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琴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喜欢我的……


    凌歌仔细辨过声,“应是太子殿下的琴声。”


    千镜滢饶过假山,见一人坐在水榭。琴弦轻颤,泠泠之音随清波流转。


    玉冠束发,眉如远岫。一身白衣冷冽清绝。


    湖波漫漫,白云万里,天地人在画面中和谐一体,若水墨长卷。


    千镜滢目光不自觉被吸引,有些走不动道。朝颜在旁边偷笑,许久,问:“小姐若是想听,为何不走近些?”


    千镜滢触到她眼神,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不想。”她说罢就要离开。面前晃过一道人影,是清羽。


    他恭敬道:“太子妃,太子殿下请您过去呢。”


    千镜滢朝湖心的人看了一眼,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楚裕言看着她,因为隔着远,看不清情绪。


    她微微颔首,沿着汀步往水榭中去。外面暑气侵人,水榭隔绝了日光,湖风阵阵,带来丝丝凉意。


    水榭内煮了茶水,水汽氤氲,立柱都蒙上一层雾气,又被风吹散。


    千镜滢在楚裕言对面坐下,他将倒好的茶水递过来。千镜滢怕热,不想喝,却不料楚裕言似是看出她心思,温声道:“是凉的。”


    千镜滢目光微亮,喝了一口,果真冰冰凉凉,茶香绵长。她觉得新奇,“是老君眉?我还没试过这样的茶水。味道好特别。”


    清羽在一旁笑道:“是殿下将团茶碾碎,浸了冷泉水,又差人放在冰窖里。”


    千镜滢道:“我以前总觉得表兄是世上泡茶最厉害的人,如今发现,这个结论下早了。”


    她趴在桌上,心里有些不平衡,“世上怎会有人处处天赋异禀呢?”


    楚裕言听到她前一句,心中还有些不悦,然而这种感觉在千镜滢说出这句话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伸手轻轻理了理她弄乱的头发,“你只需坐享其成便是。”


    千镜滢朝他一笑,把杯里茶水喝完了,见到桌上的琴,想


    到什么,语气试探:“我刚刚从宫里出来,听说昨夜有人投井了。死的人是柏盂,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楚裕言面色淡淡,将添好的茶水递给她,“这也值得你来问我?”


    千镜滢见他并不意外,料想他必然是知道这件事,“我就是好奇,好好的,为什么会投井?”


    “那你觉得呢?”


    千镜滢有些莫名,看他:“我不知道呀,我就是不知道才来问你,怎么你反倒来问我了?”


    她百无聊赖玩着手里的杯盏,那头冷不丁传来一声,“你来问我,是觉得和我有关?”


    千镜滢听到这一句,动作一顿,不敢抬头看他,“没有,就是问一下。”


    死的人偏偏是柏盂,加上昨日那阵仗,她确实怀疑过楚裕言。


    “若是我说,是我做的呢?”


    千镜滢怔了一下,下意识抬起头,便见楚裕言目色沉沉。她手微凉,被楚裕言包住,“若真是我做的,你待如何?”


    “也不如何。””就是觉得他罪不至死。”


    “心疼了?”


    千镜滢觉得楚裕言这句纯属无理取闹,她待要把手收回来,被他拽住。


    “这跟我心疼有什么关系?”


    千镜滢被他看着,不知怎的觉得头皮有些发麻,“顶多有些唏嘘。”


    楚裕言道:“许是母后和他说了什么。”


    千镜滢听他如此说,点点头,不疑有他。


    因为她觉得楚裕言没什么骗她的必要。


    她待要起身,被拉回去坐下。那头传来声音,“陪我坐一会。”


    千镜滢看了楚裕言一眼,见他抬起目光,看着自己,面容清冷,眼神却是柔的,眼角那颗小痣莫名沾上几分情欲。


    说不出的……惑人。


    她被看得有几分脸热,胡乱点了下头。


    她收回手坐下,二人对视,她有些不自在地错开目光。便见清上前将桌上东西清开,摆上一方棋盘。待布置好,一行人退了下去,水榭内只留二人。


    她不大会下棋,看了头痛,问:“能不下吗?你和我下棋会很无聊。”


    “无事,只是下着打发时间。”


    千镜滢问:“打发时间,不如玩别的?”


    他含笑看她,“你想玩什么?”


    千镜滢想了想,“藏钩,玩吗?”


    她话说出来,就后悔了。这游戏对楚裕言来说大抵太无聊了些。她都做好准备,楚裕言会高冷矜贵地睨她一眼,淡淡回一句“无趣”之类的了。


    却不想他问:“谁来藏?”


    千镜滢眉眼一弯,“那我来藏,你来猜,如何?”


    “可。”


    千镜滢头一回同楚裕言玩这些游戏,觉得稀奇。就近从棋篓里拿了只白棋拽在手心,放到桌下掉了几下顺序,最后两只手捏拳,放到楚裕言面前,“哪只手?”


    片刻,楚裕言道:“左边。”


    “猜错啦!”


    千镜滢把左手摊开,语气极为兴奋。


    楚裕言见她神情,垂笑不语。


    千镜滢道:“再来。”她趁着藏棋的功夫,“这局你若猜错了,有惩罚的哦。”


    “罚什么?”


    千镜滢勾唇,“我有好东西给你。”


    她还记得去年自己被罚抄书的事。她原本想报复回去,让他也抄几遍,想了想他案上山堆似的奏折,还是算了。


    他问:“若是赢了呢?”


    千镜滢倒未想到楚裕言会主动问问题,“你想要什么?”


    “届时你自会知晓。”


    “行吧。”


    赌约已定。千镜滢再次把手抬起,“猜吧。”


    这一次楚裕言并未迟疑,“右边。”


    “嗯?”千镜滢先是惊讶,“猜这么快!”随即将右手摊开,掌心露出一枚光洁的棋子来,“给你猜对啦。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楚裕言将那枚棋子拿走。那上面还残留着千镜滢的体温,他目光微动,“先存着。”


    千镜滢应了一声,又道:“那先说好,不能是太过分的要求。”


    “嗯。还玩吗?”


    千镜滢未达目的,不死心,“玩。”她又拿了枚棋子藏好。


    “右边。”


    千镜滢眉眼一弯,飞快摊开掌心,上面空空如也。


    楚裕言看她,“你想要什么?”


    千镜滢收了棋子,站起身,“你晚些时候就知道了。”


    她昨天夜里没怎么睡,白日又要早起,这会困得坐不住,想回去补个觉。


    又被楚裕言拉住。


    千镜滢瞪他,“我困。”


    楚裕言对她生气浑然未觉般,“屋里热,在这里睡便是。”


    千镜滢想了想,还未做出决定,楚裕言牵着她到凉椅前,让她躺下。


    身下凉椅由藤编而成,清凉透气,并不硌人。千镜滢一趟下去,觉得眼皮子沉得愈发厉害了。她勉强掀了掀眼皮,“我睡着了,你在这里,不无聊吗?”


    她话落,听琴弦琤了两声,短暂停歇后,便听琴音流淌。是舒缓的调子。


    千镜滢忍不住偏头看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喜欢我的?”


    “你觉得呢?”


    千镜滢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一回忆,发现有好多先前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今日想起,都变了味道。


    她压低声音,“不会是汤池那次吧?”


    她问出来就后悔了,把脸别过去不敢再看。


    楚裕言抬起目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未说话。


    傍晚用过膳,有内侍到了房门前,“殿下,太子妃差人过来,送了点心给您。”


    楚裕言提笔的手一顿,眼里掠过一抹柔意。他语气如常,将书册合上,“进来。”


    内侍轻轻把手里的托盘放下,又把里面东西摆好,退了下去。


    羹碗打开,一股浓郁的辛辣气味翻搅着热气扑鼻而来。清羽远远隔着,便被呛得冒眼泪。他往那头看了看,见是一大碗黄色的姜汤。碗上漂着满满的姜末。


    这碗汤是千镜滢差人将一整颗老姜未去皮,草草拍扁了放入药铫里熬煮,煮了未到一刻钟便捞出来了,正是辛气最浓的时候,又淋上姜油和姜末。


    楚裕言见到碗中的汤,先是一愣,哑然失笑。他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未忍住呛咳了声。


    胃里似有火烧。


    清羽在一旁,光闻着气味都有些冒眼泪,“属下悄悄把汤倒了,太子妃不会发现。”


    “她是记恨元宵灯会的事。”楚裕言用汤匙将碗中的汤水舀了舀,待放凉了,五指端起汤碗,将碗中汤水一饮而尽。


    清羽在原地看着咋舌,便听那头传来声音,“你把碗送回去给她。”


    清羽恭敬应了声“是”。


    千镜滢收到姜碗,听清羽来禀,说他家殿下喝完了时,还有些不信。她原本也是为了捉弄一下他,告诉他自己还记得上元节的事。只差人送过去,有意放水,却不想清羽道:“殿下说:‘娘子用心良苦,不敢辜负。’”


    千镜滢先是怔了一下,待看了眼空荡荡的碗,觉得脸热。


    *


    天微微亮。


    金銮座上,帝王一目十行阅过手中那张条陈,目光不经意间流露出赞赏,“在边境设立独立税监司,直属中央管辖。是个好法子。若朝堂多有这般清醒之人,边税政务,何至于糜烂至此?”


    “这封条陈是何处所呈?”


    边境互市,税收频频有异,这对本就空虚的国库而言,无疑弊端愈显。


    税收乃一国命脉,皇帝这些日子正为这件事烦心。今日看了这封东西,多日皱起的眉头方舒缓了些。


    “回陛下,此应为某处地方商会所呈,不知何时被人夹在了商贸奏报之中。”


    楚裕言站在文官列队最前侧,一言未发。


    皇帝拇指摩挲过纸页,神情晦暗不明,“可惜如今边境税政积弊已久,民间虽有良策,却无人能将其贯通推行。”


    一直站在旁边的刑部侍郎,闻言手执象笏站出,“陛下,臣倒以为此等规范互市之策,与前任户部尚书在任时整饬两淮盐税的手段颇为相似。前任户部尚书在任时,革新漕运税收、整饬关税,皆雷厉风行且成效显著。此次各地试行之法,多与他过往治税思路相通,若能令其戴罪立功,或许可解边境税政困局。”


    此言一出,又有人跳出来道:“陛下,前任户部尚书在位时,手段凌厉,在任时便屡屡得罪同僚。如今边境局势复杂,若将税政重交予他,难保不会因私人恩怨借机报复,坏了朝廷大计。”


    “是啊,税政乃国之根本。如今边境乱象频生,若贸然复用戴罪之臣,恐难服众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中反对之声肆起。


    如今这个场面,倒是皇帝没想到的。


    冯兴业在朝中之时,威势不小,又或多或少拿着这帮人的把柄。如今群臣是觉得他彻底失势,有旧怨之人借机站出,恐冯兴业再度回来。


    皇帝眉头紧锁,目光扫过争执的群臣,心中有了计较:若当真无能无才,又怎会引得众人如此忌惮?


    若能让冯兴业戴罪立功……


    皇帝思绪未断。台下一道声音如一记定心丸,将争议不断的声音压了下去。


    第62章 祈愿“滢滢祈的什么愿?”


    “父皇。”


    众人寻声看去,见太子面上不见悲喜,例行公事般,“当时互市一事,是儿臣带头提议。儿臣愿暂领巡察使一职,携户部属员亲赴边境。一来可彻查税政贪腐,二来也能向天下证明,朝廷自有法度。”


    在场有几人变了面色,一名官员就要出声,被他身侧的人轻轻用手肘撞了一下。


    皇帝浑浊的目光动了动。他看了眼自己这个儿子,便听台下又有人道:“陛下,边境局势未明,是北狄奸计也犹未可知,太子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


    “险地。”楚裕言未看他,语气如常:“四年前孤当年随大学士南下,亲入敌营,杀敌寇,未见得有人说一个险字。”


    出声之人哽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


    “够了。”皇帝一双鹰目扫下来,“拟旨。太子监国期间暂摄边境税政巡察使,一应事宜可先斩后奏。”


    “儿臣领旨。”


    *


    是夜。


    “大人,此次一切原本安排妥当,未曾想半路杀出来个太子。”


    出声之人正是刑部侍郎刘定。他身后坐着的,还有白日里在朝堂当众反对冯兴业的几名臣子。


    “楚裕言。”冯兴业将毛笔沾了墨,“我冯兴业自认仁至义尽,可他处处与我作对。是君不仁,非臣不义啊。”


    一人瞪大了眼,眼珠半是凸出,小声,“大人可否明示?”


