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080
森鸥外并不是唯一对这事做出即时反应的人。
理应负责监管横滨异能力者、却完全没发现这等大杀器何时出现、从哪冒出来的异能特务科内部再次扯起了头花, 与此同时,比起监管、更擅长执行的兄弟部门已经动作起来。
在接收到特务科递来的消息后,第一时间, 军警体系内某个被称作‘猎犬’的异能特种部队集结。队内最善搜寻调查的条野采菊与其作为战斗支持、可以避免接触进行远程攻击的搭档末广铁肠即刻出发。
大仓桦子因其异能的特殊性而被排除在外——根据资料显示, 目标的异能具有不稳定性, 在有其幼年失控、导致大量人员死亡的先例的情况下, 改变对方的年龄、影响其身体状况似乎成了不稳定因素。
猎犬小队的副队长对此感到不满, 但鉴于这是她尊敬的队长所下达的命令, 大仓桦子还是选择无条件支持。
尽管Mimic事件中并没有无关者死亡, 可以初步推断目标在这十几年间已逐渐掌握异能使用方式,但最糟糕的情况下,横滨市区也会像当年的那座边境小城一样, 变成街道上洒满地狱浓汤、人口一次性减去半数的人间地狱。
为避免这种情况, 队伍内通讯将时刻保持畅通。在负责搜寻的队伍找到目标踪迹后, 他们也会灵活调整应对方式, 以期以最小代价肃清危险因素。
而另一边, 赤坂冶尚不知猎犬已经出发。
不过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哪怕不用脑袋思考也知道,日本政府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没人会喜欢自己地盘内有个行走的即死性感染源。
短短一下午的时间, 出入境、甚至出入横滨的各个途经都开始受到管控,各区警局都派出人手、在街道上进行拦车抽查, 穿着警服的身影不定时在各地刷新、沿街巡逻。
他们不一定知道自己在查谁、在查什么,但注意到他们存在的赤坂冶完全不敢去赌。他觉得自己这些年能安生活着、就证明他的身份信息没有暴露, 但……但眼下这种情况, 他已经没办法知道自己的情报会从谁那里漏出去了。
在风险不可控的情况下,赤坂冶选择不去赌。他对赌博这种行为向来深恶痛绝,无论如何,他会选择直接出老千。
这讨人厌的异能, 借由皮肤接触生效、允许间接传播生效——如果能生效便是极好用的、不可逆的杀招,但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异能无法在战斗时给他提供一丝半点的战斗力。
倘若真毫无准备地被围攻、或被迫对上个强大的异能力者,赤坂冶有自信:他一个照面就会去世。
日头偏西,将人的影子长长拖在路面上。车流裹挟着引擎的低鸣,街道上行人神色匆匆,有不少人带着不满的神色、频频查看腕表。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们好奇投去视线,三三两两结伴向车站走去、一路是打闹和笑语。赤坂冶巧妙地绕开核查,混在人流之中、与他们擦肩而过。
人的一生是一卷录像带,那些认真生活着的、形形色色的人在画面中短暂地出现又消失,不知姓名、不知来历,却依旧能留下些什么——那些鲜活的生命,仅是存在、便有意义。
只是他们有各自的归处、有各自要前往的地方。
他呢?
这座他生活了十一年的城市第一次变得如此陌生,赤坂冶居然一时有种寸步难行的孤独感。
……好在这隐隐的心态问题很快被他克服,而这里终究是他生活了十一年的城市。
与丧家犬一词毫无干系,赤坂冶很快想办法遮掩了下自己的特征,而后便若无其事地、仿佛根本没人追在他身后想取他性命般继续自己的行动。
暂且的,他需要一个藏身点来安顿自己。
夜幕降临、街道上人潮散去后的静谧,往往是暴力行为的序曲,是人倦意弥漫、戒心开始降低的时刻。白日的伪装被撕下,不便在民众面前进行的冲突会更加剧烈地爆发。
赤坂冶心里存着事,那种萦绕在心头的不安叫他无法顺应自己需求地入眠。直到后半夜,他才断断续续小憩了一会。哪怕不像飞机上那样人多眼杂,他睡得也不算沉。
他的潜意识在提醒他保持警惕。
是以,当赤坂冶惊醒过来的那刻,未等意识清醒,他就已经肌肉本能地翻身离开原地、举枪瞄准。
但身体比视觉更快反应,出于莫名的熟悉感,赤坂冶屈指扣上扳机的食指没有摁下去。松动的部件往掌心滑动了微不可查的距离、又被他重新松开。
赤坂冶僵了僵,来不及说话就被封住嘴,熟悉的吻唤醒了他另一个维度的肌肉反应。他一只手撑在床上,被推着扬起头,尚且迷懵的表情中浮现的是惊讶。
转瞬即逝的犹豫过后,他还是将食指从扳机上挪开、轻轻贴在冰冷金属的侧面。
枪被推到了一旁。
赤坂冶任由武器被推开、将枪口调转方向。可他的手依旧握在枪柄上。太宰治没试图从他手中将武器抽出来,只将手覆上来、轻轻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
触感从手背滑到掌指关节、又贴着指节往前端磨蹭,修建平整的指甲偶尔刮到皮肤。那若有若无的、轻到仅仅是在触碰的力道显得如此温和。半晌,对方翻转手腕、手掌往外滑去,骚扰般地将他保持枪柄稳定的手指扒拉松,不顾他的抗拒、趁乱勾住了他的小指。
赤坂冶说不出话。
和这样可爱的小动作相比,太宰治久违地有点凶。在对方退开的短暂间隙,他才终于有机会说话。
“你是怎么找过来的?”赤坂冶张口便问。
“用脑子。”太宰治的唇很红润、翻着水光,脱出口的话却依旧很淡。这样耳鬓厮磨的距离,他呼出温热的吐息、声音中听不出悲喜。“没被别人发现。”
赤坂冶只被允许问了这一句话,就再次失去发声权。他显然有点懵、错愕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半分钟过后,他手腕动了动。只是微不可查的力道,太宰治的手就无力地被晃了下去,叫他重获自由。
于是他拇指微动、扣上保险后,将枪推到枕边,空出一只手与他拥抱。
赤坂冶试图坐起来,但太宰治不允许,于是拉锯战间、两人很快乱七八糟地倒在了床上。改变姿势后,前者总算腾出手摁住了太宰治。他略有些气喘,颇感困惑地确认了一句:“……要做?”
