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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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9:45


    学生们坐在通往青槐庄园的大巴上, 情绪都很高涨,熊猫的背包里装了不少零食,虽然它本熊不吃这些, 但作为气氛组长,他很自觉。


    钉崎野蔷薇超大声喊:“真希,真希学姐!我们不等五条老师嘛!白塬先生也没有上车噢!”


    “老师和监督有别的安排,不用我们操心。”真希看了眼腕表, 时间把握的刚刚好,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会到达目的地。


    “很奇怪哦, 老师和白塬监督干什么去了?临时会议吗?”


    “应该不是吧,没听爸爸讲。”


    “不要总是爸爸爸爸的挂在嘴边, 熊猫。”


    “约会。”


    “诶???!”野蔷薇夸张地倒吸冷气,狗卷棘捂住耳朵, 拉高衣领,有些后悔搭腔。


    钉崎野蔷薇突然凑近他, 压低声音:“你也看到了吧, 那两人的方向是宿舍,该不会是趁机换正装偷偷去见家长?五条老师年纪也很大了吧, 三十?还是四十?”


    禅院真希插入话题:“虽然是白头发, 可他没那么老。”


    “也对,看起来不像四十的样子。”野蔷薇坐回位置。


    熊猫挠了挠头,眼睛滴溜溜转着:“会不会是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啦?五条老师那么强,肯定是很重要的事!”


    “秘密任务?早上见老师那副悠哉的样子,哪像去执行任务的。”悠仁地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鲑鱼。”


    悠仁见伏黑惠的脸色愈发阴沉, 脑袋探过来问:“惠,你想说什么?”


    伏黑惠摇头:“没事。”


    “难不成你知道些什么,说嘛说嘛。”钉崎野蔷薇的胳膊怼了下他, 伏黑动作微微一顿,装作不在意起身从熊猫的零食袋子里取了一包饭团拆开,慢慢吃着。


    悠仁趁此机会坐到了伏黑原来的位置上,和野蔷薇窃窃私语。


    “你觉不觉得自从英集少年院祓除咒灵任务后,惠的态度很奇怪诶。”悠仁小声说。


    钉崎野蔷薇指挥他:“去,给我拿包薯片。”


    悠仁撇撇嘴,很快回来。


    钉崎野蔷薇边拆包装袋,边说:“悠仁,偶尔你还是蛮敏锐的,这正是我之前想告诉你的事情,惠和白塬之间肯定发生过我们不清楚的过往,而且难以启齿,不然干嘛要瞒着我们,这么不坦荡,肯定有鬼。”


    她塞给悠仁一片薯片,指尖还沾着烧烤粉,不等虎杖有所反应,便絮絮叨叨的说下去:“你不觉得白塬很有魅力吗,明明总戴着口罩和兜帽,可我目光就是挪不开。他走路时迈开脚步的幅度,担心他会不会突然被石子绊倒,吃饭的时候又怕滚烫的汤汁溅到他脸上。”她无意识的攥紧零食袋,眉头轻蹙:“诶呦,像玻璃似的,那么紧张他。说真的,我不觉得这是恋爱的感觉,更像保护欲在作祟,奇怪得很,我不会对了解甚少的人产生这种感觉,更何况他是个男人,怎么会对他生出这种莫名的保护欲?如果纱织姐姐在就好了,她最擅长分析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听着钉崎野蔷薇的话语,虎杖不自在的挪开视线,落在了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


    “差不多吧,我也有类似的情绪,只是和你不同。” 他抓起一把薯片塞进嘴里,咀嚼声混着细碎的咔嚓响,“但我的感受,可比你的要危险得多。”


    “啊?”野蔷薇偏过头,嘴边沾了点碎渣。


    “是破坏欲。”他咬着唇,声音极轻,像是在压抑某种滚烫的情绪,含含混混的念出。


    在白塬鸫喝水的间隙,喉结在苍白肌肤下滑动,口唇离开玻璃瓶的刹那,虎杖就想这么干了。虎牙在齿间隐隐发烫,他想咬住此处,感受监督身体颤动的幅度,他想趁着监督狼狈吞咽余水的瞬间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插进对方发间,将人重重地抵在冰凉的墙面上,然后……


    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悠仁,你流鼻血了。”


    伴随脑内不堪的画面,鼻血一滴滴落下,晕染在领口。


    虎杖突然回过神来,脸色涨红,下意识骂了句脏话。


    钉崎野蔷薇给了他一巴掌,从背包里摸出纸巾砸在他脑袋上。


    “去喝点绿豆汤吧,傻小子。”野蔷薇大笑。


    他记得自己喜欢个头跟屁股都很大的女人,比如詹妮弗·劳伦斯,虎杖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性取向彻底变了。


    可能从第一次看到白塬鸫的那天,他的大脑就彻底停止思考了。


    好坏啊,那个人。


    最可恶的是白塬鸫对此一无所知,虎杖有点羞涩,又有些懊恼。


    “啊对了,还有件事情你可能没注意过。”野蔷薇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了熊猫身边的座位,“惠的耳力很好哦,我们刚才聊得内容说不定他都听到了。”


    野蔷薇的视力也很好,她看到惠耳尖动了动,于是坏心眼的轻笑。


    “又没有在讲见不得人的话题,有什么关系。”虎杖红着脸用纸堵住鼻子,他很清楚钉崎根本没看透他在想什么,她又没有读心术,自然也看不到他脑袋里那些画面。


    但宿傩不通,他们几乎心连心,脑连脑。


    不妙的预感刚刚浮现,宿傩放肆的嘲笑声在他脑内作响。


    虎杖略感庆幸,好歹宿傩给他留了点面子,没有当众笑出声。


    [你在大脑内幻想他的画面,活像个发.情的公狗]


    [啊,是我刻薄了,是陷入求偶期的雄性生物]


    [闭嘴,宿傩!]


    虎杖面上装的淡定,实则内心已经狂躁。


    宿傩仿佛第一天认识这小子,欣赏着他不动声色的演技。


    [你连触碰猎物的勇气都没有]


    [关你什么事情!]


    [直面欲望有何羞耻,可笑你们这些自诩清高的人类,总爱用‘优雅’‘克制’之类的词汇来粉饰贪婪地天性,将欲望包装成风雅的词句,藏进卷轴中,随着时间这些陈词滥调反而名声大噪,却不知越是吟诵,越显得可笑,不过是妄图在欲望面前维持道貌岸然的假象。]


    [你想跟我探讨人性?那抱歉啦,人类就是会无时无刻X幻想的碳基生物,你在我脑袋里看得还不够多?不管是面对欲望还是压抑自己的需求,我们都很有经验哦,不过你在千年前也是人类,难道不懂这个?和我谈这不觉得无聊吗。]悠仁不屑。


    宿傩一噎,没想到这小子如此坦荡。


    [这些话敢当着你的同伴说吗?]


    悠仁回答的很干脆:不敢。


    意识深处,血泊泛起阵阵涟漪,宿傩一步步走下脊骨王座,光洁脚趾踩在碎骨上,刻着黑色咒纹的脸扯起一个笑容。


    这小子比起从前,倒生出几分趣味了。


    ————


    大巴车停靠好,学生们下车。


    这是一座日式庄园,在管家的带领下他们才得知这座庄园在五条家名下。


    “老师好厉害啊。”悠仁环视一圈看不到尽头的绿林,感慨道。


    “毕竟是历史悠久的御三家之一嘛,说起来禅院家也在其中呢,但是真希穷穷的,每次看到稀有咒具都走不动道,软磨硬泡让店主帮她留下咒具。”熊猫搔了搔毛茸茸的脑袋,碎碎念叨。


    “我又不靠那恶心的家族养着。”真希说。


    “三大家族?”顺平有些好奇,他对咒术界的历史还停留在书本记载中,和现实暂且无法关联,尤其是身边这个个子高挑的学姐,居然也来自名门吗?


    “御三家是指五条家,禅院家,加茂家啦。其中五条家是御三家中实力最强大的家族,每数百年就会降生一个拥有六眼之人,五条老师就是五条家的当代家主。禅院家的话,呃……这个家族对血脉极为看重,保守且守旧,真希不是差点就成了主家少爷的侍妾吗?”


    “这种事情不用单独提出来讲!”真希气的给它一脚,接着扭头冲一边无所事事的伏黑惠道,“你对十种影法术领悟到哪种地步了?来试一试身手吧。”


    “可以。”惠点头。


    “练武场在这边。”管家笑眯眯的带路。


    熊猫看着二人走远的身影,接着讲:“而且啊,伏黑惠和真希是堂姐弟关系哦,虽然不知道差了几辈。”


    “哈??”悠仁和野蔷薇不可思议的倒吸一口凉气。


    虎杖上下打量远处的伏黑惠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在伏黑身上完全看不到大家族里长大的贵族影子。


    狗卷棘反而淡定得很。


    “你们还不知道?惠的老爸可是禅院家的人,所以惠身上有禅院家的血脉,关键是惠还掌握着禅院家祖传的秘术:十种影法术。虽说现在还不知道禅院家下任家主会是谁,但翻翻历史书就明白,从古至今,掌握了十种影法术的男人都将是禅院家主。”熊猫不再多言,任由围坐一圈的低年级生们露出或震惊或疑惑的表情,在原地窃窃私语。


    顺平接着问:“那最后一个家族呢?”


    熊猫:“这个我了解不多啦,加茂家算是最为神秘的御三家之一,以操控血液的能力闻名,祖上曾经出过一个臭名昭著的叛徒,加茂宪伦,他在明治年间制作了特级咒物咒胎九相图。”


    宿傩不屑[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嗯?你说什么?”虎杖竖起耳朵。


    学生们也忽然围过来。


    然而,一片好奇的催问声中,宿傩跟死了一样寂静。


    傍晚九点多,学生们在禅院真希的安排下,加练了一下午,终于有点时间休息,纷纷叫嚣着要去泡温泉。


    我就是在这个功夫姗姗来迟。


    学生们像小鸟一样穿着浴袍叽叽喳喳的围上来。


    “您的身体好多了吗?有去医院看吗?”


    “五条老师怎么没有和你一起过来?是不是临时有任务啊!”


    “要我们帮忙吗,虽然真希学姐的训练很累啦,不过还是能动起来哦!”


    “……”


    我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一个一个讲,太吵了,野蔷薇,你先说。”


    “要去泡温泉吗,白塬监督!”钉崎双眼放光,用超级柔软可爱的语气说道。


    “可以。”我点头。


    钉崎野蔷薇扬了扬下巴,一副得意的样子:“小子们,有什么问题待会再问吧!”


    庄园的温泉分为男汤,女汤,和混浴。


    在学生们的极力要求下,大家选择了混浴。


    刚进入浴场,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夜色下,温泉水清澈见底,丝丝缕缕的热气袅袅升起,我走到温泉池边坐下,双腿泡在水里,裹着浴袍。


    两个女孩穿着泳衣,肩膀抵着肩膀,头顶着毛巾,眯眼享受。熊猫下水的时候溅起很大的“噗通”声,女孩不满的瞥了眼。


    “五条老师为什么没和你一起过来?”悠仁靠在我腿边问。


    “去机场接朋友了。”


    回想起他冷着脸离开宿舍的景象,我心有余悸的摸摸鼻子,有些不安,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我和五条悟相处的时间并不久,他总戴着标志性的灿烂笑容,即便面对特级任务,那张笑脸也从未垮过。但咒术总监会的同僚们私下里却总在嚼舌根,偷偷和我吐槽他干过的坏事。


    据说一年前五条悟突然闯入高层会议,轰烂了整个17层,事后光是修缮费用就高达千万日元。没人知道他究竟为何暴怒,只记得现场咒力四溢的恐怖场面,连加固过的墙面都被撕成碎片,17层如同泡沫般绞碎在他恐怖的咒力中。


    大家不清楚他发什么神经,而且五条悟发起疯来根本没人能阻止。万幸的是,西宫姐劝阻的话语他还算听得进去,自那以后,但凡听见走廊传来他标志性的轻快脚步声,整个总监会都谈虎色变,如临大敌。


    所以,在五条悟拉下脸的瞬间,我脑袋里不自觉浮现了这个画面,还有同僚们事后心有余悸的描述,一旦关联到一起,我后颈便泛起细密的冷汗。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凑近,带着沐浴露香味的气息扫过我耳畔,汗毛也随之竖起。


    “没什么。”我挪开视线。


    明明眼前的他只是垂眼收敛笑容而已,却让我无端联想起那个情景。


    “太认真的话,身边的人也会因为我不自觉紧张起来,所以放心吧,我可是很讲道理的。”五条悟直起身子,将擦拭头发的毛巾扔给我。


    他换好衣服离开了。


    伊地知先生送我来的目的地。


    后车座放着一袋包装精致的黑色礼品袋。


    拆开后才发现是一个手工定制款的发绳,银饰的内侧刻着我名字的缩写,在黄昏的阳光下,微微发着光。


    然后,我才意识到,他应该也是注意到了我微妙的情绪,才会选择转移话题。


    不知为何,握着发绳的手轻微颤抖,我突然有点沮丧。


    于我而言,对恋人坦诚是我为数不多的美德,可为什么每一次坦诚都不能迎来好结局。


    ————


    我寻了个借口离开浴池,自动贩卖机前卖了一瓶冰饮,走过庄园的走廊,来到训练场的后面。


    伏黑惠一个人低着头,对着阴影练习术式。


    白色这只比黑色的更会照顾人的情绪,也更活泼,它尾巴摇的欢快,边叫着边越过围栏朝我跑过来。


    伏黑惠就抬起脸,用那对漂亮的绿眼睛眺望着我。


    他浑身都是土灰,衣角破损,像是经历了一场战斗,手掌也带着擦伤。


    我走过去,将那瓶冰水递给他。


    他接过,却没有打开。


    一黑一白两只柴犬大小的式神蹭着我腿边,汪汪叫着撒娇,我蹲下身摸它们,揉揉耳朵,又顺着背部滑到狗尾,但不会一次从头摸到尾巴尖儿。


    动物是这样,如果一次撸个尽兴,就不会一直缠着你索要抚摸。


    伏黑惠蹲下身,打开那瓶冰水,倒在掌心喂给玉犬,冰凉的水从掌缝渗透,淅淅沥沥的汇聚成一滩泥水,突然多出的一双手接住那些向下渗透的水渍,玉犬没有嫌弃,又低下头接着舔。


    我们面对面蹲着,挨得很近,可举止又很自然。


    我们谁也没有搭话,专心的喂着水。


    他一边盯着我的脸,一边观察合适的时机倒水。等喂完玉犬,手已经被冰水冷透,在炎热的夏季是很舒服的感觉。


    玉犬轻轻地舔了下我的指头,像是在回味。


    舌头裹过指尖的时候,有些痒。


    式神是不用进食的,式神很聪明,我做的饭味道并不好,可玉犬会全部吃光。


    偶尔出门的时候,两只狗狗会一左一右的陪着我,它们很会察言观色,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了。


    “玉犬很想你。”伏黑惠轻声说。


    “嗯,我知道。”


    它们恨不得用爪子掀翻我,趴在我胸口不停地蹭蹭蹭,口水几乎糊遍了手心,胳膊,如果不是清楚我讨厌被舔到脸,估计早这么做了。


    过敏的症状有所消退,红点还有着淡淡的印记。伏黑惠的视线落在我脖颈,目光突地一凝。


    我抬眼,就与他的眼眸正好对上。


    明明是很宽阔的训练场,此刻却显得压抑逼仄,我喉结滚动了下,索性盘腿坐下。


    小白屁股一抬,蹲坐在我怀中,高扬起脑袋蹭了蹭我的下巴,呜呜的撒娇唤了几声。


    我一只手搂着它的脖子,另一只去摸黑色那只的下巴。


    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我对以前的事情没什么好解释的,不是愧疚,也不是心虚,而是无力。一旦回想起那段耻辱过往,四肢都好像浸润在冷水中,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呼吸都变得迟钝缓慢。这种无力感会从情绪渗透到骨髓中,像一团融化不开的冰。


    神城雅也是错误的源头,我杀他时连同十九岁前的青春也随他一同命陨。自那以后,所有情愫都已画上句点。


    紧接着,现实告诉我,它需要我将那些沉重的过往再用嘴叙述一遍,不亚于举起镰刀将我再屠戮一次。


    乱糟糟的,我整个人都乱糟糟的。像沙漏中被捣乱摆放的砂砾,从一端毫无准备的滚入另一端。


    让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去死吧。


    我清了清嗓子,对他说:“惠,你讨厌我吗。”


    只是对这个答案还耿耿于怀,才有此一问罢了。


    “你很怕被我讨厌?”他垂下眼睑,语气温柔缠绵。


    “有点,光是想象那个画面,那个场景,我都会觉得难受。”我很诚实地说。


    “抱歉,我不是很开明的人,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拧巴得厉害,任性自我,说过很多混账话。”他突然开始道歉,反省自己“现在回头看,过去的我简直糟透了,好像没给你留下多少信任。”


    “不要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你在我心里是很完美的。”我摸了摸他的脑袋。


    得到安慰后,他反而说得更厉害了,恨不得整个人都靠过来。


    “大阪那次,明明你和我一样人生地不熟,走散后我急得满街乱转。可找到你时,嘴里却全是埋怨,真是太糟糕了……”他笑容苦涩,背光的阴影下,眼角似乎隐隐有泪光,声音也越发沙哑,“你回东京那天,我在公寓楼下站了很久,站到路灯熄灭,你说过这种纠缠让你很窒息,我却控制不住自己。很讨厌吧,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干了,现在说这些像个笑话,是我亲手弄丢了你的真心,对不起。”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不是这些原因,我最见不得就是眼泪,所以别哭了。”天啊,他一哭,我怎么感觉心都要碎了。


    我将他抱得更紧,玉犬被挤压了空间,硬生生挤开一道缝隙探出狗头呼吸。


    伏黑惠一只手落在我后背,紧紧地抱着。


    “你很好,真的。”我诚恳的告诉他,“是我的问题,都是我的错,如果要找出一个罪魁祸首,那么那个罪人只会是我。”


    我想转过他的脸,可他挥开我的手。


    我正满心想着怎么编安慰他的话时,他整个人埋进我脖颈,湿润温热的液体沾到颈侧的皮肤。


    颤抖的脊背再也控制不住,剧烈的抖动起来,我看不到他的脸,泪水滴到我肩颈,隔着布料,我仿佛被他的泪水烫伤。


    惠鲜少流露真是情绪,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这种压抑情感的习惯已经成为了他的天性,所以,当他突然哭出来时,完全收敛不住。


    那一刻,我整个人呆住了,大脑嗡的一声陷入空白。


    不是装的,惠真的哭了。


    余光瞥见那对含泪的绿眸,我的大脑里反复回荡一段话——


    [倒不如死掉算了]


    不如死在医疗船上。


    死在手术台上也行,车祸中也行。


    我为什么要面对他的泪水?


