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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反复 难免日后不会起疑。


    天色青青,窗外下起了毛毛细雨。


    熄了烛火,殿内一片黑寂,夜风搅得香云纱帐四角飞舞飘动,清冷月光蔓延入内,照着床榻内侧那张不安分的睡颜。


    梦境似藤蔓无限延伸,反复曲盘缠绕,越来越紧,束缚的人喘不上来气。


    自床榻内坐起,昭韵宜手心出了层细密的汗,从梦里恍然惊醒,只觉口干舌燥。


    身旁短暂的窸窣声灭后,一杯温水递到眼前。


    虚空的视线一点点凝实聚拢,银白色的光辉照在男人修长微微曲起的手上。


    昭韵宜视线上移,漫无的思绪微微收拢了些,看向面前的那杯茶水,低头抿了几口。


    微微摇了下头,她听见一声关切的问。


    凌郁放下茶杯,声音很轻:“又做噩梦了?”


    哗哗的雨声在寂静漆黑的室内分外清晰,昭韵宜寻着声音望去,雨幕自瓦顶断断续续落下,好似残断的珠帘。


    “下雨了。”她轻声开口。


    雨丝冰凉交杂着寒风无孔不入飘进殿内,渐湿了墙角处放着的香炉。


    淡青色烟雾丝丝缕缕,在透窗而入的莹白月光中交缠消散,可现在,那处只余下满面的漆黑冰冷。


    香,不知什么时候灭了。


    动静响起的第一刻,守夜的宫女便立即快步走进殿内,雨夜潮湿,安神香受潮断灭,已经不能用了。


    她们进来罢,就立即点上了一根新的香柱。


    宫女俯首在地,颤颤巍巍回禀帝王的问话,同时为她们因雨夜突起的瞌睡不断感到后悔。


    昭仪娘娘睡眠本就不好,常常被梦魇惊扰,需夜夜点着那安神香才能安稳入睡,她们明知此事重要,却因着疏忽,还是让娘娘受惊而醒。


    在床上静坐片刻,昭韵宜思绪渐渐回拢。


    “闭眼休息会儿,朕这就命她们去太医院。”帝王温润的声音响在耳畔,昭韵宜眼帘半垂,恹恹摇了下头。


    方从缭乱纷离的梦中醒过来,脑袋说不出的昏沉,她只觉自己的身子很重,她想拨开眼前大片大片的白雾仔细瞧一瞧,却只能看见零散的,不甚清晰的画面。


    拼拼凑凑,十分混乱。


    她有些累了,靠在凌郁怀内,昭韵宜缓缓闭上眼。


    背部被一下一下轻拍着,她听见极具温柔的声音:“睡吧,莫要怕,朕一直都在。”


    ——


    夏末这场暴雨来得突然,断断续续下了一夜之久,磅礴的雨点咚咚砸在地面,浇的众人气焰消极,萎靡不振。


    陛下连番的仗刑让他们几乎磨灭了去心中存有的那几分侥幸,不到五日的时间内,多个大臣被接连革职抄斩。


    放眼望去,整座京城内,最属工部动荡不安。


    整个工部陷于前所未有的慌动内,尚书大人前脚刚离京,后脚京城内就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失了主心骨,面临这样的祸事,工部四起内讧,争论不休。


    雨过天晴,清新的气息蔓延飘散在空气内。


    苏念蓉来到慈宁宫门前,正巧看见一个身穿墨蓝官袍的年轻官员从里面走出去。


    既能进出慈宁宫,想来定是效命于他们苏家的人了。


    如此想着,果不其然,下一瞬苏念蓉便见那官员扬着十分谄媚的笑朝她所在方向走了过来,并且道上了句恭请丽嫔娘娘万福金安。


    能有机会进到苏太后的慈宁宫,想必那定是她父亲精心挑选出来的心腹。


    “苏大人让你进宫做什么?”苏念蓉便问。


    那官员始终深深低着头,哈弯了腰,伏小做低的姿态还有恭恭敬敬回话的态度都让苏念蓉还算满意。


    官员笑容可掬:“启禀丽嫔娘娘,昨日二爷办事路过京城,送来了些那边特有的产物,苏大人回府看见罢,这不便吩咐下官往慈宁宫送来些。”


    苏念蓉扫了眼他空空如也的手心,说到后半段,明显觉出那官员的支支吾吾。


    在她父亲身边做事,对他们苏家内部的事定然有些了解。


    对此苏念蓉没多少在意,毕竟早在多年前,苏氏的二房就举家搬迁去了柳东,一年到头只有逢年过节苏念蓉才能和他们堪堪见到几面。


    苏二爷由一名烟柳女子所生,按苏念蓉的话讲就是白白得了个便宜出身却配了个不好使的脑子。


    当年苏老爷子去世后,苏二爷就在院内几个姨娘挑唆下如此分了家,没个两年家产败光落魄的过不下去,死皮赖脸又想重回京城本家内。


    苏老爷子既去,没人袒护,族中长老岂会任由他们三番两次胡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岂非视他们于无物,自是声色俱厉地给拒了,只是血缘总归不能断,也就亏她父亲好心,常常接济。


    这些都是长大后苏念蓉听府上的老人说的,当年分家她毕竟还没出生,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她觉得自己那位二叔傻的无药可救。


    毕竟当时她姑母已经进了皇宫,还算迫得陛下疼爱,他们苏家拥有如此光明前景,也丝毫不耽误她那位二叔拎不清的性子。


    而且,那一大家子,苏念蓉皱眉,在心里暗暗咒骂了声虚伪。


    官员话落,听得一句十分不以为意的轻哼:“什么东西?能金贵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连本宫宫内一副碗筷都比不上。”


    “丽嫔娘娘说的是。”官员不清楚也管不了这些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连忙恭维夸赞一番,静候苏念蓉踏进了慈宁宫。


    “臣妾请太后娘娘安。”


    欠身行了个礼,苏念蓉坐到苏太后身旁,如往常般给苏太后捏着肩膀,余光瞧见方嬷嬷指派宫女抬出殿外的东西。


    上面虽蒙了层布料,也不妨碍苏念蓉猜出来,柳东盛产枇杷,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位二叔究竟送了什么进宫,皇宫什么金贵的物件没有,一筐枇杷,未免太过寒酸小气。


    坐在苏太后身边,望着自己拿来的东西,苏念蓉柔声细语开了口:“……这些是蓉儿最近抄的经文,本来打算在生辰宴当日一起送给姑母的,哪知中间出了些差错,现在才拿过来,希望姑母不要怪罪。”


    自‘私通’揭发之事告败后,苏念蓉惴惴不安许久,好长一段日子没敢出现在苏太后眼前,怕苏太后拿她行事急躁不顾后果训她。


    听闻苏太后病后,虽日日让宫女代为问安,也没敢有一日亲自过来。


    姑母还是疼她的,在两个贴身宫女安慰下,苏念蓉认真思虑了会儿,日以继夜抄了五日经文,带着它们来了慈宁宫。


    她的一番心意,姑母应当不会接纳。


    就听苏太后道:“你有心了。”


    老人眉眼说不出的疲惫,苏念蓉看在眼内,心有疑惑,喃喃出声问:“姑母您这是怎么了,蓉儿愿为姑母排忧解难。”


    关切的声音响在耳边,苏太后欣慰地拍了拍苏念蓉的手,一时未有言语。


    突如其来的风波令苏家上下措手不及,心生恐惧。


    苏家日渐衰退早就不复曾经的辉煌,若非和旧友齐心互相扶持,苏家眼下的情况只会比如今更糟。


    谁能保证永远都不犯错,在那件事上他们苏家也不过只是犯了个人人都会犯的小错罢了,罪不至死,却难逃被扯入这场风波。


    苏太后深知,自己如今虽高坐慈宁宫,贵为一朝太后,可早早就已快被架空了权利,对朝堂上的事亦是有心而无力。


    朝势跌宕,新帝登基,苏家势力大不如从前,坐等空山,再如此下去,再多的荣华富贵也终将消耗殆尽。


    作为苏家长女,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苏家就此没落,自是知道现在的苏家最需要什么,正是因此,才会在新帝初登大宝之际费劲心思地把苏念蓉塞进皇宫。


    她们苏家终归需要一个皇子,这个皇子会在日后苏家面临危难时,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皇嗣在历朝历代中本就极为重要,陛下登基三载,现如今宫中仍未有所出,只要他们有了皇嗣,便拥有了皇恩。


    第一个孩子,意义总归来讲是不一样的,虎毒尚且不食子,日后若出了什么事,陛下定然不会赶尽杀绝。


    君王的态度可以决定一切。


    若苏家能有一个得力之人伴在陛下身旁,说上几句话,官运,权势,所有事情都会简单许多。


    然而事实如今就摆在眼前,这么久过去,他们还是一无所获,果真,还是不能把希望全部放在一个人身上。


    看着苏念蓉澄澈的双眼,苏太后心底沉沉叹了口气,她虽然疼爱这个侄女,可她终归为苏家女。


    苏念蓉还未来得及想姑母为何会露出这样惋惜的神情,就听她问:“派人送过信了吗?”


    方嬷嬷上前半步:“回娘娘,半个时辰前就从御书房回来了。”


    御书房几个大字清晰落在苏念蓉耳内,她听苏太后继续开了口。


    最后说道:“哀家久病未愈,正缺一人陪在身边细心照料,宫里的下人们大多愚笨……”


    苏念蓉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瞬间亮起来,想也不想道:“姑母若是不嫌,便让蓉儿留在慈宁宫尽尽孝心吧!”


    巨大的喜悦似泉水般倾涌瞬间将苏念蓉淹没,她整个人沉浸很快就能见到陛下,日后能够与陛下朝夕相处的欣喜内,自然也没看见苏太后说这番话时眼底的抉择。


    御书房,自太医院回来的全德福一字不落地向帝王禀报了刚刚从那里得到的答复。


    万幸娘娘昨夜的情况暂时没什么大碍,陈正守说他定会在太医院潜心钻研,想出更稳妥的办法。


    帝王一言未发,摆手命他退下,全德福低着头出去了,在御前身边伺候这么久,他大概能猜出几分帝王的担忧。


    那香,毕竟总不能燃一辈子,就算没什么,这样一直继续下去,也难免娘娘日后不会起疑。


    第62章 药香 殿内一片昏暗,空气旖旎。


    严肃的气息丝丝缕缕浸透弥漫,如同春天漫天飞扬的柳絮迅速传播辗转于后宫,明明正值夏末,酷暑早早就随清风散了去,华殿阴凉,可坐在其中,妃子们只觉焦躁难安。


    在这制度森严的皇宫内,她们所能仰仗的不仅仅只有君王的荣宠,母族的昌盛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她们在宫中的地位,两者之间相铺相成,千丝万缕磨灭不断。


    入宫至今,她们未有一人曾承蒙君恩雨露,心中原就忐忑难安,外面事情闹起来,或多或少传进耳里,她们又怎会不因此担忧。


    几乎没有人不观察在意朝中的风向。


    而在这样萧索低沉的氛围之下,好似唯有昭仪娘娘恩泽不断的揽阙宫成为了这金尊玉贵之地内独一无二的净土。


    所有的喧嚣,争吵皆被驱逐斩断于那面四四方方巍峨高耸的宫墙。


    殿门大开,雕梁画栋的檐柱在地面投下不浅不淡的影。


    勾有绒花的裙摆晃漾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殿内便已摆满琳琅满目的玉器珍玩,连同数不清的玲珑摆件,雕刻精美,栩栩如生。


    这些都是晏府刚刚遣人送进皇宫为报昭仪娘娘恩情的。


    “娘娘请看。”素玉递上和那些宝贝一起送进宫的,却截然不同一样东西。


    那位晏家小姐给她们娘娘送了一封信。


    晏家下人离开时特为请求让他们一定要交到昭仪娘娘手里。


    晏家兄妹离开后的夜里,昭韵宜便从听凌郁那里听说了很多有关晏府的事。


    也是那是昭韵宜才知道,原来晏婳自小就生过一场大病,因为那场病烧坏了脑子,即便晏府前前后后请了许多当地有名的郎中甚至重金寻得江湖游医来瞧,都一直没能将这个女儿的病治好。


    随晏婳逐渐长大,好在晏家发现这个小女儿除了反应慢了些平日门了些,先生教的东西,多多少少也能听进去,学了琴棋书画,虽不精通,对晏府众人来讲也是一个安慰。


    出了上回那样的差乱,最近一段时日,他们应是不敢再随意让她往外面跑。


    昭韵宜把那封鼓鼓囊囊的信拆开,拿出里面的信纸还有其中夹着的香囊。


    展开叠成三折的信纸,上面写的大致意思为一个少女在控诉自己每日的生活。


    晏婳说她日日都要喝好多好多黑漆漆的茶水,她不喜欢喝,可晏家二老又看的紧,还总往她屋子里端。渐渐的,叫她身上都染上了那些难闻的气味,幸好府内的赵伯伯有办法,送了她一个宝贝,一下子就把那些难闻的东西全部赶跑了。