    冯兴业将沾了墨迹的纸靠近烛火,火舌瞬间卷了上来,沿着墨迹边缘蚕食上来。


    离得近的几人凑近了瞧,见上面赫然写着个“林”字。


    几人反应过来,面色俱是一白,“大人,这……”


    “怎么,怕了?”火光跳动了一些,衬得冯兴业面色愈发晦暗不明,“诸位可还记得,自己如今是如何爬到这个位置上来?这些年诸位手底下都做了什么,可还记得?”


    “咱们这个太子可是个不近人情的。还是诸位以为,自己能明哲保身坐享其成?”


    寂静的房内响起几声倒吸凉气,“不敢。”


    冯兴业闭了闭眼,“圣上的心思,你们几个在朝中的看不清楚,本官看得清楚。他是想看看,储君的翅膀够不够硬。可惜…”


    烛光“啪”的一声跳动,彻底熄灭,只吊着一缕青烟。宣纸被火燎得残缺,缓缓飘下。


    “他要出这个头,那就让他有去无回。”


    *


    半年时间,千镜滢把宫中事宜学了七七八八,眨眼已是夏末,迎来了千镜滢在东宫过的第一个生辰宴。


    往年生辰,关元英和千门山会从边境寄些京里少见的小玩意回来。绾明和林冠清也会送不少东西给她。


    只是今年,怕是要麻烦的多。


    天还未亮,千镜滢从被窝里爬起,洗漱更衣。


    巳时,她一身织金鸾凤翟衣,头上压着一顶九翚四凤冠,像模像样端坐在寿堂主位。


    少女褪去稚气,头发束起,远远瞧着,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皇帝今日下旨,免了几处地方的赋税。待命妇们一个个上前恭贺完寿辰。午间寿宴过后,千镜滢将人遣散了,坐在屋内同爹娘说话。


    关元英从紫珠手里接过一只盒子,神神秘秘道:“猜猜里面装着什么?”


    千镜滢用眼睛丈量了下盒子大小,“书灯?”


    关元英轻轻摇了下头,“再猜。”


    千镜滢想了想,“衣裳?”


    关元英笑了,“也不是。”


    千镜滢猜不出来,好奇心愈重,“阿娘你就告诉我吧。”


    关元英将盒子打开,千镜滢还未看清,便听黑暗里“喵呜”一声,有什么东西跳了出来。


    千镜滢眼疾手快将她接住,见是一只狸猫,小小一只,毛有三色,毛茸茸捧在手里,她心都快化了,“太可爱了阿娘!”


    关元英笑道:“阿娘特地挑了三色花。”


    三色花因为兼具阴阳五行之色,被许多人家称做“镇宅吉猫”,可做镇宅之用。


    千镜滢听关元英说话,一不留神,手里的狸猫许是怕生,跳下膝头窜了出去。千镜滢见了要去追,甫一出门,迎面撞到一人。


    “小心。”


    千镜滢无需抬头,便知是谁,她刚要说话,耳边又是“喵呜”一声。千镜滢连忙看去,见清羽不知何时将那只狸猫逮住,抓着它后颈,只留四只脚悬空,扑腾得厉害。


    千镜滢见了扔下楚裕言,要去接过。不想楚裕言沉声吩咐了一声,让清羽把它提了下去。


    “我的狸猫!”


    千镜滢小声喊了一声,要去抱回来,被楚裕言拽住。


    “野性未化,让人带下去调教完再还你。”


    千镜滢一时来不及劝阻,清羽已经走远了。


    “我自己来便是。”


    楚裕言未理她,带着她就要进殿。


    千镜滢手还被他牵着,她怕被人看见,有些脸热,想把手抽回,被楚裕言拽住。


    他含笑看她,“你也会不好意思?成亲前你三天两头往暖阁里跑的时候,怎不见你害羞?”


    千镜滢被问得险些跳脚,面上却极力克制,一本正经,“殿下注意规矩。”


    她刚入东宫那会,身边的女官催命似的提醒她。有几天夜里她眼睛刚一闭上,耳边都回荡着这句话。


    想不到有朝一日轮到她来提醒楚裕言。


    楚裕一浑然未听到般。两人在袖子下暗自较了会劲,楚裕言到底松开了她。


    千镜滢看了眼自己的手背,上面留了道浅色的指印。那抹红色顺着手背钻到了耳尖,她拉了拉袖子,遮严实了些。


    殿内,夫妻二人知是楚裕言来,就要行礼,被内侍小跑过来扶住。


    楚裕言问:“侯爷身体可大好了?”


    “劳殿下挂心,托殿下的福,老臣身体已无碍。”


    楚裕言微微颔首,“侯爷夫人若是思念女儿,可来东宫小坐。”


    “多谢殿下。”


    楚裕言微微侧目,看向身侧的人,轻声提醒,“今夜要去兴善寺祈福。”


    千镜滢看了眼天色,确实不宜耽搁下去。


    她回头看了夫妻二人一眼,关元英眼里含笑,“去吧。早晨太子殿下请了道旨,圣上特许我们今日在宫里过夜,明早再回去。”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楚裕言忽觉手上传来温度,一直绵软的手牵住自己,他转过头,见千镜滢对着自己笑,语气欣喜,“走吧。”


    楚裕言反手将人牵牢了些。


    千镜滢到时,住持已率领众僧在山门前恭候。入了那青灯古殿,千镜滢将写满祈愿的素笺投入香炉中。


    一侧,住持双手呈上一卷烫金经文,那经文极厚一卷。千镜滢悄悄看了眼,觉得上面的字迹有些熟悉,便听主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卷长寿经是太子殿下亲手所抄,又由本寺高僧持咒开光,必能庇佑我朝千秋万代,太子妃福寿绵长。”


    千镜滢目光


    微动,连同那卷经文一道递来的还有一只平安福。


    千镜滢接过,站起身,“有劳。”


    出了殿,已是傍晚,天幕残阳半片,红霞燎空,连着连绵的群山,在天地间覆上薄红的纱。


    一人站在殿外,清冷的目光就这落日余晖,化开一半,被晚风轻携而来,留有余温,冰清玉润。


    千镜滢迎着风稳稳走去,步子不自觉加快了些。二人并肩,楚裕言觉得手中一热,多出一物。他低了低头,是一只平安符。


    他怔了怔,迎着绯红的霞光,千镜滢朝他一笑,她眸光亮着。


    云堆翠髻,霞映澄潭。


    千镜滢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这平安符,半是求国运,半是求自身安康。


    千镜滢在祈福时留有一分私心,给楚裕言。


    出了山门,千镜滢刚一上轿辇,被一道力气往轿子里一带,她未站稳,跌到一人怀中。千镜滢心下一惊,待要起身,一道灼热的吻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这还在人家寺庙大门口!


    千镜滢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吓了一跳,待要挣扎,被他拽住手腕。较劲间,连带着轿辇轻轻晃了一下。


    千镜滢怕被人察觉,不敢再动。


    她气息被他尽数卷下,身子发软,整个人支不住要往后倒,被一只有力的手捞回。一直手掌摩过腰间的绣纹。


    千镜滢没忍住喘了一声,又被她压了回去。他牙齿轻蹂掠过她的唇,先是细微的刺痛,而后被湿润的舌揉过。


    先前的痛变成一股麻意,顺着唇漫上耳尖,俱是通红,偏偏被她死死压着,不敢发出声响。


    身上的人似是感受到她的窘迫,终于松开她。千镜滢含怒的目光瞪他一眼,她眼里留有水光。


    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他的唇几乎贴着她耳畔,气息不经意间拂过她耳边的发丝,带着怀中人战栗。


    一只手不轻不重拽着她手腕,“滢滢祈的什么愿?”


    千镜滢缓过气,没好气道:“你猜。”


    楚裕言将人环在怀里,“你祈福的时候,有没有想我?”


    千镜滢咬了咬下唇,她仰着头,朝他弯了弯眼睛,“没有呀。”


    楚裕言待要吻上来,她似是早有预料,别开了脑袋,他的唇落在她耳后。千镜滢当即觉得身子麻了半边。


    这人路上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她!


    千镜滢把他手掰开,做贼般压低声音:“这里还在山门口,若是叫人知道……”


    “太子殿下,您要不要名声了?”


    楚裕言纠正,“山门口,不是庙里。”


    千镜滢怕叫人发现,轻轻挣扎了两下。楚裕言怕再招下去千镜滢要生气,含笑将人放下。


    千镜滢想起正事,问:“我听说,税收出了问题?你揽下差事,要去边境?”


    “不是大事。”


    千镜滢只听这四个字,敏锐地察觉出什么,“既不是大事,又何至于你亲自去?”


    第63章 酒醉她唇瓣殷红,还残留晶莹的水渍。……


    楚裕言“嗯”了一声,“你从前不是不爱管这些?”他揉开她指缝,十指纠缠,“关心我?”


    千镜滢眉心微蹙,要收手回来,被他扣住,四目相对,千镜滢眼里多了几分恚色,“这些事你为何都不和我说?”


    “本也不是大事。”


    “楚渝殷!”千镜滢后知后觉自己声音有些大了,她压低声音,却沾了几分怒气,“我非是要干政。”


    “你总不能把我困在后宅,前朝事务一律不过问。况且我阿父尚在朝中。”


    楚裕言握着她的手稍稍一顿,“这些事自有我会去处理妥当,无需你平白多操一份心。况且宫中事务也不少,你虽未说,但已是辛苦。”


    “我知道,这个生辰,非你所想。”


    千镜滢眸光微动,却未被这三言两语糊弄得失了心智。


    她指尖用力,将手抽回,“我也听到些风声,说冯兴业这些日子,闭门谢客,每日只是在府中研读典籍,偶尔接待一些前来请教财税问题的地方小吏。巧的很,这些被指点过的小吏,还真在位置上生了些建树。”


    “这种时候,我若是皇帝,也会起了复用的心思。”


    “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我不想这样。”


    他想温水煮青蛙,可千镜滢却不是青蛙。她是风,沾了他的温度,施舍般在他身侧停留。却也能随时抽身。


    穿空而过,等大雨一下,将从他身上沾染的那点残温洗刷得干干净净。


    而他只有她。


    “你若是不喜,以后这些东西,为夫都事无巨细告诉娘子便是。冯兴业在位时,有不少门生受他一手提拔,还有一些被他捏着把柄,个中利益维系,错综复杂。这种关头自然不会安生太久。”


    “你说的不错。”


    千镜滢心头一跳,“你如今搅了他们的事,他们又岂会善罢甘休?”


    “那正好。”他眉眼依旧温柔,“一网打尽。”


    千镜滢看他:“你带着我吧,我如今不同以往,有些东西也不是全然不了解。”


    楚裕言想要拒绝,不想千镜滢接着道:“况且西北山高水远,你此行最短怕是也要月余。我在朝中也未必事少,与在外面并无分别。那一带阿父阿娘同我说过不少,风土人情,方舆地界我也都有了解。若是不想打草惊蛇,微服私访是上策。我可以给你当向导。”


    “我这次不会莽撞行事,必不会连累你。”


    楚裕言拿她没办法,无声笑了笑,“嗯。”


    千镜滢将帘子轻撩开条缝,看向车外。夕阳将落,四周却并不昏暗。远处是连延的火光。


    她未回神,唇边传来凉意,有些痒。她警惕收神,见是楚裕言的指腹轻轻按抚过她唇上。


    “唇脂花了。”


    片刻后,千镜滢看他,“还有吗?”