    好崩溃,好难过,好想逃。


    “惠,除了死而复生,我还有个秘密。”


    “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被我迷惑,所有见到我的人都会失控,爱意,嫉妒,占有欲…… 最后全变成杀意。这不是偶然,是诅咒 —— 家庭医生绫濑拿我做活体实验前,就用同样的方法在姐姐身上做过测试。”


    “姐姐被极乐教当成活祭品,反复折磨到车祸身亡。绫濑把她的心脏移植到我胸腔,现在想来,或许是诅咒跟着这颗心过继到我身体,又或许……”声音卡在喉间,最后我还是残忍地说出可能性最大的定论,“是她临终前也恨透了我,才让我变成这样。”


    唯有这件事情,必须和他讲清楚。


    他终于被我转移开注意了,我松了口气。


    伏黑惠吸了吸鼻子,嗓音有些萎靡:“所以,你来到高专的目的是为了解开诅咒?”


    “一半对一半。”我解释。


    “一开始,我想杀了他。”


    “嗯?”伏黑惠愣了下。


    “杀掉五条悟啊。”我笑吟吟的看着他,“他几乎把我的底细盘查了个干净,还带着我重回事故现场,恨他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他和我定下束缚,约定帮我解开诅咒,因此我才决定相信五条悟。


    伏黑惠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差,额头也冒出了冷汗。


    “别说了,鸫。”


    我还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仍蹲在地上拍伏黑惠的肩:“没事的,有些话我不敢跟他挑明,跟你讲却安心,这不是很正常吗?”


    “不是这个问题——”他艰难地说着,唇几乎咬出了印子,“……你,你回头看看。”


    话音未落,一条干毛巾悄无声息罩在伏黑惠头顶。五条悟不知何时立在我们身后,宽大的背影笼住蹲坐的两人,笑吟吟的注视着我们。


    “很有趣呢。”他俯下身,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接着讲,我听着。”


    虽然没有彻底理解他话里所谓的“有意思”是指的是什么,但本能在叫嚣着不妙。


    我连滚带爬站起来。


    “你别乱想。”我灰头土脸蹦出几个字,“其实我跟惠说的全是……”


    “我没有误会什么吧。”他突然欺身压近,甜蜜的气息卷着压迫感扑面而来,透过墨镜,那对苍青眼瞳直勾勾的锁定我:“倒是你啊,趁我不在的时候,跟我的学生在聊什么心里话?”


    “什么都没有。”我脱口而出,语气急切地像遮掩什么。


    “哦~”五条悟配合点头,刻意拖长音调,表示自己信了,随即迈步离开。


    女人爽朗的大笑声自楼下响起,我无心顾及,跟在他身后斟酌着开口:“都是安慰惠的话,他刚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心疼了?”


    他才离开多久?


    不过掉几滴眼泪而已,至于整个人贴过去哄?


    惠是这辈子没哭过吗?


    被他揍得掉生理性泪水那几次算不算?


    五条悟后槽牙咬得发酸,胸中怒火如沸水煮滚般翻涌。


    “嗯。”


    他猛地停住脚步,黑靴在地板上碾出刺耳的声响,透过墨镜,六眼的瞪视直逼而来。


    我有点心虚的往角落里缩了缩,目光错开。


    “你搞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五条悟好气啊,但是又很好笑。


    鸫坦诚的吓人。


    他根本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各种意义上。


    “要是悟在我面前掉眼泪,我也会这么做的。”我直视他,攥紧的骨节紧到发白。


    我见不得重要的人哭,尤其是因为我哭。


    那会让我后悔到出生于人世。


    “我绝不会哭。”


    他嗤笑一声,甩下这句话,负气离开。


    ——————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会找老师说明情况。”伏黑惠握着空掉的水瓶,隔着几步距离,小声说。


    玉犬缠绕在我腿间,低低哑哑的叫唤着,狗爪子扒拉着裤腿,我无心抚摸它们。


    “没关系,是我的问题。”过了片刻后,我才开口,“因为你看上去很需要这个拥抱,我才抱住你的。”


    “后面那些话本就是我当时的真心话,即便他因此生气,错处也全在我,与你无关。”我的指腹蹭过犬耳冰凉的绒毛,揉了揉。


    伏黑惠略带迟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还是不懂吗?”我放缓语调,有些无奈,“不管是怀疑憎恨爱意杀意,这些对他的种种情绪,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他接纳我的全部,或是推开我,都只关乎我们两人。可一旦他爱上我的原因,只是因为这该死的体质……那么这份所谓的感情,包括这个束缚都会变得可笑。”


    从始至终,我的一切情感均不作假,这就足够了。


    多半还是不明白,不过也没什么,这些和伏黑都无关。


    我摸了摸玉犬的脑袋,挥手告别。


    ——


    环境影响,也可能是性格本身,我很喜欢逃避。


    总是被迫的接受着很多不喜欢的事物和人。


    但在面对五条悟这件事上,我不想逃避。


    我恐惧做出选择,可如果什么都不争取,当榭寄生的藤条为我垂下之时,也会因为胆怯而错过。


    我急追上去,寻着那道身影,在门即将关合的刹那挡住。


    悟蹙眉,盯着我掌背的那道红印不爽地啧了声。


    “如果悟想的话,我可以为你做很多事情。”


    看来鸫还是没有意识到我生气的点在那儿,五条悟不满的想。


    “如果是简单的亲一下就敷衍过去还是算了吧。”五条悟退开一步,神色冷淡,"你当我是那个好哄的小鬼?”


    趁此机会,我弯下腰从他手臂的缝隙钻进房间内。


    “从来没有敷衍过你。”


    “骗子,操/的时候根本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摘掉他的墨镜,那对漂亮的苍青色瞳孔现在完完全全的注视着我了。


    五条悟眉毛动了动,他本以为自己刻意拉开距离,对方能够心领神会。可鸫看起来根本不会读空气,根本不像个日本人。


    我的视线落在他时不时吞咽的喉结,红艳且有湿润的嘴唇,还有那取掉墨镜后不再遮掩,侵略意味极强的眼神。


    忽略掉那点不安的情绪,我结结实实的贴了上去。


    紧接着,双唇被湿润的触感覆盖住。


    他的舌头很灵活,不停地在口腔滑动,偶尔会戳碰到我的虎牙,血味蔓延,分不清谁咬破了谁的唇。


    “主动做这些,是害怕被我讨厌?还是怕被我抛弃?”他撑着我的后脑,笑容玩味。


    “都有。”我诚实道,“但更多是想被你喜欢。”


    “我喜欢你啊。”


    他的吻落得极轻,明明只是在眼皮停留了一瞬间,暖意却久久不散。


    “还不够,有时候根本猜不透你在想什么。”我轻声道,“绫濑教过我,人很容易被情感支配,你还愿意碰我,就该是还爱着我的。”


    我的喉结滚动着咽下哽咽的语气,抬眼时睫毛上沾了水汽:“可你为什么还要生气呢?我真的不懂。”


    我隐约琢磨到一点关键。


    “你吃醋了,对不对。”


    “整整十六小时,你才意识到我在吃醋,鸫。”


    “抱歉,我之前的情感经历浅薄,对这方面了解不如你。”


    “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试探我,我明明也只喜欢过你啊。”


    他伸手捏住我的下颌。


    “我可是很生气的,表现得那么显眼,可鸫根本意识不到这点,你迟钝的像海龟,什么都发现不了。我在想该怎么惩罚你,让你长长记性,但又不想以武力让你屈服。我怎么舍得真的弄疼你?”


    苍青色的眼瞳注视着我,渗满了爱意,几乎酥软我的骨头。


    他将那颗浅色头颅按下,压低,抵在腰腹中间那片茂盛的丛林。


    “可以吗。”他用那双眼睛看着我。


    “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


    尽管诺言是用在这种田地,我还是会努力去完成。


    “我不想强迫鸫。”


    “那你松手。”


    “…那句话的意思是,你得笑着点头说‘我很乐意为五条大人口’才对哦,鸫。”


    操/啊。


    我忽然意识到,五条悟到底有多难哄。


    我不说话了,这在他看来是某种沉默对峙。


    “我怕你回头会觉得恶心,怕你闷在心里不痛快。就算现在气得要死也还是很在意你的想法,这样算够坦诚吗?”他的下颚抵着我发顶轻轻滚动,带着浅浅笑意。


    “对不起。”


    他堵住我的嘴,手指扣在后颈上下滑动几下。


    “别道歉,我不喜欢听这个,用其他方法表达歉意即可。”虽然很过分,可得寸进尺的机会刻不容缓,五条悟不打算放过,他其实很坏心眼的。


    ————


    “流出了很多黏黏糊糊的东西呐,进-进-出-出-的…超暖和呢,再来一次吧。”


    “鸫,舒服吗?抱歉……哈哈,忘了你现在没法讲话。”


    别说讲话,这个姿势根本没法看清悟的脸。


    他的手掌揉过鸫的发-根,发绳蹭掉在脚边,乱糟糟的搭在肩头,额发也湿的不行,其实五条悟定制过一款比发绳更大些的装饰物,只是那个装饰意味性太强。


    柔软羊皮精细缝线的——项圈


    他享受着身-下人的吞-咽,边幻想鸫带上刻有他名字项圈的场景。


    嗯,感觉超爽的。


    总有一天他会骗鸫戴上。


    结束后,他的手指抵在唇边,蹭了蹭:“吞下去。”


    “好喜欢鸫。”他亲昵地说。


    五条悟得承认,他超喜欢看鸫为他不断降低底线。


    ——————


    我走进洗浴室漱口,躲开他索要亲吻的架势。


    跟个变态一样。


    “鸫,已经十分钟了哦。”白发咒术师喋喋不休的敲着浴室门。


    “死了,别叫。”


    我不耐烦地吼他,这样未免显得冷淡,但我向来如此,尤其在这种事情过后,是纯粹的心理问题。


    不过,有关人性的这门课程上,可以给我打上负分,当然也有我审题失败的缘故。


    “是真的有急事啦,安玛在楼底下等着我们哦。”他不着调的语气随着门推开逐渐清晰。


    第32章


    “安玛是谁?”


    “一位老朋友, 来自德国的咒术师,特地请来帮学生们特训。”


    “德国也有咒术师?”


    “有诅咒的地方就会有咒术师,不奇怪吧。况且她的能力很特别, 你看过盗梦空间吗?和这部电影有一点关联哦。”


    “入侵别人的梦境?”


    “哈哈哈差不多啦。”


    ————————


    一楼大厅里,学生们换好了黑色制服三三两两地坐着,只不过头发还冒着水汽来不及吹干。


    单人皮质沙发上,身材曼妙的红发女人高举双手打招呼:“Hast du das kleine Liebesstreitchen gel?st?(情侣间的小别扭解决了?五条悟)”


    五条悟隐去脸上那抹餍足, 避而转问:“你觉得呢?”


    安玛哈哈大笑, 金灿灿的眸子里多了揶揄:“瞧瞧你的脖颈, 别告诉我,他能破开你的术式, 顺便留下这些宣示主权的牙印儿。”


    五条悟笑容收敛了些,口吻依旧温和:“你很在意我的私事嘛, 安玛。”


    “当然啊!要是让斯图加特那帮老混蛋知道你有了爱人,怕是得连夜从德国飞到日本, 把你对象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他漫不经心地说:“不怕死的尽管来。”


    他向来有嚣张的资本。


    不过安玛让他觉得不高兴了, 倒不是嫌对方探听私事,而是这些话题是和鸫有关, 他就是不想说。


    他们全程用的是德语交谈, 除了我没人能听懂,安玛的口音里混杂生僻俚语,可最让我意外的是五条悟的德语居然也说得这么好。


    安玛耸了耸肩,转而用日语:“好了好了,切入正题吧, 你和小情人那点矛盾也没什么贩卖价值,毕竟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喔。”


    但是安玛的日语调子实在生涩,她念得极快, 那些话几乎是从她喉咙眼里滚了圈一咕噜冒出来。


    狗卷棘在语言这方面很敏锐,但也只是比其他人更快地反应过来,他狐疑的目光在五条悟和我之间流转,宁愿怀疑是自己猜错了方向,或者是那德国女人的日语不纯熟。


    实际上,我和五条悟没有隐藏关系的意思,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猜测学生们肯定有人察觉到苗头,不过目前还没人敢问出口。


    “德国特级咒术师安玛莱斯利。能力可将所有生物拉入[梦主]的梦境,很适合给你们特训,放心啦,梦境中死去不影响现实中的你们,顶多醒来后连着一周被噩梦追着跑,运气好的话还能享受安玛欧尼专业的心理辅导套餐~……很棒不是吗。”五条悟环视众学生,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听起来很有挑战性。”禅院真希的眼镜闪过一抹犀利的光芒。


    “我们要在梦里打咒灵?”钉崎野蔷薇蹙了下眉,她有点不喜欢这种基于虚拟的特训,因为肉-体得不到锻炼。


    五条悟转过头,看了一眼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语气如同棉花糖般柔软又甜:“啊这样吧,不如让鸫来当这次的[梦主]试试?就当给孩子们演示下安玛的能力。”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可以。”我说。


    安玛的金眸也注视着我,态度突然温和了许多:“别紧张,先生,五条悟没有仔细说明我的能力——【黄昏剧院】


    当我把你们拉入[梦主]的梦境后。你们将领到[演员]身份牌扮演固定角色。[演员]身处梦主潜意识构建的唯心世界,梦境和现实不同,自有一套行为逻辑,只有当[演员]获取梦主信任后,能力才会逐步解锁,行动必须完全遵循梦境逻辑才不会被踢出梦境,同时[梦主]的意志即梦境法则,完成任务后即为通关。”


    熊猫一锤定音:“是随机性质的大型剧本杀。”


    “这么理解也没问题。”安玛视线右移,看向另一边寡言的学生,竖起一根涂抹艳红甲油的手指抵在唇边:“1绝不能做出任何让梦主察觉到反常的行为2.[演员]禁止情绪过激3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这些是为了保护[演员]而制定的规则,也是我多年来对自己能力理解得经验之谈,很多人在梦中迷失自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崩溃自戕,希望你们不会变成这种自控力差的疯子,当然啦,如果梦境结束后有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的孩子,我会适当进行心理治疗。”


    五条悟拍了拍手掌:“以上,给诸位一天的时间做准备,明天我们开始特训项目哦。”


    “诶?今天不能开始吗?!”悠仁的表情唰的一垮,亏他期待了这么久。


    “毕竟你们初来乍到,要适应一下新环境嘛,更何况老师也想好好休整一番哦,悠仁,多多体谅下我嘛。”五条悟用撒娇的语气说着没多认真的话,没什么为人师表的架子,不过,这倒也是他和学生们相处不错的原因之一呢。


    “入梦真的对学生们没危险?”我慎重地问安玛。


    “有五条悟盯着哦,我会将梦境控住在学生们能承受的范围内,毕竟你们不是敌人啊,那些恐怖古怪的梦境没必要用在孩子们身上,安心吧白塬鸫。”安玛拍了下我的肩膀,“入梦的时候就像泡在热气腾腾的温泉那样舒服,你应该很有经验的,不是吗?亲爱的……说起来这个地方确实有温泉,我真想去泡个澡啊。”


    安玛说着伸了个懒腰,朝悟挥了挥手:“那么明天见,悟酱。”


    [ちゃん]通常情况下是对亲密的人使用,增添可爱风味。可惜在安玛那生涩的口语下,多了某种调侃。


    安玛离开后,学生们也很快散了。


    “要一起去泡温泉吗?鸫。”


    五条悟眨眼看我,可以想象藏着墨镜后那对漂亮的眼睛多有魅力。


    “我泡过了。”我实话实说。


    “陪我嘛~两个人泡温泉就像约会,超级浪漫的!”他尾音带着习惯地撒娇劲儿。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陪你。”我抬脚往楼上走,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那你干嘛特意强调自己泡过?这难道不是一种委婉拒绝的意思吗?”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真想拒绝,我会直说。”


    “鸫,你好有趣哦。”


    “你也挺变态的。”


    “就当是夸我的啦。”他突然用女高中生的可爱语调俏皮地说,又牵起我的右手,指缝顺着指缝相错交握,“不过那些变态事人家也只会对你做而已,所以不可以生气噢。”


    “……”我张了张嘴,还是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这人总能在胡搅蛮缠和深情之间反复横跳,让人又气又没法真的发火。


    “你和安玛很熟悉吗?”