    信的结尾,是少女在说自己如何聪明,以宝贝丢失为由又向府里的人要了一个。


    信封一打开,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


    昭韵宜听凌郁说过,晏婳几乎每日都在喝药,既如此,她说的那些难闻的气味大概就是日积月累残留在身上的药香了,而那赵伯伯,应该就是晏家给她请的郎中吧。


    有香囊在,自然而然也就把那些苦涩的药味覆盖下去。


    可对于信中提到最后一句话,昭韵宜却有些疑惑。


    “只要戴上了,娘娘就和晏婳一样,身上再也不会有这些难闻的气味。”


    她清楚信中所说的是什么气味。


    可……她早早就不服药了,身上又怎会闻出。


    几乎下意识的,昭韵宜抬起袖子。


    她每日所穿衣物都是由宫女提前用熏香薰染过的,选取不同香料精心配制,近日她犹为喜爱香气浓而不烈的玉华。


    “娘娘……”


    素玉不明所以看着昭韵宜做完这些动作,然后转而看向她,示意她走近,问伸出一条胳膊,问她可有闻到什么气味。


    “娘娘身上全部都是玉华香呢。”素玉不明所以却是照办。


    应当便是晏婳闻错了吧 ,她的揽阙宫内怎会有药汤的苦冽味,昭韵宜如是想。


    ——


    皇宫另一头,瑶光宫。


    “妾身参见贵妃娘娘。”淑妃屈膝朝窗边站着的女子柔声行上一礼。


    芍药花饱满盛开,因放在窗边,晒的久了外面那侧不免有些蔫了下去。


    “淑妃怎么来了。”慢悠悠剪掉刀背下枯败的残叶,片刻后,罗轻黛漫不经心开了口。


    似没听出罗轻黛话外的轻视,淑妃直起身瞧着背对她的背影,唇边挂着清浅的笑意。


    “回贵妃娘娘的话,妾身今日过来,其实是有要事想要请教贵妃娘娘。先前娘娘出于对妾身的信任,把处理六宫要务这样的重任交付了下来,妾身心中万分感激,最近几个宫中出了事,妾身前便命人去敬事房取来了这本名册。”


    “本意是想看看那些小宫人们有没有偷懒,再顺便检查一下哪处还有什么纰漏,可这一看,竟发现还有许多地方看不懂,听闻娘娘今日下午有空,便特意赶来灵华宫请教。”


    淑妃说话时,兰儿已将那本厚厚的蓝色封皮的册子放到罗轻黛身旁的矮几上。


    罗轻黛不知有没有看见,也或许压根不在意,继续手下的动作,半个眼神也没往那册子上瞧。


    对于她的无视,淑妃也不恼,往前迈了半步。


    蹙着眉,疑惑不解:“其实说及这册子,妾身派人去敬事房时还听说了件奇怪的事。”


    “宫女回来告诉臣妾,说她取册子时,管事的小太监还和她说了句话,贵妃娘娘可知那名太监说了什么?那太监说,就在臣妾取这名册前不久,方有其他宫里来人问他要过。”


    说到这,淑妃又听见那方不紧不慢声音:“你想要说什么。”


    淑妃笑了:“贵妃娘娘哪里的话,妾身也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而已,你我二人皆不得陛下宠爱,若再不主动为自己争取谋划些,怕是哪日就要被陛下彻底遗忘了去。”


    她的声音里似乎包含着无限的叹息:“这些道理,臣妾自然懂得,只是妾身不知道,娘娘拿它的原因是否和妾身拿的相同。”


    殿内安静良久。


    淑妃也不再开口,就慢慢等着回音。


    “可惜你会错了意。”罗轻黛开始修剪另一盆芍药,音色质冷,却是吩咐:“银香,送客。”


    兰儿立刻上前拦住。


    “妾身不明白,贵妃娘娘为何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淑妃走了过去,又在距离罗轻黛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捡起掉落在地的芍药,递到她面前,微微颔首叹息。


    “如今那位昭仪一支独秀,陛下眼里只有她,如此下去,也许再也容不得看不到如你我这般可怜的人,就算娘娘这芍药开的再好,也可能永远看不到它在阳光下再聚光芒的时候了。”


    芍药开的如何艳丽,也终究比不得牡丹得天独厚的色泽。


    淑妃把那支鲜艳欲滴的,红的似火的芍药重新轻轻插回花繁叶茂之内,半垂的眸子缓缓抬起来,和罗轻黛睨来的视线不遮不掩对上。


    惆怅着道:“可惜了,就算再像,只要有那茂盛的一支在,其他的便永远都不可能出头。”


    空中漂浮的花香似乎都变得紧密了起来,在这小小一方天地内,越聚越浓。


    “娘娘难道就不着急吗?”对方良久的沉默促使淑妃再次开了口,眉头微不可查的蹙起。


    “急什么?”罗轻黛反问。


    “心中所望落空,一辈子再也求之不得。”


    淑妃来前已经听说过今日上午灵华宫方有宫女去过养心殿的事,如果得到应允,面前的人又怎还会得闲待在里,早该着手准备去了。


    陛下拒绝了贵妃的请求,来看一眼都不愿意。


    话落,意料之外的一声笑。


    罗轻黛扯了下嘴角,直视淑妃的一双眼:“本宫瞧淑妃才是不紧不慢,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说了德贤侯府刚刚发生的事。”


    罗轻黛依旧维持着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视线如刀般刮在淑妃脸上,好似要将她看透。


    “贵妃娘娘此话何意,妾身不过是在为娘娘伤心罢了。”


    淑妃视线垂下去,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妾身与娘娘不同,没有娘娘得陛下看重,就算再着急又有什么用呢,难道陛下就会因此多看臣妾一眼?一辈子那么长,还有很久很久,在皇宫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淑妃福身:“臣妾宫中还有事未处理,今日就先告退了,多谢贵妃娘娘赐教。”


    促狭的空气缓缓开始流动,贵妃身旁空了下来,淑妃走了,留下的只有矮几一本厚重的深蓝色封皮的册子。


    “娘娘,贵妃娘娘方才什么意思,她还会站在我们这边吗?”回安乐宫的路上,兰儿好奇问。


    她听不懂罗轻黛说的话是意思,就像她也不是很懂淑妃为什么要去灵华宫一样。


    却能感觉出来,事情好像与她们来之前预想的有些不太一样,按照;娘娘的设想,今日和贵妃娘娘的谈话应该很是和气。


    “会的,只要她想清楚了,就一定会。”


    兰儿听见淑妃坚定地声音如是道,也跟着点头。


    十日不知不觉转眼而过,朝中动荡不安,无人发觉的角落内,滛洲已又多日没有再往京城传过消息。


    入夜,晚风渐浓。


    殿内一片昏暗,空气旖旎。


    第63章 苦楚 名正言顺


    月光皎皎,似一团柔纱轻轻笼罩人间。


    霜华露凝,薄雾粼粼,琉璃瓦顶浸的发亮,柱子在地面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守夜的宫女靠在上面,歪头睡得正深。


    寝殿寂静无声的空气里,余热节节攀升。


    嶙峋光亮自促狭细窄的窗缝涌入,忽明忽暗落在里间那张厚重紧合的帷幔内。


    混乱游荡的风声渐渐停了,男人倚在床头,台面上烛火幽幽晃晃燃烧着,猩红的光亮照着他脸上横贯的疤痕越发狰狞。


    “公子好些日子没有过来,怕不是刚有了新欢就立马把妾身这个旧人给抛之脑后了。”


    柔若无骨的手臂自一旁缠上来,李晔微微侧头,伸手拨开女子粘在脸颊上的发丝,却被人扭头避开。


    “怎么,生气了?”


    空气中的手凝滞半瞬,李晔闷闷笑了声,慢条斯理地给淑妃凌乱的发丝理顺,把人略微往怀内搂。


    “那门亲事是母亲自作主张定的,当时我并未在府,婚约已经退了,芷儿知道的,我不可能娶她。”


    几日前德贤侯府众人前去山间寺庙祈福,不想去的路上却出了乱子,一帮山匪忽然闯出来,德贤侯府财物虽未有什么损失,可府上的二小姐却不幸被匪徒划伤了脸。


    此事一出,和尚书府的婚约自是不成了。


    烛火斐然,昏黄的影无声纠缠着。


    淑妃眼帘微微抬起,指尖抚过近在咫尺的疤痕,轻声细语:“不娶她,那公子想要娶谁。”


    “芷儿心里难道不知。”李晔双眼轻眯,拾手贴上淑妃的脸,粗粝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那方削瘦的下颔。


    无限温情弥漫,空气似乎又变得黏腻起来。


    “对我们女子来讲,容貌可谓是这世间十分重要的东西了,划花了脸,一辈子也就相当于毁了,晔郎真是好狠的心。”淑妃一字一字,缓缓道。


    “她以后如何,又与我何干。”


    男人冷峻的神情映入眼底,淑妃缓缓笑了。


    “父亲老了,做起事来束手束脚,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发现了去,可他不知道有些事是瞒不住的。”


    李晔揽着淑妃纤细的肩头,眸色沉沉,辨不清音色的声线窜动流淌于满室寂静。


    他那个父亲一辈子警惕惯了,不论做什么事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从来不允许旁人禁越半分。


    警惕了几十年又有什么用?那些脏事还不是被翻了出来。


    远在京城千里外,却留下满地的烂摊子命他善后。


    只可惜,即便这样,一辈子藏匿的本性也还是改不了,在李忠离开后,李晔在尚书府中找过,果不其然,他把那块印信带走了。


    陛下如今的意图显然,不论放在哪个朝代,欲图谋逆的臣子都不会得到好结果。


    到了现在他还只顾着掩藏,他如果不添把火逼一把,他们这一辈子的谋划,筹算,兴许未等实施就要落空。


    “晔郎已经想好如何做了?”


    “滛洲那边迟迟未有动静。”


    距他传消息起已过了数日之久,大难临头,他那位父亲却仍觉事情尚有转机,以为没了那份密信,陛下还是奈何不了他们,简直痴心妄想。


    在朝堂钻营了大半辈子,临到末了,却是怕了起来。


    李晔心中如是地想,就听淑妃轻缓的声音落在耳畔。


    “既如此,尚书大人不肯,晔郎何不妨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如此一来,也便没了后顾之忧。”


    陛下踩着先帝和先太子的血登上皇位,一则病故的圣旨降下来,那群大臣缩如鹌鹑,半点动静不敢出。


    若要名正言顺,似乎也只有为二人报仇雪恨。


    “晔郎最近还和宁伯侯府那位公子呆在一起?”


    李晔不知淑妃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可现如今,他做的这些事情背后,裴庭的确都有出一份力。


    他们对彼此还算了解,也清楚对方想要的东西。


    各部官员被连番革职,是他帮忙在其中周旋,及时处理掉那些勾结的证据,又出谋划策将势头分散,制造慌乱,就连逼迫李忠做出选择,也是他想出的提议。


    李晔一直都知道裴庭腹有远略,却不曾想才短短几日他便能想出这些缜密的对略,还……能够猜透他的打算。


    这些事情,他从未瞒过淑妃。


    点了下头,又听她道:“妾身听闻这位裴公子有一位去世多月的发妻,不知那位夫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晔郎可曾听那裴公子提起过?”