    楚裕言定定看她,没说话。千镜滢觉得这眼神不对劲,像是要把人吞吃入腹似的。


    她避开他手,从怀里取了帕子出来,“不用你,我自己来。”


    却不想还未擦成,她腰被人环住,被扣入怀里,他气息喷洒在她耳后。死死克制过后,依旧是止不住的凌乱,灼热。


    “你……别乱来……”


    楚裕言语气含笑,“嗯……就抱一下。”


    千镜滢回到宫中,同阿父阿娘坐在园子里说了半宿话。关元英知道千镜滢要去边境,先是有些不放心,待冷静下来,同千门山相视一笑,道:“阿滢如今长大了,许多事也不用爹娘操心了。”


    晚些的时候,千门山让人搬了一只坛子上来。千镜滢好奇地看了看,听千门山道:“这坛女儿红,原本是想你出嫁的时候喝。”他笑了笑,“哪知世事无常。”


    关元英玩笑道:“这酒是你刚满月那会,你阿父埋在院里那棵石榴树下的,细细算来,有十九年了。”她将坛子打开,酒水倒入坛中,“尝尝。”


    这坛女儿红意义非凡,千镜滢好奇是什么味道,刚抿了一口,又听关元英道:“爹娘这些年在外征战,也未能花时间好好陪你。”


    “哪知一回来,女儿都长这么大了。险些认不出来。”


    千门山在一旁,也是笑着点点头,“是啊,如今是大姑娘了。”


    关元英又道:“好在如今太子真心待你,爹娘这些日子也能放心些了。”


    酒水入口,甜味里掺了淡淡的苦涩,又搅着酸和辣。千镜滢觉得不是滋味,半碗下去,她被呛出了些眼泪。千镜滢低着头,语气似是含笑,“嗯。”


    “现在多好,


    战事平了。我在宫里也都很好,圣上赐了恩典,体恤侯府为国事,多年分离。爹娘每个月还能入宫看女儿。”


    “对。”关元英一笑,“是这么个理。”


    酒过三巡,千镜滢头有些发晕。脑袋一沉,待要再拿酒碗,被关元英截住。


    关元英同千门山对视一眼,笑道:“可以了。一下子忘记了,这酒后劲大着,你那点酒量当娘的还不知道?”


    两口子在边境待久了,这点酒在二人眼里自然不在话下,一时忘了还坐着个千镜滢。


    千镜滢两颊通红,许是被酒气熏得,看向关元英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迷蒙,如起了雾的镜子似的。


    “嗯。”


    朝颜在边上,听千镜滢声音不对,哭笑不得,到千镜滢身侧蹲下,“小姐?”


    她话落,被千镜滢抱住,她半个身子的力气压上来。


    “我没事。”


    关元英心里一咯噔,她瞥了千门山一眼,“你刚刚怎么不拦着?”


    千门山也没想到,看着自家语气不悦的夫人,“我以为就那一点。”他转头吩咐朝颜,“你带小姐回屋歇着,煮些醒酒的汤药过来。”


    “老爷夫人放心,奴婢省得。”


    朝颜扶着千镜滢起身,凌歌见状上前帮忙。


    千镜滢喝醉了有些站不稳,所幸凌歌气力大,朝颜几乎用不着使劲。刚迈出一步,见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人。


    朝颜看清来的是楚裕言,心里暗叫不好,“太子殿下。”


    千镜滢听到这一声,知是有人来。她这会意识已不大清醒,抬起水蒙蒙的眸子,见一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容貌清绝。她忘了眨眼,定定盯着他。


    夫妻二人见此情形,对视一眼,行礼退了下去。


    “奴婢去煮些醒酒的汤药来。”


    朝颜说罢就要离场,一扭头见凌歌跟木桩子似的杵着不动,连忙把人拽了下去。


    “你醉了,我扶你回去。”


    千镜滢瞪着眼睛看她,目光亮了几分,“好呀。”


    楚裕言上前来拉她,却被千镜滢反手拽住,他竟也由着她动作,顺从地跌坐在凳子上。


    下一瞬唇边一凉,是一只酒碗,里面还剩有半碗酒水。


    他目光一黯,抬头见千镜滢看着自己,一双眼里满是期待。他稍稍启唇,见她眼睛亮起。


    千镜滢轻抬手臂,酒水顺着碗口流入面前的人口中。他半仰着头,神色晦暗不明。月霜下,他面如温玉,惑人,柔和。


    千镜滢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将手臂抬起几分,迫得位子上的人仰头,几滴酒水溢出,贴着唇角滑到喉结,滚入衣襟中。顷刻间沾湿了一片。


    她下意识伸手,不轻不重抚上她喉结,将剩余酒水擦拭,刚一动作,手腕吃痛,酒碗脱手砸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千镜滢未来得及出声,被腕上力道往前一带,跌到一人怀里,一股清冷的气息钻入鼻尖。


    她怔了一下,下一瞬那股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将她双唇含住,一股灼热的酒气将清冷的气息化开,似是要把人烧化了。


    她手腕被她扣着,许是觉得新奇,她闭着眼未挣扎。待双唇分开,千镜滢睁开眼睛,气息微喘,眼里似有几分疑惑。


    她唇瓣殷红,还残留晶莹的水渍。


    感觉到腕间桎梏一松,千镜滢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眼里还有几分不悦。未来得及反应,双脚离地,她被人拦腰抱起。


    楚裕言步子迈得大,千镜滢下意识勾住他脖子。又觉得头有些疼,窝在他怀里,待要睡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她被扔在床上。


    她想起还未脱鞋,待要起身,后颈被人捏住,一道灼热的气息扑来,将她缠住。


    帷幔解下,系带滑落在地。


    几上灯烛未熄,焰花被烛身抵着,蜡滴溢出,挂在烛身上,欲落不落。


    空气里传来黏腻的水声。


    晚间朝颜端着醒酒汤过来,听到屋子里动静,反应过来什么,连盘带碗扔在外间矮几上,通红着脸麻溜地跑了。


    千镜滢半夜意识稍稍清醒过来些,就着那点烛光,她看清自己在哪里。


    待要动作,感觉浑身酸胀,像是被车辙碾过般。


    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她想起什么,脸唰得一红,就要缩回被子里,腰被人环住。


    耳边一痒,“醒了?”


    千镜滢把脸埋在被子里,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下一瞬被子被人拉开,视线恢复,楚裕言坐起身,眼里含笑,还透着几分情欲,“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下了床,回来时手里端着只碗,里面放着醒酒汤。


    “头疼吗?”


    千镜滢坐起身,牵扯到身上,面色微变,“有点。”


    他用勺舀了汤递到她唇边,明明一下子就能喝完的东西,他偏要一口一口喂,硬生生拖了一盏茶的功夫。千镜滢实在不耐烦,眼皮子都要睁不开,“好了没,好困。”


    “嗯。差一点。”


    千镜滢把碗一把端过,剩下汤水一饮而尽。也不管楚裕言如何,倒回床上,一扯被子就要睡,不防一只手掌极为不安分,时不时蹭过腰间。


    千镜滢一把将“罪魁祸首”抓住,忍着怒气看他,“要怎样?”


    第64章 查案“他有我好看么?”


    他哑着声音,语气含笑,“不是腰酸么?”


    千镜滢心里警铃大作,“和你没关系。”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


    千镜滢见着这人无耻行径,险些惊掉了下巴,扭过头不想再理他,又被他缠住。


    她终于忍无可忍,回过头,待要发作,双唇被人堵住。连胸口里那股怒气都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她伸手推了推他,却被他反扣住,十指纠缠。


    “滢滢,你想要个孩子吗?”


    千镜滢怔了一下。她未想好


    虽然阿娘告诫过她这件事,但当时她和楚裕言本就是半生不熟的关系,想着八字还没一撇。如今仓促之间,她其实未准备好。


    楚裕言似是看出她顾虑,轻轻一笑,“没关系,那便先不急。”


    “我也不知道,只是”千镜滢抿了抿唇,“母后暂且不说,朝臣也会不满。”


    “日子还长。况且,此事本就急不得。总有办法堵上他们的嘴。你若是不喜,有一种男子吃的药。”


    “不成!”千镜滢瞪圆了眼。


    这种事玩笑不得。若是寻常人家便也就罢了,楚裕言是储君,若是身体有恙,不是小事。


    楚裕言见她目色担忧,将人搂得紧了些,“信我,不会有事。”


    第二日千镜滢醒来,浑身酸疼。她强撑着起身,心里咬牙切齿把楚裕言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宫里免了她今日请安,待送别完千门山关元英二人,千镜滢在园子里站了会,最后又倒回去补了个觉。


    晚间用过膳,楚裕言牵着她饶了条路。千镜滢不明所以,“去哪里?”


    “一会便知。”


    出亭过石,不远处树起一道花障,绕过花障往前,远远只见湖畔萤星点点,碎光洒在湖水里,随着水波荡漾。待走近了,便见岸边树上,皆系纱绫绢帛各色花灯,光摇玉树。


    枝上缠有风铎,风移影动,泠泠作响。


    水心河灯散布,星河倒转,上下争辉。犹入桂殿兰宫。


    千镜滢屏住了呼吸,良久,方错开眼,“今日是什么日子?”


    “昨夜生辰办得仓促,我知你不喜那般。故单独为你筹备一场。可还满意?”他话落,唇瓣微热,被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


    千镜滢踮起脚,神采奕奕,“我很喜欢。”


    楚裕言凑到她耳边,气息微灼,“那可有奖励?”


    千镜滢被烫到,稍稍别开了头,“刚刚那一下不够么?”


    楚裕言似是笑了声。


    怎么会够?


    他牵住她手,朝湖边走去,月下对影成双,湖畔放着只只矮几,上面摆着只河灯,琉璃做的花瓣,被烛焰烤得晶莹剔透。楚裕言将祝疏递给她。


    灯辉映在她半张脸上,她笔杆抵住下颌,目光专注,似在思考写什么。未曾注意到一缕发丝垂下,唇绽樱颗,姣若春花。


    千镜滢待要动笔,抬头见楚裕言看着自己,“你转过去。”


    楚裕言眼里似有笑意,“为何?”


    “心愿被看到,就不灵了。”


    楚裕言未想到是这般缘由,只好转过身。千镜滢将愿望写了,放回河灯上。河灯入水,缓缓飘离岸边。千镜滢刚起身,腰被人环住,“写了什么?”


    千镜滢觉得这些时日,楚裕言太粘人了些。分明初见时不是这样的,如今两个人却颠倒过来般。


    “不告诉你。”


    夜里风凉,二人又看了许久灯,楚裕言牵着她回去。


    此次微服私访,为避免打草惊蛇,皇帝是以太子“监国”为名,楚裕言又提前几日秘密出行,掩人耳目。


    几人到了西陵,准备先到酒楼用饭,顺便也想看看能否调查到有用的信息。为避免招摇过市,楚


    裕言只带了几个亲信。


    酒楼旁有个小茶肆。下一瞬茶肆内走出一男子,青衣束发,一身衣裳已是半旧,浆洗得有些褪色,却不见尘垢。远远瞧着是个文弱书生,可待要仔细看,那双眼里却透着几分锐色。但鸦长的眼睫一眨,那点锐利顷刻间如石没水中,了无踪迹。


    柔和,平淡。


    他手里抱着一叠书册,抬头便见一行人从他面前经过。他似是看到什么,原先平静的目光闪过几分寒意,下一瞬那股寒意僵住,冰面松动,又有几分怔然。待要再看,一行人已走远了。只剩下几道背影,走入酒楼中。


    下一刻他被人推搡了一把,手中书册散落在地。


    “愣着做什么?让你记个帐,起来还磨磨蹭蹭!还不快走?别耽误爷们时间,等下还有事要谈!”


    林冠清一语不发,将地上账册一本本拾起。


    千镜滢入酒楼坐下。因地域差异,西陵又地处边境,楼中管弦之声,颇有异域风情。弹奏多用胡琴筚簟。曲调或高亢激昂,或热烈奔放。


    千镜滢觉得稀奇。便见楼下手拿羯鼓的乐师,踩着手下击打的鼓点,迈着奇特的舞步登场。下一秒他将羯鼓一抛,被另一侧的同伴接过。他向上一跃,伸手挂在头顶的架子上,紧接着一用力,翻身倒立上杆。


    楼上楼下发出惊雷般的爆喝,“好!”


    所有人屏息凝神,翘首以盼他下一步待如何。便见那乐师在杆上使了个前空翻。与此同时一只鼓槌旋飞而来,被他稳稳接住。他大臂不动,手腕轻转,甩出棍花,在空中似有裂帛之声。甩棍间,他抬起脚尖,在不到六寸的杆子上旋跳。


    眼看就要到了长杆尽头,所有人都死死盯着。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千镜滢眼前一黑,只听耳边又是铺天盖地的掌声,她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千镜滢要把那只碍事的手掰下来,却被它反手抓住,往边上一带。她一抬头,便见楚裕言目色沉沉盯着自己。本该是冰凌涌动的眸子,却硬生生让他克制出几分如沐春风的样子来。


    “他有我好看么?”


    千镜滢觉得不可思议,又看了楚裕言几眼,待确定什么,笑道:“我不过是多看了几眼,你怎么连这个都要醋?”