    “德国的咒术师还是很稀有的,尤其是安玛这种喜欢满世界乱窜且不受国家控制的咒术师,很有意思,不管是她的能力还是她本人。”他说。


    “但是,我总觉得她很熟悉,好像在哪见过。”我否认道。


    “嗯?为什么这么说。”五条悟眨眨眼,有些错愕。


    “不记得了。”我思虑了番,认为没必要瞒着悟,“不一定是那张脸,那个面容,可当她靠近我时她的气息,皮囊下的那个灵魂总觉得很熟悉。我一定在那见过她,只不过忘记了。”


    五条悟皱眉。


    四年前他在澳大利亚碰见的安玛莱斯利和现在别无二致,那张脸也看不出人造皮伪装的痕迹,咒力也是熟悉的气息,连熟稔轻佻的语调都与记忆中严丝合缝。


    五条悟仍然在琢磨安玛的事情,同时思虑计划要不要暂停。


    “也许只是觉得她亲切。”我微微一笑,“我蛮喜欢她的眼睛颜色,是很漂亮的鎏金色。”


    五条悟:危


    他忽然收紧力道,语气严肃极了:“安玛是个坏女人,她的情人遍布全球,喜欢漂亮眼睛只要注视我就好啦,全球独有一份的限定款哦,往后百年都不一定诞生呢。”


    说着,他故意凑近我,鼻尖几乎要蹭到我,依旧是笑着的面孔却增添一抹不容拒绝的霸道:“这可是独属于你的眼睛,不考虑进行续费项目吗?”


    我往后缩了下,笑着躲开他贴过来的脑袋:“难道不是免费?掏钱的话别找我。”


    “吝啬的家伙。”他故意咬重吝啬二字,扬起下巴,哼了声,“我可是还在生气中呢。”


    “是吗,气性这么大?”


    他又在观察我了,视线犹如实质黏着在我身上。


    那目光好像某种没有思考能力的野兽,仅凭观察主人的情绪喜恶来决定是越界试探,还是伏低讨好。


    他难道不知道,我对这种注视向来敏感?


    我偏过头,敛去笑意。


    对上他视线的一刹那,只能硬撑住,不能认输。


    哪怕一点点心虚,想要逃避的念头都会被他看穿的。


    我赌对了。


    也就一两秒的时间,五条悟的态度急速转变,软和的似一滩温水。


    “开玩笑的啦,鸫~别生气嘛~”毛茸茸的脑袋埋在我肩颈处,话音又变成了惯常的撒娇调子,“你再哄哄我就好了,唔,不用了,现在突然觉得自己被治愈啦。”


    五条悟在这方面比起用大脑思考,反而更依赖本能,而他的本能在觉察我情绪方面相当敏锐。哪怕是一瞬间的不对劲,他都会迅速找到应对的措施。


    应对起来稍微有点疲累,可反过来利用他在爱情中这近乎本能的奇妙特性,有时可以占得上风。我突然领悟到这点,眯眼抿唇无声笑起来。


    五条悟这个人,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掌控。


    我模仿着他惯常玩味的语调,说:“真的不用了吗?”


    “很开心喔,你瞧,我们的影子都缠到一块了,鸫也太惯着我啦,再这样下去,我可要变成超级任性的家伙了。”


    “真心的?”


    “肺腑之言。”


    他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看着二人交织印在墙壁上的影子,略有不甘说着违心话。


    ——————


    近秋后天气还是很炎热,我从睡梦中醒来,床榻空了一半,简单冲洗后下楼休息。结果正好遇上带队训练的真希,和她视线对上的一刹那,脑中警铃作响。


    我发誓,这个目视绝对没有任何含义,真希却目标明确地朝我走过来。


    “你,去和他们一起跑步。”


    训练场上尘土飞扬,我嘴里还咬着一块面包。


    “我是辅助监督,不在你管控范围内,学生。”


    真希上下打量一圈,嗤之以鼻:“你这豆芽菜体格,怕不是得我们分神护着,劝你多练练体能,到时候可别哭得比女生还惨。”


    理智告诉我,这小姑娘是为我好,尽管言语刺耳。


    我深呼吸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熊猫从阴影里咻地一下跳出,捞起我就朝外面跑。


    “真希你放心,我会带着白塬监督跑完全程得啦。”


    它似乎早有准备,一边从毛茸茸中摸出一盒过敏药一边狂奔,嘴巴嘟嘟嘟个不停:“别和真希争辩,她发起火来能把人按在跑道上磨到脱皮,上次棘被她硬逼着跑了五十圈,胃酸差点没吐出来,是很可怕的女人喔。”


    我只能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


    “放我下来,我跟你们一起跑吧。”


    熊猫脚步一停:“撑不住的话喊我,我是咒骸,感觉不到疲累,放心交给我就好了。”


    我和熊猫肩并肩的慢跑着,它毛茸茸的爪子甩得忽高忽低,边跑边讲无聊的话,都是些陈年旧事。


    从真希入学那年开始一直讲到他们三个是怎么认识,接着又是一年级的趣事,还有五条悟把咒灵当排球打的乐事。


    “禅院家那群老古董肯放松对真希的看管才叫稀奇呢,完全不能想象真希到底妥协了多少,她那个体质也很难观测到咒灵全靠辅助咒具帮忙……”它爪子比划着,“还有棘,初见的时候头发用发胶梳得像刺猬,看着很不好惹。谁想这小子居然是咒言师?我以前撺掇他对一年级下咒,喊脱裤子,惠真的脱啦了,悠仁跟着脱到一半——”


    它笑得慢了几步,没留意到身后阴恻恻的视线:“悠仁当然也照办啦,不过那家伙属于头脑简单,傻乎乎的听从信任的学长命令而已!棘差点没流鼻血死掉,啊不是说他性-取向不对劲,他被咒言反噬啦!一次诅咒两个对他而言负担挺大——”


    “还有五老师,别看他装的正经,他也喜欢搞恶作剧,没想到吧。会抓着咒灵特训学生,吓得学生都跑了……”熊猫望着跑到尽头,冲我傻呵呵地笑了下,“不过敢留下的,本来就不是怕死的人。”


    我想将衣领扯开,奔跑产生的热气让我大汗淋漓,风灌进被汗水黏在胸口的衬衫时,锁骨处皮肤磨得生热发烫。


    呼吸都似乎带着火燎的温度。


    熊猫注意到了我的状态,朝我伸手:“外套给我吧,今天的温度还是很高的。”


    脱掉外套厚,熊猫目光突然变得不自然,盯着我脖颈那串印痕,凑过来超小声说:“你你你…脖子被蚊子咬啦?”


    它嘴上这么说,眼神又很奇怪。


    按照我对胖达地理解,它绝对不是这么纯洁的性格。


    但现在要回外套又显得做贼心虚,我抿抿唇没接话,几步超过他。


    贴身的短袖几乎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着胸膛。


    然后,我又想起五条悟那狗啃似的咬痕,面庞控制不住地飘起红晕。


    操-了真是。


    我对着几步追上来的熊猫,在它开口前打断道:“熊猫,你真好,我有点喜欢你了。”


    嘴上说着喜欢(suki)实际发音却用了(あい,ai)


    我故意的,笃定猜熊猫肯定会误解这段话。


    果然,它毛茸茸的黑耳瞬间炸毛,圆滚滚的身子僵成毛球,整头熊僵在原地。


    然后,我偷偷摸摸的拐进跑道边的树荫,从真希视线死角溜了。


    慢吞吞地迈着脚步朝别墅里走,再跟这群体能怪物们操-练下去会出人命,他们简直是超人。


    直到肩膀被人猝不及防地拍了下,我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是那个嘴边刻着奇怪纹路的咒言师。


    他没料到我反应这么大,有些尴尬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咸鱼子。”


    “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捂着胸口踉跄后退,后槽牙咬得发酸。心脏突突跳动的好快,一下下撞得肋骨生疼。


    他犹豫片刻,张嘴说:“抱歉。”又很快闭上。


    我有点理解他的逻辑:“你只能说些没有具体指向含义的言语,对吗?”


    他脸微红,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你的眼睛也会诅咒人。”我挑了挑眉,“没发现?你跟和我说话的时候,根本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指了下这里,忍不住笑了下。


    咒言师的脸更红了,他慌张的低下头,挪开视线,去看墙角边爬行的蚂蚁,夹缝的野花,就是不敢看我。


    真希的怒吼声突然加大,我后背僵了下,扭过身朝楼里跑。


    餐厅已经备好早餐,洗干净手后,我挑了些饭团和芹菜汁。和五条悟发消息的间隙,安玛打着哈欠走近餐厅,她脚步虚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径直略过狗卷棘,拿走一块奶油面包靠在桌边吃着。


    狗卷棘坐在圆桌的另一边,正襟危坐,忽然张嘴道:“金枪鱼。”


    “听不懂。”我摇头。


    他目光下移,停在我碗中的金枪鱼寿司。


    “什么意思,是要我喂你?”


    我夹起一块金枪鱼寿司递到他嘴边。


    狗卷愣了下,还是顺从地张开嘴。


    安玛一声 “噗”地喷掉口里的牛奶,笑得前襟全湿:“Der junge behauptet immer noch, dass dieser thunfischsushi schlecht schmeckt, dummkopf!(那男孩再抱怨金枪鱼寿司很难吃啊,笨蛋!)”


    空气突然静滞。


    一道紧张中混杂期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咒言师还是鼓起勇气,小口咬着金枪鱼寿司。


    ……


    下午两点学生们在大厅聚集。


    “磨蹭死了,那个吊儿郎当的眼罩男。”真希不耐烦得将地毯碾地吱呀作响。


    “对老师放尊敬点,真希。”熊猫投来不赞同的目光,耳朵抖了抖,听力极佳地它率先朝外门方向看去。


    五条悟抱着一堆形状各异的柔软抱枕,踹开大门,笑容张扬。


    “别着急嘛,老师带着礼物来了哦。”


    身后管家推的行李车还堆着半人高的一堆枕头。


    枕头铺在地毯上,五条悟跷着腿拍了拍沙发扶手,示意我过去。


    “做好入梦地准备了吗?”所有人被他的掌声吸引过来。


    “那么老师再追加一条规则,每个人仅有一次入梦机会,一旦失败就只能乖乖退到观众席上哦。”他的语气很轻快,仿佛在说什么很轻松的话题。


    学生们却突然紧张起来,氛围也顿时变得紧张,十几双眼睛落在了他身上。


    我感到一阵压力:“我可以承受,没关系。”


    悟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缓缓开口:“这是为他们安全着想。”


    所以入梦其实是很可怕的事情?


    “请白塬鸫同学配合,乖乖躺下。”


    “噢。”


    “集中注意力,不要再盯着老师看了。”


    “…哦。”


    安玛抬头看了他一眼,嘟哝一句脏话,只有我和悟听懂了。


    悟全当夸他,理所应当收下。


    安玛的能力起效,掌心贴在我的额头,咒力渗进额角时太阳穴突突跳动几下,整颗脑袋像沉进温泉池,散发着暖洋洋的酥麻,连睫毛颤抖的幅度都变得缓慢。恍惚间看到她红发垂落在我耳边,才惊觉到我在哪儿见过她。鲁尔区地下交易场,是她和那个的德国男人带走的我。但此时的我抬不起一点力气,思维彻底沦陷进黏稠的梦境漩涡中。


    安玛嘴角浮现笑意。


    “你们准备好了?”


    没有等学生回应,她打了个响指,所有人应声倒地。摔进柔软地抱枕里。


    对这群还没有评定级别的学生发动术式,安玛根本不需要进行肢体接触。


    五条悟慵懒的靠在沙发另一端。


    “你还真是有趣,这么信任我,也不怕被骗了。”


    “这个嘛——”五条悟拖长尾音,歪了下脑袋,笑容随意,“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安玛不由得轻笑。


    她垂下视线,柔软的目光落在熟睡中的白塬鸫身上。


    他看起来比一年前要健康些,也更精神。眼睑下的青黑淡成了浅褐,面部也丰盈了许多。日本这地方本就没什么好留恋,可他偏要回来。


    即便崩溃到逻辑混乱,话都说不连贯的地步,嘴里也总反复念着那个名字。


    其实,安玛倒不在意这孩子心尖上住着谁,只要他能过得快活就够了。


    Kakairol(卡卡伊尔)这名字在安玛口中滚了一圈,无言的滑出。


    安玛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起来倒也有趣,当年在澳大利亚我帮你造了场梦,竟就那样结识了你这位最强。”


    五条悟认真地想了想:“那个梦境挺有趣的。”


    “其实我很后悔。”安玛诚恳地告诉他,“如果不是那个梦,你也不会缠上卡卡伊尔。”


    她刚说完就有点懊恼,五条悟心思敏锐,光凭这句话也能猜出她二三意图。可不知道五条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压根没往心里去。


    他几步走近,蹲下身靠近鸫,抬手转过他的脸。


    恍惚念叨了一句:“我真的很开心。”


    在安玛构建的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他内心的冲动和欲-望如野草般不受控制的疯长,滋养那可怕的念头烧尽理智。


    他想试试从背后动手,在他观察清楚那颗心脏跳动的节奏前塞回去就行。


    鸫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坏念头在心中蠢蠢欲动地叫嚣着:多简单啊,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然后他真就这么做了。


    那对漂亮的猫眼失去光彩,并没有让人怜爱的泫然欲泣,他脖颈急速跳动的血管暴涨,让五条悟凭空升起强烈的破坏欲。变得和被白塬鸫吸引住的蠢货一样,陷入了发狂的境地,将他按倒,直到他忍不住哭起来也不肯罢休。


    鸫其实很会哭的,哭的时候又漂亮又惹人心动,那双浅色的眼珠像浸润泉水的月光,朦胧又勾人。


    鸫那么脆弱,且不设防。


    漂亮的外表也会看腻歪,也许正是因为此五条悟才心生不好的念头,他几近癫狂,将所有的过错怪罪到鸫身上。


    “太恐怖了。”五条悟盯着那具重新站起来的躯体,指缝中还残留着血丝,骨节攥的掌心阵痛,“连悔恨的功夫都没有给我,心脏刚塞回去就活蹦乱跳地站起来。死不了就算了,偏偏连记忆都跟着复活,一点回旋余地都不留下。”


    而后,他们的爱意彻底碎裂在那场成功的谋杀里——


    安玛注视着他,眉眼弯弯,笑意随即渗出:“五条悟,你怎么就笃定现在不是梦里呢?说不定那场梦境根本就没停过哦。”


    那声音仿佛是冰冷的液体钻入他耳朵,深入震颤着每一根神经,冻得人骨髓发抖。


    五条悟抬起头。


    目光森冷而平静,比起一年前气势更甚。


    他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能让人心生恐惧。


    好半天,安玛才勉强找回勇气。


    “开个玩笑,朋友。”


    “嘴巴闲着可以去吃屎。”五条悟冷淡道。


    第33章


    熊猫愣了下, 有点不敢置信眼前的场景。


    他想过很多经典恐怖的惊悚场景,也许是某个废弃建筑物,里面藏着类似《寂静岭》中的怪物;或许是无限贴近现实的诡异怪谈。


    可为什么他眼前会是一个名为【黄昏剧院】的乐剧场?!


    熊猫走进去, 空荡荡的大厅回荡着他的脚步声,连发出轻微响动都会碰撞出回音。


    “请观众入席。”一个稚嫩的男声响起。


    他猛地回头,不知何时身后站着个戴贝雷帽的矮个小孩。


    孩子垂着脑袋,熊猫只能看到他尖瘦的下巴和补丁摞补丁的帽檐。怀里的机器咔咔运转, 吐出一张票, 小孩撕走票根, 将票面递过来,


    类似千与千寻的情景, 诡异里竟透着点莫名的可爱。


    “喂!我同伴呢?和我一起入梦的人去哪了?训练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他忍不住大喊。


    男孩回头,缄默的面孔多了一丝变化:“人工合成的熊猫禁止参与戏剧。”


    “啊?!凭什么歧视熊猫啊!” 熊猫的怒吼在空旷剧院里炸开。


    惊动了正中央的某位观众。


    “啧, 吵死了。”


    寻着那道声音看去。


    熊猫浑身毛发炸起,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般瞪着对方:“你怎么会在这儿!”


    宿傩嗤笑一声:“被踢出舞台的蠢货, 坐着看表演就好。”


    熊猫屁股一抬, 正欲转身离开。


    视线却突然像被售票小童粘住了般。


    正是青涩稚嫩的白塬鸫,大约五岁, 浅色瞳孔像无机质的琉璃, 正带着责怪的眼神盯着他。


    “剧院内禁止高声尖叫,打架斗殴。违反规则的观众将被驱逐,惩罚结束后才能返回。”


    说完,他走到剧场阴影里站定,像尊沉默的雕像。


    熊猫想说什么, 被宿傩的话打断。


    “别看了,那不过是个‘玩偶’,不是本人。”


    他哼了声, 坐到离宿傩最远的座位上:“我当然知道!”


    此时,舞台大幕缓缓拉开。


    ————


    “你们进入这所中学的梦想是什么!”


    香叶中学的入学仪式上,校长的演讲掷地有声,热血沸腾!


    悠仁正是在一片吵闹中,恢复意识。


    他转动视角,环顾四周。


    全是陌生的面孔和从未见过的教室。


    旁白的声音空灵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听不出男女音色,却带着迷幻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地交付信任。


    【你是香叶中学一年级学生,虎杖悠仁】


    “下面请学生们依次上台,谈谈你们的梦想!”


    话音未落,他就被周围的同学推搡着往前,硬生生挤出了人群。


    虎杖盯着台下晃动的校服裙摆,听着学生们的嬉笑声。


    他沉默越久,哄闹声越响,于是他握住麦克风,静了几秒才开口:


    “我的梦想是在众人簇拥下死去。因为我很强!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人!就算迷茫,就算得不到感谢也没关系,我不会在意这些。总之,我会努力拯救更多人——以上。”


    教堂顿时安静。


    虎虎杖的耳垂泛起红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人的话……


    下一秒,浪潮般的笑声轰然爆发。


    耳边爆发出男女混杂的笑声,他脸颊发烫,恍恍惚惚往台下走。眼看要撞上墙壁,一只手突然伸来拦住了他。


    “多谢。”


    他下意识道谢,与对方对视的瞬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跟着那人向左移动。


    那个少年身穿青灰色香叶中学统一校服,长发垂落,圆润的耳廓泛着淡粉色。


    直到对方走远,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那是白塬鸫。


    学生们正在讨论参加什么社团。


    “弓道部怎么样?听着挺酷的,但香叶中学剑道部更出名吧?园艺部全是可爱女生,听说还有点心吃哦。”


    “喂,悠仁,你想参加什么?你体能这么好,肯定选篮球社吧?”


