亏上司不在这,那个小心眼的劲,世间罕有。要是看见小宋大人这么看着他,那就不妙了。
“行伍里认识的,大人救过我的命。”
宋彦泽心一颤,眼睛一亮:“那你也是在兖州参军?”
见玄青一点头,宋彦泽当即就问他:“那玄青兄弟,认识一人名叫庭雁吗?徽州来的,庭院的庭,大雁的雁。”
玄青一愣,疑惑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彦泽,好像他问了什么让他根本无法理解的问题。
他思索了一会,正要和他说话,但前面就快到了河堤边,远远地听见了一人的惊呼声。
“快拉住纪大人!”
两人这下也顾不上继续话题,反正有的是机会。宋彦泽对他一点头,玄青飞快冲了上拉住了那只扒在土坡上的手。
一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浑身是泥水,趴在安全的地方喘着气,转头对着玄青道谢。
“纪白,纪大人?”
宋彦泽缓步走来,皱着眉头打量着堤坝的情况,中央破损的大口已经被堵住了,靠近这一侧的堤坝确实能看到裂缝,还有破口在往外冒水。
不远处几位官兵累得趴在岸边歇息,还有布衣打扮的几个青壮年汉子。
“纪大人,你这是……”
纪白一脸疲惫,抹了一把脸,苦笑着对宋彦泽一拱手:“想亲自下去看看情况,却给诸位添麻烦了。”
宋彦泽皱起眉,想起了太子对他的评价。
虽是李恒党,但有心实事,只不过书斋里太久,书生气重。
这是想说他憨直。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事实不明的情况下杀百姓,况且如果是地主和官府勾结施压兼并土地,这对京官纪白没有好处,反倒是担了责任。
宋彦泽心中已有成算。他将绢帕递给他,直接了当地问他。
“是你下令要斩淮州的那十五人吗?”
纪白一愣,当即就点头:“他们趁机倒卖粮米,扰乱米价,又结伙大肆去收购土地,而且是贱卖。”
“不斩典型,不能立威。”
一点没错,若是宋彦泽也会这样做。只是却是移花接木,反倒被利用了。
“纪大人问过,也审过了?”
纪白一皱眉,回答他:“那是臬司衙门在管,按察使来问了意见,我便让他查实了便立斩以儆效尤。”
纪白看着宋彦泽的神情,心里一紧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但他又道:“没道理,我们都是李阁老的人,他怎么会……”
“同党又如何?”
宋彦泽站在那垂眼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辈,一边已经让人去拿了舆图,淡声继续对他说道。
“他怎么可能不为自己打算?骂名、风险,谁会想自己担呢?若是都知道,那就是一同下水共患难,若是一人清楚,那便转嫁风险,明哲保身。”
纪白脸色苍白,这几日来江南省,处处受阻,处处是陷阱,一边是百姓,一边是阴谋诡计。
他身心俱疲,此刻真的感到了悲凉。他一个翰林白身,李恒党那么多能人,偏偏派他来了,临行前却什么都不交待。
他一心来救灾,却恐怕是一枚虽是可弃的棋子。
宋彦泽没空去理会纪白此刻的心神俱疲,马不停蹄地清点了人员,检查了修检河堤的材料,却没看见一位河道衙门的人在现场。
此刻也来不及了,宋彦泽忙了一夜,甚至亲自下去去扛沙包,玄青怎么劝都不成,只好看着小宋大人脱了鞋袜一脚踏进泥地里,认真地同他们一起去堵口子。
纪白没消沉许久,也一同帮忙。
就这样,直到天擦亮,才算是没事了。宋彦泽累得说不出话,骑着马回驿站的路上都差点睡着了。
就这样,他还必须擦洗一遍,里衣也顾不得穿好,穿了一只袖子就睡倒在床上了。
睡之前还提醒玄青,过两个时辰就叫他起来。
不一会,一人推开了门扉走进来,赫然是一身便衣的蒋亭渊,他轻手轻脚坐在床边低头看他,心疼地低头亲亲他的额头。
又揽着他将他的里衣穿好了,被子也盖好。
他不能久待,有要事在身,就要离开时,宋彦泽下意识翻身压住了他的马尾,摸索着抱住他的胳膊。
蒋亭渊忍不住去亲他,又叹了口气。
“很快会见的,你受累了。”
他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叫来了玄青,听着他沉声汇报,只一点头吩咐了几句。
“他爱吃咸口的糕点,不要买岔了,提醒他吃点东西再去衙门。”
玄青一点头犹豫着又和他说了宋彦泽问庭雁的事。
蒋亭渊一挑眉,不爽地一啧,嗯了一声就要离开了。
第108章 折梅18 二更 庭雁是蒋指挥使的小字……
蒋亭渊是暗中调查堤坝的事, 但不光是调查堤坝为何毁了,还要揪住工部的小尾巴,要去探访采购材料的地方暗访。
因此他不是从京城过来, 反而是从更南边一点的州府回来的,行伍之人脚程都快, 不过七日他已经回到江南省这边。
蒋亭渊意犹未尽地捻捻指尖,这都七日了, 才匆匆见了一面。想起这,又惊觉自己同他分别了七年,一阵心有余悸的害怕。
不过……怎么一听到兖州就问庭雁?真有那么重要?
不是原本想问蒋亭渊的吗?一听到兖州就把他忘在脑后……
什么意思?
小没良心。不是夫君夫君叫得那么甜?背过他又问起别人了, 不想和人在一起, 非要那么挂念做什么?