    她话落,感觉到抓在腕上的手稍稍用力了几分。千镜滢忙道:“我现在还是男的,你别乱来。”


    楚裕言冷沉着目光看了她半晌,良久,他用筷子将挑好了刺的鱼肉放进千镜滢碗里,一言未发。千镜滢看着碗里沾了酱汁的鱼肉,又悄悄瞥了眼边上的人,笑道:“我不看就是了。”


    对面帘后,隔间内,一人捏着纸页,指节因用力而隐隐泛白。


    千镜滢又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随你。”


    她反应过来这是对适才她那一句的答复。


    千镜滢忍俊不禁,想笑,硬生生给憋住了。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有趣?她倒了杯茶递给他,“旁人哪有你好看,我只看你一个便够了。”


    楚裕言听到这一声,适才沉的要滴水的目光稍稍缓和了些。


    千镜滢见他把茶水接过,知道这是哄好了。


    她正收回视线,见着对面那一侧坐着桌人,其中几人头戴巾布,看装扮不似中原人,应该是北狄外商。她长了个心,盯了一阵,见那外商对面坐着个中原装扮的男子。因离得远,听不清二人在交谈什么。


    不知是否是多心,只见那中原男子每隔一会,抓着碗沿的手指曲起几根,瞧着怪异。对面几名商贾面色俱是一变,又似是极力克制,隐忍未发。


    楚裕言又舀了勺文思豆腐到她碗里,轻声提醒,“吃饭。”


    千镜滢怕打草惊蛇,后知后觉收回视线,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觉得那几个人瞧着有些奇怪?”


    “嗯。别担心,有人盯着。”


    千镜滢听到这声,便未在说话。晚些时候,千镜滢用完膳,坐着吃了会点心。待见那桌人起身出去了,千镜滢坐在楼上,遥遥看了他们一眼。


    一名小厮装扮的人,凑到楚裕言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一行人站起身,朝适才那桌人坐过的地方走去。桌上一切如常,木桌上被茶水洇出几道湿纹,断断续续,倒看不出什么。千镜滢注意到隔壁有个隔间,她掀帘进去,隔间不大,里面一切陈设安置齐整,不似有人待过。桌上也空空荡荡。


    千镜滢正收回视线,忽见桌角下有什么东西,远远瞧着应该是纸。待走近了,她将地上东西拾起,发觉那是一页账册。上有涂改痕迹,应当是人落下忘扔了。


    她正看着,忽觉纸上字迹极为眼熟。暂且不提行笔,便是划去错字的痕迹,也与记忆里如出一辙。


    她捏着纸的手一颤,待要细看,旁边传来声音,“在看什么?”


    千镜滢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惊疑未定,半是哀,半是喜。却也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林冠清。


    她强压住思绪,垂下手,那也纸跟着垂下,被袖子笼住,她摇头,“无事。”


    她这会冷静下来些。


    这页账册,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早些年听人说过一些,说外商初到关隘,往往先接触的是吏目,因为这些人往往最熟悉通关流程的细节,私下谈判一些事宜,比直接求见关令更为高效。”


    但这种见面,显然是触律的。此次既然惊动了上面,说明牵扯极广。


    事情尚未明晰之前,她不能说。若真是林冠清,他出现在此处,极有可能是做了吏目手下的贴书。那几人行为举止尚且可疑,林冠清又是戴罪之身,真相未明,怕是会牵扯到他。


    楚裕言“嗯”了一声,看向千镜滢的目光微微有些惊异,却不明显。


    “可是发现了什么?”


    第65章 旧人“你喜欢我么?”


    “没有。只是刚刚捡到了一页废纸,应是账簿上撕下来的,突然想到而已。”


    楚裕言定定看了她一眼,未再问下去,只牢牢牵住她未拿纸页的那只手。


    路上,千镜滢总觉得楚裕言拽得有些紧,挣脱了两下,没甩脱。又因心中有事,未理会这些细枝末节。


    夜晚,几人到了事先安排好的官驿休息。


    房内,灯芯如豆。修长的人影罩在屏风上。


    竹摇清影,素壁斜辉。


    “殿下,经属下今日调查,那几人是北狄的玛瑙玉石客商。那男子是外贸司的吏目,来往货物抽三成,代价就是帮助那些人避开查验明路。”


    楚裕言将笔放下,目光里未见半分意外,“抽三成,怕是不止绕开查验这一条好处。”


    降低税率,走私,此次就连上头都有所察觉,能发挥的地方只会多不会少。


    “况且,就凭一个小小的市监官,做不下这么多事。”


    牧风连忙低下头,“属下知罪。”


    楚裕言抬手倒茶,“无妨,总不是那么好查的,只是提醒你一句。”


    “隔间之人,可有查清?”


    牧风不敢松懈,“那人蒙着面,应该是一直坐在隔间,后面不知怎得提前离开。属下让人去追,不幸跟丢了。”


    楚裕言端着杯盏的手一顿,沉静的目光里浸出几分凉意。


    牧风跪在地上,感觉头顶一道视线飘来,顷刻间被赋予千钧之力,将人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他脊背发僵,“属下知罪!”


    许是殿下感觉到他情绪,笑了声,“你也就会这一句。”


    分明是玩笑的语气,牧风半点不敢懈怠。纵使楚裕言有意压制情绪,但牧风到底跟在楚裕言身边多年


    ,那一声他隐约察觉到——


    殿下生气了。


    “属下再去查。”


    “不必了。能这么快察觉到行踪,看来是老熟人。找人盯着吧。”


    牧风知道,这次万不可再办砸,“属下明白!”


    夜色如墨,浮照在城街小巷,往下是灯明璀璨。


    檐下灯光驱开昏暗,人影沉沉压下。


    千镜滢坐在案边,看着手里那张纸页。是清哥哥的字迹。到底十几年的情谊,这都认不出来,岂不成酒肉朋友了。


    是偶然落下,还是清哥哥已经注意到她了?


    若是已经注意到,那必然会在纸上留下些什么,只是不能太过明显,因为这张纸最后未必会到她手里。千镜滢扫过纸上内容,最后在边沿处看到了倒墨痕。她将纸页翻过,发现反面亦有零散几道。


    她看了许久,忽然福至心灵,将那片纸叠起一角,两面零散的墨痕完整连接在一处,拼成一个极简单的图案。千镜滢觉得那图案熟悉极了,瞬息过后,她想起什么。


    早些年千镜滢念书到一半,时常走神,有时在本子上随意图画,有一次林冠清看到了,哭笑不得指着画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圈,还有褶皱,问是什么。


    千镜滢说是杏脯,正宁斋的杏脯。


    这不是巧合。只是千镜滢如今不便出去,她此次来是查案,若是轻易出府暴露行踪,容易打草惊蛇。


    该怎么办呢?


    千镜滢思绪未散,屋外响起一道叩门声,那声音不大,只叩两声即止,倒像是在提醒什么。她将手里的东西又塞回袖中,站起身。推门出去,见楚裕言站在灯下。


    夜里风凉,她连忙让人进屋。


    “你怎么来了?”


    “无事,就是看看你。”


    千镜滢笑道,“我一个大活人有什么好看的?”她到矮榻上坐下,未管楚裕言。本想着对方应该会到她对面落座,却不想楚裕言直接做到她身侧。


    矮榻不大,一人坐,稍稍宽余些,但若是两个人,便有些挤了。


    千镜滢往边上稍稍移了移,仍觉得挤,驱赶道:“那里有位置,你到那边坐。”


    楚裕言浑然未听到般,倒了杯茶水。


    “那是我用过的!”千镜滢未来得及劝阻,楚裕言已端起茶盏自顾自喝了起来。千镜滢张了张口,最后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楚裕言视线若有若无在她面上掠过,过了片刻,他将杯盏放下。


    “滢滢猜得不错,今日兴义酒楼里,那行人谈判的事,同我们此次调查之事相关。我的人要调查,倒还要费一番功夫,滢滢这般聪明,是如何猜到?”


    “也没什么。我当时只打量了那人一眼,他身上衣服是寻常的料子,但脚下的靴子,能看出些端倪。靴筒略高,靴头微翘,应该是常年需奔走办公之故。但料子要精细些,形制不似普通便靴,有可能是官府里做事的人。加上西陵的人多穿皮扎或者麻鞋,脚底穿靴倒不常见。”


    这人既然全身行头都换了,偏偏保留那一双靴子,大概是因为那靴子有不同意义。比如是上级所送,半是卖弄,内部的人看见了,也能知道此人地位不一般。


    “只是因为这个,便能知晓?”


    千镜滢总觉得楚裕言今日怪怪的,她大脑还有些乱,也未细想,只敷衍过去,“我也只是突然想到,只是猜测,不想猜准了。”她拿毛笔沾了墨汁,在纸上画了只王八,给楚裕言看,“厉害吧?”


    她话落腰间一重,被一双手臂箍住,她不防这一下,手上脱力,笔险些脱手,笔下线条已然歪斜。千镜滢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秒一只手抓住她手腕,这一下力气不算小。千镜滢倒吸一口凉气,毛笔应声坠地。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吻,是清冽的茶水味,有些泛苦。他似是感觉到千镜滢脊背有些僵硬,放柔了动作,舌头描摹过唇瓣,细细得摩过每一寸,却保千镜滢能跟上。


    千镜滢避了避,“我们……出来是办事的。”


    衣裳滑落在地。


    千镜滢仰着头,灯光下,他羽睫寸寸分明,眼中似潮水翻涌,就这么落在人身上,不容人有丝毫躲闪。如同蚕丝铺成的网,严丝合缝,粘在人身上。


    千镜滢伸手想去熄灯,手指还未能够着,被他扣住。


    千镜滢喘息道:“太亮了。”


    他埋在她颈间,雪白的颈被咬出痕迹。千镜滢瑟缩了下,下意识想避开。先前刺痛的一处似是被什么东西舔过,连带着冒出的血珠都被舔舐干净。


    他哑着声,“亮些看得清楚些,不好吗?”


    衣裳尽褪,千镜滢触到他视线,脸烫得厉害,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眼睛,声如蚊呐,“别看了。”


    他的唇落在他耳边,又轻咬住她红得滴血的耳垂,被蹂孽得不成样子。


    他对她的身体太熟悉了。


    千镜滢支不住,下意识伸手拽住桌案,却不想扯到桌上的纸,带翻了墨汁。


    力透纸背,顷刻间洇湿了一大片。


    “叫我什么?”


    千镜滢咬住下唇,尾骨发麻,叫不出声。他伸出手指抵入她齿间,逼着她发出声音。


    “夫夫君”


    “叫我的字。滢滢,叫我的字……”


    这厮得寸进尺。千镜滢咬住她手指,势必不再出声。晚间,千镜滢伏在矮榻间,累的不想动弹。楚裕言将人搂着,不让她睡,“你喜欢我么?”


    千镜滢不欲理他。却不想边上的人不依不饶般,纠缠着要个答案。千镜滢不堪其扰,点了下头。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那便只有我一个?”


    千镜滢觉得这话问得有点好笑,又没有力气细想,“嗯”了一声。


    楚裕言将她抱起,放到床上,“睡吧。”


    这一日极累,千镜滢几乎沾枕便睡着了。楚裕言兀自走到案边,将她衣裙拾起,从里面摸出一张褶皱的纸来。


    他看着纸上内容,良久,将它放回。


    翌日天亮,千镜滢想起让人去正宁斋买袋杏脯回来。


    房内,楚裕言将纸包拆开。两张油纸间夹着张极小的纸条,上面用兼毫写下几个字,“明日,戌时四刻,兴义楼。”


    清羽在一旁,见到纸包中的纸条,眼皮子跳了几下。


    楚裕言哂笑一声,“你说,这张纸,他是否猜到我会看到?”


    清羽知道这会楚裕言是真的生气了,“属下不知。”


    “可要属下把便条处理掉?”


    楚裕言将便条放回夹层中,闭上眼,良久,“让人送过去给她吧。”


    清羽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什么,“殿下可是想将人引出来下手。”


    “让人盯着,护她安全即可。”


    楚裕言声音发冷。他可以忍,只要不要太出格。只要他在她心里的分量高过那个人。他可以装作看不见。


    横竖等到回京后,二人都不会再有交集。


    *


    房内,千镜滢看着桌上便条,心中几乎可以确信,是林冠清无疑。


    但她眼下不敢贸然赴约。


    那头情势尚未可知,疑点众多。若是是一个局


    她犹豫着,是否要和楚裕言商量。若是要出去,必然是瞒不过他。


    她站起身,敲响了隔壁的房门,就在她要开口的一瞬间,房门已经打开。


    楚裕言坐在案边看她,屋子里还站着个陌生男子,圆领皂靴,应是当地驿站驿丞。


    千镜滢仍是男装,那驿丞看见她未能反应出,“这是……”


    楚裕言道:“无事,你先回去吧。”


    “小的告退,客官有事再吩咐。”


    房门合上。


    千镜滢到他对面坐下:“在议事吗?”


