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怜他 若含春水
陛下欲封昭仪娘娘为后的宣称一出,满朝文武哗然,百般寻由纷纷上奏劝阻,陛下不肯收回旨意,群臣不肯退避相让,朝堂之上,纷争不断,一片水深火热。
坊间的传言并未彻底平息,不过是被拘押而下。
真假暂且不知,可内容所议却始终居高不下,无数双眼睛皆落于这座金堆玉砌的神圣之地。
朝堂间,诸臣暗暗以此为由直指揽阙宫不配得此尊位,后宫贤良淑德者众多,陛下若要立后,理应从她们其中选而择之。
一道又一道‘规劝’声内,罗中丞孑然站立,任周围如何议论,垂着脑袋始终一言不发。
云深雾倦,天色青青,光芒四射。
涟漪泛过,十二子风铃荡起阵阵清脆的弧度,附青云带飘扬,露出后院角亭内女郎姣好面容。
角亭内计有三人,满贵面向昭韵宜侧面站立,低头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着什么,呆了没半刻钟,便自行请退离去了。
素玉站在一旁,看着满贵离去的背影,心想较他而言自己还算幸运。
那日她跪在娘娘面前,向娘娘请罪,道自己不该欺骗娘娘,还同旁人一起欺瞒。
“素玉,我们自幼相伴长大,我素来是最信任你的。”
那日从头到尾娘娘只和她说了这一句,她还记得那道似夹杂了万千忧愁的声音,被自己信任的亲人欺瞒,换作是她,心里也应当不好受吧。
沉默良久,娘娘还是把她扶了起来。
娘娘没有怪罪于她,这已经属于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些日子她看得出娘娘身上笼罩的忧愁,心中不由得叹气,经此一遭,娘娘和陛下终究还是生了隔阂。
满贵方才前来,只为向昭韵宜说明当初他前来揽阙宫,并非监测娘娘的行踪,而是陛下想让他好好侍奉在娘娘身侧。
后来虽然出了些变故,可对当初而言,仅此而已。
一番话了,让素玉不由想到前些日子那位帝王暗中曾对他们下的命令,他怕娘娘恢复记忆,应当就是猜到恐有可能会面临如今的局面。
而娘娘情绪低落,多多少少应该也与陛下有关。
她看得出来娘娘心里是有陛下的,只是中间还隔着其他的事,即便明白这一点,她仍然不知道到底如何去劝。
方要张嘴,便见一人慌慌张张闯入视野。
昭韵宜抬眸望去,最先瞧见的是那条白花花在空中就快飘飞的佛尘,随后便是一脸焦急气喘吁吁跑上前的全德福。
——
昭韵宜过来时,御书房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太医,他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着什么,别的暂且不提,看上去皆为一脸凝重的模样。
看见昭仪娘娘的身影,下意识禁声请安。
“陛下遭奸人所害,现下中了毒情况危机,重病缠身,恐有性命之危,还请娘娘移步去御书房再见一见陛下吧……”
全德福老泪纵横,哭得那叫一个悲惨。
才半日没见,他怎就性命垂危了?
昭韵宜眼皮抖了抖,耳边只余全德福一声又一声哭得停不下来的声音。
即便明知不可能,她还是来了。
昭仪娘娘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众人面前,殿门‘刷’的一声合上了,他们再也看不见里面是何种情况。
“陈正守,方才你进去瞧过,快与大家说说陛下情况究竟如何?”
殿门一合,吵吵嚷嚷的声音即刻响起来,其中一名太医焦急不安地问。
君王身体的安危,对于整个王朝而言可谓是一等一的大事。
“放心放心。”十几双眼睛如炬盯过来,陈正守摸了摸胡须,含糊应着一堆人推搡去了。
碧瓦朱檐前转瞬静谧如初。
午后光线洋洋洒洒,整座宫殿好似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迷雾内,昭韵宜半信半疑走进去,满殿宁寂,触目所及看不见半个人影。
她循着记忆往里间走,记得里面摆放了张御塌,之前伴驾时,她曾几度在那里休息。
正要往里走之际,一只胳膊突然伸了过来。
整个身子猝不及防向后跌去,失重感猛地袭来,昭韵宜全身紧绷着,小声惊呼了下。
她被轻轻接住了,后背旋即便抵上了个坚硬的东西。
上好的紫螭御案泛着汩汩凉气,掌心按下去,触之冰凉。
一双手顷刻缠了上来,她被簇拥在小小的角落内,左右挣脱不得,片刻回神,抬眼直直瞪着把她拉住的罪魁祸首。
“你……”
“阿韵,你来了。”
刚说了半个字,便被骤然打断。
帝王紧紧环住她半边胳膊,绕了一圈缠上来,另一只手伸向她的腰间,按在她身后散落的册子上。
身前被挡着,后面又是御案,她便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垂头深埋在她的颈间,几乎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下来,沉重的呼吸直直喷洒而来,痒的昭韵宜忍不住侧头。
昭韵宜心头稍微平复了些,深呼了口气,用空出的那只手去推身前沉甸甸的胸膛。
尽量平和道:“陛下您先起身。”
手部用了力,推得人纹丝不动。
帝王不知听没听见,一直垂着头,一声接一声不停唤着他,冕冠上的垂旒时不时刮蹭过那片露在外面细嫩的肌肤。
束缚的力度绷紧在侧,即便只有一条胳膊。
他有这么大的力气,什么性命垂危,全部都是骗她的。
他又想像之前一样。
昭韵宜继续出声喊他,身前的人继续闷头不应,腰间霎时一松,昭韵宜愣了下,继而低头,一下子就看见帝王指尖勾着的那抹嫣红衣带。
细细一根,却极其晃眼。
“凌郁!”她眼皮狠狠跳了跳,终于忍无可忍出声。
还欲继续说些什么时,帝王却先她一步有了动作,在她即将开口前便把头抬离,两只手也同时移开。
“你……”
“对不起……朕不是有意的。”
他把那根抽走的衣带轻轻塞回进她手心,也不管有没有接住,任它自由飘落,抬头匆匆看了她一眼,顷刻间又低了回去,双手垂在两侧,看起来,竟莫名透着丝可怜。
末了缓缓又补充上句:“阿韵,你真的来了,朕很开心。”