蒋亭渊脸上的表情愈发严肃沉着, 眉眼间透着一丝阴沉, 随行的下属都心里一紧,这次乔装探查这么不简单的吗?
宋彦泽一睡醒就闻到了酥油饼的香味, 芝麻香和葱香混在一起伴着热乎乎的气,一闻就知道是热乎乎软酥酥的饼。
这样的情形,让他迷迷糊糊地披着外袍洗漱了, 立刻就坐在桌边开吃, 咽下去了下意识就喊:“蒋亭渊你……”
说完才回过了神, 心里有点酸软难过,又想想不过七日而已,他好像太粘人了些?可在京都时, 都是蒋亭渊粘他多些……
“小宋大人,您说的那位时玉成到了。”
宋彦泽当即放下了手里的半块饼,立刻就要出去。
“梅远,许久未见了。”
时玉成一身湖蓝绸衣, 看着也有些疲惫,坐下也不和他见外自己倒茶。
“看到你的信就启程在往回赶了。”时玉成喝了一整杯茶水,才继续说话。
“想不到有一日,我这不务正业的人,还能对你派上用场。”
宋彦泽同他老相识了,不必接他这话茬直接了当地表明了态度:“仰赖兄长了。”
说着他便将舆图摊铺在桌面上,赫然是三条江的详细图纸,还有具体的被淹范围和州县。
“徽州那边城区都还算好,只是城中河水位暴涨,不能通船,还淹了几条街。你家老太太忙着自发弄了米粮天天去帮忙安置灾民,都好得很,就是挂念你。”
“啊,对了。还百般向我打听,问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让我提醒你,看上了就要抓紧去提亲,不要拖拖拉拉和良缘错过。”
“更不能做负心人,轻易许了承诺,又不遵守。”
时玉成一边写画,一边不耽误他叭叭地倒豆子一样说话。宋彦泽知道他这习惯,给他倒茶,听他说着只是笑。
“是个跟你们想的不太一样的人,有机会会去见你们。”
时玉成看着舆图,最后指了两处沉声同他商量:“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堤坝必须堵上,但已经囤积不下的水却可以想法子疏通。
还好江南省东边靠海,难的是想万全的法子,找到合适的地点。
此时休息好的纪白也来拜访宋彦泽了,他本犹豫着不知道宋彦泽对他会是什么态度,没想到宋彦泽却让他坐下一同议事,还倒了一杯茶。
“堵不如疏,但也要想法子将水引到入海口附近,还要考虑地势和州县农田。”
时玉成碎碎念着,纪白听了眼睛却一亮,冷不丁地插嘴。
“开挖旧河道是最快捷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竟是一拍即合,讨论起来都快把宋彦泽忘在一边去了。
最后两人倒是真的画出了一条线路,又商议着先得去查看旧河道。
宋彦泽对这纪白真是有了改观,虽是个书斋书生,却并不是酸儒生,就是为人憨直了些,对案子公文一类的嗅觉并不敏感。
“便将此事交给二位了,江南省的水灾便全仰仗两位了。”
纪白却犹豫了,提醒他:“疏通河道,放水泄洪不可避免地要淹一部分的田地,更是会造成下游水位猛涨。”
“跨了辖区可并不好协调。”
可再不疏通河道泄洪,上游暴雨持续,堤坝继续渗水,下游地区迟早也会被淹没,到时候可不仅仅是沿河地区,而是整个县整个县地淹。
道理谁不明白,可没真到大祸临头的份上,哪个州县的老爷愿意多这个事。
宋彦泽敛眉思索了一会,只平静地对他们说道:“你们只管去做,拿出具体的章程,细致的线路,包括如何实际去做的方法。”
“纪大人,如今千头万绪,事务繁杂,各方势力盘踞。你想要做点实事,那不如合作,去做你擅长的,其余的都交由我。”
“稳定米粮物价,赈灾防|疫,防止土地兼并,这些都由我来做。”
纪白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自嘲一笑,看向宋彦泽。
“我同小宋大人比,是差得远了。”
宋彦泽一笑,却并不那么觉得,三年的翰林磨性子,又是四年的地方官,他比被抓出来准备弃掉的纪白多了多少经验阅历。
他好歹有一颗做实事,不想着党争的心,这已经强过他人许多,也让他松了口气。
“你很优秀,你的做的事情,十个我也做不了。”
说完他自己愣了一下,蒋亭渊是切了一部分自己融进他的身体里了吗?
纪白因为这一句话打鸡血一样,时玉成揶揄地看着这个以前不会说好听话的弟弟,会意一笑。
有了心上人就是不一样了,软和话都会讲了。
宋彦泽还要去看卷宗,人刚到臬司衙门却发觉衙门内外,一个兵都没有,邱逸也不见人影。
他当即去找藩司衙门去找方怡丰。
方怡丰似乎并不意外他来,甚至提前讲一本本账簿和记录都摆了出来,宋彦泽问了些目前各府各州的情况他都答得清楚明白。
“朝廷拨下来的米粮还够发半个月,银两主要都用在安置灾民,购买防|疫药材,还有堤坝修缮。”
“向别地发函借调粮食的公函发了,只是都在回正在筹粮,一时半会也到不了受灾的三个州。”
宋彦泽越来越疑惑,方怡丰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他放任不管,一方面又对各地受灾情况了如指掌,各项措施也很快到位。
一方面他同邱逸混在一起,听从总督于英,一方面又尽力拖延他们交待的事宜,直到他来。
是的,在宋彦泽来到这里之前,能抱住牢里的那些灾民的人只能是方怡丰。
“方大人,粮仓不放粮,抬高粮价,有地主逼迫农户贱卖土地的事,你清楚吗?”
