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梦里梨花
易无疆怔了一下,低头望了望,只剩空荡的袖摆随风飘荡。
他苦笑一声,转回视线看陆明霜。
陆明霜也正看着他,眼中盛满了海啸一样的情绪,双唇颤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甚至不敢眨眼,不敢低头。她想,若叫眼泪模糊了视线,再睁眼时,他可能就不在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易无疆轻声问,嗓音低哑而虚弱。
陆明霜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底。每一条轮廓、每一个眼神,平常并未留意,却早已熟悉。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一起走了这么远的路。
可是明明还未抵达终点,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发生,怎么会就这样结束了呢?
陆明霜从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健谈,此时此地有这么多话想说。偏偏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一个音节也无法吐出。
易无疆看懂了她的沉默,微微抬头,望向破碎的云海。
忽然,他目光一亮,像是记起了什么,眼中浮现出一点浅淡的笑意,低声说:“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陆明霜简直想给他一拳,事到如今他还在胡乱说些什么?
易无疆痴痴望着她,语气轻缓却笃定:“这不是……最后。”
“我们的未来,还没有发生的未来……我已经看到了。”
“什么?!”陆明霜微微一震,瞳孔骤然缩紧。
易无疆喃喃低语,难掩喜悦之情,声音却逐渐低下去。唇瓣已经白到看不出颜色,那对明若春水的眸子也失去光泽,只剩下浅淡如烟的影子。
他望着陆明霜,眼中映出她脸上的泪,想要开口,却只是无声地动了动唇。
陆明霜立刻俯身贴近,听到他破碎的话语:
“现在,未来……倏是所有时间的重叠。”
“让我再看看你……”易无疆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拉开一点距离,认真盯着陆明霜。
他的身形终于开始彻底崩散,胸膛、肩颈一点点化为光尘,轻轻地在她眼前消失。
那即将散尽的身影,在她掌心最后一刻微微一颤,如有不甘、如有留恋,终归空寂。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痛苦,只剩温柔,轻声重复道:“你一定,要相信。”
最后一个字落下,易无疆仿佛被风卷走的雾霭,一点一滴彻底消散在她的指缝之间,如一场未做完的梦。
风沙停
了。
天地安静了。
掌心空了,世界也仿佛空了。
**
又是一年仲春时节。
晴雪峰上薰风送暖,山花初绽。
道场外那株古松下,围坐了一圈弟子,面容尚显稚嫩,神情却一个比一个激动,说话的声音也一个比一个大:
“你们听说了吗?剑君这次在东临边境,一人一剑斩了整整一座魔城!三百里魔气,全都被她肃清了!”
“我还听说,那城里有魔君出现,一身黑甲,来去如电,可剑君只出了一招,就把他劈了个对穿!”
“哼,那都是保守了!我有个表哥在东临国当差,亲眼看到剑君脚踩海浪,身披流云,简直像天上下来的神仙!”
“啊,真的假的?她不是用剑的吗?”
“你懂什么,剑道至臻,无剑更胜有剑。对吧,姬师叔?”
一旁的姬啸听得嘴角直抽:“你们再吹下去,陆师姐都不像人了。”
但显然没人听劝,几名小弟子越说越起劲,眼里都是狂热光芒。还在讲着“她是不是已经快飞升了”、“是不是正道第一”、“何时才会收第一个徒弟”……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休息结束。速速列队!”
一位俊美青年手执剑鞘,双手负后,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里却已褪去从前的轻浮,添了几分严肃。
见到他,小弟子们纷纷收敛了笑声,忙不迭地提剑跑进道场。
“呵,好凶啊!”姬啸忍不住打趣。
容湛略皱眉:“这是规矩。”
姬啸耸耸肩,知道容湛以魅魔之身修习剑道,比任何弟子都更能吃苦,规矩也比任何人都严。
他从心底佩服容湛的坚韧,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打趣容湛。
姬啸弯眼道:“可是按规矩的话,晚辈见长辈应该行礼……我想听你叫一声师
叔,怎么就那么难呢?”
“……!!”容湛身躯一震。
他加入归海剑宗多年,实力早已不可小觑,只是一心要拜陆明霜为师,这么算来……确实低了姬啸一辈。
该死!