太宰治不满地踢了他一下,膝盖不轻不重撞了上来。赤坂冶闷哼一声,声音带上些鼻音,略感委屈地说:“……就不能先去洗个澡吗?”
他声音又低又哑,原本就磁性的声音这种时刻听着格外有感觉——如果说的不是这种话就更好了。
太宰治气笑了:“你个强迫症有完没完?你明明才睡下没多久,而且之前已经洗了很多遍了吧?”
他用膝盖内侧去磨蹭对方某个部位,而后他略微用了点力,在对方讨饶样地弯曲手臂凑近贴贴时拒不接受贿赂。他偏头、叫对方的亲吻落到他面颊侧面,还抽空冷嘲道:“再废话的话,我现在就把你在这的消息散播出去。”
赤坂冶:“…………”
被拿捏死穴的家伙立马没动静了,垮下表情、可怜巴巴地看着太宰治。
呵。
太宰治直接上手把他的脸推开,骂道:“你委屈个什么劲?”
赤坂冶顺势往旁边一倒、却又一边扯着人手臂往怀里拽了一下。他再次凑近过去,那双暖棕色的眸子近距离地盯紧对方。他仔细观察着太宰治的表情,看对方略显嫌弃地蹙眉、奋力往后仰头躲避——可他手上并没有加重力道用力推拒。这躲避的动作不过是在闹着玩。
所以……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赤坂冶有些不确定地想。
如果说这是在生气的话……表现是否也太温和了些?
赤坂冶有心想说些什么,可他微微动了动唇,却还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他之前以为他们还会有很长时间来相处,长到完全不用去考虑’喜欢’这种不稳定的感情到最后该怎么解决、长到他认为他可以解决其中的种种问题、长到……他对未来会抱有一丝期待。可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眼下这种情况,他似乎什么都不该说了。似乎他说什么都不再合适了。
赤坂冶不是没犹豫过,可斟酌过后,他仍认为这是当下最佳的解法。既然做了他就不会后悔,不会半桶水地去思考那些‘假如’。
他只是将话尽数吞回去,沉默地注视着对方。他眼中清晰地映出了对面人的面孔,看着对方蹙眉片刻后、略微缓和神色,转而拉近距离,凑近俯身、低下了头。
上衣领口被扯歪、温热的触感落上来,紧接着就是毫不留力的一口,叫痛感瞬间扩散开来。赤坂冶眼睑轻轻颤动两下,却只是纵容地往侧偏了偏头,甚至有点想笑。
他抬手,摸索着去解对方的马甲扣子。
**
他们实在在床上跟浴室里消磨了很长时间。
尽管这里是赤坂冶提早就准备好的安全屋,尽管太宰治这态度也暗示了这里目前还算安全,但这种处境下,赤坂冶还是为这闲情逸致而略感苦恼。
当然,这不耽误他继续。
等浴室水声停下来、灯也关掉时,两人已经重新坐回到床边。赤坂冶直接扯了床单团起来丢掉,而后随便铺了点什么垫上后就不管了。左右这里大概很快就会迎来它新的主人,用不着他来在意后续维护。
太宰治抱着枕头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看赤坂冶隔开一段距离,坐在床尾处、一枚一枚地将子弹按进弹匣。这种机械性的动作似乎对他来说起到某种平复心情的效果。太宰治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表现,可能考虑到初见时不太愉快,往日里、赤坂冶会尽量避免在他面前触碰武器。
他撑着下颚、好整以暇打量着他。
赤坂冶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却并不抬头。
两人身上都还带着水汽,发丝湿漉漉地黏在颈侧。皮肤上的热度已经散去,对方肩膀上的伤口有些泛红,并且在冲洗过后,又稍微有些渗血。赤坂冶对此毫无反应,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
半晌,太宰治忽然问:“要不要牵手?”
赤坂冶动作一顿。
那枚金属硬物被他捻在指间,一半没入弹匣、另外一半就卡在了那。
他不说话,太宰治就直接用力将枕头砸了过去,力道几乎是想直接把人打蒙的程度。赤坂冶又猝不及防挨了攻击,被迫歪过了脑袋。等他郁闷地丢开枕头时,太宰治已经难得强硬地扯过了他的手,五指挤入指缝间、用力扣住了他。
他理直气壮地说,甚至带了点理所当然的恼火:“让你牵你就牵啊,怎么这么费事?!”