“清楚与否,并不重要。”方怡丰面色有种麻木的冷然,嘴唇刺白着。“重要的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宋彦泽翻着文书的手指一蜷,装作不懂地反问他:“大人是藩司衙门的布政使,什么都做不了吗?”
方怡丰闭上眼睛坐在位子上,深吸了一口气:“是我无才无德,无能为力。”
宋彦泽啪地一声合上了账本,看着方怡丰笑了一声:“有一天,竟能从方怡丰的嘴里听到无能为力此四字了。”
“方怡丰!”宋彦泽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不是你总挂在嘴边的吗?”
“你什么时候无能为力都可以,在这个不能退的时候,方怡丰,你想做什么?”
“你救下了牢里的十五人,第一时间安置了灾民,你不是不做,你是不敢。”
方怡丰猛地长舒了一口气,笑了一声。这个他从少年时就一直讨厌的人,竟是最相信他的为人,一眼看穿他的那个人。
“对,我是不敢。”
“你是清流,是抄家御史,是只身入局肃清户部的小宋大人。我呢?我是李恒门生,是钉死在这里的党争棋子,一步也挪不动,破不了局。”
宋彦泽想拉动他,但看来今日注定是无功而返了。
“我有孩子了,是个囡囡,很可爱。”
宋彦泽离去的脚步一顿,心里突然了悟了什么,背对着他长出了一口气。
“恭喜。”
直到他快走出大堂,方怡丰突然对他说道:“赵家村。”
“方才有人来报,赵家村有刁民抢朝廷的赈灾粮。”
宋彦泽想起空了的臬司衙门,心里一惊,丢下一句多谢,快步向外走去。
他沉声对玄青吩咐:“赵家村那里恐怕要出事,我必须要去一趟了。”
玄青二话不说,一定要跟着他,宋彦泽本想安排他留在这的,又想起了蒋亭渊,没再多说。
“你还真是听你蒋指挥使的命令。”
玄青只是沉声说道:“他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
宋彦泽听说过兖州边境经常会有外族来犯,是个凶险之地。他又想起了庭雁,问起他来。
这次玄青仍是一脸疑惑不解,再三问了宋彦泽的问题,又确认那两字。
此时马蹄飞奔在小道之上,蒙蒙的细雨下了起来,宋彦泽心里莫名有种预感,他能听到有关于小雁哥哥的消息了。
远远地他们都能看到不远处两群人正对峙着,其中最显眼的是一身高腿长,做镖头打扮的刀疤,蓄着胡须的男人。
宋彦泽下意识一皱眉,总觉得眼熟。
耳边玄青已经犹豫着说出了口。
“庭雁……不就是蒋指挥使吗?”
宋彦泽觉得自己听错了,心里一窒,站住了转头看着玄青。
“什么?你说的什么?”
“庭雁是蒋指挥使的小字,不是兖州跟着大人来的不太清楚,可……”
“庭雁就是蒋指挥使,蒋指挥使就是庭雁。”
宋彦泽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小字?是他的小字?”
蒋亭渊?你……
宋彦泽还没反应过来,前面已经起了冲突,为首的男人单手撂倒了冲过来的几个臬司衙门的人。
“大胆刁民!”
宋彦泽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不要分心,暗自磨了磨牙。蒋亭渊,你完了。
那男人丝毫不惧,去摸腰间,宋彦泽以为他是要拔刀,赶紧大喝一声。
“都住手!”
他自然身着官服,一下子就震住了场子,横眼扫过几个扣拿了妇孺和孩童的几个官兵。
“我是圣上钦点钦差巡抚,谁让你们来拿人的!”
几个官兵立刻松了手,那妇人立刻抱紧了自己孩子,躲了回去。
宋彦泽正在那料理臬司衙门的几个头目,一转头正对上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这男人个高腿长,身形高大,一身跑江湖的镖师行头,腰间佩刀,脸颊上有一道长疤,胡须略长。
他垂下眼定定地盯着宋彦泽看,按在腰间的手已然放下了。
宋彦泽确信没见过这样的人,但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哪里眼熟,迟疑着收回了打量的眼神。
“你既然说是邱大人的下的命令,便让邱大人亲自来和我说,我在这,今日就是不可押走任何一人。”
他们的由头是抢官府的赈灾粮,而这里却哪有粮食,只有不远处村里的谷仓被毁了一个破口,米粮都流了出来。
“再有,回去给你们邱大人带个话,就说本官可还等着他的卷宗文书要看呢。”
他们走后,早有人跪下口称:“小宋大人!”
宋彦泽一一安抚了,问了他们的情况,又将牢狱里家人的情况都和他们一一说了。
他在走来走去的时候,那人就一直跟着,偏生玄青也无动于衷的样子。
宋彦泽扶起了一位老妇人,一转身撞到了那男人的身上。
“小宋大人。”
他声音有些粗砺,眼含着笑意。宋彦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眉一挑,垂眼似乎是思索了一瞬。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我瞧阁下总有些面熟。”
那男人一笑缓声用粗砺的声音说道:“在下庭雁。”
说完就盯着他的脸,宋彦泽却平淡地哦了一声,只是袖子下的手已经紧握起来了。
“我没听清,阁下叫什么?”