容湛呆在原地,白净的面颊顿时憋出一片红晕。
姬啸见状,哈哈大笑,推了容湛后背一把:“好了好了,和你闹着玩呢!我可不敢冒领这声‘师叔’,万一陆师姐并不想收你呢!”
“……你!!”容湛更气了,抬手去敲姬啸脑壳。
姬啸一缩脖子,躲开了。
容湛继续进攻,姬啸继续跑,一路吵吵闹闹地走远。
殊不知这一幕,被半山凉亭中的纪明真看了个清楚。
纪明真轻轻抿茶,感慨道:“刚想夸他们现在镇得住事儿,结果……还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你们啊,赶上好时候了。”
偶尔闹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他捧着茶盏,望着满山春光,目光穿过叽叽喳喳的弟子们,仿佛看见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旧日。
那场大战之后,神器归天,渡厄渊逐渐合拢,沧澜界得以复苏,灵气再度充盈起来。现在的弟子们修行,灵气充裕,资源丰盛,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当然,得到如今这份安宁,也并非轻而易举。
当初仙盟被有心之人利用,名声一落千丈,各方势力分崩离析,门派各自为政,彼此争斗不止……还有趁势崛起妖族、鲛人……
经过十几年的动荡,修真界死伤无数,许多门派烟消云散,才终于建立起新的秩序。
如今仙盟的议事会中,不乏山精水怪,甚至连愿意归顺的魔族也拥有一席之地。
前尘恩怨也许不会终结,但总算暂时搁置,不会轻易闹出乱子了。
刚才那群懵懂的小弟子里,就有几个头上有兔耳、犄角,脸上有鳞纹的妖族,新生的一代对此习以为常,不会多给一个眼神。
纪明真看着那些清澈的面孔,忽然轻轻一笑,自嘲道:“也只有我这种老古董,才会一惊一乍。”
他手中茶盏轻轻一转,碧色茶汤荡开涟漪,“不知不觉,归海剑宗已经变了这么多……不知怎么回事,我反而有点怀念当年呢。”
如今的归海剑宗,内门弟子三千,外门遍布五洲七海,凡有人迹处,便有人修习归海剑诀。
可当年的那些人,很多已经不在了。
当初的掌门萧碧城,和俞相泽苦战三天三夜,最终同归于尽,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之后,阮南星突然改称萧碧城为母亲,自愿为萧碧城守灵,发誓亡魂一日不得安息,就不踏出灵堂一步。
没人知道为什么。纪明真也曾劝过阮南星,她却只说这是应该做的。
当初门内流言四起,这些年才渐渐无人议论了。
“她守灵到现在……还要多少年?”
纪明真怔怔望着山花,不得不承认——他好像有些寂寞了。
毕竟这么多年,送走的面孔远比迎回的更多。
不过,前几个月师妹终于出关——这便是最大的慰藉。
可陆明霜一出关就去了激扬海,途中还顺手斩了几个祸乱人间的魔族,结果立刻名声大噪。“剑君出关”传得人尽皆知,拜帖像雨点一样砸来,最后麻烦还是纪明真的。
他低头看着那厚厚一沓金边玉函,语气带着点无奈:“都找我要师妹,可是我自己还没见着师妹呢。”
纪明真撑起下颌,语气带上了一点藏不住的醋意,“她啊——第一件事,就是往蛇窝跑。我这心里的委屈,找谁说呢?”
他正自言自语得起劲,一道风忽然拂过背后。
还没来得及回头,清冷又熟悉的声音便淡淡响起:“你委屈什么?我闭关之处,和你的洞府相隔百米,随时都能传话。”
纪明真微怔,眼底骤然亮了起来,却故作镇定地端起茶盏:“什么委屈?你听错了。”
他笑眯眯地转过头,指着那堆拜帖道,“剑君御风归来,这摊子破事,就不归我管了吧?”
陆明霜走近几步,看到那些堆成小山的信件,迟疑道:“……再说吧。”
她在纪明真身边坐下,面目清浅一如既往,夕光斜洒在她肩头,映得白衣淡如霜雪。
纪明真但笑不语,又取出一枚茶盏,无比自然地为她斟上茶。
陆明霜饮了一口,望向天边云霞,良久才开口,声音轻的像风:“……有话就问,为何一直看我?”