“……”
昭韵宜如鲠在喉,一时哑了口。
愣在那处,连方才为何挣扎都忘在了脑后。
漫长的静谧。
帝王跪在她身前,低垂着头,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半条手臂,不近不远的距离。
他没有拘束着她,似乎只要轻轻一推,只要她想,便能从这方狭小的空处间起身离去。
“全公公说陛下病了,”昭韵宜指尖动了动,视线低垂着,辨不出喜怒的声音随即幽幽响起来:“还说陛下恐有性命垂危,外面那么多太医,既如此,陛下为何不让他们进来看。”
来的路上全德福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逼问,已磕磕绊绊如实告知了她陛下不许太医近身诊治的事。
全公公身为御前大监,只听命侍奉一人。
“陛下又骗臣妾。”
昭韵宜掐紧指尖,纤长的眼睫垂下,在眼睑铺了不浅不淡的暗影,遮住了里面逐渐黯淡的光彩。
她再度掐紧手心,把眼眶里那些悬而未滴的泪通通憋了回去,一眨眼,转瞬即逝。
“没有阿韵,朕没有骗你,朕真的病了。”身前的声音立即响起来。
“你瞧。”怕昭韵宜不信,凌郁说着便拉起她的手,往自己紧绷的腹部贴去:“她们给朕下了烈药。”
帝王声音低沉,依稀带了些可怜的意味。
昭韵宜只觉指腹似被烫了下,立即甩了开,躲避开他望来的灼灼视线,脸颊微红,低声道了句:“不要脸”
他们心生嫌隙的传言一出来,这些时日,后宫没少来人往御书房跑,日日有人洗手作羹汤,四面芬芳共进。
后宫间的腌臜事向来如此,这种时候,除了这些人,还有谁能够把手伸到御书房。
她半垂的眼帘稍稍抬起,帝王面色潮红,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看起来似乎难受极了。
女郎目光散远了些,被他身后地面上的狼藉吸引。
瓷器残破的碎片与银绿的茶叶混在一起,像是被人掀翻了去。
源源不断的热度如数传过来,昭韵宜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被握住了手,他把半张侧脸埋在她手心上,汲取那一丝丝少的可怜的冰凉。
感受到手上隐隐挣扎的力度,凌郁眸子幽暗,无声攥紧。
“陛下— —”
扯动时,温柔的女音倏然从外面传进来,昭韵宜身子顿住,扭头看去的功夫,帝王已重新埋首回她颈侧。
“淑妃娘娘,您不可以进去。”
“全公公放心,这些规矩本宫还是知道的,陛下的吩咐本宫自然不会违背,只是方才过来的路上,本宫听碰见了几位太医,听他们说陛下病了,似乎很是严重,本宫实在放心不下。”
温柔楚楚的声音接连落在耳内,怪不那声音有些耳熟,来人竟是淑妃。
“唔。”锁骨猝不及防传来一记吃痛,昭韵宜咬紧了唇瓣,手上力度霎时松了下去。
热气熏染下,连那方饱满的耳垂都染上了些许薄红。
他们挨的近,昭韵宜可以感受到凌郁身上散发出来的灼热,即便隔着厚厚一层衣料,仍旧烫的惊人。
他似乎难受极了,粗喘的气音越发大起来,身子脱了力,几乎整面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按在她双肩处的手不断收紧。
“除此外,这药再没其他的法子,即便这样,你还是要走吗?”突然一声问响在耳旁,声音很轻。
昭韵宜没有说话,亦没注意到帝王问出这句话时声音的颤。
他们都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淑妃的声音响在身后,即使隔着厚厚的一道门,隔着晃漾的珠帘,在静谧的室内又是那样清晰可闻。
“淑妃娘娘请回吧。”
方才淑妃在外正碰见十几名从御书房离去的太医,从他们言语中依稀判断出凌郁有可能染病的消息,这才想着过来求证。
站在门外,淑妃听不得殿内半分声音。
她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脏,满眼担忧转过身子,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作势去了。
淑妃离开了,所有的一切就在转瞬之间。
沉默可以代表很多事情,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紫螭御案前,灼热的温度截然攀升,笼罩在这方起起伏伏的天地间。
昭韵宜已经无法思考了,帝王粗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带着她手慢慢向下。
“阿韵,你可怜可怜朕吧。”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静的只有残余的风抵押乱窜,散了些烫人的灼热。
光线方合,
女郎紧咬红若滴血的唇瓣,绯红的眸子里浸着迷离的雾气,眼尾绯红,若含春水。
第72章 真情 当真舍得
京城百里外有一隶属的县城,三年间频频深受海匪侵扰,朝廷派人前往镇压,使之平息数年,一个月前匪乱忽起,扰得县中百姓苦不堪言。
近月正逢连连降雨,水线上涨,海匪祸乱多年,一力击毁大半镇压兵力,不日前,急报遣至京城,朝廷急需钦点一人前往平患。
县城地处偏僻,此一遭实为苦差,再有不甚连性命都能丢了去,急报一出,人人避之而不及,恐事情降临自身。
此事兜兜转转,最后竟是由工部尚书之子李晔接下了这道平患圣旨。
树影摇曳,吞没低骤呜咽的风声。
夜深人静,裴府书房内传出声声低议。
兄为何要接下那道圣旨。”望着对面不紧不慢抿茶之人,裴庭满脸凝重。
李晔勾起唇角:“裴兄可知今日早朝上发生了什么,整整两个时辰,直至百官退场,在此期间陛下皆一直未曾露面,三年了,还是我第一次见到。”
“裴兄,陛下病了。”后半句他的声音近乎斩钉截铁。
“李兄也说了,三年仅此一次而已,陛下此时突然病重,李兄难道不觉奇怪?”
从滛洲水患再到坊间传闻,此间种种不过十日光景,他们所行之事是否太过顺利了些。
继续下去,未免会有风险。
“那又何妨?”