    楚裕言倒了杯茶,递来给她,“只是一些部署上的事。”


    言外之意就是,没有很忙。


    “是……我明日想出去一趟。”千镜滢犹豫着,要怎么和楚裕言说。


    却不想对方直接道:“我会调人手在暗处。”


    千镜滢正绞尽脑汁,兀然听到这一句,脱口而出,“好!”


    她话落,眼睛微微瞪大了些,“你怎么不问我去干什么?”


    第66章 重逢阿滢可有喜欢的人了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他看起来似乎给她留足了空间,并未干涉。千镜滢扶着杯盏,盯着楚裕言看了半日。


    楚裕言呷了口茶,“看我做甚?”


    千镜滢眉眼一弯,“看你长得好看!”


    第二日千镜滢如期赴约。她到时,林冠清已坐在原位置等她。


    千镜滢对少年的映像,还停留在临别那日。


    江波漫漫,草木萧瑟。相别于秋天,又在秋天重逢。


    原本形销骨立的人,被西北的风沙磨砺出棱角,磨出剑锋,亦褪去当年那身丰肌秀骨。


    看到他没有自怨自艾,也未一蹶不振。千镜滢心中大石终于放下。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今日穿的是最寻常的打扮,样式也符合当地风格。瞧着同楼里小厮有几分像。


    待要进去,见一名小厮端着茶水点心经过。她计上心头,把那盘东西要了过来,又给了他一串铜板。


    那小厮见着钱,眼睛都亮了,乐不可支看了眼四周,将那串孔方兄塞进袖子里,语气更热络了些,“公子,您有事尽管吩咐。”


    千镜滢微微颔首。她今日未带朝颜,只让凌歌在外面候着。


    内间,林冠清听到脚步,稍稍抬起目光,见进来的是一名小厮,一身青色的麻布短衫,腰系布带,头戴四方巾。手里端着茶水,低着头,看不清脸。


    千镜滢把托盘轻轻放下,又倒了杯茶,拿腔拿调,“客官请用。”


    她话落,位置上传来一声轻笑,闷闷的,似是抑制不住,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一声。


    “阿滢,别闹了。”


    千镜滢怔了一下,未想到这么快暴露,忍不住也笑了声,“你是如何看出?”


    “你扮成任何模样我也看得出,坐吧。”他倒了杯茶,递给千镜滢。外面的人见人已到齐,陆陆续续上了菜。


    他视线牢牢粘在她身上,千镜滢扮了男装。可眉眼依旧明亮,坐在位上,一瞥一笑较从前,似是庄重了些。


    他盯了许久,后知后觉收回目光。千言万语,最后只汇做一句话,“这些时日,过得好吗?”


    “我知你嫁入东宫。可有身不由己?是否欢喜?”


    千镜滢摇摇头,“我很好,你不必替我忧心。倒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可有受人欺负?”


    林冠清倒茶的手一顿,垂下的眼睫勉强扑闪了下。等再度抬起目光时,已面色如常,将茶水递来“我也很好。”


    “事发突然。委屈你在这里将就一下。”


    “说什么呢,旧友重逢,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此次出来,那位可曾知道?”


    千镜滢知道,他说的是楚裕言。


    “我本想先瞒着,只是绕不过去。我未明说对方是你,但我感觉他感觉到了。千镜滢目光微微凝重,“这般可会影响到你?”


    林冠清失笑着摇摇头,“猜到了。无事,我行得端坐得正。有些东西,只放在你我身上可以。大抵是一脉相承,他从小到大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若是此次我收到牵连,你也不必为我求情。我不愿你难做。”


    “他有他的难处,但我亦不愿你置于危险中。”


    林冠清无声笑了笑,绕开话题,“菜点的不多,你看看可合胃口?”


    千镜滢未动筷,“我未问你,如今怎得在互市司做事?”


    “阿滢可是觉得我太没志气?”


    千镜滢有些生气,“你知道我断没有这个意思。”


    “好。我知道了。”林冠清笑了笑,“若是为了正事来,我或许能帮上忙。”


    千镜滢怔了怔,刹那间明白过来什么,又担心隔墙有耳,张了张口,到底什么也没说。


    林冠清忽然拉过她的手,掌心微痒,他指腹轻轻划过掌心,在上面写下什么。


    她仔细分辨,见是一处地方。


    南街,聚福茶馆后院,包间,三,花瓶。


    许是为了让千镜滢看清楚些,他有意将一笔一划写得极慢。


    千镜滢目色渐渐凝重起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上面写的应是关键证据的藏身位置。


    她收回手,思考出其中关窍,“多谢。”


    林冠清先前将她手拉过来时,她袖子滑上去些许,手臂上露出几道红痕。不甚明显。


    一道道却似烧得通红的尖针,刺入眼中。


    林冠清知道那痕迹是怎么来的。


    他错开视线,“能帮上你便好。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千镜滢想起林冠清如今的身份,问:“清哥哥接下来可有何打算?”


    “殊途同归,不必为我担忧。”


    他未细说,千镜滢也未问。林冠清伸手,夹了一块酱鸭到她碗中,“你尝尝,这里的和汇香楼的有何差别?”


    千镜滢看着碗中东西,未动。林冠清似是看出她顾虑,笑着夹了一块,放入口中。


    千镜滢见他这般,心绪被扯得发疼,“我非是疑心你。”


    “我知道,你如今身份特殊,确实马虎不得。”


    千镜滢“啊”了一声,“是啊,这不比杀了我还难受。菜摆在这儿,只能看着却吃不着,这不是馋我吗?”


    林冠清伸手拍了拍她头,“来日若是有机会,你若是不嫌弃,我下厨给你吃。”


    千镜滢捂着脑袋避开,笑道:“好啊,我等着。”


    林冠清面上笑容似是淡了些,语气如常,“只是我怕做的不好吃……”


    “好朋友下厨,便是粪便我也得品鉴一番。”


    林冠清未料到她这般说,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千镜滢吓了一跳,慌忙想掏块帕子给他,又想起什么,止住动作。


    所幸林冠清缓过来,摆摆手,“无事。”


    “怪我在你喝茶的时候说话。”她见林冠清咳得面红耳赤,顿了几秒,见他当真没事,放下心来。


    “对了……”千镜滢想到什么,问:“清哥哥如今在西陵,可有遇到喜欢的姑娘?”


    “我听说西陵这边的姑娘与京城不同,性格爽朗,善骑射,似我阿娘那般。鼻梁都比中原的女子高挺些。”


    林冠清将杯子放下,“尚无。”他看了眼千镜滢,又道:“不过倒是有有好感的,只是不敢唐突。”


    千镜滢心中大石落地,语气又恢复从前那般热络,她“咄咄!”两声,“什么时候我也想见识一下!”她边说边疯狂眨眼,“若是真心喜欢,我还能帮你牵桥搭线!”


    林冠清三言两语,将她好奇心勾起。


    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


    林冠清垂着眸,袖子的拳握紧了,过了阵,他笑,“那阿滢呢?阿滢可有喜欢的人了?”


    千镜滢目光微亮,朝他点点头。


    林冠清扯了扯嘴角,最后夹了筷子茄辣到口中,许久。


    “如此,甚好。”


    二人又闲聊几句,千镜滢见天色不早,起身离开,走之前在桌上留了袋银子。林冠清送人出去。到了门口,千镜滢道:“若是有难处,同我说。不必害羞。”


    他们身份瞒不了几日,总归要动手了。


    林冠清微微一笑,“好。”


    千镜滢一转身,见门口停着辆马车,规模不大。御位上坐着个人,身影瞧着有些面熟。待人转过来,千镜滢方只是清羽。


    座位上坐着的是谁,不必多说。


    林冠清显然也认出他来了。待一抬目,见车帘掀开,露出那人半张侧脸。一双目光有如寒星,凉凉扫了过来。


    林冠清忽的一笑。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他就对阿滢有心思了么?


    千镜滢未料到楚裕言会亲自过来。他转身,朝林冠清做了个口型:我先走啦。


    林冠清收了目光,眼里恢复柔意,“好。”


    千镜滢掀帘上了车,到楚裕言身侧坐


    下,支着脑袋看他,“你怎么来了?”


    楚裕言未说话,伸手擒住她下巴,吻了上去。舌尖撬开牙关,长驱直入,不容得片刻喘息。


    千镜滢下意识想往后避,一只手摁住她的脑袋。千镜滢只能拽紧他肩上的衣料。


    二人贴得极近,近到能感觉到起伏的胸膛,滚烫的体温。


    他似是感觉到她的不适应,放柔了动作。只一点点蹭过她唇瓣,引导着她回应。


    千镜滢闭上眼,勾住他脖子。狭小的空间内,只留彼此呼吸纠缠。


    车帘似遮未遮,透开一道缝隙。


    车外的人站在石阶上,将车内情形看清。直到马蹄轻踏着,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车内,楚裕言松开她。指腹轻轻擦去她唇上的晶莹。转而牵过她手,揉开他指缝,将自己的温度一点点渗过去。


    “出来办事,路过了,便等你一起。”


    千镜滢猜到楚裕言刚刚那般是为何。她想了想,觉得这般瞒着他也不好,支支吾吾不像个女人。


    “我也是前几日碰巧遇上,人都到西陵了,总要见一面的。”


    身侧的人未出声,过了片刻,道:“嗯。今日看过便结束了么?”


    他看起来似乎并未介意。


    “应该是的,毕竟现在我和他身份多有不便,能不见面还是少见的好。”


    “好。”


    千镜滢本想再解释一下,他都这般说了,她再要啰嗦,倒有些见外。她想起正事,“对了,他刚刚同我说,有本账簿,被人藏在隔壁茶铺的包间里。”


    千镜滢话落,感觉指间微痛。扣住自己的那只手似是收紧了些。她不明所以看向边上的人,见楚裕言低着头,看着她膝上的手,神色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二人相处时日常了,千镜滢难得捕捉出他情绪,“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他抬起目光看她,“我让人去查。”


    千镜滢未想太多,“好。”


    “不过我很好奇,此事他是如何得知?”


    千镜滢心里一咯噔,总觉得这语气不大善,觑了他一眼,又见他看着自己,目光平静无波,应只是多了个心,单纯询问一下,便解释道:“他如今在那些人手底下做事,应是文书类的活。”


    “是以对这些清楚些。”


    第67章 沐浴“我侍候你。”


    “是吗?”他指腹揉捏过她手背,未再说话。


    “但这些事定然同他无关。他此次……”千镜滢话至一半,面色微变,又止住了声音。


    她如今替他说话,怕是害他。若是他事先部署,她这般说,怕是会让人有心人觉得林冠清是有意为之,城府深沉。


    楚裕言视线微凉,并未拆穿,“你如今对我说话也要说半分留半分么?”


    他今日有些太平静了些。虽说楚裕言向来如此,但这种平静更像是悬在头顶的冰棱,藏在檐缝里,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不经意间让人头皮发麻。


    “没有。我是说以清哥哥的性子,若是一开始知道这帮人的行径,定然是不会助纣为虐的。”


    她话落,又觉得说错话,一扭头见楚裕言阖着眼,不见情绪,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她看得有些困了,索性往他肩上一靠。楚裕言感觉到动静,睁开眼。


    一瞬间眼里翻涌出几分杀意,又似戾气。寒星迸溅。


    他微微侧过头,见千镜滢靠在他肩上,闭着眼,


    伸手进袖中,袖子里露出半截乌木盒。不想拿到一半,千镜滢不满地轻轻拍了他一下,“别晃。”


    楚裕言眼底寒意散开些,果真止住动作。


    马车到官驿前停下,千镜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盒子。


    楚裕言道:“打开看看。”


    好奇心驱使,千镜滢将盒子打开,露出一只白玉簪。簪头刻了多梨花,簪身缠着藤蔓,隐隐生出几只花骨朵,连花瓣上的褶皱都一清二楚。


    千镜滢目光一亮,整个人清醒了几分,“送我的?”


    “好漂亮的簪子。”


    “喜欢吗?”


    千镜滢觉得这宫里的匠人手艺实在精细,重重点了下头。余光一瞥,方瞥见楚裕言指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她待要细看,那只手忽得收回。


    千镜滢出手如电,将其抓住,她瞪大了眼,“你何时受了伤?”