“庭雁。”
“好,好,好。”宋彦泽咬着牙一笑,连说了三个好字。
第109章 折梅19 哪来的野兄长
庭雁见他眉目冷淡, 一点没想象中的惊喜,或是故人重逢的感慨,反而总躲着他走。
“真认不出我来了?”
宋彦泽正忙着同他们一起整理好被毁的谷堆, 听他那么说也不想搭理。他立刻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将他挤到一边去, 三两下就帮他们弄好了。
“你说你叫庭雁?”
宋彦泽垂眼在整理袍袖,语气漫不经心的, 不像是疑问口气。玄青一脸欲言又止,宋彦泽一回头轻飘飘地看他了一眼。
玄青立刻转身去帮忙,不插手蒋指挥使和小宋大人的恩怨。
蒋指挥使……你自求多福。
“你如何证明你是庭雁?”
庭雁看着宋彦泽的侧脸, 他好像总躲着自己的视线, 该不会是看他这样子不敢认了?
“你袖间有一把小匕首, 雕花是大雁, 是我赠予你的。”
他非要绕到他眼跟前去,去捉他的眼睛, 躬身凑他跟前不停地说话。
“你叫我小雁哥哥,我叫你书呆子。你如今真成了官老爷了,怎么, 不肯认我了?”
宋彦泽猛地将用来收粮食的簸箕砸他身上, 抬眼看他, 目光从他的眉眼到那条刀疤,再到胡子和嘴唇。
他倒是没把脸涂得更黑,自己也知道自己够黑了。
“我认识的小雁哥哥在兖州参军, 你从哪冒出来的。”
“这不是在军队里退下,去做了镖师,路过此地,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
他眼也不眨一下, 张口就来。宋彦泽这下觉得自己被瞒得不亏,因为这个人,就是个满嘴谎话的浑人。
“那你该听过我,为什么之前没来与我相认?”
“你做了老爷,我还是个布衣百姓怎敢高攀呢?”
宋彦泽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不敢高攀,那你现在这是做什么?走的时候一声不吭,回来了又是……又是这样!你觉得很好玩,很有趣吗?”
“你拿我当乐子?”说完也不想听他回答,径自一甩袖子就往村子里走。
蒋亭渊真慌了神,连忙追过去,拉住他的手腕。
“没有,不是。我当时是无可奈何,我也不想离开的……”
蒋亭渊强拉他过来,宋彦泽被拽着转了个圈,撞进他怀里,他身上皂角的气味还很熟悉,温暖清香,心脏砰跳的节奏就在他的手掌之下。
怎么到现在才恍然反应过来呢,明明自己已经先对他熟稔了,却直到现在才认出他。
七年前,他没那么高,没那么壮实,但也没那么多伤疤,手也没那么粗糙,更没有如今通身嗜血冷然的气势。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他走过了怎样的一路……
宋彦泽埋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回抱住他,抓紧了他的衣袍。
蒋亭渊又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点不痛快。
搂搂抱抱……是不是还忘了自己是个有夫君的人了。可刚刚宋彦泽对他那么冷淡,他心里也不痛快。
小雁哥哥都回来了,总不能因为没满足当初的承诺就疏离了吧?
他的心眼针尖看了都自愧不如。
宋彦泽推开了他,蒋亭渊看他眼眶红红的,又心疼了,要伸手摸摸他的脸颊。
又想起刚才刨粮米,手上不干净,小心地抽出一截干净的里衣蘸蘸他的脸颊。
“原谅了我了吗?”蒋亭渊心里莫名有点惴惴不安,他都弄成这个样子了,总不至于被看破。
“还能喊小雁哥哥吗?”
要是被他的小宋大人知道了,他就完了,所以他得慢慢想个法子才好。
但在此之前,他还想做一段时间的小雁哥哥,陪他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宋彦泽看着他演,卖力地演,扒开他又伸过来的手,笑了一声。
玩分裂?
蒋亭渊当腻了,又想做小雁哥哥了?
好啊,那就给我做好哥哥该做的事,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小雁哥哥。”宋彦泽又一笑,但是推开了他,同他保持距离。
“我们都大了,不好再这样亲近。兄长,你说是不是?”
蒋亭渊愣在原地,好半晌没法回答。连拉个手都不行?那抱也不行,亲也不行,睡在一起更不可能?