赤坂冶:“…………”
他看似面无表情,转头看过来的那双眼里却透出些隐隐约约的茫然。
“过来。”太宰治扣紧他的手、往自己这边拽了拽,“我们聊聊。”
赤坂冶又是沉默。
他表情微妙、满脸写着‘不好吧’几个字,身体却很诚实地动了起来。他提着枪,坐到了太宰治身边。
“能不能把枪放下?”太宰治没好气地说,“你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给我一枪灭口的样子。”
赤坂冶:“……”
他默不作声松开手、飞快地将武器恢复成原本的样子,而后手指勾着将枪一倒。枪顺应重力调转方向,挂在他指尖晃了几晃,而后被其主人伸手一递,将枪柄送到了另一人手上。
太宰治不跟他磨嘴皮子,接过后干脆利落地往床尾一丢。咚的一声,金属硬物落到地上后又滑出了一段距离、撞到墙边停了下来。
“……”赤坂冶终于绷不住了。
他听见那动静都心疼,又是无语又是无力地表示:“就算不是你的,你也稍微对它好一点啊?”
太宰治脸上浮现点似真似假的笑意,紧盯着赤坂冶。
“就算是我的,我对它也不一定很好。”
赤坂冶:“……”
赤坂冶选择把嘴闭上。
太宰治眼神轻飘飘剜了他一下,抬手用拇指将他肩头伤口滑落下的血珠抹去。
“怎么办诶。”他慢悠悠地说,“森先生威胁我、叫我把你交出去。你横插一脚,又不是港口mafia成员,搞得我们首领先生的谋算彻底落空,只能费劲查你的踪迹、好给异能特务科交差了——现在你就在这里,你说我怎么做比较好呢?”
第82章 081
连绵的云遮蔽天空, 夜色浓稠得无法散去。雨珠拍打着玻璃,汇成细流、蜿蜒爬行,留下道道冰冷的水痕。
一墙之隔, 在足以遮风避雨的这片昏暗空间内, 细碎的月光从窗洒落。赤坂冶背靠墙壁坐在床上, 听太宰治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森鸥外, 零散地复述了遍对方的话。
赤坂冶耐心听完后, 就问了一句话。
“我可以去杀了他吗?”赤坂冶问。
太宰治:“……??”
他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不可以。”他立刻表示, “你杀了他的话, 横滨很快会再次混乱起来。港口mafia现在是……”
“你继任首领不就好了?”赤坂冶干脆利落地打断。
太宰治:“…………”
这次他直接把眼睛瞪圆了,露出些匪夷所思的神情。
这反倒搞得赤坂冶有些不满。
森鸥外有没有找他麻烦他不是很在意,他反而比较介意其中另外的部分——这个局事后回看显得如此明显, 在织田作之助已死里逃生的现在, 有人打他主意、对他恶意如此之大的事他大概率不会无动于衷。
按常理来说, 隐患存在就需要解决。
那位港口mafia的首领显然也这样想。一位异能强大的前杀手在外面逍遥, 显然叫他坐立难安了。这位首领言语间的指向性已经相当明确。
……啧, 怎么回事。
太宰治怎么会没有篡位的打算呢?
说好的现任首领就是篡位上来的呢。有个这样的老师,太宰治怎么就不想着继承一下优良传统呢?
明明在干部之位上工作相当尽责, 却半点没有升职的打算?这对吗?这不对吧。
赤坂冶试图挑拨离间,淡淡说道:“他即是你的老师、又是你的首领, 一个对组织掌控能力如此强的首领,不可能不知道织田与你的关系吧?”
——他就差没明着讲‘那个森鸥外是故意这样做的’了。
老师要拿自己朋友祭天, 是个人都会不爽吧?
太宰治都不生气的吗?明明他老师对他的恶意已经如此明显了?
赤坂冶审视着他的表情, 那种意味明确的目光叫太宰治略微垮下脸、做出有些郁闷的模样。
这话不好听,他不爱听。
于是他直接转移话题,质问道:“你为什么还没离开横滨?”
赤坂冶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过……好吧,由他来说这话确实很奇怪。毕竟太宰治也没对他发难。
他讪讪收回目光, 不吝啬于坦露自己的窘境,坦然道:“正规途径都被管控了。在等偷渡船。”
这回换成太宰治投来意味不明的幽深视线了。他的鸢色眸子在黑夜里沉甸甸的、显出更深邃的色彩。
啧,明摆着的谎话。
……他分明是想找机会再去看一眼他弟弟。
太宰治端详着对面的人。
那看着有些凶的、脸上带疤的男人将视线瞥向房间角落,移开注意力。他思绪似乎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平静的表象下藏着隐约不快。也不知他究竟是因为谁的原因感到不快。
“织田作问他说,这样做会不会后悔。”
太宰治冷不丁开了口。
赤坂冶果然立刻投来视线。
他知道太宰治在说谁,因为有且仅有唯一的那个选项。尽管行动不便,他还是趁着早期无人盯控时去试着转了一圈。可惜佐久间和真联络过家里后,针对又富又贵的家庭,医院配备了额外的人手,病房更是被密切监控起来。可惜……幸一他根本就没醒。
如此一来,他就算强闯进去也毫无意义。
赤坂冶只能耐着性子在这里等。
太宰治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对面人呼吸的细微变化、脸上的微表情,无不在说明——他在紧张。
太宰治在心里咂舌,而后耐着性子为他重复织田作之助最后与赤坂幸一的对话。他心情有些复杂,但尽可能地、他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你弟弟说……你一直在教他、教他顺应心意做出选择、教他如何让自己不要后悔。”
“……他说,他做到了。”
赤坂冶一下愣住了。
他瞳孔骤缩。
此时此刻,他无法用言语描绘自己的心情。
兄长照顾弟弟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人不可能拿着攻略规划人生,人的一生亦不是冷冰冰文字写下的难题。局部最优解和全局最优解,究竟如何选择、如何取舍、如何共存?