    “小伤。”


    千镜滢细细看过,见伤在左手,又有些像刻刀划伤,她僵怔了一下,“这根簪子,是你刻的吗?”


    楚裕言轻轻“嗯。”了声。


    “以后莫要在刻了,划伤了手不值当。”


    他伸手摸了摸她头,“你喜欢便好。”


    千镜滢板了脸,“不喜欢。”


    楚裕言笑了声,将人搂过,“心疼我?”


    千镜滢并未掩饰,“是啊,所以以后不要再刻了。”


    他唇角微微勾起,牵着她下了马车。刚到驿站,有侍女上前,说驿站里已备了热汤。


    千镜滢知是楚裕言吩咐,正好也要沐浴,便跟着她过去。


    浴室的位置稍偏。朝颜早早在外面候着。映入眼帘的是一道云母屏风,往里走,便见一个浴槽,有半人高。槽内是用砖石砌成,抹上一层灰浆,被打磨光滑。槽沿不大不小,正好能搁下铜盆、皂角盒。


    屋内水雾蒸腾。角落里煨着只铜壶,正冒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两侧的架子上挂了要换的衣物。


    朝颜服侍千镜滢换下衣服,一手拿着只水杓。


    侍候间,朝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千镜滢耳朵尖,稍稍侧目,“你若是困,便回去休息吧。”


    “奴婢不累。”她已经在官驿里待大半天了。朝颜伸手放到千镜滢肩上,似是想给她捏肩。


    千镜滢怕痒,下意识避开,一扭头见朝颜委屈巴巴盯着自己。她见着她表情,忍住笑意,“没事,你捏吧。”


    朝颜捏了阵,探过脑袋,“小姐,舒服么?”


    千镜滢阖上眼,唇角勾起,“嗯。”了一声。


    朝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未说话。不想千镜滢先一步开口,“傻瓜。不是我把你忘了,我出门是办事的,一会儿就回来了,人太多容易引人注目。你不会武,所以我就没带你。”


    “小姐以前处处都带着奴婢。”


    千镜滢听她嘟囔了声,和受气的小媳妇似的。


    “以前在宫里,也没这么多事。我以后都带着你就是了。你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我哪能冷落了你?”


    朝颜听了这一声,眼里才露出些许笑意来。她动作到一半。感觉到屏风后似有动静。朝颜心下一惊,扭过头看清来人,就要出声。


    楚裕言看了她一眼。不知是否是错觉,朝颜总觉得那视线有些凉。


    小媳妇抿了抿唇,会意过来,止住了声音,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千镜滢感觉到肩上动作停了一瞬,“你若是手酸了,就回去歇着吧。”


    这一声未得到回应,朝颜似是为了证明什么,力道加大了些。


    千镜滢由着她去了,又过片刻,她抬手轻轻拍了下放在肩上的手,“可以了。”她刚一睁眼,看清身后的人,瞪大了眼。


    猛的反应过来什么,捂住胸口退远了些,“你何时进来的?”


    楚裕言眉眼含笑看她,“刚来。”


    千镜滢伸出一只藕臂推他,“你你你,转过去。我在沐浴,你也太失礼了!”


    他反手握住她手,指腹描摹过她掌心,“你我是夫妻,又不似旁人,有何


    失礼?”


    “那也不行!”千镜滢气急败坏,“我要换衣服了,你赶紧出去。”她话落,一只手臂伸入池中,她身上一凉,被捞出汤池中。


    他将她放在一旁的垫子上,先一步将帕子取下,自己跪在一侧,沿着她的脖颈到胸前,一点一点擦拭着。


    千镜滢耳根红得要滴血,僵坐着不动。感觉到帕子一点点往下,她伸手要将帕子夺过,不防楚裕言早有预料般,将帕子拿远了些。


    千镜滢震惊此人皮厚程度,要去拿架子上的衣服,反手被他扯回。


    “去哪里?”


    千镜滢怒了,“穿衣服。”


    “擦干了再穿。”


    千镜滢忍了忍,最后“啪”得一巴掌拍他手上。原本白皙的手背微微泛了红色。他也不恼,将千镜滢搂住,翻过她手心,指腹一寸寸得摩过她掌心的纹路,“手疼吗?”


    这番动作倒弄得千镜滢有些不好意思了,“还好。”她一抬头,见楚裕言垂着目光看着自己手心,眼神瞧着有些沉,像是要把她的手揉到骨血里似的。


    这个认知一出来,千镜滢吓了一跳,就要把手抽回,不想被他拽住,整个人被打横抱起。


    楚裕言抱着她走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把人放在膝上。


    千镜滢同他视线对上,打了个磕绊,“干……干嘛?”


    一只布了茧的手顺着她尾椎往下,一路游移到丰腴的腿间。


    池沿摆着只玉瓶,花瓣沾了水汽。被人用手揉开。


    “你……别弄了……”


    楚裕言细细嗅过她脖颈,那股恼人的味道终于散去了些。


    “只许我这般对你。”


    千镜滢咬着牙没吭声,不防对方突然加重了力道,她没忍住轻吟了声。她咬住下唇,红着眼看他,眉眼间生出几分恼意。


    楚裕言目光一暗,搂在她腰间的手加重了力道,吻上她唇瓣,他声音暗哑,“你不知道你这般有多勾人。”


    千镜滢喘着气,闭着眼未理他。耳边轻笑一声,“我侍候你。”


    天色渐沉。朝颜站在卧房门口候着,听到动静,下意识想去迎,看清是楚裕言。他怀里抱着个人,似是睡着了,一头乌发披着。


    朝颜不敢细看,只将房门打开,无声行了一礼退下。


    楚裕言从屋内出来,看了眼站在外面的凌歌,冷着声吩咐了一句,“浴房里的衣服烧了。”


    凌歌虽心下奇怪,但并未多问,只利落应了声是,“是。”


    按照先前得到的线索,楚裕言的人一路摸到茶楼,果真发现两本账册。一本记录的是西陵各商户缴纳的“商股”金额、日期,另一本则记录分配明细。


    是夜,千镜滢坐在楚裕言身侧,翻着桌上的账册。她拿得是分配明细那本。


    她看了阵,发现不对,“我看这上面写,互市使和永寿府君各占三成,那剩下还有四成去哪了?这本账册里,剩下那四成去处记录的极为模糊。”


    “这帮人跳了这么久,最后还要靠地方商帮联合匿名上奏,才传出点风声。”


    千镜滢反应过来,是关税审核出了问题。


    “户部?”


    楚裕言轻轻捏了捏她手。


    *


    “府君,不好了!”


    园林中,男子身穿石青色圆领袍,天还不冷,袖口处却滚了一道紫貂毛边,却不明显。他头上戴着一顶六合一统帽,听到声音,微微侧目过来,离近了便可见到那帽上缀了一颗紫红色的碧玺。


    帽下,他眉心不悦得蹙起。


    几名围在他四周的官员,听到动静,极为识趣得拱手作揖道:“府君既有要务,我等不敢叨扰。今日得观奇石,已感盛情,且容我等先行告退,改日再登门谢过。”


    李闻忠道:“俗务缠身,怠慢了诸位,还望诸位谅解。”


    几人连道不敢。待送走几名官员,李闻忠不紧不慢到堂内坐下,喝了口茶,“何事惊慌?”


    前来禀报的人“噗通”一声跪下,“府君,后院那本账册……不见了!”


    李闻忠目光一厉,眯了眯眼。地上的人俯身跪着,看不清府君情绪。堂内一时死寂。


    “去请杨公公过来。”


    杨陵到了书房,压着性子行了一礼,直到李闻忠放下手里的茶水,“坐。”


    短短半日,杨陵嘴角都起了两个燎泡,他拍了拍手,“早接到密报,说太子要来,原来不声不响,在这等着!”


    “急什么?”李闻忠看他一眼,“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了阵脚。不如先想想,哪里出了岔子。”


    杨陵定了定心,“府君说的是。”


    “这几日都知风声紧,不敢太过。只前些日子,手底下的吏目自作主张,说有几名北狄来的玉石商。如今想想,那几人后面极有可能是被人串通好的。”


    李闻忠摇摇头,“你没明白,是出了内鬼。”


    第68章 隐蔽“阿滢可是不信我?”


    杨陵面色微变。


    “莫慌。”李闻忠语气不紧不慢,“冯大人早就提醒过。为今之计,只能一不做二不休。”


    杨陵先前稍稍镇定了些,眼下面色微变,“定远军尚在西陵,还有城外守备。”


    “守备军早就是我们的人了。至于定远军,皇帝早有猜忌,不得召令焉敢擅动?”


    “对对对,等来来回回走一趟,大局已定。”杨陵擦了擦手心渗出来的汗,“届时就说太子突发恶疾,再有冯大人手下的人打点,查不到我们头上。”


    他话落,听到李闻忠缓缓“嗯。”了声,杨陵一颗心彻底安定下来。


    太子到了永寿府的消息很快传播出去,车驾进城,李闻忠率领大小官员跪地迎接。


    朝廷一同派来的,还有御史姜晏安。


    此人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又熟悉税收流程。


    楚裕言照例询问地方官员地方政务。晚间李闻忠在府中摆了宴席。


    房内,清羽凝着目色,“殿下,此去恐有诈。”


    清羽都能想到的事,楚裕言不会想不到。


    “就算不去,他们也有办法。”


    那两本账簿只能落实李闻忠和杨陵的罪,动不了真正的后台。若是错过此次机会,再要查出什么,只怕就迟了。


    “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一切已部署妥当,只等火把三晃为令。”


    楚裕言眸中冷意化开些,“让禁军先护送太子妃离开。”


    “是。”


    *


    夜星寥落,暮色笼罩山头。


    官署中灯火通明,隐隐有丝竹声传出,萦绕在府邸上空。步入正厅,只见两侧大摆宴席,台上水袖蹁跹,暗香浮动。


    庭燎自成一轮明月。


    楚裕言坐在主位,一名年轻女子上前,替他斟酒。


    几人素闻楚裕言修身养性,不近女色,本未打算在这上面下功夫。只是听闻太子娶妃,又听到些风声,心道搞不好楚裕言还真的转性了。


    眼下见那女子替楚裕言斟酒,对方并未拒绝。却不想就在那女子端着酒杯,要碰到他唇的一瞬间,楚裕言视线扫去,似有寒星迸溅。


    那侍女面色雪白,手一颤,手里的酒杯脱手,酒水洒了一地。


    杨陵变了脸色,“你怎么做事的?”


    那侍女腿一软,跌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不是有意的。大人恕罪。”


    楚裕言看了眼地上的人,未出声。李闻忠摆了摆手,让人把地上的人拖了下去。


    “殿下不喜欢,下官再去叫个聪明利落的来。”


    “不必了。”


    楚裕言未动筷,底下也未敢催促。待要面面相觑一眼,上面传来声音,“李大人这永寿府,倒比京城还热闹。昨日孤见往来商户络绎,本以为都赚得盆满钵满,怎料夜里听客栈掌柜说,不少人正盘算着转去别处经商?”


    李闻忠笑了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商户们各有盘算罢了。”


    台上轻笑一声,“说得不错。只是李府君以为,这个利,最后到了谁头上?孤


    此次奉命查案。前些时日听说了件事,说有人借着朝廷关税的名头,逼着商户交‘商股’买平安。”


    “孤倒是不知,永寿的治安,已经需要用这样的手段了?”


    “断无此事!”李闻忠正肃了神色,“定是有人借机混淆视听,欺君罔上。”


    楚裕言扫了眼台下,一个个端得是临危不乱。


    “说得好。”


    清羽从怀中掏出账册递给楚裕言。


    楚裕言随手翻了页,“孤前些日子得到两本账册。”他不紧不慢,声音不大不小,将账上内容念出。每个字都无比清晰,传到在座耳朵里。


    “……孤看还有四成,是孝敬给上头那位……诸位不如说说,这位‘上头’,是户部的哪位大人?”


    李闻忠面色不变,杨陵事先早有准备,此刻也稳住了。


    倒是现场有几名知情,胆子又小的,听到这几声,如听阎王点卯般,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滚落在地。被李闻忠一个眼神稳住了。


    “殿下容禀,这本账册真伪有待调查,不如殿下先将这本账册交予下官,待下官查清此事,再给殿下一个交代。”


    *


    夜色死寂,巷口中窜过几道人影。千镜滢换了衣裳,由禁军护送着饶过巷子。


    南街有一家建安米铺,里面有东宫的人。


    巷子里散发出淤泥的腐烂气息,与夜风混杂在一起,渗出凉意。


    “放开我!”