    【村上是你的竹马,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谈】


    【A:篮球社】


    【B:你管的好多啊,啰嗦】


    【C:我在考虑中】


    悠仁扫了眼选项,本不想按旁白给的选项回答,刚要开口,却感觉嘴巴像被胶水粘住。


    他忽然回想起入梦前安玛嘱咐过的三条规则: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目前的[身份]可是学生啊。


    “我还在考虑中。”虎杖说。


    村上举着相机对准台上,听到虎杖的回答也没在意:“其实选什么都无所谓啦,你这种天才不管走到哪里,部长们都会抢着要的。”


    【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上发言的白塬鸫,对他一见钟情】


    等等,这是恋爱向RPG吗?


    啊,特训内容居然是这个!


    抽到这种副本算运气不错吧?虽然虎杖明知是梦境,心脏还是砰砰直跳,激动得有些发懵。


    “白塬君会参加什么社团?”


    “不清楚呢,听说他没有上过小学。”


    “诶?连秋原都查不到他的资料吗?他叔叔不是在警署上班,那么方便……”


    “男生留长发很少见呢。”


    “我没有见白塬君笑过,一个人来陌生中学肯定很孤单吧,我们帮帮他让他笑起来怎么样?”


    “我可以准备点心,他应该喜欢甜味。”


    “真不错呢,铃音姐。”


    画面骤然一转——


    老师喋喋不休的讲课声灌进耳朵,虎杖悠仁听得头晕脑胀。他向来讨厌填鸭式教学,从小就对这类枯燥灌输感到厌烦。其实在意识到自己与爷爷相依为命前,他更像只顽劣的野猴子,整天恶作剧被爷爷追着打,那时的他并不急着长大,他总以为自己会有很多时间,慢慢体验人世的快乐。


    白塬鸫的家庭会是什么样?


    白塬从未聊过身世,也没见他和家人通过电话。钉崎偶尔还会和乡下亲人联系,可白塬的过去像团迷雾。隐约听五条老师提过,他那不断复生的体质似乎是种诅咒。


    虎杖曾亲眼目睹那惊悚的场景,破碎的骸骨如活物般飞速生长,牵引着肉块黏合住白骨,最后才是那张鬼魅般完美的皮囊覆盖住成形的肉-体,黏合缝隙,和艺术加工过的画面截然不同,是足以令人尖叫的血淋淋的恐怖场景。


    【你盯着他的背影,心底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手指纤长,骨节漂亮,握笔姿势端正,显然善于某种精细的手工活】


    【他的眼睛美得惊人,像森林薄雾笼罩着水光】


    【这种不远不近的相处让你逐渐上瘾,你舌尖发痒,疯狂的想触碰他】


    【谁敢阻拦你触碰他的念头——就杀了那个人】


    旁白空灵的声音如同魔咒般紧紧缠绕住虎杖的理智,裹挟着他的大脑,他猛地挡在白塬鸫桌前。


    突然出现了三个选项


    【A:我喜欢你!白塬君!从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你了,可不可以给我一个交往的机会,我会认真对待的!】


    【B:其实你长得很丑,光是看着你那张脸午饭都要吐出来了,能不能拜托你遮一下,啊?】


    【C:宫野老师刚才好像在门口找你】


    虎杖的脑子突然像炸开了似得清醒过来——


    什么鬼啊!B绝对不能选吧!


    A选项又是怎么回事?!


    即便是他突然被表白也会不知所措吧?


    这和开心完全不沾边,甚至有种被冒犯的微妙怒意,而且白塬监督向来很谨慎,平时连肢体接触都尽量避免的一个人,选A的话好感会被直接清成负数啊?!


    虎杖喉结滚动,硬着头皮开口:“我刚才看到宫野老师在门口,他好像有事找你。”


    白塬鸫缓缓抬眼,露出尖瘦的下颌,轻声道:“多谢。”


    虎杖移开目光,余光却忍不住瞥向对方。


    中学时期的白塬监督看上去真的好瘦啊。


    是不喜欢吃饭吗,还是比较挑食?


    待白塬鸫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他的座位瞬间被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往抽屉里塞零食。


    “白塬君肯定喜欢这个甜味糕点!没人能拒绝甜食吧?”


    “铃音的手工饼干绝对能征服鸫君的胃!”


    “喂喂喂,怎么突然就亲昵地叫‘鸫’了?说好不许偷偷拉近距离哦,敢骗我们的话会想办法杀了你哈哈。”


    铃音的脸一块像烧红的炭,她的爱慕被赤裸裸的在大庭广众下剖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家都抱有着相同的想法,她不过和众人一样,想靠近爱慕的少年而已。这么想着,笑意染上了铃音的眉梢,她又恢复了平日游刃有余的模样。


    “诶,虎杖君呢?”


    “说起来,刚才他一个人离开了。”


    ————


    【你走向办公室】


    【白塬鸫那无论男女都为他疯狂的魔力,你同样为之沉溺,即便被他冷漠注视,幸福感仍真实存在】


    【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像某种隐秘的性-暗示,因为白塬总在注视你,心跳也会随之加速,如同饮下一杯高浓度的伏特加,所有关于美好的幻想都能在他身上投射】


    【透过门框缝隙,宫野老师对鸫的举动清晰可见,你明明早有预料,为何此刻仍会气血翻涌,醋上心头】


    【在宫野的手触碰到白塬的刹那,你忽然捕捉到一个真实的信号】


    【任何爱慕白塬鸫的人,都拥有触碰他的权利,这是独属于强者的特权,任何人都能向他索取——】


    虎杖悠仁僵在原地,他听到了耳膜阵阵鼓动,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肾上腺素在瞬间飙升到极致。


    就在他推门的瞬间,一道寒芒骤然闪过,手术刀抵在宫野的脖颈。


    少年踢开压在身上的男人,发丝凌乱,纽扣因崩落敞开露出脖颈与锁骨间雪白的肌肤。


    他握手术刀的姿势很熟练,锋利的刀尖在指尖反转,分毫未伤及自己。


    面对那把近在咫尺的刀尖,宫野的理智骤然回笼,扯着嗓子求饶。


    此前每一次触碰与拥抱这个少年,他都没有拒绝,这可能给了宫野一个错误信息,让他错以为少年柔弱可欺。


    但此刻他才明白,白塬鸫根本不在乎那所谓的威胁秘密。鲜血从宫野捂着的脖颈渗出,他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有点恶心……


    鸫本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想伤害老师。


    警告过很多次,可这个男人根本听不懂他的话,最终只能动手——


    他眼皮神经质地颤了颤,恐慌感悄然蔓延。


    这所学校是好不容易才经绫濑同意转来,怎么又搞成这样?


    鸫收起手术刀,随手理了理乱发,努力压下狼狈神色,敛去所有情绪。


    可推开房门的刹那,那个骗他来此的粉发少年正僵在门口,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少年似乎意识到谎言被戳破,脸颊涨红,像只濒临爆炸的红色气球。


    悠仁浑身一颤,他完全没想到那个选择引发的后续事件居然是这个!


    等他回过神来,白塬鸫已经绕过他径直离开了。


    【你意识到白塬鸫误会了你,以为你和宫野达成了某种协议,而事实上,确实如此】


    旁白戏谑的声音再度钻入虎杖脑袋。


    宫野咳嗽几声,朝他伸手:“虎杖,今天的事情别说出去,以后有的是机会,老师保证把他让给你,肯定能让你得手,放心吧。”


    虎杖深色莫名的瞥了眼他。


    那道口子并不深,此时已不再渗血,


    宫野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语气不耐:“操……这次逼得太紧了,你放心,我们捏着他的把柄,他跑不掉。”


    该被人道毁灭的垃圾——这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虎杖脑海。


    他强下压怒火,耐着性子套话:“什么把柄?”


    宫野莫名奇妙瞥了他一眼,脱口而出:“他的精神检测报告啊,那份资料不是你交给我的吗?”


    虎杖悠仁身形骤然僵住。


    宫野却浑然不觉,反而拍着他的肩,语气温和地令人作呕:“没事,这份资料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更不影响你父亲的工作。”


    宫野那张脸如流沙般消散,画面再度翻转——


    此时应该是放学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走在小道上。


    虎杖盯着鸫的背影,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该不会是白塬鸫的过去吧?


    【你清晰感知到白塬鸫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心脏像被冰锥骤然刺中。必须承认,这个发现让你如坠地狱】


    【你远比想象中更在意他的看法。你瞬间冷静下来,飞速运转着挽回的策略】


    天色渐渐暗下,周围是陌生的街道,按照建筑物的惯用风格,虎杖判断出这应该是东京某片住宅区的公寓楼。


    他连忙拦下了白塬鸫,手腕几乎是一触即松。


    白塬鸫顿了片刻,才拧过头。


    【A:我喜欢你!白塬君!从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你了,可不可以给我一个交往的机会,我会认真对待的!】


    【B:你跟宫野到底什么关系?我可拍下照片了!不想让别人看见的话,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吧?】


    【C:刚才好像在拐角看到铃音同学有事找你】


    草啊啊啊啊!!


    悠仁在理智边缘摇摇欲坠,如洪水堤坝般瞬间崩溃。


    这个旁白根本就没想他好过!分明就是冲着置他于死地来的!


    看似在引导却处处埋着充满恶意的陷阱,每条选择都藏着预料之外的炸弹。


    虎杖手指掐紧,彻底中断思考。


    耳边响起空灵的倒数声,每一秒都像重锤砸在虎杖的神经上,他猛地抬眼,念出选择。


    第34章


    A的属性已经很明确了, B总是恶意满满,而C那看似完美的引导借口下藏着令人不悦的陷阱炸弹。


    虎杖懵懵的大脑在倒计时结束前一刻做出选择,潮红顺着脖颈漫上脸庞:“我喜欢你!白塬君!从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你了!”


    白塬鸫看了他许久, 那冰冷如刀的目光似乎将他里外都剖析了一遍。


    虎杖悠仁紧闭双眼,等待意料之内的拒绝。


    白塬鸫微微侧头,当看清他眼睑下渗出的水光时,心头反而一松。


    “虎杖在跟鸫君表白?”女孩的声线软得发黏, 带着说不出的伪善味。


    虎杖闻言, 只是皱了皱眉, 回她:“喔。”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铃音嘴角下拉,她原本等着虎杖仓惶否认, 他却厚着脸皮应了下来,这让铃音极度不适。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有人都该与白塬鸫保持距离,包括她自己。


    他们本应在神台下仰望着鸫君, 而这个粉发小子竟得寸进尺地表白,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怒意顺着血管突突地往头皮上涌,她攥紧布艺编织袋, 手腕青筋暴起, 指甲几乎要掐出血。铃音表面强撑着微笑,眼底却漫出抑制不住的阴冷恶意。


    快拒绝啊鸫君,你根本不爱他,你甚至连他名字都记不清!快拒绝他!


    铃音头皮发麻的刺痛感袭来,某个疯狂的念头正在大脑内破土而出。


    她出神的盯着虎杖泛红的耳垂, 指腹在麻绳带上反复摩擦。


    拒绝吧,鸫君,否则我会忍不住的……用这双手把编织袋里的剪刀扎进那片碍眼的肉粉色脑袋里。


    铃音自己也说不清当时的状态, 但她很认真在考虑要不要杀了虎杖悠仁。


    他是在太碍眼了。


    如果亲耳听到鸫答应虎杖的告白,她绝对会这么干。


    好在鸫开口拒绝了。


    虎杖悠仁后退半步,因为鸫正用一种令害怕的目光审视着虎杖,仿佛在看待什么怪胎异类。


    是虎杖作为高专学生时从未见过的眼神,即便是和白塬鸫初次相遇的时候,鸫也未曾用这般看待怪胎的眼神打量过谁。


    恐慌顺着脊椎爬上来,虎杖踉跄着后退,他的视野随着崩溃的心智摇摆。


    “无聊。” 鸫的声音冷得像块冰,“我又不是同性恋,去死啊。”


    明明对方个头比自己矮,那目光却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像在俯瞰一滩烂泥。恐惧如冰水浇头,可能是因为情绪过度激动,他大口的呼吸着,胸腔剧烈的起伏。


    【那种被拒绝的感觉,像整个人被扔进冰窖里】


    【你盯着白塬鸫转身的背影,耳膜里嗡嗡响着,连周围不知何时出现的同学们的议论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嗡鸣响动】


    【他们的窃窃私语清晰的穿透你耳中,每个音节都附带戏谑地讥讽声“快看啊,那个跟白塬鸫告白的傻子”】


    【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从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明明周围挤满了人,你却感觉被全世界抛弃】


    【你的后颈灌进阴凉的风,你伸手触摸了下,啊…那不是风啊,是你的冷汗,有人哈哈大笑出声】


    【你明了,原来被拒绝的滋味是这样的】


    【你变成了香叶中学的笑柄】


    【你开始憎恨他】


    【凭什么白塬鸫能活得那么轻松?】


    【凭什么你的真心总被辜负?】


    【你开始憎恨他】


    【学校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映出你的影子,肉粉色的碎发乱得像团被猫挠过的毛线球,校服上一颗纽扣不知何时崩掉了,乱糟糟的不成样子,你盯着影子里自己的眼睛,发现瞳孔失去了往日生动神采,阴恻恻地注视着某处,像坟地里幽暗明灭的鬼影】


    【憎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你假装帮老师送书本,却看见前方不远处,白塬鸫正和几个女生有说有笑的略过你身侧】


    【“为什么不看我呢?”嫉妒像螨虫爬满大脑,迅速繁殖】


    【你明明算准了他会走出校门的时间,为他定期清理那些无序的零食和情书,用透明胶带封住他储物柜的内侧,连零食包装都按口味分类码好,手机屏幕亮着他的照片,你们明明住在同一片住宅区的公寓楼,他公寓的灯还亮着,你蹲在对面垃圾堆旁,怀里抱着早已凉掉的便当,饭团上的酸梅干早已失去风味】


    【你为眼中所视一切感到羞愧和难过。你盯着路灯下撑伞的女孩,两人在潮湿的空气里对视,同样溢散着败犬气息】


    她踩着水洼朝虎杖走近,温和的笑声混杂着饼干香气。


    她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我们进去找到鸫吧,我好想好想见他啊,你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对吗,我们一起吧,我做了他喜欢的红茶曲奇哦,上周他还夸过好吃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擅自和我拉远距离,讨厌死了,肯定是那群贱人说了什么。”


    【你明知那是陷阱,可还是点头了,是因为那串能打开他公寓的钥匙?还是胸腔里疯长的想见他的心情?你分辨不清,你只能任由这股蛮力拽着自己的理智往深渊里坠,你同意了】


    雷声在头顶炸开时,虎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雨点一样砸在柏油地里,震耳欲聋。


    “咚咚咚——”


    “可以让我进去吗?”虎杖悠仁学着乖小孩的模样敲门。


    铃音古怪的笑了两声,率先走进去。


    房间昏暗阴沉,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很安静,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墙壁间回荡,虎杖和铃音一间间搜索着鸫的踪迹,像在玩某种诡异的捉迷藏。


    虎杖弯了弯嘴角,露出稚气的虎牙。


    越靠近地下室,反而越能嗅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铃音突然在客厅停下,指尖拂过茶几上的相框时,喉咙里溢出激动的气音:“鸫啊鸫啊,小小的多可爱啊,要是能早点遇到鸫就好了。”


    她把照片贴在唇边亲吻,睫毛在相框玻璃上投下颤抖的阴影。


    【铃音的指尖摩挲着照片中年幼的鸫,那语气仿佛在抚摸一件私人藏品,你盯着她涂着透明粉色甲油的手指,名为嫉妒的情绪在胸腔中发酵,硌着你的肋骨,像颗急-欲破土而出的毒芽,啃食着心脏】


    铃音还在喃喃自语,虎杖却被这些话语影响,表情也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一条条青筋顺着他麦色的脖颈鼓起,淌着水珠,如同被侵占领地的野兽。


    两种情绪在颅骨里扭打:一边是想把她撕碎的冲动,一边是想代替她亲吻那相册的渴望——


    乐剧观众席的阴影里,宿傩托着腮打量着舞台,喉头发出轻笑:“这场名为嫉妒的戏码倒还有些意思,能轻易撬动人类心绪并以此为食的咒灵虽常见,能达到特级水准的却太少。”


    他连着说了两次‘有意思’,猩红的瞳孔中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而在[演员]们看不到的视角,半女半蛛的特级咒灵正垂下泛着幽光的蛛丝,她覆着蛛甲的指尖捻动丝线,每根银白纤维都缠上[演员]的后颈,轻语从她的口器溢出,将贪婪、怨怼、偏执的情绪统统揉进丝线,传递给受她挟制的[演员]体内。


    “喂,悠仁该不会真被那咒灵玩死吧?”熊猫冷不丁开口。


    “如果这是现实,他早就死透了。”宿傩语气闲散却透着笃定。


    “那家伙已是特级水准,虎杖那小子的实力根本不够看,何况以他的脑子能撑到现在已是不错。”


    事实上宿傩本人还是风雅的,难得看到如此有趣的戏码,耐心也极佳。


    宿傩想起初次见到白塬鸫时的情景。


    那个人类胸腔里搏动的心脏,分明是囚禁着无数特级咒灵的斗兽场。数十代诅咒积压的怨气在其中厮杀啃噬,最终化作滋养宿主的营养。


    “人类这东西啊,还真是有意思的物种呢。”宿傩的指尖蹭过下颌黑色咒印纹路,猩红色瞳孔倒映着演出台上扭曲晃动的人影。


    他轻声讲着:“轻飘飘的言语就能诅咒生者,你瞧那个叫白塬鸫的小子,心脏里养着十几代人的诅咒,却被一句‘我爱你’搞得的要死要活,至今解脱无门,可笑。”


    “最妙的是,五条悟那个蠢货居然直接把诅咒放出来了,他没事吧?以为你们这群毛头小子能祓除那些上百年的诅咒?简直异想天开!不过这样才有趣,比任何乐剧都精彩!”宿傩眯起眼,突然畅快地笑起来,突然站起身,张开双臂高声道。


    “更多!更多!把更多诅咒都放出来!让我看看这些小鬼的骨头能碎成几片!这个剧场真不错啊!这才是观赏咒灵和人类争斗的完美视角!” 他笑得肩膀发颤,嘴角咒印扩大。


    “神经…”熊猫缩了缩脑袋,默默离他坐远了些——


    现实中的五条悟淡定地收回视线,对剧场内宿傩挑衅的叫嚣充耳不闻。


    他问安玛:“梦境剥离到第几层了?”