裴庭方要开口,李晔已然站起身,踱步行至窗边,瞧着外面茫茫夜色:“陛下既已起了疑心,继续呆在京城对我们而言反而是件坏事,不如趁此机会出了城去。”
“可……”
“裴兄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只要出城与父亲汇合,一切都会好起来。”低低的声音传进裴庭耳内,将他迟疑的声音打断。
李晔当然知道凌郁不会无缘无故得病,想到半个月前他递进宫那东西,男人眸光闪了闪。
只要离开这里,离开陛下眼皮下的范围,离开这里便好。
李晔微微低头:“圣上不仁,无君子之心,待群臣不义,日日于后宫荒淫,再如此继续下去,我们恐怕都没有命活,裴兄近日以来之所以心绪不佳,恐怕是与宫中的昭仪娘娘有关吧。”
他转过身,定定瞧着裴庭半垂下去的一双眼:“外面那些传言,我都听说了。”
“刚刚那句话,裴兄也不必急着否认,想来裴兄这几日总不在府,便是和此事有关。”
裴庭眼睛动了动,听李晔惋惜道:“李某素来听闻裴兄和嫂嫂郎情妾意,当初还想着有机会前去裴府拜见,只可惜还未见到……就已经先去了。”
“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明白。”
沉沉一声叹息内,室内沉默许久,裴庭低着头一言不发,双手缓缓攥紧。
李晔走上前,拍了拍裴庭的肩,半会儿继续开口,道:“可是裴兄,现下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论是谁做的,消息既已流露出去,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要为裴府为嫂嫂好好做做打算,连我都能瞧得出疑端,又何况那些人,他们可比我们厉害的多。”
非议在前,她在后宫定然是不好过的。
裴庭眸子垂下去,令人看不清神色。
裴庭腰间挂着个粉白相间的荷包,说是相间其实大半都是白色,看起来像是哪位绣娘没有绣好,只绣了半面。
依稀瞧得出是朵开得极其茂盛的海棠花。
李晔余光扫过去,循循开口:“不瞒裴兄,今夜李某擅自前来,其实是还有件紧要之事欲告知兄长。”
“前几日宫中传来消息,宫里的昭仪娘娘同陛下起了争执,似乎落了泪。”
听到这儿,裴庭眼睛里终于燃起了几分光亮。
他们起了争执,他们吵架了,她为何同她吵,又是为何落泪,裴庭不知道其中缘由,心脏却不可抑制因此紧锣密鼓跳动起来。
想到心中那个可能的猜测,裴庭双手便遏制不住的发颤。
是了,眼下这传言传的到处都是,皇宫里也一定上上下下早就传了个便,他们都听说的事,又怎有可能传不进她耳内。
她定是想起了什么,才会……
裴庭掐紧手心,却是不敢继续想下去了,他很清楚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惜皇命难违,只要一日在,就终少不得日复一日就此下去。”
喃喃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似给裴庭提了个醒。
是啊,只要陛下一直在,他们就永远也不可能重聚,绝无可能重新在一起。
当初如果不是他,他们裴府又岂会被众人唾弃,他又岂同自己的妻子分离。
不可避免想到这一点,裴庭眸中明暗不明。
“此去数日李某身边正缺一人,不知裴兄是否愿意同行。”
幽幽一语飘过耳,裴庭微微低头,便看见了那个坠在腰间的香囊。
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大可以翻身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至于其他的,她会理解的,所有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
皇宫某处,绿荫遮顶的宫殿内,看见出现在此的澜嫔,昭韵宜略微有些惊讶。
“臣妾参见昭仪娘娘。”
她踏进殿内,瞧着澜嫔笑意盈盈冲她行了一礼。
“你不是……”被禁足了。
“是啊,这不今天刚被放出来,闷的无聊,这不一出来,我就立刻来找你了。”
桌面上摆了壶花茶还有几碟子点心,澜嫔气色红润,怎么看都不像受过处罚的模样。
果真如下人们所说,陛下没有罚她,只是罚她禁了足。
“抱歉。”
如果不是因为她,她也不会受到连累。
澜嫔放下手中的茶,倏然移开眼,笑着道:“有什么歉可道的,我又没怎么样,还不是好好的坐在这儿和你喝茶。”
“别说我了,最近发生好多事,我好奇的很,看在咱们好几日没见面的份儿上,现在能否让我问问你?”
昭韵宜笑了,道:“当然。”
下一刻,澜嫔的声音响起来,她唇边的笑意倏然顿了下。
“当初你为何要离开,难不成你真想回去?”
“没有。”昭韵宜声音平静。
“没有?”澜嫔重复着道,很是疑惑:“那你到底为何要走……你对他尚存了些余情?”
沉默半晌,澜嫔慢悠悠道。
这个他指的是谁,她们心知肚明。
昭韵宜没有犹豫,摇头否决:“并非如此,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从未……”不知想到什么,澜嫔恍然大悟:“这样啊— —也是,那样的懦夫,他配不上你。”
连妻子都可以拱手相让,这样的人怎会又会值得谁去留念。
澜嫔勾了勾唇角,瞧着地面婆娑晃荡的数影,支着下巴,又抿了口手旁的茶:“你不喜欢他,便是,喜欢陛下,不说也没关系,我都懂的。”
澜嫔悠悠接上后半句,瞧着昭韵宜躲闪的视线,自言自语道:“我听说那位裴夫人最近正给他四处相看呢,真是不肯消停,罢了,罢了,随他们在外面怎么闹,反正扰不进宫里来。”
和澜嫔相处多日,昭韵宜知道她问这些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她所想似乎并不在这处。
“今日出来我倒是还听说了件事,听闻陛下正命人修整凤仪宫。”
昭韵宜握着茶杯的手顿了下,微微垂下眼帘,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澜嫔的眼。
“看来不是我想的那样,我还以为你们和好了呢?”她视线扫过女郎越攥越紧的手,低低一声笑。
杯壁碰撞清脆的声响让女郎骤然回神。
“再紧些,就该换个新的了。”澜阙扬唇,半遮半掩的视线看向她手心。
昭韵宜把那茶杯放了回去,按在衣袖边缘的细指紧紧攥起,垂低的视线,落在窗外那片宽叶遮蔽的树影。
正午的暖风刮过,带不走四周萦绕的那份涩意。
“今日前来,我尚未用午膳,昭仪娘娘应该不会介意多留我几刻吧。”
澜嫔轻巧的声音再度落在耳畔,对着她明媚的一张脸,昭韵宜也笑了。
应了句“自然不会。”
——
暮色方临,每至此时,陛下皆会前往揽阙宫,数月之久的惯例,今日亦然。
从外面逛了圈,昭韵宜方踏步进殿,就感到了前方那道紧攫来的目光。
待撩开珠帘,帝王斜倚一方罗汉榻,正低头翻看着手里的奏本,听到嗒嗒碰撞的声响才抬眸望过来,倒似乎是她的错觉。
“太医说朕这病应当多加休息。”
“陛下不是装的。”
“朕若不装得像一点他们又怎么会信。”
陛下染病的诊断一出,各式各样的灵汤妙药便立即源源不断冒了出来,区区一个上午,煮汤的炉子沸腾的都要冒了烟。
“……”
凌郁身边还空着半面位子,除了外面的桌椅,这处宫殿内能坐的便只有这方罗汉榻了。
“虽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韵宜,我且问你一句,无关什么其他的,那日如果没出意外,你当真会按照当初那计划离开皇宫?”