只是以人生为题的话,这对常人来说无意义的讨论,在赤坂幸一这却有了不同——哪怕是仅有一次的人生、他仍切实地握住了获得全局解的钥匙。
然而人类毕竟无法全知全能,受限于个人认知和思维局限,永远的永远,他都会发现更优解的存在。
他永远在做错事,永远在恐惧,永远在后悔。
而这样的弟弟,赤坂冶看了……会心疼。
他花了很多很时间、废了很多很多口舌,希望他自私一点,希望他快乐一点,希望他能将自己的意愿放在第一位。
意义与正确本就是人为的定义。
不要问‘我该怎么做’,要说‘我想怎么做’——为自己‘本可以做得更好’而感到不甘是正常的,但那些原本与他无关的事,赤坂冶不希望弟弟用那些来惩罚自己。
天才早慧但不意味着心智成熟。
他不希望幸一异能暴露,不希望幸一永远依靠异能做出选择,不希望旁人依靠他的异能获利。
——这他妈是他弟弟,不是某个工具的载体。
人在被赋予的同时、也会被剥夺走某些东西,有些人只看得到赋予,但赤坂冶的心是偏的,他只看得见剥夺。
为此他支持弟弟主动做出的一切选择,看着他一点点摆脱童年怯懦沉默的样子,看着他一点点绽放出光彩。
赤坂冶一直陪着他。
赤坂冶总是在担心。
直到这一刻。
太宰治几乎能看到他那瞬间失控的情绪。那般激烈澎湃的情感从内心涌起、一口气堵到喉间,又向四肢百骸扩散。他喉结微滚,遮掩般地眨了几下眼睛,气息略有起伏。热烈却无法将人烫伤的感情马上就要从他躯壳溢出。
可他什么都没说。
他沉默片刻,只是微微笑起来,像是一瞬间脱去什么枷锁般,仿佛肩头一松。
温柔的笑意从他眼中流露。
他说:“不愧是我弟弟。”
房间内短暂地静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连音、偶尔敲上来的重音、不同节奏带来的韵律感,如珠玉轻叩,在窗上不急不缓弹奏着。
“……亲爱的,你真是我的天使。”
赤坂冶忽然切换了语种。也不管太宰治究竟听不听得懂,他压低声音,裹了蜜糖的甜蜜言语如此自然地从他唇齿间流出,“你每次来都带来最关键、最要紧的消息。我该怎么描述我现在的心情才好?”
太宰治原本安静歪头看着他,结果这下好,对方第一个词出来,他就被镇在原地。
赤坂冶放松了下来,于是他的话反倒梗在喉间。
……既然在这按兵不动的等待,说明赤坂冶知道他弟弟依旧处于昏迷中、还未醒来吧?所以他也知道,这两句话……是他弟弟被送进医院、陷入昏迷前就说出口了的吧。
太宰治僵了许久,还是勉强问出这句话。
他声音很低,仿佛每个音节都有那么重那么重。
“……你知道,我本可以下午就告诉你这件事的吧。”
“嗯,我知道。”赤坂冶换回了日语,语气依旧温和,“不过无所谓。你现在会告诉我,就已经足够了。”
太宰治又哑巴了。
他沉默了一会,再次更换话题。
“……你有在战场生活过的经历?”
“小时候的事了。”赤坂冶身体往后靠,随意说道,“而且也说不上是生活,充其量算是流浪。”
算算时间,赤坂冶在来到横滨之前的那几年还在世界大战末期。战争能轻易毁掉、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更毋论他大抵是在战争中出生的。Mimic他们就是离开战场后再也无法回归日常的军人,而赤坂冶……他更像是被家庭治愈了伤口。
只不过有些伤痕,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消失的。
“你一个人?”太宰治问。
“跟我父亲一起……啊,我是说我生父。”
赤坂冶沉吟片刻,而后歪了歪头,说,“我感觉你已经差不多知道了?你那位首领不可能什么都没说吧。但总之……嘛,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战争结束前我跟着我父亲一起,然后某天异能失控,不小心上了通缉。然后他就干脆把我塞到日本,拜托朋友收养我。”
能在那种乱世带着一个小孩流浪、能在需要的时候找到条件优越的朋友托付、能教这个人保留下来许多……微妙的战斗素养,这样一个人,居然会沦落到居无定所?
军官?或者说前军官?
太宰治暗自思索着。
带着孩子时能保证生活,异能的疏漏出现后才干脆放弃……他觉得两人分开更能保证存活?