    “才刚开始呢,急什么。”安玛指尖翻涌着咒力,一边观测其他学生的进度。


    “虎杖表现还算不错,钉崎小姑娘已经崩溃了哦,五分钟后会被强制传送回剧场,那个咒言师也快被玩废了——”安玛尽量简单地说。


    “有那么夸张?”五条悟挑眉。


    在他看来,钉崎遭遇的 “焚烧分-尸事件”与狗卷经历的“无差别屠杀”不过是咒灵利用鸫过去的回忆制造的低级心理陷阱,可在鸫的体质影响下,效果出奇的好。


    “你对孩子们的承受力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安玛的黄金瞳泛起微光,语气带着几分谴责,“别用你那丰富的战斗经验去衡量他们。”


    五条悟撇了撇嘴:“只要提前找到咒灵源头就能解决掉,一个个却被耍得团团转,连基本警戒心都没有。”


    “问题不在这啊。”安玛顿了顿,目光忽然变得玩味,“他们只是太认真了,虽然经历过无数战斗,但无论心智还是年岁上都还是孩子,当直面赤裸裸的人性恶意时自然会手足无措。何况还被鸫蛊惑了,他的诱惑能力当初可是连你都差点栽进去吧?”


    五条悟闻言忽然笑了,绷带下的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哦呀,安玛小姐还记得那么清楚?不过现在的我可不会再被同样的陷阱困住。”


    安玛突然咬牙切齿道:“手握攻略就这么嚣张?等会等你进入梦境里,可别因为失败而气哭出来哦?”


    五条悟闻言歪了歪头:“啊?我可没有泪腺那玩意。”


    “呵,等真的遇到无法掌控的事,自然就学会哭泣了。”她的笑声散在空气中,“聪明人也会做蠢事,悟君,你正在做啊。”——


    【你在地下室发现了鸫,不知何原因,他穿着一身手术服,慢吞吞地从手术台上下来,刚好碰到你们,目光相对之际,你分明看透他眼中恐慌无助的意味,紧接着,你看到鸫藏在身后的……另一个自己?】


    【铃音的尖叫声骤然炸开,吵死了这女人】


    【你决定做点什么?】


    【A:杀了铃音。走过去,抱住鸫“别害怕,我会帮你保守住秘密。”】


    【B:走过去,杀了白塬鸫,“亲爱的,你终于属于我了”】


    【C:杀死自己】


    ……


    他踢开尸体走向白塬鸫,眼中的红意逐渐明亮。


    虎杖单膝跪地,搂住鸫的小腿,亲吻。


    “我知道你的秘密,那些试验资料还有那份有关你的检测报告,不过,我会帮你守住这些。”虎杖抱住他颤抖的肩,他的身体很僵硬,带着重塑躯体后柔软的肌肤触感。


    虎杖分明嗅到了他发间消毒水的气味,他擦掉鸫脸上的血,指尖蹭过他的嘴唇:“该轮到我了吧?拜托了看看我,只要靠近你我就会觉得好开心,我不是只想和你做朋友的,如果你一直这么想,我会很痛苦。”


    他小心地牵起鸫的手,下颌抵在鸫的腿上,用粉色的瞳孔低垂着,恭顺着,用爱慕的眼神自下而上注视鸫:“我清楚你以前受到过伤害,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但是你可以相信我。我的心脏只为你而跳动,鸫。”


    无影灯下,鸫的睫毛颤了颤,细密如蛾翼上的根羽,荡开虚影,贴近时,虎杖能清晰捕捉到那胸腔里心脏的搏动声。隔着单薄的皮肤与骨骼作响,如同被茧封存的蛹在挣扎,每一次跳动都令他牙口发痒,恨不得剖开那层皮肉。


    第35章


    “好啊。”


    鸫的脸上突然绽放笑容, 眼尾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透着得逞的快意。


    他和鸫将那两具尸体搬到推车上, 拉到后院的焚烧炉处理。


    尸体燃烧后的刺鼻气味直冲鼻腔,尤其是人体脂肪在高温融化后形成的油烟,从烟囱上慢慢飘入云端,整个焚烧炉就是这堆肉骨的坟墓。


    虎杖悠仁没有回应, 他的十根指头沾满泥土灰尘, 泥的味道太厚重了, 掩盖了血渍和同类相杀后产生的生理性恐惧。


    祓除咒灵≠杀死一条生命。


    从伦-理角度审视这一行为,他自认与咒灵并非同一物种, 可咒灵的存在实实在在的侵害了人类(我)的生存空间,所以‘杀’起来毫不费力, 没有负担。可杀死一条生命的感受和消除咒灵的感受是不同的,不是为了生存, 也不是为了饱腹, 仅仅是因为那抹浓烈的足以主导行为的高昂情绪而进行的激情犯罪,他仍沉浸在被鸫认可的快乐余韵中, 还未能明了自己犯下何等滔天罪孽。


    但虎杖也不是纯粹的白痴, 他虽深陷鸫制造的‘泥潭’,仍挣扎着保有一丝思考能力。


    虎杖悠仁咬了下唇:“东京太危险,再待下去迟早会有人发现她的死和我们有关联。”


    快乐退潮后,罪恶感像潮水般漫过他,虎杖分不清这是人性本能在逃避, 还是他的良知正在觉醒。


    他沉浸在思绪里。


    虎杖认为:我和鸫不过是普通学生,哪有能力逃脱警方的侦查。


    直到湿润的触感突然贴上嘴唇,带着腥味的吻顺着下颌一路啃到锁骨, 虎杖醉心其中。


    柔软的触感实在美好,正如阿佛洛狄忒弓箭下的猎物,无力反抗。


    “为什么要逃?附近的监控很少呀,等她家里人发现不对劲失踪,消息在市区扩撒开,她的骨灰早已混着下水道溜走了。”白塬鸫声音擦过虎杖耳畔响起,他的手臂软如缫丝,笑着绕住虎杖的腰。


    那声音更似诱人迷乱的诱饵,将虎杖好不容易冒头的那点理智压回,重新点燃他心中那些邪恶污浊的念头。


    摇唇鼓舌,毛森骨立。


    如鬼似魅。


    虎杖只感觉心脏跳的很快,沦陷在那甜蜜的荷尔蒙躁动中,愉悦的感官充盈着身体的每一处细胞。


    鸫忽然牵起他的手,亲吻道:“现在,我们已是共犯。”


    他的眼眸澄澈见底,不掺杂邪-念。


    仿佛他许下的是崇高誓言,而非知罪者的浊词污调。


    “难道说,悠仁刚才的话都是骗我的吗?”白塬鸫仍在固化‘共犯的概念’


    “才不是!”


    于是,鸫悠悠道:“那么,再帮我解决几个人。”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爱多么忠诚,虎杖应承的很快,一副为了他甘愿赴死的架势。


    然后,他们将铃音的骨灰装进饼干盒中,倒进了某处下水道。


    混白色的骨灰混着细小颗粒流入污浊水流,悠仁觉得自己做不到毫无负罪感,可每当念头稍有松动时,鸫会奉上怀抱。


    他看起来这样温柔,悠仁无法心生拒绝的勇气。之后,他们故技重施,解决了绫濑医生与宫野。或许是动手次数渐多,他经验愈发丰富,后续处理尸体的环节便不再需要鸫帮忙了。


    夏天烈日照耀下,他和鸫走在校园中。


    鸫的追随者已经完全席卷了整个香叶中学,无数人对他一见钟情陷入疯狂的迷恋中。那极端的痴恋无需任何逻辑,仅仅是一眼,只需一眼便彻底沦陷。


    他已经不再是白塬鸫,是一个名为‘白塬鸫’的媒介,而播种这份痴恋的媒介的宿主也不过是承载这恐怖情-爱的载体。


    悠仁习以为常,也深深地嫉妒着这群人享有鸫更多温柔。


    在他看来自己和鸫拥有着同样的秘密,比起那些因为鸫容貌而疯狂迷恋他的肤浅家伙,他们的爱才是正确、高尚,独一无二。


    不过,被这群人追逐的过程也让悠仁有些吃不消,因为这群人无论男女看待鸫的视线越发热烈,甚至影响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鸫表现的很平淡,他甚至为此能真心实意的绽放笑颜,他热衷于被众人追捧,越是优秀的人才因他沦陷,为争得他的青睐而笑料百出,他便愈发开心,毫无理智,仿若一个依靠此种低劣情绪而食的怪物。


    “如果你不喜欢那些人接近我可以杀了他们,你现在已经能娴熟操作焚烧炉。”


    悠仁深呼吸,因为鸫今天早上一直在和别人聊天,完全没有顾及到他的心情,这让悠仁很吃味。


    但看着鸫,他又不忍心苛责,他固执的认为自己在鸫心目中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刚回到教室就听见学生尖叫着说:“鸫实在太有魅力啊!我情愿为他去死!”紧接着就是无数的附和声。


    人和人之间时长存在差异,钱、容貌、地位,或是他人目光里的标尺,可所有生灵却在某件事上达成默契共识:唯有死亡绝对公平。


    奥西里斯的镰刀从不会因金王冠而倾斜,也不会因眼泪而迟疑,它平等砍落所有生灵的头颅,而当爱以死亡作为终结,才堪堪抵至爱之高-潮,牺牲的最高境界。


    ‘你瞧,我情愿他去死!往后百余年又有何人能超越我对你的爱啊’又或是‘你当为我的爱情而死,此后便再无人能将你夺取玷污。’


    因白塬鸫引发的爱便是如此罪恶,污浊,难看。


    就像一颗外表光鲜内里腐烂生虫的苹果,咬开的瞬间,甚至还能看见雪色果肉里蠕蠕而动的果虫。


    而他本人,在这怪诞的爱-潮中便更像个物件了——


    虎杖悠仁习以为常,即便这群人面目狰狞,双眼赤红,像恐怖片中得了某种传染病的疯子一样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然而后续却令他始料未及,鸫被疯狂迷恋他的学生袭击。


    前往医院的路上他脸色很难看,随着白塬鸫的影响力扩大,整个市区的人都变得不正常起来,更糟糕的是医院门口正有一群人围着,或是坐在地上,或是被保安阻拦。这群人为了见到鸫正大打出手。


    整个世界都变得怪诞,扭曲。


    被影响到的人抛下手头的一切,被剥夺了正常思考的能力,疯了似得痴迷‘白塬鸫’,苦于久久不能见到爱人,一个个变得魔怔,癫狂,陷入幻觉。


    在楼梯拐角他撞见个背影酷似铃音的女孩,心脏猛地停跳。


    下一秒,女孩破碎的呢喃声钻入他耳中:“好喜欢鸫啊…… 为什么不看我一眼?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死他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做成专属于我的人偶。”


    她的尾音像毒蛇的涎液,令人不寒而栗。


    虎杖悠仁后背沁出冷汗。


    疯了,都疯了。


    这个世界彻底坏掉了。


    虎杖的大脑一片空白,脚步声从楼底传来。


    “咚咚咚——”


    越靠近越厚重。


    那不是一个人能踩出的脚步声,而是成群结队的人们。


    他们嘶吼着白塬鸫的名字,疯狂的撞碎玻璃窗,瞳孔泛着亢奋的赤红,每一次推搡都被碎裂的玻璃片扭曲成狰狞的倒映,这分明是一群精神病发的疯子。


    可面对眼前这股声势浩大且陷入癫狂的群体,虎杖悠仁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力量。


    他一拳砸穿三楼窗户,以空调外机为支点,像只贴附于悬崖峭壁的岩羊向上攀爬。粉色发丝在风中炸开,他头脑清醒了许多,不经意间朝后一瞥——


    果然有蠢货被情绪冲昏头,学着他的样子扒上窗台,刚够到外机就发出一声惨叫。


    “啪”一声闷响——


    接着是液体溅落墙面的黏腻声响。


    脑浆混着碎骨渗进空调金属外栏,像团被踩烂的草莓酱。


    虎杖的舌尖正抵着后槽牙,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事情,比如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为何拥有如此矫健的身手?甚至能一拳干-碎玻璃?可那些不对劲如雾般很快消散。


    在他看见十七楼某个窗口晃过熟悉的人影,他便不再思索那些细节,以蛮力破开窗户。


    然而,有比他更快到达十七楼的人群。


    “啊啊啊是鸫的香气!开门啊开门啊开门 ——”


    “啊啊啊啊啊鸫啊鸫啊,让我触碰你的身体啊!!”


    “闻到了!是鸫的味道!正顺着我的鼻腔爬进大脑里把我的脑子搅得一团乱!这种特别的感觉……真是太棒了!求您啊开门吧!让我看看您的脸!!”


    “别抢!这是鸫用过的纱布,啊……居然还残留着您指尖的温度……是我先拿到的,谁敢抢就杀了谁!”


    鸫的能力失控了——


    也许,这正是咒灵想看到的结局。


    无数人发了疯似的为他前仆后拥,脚下踩着同类的尸体也要向十七楼爬,触摸他的身体、亲吻他的脚趾,那些高昂疯狂激荡的在空气中的情绪就是诅咒最好的美食。


    虎杖悠仁听着门外各种指甲抓挠声、砸门的响动,嘶吼声。


    “我不会让他们吃掉你。”望着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瞳,虎杖悠仁平静道。


    撞门的力度越来越大,可以猜想到这些人破门而入后会对鸫进行怎样疯狂的行为。


    虎杖悠仁的大脑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雾,越靠近鸫这种情况越严重,心跳如鼓,像是气球迅速膨胀,只等某个尖锐的触点‘砰’一声爆炸。


    他本人又怎么不是个岌岌可危的气球呢?他已经连简单的思考都做不到了。


    鸫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那是他想得到亲吻的意思,虎杖明了。


    明明情况危急,他该害怕才对,可鸫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悠闲自在。


    “那就带我离开。”鸫微笑着说。


    门外的响动越闹越大,如同催命的鼓点。


    那声音不像是有人在敲门,更像是无数只利爪在疯狂地撕扯着木板,每一秒都在逼近终点。


    虎杖呼吸骤紧,胸腔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


    大脑被一个疯狂的念头彻底占据,他必须比门外那些人抢先一步得到鸫。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放大,烧得血液沸腾。


    他不再思考后果,不再理会门外的危险,踢开挡路的椅子,心中只剩下那个唯一的目标,不顾一切地想要将白塬鸫牢牢抓在手中。


    七情八苦总在不经意间达成同一种结果,而男人比女人更容易被白塬鸫的体质影响,也许因为男性与生俱来的攻击性和暴虐性因子主导大脑。


    他需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


    但他的眼前浮现三个选择,通往一条结果。


    【A:杀死白塬鸫】


    【B:分喰白塬鸫】


    【C:肢解白塬鸫】


    他早已丧失理智,满心满眼被占有鸫的执念蛊惑,他必须抢在那些人之前杀死他!即便是死亡!也只能是由他给予鸫!


    虎杖的选择究竟是哪个已不重要,血染头了蓝白条纹病服,如细细密密穿行在他身躯的红蛇,不停的缠绕,汇聚一滩深沉的血色泥潭。


    他亲手杀死了白塬鸫。


    即便鸫带着余温的手擦过他面庞,他仍未感到悔意,有的是满足和夺得的快-感。


    就那么短暂的几秒,他彻底拥有了白塬鸫。


    那双浅色的瞳孔,如水潭中隐藏的残月,从始至终注视的只他一人,这份爱独他所有。


    到最后,悠仁似乎听到了女孩的笑声,“嘻嘻嘻嘻嘻——”


    就藏在那颗心脏中,低低的笑着,讥讽这丑陋不堪的人间。


    虎杖悠仁眼前骤然横亘起一棵耸入云天的黑色巨树,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而最骇人的是那些枝叶,并非寻常叶片构成,倒像是千万缕湿漉漉的黑发在半空疯长,每一缕绵密卷曲的发梢都坠着透明的卵状胚胎。


    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微光,虎杖的意识正被黑暗吞噬,最后一瞥里,他看清了那些胚胎中抖动的身姿。


    是咒灵。


    是数以千计的特级诅咒,如同婴儿般困在胚胎中沉睡——


    一个女人倒悬着,同他对视。


    而她翘起的嘴角,挂着更为迷幻颠倒的笑意。


    再度睁眼,他已身抵剧院外。


    理智终于回归,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耻辱和懊悔,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一双小手牵住。


    “剧院内禁止情绪过激,这位客人,请您克制自己的心情,勿影响他人观赏乐剧。”


    虎杖悠仁深呼吸口气,席地而坐,他看着那张脸觉得异常熟悉,和男孩对视上的霎那,他恍然,居然是小小的鸫吗?