要不然马上小雁哥哥就抱臂算了,把蒋亭渊换回来。
宋彦泽对他一拱手,做足了礼数:“久别重逢,该同兄长叙旧,但要事在身,兄长海涵。”
宋彦泽说着就去找赵家村的老村长,蒋亭渊蔫了,彻底是没声了,游魂一样跟着他。
“小宋大人!想不到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有再见您的时候。”
老村长同宋彦泽之前见过,他虽是一州知州,却是事必躬亲,没什么架子,偶尔下来去看农田同他们聊聊天。
时间长了,辖区内的百姓都晓得了,若是有一唇红齿白的小书生帮着干农活,耐心地同他们聊聊天,八成是知州大人寻访来了。
“这些人不但是今日来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一趟。由头说是巡视有没有流民成匪,倒也不妨事。今日颇有蹊跷,一来便问王二的妻小何在。”
“幸而这位侠士在,否则王二的妻女就不知要被带到何处去了。”
宋彦泽眉一挑,这么巧,王二那日才向他揭穿了大坝的问题,今日便有人动他的妻女了。
王二从头到尾都参与了堤坝修建,又不像是普通劳工,是个懂行的,和工头一样。能说出个一二三的恐怕也只有他了,更重要是,他敢站出来说。
未必没人也会看,只是敢说的,只有王二一人。或者说,从前也有人说,妻小父母一抓,便也不敢多说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会多追究,都是想着活下去。
这个蒋亭渊都找到赵家村来了,想必也是从他那条线摸了过来。
昨夜连夜将最后还没堵好大坝堵好了,三座堤坝都有渗水,但好歹能坚持到疏通河道之后。
灾民安置和防疫方怡丰做得很好,他一路上都看了,灾民虽多,但按州县井然有序,省城部分地方也划定了区域,安置灾民。
只有最要命的一项,粮食。
逼迫百姓贱卖土地和粮食价格飞涨其实是一个问题,整个江南省内米粮少,价格飞涨起来,粮食少,大户囤粮不愁,立刻压低粮价去贱买土地。
这些大户可不仅仅是指地主富商,很大一部分就是那些官老爷,他们本身就是大地主。
要不然臬司衙门派人骚扰,抓人施压,藩司衙门迟迟不发粮,都为了什么。
宋彦泽去查看了赵家村的粮仓,他们早已经开始精面和颜色发黑发黄的二道,甚至三道面掺着吃了。
粮食要过工序弄出白色的精面才可以吃,只有穷苦到要饿死的人家才会把剩下的料子再过一遍,能多一点是一点。
宋彦泽做这些的时候蒋亭渊就跟着他,玄青几次要过来都被他打个手势调走了。宋彦泽跟这些老农说得有来有回,很多事他都不清楚。
七年前,这个金尊玉贵的小宋大人哪会懂这些,蒋亭渊心里痒痒的,看着他敛眉沉思的样子,又看他认真抓起米粒查看的模样。
宋彦泽放下了手里的稻米,一转头猛地对上了他的眼神,他习惯了不藏着那种馋狗一样的神情,忘了自己还是“兄长”了。
宋彦泽眉眼一派悠然清正,略一皱眉,露出下意识警惕的神情,不过很快就疑惑地看着他。
“兄长,怎么了?”
蒋亭渊一咬牙,下颌骨一紧,最讨厌听到的一个称呼鬼一样缠上来了。偏他什么都不能说,还得打掉牙和血吞装下去。
“无事,只是看你这些年竟是在农事上也颇通,有些讶异。”
宋彦泽一笑,同他保持一段距离向外走去。
不是爱演,那就看看谁先演不下去。
宋彦泽要回省城里了,回报的公文和各州县的文书他都要过目,不好在这里多待。
蒋亭渊自然找个借口跟着他,宋彦泽不赶,只是骑上马一骑在前,身边跟着玄青,他被挤在后面吃灰。
玄青看了一眼自家大人,但蒋亭渊生怕玄青这个傻的给他露馅,只好笑着跟在后面。幽怨的眼神快把前面衣袂翻飞的小宋大人盯出两个洞来。
一到驿馆,宋彦泽就将马鞭交给玄青,转头吩咐玄青给“兄长”安排间房间。交待完就笑着对他一拱手,要上去看文书了。
蒋亭渊只来得及翻身下马,只看得宋彦泽绯红官袍衣袖一甩,在楼梯拐角留下一片衣角。
“大人,您为何不直接表明身份?”
蒋亭渊能说自己是因为小心眼,自己吃自己的醋吗?那不可能。
明明好容易想着找机会多了解了解蒋亭渊,了解他英勇的功绩,结果又去问什么小雁哥哥。
他就顺水推舟,让他见到现在这个处处都不如自己的“小雁哥哥”,报了平安,总能放下了吧。
想的很好,第一步就后悔了。
“我自有打算,不要多问。”
玄青一肃,恍若明了,但也不知道明了什么了。
“给我安排住在他隔壁。”
玄青自觉站在他身后,低头一拱手,刚要回话,楼上却探出一个脑袋来。
宋彦泽狐疑地看着两人,喊了一声:“玄青?你……”
蒋亭渊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心跳出嗓子眼,当即拉着玄青对他笑笑:“你看这兄弟也是客气。”
宋彦泽皱眉看了他们许久,蒋亭渊冷汗差点下来了。他的小宋大人才放过了他们,又收回了视线,离开了。
玄青刚想继续说,蒋亭渊抬手制止了,生怕小宋大人再来个回马枪。
玄青闭上了嘴,带着自家大人进了一间厢房,干脆离开了什么也没说。
折腾了一天,回来时已是用晚饭的时候,路上都吃了干粮,没人再有胃口。蒋亭渊想起白日里抱着明显瘦了很多的人,心里放不下。
又转头看看空旷单薄的床榻,当即做了决定。
兄长要去找弟弟秉烛夜话,抵足而眠。
他当即洗漱好了,披着外袍,里衣松垮半露胸膛,一身清新的皂角味道。
虽然有绿自己的可能,但让他睡在小宋大人隔壁什么都不做才更煎熬。
他当即转身去敲隔壁房门,走廊里燃着灯笼,他还有公文要处理,肯定还没有睡下。
蒋亭渊很有耐心地继续叩门,不一会听见了里面的传来动静。
他调整好神情,不能太期待,要亲切,或许笑一笑?
吱呀一声门开了。
“谁啊……啊!有刺客!”
纪白一开门就看见一个刀疤脸留胡子大汉,都快顶到了门框,还冲着他一笑。他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了,喊一声是他最后的倔强。
玄青最先抽刀赶来,看见蒋指挥使比鬼还难看的脸,默默收刀回鞘。
“这是怎么回事?”