    李晔一时没有应声。


    虽和裴庭交友多月,关于那位去世的裴夫人,他的确没听裴庭提起过,他不好奇,自然没那个心思去打听。


    “晔郎如此信任他,可他对晔郎却算不得忠心呢。”


    隐含深意的一句话徐徐入耳,李晔似乎觉出什么,垂眸朝淑妃看去。


    淑妃柔柔一笑,迎上他略含不解的视线:“晔郎忘了芷儿刚刚说的话了。”


    莫名让李晔想起淑妃方才说的那句,不妨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谋权篡位,只是他想不到裴庭又会与此事有什么关联。


    “马上便会知道了。”


    女子的声音温柔楚楚,似在与他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


    视线落于虚无飘渺的空气内,闪烁不定。


    ——


    京城某处茶馆。


    裴庭今日来此乃是受礼部几位同僚邀约,而地点设在这处的原因,自是官员们特意打听过裴府公子的喜好。


    河银的事闹得越来越大,牵扯其中的人越来越多,李尚书奉命前往滛洲调查此事,而裴庭与尚书府来往越发频繁。


    若是能得这位承议郎在中间说几句好话,往京中再传消息时去掉那么两笔,事情自是再好不过。


    官员们尚且年轻,皆是些刚入礼部不久的新人,也是按上头命令做事。


    在小厮的引领下,裴庭上了二楼,推开包间的门,三张笑意盈盈的脸迎到门口。


    立有小二端来上好的茶水与酥点,裴庭入座,听堪堪见过几面的同僚与他攀谈以往发生的趣事。


    聊的热火朝天时,对面三人忽然面色窘迫起来,扫向桌上空了两壶的茶,裴庭心下了然。


    不多时,三人陆续出去了,包间内便只剩下裴庭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桌面上的茶已然凉透,未回正要起身时,脚步声逐渐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步履却是平缓有序。


    一人低头走进来,并把一样东西放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包间内再次静下去,裴庭视线落在面前那块方方正正的东西上。


    令牌雕刻繁杂,这样东西裴庭并不陌生,前不久他刚刚见到过。


    贵人们居住的宫殿不同,令牌雕刻的字自然也便不同,先前他拿到的那块上面刻着的乃是慈宁宫三个大字,而现在面前放着却……


    屋内静悄悄的,裴庭顾不得去想其他,脑海内飘着的全是方才那人离开时低声说的那句。


    “我们娘娘有许多苦楚想同大人讲。”


    第64章 谣言 他为何不能与她在一起


    风云波诡变化莫测,当今乱成一团的时局下,皇宫内里却悄然无声发生了一桩令人惊奇的闹事。


    灵华宫的丽嫔娘娘不知做了什么错事,触怒龙颜,惹得陛下降下谕旨,已于两日前被?褫夺了嫔位。


    连番降位下,许是丽嫔娘娘真的由此心灰意冷,平时那样好动的一个人,已经一连多日无人再在皇宫之中看见其身影。


    之所以惊奇,还是因着从圣旨下达至今,似无事发生始终般安稳沉静的慈宁宫。


    太后娘娘与丽嫔娘娘的关系众所皆知,丽嫔触怒龙颜这样的大事,太后娘娘竟会无动于衷 ,这样的举动,着实令嫔妃们百思不得其解。


    除此外,她们想不通的还有什么另一件事。


    太后娘娘病情来势汹汹,久不见好,原本一场小小的风寒,发展到现在竟要整日缠绵病榻,慢慢调理,也不知何时才会痊愈。


    众人闻之,惊讶不已。


    怪事一桩接着一桩,皇宫城外,同样不甚太平。


    明开夜合,云舒淡静,熙熙攘攘的上京城里,一则传言忽于此时不胫而走。


    言论四起,在京内引起轩然大波。


    百姓们喜欢热闹,尤如这样数年难得一闻的皇家密辛,短短三日,诸如此类之言论便几乎传遍了大街小巷。


    御书房中,全德福把今早快马加鞭呈递进宫折子轻轻放在帝王面前的紫檀书案上。


    锦衣卫查消息的速度总是很快,不消两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查出那则传闻的来源。


    净轩楼的戏台几日前又开了,客人八面玲珑汇聚,一夜听风雨,再然后,便有了眼下这样的局面。


    他不敢细想此事也许、可能带来的后果,打量了眼帝王紧绷的侧脸,脑袋垂的更低。


    “那狗贼真是恬不知耻,竟连这种荒诞的理由都能扯出来,果不其然,真是被逼急了。”对面坐着的少年撑着下巴,不以为意的嗤笑。


    外面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晏惊禾自是听说了这事,今日一早便动身进了皇宫。


    京中谣言四起,直直逼议君王。


    言陛下罔顾君臣情分,不顾伦理,争夺侵占他人之妻。


    晏惊禾扯了扯唇角,不免觉得这谣言有几分好笑。


    且不说别的,那位裴公子的发妻今岁六月便已离世,而宫中的昭仪娘娘早在三月就已进入皇宫,这一点毋庸置疑,不知多少双眼睛看见。


    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竟想出这样一桩漏洞百出的谣言。


    御书房一如既往的宁静,风吹得纸张鼓动的‘沙沙’声清晰可闻,晏惊禾并未注意这些,还在滔滔不绝嘲笑那些人想出的蠢法子。


    然,帝王沉默坐在那里,自始自终一言不发,殿内静到了极点。


    说不出的怪异。


    绕是晏惊禾脑子再迟钝,似乎也从这样良久的沉寂中发觉出那么一丝丝的不对劲。


    他瞥了眼压低着脑袋尽力减少存在感缩着的全德福,目光又缓慢的移回到帝王寡淡的眉眼。


    寒凉的声音落地,全德福拿着那奏折应是快步出了去。


    “加派人手。”他听见帝王如是说道。


    锦衣卫传来的消息,由陛下批红后再次传出去,晏惊禾心下一惊,不知为何,竟是想起了京中较之前几日忽然平息大半的风声。


    太后娘娘生辰宴,陛下下令惩治了所有操办宴席的官员,而那些人里,似乎……便有那位裴公子。


    前不久甚至更久之前发生过的事在脑海里一晃而过,再结合帝王眼下的态度。


    “陛下……那些谣言?”……再三犹豫中,他还是开了口。


    “你不是都听说了吗?”


    轻飘飘的一句传过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晏惊禾心脏抖了抖,觉得自己脑子简直就快要转不过来弯了,搅得一团乱麻。


    好半响,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的问:“所以……你真的……”


    “是。”


    帝王声音沉稳,平静的没有半点犹豫。


    宁伯侯府世子与其夫人一见卿心,琴瑟和鸣。


    想到过去曾听见的传言,晏惊禾下意识皱起眉,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斟酌许许,还是开了口:“可、人家已有婚……”


    “他待她不好。”帝王冷声打断他。


    眸间带了看不真切的怒,视线落回空荡荡的暗沉一片的桌面,声色俱厉:“既如此,朕为何不能与她在一起?”


    晏惊禾沉默了。


    他们自小相识,凌郁这幅模样,晏惊禾又岂会看不出什么,可他终究不愿相信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传言,也不会相信多年的好友如他们口中那般。


    沉吟片刻,开口试探着问:“……没有强迫?”


    无论是与不是,最重要的还是对方的意愿,然而,对面的帝王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沉默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晏惊禾才终于又听见凌郁的声音,冷若寒霜,低的微不可闻。


    “是她自己选的。”


    窗外风声哗哗,殿内恢复既往的死寂,一时之间,再无人开口。


    ——


    安乐宫,前殿内,嫔妃们相聚坐在一起,各个瞧起来神情凝重。


    门外身影渐近,三人纷纷起身,朝来者屈膝欠礼:“参见淑妃娘娘。”


    淑妃姗姗来迟,待众人一同落座,瞧着她们垂头丧气的模样,眨着双困惑的眸子,缓缓问:“妹妹们这是怎么了?怎么都……”


    叹气声此起彼伏,其中一人道:“淑妃姐姐素来喜静,不问宫中之事,自是不知道如今宫内那传闻。”


    淑妃温柔的眉眼垂下,轻声叹息道:“这样大的事,本宫又怎会不知呢?”众人相互对视一眼,纷纷朝淑妃望去,听她接着:“不过,各位妹妹也不要多想,陛下对我们定是多有怜惜的,丽嫔她犯了错,才会被陛下惩罚……”


    “淑妃姐姐说的便是此事?”


    一句疑问穿插进来,淑妃声音微顿,朝说话的嫔妃望去。


    瞧着淑妃疑惑不解的视线,嫔便知道淑妃定然是不知情的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们这位淑妃娘娘哪哪都好,就是太过和善,太过温吞了些,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盖不听不问。


    若是她在此高位坐着,比之瑶光宫那位定然不逞多让。


    淑妃听后惊讶不已,再看另外两人无动于衷的神色,一瞧,便是已然知晓。


    嫔妃言毕,又引得其余二人一声叹息。


    那谣言如今传的沸沸扬扬,她们可不都听说了不是。


    她们岂能想到揽阙宫那位背后竟还有这样一层身份在,那陛下呢,定然是知晓的了,就算这样,还是予她盛宠。


    事情今早才将将传进皇宫,不消片刻,就有五名宫人被冠以非议皇室的罪名而被下令被处死。


    陛下摆明了要袒护揽阙宫那个妖妇,竟令旁人连提都不许提 !事情若是真的,有她在,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地。


    “陛下当真如此喜爱她,她究竟有什么好!”


    看向淑妃,妃子焦急万分地问:“淑妃姐姐,您说这可如何是好,以后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


    照此以往,等到陛下对她腻了,她们容颜岂非也早就衰老了去,新人进宫,她们又何尝不是争不来恩宠。


    希望本就渺茫,这下更犹如被泼了盆冷水。


    淑妃一脸严肃,许是难得看见淑妃露出这样的神色,吵闹的妃子渐渐闭了嘴,没再出声。


    “依着妹妹看,此事若是真的,各位姐姐们倒是都不必担忧了。”一道幽幽的声音插进来,引得众人目光聚拢。


    “李姐姐此话怎讲?”


    “诸位都忘了前朝那事儿不成。”妃子不紧不慢:“这样一介迷惑君主的妖妃,我大凛的贤臣又怎会留她一留呢?”


    绢帕遮面,她呵呵笑了起来。


    虽身在闺阁,朝中发生的大事妃子们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的,长辈们常常为此事烦忧,她们自是清楚那位贵妃娘娘被处以极刑的缘由。


    是啊,如果那传言是真的,陛下又能从何处袒护于她?


    从前那位贵妃娘娘不就是因为涉权干政,扰乱民心,因此才被臣民们除之而后快。


    先前揽阙宫那妖妃言行举止百般皆挑不出错处,废黜的圣旨到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可这次不同,只要有那层身份在,存在于皇宫,她本身就是个错误。


    大凛的子民不会希望君王被一个妖妃迷惑,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也不会任由君王就此沉沦。


    如此下去,难免民怨四起。


    若要平息这场恐会发生的灾难,去除祸端,对于天下来讲便是最好的选择。


    一语落地,笼罩在心间的阴云骤然消散,嫔妃们晃觉阵阵轻松。


    无声的欣喜内,无人注意到淑妃眼上眸间一闪而过的亮色。


    陛下不允许宫中议论此事,即便扯了个看不出错处的罪名,从另一方面来讲,又何尝不是对揽阙宫那人的维护。


    她果真猜的没错,陛下和那裴府间果然不止一个削爵降罪的恩怨。


    清风柔和拂过湖面,烟柳摇曳。


    宫墙之间谣言四窜弥漫,晨起暮落,揽阙宫中万物井然有序,上下一片祥和。


    草木拔长,郁郁葱葱萦绕。


    浮光蹁跹交叠,自雕梁画栋的檐廊柩隙间倾泻,柔和光线洒进殿内,静静笼罩着纱帘后那方窈窕倩影。


    素玉深吸一口气,端着手里的东西跨进殿门,踱步到窗边,抽出缠枝瓷纹瓶内斜插着的花束。


    “那些花好好的,换它们作甚。”


    轻缓寻常的一句问自身后响起来,素玉胳膊一抖,手中的枝条差些掉下去。


    尽量用轻松的声音回:“回娘娘,奴婢看它们有些蔫了,便去拿了这些新鲜的换上。”


    “怪不得方才寻不见你。”


    温柔轻缓的声音自身后传过来,素玉眼皮一跳,麻利收拾好周边散落的花瓣,走到昭韵宜身边,为女郎斟上一杯茶。


    突听昭韵宜问她:“素玉,你可有打听到他们今早议论的事。”


    今早路过御花园,昭韵宜瞧见沿途宫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她一过去,她们便立即住了口。


    昭韵宜听说了些关苏念蓉和苏太后身上发生的事,可那些宫人议论的,似乎不止这些。


    “什么事,娘娘在说什么?”素玉心头一凛,没注意手下倒歪的水流。


    被按住手背刹那,素玉骤然回神,忙扯过一旁的帕子,可心中藏着事,越擦桌子越乱。


    急躁难安时,她的手被轻轻按住了,昭韵宜把素玉手中揉成一团的锦帕抽出去,问:“素玉,你最近怎么了,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轻柔的声音落在耳畔,素玉微微垂头,不敢去看昭韵宜透着关切的一双眼。


    外面那些闲言碎语,她自是听说了,就算现在传不进娘娘耳朵内,可如今知道的人这么多,又能瞒多久。


    最近躺在床上,她几乎夜夜都能梦见初入皇宫之日昭韵宜那双哭的红肿的眼,她忽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当初做的到底对不对了。


    素玉唇瓣嗫嚅,却见昭韵宜眸光忽而亮起来,望向她身后。


    尚未至申时,陛下今日竟如此早便来了揽阙宫。


    第65章 生疑 四处汹涌起伏的暗潮。


    浓厚低沉的氛围下,嫔妃们还未从丽嫔降位和苏太后病重的消息中回神,便又接二连三听说了京中时下议论颇盛的传言。


    真真假假不得而知,其中所述却着实令人惊讶不已。


    消息传入耳内,臣子们越发认定,如今朝中频频降来的灾祸皆是因由妖妃而起。


    妖妃祸乱宫闱,迷惑君王,以致陛下恍惚磨灭了心智,不顾君臣之间数年来彼此勉励扶持的情分,漠视过往发生的一切,狠下心来屡屡对他们降下惩处。


    翌日清晨,朝堂之上,臣子们纷纷跪地请奏,恳请陛下废除妖妃昭仪之位,还坊间一片安稳祥和。


    仍如月前那场请奏,呈递至殿前的奏折无一例外地被陛下一一驳回,朝野间动荡轰然爆发,可这次显然并未如同往常般简而易之平息。


    随之而来的,便是朝臣们越发庄肃的请奏。


    奏请的折子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来,以工部为表率,臣子们四面八方自发汇聚,于养心殿前久跪不起。