“为什么会失控?”太宰治又问。
“稍微被吓到了。”赤坂冶说,“那是个地理位置有点糟糕的小城市,破败,穷,闹饥荒。他只稍微离开了我一下,就差点发生意外。”
“然后呢?”太宰治追问。
“……”赤坂冶有点不太舒服。他又开始怀疑这是某种服从性测试,因为太宰治也没跟他讲述过自己的过去。
但他忍了忍,还是开口。
撇去对方的想法不谈,他确实为自己的隐瞒感到抱歉。
“……当时我们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镇子上的人都表现得相对友好。谁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意外。我好像反抗得很厉害,于是他们试图上来制服我,然后……然后半座城的人死去了。”
太宰治脑中滑过一些猜测。
范围限制?还是作用人数上限?
考虑到年龄的话,会不会有其他附加条件存在,比如使用能力会消耗体力?
……但这些关乎到异能的情报太私密了,他可以保证自己仅仅是好奇,却不确定赤坂冶是否会告诉他。
他到底还是没问。
只是电光火石间,他注意到赤坂冶眼中闪过的一抹情绪:那反应,就好像是无奈地、哪怕不情愿也仍被猜中了一般。
“你是可以选择异能力作用对象的!”
太宰治忽然反应过来。他终于搞明白赤坂冶道德观念上那种微妙的不协调感是在哪里出现差异、在哪里开始拐弯,
“哪怕你当时异能力暴走,你父亲也依旧活着。你的异能判定有效期起码有几个小时吧?那些时段里,你绝对跟他有过接触。那你为什么还——”
“因为很恶心。”赤坂冶偏了偏头、微微别过脸去,“我有意识的时候,几乎是被泡在那些东西里的。那种腐烂的、令人作呕的触感叫人很难忘得掉吧?还有味道……”
他忽然沉默下来,而后扯了扯嘴角。
“算了,不提也罢。”
“人命是最不值钱却又最宝贵的东西。一次战争就能填进去数千万人,但战后没几年,就能再次补上这些缺口。”他轻声说道,“人的生命力可真旺盛啊。可死去的人,明明再也回不来了。”
“……这讨人厌的异能力,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
“既不能提供武力支持,在全副武装的战场上也没有意义。挡不了子弹,救不了人命,在其他方面也没有益处——就算我说要去火葬场工作,他们也会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吧。”
“除了屠杀,而且是屠杀毫无防备的人外,这个能力毫无意义。这种讨人厌的东西,也无怪乎有人想消除它吧?”
他平静的语气下是深深的疲惫与厌恶。
那种挥不散掩不掉的厌烦感、和长久刻在身上的自制几乎铺成了他人格的底色。
“……能救人的。”
太宰治却忽然说道,“异能不过是工具,如何使用工具,终究要看持有它的人。”
“……”赤坂冶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忽然又笑起来,“我知道。多说了些没用的话,抱歉。”
太宰治再次沉默下来。
半晌,赤坂冶转头过来,给了他一个如常的微笑。他含笑注视他片刻,那眼神看得太宰治不明所以。
忽然,赤坂冶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猎犬?”
“……嗯?”太宰治回了个困惑的鼻音。
“那远东的英雄呢?”
“呃,那个出了好几部电影的家伙?”太宰治张了张嘴巴,忽然感觉有点尴尬,“你不会要说……”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赤坂冶含笑拆穿太宰治吓唬他的小小谎言,“所以我不觉得来追我的会是特务科的人——只要知道我的身份,就有执行力更强的人会出动了。”
“……”太宰治嘴角拼命下拉。
而且他忽然就生气了。
怪不得森先生没怎么调动港口mafia的势力探查赤坂冶的下落、也没过多逼问他……等等、等等?对面是官面的人吧,森先生怎么对猎犬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样的话,退一万步讲……受不了了。那个人是不是在试探他态度之前,就已经转手把赤坂冶的情报卖给异能特务科了??
好极了,好极了。
这可是时隔十几年、再次更新的高危通缉犯情报。太宰治已经能预想到赤坂冶的个人信息被同步到钟塔那边了。多有价值的消息啊,这一定能确保那张异能开业许可证不被收回吧?
——明明mimic的隐患已经被解决了,就算特务科真不打算要脸,森先生也绝不可能把到手了的东西还回去的。这完全是无意义的付出!
所以说,森先生本人对赤坂冶也抱有‘能解决掉最好’的态度?
他在忌惮他报复、还是单纯不认可他存在的合理性?
太宰治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变得相当情绪化。
他鼓了鼓面颊,拧着眉头瞪赤坂冶——这家伙先前可是一副乖顺的模样、听从了他的威胁的!这不完全是在哄人玩吗?
虽然本来就只是吓唬一下,但面皮薄的人就是这样,真被拆穿了就会恼火。他气势汹汹道:“有先例?!”
——赤坂冶要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却故意逗他要他难堪的话,这家伙就……呵呵。
“有。”
赤坂冶敏锐地感知到了危险,麻溜地回答,“好像也是个异能具有传染性的家伙。不过比我更可怜,他好像完全无法自控能力。这件事似乎没传进日本?具体的我不清楚,我父亲没和我细说。他只说是福地樱痴解决了他、叫我过来之后低着头小心做人。”
赤坂冶在隐晦地提醒他小心。
作为他的关系人,森鸥外能顺着太宰治找到赤坂冶,其他人自然也能顺着赤坂冶注意到他。
一个隐藏起来的、实力可怖的异能者部队,手段大概也不会有多仁善。
太宰治冷哼一声,算是应下了。
完后他还要蛐蛐:“你就这么低头的?”