    一道声音打破了死寂。禁军心下警觉,几乎一瞬间拔出刀刃。千镜滢已闪身嵌到一处门框内。


    她目色凝重。


    不知为何,今夜总觉得眼皮直跳。


    她心绪混乱间,那道声音离近了。


    “谁…”


    那头显然已经有人发现他们了。几人刚发出一个音,只听裂帛一声。刀锋划破皮肉,几人已倒地没了声息。


    林冠清被禁军架住,他喘着气,抬头见黑暗中走出一人,是千镜滢。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们彼此都是怔了下。


    “阿滢?”


    千镜滢见状连忙摆了摆手,让几人退下。她注意到他身上染的血,顾不得男女大防,连忙上前要将人扶住。被凌歌止住动作,“夫人,担心有诈。”


    “他是我朋友,不会害我。”


    凌歌仍是半分不动。眼见林冠清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千镜滢连忙推开凌歌,她离得近了,方见到林冠清腿部涌出的大片血迹。


    浅色的衣摆被鲜血浸透,浓烈的血气扑鼻而来,如同尖针刺入千镜滢的神经,她咬死下唇,从怀里掏出帕子替他将伤口摁住,“怎么会这样?”


    “无事。”林冠清朝她扯出抹笑来,却不知自己面色苍白,“只是一点皮外伤。”


    “我去给你止血。”


    她要将人扶起,凌歌见状,先一步把林冠清扶住,“奴婢来吧。”


    林冠清此时,本不宜移动。千镜滢见凌歌扶得极为稳当,点点头,“多谢。”


    “阿滢,你们要去哪?”


    千镜滢简单和林冠清说了下。林冠清道:“我知道有条路,比较隐蔽。”


    不知是谁压低声音,“夫人,担心有诈。”


    “阿滢。”林冠清语气虚弱,“你信我。”


    千镜滢担心林冠清伤势,简单思考过后,点头,“我信。”


    她扭头吩咐了什么,几名禁军处理完尸首,几人就着夜色,很快到了地方。


    到了一处房间内,凌歌和另外一名禁军送人到床上安置。千镜滢要了止血的药粉,也被凌歌接过,“请夫人暂时回避。”


    千镜滢觉得凌歌有些奇怪,以往未见她这般。但此举合情合理,还是点点头,“把帘子放下就是。”


    她转身刚到桌边坐下,听到帘后传来一声闷哼,千镜滢听了心头直跳,“凌歌,你会吗,要不让我来吧?”


    帘内传来正肃的声音,“夫人放心,奴婢早些年和清羽他们打过仗,比这再重的伤都处理过。”


    千镜滢信了大半,觉得凌歌实在靠谱,道了声谢,“麻烦你了。”


    夜已深,若是要找医师,怕是不易,还有可能打草惊蛇,只能先将血止住。


    “可是账簿的事被查出,连累了清哥哥?”


    她一时后悔。当时早该想到,那帮人得知事情败露,一定会查到林冠清头上。她应该派人护他周全。


    “非是连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与阿滢无关,阿滢不必愧疚。”


    千镜滢觉得后怕,“今日若不是被我遇上,我怕是就见不到你了。”


    “阿滢是我的福星。”


    “凌歌,伤势如何?”


    “刀上无毒,只是伤口有些深。血止住了,没有性命之忧。”


    千镜滢松了口气,屋外响起一道叩门声。她站起身,“清哥哥你好好歇息,我先处理些事。”


    “好。”林冠清笑道:“阿滢如今长大了。”


    “你处理好事情可否再来一趟?我有话同你说。”


    千镜滢想,林冠清应是有重要的事,“放心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推门出去,看了眼身后,移步到庭院中。


    “可处理干净了?”


    “夫人放心。”


    “只是属下根据您的命令,检查了下那尸首,发现些端倪,那几人虽一身行头和武器都与互市司侍卫无异,但属下扒开他们衣服,其中一人身上刻有刺青。属下看那几人招式,更像是响马。”


    自本朝以来,为维护军中形象,保证纪律严明。上至禁军,下至高门侍卫,身上皆不允许有刺青。


    真正让千镜滢起疑的,是:“那几人一身行头和武器都与互市司侍卫无异”。


    若是要灭口,那便该隐蔽身份,而不是像这样招摇过市。何况建安米铺与另外几处并不同路,怎么偏偏在巷子里遇到。


    千镜滢又问:“不像官府中人,有无可能是仇家上门,嫁祸官府?”


    那禁军有些不确定,“这一带匪盗并不横行。属下只是不明白,响马怎么有官府的衣服?”


    是啊,那么复杂的规制,要得三套完整的,谈何容易?那这些当官的还要不要活?


    千镜滢觉得眼皮子又开始跳,她转身回去。凌歌在屋外候着,她见千镜滢进去,默不作声抬脚跟着,不想里头道:“凌歌,你先在屋外候着,我有些话想和朋友说。”


    凌歌听千镜滢语气一改往日温和随意,同楚裕言有些像,恭敬道了声“是”。


    房门合上。千镜滢掀开帘子,与床上人对视的一瞬间,林冠清目光一怔,紧接着连忙拉开被子要将伤处遮住。


    “阿滢你退开些,我怕让你沾了血污。”


    千镜滢止住他动作,“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我自幼将清哥哥当兄长看待,从前不会变,如今更不会变。”


    林冠清似是不解,“怎得突然说这些?”


    “清哥哥,我只问你一句。抓你的那些,当真是官府中人吗?”


    林冠清抓着被子的手一紧,他笑了声,“阿滢可是不信我?”


    千镜滢未说话,一双目光牢牢凝在他身上。


    第69章 生局阿滢,是他骗你


    林冠清叹了口气,“你要这么问,我也不能确定。他们只弄伤了我的腿,让我无法逃跑。或许是想找个地方将我处理掉。”


    可千镜滢并不买账,“他们弄伤了你的腿,却未捂你的嘴?”她看向林冠清的目光满是探究,“我从未想过你会骗我?你做这些,是为何?”


    为了骗她,甚至不惜在这个关头弄伤自己。直觉告诉她,这不是玩笑。


    林冠清有事瞒她。


    林冠清似是被她这话绕晕了,“阿滢,我如何骗你了?”


    还装?


    千镜滢气极,“你不明白,那你可认得这个?!”她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拍在林冠清手中。


    林冠清目光微闪,语气宠溺,“阿滢给我银票做什么?”


    “当年你去西陵,我在给你的每一张银票的铜钱纹上,都用针沾墨水刺了个孔。若你有一天遇到危险,我或许能凭借这个线索找到你。”


    沾了温度的纸片有些沉甸甸的,显然是被千


    镜滢一直带在身上。他目光动了动,眉眼间化开笑意,“阿滢。许是当时挣扎间,他们将我身上钱财尽数摸走……”


    他话未说完,千镜滢拽过他手。袖子被撩起,精瘦的手腕上露出一串玉珠,“那为何不偷这个?”


    这玉珠是有一年林冠清生辰,千镜滢送的。这些年林冠清一直带在身上。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他也只是将它贴身藏好,从未想过将它典当出去。


    林冠清僵怔了瞬,“我不知。许是他们没注意到……阿滢你怎么了?”


    “骗子。”千镜滢冷了面色。


    千镜滢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他。林冠清被这眼神刺了一下,他自知隐瞒不下去,柔声哄道:“阿滢,是我不对。我不该买通人骗你。”他伸手牵过她手,“你原谅我好不好?”


    千镜滢将手抽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如何知道我行踪?”


    她似是询问,又似喃喃自语。她脑中思绪飞转,猛地抬眼,“是我的行踪暴露了,所以你要带我改道?”


    “对。”林冠清摸了摸她头,“是这样。”


    千镜滢目光狐疑,“可你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


    “阿滢。”林冠清苦笑,“我为何如此,你不明白吗?我只是想让你心软。”


    千镜滢不敢信了。她心绪愈发混乱。她的行踪是怎么暴露的?她了解林冠清,断不可能只是为了这么幼稚的理由。


    她这一路,都未见到城防营的巡逻,那这些人去哪了?


    “你告诉我,是不是他有危险?”


    林冠清僵怔了瞬,“阿滢,‘他’是谁?”


    千镜滢看他神情,心凉了半截,鬼使神差的,她问:“是城防营反了?”


    没有比这再糟糕的结果了。


    “阿滢,你多心了。我这会头有些晕,你让我先休息一会,明日再说,好吗?”


    “既然是我多心,那我今夜便要出城。”


    “阿滢。今夜局势尚未分明……”林冠清一只压在千镜滢头上,“你这般出去,与自投罗网……”


    千镜滢听他说话,下一秒只听“叮”得一声撞击。林冠清面色微变,捂住了收回的右手。紧接着千镜滢被人大力拉起,护在身后。


    千镜滢看清来人背影,“凌歌?你怎么进来了?”


    她微微侧目,这才注意到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根银针。极细,若非碰巧,她都未能注意到。


    “夫人小心,此人意图不轨。”


    林冠清看着凌歌,视线发凉。


    咚!


    千镜滢心向下猛沉。如果刚刚只是猜测。这一步动作,几乎将千镜滢心中猜测印证了九分。


    林冠清支着身子坐直了些,“阿滢,我能做的只有护住你,至于其它,你就算知道也于事无补。”


    千镜滢袖中拳头拽紧,因用力而颤抖,“你早就知道?”


    “阿滢这般聪明,为何就不能往下多猜几分呢?”


    千镜滢心头一跳,她担心楚裕言安危,“你什么意思?”


    “有些话,我只想单独和你说。”


    千镜滢后退半步,似是要走,“我不会再信你。”


    林冠清看到她动作,忽的一笑。这一笑不同于以往的温和,反而染上几分自嘲,掺着恨。


    是恨,像一把利刃,把心一点点剜出来,每一寸都淌着血的恨。


    有一瞬间,他似乎能理解楚裕言了。易地而处,他也要如此。


    千镜滢就是这样的人啊,对谁都能好。爱你时毫无保留,亦会像如今这般,弃你如敝履。


    有一瞬间,他想将她融进血肉。只有他一人,不会患得患失,永远不会分开。


    “我只说一句。你可以站远远的。我如今伤了腿和手腕,不会再对你怎么样的。”


    “如果你听完还想去,我不会拦你。”


    “夫人,担心有诈。此人之话不可信。”


    千镜滢心系楚裕言,不想再耗,“你先下去。”


    “夫人。”凌歌纹丝不动。


    她加重了语气,“只一盏茶,下去。”


    凌歌目光扫向林冠清,似有警告,“奴婢就在外面。”


    房门短暂得打开,又再度合上。


    “现在可以说了么?”


    她语气疏离到极致。是了,阿滢最恨欺骗。可是谁逼他们至此?


    林冠清神色清冷,“阿滢,你不是猜不到,是你不敢往下猜。是谁在大婚前一个月,无意让你得知我父亲的事?好引诱你向我通风报信?又是谁,有机会将这件事上奏给皇帝?”


    短短几句,在千镜滢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是了,一国太子,真的是李巧儿说认就能认出来的吗?


    那段时间,她以为错是二人铸成的。她愧疚,以为是这场婚事连累了林冠清。也气清哥哥一时糊涂,竟对李巧儿下手。


    却不想是有人高坐钓鱼台,利用她。


    林冠清双目赤红,“我们都在局里,从头到尾,乃至你将事情告诉我,都是他谋划好的。你也只是一颗棋子罢了,他争权夺势的棋子!”


    “别说了!”千镜滢感觉浑身血液都冻住,双腿僵直,往后踉跄了两步。


    她最初已经接受了这场政治联姻。这对当时的侯府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楚裕言不会无缘无故帮她,这里面定然有利用的成分。横竖彼此利用罢了。可她未曾想过,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


    那为什么还要装作一切都是为她好的样子?


    林冠清见她动摇,接着道:“你说我骗你,他又何尝没骗你?”


    “狡兔死,走狗烹。你为何不敢听?”


    房内死寂,良久,千镜滢忽得一笑,笑出些眼泪。可是她真的动心了。


    她语气似是玩笑,“你才是狗。”


    千镜滢转过身,一只手搭在门上。


    林冠清难以置信,强撑着下床,“尽管他骗你利用你,你还是要帮他?!”


    千镜滢低下头,泪水滚烫,砸在手背上,“我不是帮他,一码归一码,他勤政爱民是真。”她压抑住情绪,“或许他对我虚情假意,但他比皇帝清醒。”


    话到最后,千镜滢语气已彻底恢复平静,“无非相敬如宾,老死不相往来。”


    “阿滢,你怎的这般天真?他能利用你的感情,等来日他排除异己,难道就不会成为另一个皇帝?”