    请奏声排山倒海,于厚重的宫墙间缕缕传荡飘摇,压往后宫。


    时至今日,危难临头,不知不觉间这则废黜的奏请已然变成了臣子们同陛下之间的较量。


    传言虚无,于京内突然奔涌而起,偏偏出现在如此紧要的时刻,其中为何,不得令人深思。


    然而对现下的朝臣们而言,这些已然无关紧要了。


    他们想以这道废除妖妃封号的奏请,和陛下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陛下态度强硬,同以往相比,只退不减。


    陛下以皇家威严不可侵犯之势严令镇压朝野,对他们再一再三的请奏视而无睹,言揽阙宫的昭仪娘娘行为举止从无过错,批判君王,他们居心何求。


    俨然把他们对妖妃的逼问强加于对君王的侵犯。


    皇权之下,这些都成为了他们束手无策的理由。


    陛下偏袒妖妃,被妖妃蒙蔽双眼,妖妃在陛下为她建筑的高墙内高枕无忧,锦衣玉食,她身居高位,而他们却还要为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风险四处奔波。


    他们忠心伴君王左右,到头来只因一次不小心犯下的过错就要被这样严苛对待,恐得个凄惨悲凉的下场。


    万生阁内,大臣们低着头,莫无言语。


    “各位大人,咱们究竟该如何是好……”昏暗逼怂的室内,一名老臣白着张脸忐忑不安出声。


    陛下对他们的请奏不予理会,只若无旁骛地坐在养心殿之中。禁卫军冷硬的盔甲身压在侧,他们犹被捂住口鼻,不得发出半点逆行的声音。


    他们从殿前自发起身退了出去,迫不得已退坐到这座建立数十载被称颂贯以贤臣之名的大殿。


    他们用了大半辈子才走到这里,可现在坐在其中却只觉头顶有无数阴云笼罩。


    三年来,陛下夺权摄政,令他们在朝中俨然就快失去立足之地。


    他们身为贤臣,替君王把控四方,可皇权至高无上,单单摆在那里,就令他们触碰不到半分。


    所能分得的,也只有那一点点君王施舍下来的困在池水间的残食。


    可不该是这样的,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他们于陛下而言,是君臣亦该为师友。


    沉寂低迷的气压内,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句。


    幽幽叹谓:“如果陛下和太子殿下还在就好了,若是他们在,一定不会忍心看我们落得如今这幅模样。”


    其中所指,不言而喻,大逆不道之言论,可在这样的沉寂内,却无人指判是否有无过错了。


    诸臣纷纷怀念起过去和先主和睦相处的那段时光。


    先帝敬重他们,太子殿下亦是如此,对于他们偶尔犯的错误,先帝那次不是既往不咎的原谅,先太子听得进去他们都忠言,而不是如同现在的陛下,一人独占鳌头。


    如果他们还在……可惜,已经不会有如果了。


    贤主既去,他们再无处可以追随,陛下大权在握,他们也无法再追随新主。


    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响起来,在殿内久久回荡。


    ——


    裴府,玄黑的大门紧闭,这座曾耀及一时的府邸门前,正时不时受到行人驻足望来的目光。


    吴氏处闻消息罢,便径直昏了过去,直到现在才悠悠转醒。


    此刻她靠坐在床榻上,看着对面侧身坐着的男子,满脸忧愁开口:“儿啊,如今事情既传出去,可叫咱们日后该怎么办才好。”


    事情如今闹得沸沸扬扬,一发不可收拾,眼见就要将他们裴府经营百年的清誉毁于一旦。


    他们屹立百年,先人争得的贤名却要葬送在他们这一代手中,以后出了这门,在京城他们如何抬的起头,去了地府,又有何颜面面对先人。


    她日日提心吊胆守口如瓶,半句都不敢同旁人提,到底何处走漏了风声,到底何人这般歹毒,竟要如此诓害于他们。


    吴氏心中气愤,可眼下却已然顾不得去想这么多了,瘫靠着床榻,被种种心结占据着,满面愁容。


    屋内静的落针可闻,吴氏一语落地罢,久久听不见对面的回音,她睁开眼皮,却只能看见男子逆在光线内朦胧的侧脸。


    裴庭低垂着视线,不知飘在何处,对身旁吴氏的呼唤仿若充耳不闻。


    这些日子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仔细回想了番这传言爆发的日子,似乎便是那日他从茶楼离开后。


    他不该收下那东西的,更不该做出那样激烈的反应,想起那日,裴庭紧紧绷着下颚。


    既已知晓她生了离开的心思,他就该知道她又又岂会回头找他。


    都是他多想了罢了,也是,也许,从一开始,便是他多想了。


    万般寂静内,吴氏终于听自己的儿子开了口,却是问:“那母亲呢,当年母亲为何要欺骗于我。”


    “什么?”吴兰嵋不明所以,心脏忽然剧烈跳了下。


    下一瞬,就见裴庭直视着她,冷冷开口:“关于她的,府中上上下下尽数知情,为何只有儿子一人不知道。”


    说这话时,裴庭袖摆下的手掌不觉捏紧,他早就派离瞳调查清楚了,甚至不用调查,那本就是府中人尽皆知的事。


    他的妻子并非自愿留在府内,甚至并非自愿相嫁于他,这件甚至连府中的下人半数知情的事,却独独只有他这个当事人被蒙在鼓里。


    裴庭恍惚想起他们以夫妻之名初见那日她对他说的话。


    可当时的他并不想同一个设计陷害他的人有社么交流,对于昭韵宜说的那些自然左耳进右耳出了去。


    吴氏万万没有想到,到了眼下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裴庭脑子里想的竟然是多年前的旧事,竟还与昭韵宜有关。


    她心中有一瞬慌乱,不过很快就被忧抽覆盖的一丝不剩,比起曾经发生的事,吴氏还是更加担心现在。


    眼下事情传出去,陛下若以为此事是他们泄露道,因此怪罪……


    想到这,她犹如病中惊坐弹起,“那些都过去了,我儿就莫要再提了。”将从前的事一言带过,晃着裴庭胳膊,紧张兮兮地问:“儿啊,你说现在这种情况,陛下会不会怪罪我们,还有……”


    可话未说完,便被冷言冷语打断。


    裴庭视线虚无飘渺,不知是在说与吴氏还是自言自语:“现在担忧,早知今日,母亲当初为何要那般做。”


    如果当初,能够早些发现自己的心意,他们好好在一起,那现在,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裴庭眸色沉沉,吴氏颤抖的声线传进他耳内。


    “……你、你是在怪母亲吗?”吴氏愣住了,似未想过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会对自己冷言相向。


    她眼内涌起饱含凄楚的泪水,望向裴庭的视线内皆是不可置信。


    吴氏心下忐忑,却不敢表现出来半分。


    “可母亲当初也是被逼无奈啊……”下一瞬,带着幽幽哀叹的声音便徐徐砸进裴庭耳内。


    就算没有当初那事,陛下看上的女子,又岂是他们区区一个侯府能够不自量力争夺。


    许是想通这一点,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裴庭狠狠别开眼,双手死死攥在一起,紧抿着唇。


    也是,现如今事情既已发生,还去想那些又有什么用。


    他望向密密麻麻聚在窗边宛如黑洞的枝叶,这些日子,他已然听说了朝中大臣们的弹劾。


    有这样的身份,她在皇宫中本就艰难,如今京中谣言四起,传进宫内,她又该如何立足。


    他……终究还是把她连累了。


    重重担忧外,裴庭心中又避不可免生出丝庆幸,甚至卑劣的想。


    她失了记忆,她是因着把他忘了才会留在宫中,她若是知道了这些,会不会……


    心间种种思绪缭乱,坐在屋子里,裴庭忽觉阵阵窒息,只交代了句让吴氏好好休息外,便径直起身离开屋内。


    哪曾想,刚踏出门槛,转身猝不及防便对上了双泪眼婆娑的眸子。


    ——


    距离前朝群臣弹劾昭仪娘娘,逼奏陛下废除昭仪之位已然过去整整两日。


    揽阙宫宁静漫无波澜的外表下,是四处汹涌起伏的暗潮。


    宫人们尽心尽力默声不语伺候着,一言一行皆同往常般无二。


    两日以来无人来访揽阙宫,也没有人踏出揽阙宫的大门。


    陛下还是会日日过来,昭仪娘娘也便呆在揽阙宫内,和陛下一处。


    陛下与娘娘还是恩爱如初,瞧起来与过去并没什么不同。


    可出乎意料的事还是发生了,昭仪娘娘即将踏出揽阙宫大门,而此时宫门口俨然并未出现陛下的身影,略一思量后,宫殿内立即有人启程悄悄奔向了相对的方向。


    充满阳光的午后,素玉提心吊胆跟在昭韵宜身旁,她想要劝阻昭韵宜呆在揽阙宫内,却不知道用什么充分的理由。


    娘娘想要去外面,并不是她们能够劝阻的,隐晦劝劝也就罢了,多了难免有些刻意,引人生疑。


    所幸一路走过来,除了几个零零散散远远行礼的宫女太监外,她们并未碰上其他什么人。


    素玉悄悄松了口气的同时突然想起陛下暗中传达的命令,心下一瞬怔愣。


    怪不得,陛下并未下令严禁娘娘呆在宫内。


    两日未曾踏出揽阙宫,走在宫道上,昭韵宜忽觉宫中安静不少,虽说为午后,可走下来她竟连一个妃嫔都没看见。


    说不出古怪的氛围内,她缓缓往前走着。


    “臣妾参见昭仪娘娘。”


    忽在此时,一道隐含幸灾乐祸的声音传过来。


    昭韵宜回头,便看见了多日不见的丽嫔。


    不,现在,已经是被贬到冷宫的苏才人了。


    第66章 落水 昭仪娘娘,原来您也只是个可怜人……


    草木葳茂,苍翠欲滴,旁边有处歇脚的亭阁,坐在其中,放眼望去,便能看见半璧巍峨高耸的皇宫城。


    风声冗杂,沙沙散在空气内,素玉和苏念蓉身边的两名宫女并站在楼梯拐角,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被围绕的木梁割的飘渺。


    对面手握茶壶柄端的女郎一席浅青宫服,发间簪一支样式精简的云纹步摇,印象里,还是昭韵宜第一次瞧见苏念蓉做这幅素净打扮。


    “多日不见,昭仪娘娘还是这样的好气色。”苏念蓉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水流被渐渐淹没。


    说着将先倒好的那杯茶轻轻放到昭韵宜手边,态度恭敬,看起来仿佛真的一副要与人谈心的模样。


    “臣妾如今罪名加身,这一去,恐以后就再没机会和昭仪娘娘见面了,往昔种种,臣妾深感懊悔,今日有幸和娘娘碰上,不知能否借此机会,得娘娘赏脸一起喝杯茶。”


    她说的楚楚可怜,姿态一低再低。


    昭韵宜略抬起眼帘,夹杂探究的视线在苏念蓉身上一扫而过。


    丽嫔惹怒陛下,被降为如今的苏才人,再过不久,就要被贬去冷宫了。


    可苏太后坐阵慈宁宫,她老人家又怎会眼睁睁瞧着苏家的子女陷入这般困境。


    “苏才人。”昭韵宜声音平和。


    突然被这么称呼,苏念蓉倒茶的手抖了下,偏斜的水流洒在杯口,顺着杯壁一点点滑落。


    随即应了声:“昭仪娘娘。”


    一直低垂着的眸子抬起来,四目相对,足以让昭韵宜看清她眼底掩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还有那一丝丝……不甚清明的好奇。


    苏才人很奇怪,揽阙宫里的人也是这样。


    即便他们整日低头,陆陆续续,有条不紊忙着自己的事,可坐在宽阔通明的宫殿内,昭韵宜仍能觉察出那么一两道时不时投来的却又在她望去之前消散的一干二净的目光。


    他们的神情若有若无的相似。


    “苏才人把本宫拦在这里,看起来似有许多话要与本宫讲。”


    昭韵宜目光紧紧撰着苏念蓉双眼,便见她眼中笑意明显更甚了些。


    却又极力按捺着。


    “娘娘哪里的话,臣妾怎么敢呢,臣妾……”余光不经意瞟到昭韵宜脖颈处坠着的东西,她骤然顿住,微微泄了力:“只不过是太羡慕昭仪娘娘了。”