“……”赤坂冶摩挲了一下下颚,居然不无遗憾地说,“因为我一米九?”
太宰治:“……”
卧槽。
如果不是打不过,他现在就要杀了这家伙!!!
两人略略插科打诨几句,赤坂冶再次笑起来。
那种有些凝滞的氛围总算被冲淡,在调笑间变得轻松起来。
雨还在下。
乐声变得轻缓起来,雨点开始能在玻璃外侧挂住了。
赤坂冶被吸引走了注意力。他偏头望着窗户外面,突兀发了一会呆。
兴许是十几秒,兴许有几分钟。
“想吃巧克力。”他忽然说。
“……”太宰治微微挑眉,“哪有那种东西。”
“去买。”赤坂冶偏头望向他,“陪我一起吗?”
第83章 082
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上。
街道空荡荡的, 两侧铺子门扉紧闭。卷帘门扎扎实实长在地上,其上张贴着的手写告示被雨水打湿。灯牌长久地竖着,黯淡无光, 其后落了锁的店铺内漆黑一片。
路灯投下细碎的光, 在黑夜中漫射开来, 叫石板上积蓄的水洼泛出微不可查的流动光泽。
才从便利店出来没多远, 赤坂冶就开始拆巧克力外包装。纸质外包装被折了角、薄薄的铝箔纸被直接撕开。他一手撑着伞, 用单手独立完成了这串动作——出门前, 他翻箱倒柜地扒拉那安全屋, 居然还真叫他找出把伞。太宰治对此都无语了。
整板的巧克力上能看见清晰的纹路。赤坂冶正欲下口,却余光瞥见身边人的存在。于是他手不由自主一歪,递去一个询问的视线。
太宰治其实并不想吃, 但东西递到嘴边, 他还是张口咬了下去。外层的代可可脂在进入口腔后很快被热度融化, 对他来说过于甜的巧克力香气在唇舌间弥漫开。
他抬眸瞥了眼赤坂冶, 看他毫不在意地低头、在另一个位置咬下去, 然后将整块掰下来的巧克力叼进嘴里、几下咬碎。他几乎像是吃饼干一样在嚼巧克力。
伞被稳稳地撑在两人中间,受限于空间问题, 他们站得比往日要更近。雨点细细密密地落到伞面上,在紧绷的布料上弹跳几下, 而后从边缘低垂处滚落,成了长短不一的断线。
连成一片的轻柔雨声构建起一个私密的空间,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秘而不宣。
太宰治斜眼瞥了他半晌, 冷不丁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加入港口Mafia吗?”
“我当然不知道。”赤坂冶声音有些含混,“你会告诉我吗?”
太宰治没过多卖关子。
他的声音平静而淡漠,无悲亦无喜。
“我以为我能在这里找到些东西。暴力与死亡,本能与欲望……我认为, 如果身边充斥着这些赤裸裸的感情,就能触碰到人的本质,就能……就能让我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嗯。”赤坂冶只是应声。
“但找不到啊。”太宰治收回视线,有些空洞的目光望向街道尽头,“织田作也说……我大概找不到的。”
赤坂冶没有说话,安静等待着。
片刻沉默后,太宰治忽然又说:“森先生害怕我篡位、想要赶我走。他对织田作有些忌惮,对你更是。你是我们之中唯一没有栓缰绳的人。”
赤坂冶笑着说:“看来我这些年的努力还有点成效?”
太宰治又转头看他。
他今晚似乎总是在笑。
赤坂冶接着问,唇角依旧挂着弧度:“那你准备怎么办?被首领忌惮了可不好办。”他旧事重提,“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吧。你要篡位吗?我帮帮你?”
太宰治也忍不住失笑。他无奈道:“让森先生再活一会吧……我会问问他有没有留我的相册的。”
赤坂冶:“……”
那几声笑很轻,连着那句话一起,叫赤坂冶不由怔了下。回过神后,他很快拧起眉头、兀自纠结起来。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好吧。”他嘀咕一句,“看在相册的份上。”
太宰治又是笑。
因为他看到赤坂冶唇角的弧度被拉平了,看起来仍是不太情愿的样子。有点可爱。
以及,赤坂冶这反复的问话叫他不由自主想象了下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叫中也、织田作、甚至赤坂冶给他打工的情景。这家伙不是那么容易拴住、会轻易改变主意的类型,要叫他给你当干部,得先折断他的骨头、磨掉他的意志,叫他跪在你面前才行——那画面,好像也有点有趣。
当然,也不是没有另一种解法。
这感情牌这一招打到极致……他就会心甘情愿、放弃一切留在你身边了。
不过看着好像有点可怜。
太宰治想象着那个画面、再看旁边毫无所觉的人,自顾自乐了一会。好一会,他才接上后面的话。
他轻笑一声:“所以……既然夺走生命改变不了什么的话,我准备去另一侧试试。”
嗯?
赤坂冶下意识想。
太宰治居然会这么有善心?
不过很快他就将思路扭转过来。
有足以影响太宰治的能力的、对向善有执念的……好吧,还能是谁?看来他不需要担心织田了?