正午时分,澜嫔离开前留下的那句话语在心间一闪而过,昭韵宜默在原地,顿了片刻,慢慢走过去,在帝王身边坐下。
面前放着各种各样的布匹,整齐摆在那里。
一靠过来,她就见身旁的人瞬间坐起了身,兴奋地拉过她的手,余光扫过那些布料,问:“阿韵看看可有喜欢的。”
昭韵宜一一看过去,它们样式各有不同,颜色却皆以红色为主,她心下稍定,隐隐猜出这些布匹是为何用。
外面一阵窸窣,昭韵宜抬眸,一小太监躬着身子入殿,低声道:“启禀陛下,刚刚传来消息,李公子和裴大人已经离京了。”
“下去吧。”
她听见帝王如是道。
第73章 剖心 她心里有他
凤冠金丝为骨,珠玉镶嵌,周边悬以鎏金细串勾勒,展翅的凤凰羽翼流光溢彩,在红木双屉都承盘内静静陈列着,旁边并放着个四四方方的玄盒。
即便就在眼前,下人们自始自终老老实实垂着头,未曾有多看一眼。
“宋小将军已奉陛下旨意带人寻去了边山村。”
边山村几十年前便因敌国伐城荒废,其地势险峻,四周群山环绕,高林密屿,层出不穷。
太监禀完,即刻退了出去。
阳光铺列,满室静谧。
未寝之时,帝王并未留宿揽阙宫,而是同几日前般便离了去。
虽是如此,然而有关凤印和凤冠的事还是散了出去,皇宫上下议论纷纷。
陛下偏宠于昭仪娘娘,近日来诸事频发亦未撼动其地位偏分,这是整个皇宫上下莫不为公认的事实,陛下所行之意显然,凤仪宫的宝座终究还是要落得那揽阙宫的手内。
诸臣在前尚且如此,她们想要阻止,不过有心而无力。
两日转瞬而逝,不过片刻的时间内,陛下似乎病得更重了些,时不时便有宫人听见养心殿中传出的咳嗽声。
几息间,风声散的遍地都是。
“娘娘可要过去看看?”素玉挨在昭韵宜身旁,半晌小心地问。
她们此刻站着的地方,再走一段路便是陛下所在的养心殿了。
昭韵宜视线低垂,一时未作声。
前日见到时,那人好像的确咳嗽了阵,近日夜间愈发寒凉,若不甚吹了风,染上风寒也是极有可能的。
她心里默默地想,方要启唇,一道惊呼骤然插进来,把她未说出的话打断。
“淑妃,不可能!陛下怎会宠幸淑妃娘娘。”
两人循着声音望去,三个宫女正躲在树荫下乘凉,显然没注意到身后来了人。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昨日我和小翠换值,正好瞧见那位淑妃提着食盒来了养心殿,和门前小太监说了没几句,等那太监从殿内再出来,可不就把淑妃娘娘给请进去。 ”
“真的进去了。”
“那是自然,请淑妃入内,必然为陛下的吩咐。”
“如此说来,后宫里马上就又要出一名宠妃了?”宫女惊讶道。
“七八成是了。”另外一名宫女开口:“刚刚我路过养心殿,正巧看见那位淑妃娘娘过去呢,没想到陛下竟也会变心变得如此快……”
三人说着慢慢往另一方向去了,声音也越飘越远。
素玉有些急:“娘娘莫听她们胡说,陛下定是怕过给娘娘病气,这才,这才……”
才和其他嫔妃共处一室的吗,说着说着,这话连她自己都也说不下去了。
就听耳边传来一句问。
“她们说得是真的吗。”昭韵宜声音平静,态度亦然。”奴婢、奴婢……”素玉支支吾吾,这幅样子,便不用再多问什么了。
昭韵宜攥紧手心,指尖陷在皮肉里冷的发麻。
——
肃穆的大殿矗立在眼前,粼粼碎阳疏拢着前方那道走上龙纹石阶的身影。
“奴才参见昭仪娘娘。”
见到人小太监立即应了上去,身在御前,他们消息得的最是灵通,自然清楚凤冠和印信都已被陛下拿去了揽阙宫,昭仪娘娘入住凤仪殿,想必用不了多久了。
只不过,娘娘此刻来……小太监视线偷偷往后面瞥,未及落实,下一刻,就听面前的女郎问:“陛下可在里面。”
小太监眉毛抖了抖,却半分不敢耽搁:“回娘娘,在,在的,陛下正在殿内。”
可是现在,太监不知怎么想的,又补充着问了句,竟是道“娘娘可要现在进去?”
一语落地,空气顿时凝滞了。
这话说完小太监自己都想给自己一个巴掌,他问的这是哪里话,娘娘既会过来,肯定是想见陛下。
“陛下……”
到这儿便没了,欲说还休的声音自殿内传出,瞬间将这片沉寂打破。
这语调温温柔柔,断是淑妃无疑。
小太监面上闪过些许尴尬,立即低头:“娘娘稍后片刻,奴才这就进去通禀。”
淑妃的声音她听得清楚,人都在里面了,她还进去做什么。
昭韵宜后退半步,转身便走,步履快的出奇。
这一幕恰好落在闻声而出的全德福眼内,正是此时,殿内淑妃的声音再度响起来,无比清晰落在耳内。
御前伺候多年的经验让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颤颤巍巍地朝太监问:“方才你同娘娘都讲了什么。”
太监如实说了。
全德福两眼一翻,差些晕过去。
他只是看娘娘同陛下一直未和好,这才微微动了些脑子,哪曾想会这么巧,事情似乎被他闹大了,万一昭仪娘娘再同陛下生份。
全德福心中暗声道了句不好,脚底打油般快速跑向殿内。
临近御花园的小径上,昭韵宜闷头走得飞快,连她自己也不懂刚才为何突然离开,只是心里一直催促她,让她不要留在那里。
对,她才不要留在那!再也不要了!