    对着那张脸,他羞惭满面,无言以对。


    “对不起,对不起鸫。”


    男孩表情寡淡,秉着职责所在,声音冰冷的安抚客人:“您没有任何过错,参演的[演员]会在剧目中放大情感,请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一切,哪怕剧目糟糕,也请理直气壮地接受落幕时的掌声。观众的哄笑也好,喝彩也罢,都是您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体验。”


    虎杖悠仁眼眶通红,鼻子酸楚,他颤声道:“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男孩犹豫了片刻,张开双臂:“如果客人需要的话……”


    男孩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类,即便他完美的拟态甚至能看到毛孔,可拥抱依然是冰冷的,虎杖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体温。他赎罪的对象并非本人,一切都是无用功,那一刻耻辱和罪恶再度袭上心头。


    他握住男孩的手痛哭,他一向不是以冷静自持的人,他不晓得为何那纯洁的倾慕之情也会化作利刃。虎杖心中满是罪恶感,像被巨石压垮,肩膀也彻底塌了下来。


    男孩稚气中带着机械性的调子,在他耳畔脆生生响起:“无论结局如何,梦主从不会憎恨任何一位演员。在他眼中,你们于梦境中演绎的所有剧目,其痛苦程度不及他所经历的万分之一。倘若这些磨砺能让诸位获得片刻成长,对他而言才算是值得。”——


    等虎杖的情绪平复好,他走近黄昏剧院,在剧院中和熊猫还有宿傩相遇。


    宿傩夸赞他:“相当不错的表演,那小子的味道如何啊?”


    按他多年品尝菜人的丰富经验来看,脏器是最腥臭的部位,需用佐料烹饪入口方美味,可悠仁那时陶醉的神情不作假,搞得宿傩也心生向往。


    猝不及防被提及那段记忆,虎杖脸色骤然难看。


    他不言语,走到熊猫身边落座。


    熊猫超小声嘀咕:“悠仁你别担心啦……没人怪你的。而且宿傩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疯子嘛,何必在意他的话。”


    “梦境结束后,白塬监督会记得梦里发生的一切吗?”虎杖悠仁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不知道,”熊猫实话实说。


    于是,他们将目光集中在那个小孩身上。


    “不是所有人类都能清晰回忆起梦境的全部内容,这点由宿主意愿决定,如果他认为是痛苦,是负担,可以选择遗忘。”


    “那些场景全是他真真切切经历过的现实?”虎杖喉结滚动,艰难问出口。


    在他眼中,那经历简直违背常理,被众人爱着竟如此恐怖沉重,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部分。”小孩答道,“大多是梦主恐惧的画面集结而成的戏码。”


    “若觉得是煎熬,他可以选择遗忘,别把自己困在罪责中。”男孩又重复了遍,再度提及‘罪责’二字,可起不到半点安抚的作用。因为所有人心知肚明,以白塬鸫的性格即便那些回忆在痛苦、不堪回首,他都不会选择忘却。那是他人生的一部分,是他活着的经历,他比任何人都拥有想活下去的欲-望。


    “我这算特训成功了吗?”


    小孩眨了眨眼,并未回答——


    屋外晨光熹微,黎明初至。


    “梦境剥到第几层了?”


    悟第二次发问。


    “快触碰到核心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啊,他的梦境像厚实的蚕茧,好不容易才窥析到这点东西,一定要抓住机会哦,还有,进入梦境后哪怕是身为最强的你也会掣襟露肘,即便如此也要进入他的梦境吗?”


    “当然了,这可是唯一安全解除加诸他身上诅咒的办法啊。”


    “对他确实安全,对你不见得哦,如果你死在梦中现实中也会死掉。”


    “啰嗦,安玛。”


    “好好汲取学生们失败的经验之谈吧,争取一次性成功,如果实在情况紧急记得像一年前那样大喊我的名字哦,我会把你带进剧院。”


    “嗨,嗨。”


    五条悟忽然转向安玛,他摘掉了遮挡的眼罩,于是,那双苍青色瞳孔骤然暴露在空气中,不知为何,安玛被那审视的目光盯着略微忐忑。


    “别搞小动作喔,朋友。”


    安玛笑起来:“当然啊,我的‘朋友’。”


    第36章


    五条悟的意识不断下坠, 刺骨的寒意爬满全身,眼前白茫茫一片,他耳边一直回荡着那些声音。


    “天父上帝, 我们感谢你赐给我们得以饱腹的美食,我们感谢你创造天地,赐下五谷杂粮滋养我们的生命。求你祝福这餐饭,使我们在享用时, 能想起你的慈爱与信实……也求你让我们学会珍惜, 去帮助那些缺乏食物的人。奉主耶稣的名, Amen。”


    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 幼童的声音,老者的声音, 在脑中不断盘旋重复念着祷告词。


    那些画面很快闪过,无数双手推搡着他, 托举着他, 想让他滚开。


    它们在抗拒名为五条悟的意识降临在在这个世界,那恶意几乎爬满了他全身, 他们极力反对, 以祷词痛斥他的冒入,甚至还有掺和了几句辱骂。它们理所当然的认为,小教主会跟着这个名为五条悟的男人离开。


    即便在下坠的失重里,五条悟也像个幼稚鬼一样对着虚空里的声音不断争吵。他能感受到力量不断地流失,从他体内被抽走, 他慢慢变得就像个…就像个手无缚鸡力的普通人,和他第一次入梦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用不出咒力了,他指尖在身前徒劳地蜷缩又张开, 无下限术式也被限制住。他失去了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唯有那对六眼带来的优势还保存着。


    他朝那些不断挑衅的迷幻之声竖了个中指。


    “他从来没有说过爱你(あい)不过是把你当好用的工具,你那性格还烂透了。”


    “其实啊,鸫很讨厌你,要不是你够强,早被像丢垃圾一样甩掉了,就像当初丢掉惠那样。”


    他的性格或许确实唯我独尊到极致,可这又有什么要紧?世人都觉得理所当然,连他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他那漂亮的脸蛋上泛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他理所当然地认定鸫不会介意,鸫喜欢自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鸫的行为就是如此昭示。


    所以,在那些声音拿这点来攻击他的时候,五条悟笑的前仰后合,他在半空换了个姿势,又冲那声音比个中指,不管那玩意能不能看到长没长眼睛。


    可就在笑起来的刹那间他又意识到一个关键,鸫确实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愛(いと)”和“喜欢(suki)”


    他在鸫面前一直表现得很有耐心,非常可靠,是绝对可以得满分的好男人,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呢?


    他抱住肩膀,昂起下颌,高傲道:“你倒是提醒我了,等他醒来后,我会要求他看着我的眼睛,至少说一百遍‘我爱你’”


    “鸫的手指很漂亮哦,你连碰都碰不到,只能阴暗的躲在他的心脏里偷窥这一切,像地沟里的臭老鼠。”


    “你的嘴巴也很臭哦,怪不得他讨厌你呢。不过没关系我懒得计较。你不过是他蜜糖般人生里匮乏无味的插曲罢了。”


    一阵刺耳的女高分贝尖叫声过后,他被重重地扔进雪地里——


    “大雪将至,教主大人,不想受苦的话。还是早些回到帐篷里休息吧。”身着长袖蓝袍,以玛瑙琥珀点缀头发的女教徒温切道。


    “让我再待一会。”我的声音很大,帐篷外的人都听见了,就连狩猎刚回来的教徒也朝这边瞥了眼。


    帐篷里面摆着一张床板,铺着厚厚的被褥,地下铺满厚实的兽毯和火盆,内外温差很大,如果不是使命在身,真的一点也不想留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正想着,草原的西边刮起狂风,风如刀割刮过我的脸颊,三两只野狼突然冒出,我吓了一跳。


    我正犹豫要不要安排教徒去救下羊群,还是赶紧回到帐篷先保全自己,野狼已经奔向柔顺的羊羔,张-开血-口-正欲撕咬。


    一个青年骑着骏马,身着雪白文武袍,腰间缠绕着许多翠色玛瑙石编制而成的长链,脚踩巴拉木花靴,他嘴角扬起肆意张扬的笑容,眼眸微眯,反手拿过弓箭,扬起手臂,肌肉绷紧,而后——


    利箭势如破竹般射穿了野狼的头颅。


    我呆滞了片刻,等反应过来时,那白发青年已经翻身下马,跑到我面前,比他更快一步的是一头皮毛为烟灰色的野兽,和男人拥有同样苍蓝色的瞳孔。


    它高高跃起,尾尖擦过我的侧脸,重重咬住一只想从背后偷袭我的野狼,野狼来不及反抗便被咬断喉咙,了无生息。


    下一秒,他被仆人们按在雪地里。


    雪豹也同样被架在了半空。


    男人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眨着眼看我:“别欺负我嘛,教主大人。”


    第37章


    雪豹也跟着呜咽几声, 蹬了蹬悬空的后腿,凄凄惨惨的样子活像谁夹断了它的尾巴,而它口齿中还残留着狼血, 狰狞的兽容里藏着天真。


    明明上一秒还觉得他粗鲁又危险,可这一秒,我却又觉得他有些可爱。


    女教徒注意到了白发男人,嘴巴一撇, 背对着我, 刻意挡开他的视线。


    “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从没在大雪山见过你?”


    “五条悟喔。”他用轻浮的调子说。


    我刚命令仆从松开他,他便不知好歹的凑上来。


    男人蔚蓝色的眼睛眨了眨, 俊俏的脸颊令我呼吸变得紧张,他靠得很近, 近到我能看清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下那对蔚蓝色的眼珠和深邃精致的五官。


    他侃侃而谈,自称很早离开大雪山到外乡完成了学业, 按照学校安排又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来完成自己的课题。


    “什么是课题?”我问他。


    “就像雪山朝拜啊。”他眨眨眼, 又补充一句,“就是任务哦, 每个人生来背负的职责。”


    悟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厚实的如棉花般的白云,草原的风从东边刮往西边,吹乱了头发。风中夹杂着冬雪,吹得他双颊泛好看的红,他却好像感受不到寒冷。


    我视线下转, 恰好看清他左耳软骨上的骨钉,这种精细的手工活明显不是大雪山的教徒能打磨制作,倒像是从雪山之外的世界里锻造而成的工艺。怪不得教徒们不喜欢他, 这里不欢迎外来者。


    他拎着野狼的后颈,看着自己的满手血污,不知羞赧,反问我要不要吃狼肉。


    意料之中的拒绝。


    雪豹顺嘴叼走了一只狼的尸体,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走远。


    “大人,那是个诡计多端的外乡人,为了您的安全起见还是离他远些。”


    “好歹是大雪山出生的血脉,不算外乡人。”


    “……”教徒终究忍不住瞥向远处,不甘心五条悟就这么简单拿到了留在大雪山的身份。


    我也扭头朝五条悟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巧的是五条悟也在雪原上眺望着我们。


    他身边蹲着的那只雪豹,如同一团灰蓝色的幽灵,被毛随着冷风颤了颤,机敏的观察着周围的动向。


    我的心脏乱跳,只觉得他好漂亮,那道风雪中朦胧的影子都那么惑人,连带着他身边那头畜生都可爱的要死。


    “您听听他讲话那古怪的腔调,哪像受过大雪山祝福的孩子?这种人掺和我们的朝拜路简直是脏了圣途。”教徒啐了口,恶狠狠地望向那白影子。


    天渐渐黑了下来,在月亮探头亲吻夜幕之前,我回到营帐里接着诵读圣经。


    就在我快要被这些冗杂的文字催眠的时候,一碗热腾腾的马奶酒杵到了我跟前。


    顺着手指看上去,竟然是那白发男人。


    他另一只手端着一碟炙烤处理过的狼肉,不知怎么混入帐篷,堂而皇之站到我对面。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压低声音,盯着他身后晃动的人影。


    “鸫~”他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把肉食往我鼻尖凑,“饿了么?我带好吃的食物来看你了哦。”


    “被教徒发现,你会被捆到羊圈里受罚。”


    “这里的人超刻薄的,连碗热水都舍不得给我呢,只好偷偷倒了点奶酒,不过也不是很好喝,腥得很。”


    “五条悟。”我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他笑着朝我扬眉:“怎么啦?”


    一只雪豹探头探脑的拱了拱盖在我腿边的兽毯,钻到我双膝间蹭了蹭,发出低低沉吟,类似撒娇。


    兽和他的主人同样不要脸到极点且不懂分寸。


    我盯着他碟子里冒油光的肉块,站起身揪住雪豹的后颈朝帐篷外走,还有那碟狼肉。


    “不要理它,它之前已经吃了很多狼肉,就是嘴馋。”五条悟解释道。


    我将那那碟肉倒在草地里,指着空若无人的帐外:“滚出去。”


    五条悟垂下眼眸,看清我胸前挂着的一颗绿松石项链。


    鸫的眼珠瞳色很淡,灰冷灰冷,像是一捧燃尽了的柴,只留余烟,找不出半分温存的色彩。


    此刻的鸫已被梦境规则彻底吞噬,如同按梦境脚本排练过的提线木偶,遵从着梦中的设定。


    五条悟没吃过狼肉,这头野兽活着的时候极尽威风,死后也不过是烤架上的一盘肉而已。


    大雪山一带有自己的信仰,这群自称极乐教徒的混蛋们将他们的罪恶史美化为神迹,将鸫的母亲杜撰成神女,传闻她的眼泪化做晶莹湖泊,血肉化为肥沃土壤,哺育着她的教徒,庇佑身体里流淌着大雪山血脉的后人。


    好讨厌啊,这群骗子。


    好讨厌,鸫开始不相信他了。


    想起他扮作盲人与鸫相处的时光,总在互相试探,鸫对一切保持防备的本能让他始终不敢轻易卸下戒心,他的信任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悟不喜欢他的语气,在倍感陌生之余,更多的是听到了那个女人的讥讽声。


    于是他转身就走了,显得潇洒又利落——


    我实在没忍住,扭头朝那一人一兽的背影偷看了一眼。


    这次他没有回头,我又陷入了孤寂之中。


    教徒照例来给我讲解教义的时候,我趴在床榻上没有听,满脑子都那道白影子,我想:不应该接触他的。


    可是他的背影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双漂亮的蓝色瞳孔,就那么轻轻地荡漾在我心坎上。


    果然没一会,女教徒忍不住了,咳嗽了一声问我:“您在做什么?”


    “看书喔。”我学着那个轻浮的调子,含糊不清地说着。


    “大人,书拿倒了。”


    “哦。”


    接着赌气般拉开所有抽屉,掏出那些五颜六色的宝石逐一对比,想找到和他瞳孔相近的蓝色。


    他的肩膀不算宽阔,肌肉却很紧实,拉弓的时候手臂紧绷的线条相当完美,每一处鼓起的肌肉都蕴藏着力量,他的脖颈挺直优美,碎发会扫过他的后颈。


    我又发现了他和雪山教徒不同的一点,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我都会留着长生辫,而他没有,他穿着同样的长袍却浑身散发着外乡人的气息,包括他的口音。


    “我想见那个男人。”我对女教徒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女教徒装傻道。


    “就是那个叫五条悟的人,让他来见我。”我用手比划了下他的身高。


    女教徒沉默了会,才说道:“他正在受罚。”


    果然,当我赶到羊圈的时候,这小子已经被打的不成人形,蜷在草垛里,背部的皮肉血淋淋的一片,碎布条黏在肌理撕裂处,随着粗重喘息微微颤动。


    第38章


    我盯着他起伏的脊背, 道不明什么情绪在心底作怪。


    “好吧。”我揉了揉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将他抱在怀里,“你让我的心肠变得柔软, 我有点儿心疼你了,可我不清楚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外面的冷风呼呼的刮着,望着栅栏外跪着颤抖的行刑者,声音比雪还冷:“明日的雪山献祭仪式, 你来当祭品。”


    那人凄厉的求饶声被关在帐外, 我抱着浑身血污的男人往帐篷的方向走。


    身后传来女教徒尖利的抗议:“天啊!他脏透了!怎么配进大人您的帐篷内——”


    她聒噪的声音追着我, 我反而将怀里的人搂的更紧。


    脏吗,我们每天虔诚叩拜的神像底座被岁月爬满锈蚀, 供奉在案台上的兽肉也会很快腐烂,我们寄存于人间的肉-体便是如此脆弱, 若缺乏清洁也会寄生灰污。清水能洗去的也只是俗众眼中的脏污。


    兽皮毯子很快染上血迹,我却不在乎, 我希望他尽快好起来。


    他应该留在我帐篷里, 我喜欢他若这世间是污浊的,那他便是浊流中未染脏泥的玉。大雪山所有纯洁, 美好、珍贵的宝石都应囤积在我帐中。


    雪山的夜里气候低至零下, 他袒-露上半身睡在厚实的暖床上,怕他受冻,火盆围了一圈又一圈,又忧心吵到他,忙活完后坐在一边看书。


    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封存着通往外界的道路, 也凝固了知识的边界,驯化众人的思维,除了刻在教义神学有关的书本再难找到一本描写其他世俗的书。


    当极乐教义信仰成为唯一的光源, 教徒们便深信不疑。我也从未思考过这些,外界的一切在我脑海中始终是朦胧的一片雾,我从未有过离开大雪山的想法。在我的概念中,我理应如此活着,像只缱绻地幼鸟忠诚地守候在雪山下,静候某天神明呼唤我。


    现在,祂来了,三日后的朝拜之旅中我将为祂奉献自己的一切,一如历任教主。


    柔软温暖的兽毯盖在腿间,我盘腿坐在地毯上。


    悟醒后就赖在床铺上,他真的超爱撒娇和用那古怪的调子夸张地表演,用鼻尖蹭着毛毯嘟囔,每次都会把近身侍奉我的女教徒气到半死。


    他们互看不顺眼,如野兽与猛禽,势要争夺高下。我不明白这种斗争的意义何在,脑海中隐隐有个念头不断告诫我,不应过度思考,不能知道太多东西,那是一种带有魔性且令我心生恐惧的声音。


    悟在被褥里笑得肩膀发颤,得意地晃着那截散开的白绷带:


    “嫉妒吧,你们的教主早已对我一见倾心,发狂也无用,只会让他看清你那扭曲丑陋的嘴脸,真是丑态百出啊诸位。”他扬起下巴,挑衅地扫视着周围怒目而视的信徒。


    “收起你的臆想,我并不喜欢你,于我而言收集你与收藏宝石并无区别,不过是件有趣的收藏品罢了。”我不赞同他的观点


    “只是陈述事实。”悟双手抱胸,“爱上我是迟到的事情。”


    他嗓音越来越低,带着温柔缱绻的音调传入我耳,眼中蓝意更甚,得意洋洋的姿态仿佛在说:你怎么可能不爱我?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沉默。


    因为他的到来,领地中发生很多变化,我似乎失去了往日按部就班的生活。教徒异常排挤他,甚至在他的饭食里掺杂砂土和石子,多次惩处也无用,我就将自己的食物分给他一半,勉强压制这类“霸凌”现象。


    曾经女教徒教导我,要努力理解教义,未来好为了神明奉献自我,那时候我不能理解太多东西,比如每日饮用的净水是如何而来,雪山为何终日是冬季,食物链的循环又如何在单一环境中维持下去。


    我在书中看到:逃跑是人类的本能反应,食草动物躲避肉食动物时警觉的天性、高耸的双耳、都在印证 “唯有奔逃才能延续生命”的铁律。当猎手拉开弓弦,恐惧便会驱使猎物转身狂奔,这是千万年进化烙下的本能。


    而我从未理解这种本能。


    在这片古老封闭的领地里,我掌控着食物、水源与物资,被奉为神明化身。


    教徒的信仰如潮水般将我托举至权力顶端,我的每句话都被当作神谕传颂。恐惧与逃跑于我而言,不过是书卷里苍白的名词,拆解这些词汇对我而言犹如登天。


    忽然想起方才看到羊圈中那气息奄奄的身影,我急促地呼吸几下。


    我似乎懂了恐惧的滋味,我害怕失去他。


    我控制不住捂住胀痛的大脑。


    有些东西在冲击着我的对凡尘俗事的理解,它没有实体甚至不存于现世,而是以难以形容的方式侵蚀我曾被雪山固化的思想。


    我早已习惯将自己困在既定的秩序里,从未奢望过挣脱觉醒,可这个外来者的闯入者正在逼迫我做出决定。


    他也不期待回应,而是将我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拖着我的膝弯,鼻尖在我脖颈磨蹭:“我们之间好像很少有随心的日子。”


    “什么意思?”