    光线昏暗,晶莹剔透的璎珞周身泛着层柔和淡光,宛若盛阳,灼热刺痛了苏念蓉的眼。


    赤髓玉罕见,万金难寻,上千座窑洞里才有可能寻得一块,是去岁年末贺宴上邻国献与大凛的贺礼。


    寓意两邦相交称谊之物,她们想见一面都难,现如今就这样磨成环饰被人戴在了身上。


    她一身荣华富贵,被陛下宠爱,可她却要被打进冷宫,想到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苏念蓉双手逐渐攥紧。


    目光也变得愤然,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昭韵宜,看到本宫落到如今的地步,你心里一定很得意,很高兴吧。”


    进了冷宫的妃子,一辈子就再也别想出来了,想到这,苏念蓉看向昭韵宜的目光愈发憎恶。


    昭韵宜便见,苏念蓉面色忽的变了。


    转瞬不知想到什么,又幽幽笑起来,笑的灿烂,对她道:“不过娘娘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因为马上,娘娘就会变得和本宫一样,甚有可能还比不得本宫。”


    苏念蓉慢悠悠补充上后半句,面部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狰狞,唇角向后咧着,愤恨的视线来回扫视,却又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脊背绷的挺直。


    对于苏念蓉态度的转变,昭韵宜心中没什么波澜,身居后宫,她们之间本就注定不会多么太平。


    可她这幅样子,看起来倒有些疯疯癫癫的迹象。


    上回见面她还是灵华宫里被前呼后拥的丽嫔,如今却已是浑身散发怨怼即将进入冷宫的弃妃了。


    她们之间没什么交情,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几乎不怎么愉快,她装可怜求她来此,似乎也只是为了一泄心中愤恨。


    静静看了苏念蓉一会儿,见她还是自言自语古怪模样,昭韵宜起身欲走,被瞬间同样站起来的苏念蓉在前面左右挡住。


    她往后退去半步,干脆与她拉开距离。


    突然要走的模样,落在苏念蓉眼底便是恼羞成怒,抑制不住的心虚逃窜。


    刺激的苏念蓉越发兴奋:“娘娘何必如此急着要走,就算娘娘不想听,难道那便不是事实了?昭仪娘娘,你终究会被舍弃的,就像姑母舍弃本宫一样。”


    苏念蓉呵呵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眶里便积蓄了泪,着实有点像被打入冷宫疯了的妃子了。


    泪花闪烁,眼中充满憎恨。


    昭韵宜皱眉:“苏才人你是疯了不成。”


    满嘴胡言乱语,上下不通。


    “疯?”苏念蓉恶狠狠盯着昭韵宜,忽然嚷起来:“是,我是疯了,还不全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本宫又如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她不该沦落至此的,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这个贱人!


    否则,她现在又怎会被苏家抛弃,又怎会、怎会被陛下厌恶至此。


    瞧着眼前女子越来越癫狂的模样,昭韵宜深深蹙起眉。


    苏念蓉确实有些疯了,想到那日帝王阔步离去时的绝情,她整个身子便抑制不住发颤。


    苏府每次往宫里献礼都会送来一封信,正是因着发现这一点,七日前,苏念蓉才会满怀期待来到慈宁宫。


    她想看看父亲有没有同往常一样在信中关心提起她,有没有托付苏太后对她好好照料。


    可这次一看,却犹若身坠冰窟。


    父亲没有提起她,字里行间所说的全部都是另外一个人——她那位二叔家的表姐,一个自小就惺惺作态惯会与人虚与委蛇的小人。


    他们却托姑母想办法,请姑母寻个机会让她这位表姐在陛下面前露露脸。


    作为苏家长房的嫡出,不会再有人比苏念蓉更清楚这段话意味着什么了,她自小长在苏家,自然知晓过去苏家发生的事。


    皇权当头,作为顶盛的簪缨世胄,苏家又岂会甘心只将一名女儿送进皇宫,苏太后并非最先进宫,却最得当时的老皇帝宠爱,剩下不争气的那些,丢在深宫里,渐被遗忘,又有谁会管她们的死活。


    曾经是那样,到了她这辈亦是如此。


    她不得陛下青睐,他们就要另寻一名新的女子入宫,无论如何,那人都会分走苏家在她身上倾注的心血。


    那一刻苏念蓉突然明白了苏太后对她说的那番话的用意,她会以身体抱恙为由请陛下前来,而对她来说,那日也便是苏家予她最后的耐心。


    她为此忧心忡忡,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那日陛下竟连来都没来。


    陛下不来,她又从何处寻得机会?


    苏太后那句嘱咐她回灵华宫好好休息的命令便是给她下达的最后一道通牒,可她不甘心,她想象不到待日后那位表姐进宫,若再寻得机会侥幸争得陛下青睐,到时自己矮她一头,该会被如何嘲笑,如何抬不起头。


    她没有法子了,她必须要获得陛下的宠爱,哪怕仅有一夜。


    只要和陛下有了肌肤之亲,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陛下每夜都会前往昭仪娘娘的揽阙宫,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她狠下心,早早等待在陛下通往走过的必经之路,待陛下靠近,身穿一身轻薄如翼特制的纱衣踉跄冲出,顺势而为……


    可她还是算错了,也可能是她从没有一日真正了解过这位始终冷心冷情的九五至尊。


    陛下躲开了她,命侍卫把她押下去,又废除她的丽嫔之位,把她降为才人,当即下令把她打入冷宫。


    陛下头也不回的走了,对她没有半分怜惜,苏家嫌她丢了颜面,姑母称病躺在慈宁宫内闭殿不出。


    她被所有人舍弃了。


    可苏念蓉知道,苏太后岂会病的这般巧,不过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找借口让表姐进宫侍疾,他们逼迫她做出选择,又在失败过后抛弃她于不顾。


    而这一切,全然皆是因由眼前的女子而起。


    没有她,陛下就还是当初的陛下,她就还是得家中疼宠,皇宫里尊贵无比的丽妃娘娘。


    苏念蓉如何不恨。


    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这个贱人!


    越去想,心中的怒意越是滔天翻滚,苏念蓉面容扭曲:“昭仪娘娘,我若是您,怕早就没那个脸面还继续在皇宫呆着了,裴家摊上你这么位攀权附贵的儿媳,也不知倒了几辈子的霉……”


    她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丝窘迫,可怎么看都观察不到半分。


    昭韵宜听不懂苏念蓉言语中的意思,紧紧蹙着眉,疑惑间,一句话突然自心底涌现。


    “这位便是侯府的裴世子了,来,韵宜,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向世子行礼。”


    女人热络的笑响在耳畔,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个婀娜多姿的身影,又在眨眼间,转瞬消散的无影无踪。


    昭韵宜微微怔愣了下,猝不及防听得苏念蓉一声嗤笑:“昭仪娘娘,事到如今就算您想要装傻,也要看看现在情况,您不记得,自有人替您记得,昭韵宜你瞒不住的,外面早就传开了。”


    “那位承议郎应当很爱你吧,直到现在都不出来承认,可你却如此狠心弃他入宫……”


    苏念蓉嘴巴张张合合,逐渐和昭韵宜脑海飘起的大段大段对话重叠在一起。


    “韵宜啊,以后你就是世子夫人了,可不能忘了姨母。”


    “狐媚子,把她关到祠堂去!”


    “夫人,世子今夜不回府了。”


    循循善导的女音不断往她耳里钻,愤怒、嘲笑,冷漠的,最后都变成了冰冷的一句“从今日起,这便是夫人的住所了,还希望夫人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闭嘴!”一句皆一句不断冒出来,她忽然觉得很吵,冷声呵斥。


    瞧着昭韵宜不太对劲的模样,苏念蓉微微顿住。


    默了片刻,惊疑凑近,说不出的快意,问:“怎么,最近京中的传言昭仪娘娘,不,裴夫人,难道你没有听说吗,群臣可是进言,要陛下将你赶紧除之而后快呢。”


    瞧着昭韵宜眼内的疑惑,苏念蓉唇边的笑止住了,联想到前两天被处决的宫人,转瞬想到什么。


    双手紧握,扬声:“昭韵宜你到底有什么好!”


    如今外面言论疯传,她却还被陛下保护的毫不知情,苏念蓉嫉妒的胳膊发颤,却见昭韵宜始终紧紧蹙着眉。


    丽嫔呼喊的声音隐约传出,距离昭韵宜上去已经快过去半柱香的时辰,茶也该喝完了,素玉方有所动作,却被身旁两名宫女一左一右齐齐拦住。


    ——


    风渐渐停了。


    亭阁上面,苏念蓉却是面色古怪,想着方才昭韵宜冷冷抛下的那句胡言乱语,整张脸皱在一起


    不知想到什么,眼眸光兴奋诡异,朝昭韵宜越逼越近,神色激动:“你不记得了?昭仪娘娘,你不记得了,对吗?”


    没有回应,反而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因为不记得,所以才会对她说的话一直没有反应,想通这一点,苏念蓉忽然笑了起来,却比哭还要难看。


    临近凭栏,阳光一照,女郎脖颈坠着的璎珞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陛下喜欢一个人,费尽心思都要把她留在宫里,对待不喜欢的,却半分机会都不愿意给。


    可是凭什么,是她先见到陛下,陛下该宠爱她才是。


    亭阁的背面是一片开阔的湖水,细细看去,这座亭阁乃向湖心延伸而建的,下面不显,上来才能够发觉。


    凭栏的一角已有了几条弯弯曲曲绵长的裂痕,年久失修,若有人掉下去也只能是意外。


    把她推下去!


    脑海猝然响起的声音不停催促叫嚣着,鼓舞牵动苏念蓉绷紧的神经。


    既然她毁了,那便把她也一起毁了吧。


    丽嫔眼中带着嘲讽玩弄的笑,渐渐靠拢:“昭仪娘娘,原来你也只是个可怜人呐。”


    “这样看起来,我们也没什么不同。”


    轻飘飘的喟叹散在空气里,微不可闻。


    昭韵宜脑袋疼的厉害,抬头,猝不及防看到张倏然放大的脸。


    “吱呀”一声响,凭栏断了。


    素玉甩开束缚冲上半面台阶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前方那道极速下坠几乎看不见的残影。


    第67章 醒来 攫紧她泛泪的双眸


    这场传言甚笃的闹剧当头,还未及诸臣旧计重施在养心殿前长跪不起,就听宫里传出了他们弹劾那位妖妃落水的消息。


    多日过去,人始终未醒,即便有大批御医前往揽阙宫。


    妖妃性命不虞,不知生死,他们如若继续弹劾倒不免太过咄咄逼人,可没有了妖妃,他们又该如何与君王抗衡。


    这样关键的节点,偏生妖妃出了差错。


    此事发生突然,令臣子们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作应。


    “娘娘,奴婢刚刚打听到太医院新派了好几名御医去那揽阙宫呢,外面那传言果真不假,那位昭仪娘娘恐怕真的性命堪忧。”兰儿快跑进安乐宫,向淑妃禀告了这个消息。


    淑妃捻花的动作顿了下,没去看手边端来的那杯茶,垂眸若有所思。


    “娘娘奴婢还听说……说灵华宫的丽嫔娘娘已经被处死了。”兰儿低头站在一旁,很小声地补充。


    也没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地将苏念蓉称呼为了丽嫔。


    她垂着头满眼惶恐,似是不敢相信,那个在皇宫里用鼻孔看人,耀武扬威三年的丽嫔突然间就这样没了。


    丽嫔入宫三载,有太后娘娘在背后撑腰,就连这样一个如此独天得厚的人都说没就没了,何况是她们……


    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变得慌张起来,紧紧攥着袖子朝着淑妃道:“娘娘,您说陛下会不会?”


    淑妃不咸不淡看去一眼,把她那些犹犹豫豫的话瞬间阻断在喉咙里,兰儿两眼发懵,陪伴在淑妃身边多年,她从未见过自家娘娘脸上露出这样恐怖的神情,竟有一瞬的阴鸷。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眨眨眼,看到的却还是那张温婉和善的面容。


    “兰儿,连你现在也要开始疏远本宫了吗?”下一瞬,淑妃忧伤的声音响起来。


    兰儿摇摇头,见淑妃轻轻拉起她的手,两条纤细的柳眉微微蹙起,微不可查叹息道:“苏妹妹去了,本宫也很为她感到惋惜,可是兰儿,人死不能复生,她做了错事,陛下理应判她重罪,既然相识一场,我这个做姐姐的,日后也只能多给她烧些纸钱,希望她来生不要再这么糊涂了。”


    淑妃温柔的声音缓缓入耳,兰儿心静了些。


    对啊,娘娘和丽嫔娘娘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在一起喝过几杯茶罢了,一个月见不得几回。


    然而,想到几日前的事,兰儿还是心有不安:“可是娘娘,毕竟是我们告诉丽嫔……”


    “兰儿你莫不是糊涂了?”