心口泛起酥酥麻麻的涩意,昭韵宜顿了下,身后那声喊越发清晰,她只知道往前走,半刻都不要停。
没走几步远,墨袍的身影从身后追了过来,身后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是站着不动了,昭韵宜抬头,贝齿轻咬唇瓣。
方才只顾着离开,没注意走进了座凉亭。
“你哭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昭韵宜眼皮跳了跳,掩着擦干眼角的泪:“我才没哭!”
说着便转过身,她又没做错什么,何必这般,见不得人,就算要论,也、也该是他才对!
虽说如此,可方才掉过泪,尾音里还是避不可免地染上了少许哭腔。
昭韵宜紧紧抿住唇瓣。
心头未等平静,身后的声音再度响起,问她:“刚刚来了怎么不进去,既是来了又何以要走。”
“阿韵,你是因为朕才哭的。”
这次,不等她答,帝王便已自言自语补充下半句。
他毫不掩饰戳破她脑海里紧绷的最后一根弦,昭韵宜张开唇,指尖蜷在一起,莫名有些无措。
沉默半晌,还是道:“没有,才不是因为你,我只不过,只不过是……”
她羽睫湿漉,眼尾嫣红,垂着头,明明心思混乱却又倔强地不肯说出半句真心。
若她平时这样,他一定不会再逼问下去,什么都会满足她,可这次不同。
他直视着女郎躲避的双眼,紧逼的视线落在身上,昭韵宜别开眼,一步步后退。
“不是?那是因为什么,恰好在淑妃刚到时过来,又恰在听见淑妃的声音时匆匆离去。”
“你担心朕,不想看见朕和别人在一起,对吗。”
“我……”心思被赤裸裸地戳破,昭韵宜眸色慌乱,节节后退,被他锐利紧攫的视线搅浑,逼视着,半会儿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直至后背抵上片坚硬的柱角。
“我不……”
“那为何不敢看我。”
昭韵宜鼻子发酸,明明是他先和别人在一起的,为何现在要反过来对她咄咄逼问,明明,明明她才是应该问的那个。
她有什么不敢。
昭韵宜压下心中慌乱,抬起眸子直直与他紧缚的目光对上,恼声道:“你不要再凑近了!都说了没……”
昭韵宜惊得双眸猝然睁大,他忽然凑近,距离倏然被拉近,可她却却无处可逃。
灼热滚烫的吻铺天盖地倾覆而来,他抬起她的下巴,抵开贝齿,顺势欺进她微张的檀口,将她舌根搅得发麻。
昭韵宜仰起头,手下推着他,可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道又岂能挣脱,只是被缚的更紧。
所有溢出口破碎的呜咽也全部被吞噬殆尽。
凉气方涌,昭韵宜气息混乱,唇瓣张着似还未回神,平静和错乱的呼吸双双冗杂相抵。
她想离开,可后腰抵紧的力度却让她无法挣脱分毫。
昭韵宜双手作抵,离得近,能感受到帝王闷笑时胸腔传来的震动。
沉默片刻,凌郁忽然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传进女郎耳内,烧的她双颊逐渐渐泛起阵阵潮红。
方才,他道:“阿韵,你心里是有朕的。”
昭韵宜抿唇,没有继续说话了,心脏不住跳动。
“朕同她没有关系,一丝一毫都没有。”他向她慢慢解释着。
这个她指的是谁,他们彼此清楚,其实,冷静之后,稍微想一想,便能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
“我错了,我不该骗你。”随后,她便凌郁忽然接着道。
昭韵宜眸光颤了颤,下一刻便感到一双手抚上了她的侧脸。
帝王抬起手抵按住她眼尾残留的雾气,缓慢抹去那一抹潮红。
又重复着道:“对不起阿韵,当初我不该那样对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树声哗哗,一切响动归于平静。
凌郁深深攫着她低垂的眉眼,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人拥进怀内。
好在,她心里还有他。
那便够了。
昭韵宜抿着唇,指尖松松垮垮按在那片衣角,风一刮,似乎便能滑下去,一双手横插进其中,他们十指相抵。
——
淑妃娘娘一连入殿侍奉陛下,听闻消息,安乐宫上上下下兴奋不已,后宫之内终于不再是揽阙宫那处一宫独大了。
娘娘盛宠颇为在望,只要娘娘被陛下宠爱,他们的地位自然也能够水涨床高。
端着璃盘走近前殿,兰儿为之十分高兴,笑容满面怎么都消不下去。
她们小姐入宫多年,这下总算熬出了头。
陛下一连两日命娘娘服侍,可见对娘娘定然心存几分疼惜。
安乐宫里里外外被喜气围绕,唯一与他们这份飘飘然的心气不同的,恐怕便是人人传颂即将被陛下宠幸的淑妃了。
第74章 谋反 熙熙攘攘
淑妃视线低垂,忆起这两日来她被传召入殿侍奉的场景。
昨日她与二三名嫔妃一起前往养心殿,那守门的小太监瞧了她们一眼,随后便请她留下,要她随之一同入内。
养心殿滋事由陛下做主,那便定是那人的吩咐。
淑妃心脏跳了跳,佯装镇静进了去,随后便被领到了处转角,她跪在地面,自这个角度抬头,根本看不见里面是何场景。
即便如此,她仍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常。
全德福就候在不远处,随时听候帝王差遣,淑妃知道,自己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被对方纳入眼底。
淑妃闭上眼,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乍然惊起的喜悦自心间漂浮而过,静下来细细想一想,本就有颇多破绽。
新帝心思深沉,近身的东西皆需经过重重筛查,怎就他们这般幸运,不仅能够买通陛下身边的近侍,还能让他给陛下端上那一盏盏积毒的凉茶。
李尚书被派去滛洲,陛下有病在身,恰在此时海匪生乱,她的晔郎正得此机会离京与父相聚。
想到自己递出去不久的消息,还有今日发生的事……淑妃袖子下的手逐渐攥紧。
正午时分,她遵命再度前往养心殿。
陛下召她入殿,却不允她侍奉,甚至连面都不愿同她见,她方才试着唤了声,得来的却是宫人禁言的垂禀。