    “那就等那天来了再说。”


    “冯家必须死。”


    她不是帮他,也是帮自己。可能楚裕言有喜欢过她,可惜这点感情在权势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谁负了她,她也可以弃了他。


    往日里该有两列守备军持枪立岗的城门洞,此刻竟空无一人。


    楚裕言手底下的人动作极快,不出多时便听斥候回报:“龚连的禁军昨夜换防时,多带了三倍箭矢,且城西密道入口有暗哨增设。”


    建安米铺的伙计联合护卫都是东宫精卫,加上楚裕言给她的禁卫,也不过五十人。如今要去调阿父手底下的定远军显然是痴人说梦。


    夜色渐沉。黑暗笼罩在城池上空,如同蛰伏的凶兽,舔着爪牙。焰火如同凶兽的腥目,注视着城中一举一动。


    “大人,一切已安排妥当,只等信号弹。”


    “好。”


    为首的男子骑在马上披坚执锐,银寒的头盔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睛,如鹰般警惕着四周动静。视线上的模糊与夜幕下的死寂,将人的感官放大无数倍。


    下一秒脚下土地震颤,震碎黑夜,但见火光冲天,喊杀声从不远处的山头排山倒海而来。


    龚连眯了眯眼,语气还算沉稳,“怎么回事?!”


    “不好了,大人,是定远军,定远军攻来了!”


    “定远军?!”龚连面色微变,一把将小兵手中千里眼夺过,果真见不远处山头上立起无数军旗,随烈风鼓动,随山峦起伏,其中一只写着一个“定”字,格外醒目。


    “绝无可能!定远军在西北!府君说了,他们赶不过来的!”


    又是一阵马蹄声,这次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只见数十名士兵从侧巷冲出,龚连看清为首者,是名女子,气质不俗。身披甲胄,盔缨在风中狂卷。盔下露出双眼睛。


    他觉得这眼睛有些眼熟。却少了点戾气,在黑夜里透着灵动,又似狡黠的兽,从金座上跳下,在风沙里露出锋利的爪牙。


    他眯了眯眼,不是关元英。


    便听那女子扬声道:“龚连勾结户部尚书谋逆,密令早已被太子截获!本宫率定远军前来平叛!”风声将她的声音传到每个城防军耳中,“眼下定远军就在城外,识相的放下兵器,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


    龚连先是一愣,随即好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放声大笑,“放屁!都别信她的!”


    “爷爷我也不是吓大的!你当老子这帮弟兄是死的?!老子的人在城外守了半个月,你若早有准备,老子会一点风声都听不见?”


    千镜滢笑了声,视线与他对上,分毫不惧,“你可知本宫是谁?”她甩了下辔绳,“你当好端端的,本宫不在东宫养尊处优,跑来西北查案?”


    第70章 旧事你从哪里回来


    龚连彻底认出她来。难怪觉得这女的眼熟!


    他抓着马缰的手微微收紧,他开口寒暄,“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不如到下官那喝杯茶?”


    千镜滢笑了声:“龚连,你以为李闻忠真会保你?昨夜他已让人把你妻儿送离永寿,这代表什么,不必我多说,想必龚大人也明白。”


    家人是龚连的软肋。他浑身血液逆流。他为李闻忠出生入死,他却只想着如何让他做替罪羊!他心中惊怒不定,但很快又镇静下来。不行,万一是离间之计呢?


    龚连呵呵一笑,“太子妃,你这点伎俩。可骗不过下官的眼睛。”


    千镜滢手心渗出汗,却是嗤笑一声,“我给尔等活路,奈何诸位偏要做反贼手下的狗。”千镜滢目光微抬,脑海中想着对策,忽见不远处山头上,有只火把晃动着。紧接着是一声焰火冲天,千镜滢心下微惊。抬眼却见龚连面色同样一变。她福至心灵:


    “龚大人,看到了么?你们当中早就有人报信了。”她扬声,“太子殿下早知你们这帮人不安生,此次本宫过来,便是奉命前来。胆敢谋逆造反者,格杀勿论!”


    她话音刚落,龚连只听耳边箭矢破空一声,他面色一变,横刀扫去,却终究慢了一步。一只箭矢射穿了龚连身侧那名小兵的头盔,惯性将人带倒在地。


    凌歌冷着脸,仍维持着弯弓搭箭的姿势。


    黑暗里升起一股焦躁的气息,混着火油,在空气里愈滚愈烈。


    龚连坐在马上,眼中惊怒不定,似是在思考千镜滢话中的真实性。


    下一刻,对面突然异动。是一名旗官突然拔刀,将龚连身侧一名士兵斩杀。


    那名旗官声音透着惊恐,音量却半分不减:“弟兄们,咱们败露了!别做替死鬼!投降吧!”


    他们当中许多人不过是听命行事,成败都无区别。加上头顶压着顶谋逆的帽子,眼下见局势突变,说什么也不肯继续。


    千镜滢趁热打铁,气沉丹田,“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但若再有人负隅顽抗,便视同谋反!格杀勿论!”


    顷刻间,又是数起兵戈坠地声。


    “我们投降!”


    *


    楚裕言伸手将账册放到清羽手里,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还是让诸位随孤回去,查个明白吧。”


    他话落,先前守在屋外的侍卫冲入堂内,在大堂四分之一处停下,手中刀刃已出。


    姜晏安冷了声,“诸位是要造反么?诸位可别忘了,城外还有五千守备。”


    李闻忠笑了声,让人收了刀剑,却并未让人退下,“御史大人这一句倒是提醒下官了。殿下,永寿卫还护着永寿安稳,能出什么乱子?殿下可莫要让下官们难做。”


    姜晏安面色一凛,“敢策反守备军,诸位好大的胆子。”


    “并非是反,是殿下执意要构陷官员,排除异己。我等只能为国分忧。”


    “李府君这么有信心,杀了孤,朝中有人做保?”


    李闻忠不敢掉以轻心,他思绪飞转,面色不变,“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裕言绕开桌案,负手而立,居高临下,“此事查出,诸位不如猜猜,有多少人想灭诸位的口?”


    “殿下可莫要吓下官。下官的命,还不是系在殿下手里。”


    “李闻忠!”姜晏安唾沫横飞,“受财枉法,贪污,是死罪。可你若是敢造反,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竖子敢尔?!”


    杨陵走到李闻忠身侧站定,朝姜宴安道:“殿下是突发恶疾,与我们何干?”


    李闻忠不欲再废话,做了个手势。便听利刃滑出刀鞘,训练有素的一声,外面的人顷刻围了上来。姜晏安心跳如擂鼓,如一道屏风,挡在楚裕言身前,死死盯着这些人。


    两拨人厮杀在一起。一场平平无奇的迎驾宴,顷刻间血气漂泊。上一秒还是舞乐喧阗,下一秒就变成人间炼狱。


    酒樽菜肴撒了一地,与血浆混在一起。


    下一刻一道箭矢飞刺而来,直取楚裕言的脖颈。却不想楚裕言面色沉静,甚至连避都未避。就在那箭矢距离楚裕言不到半仞处,一把刀雷电般扫来,将箭矢击飞。


    李闻忠看着楚裕言,心绪飞转。宫里那位三皇子,怕是比不上眼前这位。此等胆识,将来必是明主。


    可惜了,利益相悖,注定你死我亡!


    他如此冷静,难道说,还有后手?


    不行,且试他一试!


    李闻忠厉声,“殿下!城防营的那些守备马上就要到了,您当真要一错再错下去吗?”


    姜晏安见他这副贼喊捉贼的样子,简直怒不可遏,“一错再错的究竟是谁?!贪污之人是谁,犯上作乱之人又是谁?!”


    “李大人,你猜孤是从何处得知账簿的藏身之处?”


    “不如我们打个赌。既然孤能知道账簿的藏身处,能不能提前得知你们要做什么?”


    李闻忠触到楚裕言眸子,镇定,不见半分恐惧,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他不知为何总觉得眼皮子直跳。


    “下官不明白。”


    姜晏安会意过来楚裕言意思,冷笑一声,道:“李闻忠,你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李闻忠心狠狠一沉,他面上维持住镇静:不对,楚裕言一定是诈他的,另外几本账簿的藏身处连杨陵都不知道,他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不能再耗下去了!他当机立断,走出殿外,“放箭!”


    堵在外面的弓箭手,听到这一声松开了弦,雨点般的箭矢射向堂内。兵戈声又起。


    脚下是堆山的尸骸。


    清羽拦在楚裕言身前,身上已布满血污,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额头上布满汗珠,手中的刀仿佛有千钧重。胳膊撕裂般疼痛。


    他们带来的人原来越少,不知能拖到几时。


    李闻忠抬了抬手,箭矢停了。


    屋外的人一点点朝堂内涌入,包围圈越来越密。他们手里提着刀,看着包围圈中间的人,神色警惕。


    姜晏安呵斥,“诸位胆敢造反!”


    这一声气势凌厉,那些人本就心虚,抓着刀的手微不可察一晃。


    杨陵变了面色,“捉拿太子者,赏黄金万两!你们还不动手?!”


    他话音刚落,一道箭矢破空而来,直直订穿了杨陵的后背。他难以置信得看了眼胸口冒出的血尖,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身后厮杀声一片。


    楚裕言抬起目光,便见千镜滢坐在马上,维持着搭弓的姿势。他目光微动,眼中冰雪消融,化开柔意。


    姜晏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龚连,你敢出尔反尔?!”


    龚连哂笑,黑暗里露出一口白牙,“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之人是你!”


    姜晏安看他这副德行,眼神里颇有几分气急败坏,咬牙恨声:“你个蠢货!”


    一行人顷刻间被拿下。回去到了房里,楚裕言听人简单汇报完事务。又问起千镜滢。


    凌歌默了瞬,“太子妃到米铺去寻她朋友了。”


    楚裕言稍稍抬眼,“哪个朋友?”


    凌歌大致描述了一下。楚裕言目光先是沉,最后彻底冷了下来,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林冠清因腿伤不便移动,便暂时在米铺修养。他听到房门打开的一瞬间,目光一动


    ,几乎一瞬间将视线扫向屋外。直到见到千镜滢毫发无伤的回来,他如释重负,终于露出点笑。


    千镜滢闻到熟悉的气味,扭头果真见桌上点着香炉,那股味道是林冠清身上惯有的,松木在日光下散发的味道。她目光微动,只在凳子上坐下,她语气客气到疏离,“我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了,世子有什么打算吗?”


    “我早已不是世子了。”林冠清苦笑,“我此次联合商户上奏有功,又发现关键证据,陛下为体仁德,大抵会将我调回去,担个闲职。”


    “清”千镜滢顿了顿,她垂头犹豫一阵,还是道:“我未受你受过的苦,没有资格劝你放下。可既然已经如此了,清哥哥如今有了回去的机会,本该皆大欢喜。我不希望你再做傻事。”


    “就当看在这些年情谊的份上,我们都往前看,好吗?”


    林冠清语气有些僵滞,“阿滢可是觉得我做错了?”


    “是死去的平清王之过。若要说错,我也有错。我当年年少无知,未能及时向清哥哥表明心意。在那样的关头告知你真相。”


    “好了,阿滢。”林冠清背对着她,床上的被褥被他反复铺了又铺,“我明白了。”


    “但你没错。是我不死心。”


    千镜滢松了口气,“若有难处,同我说。”


    “好。”


    千镜滢得了这一声,方站起身,“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


    千镜滢回到房内,方见屋内坐着道熟悉的人影。她眉心微蹙,敛衽行了一礼,自顾自转身出去。


    这么明显的态度,饶是傻子也看出不对劲了。


    “站住。”


    千镜滢脚步顿了下,微微侧目,“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哪?”


    千镜滢握紧了拳,“屋子里闷,妾身出去转转。”身后的人似是信了这个说辞,没说话。


    就在千镜滢一只脚跨出房门的一瞬间,一道力气拽住她手腕,将她往回一扯。房门“咚”得一声合上,千镜滢吓了一跳,紧接着后背一凉,整个人被抵在墙上。


    千镜滢终于忍不住,待要发作,一抬头正对上楚裕言寒星迸溅的眸子,她眼神上上下下瞟了几个来回,梗着脖子,“作甚?”


    楚裕言在她身上闻到熟悉的气息,一阵阵挑动着他的耐心,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戾气再度翻卷上来,他面色发沉,“你从哪里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