“你怎么想?”太宰治征求他的意见。
“……我怎么想?我没什么想法。”赤坂冶语气有种‘你问我?’的意思。他原本想截断在这,顿了顿,像是担心自己显得敷衍一般,又补上几句。
“黑与白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在其中一方眼中的黑,在另一侧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意义。罪恶是随着人类而生的,那么已经脏过手的、只能选择这条路活下去的人,他们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了吗?我没办法替他们判断。”
赤坂冶慢吞吞说着,“我唯一能做的选择是……我希望我在意的人生活在一个稳定的环境中。而绝大多数情况下,秩序为之服务。”
……好吧,他就知道。
太宰治心说。
他早就说了,赤坂冶是个非常好懂的人。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他的底线非常清晰。只要不越过那条线,其他任何事他都不在意。
不过他心情还是很快松快下来,因为赤坂冶又不情不愿接上一句:“所以这么看的话,森鸥外活着也有点价值。”
——真的假的?居然还非要绕着弯子来……这时候怎么不那么直言不讳了?
太宰治忍着笑:“你怎么不说你支持小矮子上位呢?”
“什么?你希望我说?”赤坂冶问,“那我真说了?”
太宰治彻底忍不住了。他差点笑弯了腰。
赤坂冶就瘫着张面无表情的脸、任由他一边笑一边锤,还要暗自腹诽他凭什么这么看不起中也的脑子……搞什么搞什么,中原中也要当首领的话,肯定行的啊!
太宰治不置可否,也不打算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不打算评价他对朋友的过分溺爱。他觉得这样也挺有趣的。
“那你呢?”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好半天才直起腰、长出一口气,“你被钟塔通缉,这次又解决了同样在他们通缉名单上的mimic……他们一定会注意到你的存在。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赤坂冶在心里撇嘴,面上不动声色。
他重新放柔语气,温和地说:“我准备去旅行。”
“旅行?”太宰治像个复读机。
“嗯,旅行。我还记得其中一部分,所以想去走走……当年逃亡时走过的路。”
他们两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边听着雨声、一边谈着漫无边际、平日绝对不会提起的话题。
“你说得对。”赤坂冶干脆地承认,“异能力和武器和工具,其实没什么两样。能做到什么地步、能派上什么用场,终归要看握有他们的人。可惜我有心结。”
“我其实早就想去了,想去走走看,想去……故地重游?顺便再看、能不能把我的通缉从他们的名单上摘下来。躲躲藏藏过一辈子也太累了点。”
他后半句的语气里有些抱怨的成分。那种轻松、又不顾及后果的态度听得太宰治都沉默了。
他心情指数又开始直线下跌,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一定要去吗?”
“嗯。”
“哪怕可能会死?”
不知是意料外还是意料内,赤坂冶笑了笑:“本质上来说,生与死只是两种不同的状态,没有好与坏之分。我们所有人都在经历名为生命的这场旅途,我们走在相同的路上,就注定会在终点相会。”
太宰治沉默:“……”
“这么想来,你喜欢自杀还挺好的。如果你很早死了,我就不用等你太久了。”
太宰治沉默不下去了。
他抗议道:“……你自己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殉情的话,一起死才叫殉情啊?!
赤坂冶又微微笑起来,不与他讨论这个话题:“而且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我会努力的。”
他忽然转身、拉住他的手臂。太宰治没好气地转过头来。于是赤坂冶又笑。他俯下身、吻了吻心上人的唇角,轻声道:“再多享受一下活着的时光吧,不急着度过三途川。”
太宰治:“……”
他眼神一瞬间有些空洞,语气变得缥缈起来。他像是真情实意感到困惑:“你相信人死后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你是教徒吗?你真的相信灵魂的存在?”
赤坂冶没有犹豫地回答:“不信啊。”
“……”
这次太宰治是真愣住了。
赤坂冶笑着放开他,重新转过身去,与他并肩。
他慢慢走着,手上伞撑得很稳:“但不管我信与不信,都无所谓。如果有彼世的存在,那么灵魂将会重逢,而如果没有,永恒的安眠也是种拥抱。我认为,能够泯灭是种幸运。”
他今天晚上说了很多很多话,像是要把过去未能与他谈及的、未来也许会说与他听的话一次性讲完。他懒得管那么多了,将自己一次性敞开来、放在这里供人翻阅。
如果不是这个特殊的处境,也许他永远也不会这样做。但至少现在,他不打算去考虑对方听后将如何看待他。
……兴许在太宰治眼里,这样的想法都有点矫揉造作、庸人自扰吧?毫无价值与意义——
可意义本来是个什么东西来着?
赤坂冶将视线落到地上,看着水洼中荡漾的灯影。他唇边带着抹随性的笑,像是在念颂词:“人世间只有苦难,活着的每天都是地狱。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死去。”
他在颠沛流离中诞生,出生时就被母亲抛弃。父亲带着他像带一个累赘,从有记忆起的每一日都饥寒交迫、没有安身之所。他记得雷区突然爆开的巨响,记得硝烟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记得饥饿时人脸扭曲的表情,记得皮肤被咬穿、牙齿黏上来时的感受,记得他清醒过来后那种几乎将他淹没的窒息感。
死亡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即使跨过那条线、他就能得到一切也不行。
他害怕死亡,害怕那种失控感。
无法支配自己的恐惧萦绕在他的内心深处。
所以……
“所以我觉得你很厉害,太宰治。”他鞋底落在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荡起阵阵波纹。他略微垂眸,看着脚下的路,而后又回头看着雨夜里被淋湿了肩膀的太宰治。他只是在那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赤坂冶笑了笑,折返回来,重新将他笼在伞下。
看见他的表情,赤坂冶笑道:“这么意外?我居然没告诉过你吗?”