即便如此,现在在众人眼内,她依然已经成为那个不久后也许即将得到陛下宠爱的嫔妃。
陛下忽行此事,晔郎又在此时离开前,这样的巧合,让淑妃不能不去多想。
他们不该在此时行事。
传信需要时间,待传到,宫中的传言也该要过了去吧。
淑妃心中忐忑不安,望向窗外的目光中盛满忧愁。
一帘之隔的门外,兰儿收回迈进去的半只脚,垂着头,按在木盘边缘的指尖逐渐泛白。
烈阳当空,云海翻涌。
不日早朝,诸臣还在朝堂内唇枪舌战之际,殿门外突响起太监响亮的传声。
贞玄四年夏末,京城千里之外的滛洲传来急报,工部尚书李忠公然谋反,以陛下罔顾人伦,弑父杀兄之旗号于僻壤之地起兵,观其沿途路径,直逼京城。
与逆贼同行之人还有前宁伯侯府世子,待锦衣卫前去两府,才发现府中上下早已人去楼空。
斜阳半落,迎着沥沥余晖,小太监密步小跑进御书房。
泛泛珠帘映衬出其后两道身影,案上摆着张铺平的與图,上面密密麻麻圈点了什么。
全德福候在殿外,微微动了两下,屁股上似乎还残存着木板拍下带起的余痛。十五个板子打下来,第二日他便能下榻走动,疼倒没有多疼,就是被两个小太监在旁边看着,多少有些丢脸。
可想想翌日送来的那两箱子金光闪闪的宝贝还有养心殿不再那么低沉压抑的氛围,一切忧愁顷刻烟消云散。
当初陛下吩咐他前往揽阙宫向娘娘仔细禀明有关淑妃娘娘的事,他本想借此机会催动陛下同娘娘和好,才出此下策隐瞒。
那日见娘娘转身离去,他着实受了不小的惊吓。
余晖倾泻,一切动荡全部隐匿在皇宫城中熙熙攘攘的尘土之下,放眼望去,光芒渐起。
——
自城墙最高点俯瞰而望,十字宫殿内不停进进出出奔走的守卫彰显了事态的严峻。
昨日城外再度传来急报,逆贼一连攻下三座城池,气焰嚣张如火如荼,四处传颂先帝和先太子的美名。
再有几日的光景,绕过人烟稀少的周城,再往前便真的离京城不远。
陛下虽派人前去镇压,可效果似乎不显,再加上数日前边境敌军来犯,晏小将军又被派去边关镇守抵御,兵力分散,逆贼呈如此不可阻挡之势。
战火纷起,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数日前热闹争论的后宫瞬间变得死气沉沉,嫔妃们大都殿门紧闭,若聚在一起,讨论的也无不是趁乱谋逆的乱臣贼子。
逆贼夺胜的消息传进安乐宫,淑妃心中没有安定,反而更焦灼了几分。
自那日过后,陛下便没有再传她前去侍奉了,有关淑妃获宠的风声也随之一吹即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止它们,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李晔在京城里留给她的亲信,距离上次收到消息已经过去很久。
种种一切都让淑妃感到惊慌和不安。
今日清晨淑妃起了高热,还是淑妃一直不起兰儿入内才发现,淑妃娘娘又病了,可如今,这样的消息在山河飘摇的大事面得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无人在意宫中发生了什么,最关心的只有逆贼即将攻城。
入了夜,瑶光宫内,一名太监拎着食盒缓缓走出主殿。
银香冲白了那渐远的黑影眼,使了地将把门合上,内殿当中,罗轻黛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低垂的视线落在桌子边缘那个小小一个赤红的瓷瓶上。
疏凉月光打在瓶身边缘,看起来更倾向于殷红。
罗轻黛眸色沉沉,凝心到连银香走近的声响都没听到思绪扯回半个时辰前他们二人的谈话。
“父亲当真是老了,竟会派你进宫。”
面对罗轻黛赤裸裸的嘲讽,罗平看起来十分不以为意,甚至闷声笑道:“贵妃娘娘何以这般瞧不起人,父亲慧眼识珠,自是认为我比阿兄办事稳妥,今日才会让阿兄待在府内,命我进宫,阿姐知道的,这是父亲下的命令,我不好违背。”
“也是,这件衣服与你倒是相配。”
“……你!”
银香:“二少爷请注意言辞。”
“平儿,此次进宫一定要把你父亲交代的事办妥了,万万不能再令你父亲失望。”
临行前,小娘语重心长的嘱咐在脑海里划过,罗平双脸涨的通红,狠狠别过脸,一声未吭。
过了会儿,从袖子里把那瓷瓶拿出来,‘咣’的放在桌子上,干巴巴冲罗轻黛道:“父亲让我把这个给你。”
“什么。”
“专致暴毙身亡的药粉。”罗平声音平静,其中还夹杂着些隐约的幸灾乐祸。
罗轻黛手中动作顿了下,眼帘微微抬起,目光缓缓转向罗平。
对方笑嘻嘻地和她对视:“娘娘这么紧张作甚,又不是给您用。”
……
瓷瓶只有一个铜板大小,把玩在手中,和鲜红欲滴的丹蔻好似融为一体。
“娘娘,方才二公子所言可是为真?”银香担忧地问。
方才她听见二公子说她们罗府已经和尚书府结为同盟。
罗轻黛没有说话,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一句嗯。
“父亲何时做的决定?”罗轻黛蹙眉,却是不显,只用目光直直逼视着罗平。
“娘娘您看您又动怒了,半个月前吧,放心,大事我还是拎得清的。”说罢,他仰头喝净了杯中的茶。
又听罗轻黛问:“为何现在才告诉本宫。”
“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区别,再者说,这也是父亲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陛下病重,大凛就要不行了,再不做出决断,难道我们要白白等死。”
“此话谁跟你”
“我自己猜的喽,现如今这就是事实有谁瞧不出来,李伯伯他们算不得谋权篡位,是陛下荒淫在前。”
“捕风捉影的谣言而已,终归没有证据。”
“谁说没有,娘娘在宫里恐怕还不知道吧,那位裴大人早就站出来揭露那人恶行了,若非如此,想来他也不会与李伯伯他们在一起。”话落罗平眸光一紧:“娘娘为何总帮他们说话。”
“说到底,我们罗氏如今这幅模样,与娘娘可脱不了干……系。”
冷冰冰的视线扫视而来,罗平磕磕绊绊说完后半句。
罗府当中这件事只能交给罗轻黛去做,罢了,他今日的任务还未完成,想到此,他把那瓷瓶往女子的方向推去。
“当初我们协助陛下登基,对陛下忠心耿耿,可是如今您也瞧见了,陛下如何对待的我们,又是如何对待的娘娘?”