    “啊那个啊——是纯爱啦,单纯的聊聊心里话啦。”他语气里微微带了点遗憾,“每次想聊点这些话题都会被你刻意引开,你似乎很讨厌和我沟通这些,为什么?不喜欢在我面前展现本性吗?不过怕暴露软肋反而更可爱,可我很贪心哦,想了解你的全部,光凭日记里记录的那点片段可不够呢。”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絮絮叨叨地接着抱怨:“你很坦诚,又不那么坦诚。明明并肩坐着,却觉得我们之间相隔万里。鸫,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吧,我会好好听,绝不敷衍。你若想知道我的全部,我也毫无保留。和爱人敞开心扉,多有趣啊,就像躺在解剖台上,不过主刀的那个人是你,我便甘之如饴。那么你呢,能负担得起同样的结果嘛?”那对蓝瞳染上某种阴郁的色彩。


    “你怎么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问他。


    “抱歉。”他低头看我,“你想听我逐一解释吗?”


    “不想。”我不假思索道。


    这是真心话,我不舒服他这种自来熟的语气。


    “你不会感到羞耻吗?”我不满道。


    “我有做什么令你不满意的事?”五条悟的声音有所迟疑。


    我点头,理直气壮:“这些话并非说给我听的吧,倒像是透过我在跟别人说话,你难道不觉羞耻?”


    像有股温热的暖流撞进胸腔,瞬间冲散了他心头的烦闷与混乱。悟蓦地笑起来,那笑意亮得晃眼,连声音都染上几分刻意的夸张:“哦?你倒是说说,我在跟谁说话?”


    我不自觉地捏了捏衣角,他过分坦荡,反倒显得我像个斤斤计较的小人。


    “鸫,你实在是太可爱了!”他忽然伸手,掐了下我的脸颊,眼底盛着藏不住的笑意,“等你醒了,想起这场梦里的一切,那时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光是想想就叫人满心期待呢。”——


    “他不能和您同寝,太肮脏了!”女教徒厉声厉气道,水盆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别越界。”我合住书,警告的视线落在教徒身上。


    眼前突然冒出一根绷带,蜷曲着抖了抖,我揪住那截像逗猫棒般在眼前乱晃的绷带。


    悟双脚踩在兽毯,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大雪山少有人如他这般放肆,我的脸上像有火在烧。


    “我才是您最忠诚的信徒,我甘愿为您献出性命!从未有过半分冒犯,这外来者凭什么越过我靠近您!”女教徒尖叫,眼中含泪。


    “实际上,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你和那些日日侍奉我的教徒没什么两样。”


    这句话像一柄开刃的匕首,精准扎进女教徒心口。五条悟起初只觉鸫这张嘴偶尔够毒,字句里总飘着一种不通人性的幽默,才能说出那些近乎坦诚的傻话,可此刻,他忽然没那么确定了。


    鸫摆明是不在乎那些人怎么想的才会无所谓,光看那副表情就知道啊,他不喜欢拐弯抹角,相当喜恶明确的人。


    争吵声隐隐传出帐篷,不足以让人听清内容,却足以让外人听出女人崩溃的尖叫。


    女教徒跑出帐篷,冬雪趁着间隙钻入帘内,裹挟着寒风冻人脊骨。


    有点糟糕的是,五条悟居然从中感受到微妙的快乐,源于某种不值一提的胜利。


    夜里,他窸窸窣窣地翻动,忽地凑到我耳边小声道:“鸫,睡着了吗?”


    我翻身背对他,说:“睡了。”


    一只手钻进褥中摸进睡袍,贴着腰轻轻地掐了下。


    我如同被蛇咬了口,反应之剧烈。


    “你——!!”他结实有力的臂膀一左一右撑在床榻,将我困在他胸膛之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药草香味如此近。


    “睡不着,我们来干点正事。”他的眼神隐秘中透着某种兴奋。


    我推开他:“现在?可我不想诵读教义。”


    “谁要读那玩意。”他唉声叹气,不知想到什么又乐呵的俯下身,蹭了蹭我的侧脸,“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


    他眼睛发亮,显得有点危险。


    并不是他的压迫性太强,而是我无法弄清他心中有什么打算,猜不到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这时,我看到他紧绷的腹部随着动作缓缓起伏,颤动、缠绕在腰脊的绷带仿若某种束缚。


    他不假思索地吻上我的脖颈。


    这是我第一次被亲吻。


    一个干燥且短暂的吻。!!


    从没有人这么近距离接触过我,大雪山的教徒视我如神明,无人敢如此亵渎我!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中,吞咽唾-液的声音相当明显。


    浓郁的草药香气扑入鼻腔。


    大概是太急躁想要得到一个吻,唇和唇撞在了一起。我的手指掐在他腰背的鞭痕,用力按下。


    “滚开。”


    他重重地呼吸一下。


    接着,五条悟的行为变得更加无可预测。


    一只手稍微沾湿了点唾-液,温柔地抚弄着我的嘴唇,反复摩挲。


    “抱歉啊,一想到现在的鸫纯白如纸,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可爱模样就忍不住呢。但是,痛感是真实存在的,稍微松松手,有点疼,原谅我一次好吗。”他嘴上说着讨饶的话语,手指却趁机探入口中,压着牙齿摸到舌尖。


    那是一条湿润的,胆怯的嫩-舌。


    我的心跳如擂鼓敲锣般喧闹,因为疼痛亦或者是燥热,汗水从他的脖颈淌过胸膛。我说不出这种感觉,眼睑颤了颤,竭力装作无事道:


    “你想吃掉我?”他的行为无异于玩-弄就范的猎物。


    五条悟不由得轻笑,手指故意捉住那只不知该如何自处的舌头,不怀好意地搅动。那声音太含糊了,如同一团黏-糊湿-软的温水。


    “嗯,也可以这么说。”


    他照例说着床榻间那些暧昧调-情的话语,弯起的嘴角暴露出主人恶劣的心思。意料之外的是鸫没再迎合他,眼中反而淌出泪光。


    悟慌了神:“哭什么,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啊!”


    我咬住他的指根,声音小到不能再小,嘴唇轻启:“你要轻点吃掉我,我很怕痛。”


    这话让悟猛地怔住,他突然意识到,两人对 “吃” 的理解似乎完全不同。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突然拔高声音,一脸震惊,“我怎么会真的吃你?难不成把我当成汉尼拔了?”


    “缺少食物的时候,我们会这么做。”我微微闭眼。


    “…野蛮人。”悟猫猫叹气。


    紧接着双唇被柔软湿润的触感覆盖住,带着凶狠惩罚的力道。


    “没关系,变成笨蛋的鸫也很美味。应该说不管是什么样子我都会全盘接受,所以老老实实地享受吧,我带给你的全新体验。”


    我深呼吸好多下,心中也有些期待和对未知的忐忑,便点头。


    潮-湿的吻一一落在了我的脖颈,这晕头转向的亲昵实在令我沉溺。


    “我没什么经验,咬住你的唇/肉也是必经过程?有没有很痛?”


    “有一点,不过接下来痛的是你哦,忍不住可以叫出来。”


    “那太令人羞耻了。”


    “只有破坏规则和违背良心的人才会因快乐感到羞耻,我们做这种事情天经地义。”


    “好像哪里不对……你是不是在蛊惑我。”


    “要死啊,这种时候干嘛那么聪明,不过你也很期待,不是吗。”五条悟愉悦的笑起来,呼吸如此粗/重/急切,因为身下人单纯好骗的样子意外的让他感到一丝兴奋。


    五条悟从没有见过鸫沉溺情-欲的样子,他在情-事上很冷静,很有条理,到达某种恐怖的地步。多数情况下,鸫是掌控全局的角色。


    男人的成就感来源多重且复杂,在肉-欲中往往直白且冲击力更强。他希望这种“被需要,被仰望,被全面掌控”的成就感能贯穿白塬鸫的所有。可鸫喜欢温柔的角色,所以悟扮演。那么这个掌控的过程必定的隐秘且缓慢的,而不是每次事必后鸫阖眼疲倦的神情。


    自我价值没有被肯定,有点挫败很正常,主要原因是爱人的阈值较高。


    他不停地给鸫找借口,总之,无论事实如何,现状怎样,都不是五条悟的原因,他超行的(虽然也是事实)——


    五条悟没有停顿,手指沾上湿-黏的血液,冰蓝瞳孔黑夜中美的惊心动魄,忽地愣住。


    一滴滴血珠溅到我胸膛,滴出血花。


    “……抱歉。”他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翻下身,随手拽住一截柔软的绸缎按住鼻腔。


    “没关系,等你身体康复后随时都能继续。” 我望着他的目光里浸着担忧,像在照看一株易碎的花草。


    “这个世界对我的恶意实在不小。” 他咬着牙,齿尖发颤,轻吐出这几个字。


    这似乎是一个警告,五条悟明白了。


    她凶狠,愚蠢、自负、易怒。


    无论鸫躲藏在何处,她的视线无处不在,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控制欲。所有信徒皆是她意识之载体,恶意同源。并且,她对悟的杀心日益膨胀。


    这很奇怪,因为梦境是以梦主的思想来决定,如果鸫的姐姐在鸫心目中是这种贪婪的怪物,那么她为何会将生的权利让给鸫?


    她恨不得把所有人拖入地狱,唯独对鸫手下留情。


    太奇怪了。


    五条悟转眸,对上鸫忧切的神情,茅塞顿开。


    是爱啊。


    按天性论,女人总是比男人更愿意牺牲。


    她拱手让出复活券,期望借此教会鸫某些超脱世俗规则,甚至悖逆常理的…认知。


    真恐怖,这以生命作为代价的授课方式。


    第39章


    羊鸣声随着清晨的光洒在雪原, 厚重的白云悠悠地飘动着,海天相接,蓝与白模糊了界限, 大雪山遮住那片暖阳,羊群在阴影的背面歇息。我走出帐篷。下过一整夜的冬雪已停,难得见太阳从云端探出,懒洋洋的照着这片土地, 温暖和煦。


    没走几步, 看到女教徒和五条悟在石台下争吵, 离得太远听不清。


    女教徒把一摞枯枝扔在他脚边,厌烦的瞪他一眼, 转身刚走没几步,就被一截短木砸中后脑勺!她猛地回头, 眼里燃着怒意,却见五条悟捂着腹部笑得直不起腰, 笑声里满是恶作剧成功的得意。


    毛茸茸的触感突然贴上我的手掌, 我低头一看,是那只雪豹, 呜呜咽咽的低吟, 仰着脑袋顶了顶我的手心。


    五条悟冲我吹了一声口哨,笑道:“鸫,过来。”


    那架势跟唤狗崽子一样,我才不过去。


    就在这时,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遥远的, 似有若无的笑声。


    我身形一动,朝着声音的方向刚跑两步,又停下。


    ——因为那声音竟是从石台上还未完成的祭祀神像中传出。


    我皱起眉头, 盯看那上身还未凿刻成型的女神像,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鸫,你会骑马吗?”下午,我捧着教义照例诵读的时候,悟突然抽走那本书扔到雪地上,对我说。


    他另一只手攥着缰绳,雪原的骏马骨骼粗壮,身材健壮,胸部宽阔,是很好的运输工具。


    许是骨子里的狩猎本能被唤醒,雪豹猛地偏过脑袋,从我身侧一跃而起。兽瞳紧紧盯住骏马,随着它脖颈扭动的弧度转动,时不时碾磨尖牙,出细碎的摩擦声。


    骏马打了个喷嚏,骏马似是察觉到那道危险的目光,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四蹄在原地踯躅了半步。


    悟的视线落在它身上,似乎是一种警告,雪豹在对视中退让。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他饲养的那只雪豹自主意识很强,它的行为大多基于它的意愿而定,即便是五条悟也不能限制分毫。


    他把那匹黑色骏马牵过来,踩着马镫翻上,朝我伸手:“上来。”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在大雪山生活的孩子怎么可能不会骑马。


    我拍开他的手指,抓紧缰绳,侧身坐到了马背上,手指扯动缰绳,骏马撒欢似的跑了起来,马蹄后追着一只嗷嗷叫的雪豹。


    因为冲劲带来的惯性,我整个身体朝后靠,几乎撞进了他胸膛。看着他洒脱的笑意,心情也随之畅快了许多。


    我抓紧缰绳,拍了拍马的脖颈,它奔跑的速度逐渐降下,驾着马朝远处跑了许久,信徒们劳作的身影渐渐模糊不清,如云似雾般飘在身后。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自由。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一只手忽然覆住我的手背,便倏然抽离,悟扯住缰绳,加快了速度。


    “你离开过大雪山吗?”


    “从没有。”


    风卷着他的声音自耳后撞进来:“一直困在同一个地方,不觉得闷?”


    我抿紧唇,没接话。


    他忽然抬手指向远方的地平线,侧脸在天光下笼罩着层光晕,垂眼说道:“有没想过看看山外的世界?不好奇吗?说不定藏着数不清的惊喜呢,把心封锁住可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什么意思?”我没反应过来。


    他却话题一转,嘴角扬起的弧度里隐约露出尖牙,像只狡黠的大型猫科动物:“去泡温泉吧,鸫。”


    “山脊背面有一处温泉,我带你去。”


    那天,我们骑马奔了近一小时才到达他口中的温泉。


    太阳又藏进了乌云后,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铺展开,连风都带着股冻人的寒意。


    温泉小的可怜,几乎只能容忍一人,温泉上空冒着淡雾,可令我惊奇得是十多年来都没有教徒发现这个天然温泉。


    忽然,一只手轻轻握住了我的腿腕,脱掉鞋袜,把我的裤腿推了上去,指尖滑过肿-胀的小腿肚,带着冷意的掌心反而成了舒适的冰袋,轻柔地揉捏着。


    他又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封好的肉饼,冷掉的肉块油脂凝固,可我吃的还是很香,腮帮子鼓鼓的,像极了进食中的团鼠。


    我把剩下的一半递给他:“从早上到现在他应该也没吃什么东西。”


    他看着我,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悟是有点洁癖的,但是他看着手中的肉饼却很雀跃,仿佛捧着的是什么珍贵宝物。


    我抿了抿唇,有点羞怯。


    按理说我不应该有生出这种胆怯的心绪,心也随之紧张。


    他结实的手臂环着我的腰,就那样紧紧拥着我,认真地说:“你得相信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你身侧。”


    “幸福也好,救赎也罢,我都会给你。但最重要的是…你必须信我。”他顿了顿,脑袋靠到我肩头,碎发蹭着我的脖颈和侧脸,轻轻地扫着,他的声音很轻很缓,如眼前沉静温暖的泉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你永远有被我原谅的资格,不必向任何人赎罪,你能活到现在,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和旁的无关,你是最好的,这点无需怀疑。”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心头好像被小兽的爪子挠了几下,又暖又痒。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我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你值得。”


    苍青之瞳温柔地注视着我,先前只是觉得他的眼睛很漂亮,可自那笑意自由地舒展过面颊,最终在他唇间荡起。就是那种温情中带着性感的笑容,让我的心都融化了。


    我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耳垂,那枚骨钉的触感很冷硬,表面并不光滑,某种骨骼制成的装饰。


    倏忽间,那句话便从嘴边跑出。


    “嗯?”他回头看我。


    “你是我的隐德来希。”


    我用极其虔诚地态度复述一遍。


    他身形猛地顿了下,快速眨了眨眼:“再说一次,我喜欢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呼吸似乎都比之前粗重了许多,夹带着愉悦的尾音。


    那天下午他就这样紧紧地拥着我,我们在温泉边待了许久,同骑一匹骏马越过百米雪原,看着冬雪如何簌簌落下。


    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脊背,走了许久也没到看到雪原的镜头,直至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长,两道细细的黑影并立在雪原的草地上,寒风裹挟着雪花吹过这片大地,穿过绒衣的领口。


    我紧紧抓着他的手,掌心传递着彼此的体温。


    这是第一次,我如此真切地渴望和一个人相伴到岁月尽头——


    夜里,五条悟独自来到石台。他目标明确,那就是在石台下方隐藏的洞窟,白天靠近此处的时候被女教徒拦下,她紧张的架势无一不透露这里藏着猫腻。


    简直是把“有问题哦”几个大字刻在脸上。


    他挪开一摞摞堆放的枯枝,入口展现。


    洞窟里漆黑一片,他取下石壁悬挂的火棍,用油脂点燃,情况比想象中更糟糕,这里骸骨成山,遍地狼藉,脏污不堪,散落的头颅如小丘般堆在角落。可若是仔细观察,头颅大多精小,腿骨也不似成人的尺寸,倒接近十多岁孩童大小的形体。


    要在这废墟残骸里找线索,着实挑战他的耐心,别说进去了,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随着深入,溪流潺潺的响声越发清晰。


    一浅一深的踩过水坑,终于走到洞窟底端。


    一尊半身石像露出真容。


    出乎意料的是,它的做工和石台上方的半截石像没法相比。神态柔美,雕工精细,双目紧闭,唇边含笑。做工之精湛,竟栩栩如生,很是恬静。


    若说诡异的地方,那便是自踏进洞窟那无处不在的窥视如影随形。


    而当他的手触摸到石像时,明明是石料,触感竟异常柔软,带着些许温度,如果不是那青灰色的石料,倒像一尊沉睡的少女,仿佛身体也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五条悟再看她的面容,她嘴角的笑意竟掺杂一丝阴冷的嘲讽。


    他想起白天死在石台上的行刑者,似乎和石像的活跃有某种联系。在他进这个梦境的第一天,石台上还没有石像,第三日,石台便多出了半身石像。


    他问过鸫原因,鸫反应迟缓,许久给出答复:建立女神像。


    一次献祭,这尊石像便拥有了人的皮肤,那么也就是说雪山死的人越多,它就越来越接近活人?