太宰治沉默片刻:“……你不如问,你究竟说过什么。”
“我觉得你有一颗很坚韧很坚韧的心,太宰。”
他微微笑着,垂下眸子,“你好勇敢啊,真的。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地狱,但你却在不断确认活着的意义。你居然会去找寻乐趣?你居然会去追逐不存在的东西?对我来说,每一次走上死路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可你却在自杀里确认自己活着。活着对你来说才是真正消耗勇气的东西,可你依旧站在我面前。”
太宰治的表情近乎变得空白了。他在赤坂冶那双浅色的眼瞳里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喃喃着说:“……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吗。”
他眼里的赤坂冶是个坚定不移的人,他几乎不会犹豫迟疑,有着清晰的目标,是个异常清醒的人。他坚定不移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坚定不移地追逐想寻找的目标,坚定不移地爱一个人。平静的表面下,藏着他异常热烈的情感。而他却在说他勇敢、说自己胆怯。
“是的。”
赤坂冶低下头,拉起他的手、将伞放到他掌心,“只要看到你,我就有挑战死亡的勇气。”
太宰治收拢五指、将伞柄握在手中,而后抬高手臂、微微扬起下颚。他那双鸢色眼睛内无波无澜。
“这算是告白吗?”他问。
赤坂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迟疑地说:“应该……”
“来不及了。”太宰治轻轻打断他,“我接受了。”
赤坂冶愣了一下。
漫长的沉默后,他惊讶地说道:“……你居然真的对我有好感??”
太宰治:“……???”
“……因为你从来没说过。”赤坂冶表情难掩惊讶,“我以为……我以为你只是觉得有趣。我还以为我这副模样能叫你找到一丝乐趣,所以你才没把我甩了。”
——太宰治被他整得哑口无言。
没见过火山喷发的人可以来看看太宰治,因为这位‘前’港口Mafia最年轻的干部马上就要爆发了。他的怒气条简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上涨,并据实地反应在了他的面部表情与肢体语言上。
“不是你不乐意跟我谈吗!!”太宰治简直要喷火了。
“你那时候根本就不是诚心的。”赤坂冶冷静地说,“而且后来是你不乐意跟我谈。”
太宰治怒气条又往上拔高一节、目测已经爆表了:“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我乐意跟你谈就有鬼了——!!”
赤坂冶同样语速飞快、振振有词地反驳:“我什么都不说,你也快把我扒干净了,我要是说了——”
“停!!”
太宰治快刀斩乱麻。
他怒视着赤坂冶,而后者已经飞快地闭上了嘴,一副表面平静、实则‘我很有理’的模样。太宰治差点就要断气了,他感觉自己离昏倒过去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于是赤坂冶开始隐晦地试图把自己往后挪、拉开安全距离。太宰治并不阻止他,他只是说:“所以我们现在是恋人了吧?”
赤坂冶又愣了一下。
这次他惊讶的表情是货真价实的了——他没想到在他岔开话题后,不善情感表达的太宰治居然还会刻意再提一次。
可这次,没给他再说些什么的机会,太宰治直接说出了后半句。他直直地看着他,语气很平静,声音很轻。
轻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说:“所以,你会为了我而……活着回来见我的,对吧?”
“……”
赤坂冶的表情在那瞬间凝固了。
他僵在那里,再无法动弹一下。他被迫与太宰治对视,却还是那样,依旧无法辨明其中的情感。
赤坂冶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正是为了这个才对确认关系的事一句不提。
他给不出无法遵守的承诺。
良久,太宰治才笑了笑。他神情重新冷淡下来,有些恹恹地收回视线,随意往旁处一瞥,语气中有一半是漫不经心:“没事,反正我不会等你的。”
赤坂冶眸光微动:“……嗯。”
太宰治被这回答取悦了,扯出个游刃有余的笑,笑着调侃道:“这么冷淡?我出去偷人也无所谓?”
他状态似乎已恢复如常。
只是似乎。
“没关系的。”赤坂冶无法不回答。他无奈地笑了下,平和说道,“……你开心就好。”
“好吧,我就擅自往好的方面理解了。”太宰治语气轻快地说,“天要亮了。我回去了?”
很简单的一句问话,他却没收到回应。
太宰治等了等、等了又等,终于是一寸寸地、慢慢的将视线转了回来。他微微仰头,望进赤坂冶眼里。
那双棕色的眼瞳正非常温柔地注视着他。
在这样的视线中,太宰治唇角的弧度慢慢放了下来。
他只是说:“路上小心。”
“嗯。”赤坂冶又笑了起来,“再见。”
太宰治没有与他道别,只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身离开。赤坂冶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到街道尽头,才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零星雨滴敲在屋檐上,天边破晓的同时,弥漫了整夜的乌云散去,天空开始放晴。
太阳照常升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