罗轻黛没有应声,罗平见罢有些着急,幽幽开了口,满口讽刺:“都说日久生情,娘娘总为他们着想,该不会生了情吧,就算真的有,您也不想想陛下是如何对的你。我可是听说,陛下就要封那位昭仪为皇后了,连凤印都送了去。”
“那位子可只有一个,她当了皇后,娘娘又何去何从,是她,夺走了娘娘的一切。”
陛下已濯令内阁起拟册封圣旨,凤印到了揽阙宫,其之心思昭然若揭。
后位已然是那揽阙宫中那人的掌中之目。
连他都听说过的事,罗平不相信罗轻黛没有听到过,对于自己这位嫡姐,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赤红的瓷瓶放在桌边,对面的女子迟迟未有动作。
他语气稍微平缓了些:“陛下待我们不好,那我们换个好的便是。”
从龙之功而已,他们罗氏能做第一次,便能再做第二次。
昭仪娘娘深受陛下宠爱,她若死了,陛下定会深陷痛苦当中,而李伯伯正好可以趁机攻进皇宫,杀死宫中的昭仪娘娘,让陛下方寸大乱,这便是他们罗氏向上递交的投名状。
正是因为这一点,罗家才会派人偷偷进入皇宫。
“娘娘只需找她过来喝杯茶,这药粉无色无味,绝对不会被人发现,这是父亲亲口下的命令。”
罗轻黛把玩着手中的瓶子,罗平离开前说的那番话一直不停往她耳朵里钻。
她眸光平静,瓷瓶一下下磕在桌角,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她这个庶弟蠢笨,自小脑子就不好使,可方才他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时局动荡,江山飘摇,留给他们决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75章 平乱 阴云翻覆而过
李姓逆贼接连攻下三城,逼令无数百姓为之俯首,大军过境之地,侵扰民生苦不堪言。
逆贼乘胜追击,而皇宫中陛下疾病缠身,已有十几日未曾再于众人眼前露面。
养心殿门前御医进进出出,空气中隐隐飘荡着萎靡气息。
坊间谣言复生而起,敌军来犯,京城守卫寥寥,逆贼又在此时起兵,前后两难的境地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那座看起来似乎岌岌可危的皇宫。
动乱当前,人心惶惶。
九月的阴云翻覆而过,几日光景,局势峰回路转。
本该在边境作战的晏小将军突携精兵现身周城,围剿叛军数千余人于深山当中,激战三天三夜,兵力消退,火光冲天的山壁内叛军落荒而逃,不知所踪
捷报传回宫中,众人震惊迟迟不能回神。
时隔多日,陛下在朝堂上现身,昭告天下李氏的罪名,下令追查叛党余孽,晏小将军生擒叛贼头目,不日就要抵达京城。
李氏奸臣狼子野心,不甘屈居于君王身侧,遂编造谣言,生谋逆之心,已被镇压在侧,与此同时困扰众人数日的河银贪污案也有了着落,尚书府私自吞压赈灾银百万余两,欺君罔上。
李尚书多行善事,若发生在以前百姓们定然不信,可现在不同于往日,多重罪名暴露在前,其所作所为无不被百姓厌弃唾骂。
这场激起一时的谋逆来去匆匆,突增至此,蔚然落幕。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巨石横卧的石纹龙阶天梯前,一片清冷。
万物归宁,周遭静谧,严阵以待的肃穆如潮水般倾退而去,雕梁画栋的大殿内只余满殿的忐忑。
帝王身居高位,九旒冠冕稳稳落于他的头顶,漫不经心的视线从下方缩垂的脑袋上扫视而过。
太监高声宣读圣旨,群臣跪地,高呼陛下英明。
李尚书已然彻底倒台,平乱的捷报传回来,随之而来的便是边境战乱平息的消息,喜报一件接着一件汹涌而至,似乎发生在眨眼之间。
无数人纷纷回神。
两日之内,陛下处决了十余名朝堂命官。
他们和逆贼里应外合,欲侵扰大凛的江山,祸乱大凛的百姓,逆贼失势,他们罪行暴露皆被下令斩了首,刑柱之前,鲜血蜿蜒淌了满地。
朝廷中央的队列空出一大块,无声的威压弥漫在这个阳光铺陈的大殿内。
群臣匍匐跪地,其中最为害怕的还是那些混在中间‘没来及’表态的大臣们,一念之差,他们就要被归纳到那些砍头的队列当中。
颁布圣旨有二,一为批判奸臣与其党羽种种恶行,二则列写昭仪娘娘为助陛下平反,不惜以身犯险,亲口服毒。
圣旨加宣完毕,诸臣纷纷想到前两日宫中出现的异动。
大难当前,保命为先,即便外面的流言蜚语未灭。
乾坤定位,阴阳协和,内治乃国家之本。
诸臣一改往昔抗议丑恶的嘴脸,以安抚民心为由,纷纷跪地奏请陛下册封昭仪娘娘为后。
言昭仪娘娘贤良淑德,蕙质兰心,德行兼配皇后册宝的尊位,无人堪得比之左右。
请奏声此起彼伏,波及扩充三宫。
诸臣跪地极力奏请,帝不忍拒绝众人三番所荐,当即奏允。
诸臣再度俯首,高呼万岁圣明。
——
时间转瞬即逝,一眨眼,距叛乱平息之初已然过去七日的光景,在这期间,叛党余孽始终下落不明。
寂静的院落内,小宫女低着头从转角放着的石墩后走出来。
“送进去了,怎么样?”等候的人往她身后瞥了眼,眉宇间尽是嫌恶。
小宫女点点头,瓮瓮道:“回香云姐姐,送进去了,不过娘娘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什么娘娘,阶下囚罢了,现在指不定还不如我们,”被称作香云的宫女语气幽怨,扬着下巴道:“像她这种人,活该落到这样的地步,和那逆贼一样伪善。”
“可是娘娘对我们还挺不错。”
“不错什么,都是装出来的,我们全都被她骗了,当初就不该来这破地儿!”香云声音拔高,嘟嘟囔囔地道。
对她言语中透露的嘲讽,小宫女无声低下头,猝不及防瞥见地面覆盖渐近的黑影。
她们立即噤了声屈膝行礼,待地面影子离去,相继抬头偷偷往那边瞧。