玄青回话:“驿馆这一层只剩这间了,小宋大人两边住了他的义兄时玉成和纪白纪大人。”
蒋亭渊额头一跳,按了按头,猛地回头看向纪白,纪白这才知道是误会了。
此时离他们老远的一扇房门打开了,宋彦泽散着发披着外袍看向他们,轻声问他们:“怎么了?”
他始终站在房内都不挪脚,听纪白说完一笑,看向蒋亭渊,又轻飘飘地移开视线。
“他是我兄长,让纪大人受惊了。”
蒋亭渊摸清了他的房门,转身就要往他那去,突然一道温雅的男声从宋彦泽的房门里传出来。
“梅远,有刺客?不要紧吧?”
蒋亭渊猛地攥紧了手,玄青看见他的神情都干咽了一下。宋彦泽回头对着里面的人一笑,从蒋亭渊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
烛火下他面容莹白润光,一件宝蓝色衣袍松松披着,里衣松垮露出锁骨和修长漂亮的脖颈,如瀑青丝垂下搭在肩头。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松垮衣襟下的美景和极乐,而他此时房里却有另一人。
时玉成走过来,顺手帮他拉了一下外袍,他竟也是披着外袍。
蒋亭渊快把牙咬碎了,兄长,不是说兄长要避嫌吗?
这是哪来的野兄长。
“梅远和我说庭雁变化很大,我还不信,如今见你真是大不一样了。”
时玉成低声让宋彦泽先回去,笑着看向蒋亭渊,暗自心惊他身上那种气势。
果然从了军就是不同。
“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明日找个空闲再好好叙旧。”
蒋亭渊捏住一边走廊的栏杆,极力压下自己冲过去的冲动。宋彦泽只是看他一眼,立刻拉着外袍就进了里屋,让蒋亭渊看不见他。
蒋亭渊心里痛麻,心里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刺被拨弄了一下。
时玉成一派主人模样,和气地冲他一笑,他却怎么都觉得是挑衅。
“好啊,可现在时候不早,时兄怎么还在梅远房里?”
“我同梅远秉烛夜谈。”
咔嚓一声,蒋亭渊把扶手上的木雕掰了下来。
那是不是还要抵足而眠啊?
第110章 折梅20 笨狗一条
“他真是庭雁?”时玉成一脸的不敢置信, 看向披衣坐在书桌旁还在看公文的宋彦泽。
“他从前……从前有这么高?长这样吗?”
时玉成实在是很难将这个看起来粗鲁,甚至有点糙的汉子,同那个总是沉默着跟在宋彦泽身后的少年联想在一起。
原来还是一副好皮相的, 眉眼深邃。后来让宋家养好了,出去也是让少女耳热面红的英武少年郎, 虽没有文雅气,但也不是粗莽气。
现在却看着像土匪, 尤其是今晚上那个气势和神情,让人跟他多说两句话都觉得肝颤。
宋彦泽一笑,提着毛笔捻笔尖上勾出的毛, 烛火下眉眼神色淡远, 但嘴角勾起的弧度透着坏劲。
“七年没见了, 变化太大认不出来是常理。”
“兄长, 你继续说你们勘查的河道情况。”
时玉成爱碎碎念,你给他起个话头, 他自己不需要别人就能说好久。宋彦泽批着公文,听着时玉成说。
当然没必要听这些,但有人不听话, 就该让他急死。
房门外, 玄青看着蒋指挥使的脸色, 轻咳了一声低声劝:“大人,该回去了。”
蒋亭渊深吸了一口气,垂眼将手里掰下来的东西摆回去, 一松手却掉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声。
“亥时了,还没聊完。”
玄青实事求是,思考了一会低声回答:“小宋大人同时玉成久别重逢, 多聊会也情理之中。”
蒋亭渊转过脸看向玄青。
“毕竟是从小就相识的挚友。”
蒋亭渊笑了一声,然后让他滚。
宋彦泽把文书都处理完了,时玉成那嘴还没停,他都有些许后悔了。
终于等到时玉成口渴停下来喝水,宋彦泽立刻见缝插针。
“兄长,时候不早了,不如改日再叙。”
时玉成这才一拍脑袋,起身要回房去了,宋彦泽一路将他送到房门外。
走廊上只有一小块栏杆的木雕躺在地板上,还有昏暗的灯笼照着一点亮,不见蒋亭渊的人影。
宋彦泽一皱眉,要是一开门就看见他反倒没什么,这下总觉得心里不安。
宋彦泽前一日就睡了两个时辰,没什么心力去管旁的了。回了房简单擦洗后,将外袍搭在一边就要睡。
睡着之前还迷迷糊糊地奇怪蒋亭渊怎么老实了。
他不知道的是,蒋亭渊搬了凳子坐在自己房门口听动静,一定要等到时玉成从他房里出来才放心。
他本想立刻去找宋彦泽,可又想起他眼下的青黑,瘦了一整圈的模样。
蒋亭渊叹了口气,罢了,别折腾他了,让他好好睡一觉。
但不去找他是不可能的,他估摸着宋彦泽应当是睡熟了,就轻手轻脚地摸到他房门里。
开个门对于蒋指挥使来说自然不难,就是这做派跟那偷香窃玉的贼人有什么区别。
蒋亭渊坐在床榻的脚踏边,借着微弱的烛光去看宋彦泽,见他睡着了仍是委屈地皱着眉,蜷着侧躺朝床外。
他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纤长,掌心指尖嫩生的水红,是一双读书拿笔的手。不像他的手,里外都硬,很粗糙,还有伤疤。
可每次他缩在怀里的时候,或是努力时慌张了就会去摩挲着抓他的手,小声喊他的名字,他的本名。
蒋亭渊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仍要躬身,他将头靠在他身边,抓住他的手缓缓拍拍他的脊背。
这是这样,多日里来往奔波,一路艰辛险阻都那么不值一提了,尤其是看着他慢慢松快了凑过来,下意识蹭蹭他,心已软成一滩水了。
他倒是想亲,但假胡子还没去掉,他怕扎醒了人。
宋彦泽低声咕哝了句什么,蒋亭渊没听清,凑近了又听不见了,只有他清浅的呼吸吹动鬓发痒痒的。
念的是蒋亭渊?还是庭雁?