    话音未落便被骤然插进的一句话打断,淑妃依旧拉着她的手:“就算我们不说难道苏才人便就不会知道了吗,不会的,早晚罢了。”


    淑妃言之笃笃:“何况分明是她先缠着我们不放,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本宫脱不开身,这才迫不得已告诉的她。”


    可那日分明是娘娘您要走那条绕远的宫道,也是您突然和奴婢提起的昭仪娘娘。


    丽嫔即将被押进冷宫,本是不得踏出灵华宫的。


    那些曾经没在意过的事,一旦回想起来,好像便出现了诸多的困惑,可是现在,这些话凝在嘴边,似有胶条糊住,如何也张不了口。


    “本宫是无心的,难道你不相信本宫?”


    淑妃不再出声了,一番话落,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在她口中也便那么举无轻重的揭了去。


    温柔的声音落在耳内连带着淑妃那张柔和的脸也仿佛变得陌生起来,大殿通阔,却是那么局促不安。


    兰儿仓皇低下头,不清不楚应了句,端着茶盘离开了殿内。


    殿内空下来,淑妃面色瞬时阴沉。


    苏家的女儿心系陛下,正是清楚这点,淑妃那日才会绕路去到灵华宫,她本意是想让苏念蓉把后宫的局势搅混,哪曾想她会忽然发疯。


    从前脑子就不好使,经历了那些还是一样。


    “蠢货。”


    冷叱的声音自殿内传出来,让走到门前回去拿东西的宫女倏然愣住。


    ——


    揽阙宫,上下一片死寂,院子内乌泱泱跪了满地的太医,个个战战兢兢低着头,俯首跪地。


    宫人们候在殿内,恨不得把头垂的一低再低,缩进地底。


    起起浮浮的光晕打着转,悠悠照着殿内那张梨花帐内女郎紧紧闭阖的双眸,稀微少许落到旁边,笼罩着那道附有五爪金龙的玄黑身影。


    而像这样低沉压抑的氛围,他们已经度过整整三日。


    全德福在殿门外站着,从他这个方向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帝王拧干锦帕俯下身的侧影。


    不禁把他记忆又拉回那日帝王周身滴水抱着怀内昏过去的人从湖中出来的场景,今上登基,他在御前伺候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陛下露出这样害怕的神色。


    他犹记那日跟在陛下身后,看见的那道隐隐作颤的背影。


    同样掉进水里的苏才人当日就已经醒了,昭仪娘娘直到现在却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御医轮番诊断,竟无一人找出缘由。


    今日已经是昭仪娘娘昏迷的第四日了,昭仪娘娘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够醒过来。


    宫女遥遥从不远处走过来,撩开眼前的珠帘,帝王苍劲有力的五指扣紧前方呈来的那方漆黑的碗。


    全德福后退两步站定。


    待凌郁将那一碗药缓缓喂尽,擦拭干净嘴角,扶着昭仪娘娘重新躺好,他端着勺碗,想开口劝些什么,可看到帝王眼底郁郁沉沉的暗色,还是低头退了下去。


    阳光明媚,一片明亮,充盈着午后沥沥暖阳的宫殿间,塌内女子安然闭着双眼,瞧起来仿佛睡着了般,和他以往每一次过来时看见的似乎都没什么不同,用不了多久,便会悠悠转醒。


    “阿韵,你还不醒吗。”


    余晖朦胧,声音轻的微不可闻。


    凌郁默不作声伸出手,指尖轻轻勾上锦被外露着的,试着一点点探进去,可与往常哪回都不同,这次没有人再笑意盈盈靠过来,倚在他怀内了。


    帝王薄唇紧紧抿起,眸内光亮黯淡,接着伸出另一只,学着那个漆黑跳动的深夜,两手贴合闭拢。


    外间忽起阵阵嘈音,全德福犹豫再三还是进了屋子,在帘子外停步:“陛下,太后娘娘派人来了。”


    “出去。”


    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全德福定了定,自是知道帝王如此动怒的原因,没有突然跑出来的苏才人,便不会有如今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昭仪娘娘。


    可这次不一样。


    于是他顶着帝王极具侵透力的目光,继续开口:“陛下,来人是太后娘娘身边那位于太医。”说着,他深深低下了头。


    这位于太医的厉害他们还是听说过的,传闻过去她也不过是苏太后身边一名再普通不过的洒扫宫女,后来苏太后步步高升,她也被老皇帝破格提拔进了太医院,是当时唯一的女医。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却依旧只服侍在苏太后身侧。


    这回,殿内安静良久,片刻后帝王声音沉沉响了起来。


    旭日东升,一日转瞬即逝。


    女郎眼皮缓缓动了动,刺目光线碾压而过,待缓过来昭韵宜便撞进了一双欣喜若狂的视线内。


    昭仪娘娘醒了,覆盖在揽阙宫头顶的阴霾一扫而空,宫人们尽数松了口气。


    “爱妃……”


    扶昭韵宜坐了起来,感受到掌心下方隐隐发颤的肩骨,帝王唇边笑意微微凝滞。


    未及多思,下一瞬便被扑了个满怀。


    柔弱无骨的身子攀附在他身上,女郎颤着肩膀,两条胳膊死死抱住他的腰,浑身发抖,嘴里不停的道:“陛下,臣妾好怕……”


    冰凉的湖水往鼻腔里灌去,她从未习泳,当时该被吓坏了吧。


    帝王垂眸,目光落在女郎的头顶,把她往怀内轻轻按了按,轻声安慰:“莫要怕,都过去了,朕一直都在。”


    怀内的人微微摇头,颤抖的幅度小了些,埋在他胸前,紧紧揪着他的衣襟。


    轻细的声音落进帝王耳内:“臣妾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半柱香后,抽泣的声音缓缓平复下来。


    昭韵宜眼眶通红,一勺一勺喝慢慢净了帝王手中的药汤,服用过一颗松子糖,皱巴巴一张小脸才舒展了些。


    全德福将哭哭啼啼的素玉拉了出去,宫人散了,安静的室内便只有帝妃两人。


    拥着那方盈盈一握的腰肢,感到手下若有若无的颤栗,帝王低头,无声凑近了些。


    靠近昭韵宜耳畔,轻声问:“怎么,现在还是没有缓过来吗?”


    昭韵宜脑袋轻微晃了晃,最后又点了点头,孩子气的模样让帝王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见人仰头看着他,巴掌大的芙蓉面上缓缓落下一滴泪,晶莹闪烁。


    “别哭。”


    凌郁心中无声叹了口气,带有薄茧的指腹将她眼尾楚楚的泪痕缓缓抹去。


    他们十指相扣拥拥坐在一起,昭韵宜眨了眨眼,喃喃出声:“陛下。”


    “嗯?”凌郁低垂的眼帘动了动,略微抬起眼皮,对上她泛着微红的眼眶。


    见人抬起另一只手,拽着他绣有金丝松云暗纹的衣摆幅度很轻的晃了两下。


    唇瓣张张合合,朝他问:“陛下今日可以一直陪着臣妾吗?”


    她似乎怕极了,一连静坐半日都没有回神,方从死亡的边缘走了遭,任谁都会害怕。


    凌郁攫紧她泛泪的双眸,片刻间的沉寂,恍惚的几不可察。


    昭韵宜便听见了极其轻的却又沉稳有力的一声“好。”


    一吻随之落于额间,触之即离,带着冰凉的温度,烫的女郎迷胧低垂的水睫微微颤了颤。


    第68章 记忆 恢复


    曦光袅袅,湖面碧波荡漾,翌日清晨,苏才人身死的消息便在皇宫广泛传开。


    听闻她屡犯宫规,戕害手足,今日一早已由宫人抬着草草于荒外下了葬。


    与此同时,慈宁宫再次传出消息,太后娘娘病情加重,卧床不起,现如今连走路都成了难事。


    每日需灌下三碗药汤才得勉强以维持所需,御医前去瞧过,言太后娘娘神情涣散,情况看起来很是不妙。


    慈宁宫日日大门紧闭,对外宣称太后娘娘仍需静养,婉拒了大大小小妃嫔的一律探望,宫殿上下无人进出,所有风吹草动恍若未闻。


    压在她们头顶耀武扬威多年的丽嫔娘娘就这样去了,道上句下场凄凉,再不为过。


    帝王生性薄凉,不会对她们产生一丝一毫的怜惜,在这深宫六院之中,上位者有着至高无上掌握所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一念之差,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消息传出罢,皇宫罕见陷入了阵短暂的沉寂之中。


    太后娘娘屡次重病,其中缘由,难免引人猜测。


    四周静悄悄的,低声的议论偶尔传进殿内,似一阵风飘过,散的无影无踪。


    听着这些隐隐响起的声音,昭韵宜垂下眼帘,却是知道苏太后这回是真的病了。


    丽嫔没了,慈宁宫里里外外莫于冷清,对年逾六旬的苏太后而言,这无疑是桩沉重的打击。


    女郎眉眼低垂,周身娴静,兀自端起杯茶水,看着昭韵宜此番模样,随侍的素玉却是万分忐忑难安。


    落水那日她就站在旁边,自然听见了陛下冷声下达的要判处苏才人绞刑的命令,可最后不知为何还是留了全尸。


    外间窃窃私语声不停,宫人们广泛的议论令她不由想起死去的苏才人,亦回想起那日见面时她眼底转瞬即逝的笑意。


    苏才人被囚禁在灵华宫,那日竟是偷偷跑出来的,她被困在宫中不得外出走动,外面的流言蜚语应当传不进去。


    降位的圣旨在谣言爆发之前下达,苏才人被困灵华宫,这些日子也不知有没有听闻。


    想到这些有可能发生的事,素玉心里便莫名的恐慌。


    昭韵宜醒来后一切照旧,瞧起来仿佛仍然不知道外面盛起的言论,即便这样,可素玉心里还是隐隐感到不安。


    不仅仅只是因为陛下撤销了先前暗中下达的命令,还因为事发前她听到的亭阁里那阵似有似无的喧闹。


    苏才人和娘娘不知说了什么,两人间似乎起了争执,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会出现眼下这番局面。


    想着那天苏念蓉疯疯癫癫的行径,几日来素玉一直惴惴不安。


    可娘娘和陛下始终和睦如初,观察多日,似乎同以往并没什么不同,素玉揣摩着,心中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大抵是她多想了吧,娘娘还是当初的娘娘,依旧会关心问起和陛下相关的事情,见到陛下仍然笑颜如初。


    郎情妾意,一切和煦安稳。


    ——


    余辉泛泛而起,听着宫殿内阵阵传出的琴音,不用靠近,宫人们便清楚这是陛下为娘娘请来的那位琴师又开始奏乐了。


    七天前京城中出现了位自边塞往来的琴师,其琴技高超,街头一曲罢引得多人争先前去观看,热闹传进皇宫,陛下当即把人请进了皇宫。


    悠悠一曲毕,外面传来道十分雀跃的声音,宫女小跑着进殿:“娘娘,陛下来了,这会儿听说应当快到垂花门了。”


    一连三日,陛下来揽阙宫来的似乎更加勤了,几乎下了朝便直奔后宫,送来的赏赐更是源源不断,琳琅满目。


    陛下对昭仪娘娘的宠爱宫人们皆看在眼内,心中无不羡慕娘娘和陛下之间深厚的情谊。


    澜阙宫的宫女太监甚为欣喜,只要娘娘得陛下宠爱,他们就能跟着沾光,在宫中也会更好过活,从古至今,向来如此。


    步履错乱自身后簌簌而起,宫女诧异回头,见方才口中所说刚到垂花门的帝王已然出现在了殿门口。


    娘娘和陛下同在一间屋子内,他们这些做宫人的该自觉作退,连同那位方进宫两日的琴师也品出这一点,她连忙起身,抱着竖琴默默屈膝后跟着去了。


    “陛下今日来得好晚,叫臣妾等了好久。”


    临退出殿外前,隐隐带着撒娇之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传进耳内,琴师头一再垂的更低。


    心想外面那传言果真不假,这位昭仪娘娘言语随意,果真极得当朝君王宠爱,就是不晓得这份荣华究竟可以维持几时。


    与前两日相比,凌郁今日过来的确要晚了些。


    “朕的错,让爱妃久等,今日可有想朕。”他声音温润,挨着人坐下,随后微微凑近问。


    便听见女郎不假思索地回:“臣妾自然是想陛下的。”


    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对上她亮晶晶的一双眼,帝王眼帘低垂,少顷,漆黑的双眸内缓缓浮起丝笑意。


    “娘娘,澜嫔娘娘刚刚派人送来了这个。”


    随之看过去,便看见宫女手中拿着的那个圆状锦盒。


    昭韵宜将它打开,里面装的乃是一盒研磨细致的珍珠粉。


    “朕听下人议论再有两日便要到乞巧了。”正要合上盖子时,突听身旁的帝王兀自出声。


    凌郁瞧着女郎望来的视线,循循道:“每到此时民间素来会挂花灯,据说场面十分热闹,爱妃可想同朕出宫一看?”