……
殿门紧闭,阳光自狭窄的缝隙穿透而过,照亮地面落的浮灰,桌子上摆了叠凉透的饭菜,一人正背对门口静静坐着,对身后窣窣的响动仿若充耳未闻。
过了会儿,‘咔嗒’的声音传过来,光束斜打进梨木桌侧影,淑妃缓缓回头,视线从双侧大开的窗户边移到面前逐渐走近的女郎身上。
“你竟然还没死。”淑妃苍白的唇角扯出一抹笑,上下打量了前面那人一眼。
余光内,刺绣的衣摆悬停在她身侧。
“自然要比淑妃娘娘活得久些。”昭韵宜轻飘飘移开视线,不紧不慢开了口。
大片大片暖阳打进殿内,照的那裙面似乎泛起层层柔光。
“怪不得罗氏只叛了个轻罪,原来如此。”半会儿,淑妃似乎想到什么,旋即笑着幽幽开了口:“昭仪妹妹此时过来作甚,我们似乎没有那么亲近,哦,本宫知道了。”
“听闻陛下下了册封圣旨,真是恭喜妹妹了,只可惜姐姐怕是没那个福分能去亲眼一瞧。陛下对妹妹如此贴心,事事关切,可真是让姐姐可羡慕。”
“淑妃娘娘有何可羡慕,你不也有位待你真心实意的李公子。”
“昭仪妹妹可真是爱开玩笑,”淑妃唇角的笑顿了下,凛冽的视线登时扫向对面:“就算你们将本宫囚禁再久,本宫也还是只有那一句。”
“淑妃娘娘何必动怒,心中有怨,也该与那个人亲口说才是。”
昭韵宜扫过淑妃眼下的乌青:“淑妃娘娘既然已经见过那香囊,心中应当清楚才是,你现在之所以这样,许因知道自己被骗,一时不肯相信还要对他继续维护罢了,又或许早就知道,还是不肯信。”
“可是他呢,似乎并不值得你为他做得如此。”
“闭嘴!你懂什么,晔郎待我是真心实意的。”
激增的声响引得宫人纷纷入内,触及昭仪娘娘递来的视线,又默不作声地纷纷退下。
昭韵宜没说什么,淑妃目光一顿,沉默低下头。
她面色平静,外表看起来与平没什么不同,心中却不由得再度想起半年前看见的那抹半散未散的令她纠结数月的红痕。
当初他一句话,她便心甘情愿入了宫,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他身边只有她一个人,以后也只会有她一个,每次对上他柔情脉脉的眉眼,淑妃心中都如此安慰自己,可是这回……
“看来你早就知道了,即便这样,都不肯说出他的下落。”
她的声音言之凿凿,淑妃双手紧了紧,却再说不出自己方才那句话了,她那封信写的清楚,情况有变,让他们暂时不要发兵。
“妹妹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那还是请回吧,本宫脑袋发沉,实在记不清了。”
“不然,本宫今日过来是其实是有件事想要告诉淑妃娘娘,方才忘了说。”
“哦,什么事?”淑妃掀起眼皮,看起来似乎真的为她口中所说的事情感到好奇。
就听昭韵宜问:“近些日子,怎么不见你身边侍奉的那个丫鬟。”
“昭仪娘娘莫要说笑了,我身边哪里有什么丫鬟。”
“一直跟在你身边那个。”
淑妃“昂”了声,似乎才想起来:“娘娘说得原来是兰儿啊,那丫头手欠做事又笨,偷我首饰盒里的宝贝,早被赶出宫去了,若不是看在她曾用心服侍的份上,十几个板子又怎能够,不过……娘娘得了势,现在连哪座宫中的私事都要管?”
“她死了。”
未说完,就听昭韵宜道。
平静的声音乍然在耳边响起,割裂的耳膜轰鸣作响。
对上昭韵宜认真的神情,淑妃忽然就笑了:“就算要威胁本宫,娘娘多少也拿出个有价值点的理由,一个卑贱如泥的丫鬟而已,何况且还惹怒过本宫,昭仪娘娘提起她作甚,再者她一个卑贱的丫鬟,娘娘怎会知道,又怎会关心她的事。”
淑妃指尖蜷缩在一起,声线颤动着道。
“她死了。”昭韵宜未有其它言语。
不知何时,淑妃唇角挂着的笑彻底看不见了,目光定定问:“你怎会知道,别想骗本宫。”
“死了便是死了,本宫何必行骗。”昭韵宜移开了视线。
殿内沉默良久。
“……什么时候死的。”淑妃面色平静,声音却轻得发颤。
“昨日她回了常府,动静闹得有些大,是被一根木棍活活打死的。”
“谁下的手。”这句话问完连淑妃自己都滞住了,许是也认为有些多余。
回去常府,又在那里没了命,还能是谁。
“听闻她死之前,还在暖院里跪着。”
淑妃瞳孔骤缩,那是她自小长大的院子,因母亲不得宠,她一直未曾有过自己的小院。
“娘娘,您不要赶奴婢走,我们去求求老爷,不、求求主母!主母最疼爱您了,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
是了,她该猜到她会回去的,当真蠢笨、真是蠢透了。
指尖陷进皮肉,掺了血痕。
平乱的消息传进宫,淑妃当日起就被囚禁了起来,常府的女儿为叛贼党羽,谋逆之罪,株连九族。
这样大的罪名压下来,常府自不愿再同这个女儿牵扯上关系。
京城内的人几乎全部知道,宫里的淑妃娘娘不太同母族联络,即便关系疏离,常府也逃脱不了共谋的嫌疑。
好在常府同尚书府间从无关系往来,凭借这一点,兴许还有转圜余地。然而现在,淑妃娘娘身边一直近身侍奉的宫女突然跑了回去,本就出身在此,若再说些什么,常府岂非更加摆不脱嫌疑。
府里的丫鬟死了,哪家不是关上大门静悄悄地做,诸如此类的腌臜事谁会愿意被人发现议论。
既在大庭广众之下进了去,定是要众目睽睽地送出来,若非如此,岂不算白白浪费了一番功夫。
他们真的一丝情分都不愿给她留,对她没有半点顾念。
“一个丫鬟而已,死便死了,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良久,淑妃半垂的眼帘稍稍抬起,声音又响了起来,昭韵宜站了起来,她视线落在晃漾的水面。
问:“昭仪娘娘要讲的只有这些。”
昭韵宜没再说什么,看了眼说完话后就把脸默默转向一旁的淑妃,离开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