这全身心依赖的信任是对蒋亭渊,还是庭雁?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小心眼,都是他自己,该不在意的。
但七年……整整七年……每每想起,只觉得每一天都难熬,兖州的时日也许好一些,日夜厮杀,厮杀到思维迟滞,麻木了。
这样一遭,他同那个庭雁已经完全不同了。
蒋亭渊听着他的呼吸声,不知不觉地趴着睡着了,天大亮了都不曾知晓。
醒来时床榻上已没了人,身上还披着宋彦泽的外袍。一大清早,他抓着外袍轻嗅,心里酥酥软软的。
没得意一会,又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
一个久别重逢的兄长大半夜跑过来睡在自己身边,他竟然什么都没说,还给他细心垫了垫子,又披了外袍?
这正常吗?蒋亭渊冷汗直冒……
“醒了?”宋彦泽已经洗漱好,端着早饭过来,神色平静看不出一点异样。
“我将你的衣袍拿过来了,换好了洗漱完就来用饭吧。”
不对劲。
宋彦泽正拿着张纸写写画画,这是想等他一同用饭,转头见他还没动作,清浅一笑。
他的脸庞沐浴在晨光里温柔又柔软,眼里温情缱绻,当然不是对兄长的缱绻。
是对夫君的。
他的小宋大人不会是……
心里更喜欢庭雁吧。
至于认出他的身份,那不可能,他的伪装那么成功。
宋彦泽走了过来,伸手搭上了他的里衣,往日里已经开始耍流氓了,今天像个被调戏的清白公子一样抓紧领口。
宋彦泽一笑:“里衣不是也要换?”
他很自然地跟着他去了屏风后,抱着他的衣服,就站在往外出去的路上,将他堵死在屏风里。
蒋亭渊看着他,宋彦泽一步也不动,抱着他的衣服睁着眼看他。
原来是真的有报应的,打死他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被小宋大人堵在屏风后,还疑似被调戏了?
宋彦泽轻声催促他:“快点换衣服,要用饭了。”
说完继续盯着他看。蒋亭渊试探着解开里衣,小麦色块垒分明的胸膛和腹肌露出来,宋彦泽淡定地盯着看。
摸都摸过了,亲也亲过了,看看而已,宋彦泽完全没有压力。
宋彦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惊疑不定的眼神。
按他小心眼的程度和蠢蠢欲动的色|心,蒋亭渊只能是又不舍得拒绝,又快把自己酸死了。
没错,蒋亭渊一天不坦白,他就不会停下折腾他的。而且要换着法子折腾。
蒋亭渊赤着胸膛背过去了,手臂青筋直跳,憋着气又因为他的灼灼目光隐隐躁动。
宋彦泽第一次见他这样,越看越心情愉悦,拿着下裤走近他。
“该换裤子了。”
刚说完,蒋亭渊就转过来了,宋彦泽的手指不小心蹭到了他的后腰。
蒋亭渊几乎是立刻一麻,咬紧了牙,难得红了耳根。宋彦泽看他一脸憋得通红,刚想多说两句,一垂眼看见那丑东西在他的视线里慢慢精神抖擞。
宋彦泽猛地把衣服都扔到他身上,转身就走。
蒋亭渊下意识想抓他回来,想起自己现在是谁,立刻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畜生东西。
宋彦泽红着脸给自己灌茶,之前是摸过蹭过,也用腿夹过,但那都是夜里,床榻间。哪有现在青天白日的突然跳出来……
这一下弄的他一早上都不想理他,耳根子一直是红的。
蒋亭渊则是苦大仇深地盯着他绯红的耳根看,还有虽然躲闪,但眼含春水一样的羞赧。
这合适吗?小宋大人。
是不是把蒋亭渊都忘脑后了。
宋彦泽一上午跑了各处堤坝查看情况,又安排了人在这里换班看守,一旦有异常立刻来报。
又去走访了灾民的安置点,检查清点了库房,杂事多,但也都是必要的。蒋亭渊编了个理由随行他左右,充当玄青的作用。
宋彦泽一直忙到中午都不得空闲,下午还要去借粮,去借未受灾州府的官粮。
他一上午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中午又不打算吃饭,还要赶路去州衙门。蒋亭渊没有阻止,也没有劝他不要这样做。
他只是将怀里的酥油饼递给他,尚还带着他的体温,一直看着他吃进嘴里才放心。
宋彦泽垂眼轻一笑,他们坐在郊外的草地边,一边的两匹马在吃草,蒋亭渊啃着干粮留心着他吃多少。
常人早受不了他这样的视线。宋彦泽却早习惯了,那么好认,这个笨蛋还觉得自己藏得很好。
宋彦泽一伸手问他要水囊,蒋亭渊下意识把刚用过的递给他了,刚递过去就后悔了。
宋彦泽吃过他多少口水了,不嫌弃他,对嘴就喝。一偏头果然又看见他扭曲的表情,又暗爽得意又别扭在意。
蠢的没边了,蒋亭渊,聪明劲哪去了?