    他一错不错地擒着她的眼,颇有些认真的意味,却是不显。


    “陛下这么问,莫不是自己想要出去?”昭韵宜笑着开口。


    见她笑起来,凌郁低低“嗯”了声,紧接出声:“那爱妃可要同朕一起?”


    帝王语意轻松,听起来不过寻常的一声问。


    “臣妾自然是要陪着陛下的。”昭韵宜笑意盈盈,一口答应下来。


    帝王勾了唇角,同样笑着回应了声“好”


    ——


    夜色初华,天光方灭,澜阙宫上上下下已然漆黑一片。


    主殿早早熄了灯,夜影重叠,旖香渐浓。


    黑暗笼罩下,一切低迷的声音似乎都会被无限放大,风声呜咽,夹杂微弱到听不真切的娇喘,裹挟飘来,吹得床榻处最后燃着的一支烛火也灭了。


    光亮骤灭,随即而来的是另一阵狂风暴雨。


    殿中昏暗,唯有月光起起伏伏于纤薄的纱帐上肆意流淌。


    低弱的嘤咛自黑漆漆的殿内断断续续响起,就快被余散的热浪淹没。


    “陛……下”再度被横伸来的手臂捞起时,昭韵宜微微仰头,每个字音都在颤。


    她想往后退,可那条手臂死死按着她,似不给她任何可以逃脱的机会。


    今夜的帝王好似不知疲惫,又似乎格外的温柔。


    他有无尽的耐心一遍又一遍拥着她,缓缓吻过她身上的颤动,抵握在她腰肢的力度却又大的不容半分抗拒。


    指骨陷进软肉,留下深浅不一的烙印。


    一缕发丝刮蹭着黏到眼前,被轻轻拨去,带着丝凉意的吻落在眼皮上,重的她低低呜咽了声,身子止不住颤栗。


    无限温情弥漫,扯着人不断沉沦下坠。


    风声紧骤,不知过去多久,夜终于静了。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光亮嶙峋低散,照不亮室内沉寂般的昏暗。


    床榻内,一人悄无声息睁开眼。


    昭韵宜动了动沉重的四肢,待稍微缓过些,取出压在枕巾内的香囊,攥在手心微微用了力,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来靠在床头。


    几尽透明的月光照在身侧之人优越的眉骨上,他紧紧闭着眼,睡得正深。


    香炉里燃了一整夜的香焚烧殆尽,只剩下犹如散沙的尘灰。


    息神香远近闻名,无色无味,只需燃上拇指长的一点,便能使人沉沉昏睡上一天一夜。混在成型的香柱内,压在最底下,任谁也觉察不出。


    微风卷卷,纱帘飘动,万籁俱寂。


    寝殿之内,光线昏昏沉沉,说不出的宁谧。


    昭韵宜微微侧着头,就这样静静看了身畔那人许久。


    ‘吱呀’一声响,风推开窗柩,也将她飘裂的思绪渐渐扯回。


    她缓慢掀开轻薄的裘被,一点点挪动坐到床塌边缘,脚尖即将沾到地面那刻,沉暗的嗓音葛然响起,叹息轻的微不可闻,却又真真切切的飘散在空气内。


    昭韵宜全身血液似乎都要凝滞了,她僵着着脊背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亦没有回头。


    一只手已然悄无声息伸过来,拽住她的手腕,带着让她心惊胆颤的残温游走滑过纤细的腕骨,松松垮垮缠绕上来,缓缓向后勾紧。


    裘被滑落的窸窣声沙沙响起来。


    感受到身后越来越近的体温,昭韵宜不可控制地抖了下,便觉那攥紧的力道似乎微微松懈了些,不到片刻,又再度握的更紧。


    空气中翻涌的热浪还有腕骨上紧紧贴合的灼热无不再提醒她身后那人此刻是何种状态。


    他醒了,怎么会?


    余光扫向自己被压扣住的那只手,四周漆黑一片,昭韵宜却犹觉如芒刺背,甚至可以感受到落在她背后的,那一寸寸似要将她生生剥开的目光。


    指腹摩挲着攥紧。


    帝王起身从背后覆了过来,在距离半寸的地方静静顿住,晃动的发丝扫过她的脖颈,好似凌迟的利刃。


    即便他一言未发,却好似压迫的人喘不过气。


    寝殿陷入片诡异的沉寂之中,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滞了,静的连微弱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你还是要走,对吗?”


    不知过了多久,低沉的声音将满室沉寂打破。


    她不答,下一瞬,猝然听见身后响起的那声若有若无的呵笑。


    声音很低,可周围又是这样的寂静,昭韵宜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涩意。


    帝王郁积的阴郁自眼底浮现,笑这一声,里面说不清含有多少自嘲的意欲。


    她要离开他,她还是要离开他。


    想到这一点,握住皓腕的手掌渐渐收紧。


    凌郁余光冷冷扫向黑暗的那方香炉,又落回眼前女郎紧绷得似乎就快僵直的玉颈。


    自他失眠起,御医用了多少方法,给他施了多少针,香料助眠,宫中的御医又何尝不会想到。


    皇宫拥有天南地北运来的珍稀妙药,他什么没有见过,可对他而言,这些全部都没有用。


    他们之间的距离明明这样近,半柱香前还是那般的亲密无间,彼此依附交融。


    “阿韵,你应当知道的,那些香对朕来说没有用。”


    帝王沉募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下一瞬,却是听见了道浸染哭腔的声音。


    “那陛下呢,还要继续给臣妾用那些没有用的香吗?”


    昭韵宜没有回头,湿红的眼眶旋了晶莹泪花。


    第69章 余温 你不要朕了吗?


    湿漉漉的月光洒了满地,洗涤的冷塌柩木上刻撰的纹路清亮。


    周遭静默,余室静蕴。


    昭韵宜眨了眨氲氤不清的双眸,只觉手腕上桎梏的力度束紧,攥的她好疼好疼,几乎就快落了泪。


    朦胧间那力道仿佛轻了些,又好像没有,虚拢在侧,仍然令人无法逃脱。她抿唇,微微偏头的动作恰好错开了旁边伸来的那只手。


    似是瞧出她的抗拒,凌郁并未继续坚持,他的手垂了下去。


    窸窣声短暂响过,昭韵宜无声将唇抿得更紧。


    手臂横伸而来,她的腰被再次环住了。


    泛泛温热蔓延,四周静的出奇。


    长久的寂寥,她脊背僵直,感受着后隐隐约约未曾切实贴合的体温。


    帝王所作所为显然,她做的这些事情终究没能逃过他的眼。


    昭韵宜垂下眼帘,视线落在黑暗中看不清的腰际:“陛下何时察觉的。”


    低低的声音回:“那日你们只聊了两刻钟。”


    这三日中,只有那位澜嫔来过她这里,也只有她们在一起喝过一杯茶。


    冷寂一声入耳,昭韵宜心下了然,原来他从一开始便已经知道了。


    即便这里是她的主殿,四周都是服侍她的宫人,可在巍峨耸立的皇宫城内,又有什么事情能够逃脱过陛下的耳目。


    “朕待你不好吗。”低沉的声音蓦然响起来,似一阵风在她耳边悠悠拂过。


    “陛下待臣妾很好。”昭韵宜指尖轻轻蜷缩在一起,想也不想地道。


    那你为何要走,你要回去找他吗,他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


    帝王眸色晦暗不明,几乎下一刻就要扳过眼前的人,将这些话对着她一一问,可在唇齿碾了一圈,还是尽被悉数按下。


    “你说过的,永远也不会离开朕,会一直陪着朕。”


    塌间一片冷寂,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声音又响起来。


    帝王垂首,额头轻抵靠在她颈侧,沉缓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喷薄在裸露的肌肤上,泛起瑟瑟麻麻的痒。


    声音闷塞:“阿韵,你不要朕了吗?”


    掌心下的身子颤了下,却无人回应。


    室内良久沉寂,横在腰间的手缓缓收紧。


    天光大合,雾霭一片,天似乎就要亮了。


    ——


    云影徘徊,厚重的宫墙之间,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会被传的众人皆知,不过几息间,昭仪娘娘同陛下生了嫌隙,似被被陛下厌烦的消息便迅疾传遍了后宫。


    其中言传并非空穴来风。


    陛下仍会派人前往揽阙宫,然而最近不知怎么,自昨日起,竟已一连两日未曾踏入昭仪娘娘的宫殿。


    君王宠幸妃嫔,降下恩泽雨露,去哪位娘娘的宫殿概为自行决定,满月下来,大多平分秋色,对于历朝历代来讲这并不是值得件引人关注的大事。


    然今上不同,陛下虚设六宫,只对昭仪娘娘犹外宽厚如待珍宝,后宫诸多华殿如列在侧,日日踏过,倏约充耳不闻。


    宫外谣言甚笃,如此特殊之际,即便只有两日,也够宫中议论纷纷。


    陛下无缘无故不再踏足揽阙宫,其之古怪,不免令宫中人们多想。


    一夜之间,陛下似乎又变成了先前那个孤坐高殿,冷清冷性严禁所有人近身的九五至尊,没有人能够得到帝王另眼相看,亦没有人可以在陛下心中占据分毫的位置。


    消息如云龙般四蹿沸腾,听得言论,嫔妃们如重振旗鼓,个个精神气十足。


    种种迹象无不在表明昭仪娘娘恐有失宠的可能,陛下方离开那处,此时正需一人现身安慰,大好时机摆在眼前,谁不想争得帝王的宠爱。


    后宫之中,瞬时暗流涌动。


    当下时分,最愁的便当属揽阙宫伺候的宫人了。


    她们依稀能瞧出来,娘娘似乎和陛下闹了不愉快,可这种不虞似乎又与她们曾经见到过的那些情况都有所不同。


    虽未见陛下人影,可伺候身前,她们心中多少清楚娘娘和陛下之间的关系并非外面所说闹得那般僵。


    别的不说,送往她们揽阙宫的赏赐一直以来便没断过,晨昏定省,养心殿皆有宫人前来行礼问安。


    两日而已,代表不了什么,他们更担心的还是如今外面被频频镇压的传闻。


    圣人心净,岂能被秽语泼污,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在意这些名节。


    她们入宫多年,这样的惨状闻之数不胜数,她们就怕陛下日后若是真的因此疏远娘娘,到了那一日,可该如何是好。


    夜深了,清寂的光晖洒在地面,昭韵宜靠坐在塌里,睡意全无。


    细细数着这数月来发生的事,心中难免泛起涟漪。


    若没出那场意外,按着她的计划,此刻她应当早就出了京城,寻觅到了处清净之地吧。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内兀自闪过,不过转瞬就被死死掐灭,不剩的一干二净。


    湖水冰凉,现在闭上眼似乎还能感觉到那蔓延至五脏肺腑眩晕的窒息。


    裴府没落,族中衰败,仕途官运也随之受到极大影响,这些事昭韵宜一直以来隐隐看在眼内,裴府虽不如往昔,可好歹为世家大族,她从未想过裴氏会做出那等的龌龊之事。


    彼时她中了药,左右无应,前后陌路,似乎已然在劫难逃,可偏偏就在此时,她遇见了陛下。


    陛下来的那样巧,裴家也被压的越发喘不上来气,揽阙宫是个空壳子,那位传闻中居住在此的昭才人足不出户,从未在旁人面前露脸。


    一切巧合中,便有了她后来进入到这皇宫城内。


    事到如今,昭韵宜当然不会认为裴府现在这样的下场有多么可怜,不过罪有应得而已。


    种种阴差阳错,接连酿成了今日的果,她终是如他的愿进了这宫墙。


    坐在这座金堆玉砌的寝宫中,思绪逐渐飘回前日那个令她心惊胆颤的夜,耳廓泛起说不清的红晕。


    “你今日走不了的。”


    帝王手掌按在她不住作颤的膝盖骨上,指腹摩擦生着丝丝颤栗,言之肯肯对她道。


    他对她的好不假,可欺骗也是真的。


    帝王的心思变幻莫测,宠爱亦飘渺宛若云烟,就像宫中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起起浮浮在空气里,抓不住也摸不着。