    倏忽间,念头从脑中一晃而过。


    唯有一点他很肯定,让神像复苏绝不是一件好事。


    悟抬眼,不知是不是错觉,神像的笑容竟变得更为吊诡,眼珠微睁,注视洞窟入口的方向。


    他手指一顿,意识不对劲。


    找到一处还算干净的石墩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入口。


    本就密闭的空间中隐隐飘来草药的香气,“女教徒”身影显现。


    她看见石像下的身影并不意外,微微偏开头,扬起一抹笑意。


    她在等眼前的白发男子率先开口,正巧的是五条悟也是类似的想法。他们互相较着劲,谁也不肯服输。她很不喜欢这种“比赛”不管是以前在向阳花之家中还是其他场合,那位可怜可憎的“小裁判”从不会判她为赢家。


    她想让五条悟害怕,用恐惧震慑他,哭天喊地的滚出这个梦境,像个软脚虾一样滚离鸫的世界,可这个男人实在难缠可恶。


    五条悟缓缓开口:“我在绫濑留下的影像资料中看到过手术的全过程,那场心脏移植手术很成功,他的体内先是生长出一套残缺的女-性-器-官,两分半钟后,就那么化成一滩脓血,消失得干干净净。”


    “女教徒”动作一顿。


    悟抬眼,苍蓝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温度:“绫濑觉得是你的求生意志比不上白塬鸫,所以,他活下来了,而你死了。”


    “那颗心脏本该移植给白塬香子。”女教徒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会从那女人身上复生,攫取她的一切,带鸫离开东京这地狱。”


    “是你放弃生的念头,你和香子共同选择他。”


    “难不成要我看着鸫去死?”


    五条悟真诚道:“感谢你的付出。”


    确实,如果没有她鸫会死在那场车祸中,这份感谢真情实意,发自肺腑。


    “女教徒”微笑:“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五条悟认真想了想,问她:“你的诅咒有没有解除办法?”


    “有啊,用你那无所不能的强大力量杀死鸫啊,将那颗心脏泯灭成灰烬,再无复生可能,诅咒自然就解除了。”女教徒诚恳地告知五条悟,“第二种,诅咒他人,移植心脏,像我所经历的那样。像个鬼魂一样寄生于他的意识深处,运气好的话还能通过他的视野看看这世界变化成何种模样。”


    “两种都不是好选择啊,果然安玛骗了我。”五条悟叹气。


    “那女人来自下萨克森州,是玻尔家族豢养的野狗,你竟然相信她?你对事物和人的理解只能靠猜测来进行吗?有多久没有摘下眼罩看世界了,五条悟。”女教徒嘲笑道。


    “……”安玛她能在梦中消解咒灵,最大程度护住普通人周全,这绝非虚言,可转念一想,鸫的诅咒寄生在心脏里,心脏即咒灵。


    若是让安玛消除那颗心脏,他还能不能活下去?没人能给出答案。


    或许从一开始就谈不上欺骗,安玛从未说过能保鸫的周全,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鸫的姐姐说话很难听,甚至比鸫那张嘴有之过而无不及,也有她打心底里厌恶五条悟这一因素在其中。


    自始至终是安玛的骗局,那么促使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单纯的恶作剧?稍有不慎便引火烧身,与他这位最强对上,安玛没那么傻。


    或许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五条悟,而是借这场 “骗局” 达成另一种目的。到底是什么让这位德国特级咒术师有所顾忌,竟用这种迂回曲折的手段?


    女教徒掏出挎在背间的弓箭,箭端对准五条悟,她的声音偏执且尖锐:“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应该说自从鸫遇见你之后可真幸福啊,那可不行,他要是真的幸福了,那我费尽心机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五条悟后背挺直,收敛那吊儿郎当的神情,眼神变得锐利:“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着他吗?又为何希望他痛苦。”


    “痛苦也是爱的一部分啊,你这享有一切美好赞誉的神子,可从未体验过这种来自人世污浊河畔中诞生的爱意吧。”她用轻快地语气笑着,指尖骤松,箭羽破风而出。


    值得一提的是,梦境中的悟可没有施展术式的能力。


    第40章


    可就在那一瞬间, 力量重新回归体内。


    他视线清明,射来的箭羽仿佛撞在石壁上,折成两段。


    悟还未反应过来一切,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从洞窟上方传来,那不是一个人能发出的声音。


    “你——!”女教徒猛地睁大双眼。


    不知何时五条悟忽然贴近她!


    抽出她腰间的短刃捅入心口!!


    血从男人的胸腔喷-出,瞬间染红皮袄,悟微微低头看她, 嘴唇微动:“便宜你了, 小鬼。”


    刀刃刺破皮肤的刹那, 他解除掉术式。


    “悟——!!”


    怒吼声自身后传来。


    女教徒抖着手,退后几步。


    她当然想杀了这男人, 可不应该被鸫看见。


    身着白色羽饰披风的青年像一阵风略过他,扑向倒在溪边的男人, 他慌乱仰头的刹那和女教徒正好对视。


    一如记忆中那般,又是那愤怒、恨不得烧死她的眼神。


    就好像她才是怪物, 是摧毁一切的坏种。


    女教徒感觉血液直冲太阳穴, 慌乱中唯一的想法就是:逃跑。她抛弃了这具宿体,像一只仓皇逃窜的老鼠躲入石像中。


    ……


    这一刀捅的并不深, 处理完伤口, 把沾满血的毛巾扔回盆中。


    我微微侧头,用一种令人不安地视线看着女教徒,许久才突然开口:“明日的朝拜仪式继续,无需担心。”


    女教徒微微颔首:“对不起,教主大人……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 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举动!就好像被邪灵附体一般,我知晓您喜欢他,就算再嫉妒也不能做出这种举动!对不起对不起……我, 我,愧对您的信任。”她捂脸痛哭。


    “这些天仿佛做梦一样,总是恍惚地……有时候会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大人,我好害怕,我变得不纯净了。”


    我抬起她的面庞,擦掉眼泪,声音没什么起伏:“熏啊,这场赎罪之旅需要什么来让她泄愤,那就由我来。”


    我明白了,也开始厌倦了。


    在看见石像面容的那刻所有的一切都记起来了,我不想再陪她玩这场无聊的游戏。


    回到帐篷内,悟靠着厚重的软垫闭目歇息,我坐到床边轻声道:“那个胆敢伤害你的教徒,我已经惩罚她,至于朝拜仪式推迟两天,等你伤后还再进行。”


    “推迟可就错过好日子了。”他眯眼盯着我,调笑道。


    “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一场仪式而已。”


    “哇塞,就就这么喜欢我啊,教主大人。”


    “嗯。”


    五条悟忽然沉默,罕见的,梦境中的鸫居然赤诚的应了。


    我跪坐在兽毯上,下巴低着他的双膝。


    他很好啊,他值得。


    “你说的那些话,我全部记在心里了哦。”我闭眼,鼻头微酸,眼皮有些湿润。


    “我其实很笨的,哪怕是再简单的小事,也总能被我搞砸。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就得罪了好多人。有时候也想过说句对不起,可话一出口,情况反而更糟。”


    “从来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做,这么做到底对不对,该不该迈出那一步。就只能凭着本能撞撞跌跌地活。”我吸了吸鼻子,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下来。


    “给我食物的就是好人,对我恶言恶语的就是坏人。那些藏在刻薄话里的好意,我从来都读不懂,也懒得去想。”


    “那些卑劣的,贫瘠的过去拼拼凑凑就成了这么糟糕的一个我。我死过好多次,次数多到连自己都数不清了。可每一次睁开眼活过来,心里装满的全是痛苦,从来没想过能再呼吸到空气,能再看到天亮,是多么幸福的事。”


    “这样的我能遇到悟真的好幸运,所以,我要等悟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朝拜。”


    我抵在他胸膛,轻声道。


    泪水湿润了绷带,他应该发现了,才会以亲吻安慰我。


    我想要有选择的权利,我需要同伴,我可以接受无聊和平庸,可我需要灵魂与我相通的人类。太孤独了,我想寻找到归属感。索性,我在他身上找到了。


    但是,在这一切抵达幸福道路之前,我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做。


    他喝下药汤后睡得很香。


    没错,我骗了悟。


    向姐姐的悔罪的旅程不应该带他前往,那必须是独属于我的因果。


    我走出帐篷,天色蒙蒙亮,十三名教徒整装待发。我望着那些记忆中熟悉的稚嫩的面孔,只觉得好笑,因为姐姐就躲藏其中,像一只狡黠的猫。


    净手洁面后,我们心怀恭敬的踏上“赎罪”之旅。


    朝着皑皑雪山进发,从踏出营帐哪一步开始,双手向前伸展,掌心贴地,额头轻触地面,每次叩首后起身复位,重复三次。


    三步合掌默念教义,五步伏地叩首。


    任由风雪打在脸上,手背,冻得皮肤发红,溃烂,瘙痒。


    如果这一切是她想看见的,我会去做。


    途经过石台那尊雕像时,它竟已经生长出上半身,和洞窟中的石像面容类同,定定地眺望着我们朝拜的方向,笑容舒展开来,甚至连曦光投在它身上的阴影也凝实许多。


    温度随之降到零下,厚重的皮袄也抵挡不了寒气。


    可我的大脑却异常清明,我回忆起了过往的一切,把那些不寻常的细节全部串联。


    她的胆怯,尖锐,阴狠面具下的无助,从眼睛到眸光的湿濡,像蒙着层化不开的雾,透着一股禁不起触碰的虚弱感。


    可她又像个疯子,抗拒所有旁人的靠近,随手抓起什么都能朝人砸过去,划伤了谁也毫不在意。奇怪的是从来没人真的计较。


    大人们总是用各种手段吸引她的注意,用成捧的鲜花堆满她的房间,把爱填满她的人生。


    于是,无聊时我会想什么时候才能扯掉她那层假面具,让所有人看看这个被捧上天的女孩,内里有多空洞虚假。这种愚蠢的念头彻底让我忽视掉那些人对她癫狂的爱意有多么违和。


    当然,那时的我不觉得这种“热情”的爱有多么怪异,我从未体验过正常的,普通的爱,理所应当认为那就是爱的体现。


    我曾经有两次离开向阳花之家的机会,一一被她夺去,她毁掉了我所有逃离的可能,所以我恨她,恨得夜里磨牙,恨到想让她消失。可我没想到她真会死,接着变成一个怪物,依旧被大家呵护的怪物。这个世界好像坏掉了,所有人都忽视了她的不正常,只是一味地痴迷她。


    可在那段潮湿的过去中我从未伤害过她,只是在聆听观察,盲目的跟从大众的选择,旁观一切。她是特别的,无论在谁眼里。


    如果旁观也是罪孽,那么我是罪人。伤害过她的人有很多,诸如我们十三人。


    ……


    “你觉得我很丢人吧,所以从不理我,没关系哦,有很多人喜欢我哦,你也就那样罢了……不过比起那些被我吸引的人,你更坏啊,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法恨你,如果恨你的话,我就没人可以真心喜欢了,一想到这样,心脏就很疼,所以不会讨厌你的——鸫……看看我吧,拜托你。”


    “任何人都要永远爱着我,看着我。”


    “我现在的声音,你能听到吗?”


    风雪加大,额前的碎发被雪片黏住,很快就结了层薄冰。整个人像被裹进了冰做的茧里,连睫毛都凝了层白霜。


    我听到了,对不起。


    我跪在雪地中,深深叩首。


    一望多少年啊,我才肯认真聆听你的声音。


    ……


    客观上来讲,五条悟很讨厌被欺骗,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会让他心生愚弄之感。


    他被鸫几句甜言蜜语迷得找不着北,傻乎乎的喝下那碗冲鼻子的药水。药效消失后,他从梦中苏醒,大脑一片混沌,望着黑暗空荡荡的帐篷回忆鸫说过的那些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鸫全部都记起来了——


    紧接着,另一个念头直冲大脑!


    目睹神像祭祀后的结果他便明白了一切,鸫要进行一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情!他居然期望以自己的身体换得她姐姐原谅!


    悟很冷静,情绪没有失控(假的)


    他神志清醒的换了身衣服,使用反转术式治好伤口,从空无一人的领地里走了出来,随着鸫朝雪山出发,领地内的一切生灵都变得萎靡,仿佛失去了活气,颜色也变得浅淡。


    赶在大雪山彻底褪色之前,终于找到朝拜的队伍。


    夜色沉沉。


    他们不知重复这叩拜过程多少次,纯白的雪地里一道清晰无比,蜿蜒盘旋的脚印在山路中。


    悟的视力极佳,望着领头那被风卷起桦色长发的青年,长长地舒了口气。


    接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冲上他心头。


    他感到强烈的愤怒!


    “我们不要欺骗,要坦诚。”


    这承诺回想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他好有演技啊,五条悟气到发笑。


    果然人们只想做一相情愿的事情,哪管你乐不乐的接受。最重要的是,悟可不敢赌那个女疯子肯不肯放过鸫。


    说不定她满脑子都抱着“没错啊,这样我们也算融为一体”的想法欣然接受了自愿奉献的鸫。


    操-了。悟满脑子冒脏话。


    移开视线,在队伍中寻找疑似姐姐的宿体。


    悟可不相信那女孩会错过这一幕。


    忽地,汗毛倒竖,像是被某种阴暗,恐怖的深海生物注视,连心跳都随之紧张,这熟悉的感觉让他瞬间意识到,她果然在。


    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混迹在队伍中,享受着眼前的一切。


    悟逐一筛选,最终停留在某个高壮青年上,如鬼魅般接近那男人,冰凉的手指按在他脖颈处,轻轻的滑动,指节陷入皮肉。


    有那么几秒,极致的杀欲几乎要溺死这人。


    可“青年”只是轻轻地笑着,没有回头看他。轻快如风声的耳语弥漫过耳畔。


    “你瞧,他多可爱啊,连赎罪的方式都这么幼稚,可我从没有恨过他,我只是厌烦他的不理解和曾经无意伤害过我的那些言论。”


    姐姐开始说话,全然不顾悟想不想听,愿不愿意听。因为姐姐本就是个相当自我的女孩。她从不隐藏自己的情感。


    “鸫像个小老鼠,喜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那双湿漉漉的目光窥探生活。我也曾从鸫眼中捕捉到那一丝艳羡,这种令人作呕,极致疯狂的爱,他也极为渴求。所以,我给他了。”


    “多数情况下,人们心中的十分爱意仅能表露七八分,而世人只能接受五分,再多再浓烈的爱意就会变作灼烧他人的焰火。我们这种在畸形环境下生长的孩子没法明白这道理,当然也不乏愚昧者钦羡。”


    “可是啊,当你的双手,双脚,脖颈,面庞,私-处乃至眼球,声音,无一不被他人渴求,你以为那是值得炫耀的资本吗?不,那不是。那是无数只手,无数张嘴在贪婪地吞咽你,拉扯着你。那些被包装成爱慕的欲-望会一寸寸漫过你的脚踝,胸口、你的呼吸,最后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海,让你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彻底淹没,连骨头都不剩。这就是爱,他所艳羡的爱。”


    “青年”抬起手掌,透过凌冽寒风,轻而易举的将叩拜的鸫的身影困于掌中,像捉住惊慌的鸟雀那般,得逞地笑起来。


    实际上,她没有这么做。


    她很欣赏此刻虔诚赎罪的鸫。


    姐姐摊开手,对着五条悟,微笑。


    “这场长达十年的‘授课’,我的弟弟,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