一到他这就像条笨狗。
宋彦泽又向他靠近了一些,怀里还抱着水囊,低头看看上面有些粗糙的皮革。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蒋亭渊心里一酸软,他转头看宋彦泽,笑了一下,只郑重地道:“都不值一提。”
宋彦泽眼眶一酸,怎么会不值一提,浅浅的疤痕道道都是朝着要命的地方去的。
但这个家伙一点都不坦诚,知道围着他打转,却一点不信他说的每一句爱。
他伸手去摸他脸上的疤痕,眼里温柔的痛惜让人沉溺。蒋亭渊抓住他的手腕,放轻了呼吸,生怕他下一刻又远离,不肯施舍一点温柔。
宋彦泽垂眼轻轻摩挲了一下,凑得很近,近得蒋亭渊下意识抬手扶着他的后背,希冀地期待着一个怜惜的吻。
他紧紧克制住自己的渴求,不要拽倒他,要等他来。宋彦泽轻一眨眼,抬起睫羽,那双如水墨晕染的黑色眼睛里只剩清明。
“庭雁,你成家了吗?”
蒋亭渊骤然一蒙,差点躺倒地上去。
他在做什么呢……真想挖自己墙角吗?疯了。
宋彦泽唇角一勾,施施然站起身,整理衣袖,又问了一遍。
“我是个风餐露宿跑江湖的,如何成家。”
蒋亭渊脸都快青白了,看来是快被玩死了。
宋彦泽还没折腾够呢,于是又问他:“那可有……心上人了?”
他咬字轻软,尾音低低的,蒋亭渊总品出了丝不同寻常的暧昧来。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蒋亭渊铁青着脸,这样一个满脸胡子,还破相毁容的穷鬼竟是把他比下去了?!
宋彦泽就喜欢听他咬牙切齿的质问,他坐在马背上,俯身温柔地摸摸马的脖子,轻笑了一声。
“不如何。”
蒋亭渊看不得他对个马那么好,凑他身边吸引他注意。
“那你呢?怎么没成家?你身边有人了吗?”
他都没敢问心上人,只退了一步,身边人,总该有自己吧?
宋彦泽沉吟了一会,没有立刻回答他,蒋亭渊脸是真白了,伸手去抓他。宋彦泽却轻巧低声一呵声,走到前面去了,让他抓个空。
“是有。”
他只答这两个字。
没文化的蒋亭渊魂不守舍地品了一路,满脑子都是“是有”。
是有……是有?
承认了,但什么叫是有?
宋彦泽训完不乖的狗,全身心忙正事去了,他一旦做事,向来是将一切都抛在脑后的,不知道被训完的狗追着自己尾巴咬了一路。
“小宋大人,这……不是我们不借,同在一个省,您好歹也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
借粮不顺利是必然的,宋彦泽做好了心理准备,又是求人,不能拿乔压人。宋彦泽压着火气同他们周旋,甚至堪称低声下气。
最后好歹是磨来了三四日的粮食,但这点哪够,后期要疏通河道,以工代赈,都要拿出粮来的。
宋彦泽揉揉额头,蒋亭渊按捺住自己的心思,很心疼他,但他没办法帮。
宋彦泽能做的事,十个蒋亭渊也做不了。这句话从来不是哄他的。
天色还早,宋彦泽马不停蹄地就要去下个州衙门借粮。
他何尝不知道一个一个跑效率太慢,但发急递发公函,地方上总能找个理由拖延推迟的,最后弄来弄去,都在观望,不肯自己先吃亏。
好歹这两个州衙门近,一天能跑完。
这里的知州曾经同宋彦泽相熟,一见宋彦泽来了,好茶奉上,拉着他说了好一会有关京都的事。
他为人实诚,也知道他来的目的,叹着气说道:“贤弟,真不是为兄不帮你。”
“你是钦差巡抚,解决了这里的事宜就要回京都的,真正说话的还是上面的三司衙门。”
“衙门内势力错综,这个说的,那个不认都是常有的事。借粮借粮,若是到时候省里还不来,我们只能打掉牙和血吞了。”
这是只有实心眼的好友才能说的真心话了,宋彦泽何尝不知道,但他没办法。
于英一直不插手,冷眼看着,实际暗里让藩司衙门臬司衙门束手旁观,把摊子都扔给他,等着他弄不到粮,再起民变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他只能迎难而上。
“兄长也明白你的难处,你来这一趟是提着脑袋来的,完全出于公心,不为自己的前程。”
“这样,五日的粮食,三日内我给你运到。”
太少了,但只能是这样了。
宋彦泽叹了口气,对他一拱手。
走出衙门,他神思不属差点一脚踩空,蒋亭渊时刻关注着他,一把拉住他,看他煞白的脸,心里锥疼。
“我今日方知你的难处。”蒋亭渊叹了一声。
武官提着脑袋拼杀,文官这又是一番无声的厮杀。
宋彦泽缓了一会,抬头看看衙门里天下为公的匾额,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世上就没有不难的事。”
“但总要去做。”
蒋亭渊心里鼓噪,狠不得撒欢告诉所有人,他的小宋大人有多好。
宋彦泽敛眉思索了一会,一抬眼,又是那个清隽无双的小宋大人。
“既然没人愿意给粮,那就想法子让他们都求着把粮送到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