    区区一个宁伯侯府她都差点逃脱不得,险些困住,又何况如今是在这样偌大的皇宫。


    望着窗外皎皎悬月,昭韵宜静静坐着看了许久。


    ——


    两日的时间转瞬即逝,夜色渐浓,民间例行拉起长灯欢度乞巧,热闹声欢腾一片,热闹非凡。


    每到此时,规矩森严的皇宫城与之相比起来就要冷清许多,诸如此类民俗的节日在皇宫中向来不被允许举行,可每每到了这天,宫墙内的气氛似乎总要热络一些。


    在宫殿内坐着,昭韵宜也可以听到宫女太监们压不住的热议,窗外一片雾蒙蒙的灰黑,低缓的琴音萦绕在侧,冗杂的风声也变得说不清的孤寂。


    如果她没有记起来,说不定此刻他们就该在一起赏花灯了吧。


    殿内寂静,越是这样的环境内越会让人忍不住回忆曾经发生的事。


    殿外忽起躁动,一声接一声的请安把她游离的思绪打断,昭韵宜侧首,随即便对上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他们已有两日未曾见过面,许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她多看了他半刻,等回神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时已经晚了。


    帝王已在她让出的空处坐了下来,金线缀饰的紫袍和她群摆上精心勾撰的绣面贴在一起,他们离得是那样近。


    她先一步移开了眼,没注意到身旁之人眸内顷刻黯淡下去的光。


    殿内一时间静的仿佛又回到了那夜。


    随即,昭韵宜便又听见了那道低迷的声线,同拥那日他在背后抵着她时一模一样。


    “你还在生朕的气?”她听他如是问。


    “臣妾不敢。”


    “那你为何不转过来。”她的衣带被勾住了,只要微微有所动作,就能摆脱。


    昭韵宜固执地没有回头,半天道了一句:“这边凉快。”


    轩窗两侧大开,徐徐微风伴着清新的空气飘进殿内,说不出的清爽。


    “阿韵,莫要同朕说这些气话。”


    夜风缓缓,连同飘在殿内的琴音也跟着断断续续,帝王掀起眼皮冷冷朝门外扫去一眼,几声响动作罢,这下四周彻底静了。


    “……臣妾没有。”


    “那你为何不肯回头。”身后的声音立即追问。


    大有一种她如果不按他说的做他便会一直问下去的驾驶。


    “陛下怎么来了。”昭韵宜沉默片刻,缓缓侧坐着开口。


    听着她冷清清的声音,帝王眸子低沉,里面晦意翻涌,表面不显。


    他曾数次来到这座宫殿,也曾数次如此刻般坐在她身边,却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如此平淡的朝他问。


    “你不愿意见到朕吗?”不及她开口,他片刻不停地接着道:“爱妃不记得了,你那日亲口答应过朕的。”


    “民间乞巧,爱妃可要同朕一起。”


    “臣妾自然是要陪着陛下的。”


    可是现在……


    夜色茫茫,冰凉的雨丝顺着风刮进殿内,瞧着窗外淅淅沥沥忽然下起的雨,凌郁冷着脸,面色阴沉。


    雨幕突降,宫人们紧锣密鼓把东西收了起来,青草混合着泥土的芬芳席卷,似乎是天意。


    月色中天,夜色融融。


    帝王再次宿在了揽阙宫,起初妃子们还能以雨势渐大,陛下也许不得已被困住来安慰自己,可翌日听到养心殿传出的风声,她们却是坐不住了。


    一时间,无数人的目光皆落在了这场四起的风波中一直安安静静,无甚波澜的灵华宫。


    第70章 后位 他枕在她双膝上


    万物归宁,四时有序。


    宁静美好的午后,陛下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揽阙宫,彼时昭韵宜正坐在案前,翻看着手中那本刚刚找出的游记。


    斑驳稀碎的光线穿过林叶空隙,沥沥暖阳笼罩在殿内依偎的二人身上。


    女郎眼帘低垂,胳膊垂在两侧,静静坐着一言未发。


    忽起的躁动散去,只余满殿静谧。


    帝王踏入殿内,之言片语的沉默,没说几句,突然间便抽走了她手里沉甸甸的话册,道了句“朕乏了”后,便自顾自枕在了她腿上。


    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浑然不记得昨夜是谁以怕冷为由,死死抱着她如何也撒手不放。


    就算睡不好,也该是她才是。


    雨水淅淅沥沥,困意翻涌,那一夜也就那样过去了。


    瞧着男人安然的睡颜,静默良久,昭韵宜还是没有抬手把他推开。


    他枕在她的双膝上,大片衣袍覆盖住她的,足够近的距离,微微低头,便能看见他眼睑下方隐约泛起的乌青。


    一如昨夜身后很快传来的平稳呼吸。


    风声低骤,言论疯传。


    文武百官对她百般弹劾,言她红颜祸水,居心叵测,一言一语显然把她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


    可时下阖宫上下,依然无人敢在她面前妄自非议,陈年旧灾,臣子野心勃勃,他最近应该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陛下虽未降罪于澜嫔,却还是将人禁了足 ,这些日子她在宫内呆着,即便想要出去,也未曾有人前来阻拦。


    送来揽阙宫的宝贝琳琅满目,奇珍异宝摆满了后殿的库房,他日日过来,坐上不到半个时辰又会起身主动离去,时间短的,叫她每次连说些什么都不能够。


    帝王呼吸均匀,双眼紧闭,似乎真的睡着了。


    这样安安静静的相处,恍然间,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段缱绻的时光。


    她抬起手,莹莹指尖虚勾勒着他面部轮廓,悬停在上方,不切实的温度似绒毛般轻轻抚过,希冀的触碰却迟迟未曾落下。


    ……


    午后暖阳内,一则令人振奋又为之忐忑的消息如沸水般在宫中广泛传开。


    数人争相探闻。


    雾气缭绕,如数尽散。


    厚重的板门‘吱呀’作响,尘土四散,沉寂多年的凤仪宫便再次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陛下濯命宫人清洗扫理凤仪宫,说是清扫,那浩浩荡荡的架势,几乎就要将凤仪宫前前后后悉数翻新了个遍。


    凤仪宫乃历代中宫皇后的居所,自先帝仙逝而去,陛下入主新朝,这座引得万人瞩目的大殿便就此沉寂了下来。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命人清扫,种种迹象无不在表明一件事,这座沉寂多时的大殿即将迎来它新的主人。


    如此重要的事情当前,簇然发生了件十分耐人寻味的事,待吩咐作罢,陛下竟是转头便去了昭仪娘娘的揽阙宫。


    消息一经传出,先前陛下同昭仪娘娘心生嫌隙的传闻随之不攻而破。


    陛下心思难以猜测,方夜宿揽阙宫,又在此时同昭仪娘娘在一起。


    其中意味着什么,让她们偏偏不能不去多想,即便那最有可能的结果就立在眼前,却无人愿去相信。


    “都在这拘着做什么,一个个好吃懒做的,惯会偷懒,哪天将你们全都打发了去!”


    “银香姐姐息怒。”“姐姐息怒。”


    怒斥声似刀子飞过来,宫女太监们低声作歉连忙垂首去了。


    几人寻声跑远,消失在宫墙转角,银香这才回了头。


    “传言而已,陛下未曾亲口下令,娘娘别听他们胡说。”站在罗轻黛身侧,默了少顷,银香轻轻开口。


    陛下欲立后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阖宫上下,这一会儿,几乎人人都已经听说了。


    “去看过了,如何。”


    她做的事果然瞒不住娘娘,银香低头:“回娘娘,奴婢去时那凤仪宫内的确有人在打扫。”


    罗轻黛不紧不慢吹着手中的茶,瞧起来,对她口中说的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在意。


    “陛下心里是有娘娘的。”


    “传言而已,又与本宫何干。”这回倒是又人回她了,又紧接着跟着一句。


    罗轻黛半垂的视线落在面前将满未满的茶杯,淡淡道:“退下吧。”


    银香应是,担忧地退下去了,退避站在房梁下一侧,望着身后紧紧闭合的殿门,无声垂下眼。


    殿内的女子面色平静,可侍奉在罗轻黛身边多年,银香自然清楚自家小姐的脾性,若真的不在意,方才又怎会问她。


    娘娘现下应当是不好受的吧,并非如同表面表现的一样毫不在意。


    她的小姐向来最是争强好胜,从来不肯落后旁人一丝一毫,可现如今却愿意呆在虽然无趣的宫殿内,一坐便是一整日。


    三年时间里,足以改变很多的事。


    她的小姐与刚刚入宫的罗府嫡女终是有所不同。


    ……


    不远处的窗前,女子只身站在那里,纷杂的光线晃来晃去,将地面单影照的明明暗暗。


    罗轻黛垂着眉眼,凑近光源处,看着信纸被猩红的火苗逐渐残烧吞噬。


    这封信是今日一早罗家派人送进宫的。


    打开来,映入眼帘几行熟悉的字迹。


    所写皆为让她尽心尽力服侍在陛下身侧,莫恃宠而骄,惹陛下生厌 。


    短短几句,字里行间的冷漠渗透纸张。


    三年来,类似这样的信她已经看了十几封,绕来绕去,她那位向来严苛的母亲似乎也只会同她说这几句话。


    她期待了这么久,等来的却依然只有这些寥寥数语。


    恃宠而骄,那也要先得到宠爱才能得娇纵得起来,她连半点都分不得,够不到,哪里配用这个词形容。


    这么些年,她这位母亲还是同从前一样,对她只会言传身教,罗轻黛扯了扯僵硬的唇角。


    云海翻涌,像极了起起伏伏的皇宫,或许再有不久,这片天就又要变了。


    三年内,后宫萧条,没有一人可以入陛下的眼,她们位份虽各有所不同,可没有陛下的宠爱,在这寥寥深宫里,她们好似又没什么不一样。


    浑然间,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些缭乱不堪的日子。


    新帝登基,大行赏罚,那些前朝的旧臣身处水深火热中,日日翘首以盼希望能得到新主的赏识,她们罗氏虽有从龙之功傍身,可对她们此般的世家大族而言,仍然需要一人来巩固他们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母亲的期盼压在身前,一切也便顺理成章。


    直到现在罗轻黛还记得入宫之初见到陛下的第一眼,她听从嬷嬷的建议前去养心殿,正碰见陛下一剑割了名大臣喉咙的场景。


    殷红的血汩汩冒出,流个不停,她自小被精心培养,学的都是琴棋书画,哪里见过这种血腥场面。


    一个不稳,手中的盒子落地,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滚了面地,蓦然的声响瞬间吸引了远处的帝王。


    看来那一眼,遍体生寒。


    新帝残暴,杀人如麻,她入宫前便屡次听闻,她以为自己就要触怒龙颜,可陛下只是淡淡收回了视线,把带血的剑扔向内侍的怀内,转身便回了殿内。


    她自然被清退,回到瑶光宫,她惴惴不安等了一天一夜,从日出等到日落,可陛下的惩治始终未有传来。


    新帝容貌俊美,气度不凡,令人见之过目不忘,这对后宫的的嫔妃们来讲,无疑是件溢于言表的喜事。


    后宫一时躁动,无数嫔妃争相前往御前,意在讨好君王,盼得君王临幸。


    可陛下自始自终的漠视犹如朝她们迎头泼了盆冷水,莫说获得恩泽,对于她们来说,就连靠近陛下都成了难题。


    一个月内,她们之间竟没有一人可以进入到那养心殿。


    不止那一个月,往后的日子也是如此。


    陛下似乎和她们所想的不同,嫔妃们后知后觉意识到。


    罗轻黛将这一切默默看在眼内,陛下不喜浮华,不喜吵闹,不喜旁人近身。


    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在随之到来的祭天大典时,她才会主动自请退居一旁,果然不出她所料,陛下答应了,随后全公公便来了她瑶光宫,给她送来赏赐。


    陛下未曾立后,她作为位份最高的贵妃又最率先获得陛下的赏赐,这无疑让她在后宫更加站稳脚。


    他喜欢沉稳的女子,她便扮作他喜欢的模样,即便陛下还是未曾踏入她的瑶光宫,即便她还是未曾得到陛下的宠爱。


    她以为她们都是一样的,陛下待后宫这些人亦没什么不同,这样也好,没有人夺得陛下的宠爱,也便没有人能被陛下另眼相看。


    她是高高在上令数人瞻仰的贵妃娘娘,是后宫的表率,只有她可以明正言顺站在陛下的身侧。


    她曾经以为日子可以一直如此下去,直到后来那人的出现。


    一切都变了。


    她亲眼看着陛下为她一次又一次地破例,陛下予她至高无上的独宠,为她和诸臣辩论,给予她她们所不能够得的一切。


    她不过入宫三个月,就成为了如今宫中最具盛宠的昭仪。


    后宫之中,本就是这样,有人上去就会有人下来,无论先前外面事情闹得多大,闹得是什么,罗轻黛都可以不在意。


    没有人可以撼动她的地位,只要她不出错,她就还是皇宫中前呼后拥的贵妃娘娘,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她才不会像灵华宫那个蠢货一般傻。


    然而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然有些不同了。


    陛下为她打开寂静多时的凤仪宫,欲给她皇后的尊位。


    即便她只是一介孤女,即便……她曾经嫁过人。


    她的出现,打乱了一切。


    轻飘飘地便夺走了她谋划多年的夙愿,罗轻黛双手攥的越来越紧,眸中暗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