纪明真闻言,目光顿了一下,盯着石桌道:“若他那里真有好消息,你怎么可能不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当日,纪明真在渡厄渊旁一处断崖下找到陆明霜。
她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已经昏迷多时,可怀里却死死抱着一枚银色的蛇蛋。
没人能够解释,更没人知道那枚蛇蛋如何孵化。
还是陆明霜苏醒后,不声不响地将蛇蛋送去了易山。她说,易无疆性子挑剔,要是看到灵泉神木、精心打造的洞府、满目皆是喜欢的东西,应该更愿意回来吧。
从那之后,陆明霜闭关又出关,多少年过去,早已数不清了。
直到现在,蛇蛋还没有动静。
纪明真心疼师妹,甚至有些迁怒蛇妖。要是真的在乎,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有一个瞬间,他几乎想劝陆明霜放弃,却最终只是抬起茶盏,轻声道:“辛苦你了。这么多年没有一点希望,亏你还能等下去……”
“不是的。他会回来。”
陆明霜蓦地抬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哪出苦情戏,可小蛇一定会回来。这不是期盼,是既定事实。”
“再说,”陆明霜垂眸,手指轻轻擦过蚀心,“我们其实一直也没分开。”
她和易无疆曾渡过那条白河,窥见过未来的碎片。他说会重逢,就一定会重逢。
对此,她深信不疑。
杯中茶已尽,夜风微凉。
纪明真望着对面的陆明霜,暮色淡淡洒在她肩头,映出温淡的红晕。
她依旧那般安静,执剑而坐,背脊挺直,一言不发。
纪明真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初入山门,跟在高大的师父身后,纪明真第一眼甚至没发现她。
那时她就有超越年龄的沉静,可纪明真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小姑娘后来挑战了天上的仙人,与恩师诀别,又亲眼看着心爱之人消散。也依然是平静淡漠的样子。
所幸这些痛苦没有在陆明霜身上留下太多痕迹,眼泪也和她不相称。她依然是平静淡漠的模样,只是有时候会看着远方,似有挂念,显得有些寂寞。
纪明真反而更觉心疼,可他这个师妹从来不是委屈了会抱着师兄哭的那种,她不需要任何人替她忧伤,所以他也无需多嘴。
半晌,纪明真自嘲地笑了声。
他这个师兄当的……好像没什么用啊……
陆明霜侧头看他,眉梢微动:“怎么了?”
纪明真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你好像真的长大了。”
“……?”陆明霜愣了下,“你现在才觉得,不会晚了点吗?”
即使不算前世,今年她和纪明真加起来可
能有……三百岁了吧。
长大……她都怀疑师兄是不是老糊涂了。
纪明真哈哈大笑。
就知道她是个榆木脑袋,直来直往,根本不懂他心里的百转千回、伤春悲秋。
也不知道那条蛇是怎么勾引她动心的……
笑过之后,纪明真看着她:“不提那些……你这次出关,准备接任掌门了吗?”
当初那场大战,陆明霜的功绩无人能超越,在萧碧城殒命后,便有数位长老联名推举她任掌门,只是因她闭关养伤,才搁置至今。
如今的归海剑宗,还是由七峰九堂的长老轮流代行掌门之职。如今陆明霜出关,这一议题又在山门中火热起来。
“还不急。”陆明霜轻轻摇头,“我看没有正式掌门的这些年,归海剑宗反而蒸蒸日上。那么再等一段日子,想来也无妨。”
她顿了顿,将茶盏推开,目光落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间,语气淡淡,透出一股少见的懒散:
“总觉得这一世……过得太仓促了。”
她带着使命重生,哪怕并不记得,却本能地朝着那个目标冲刺。从年少入门,到大战爆发,一路跌跌撞撞,好像一直都在往前奔。
尤其在遇到易无疆之后,一个挑战接着一个,就像被命运推着前进,从来不敢停下脚步。
陆明霜长睫低垂,像是沉入深海般的静思。
良久,她舒然一笑,眼角眉梢柔和了几分:“现在人间难得安稳,我也难得闲下来。我不想再急着做什么,只想任意走走,完成几件未了的事,探望几个故人……”
“这样最好。”纪明真发自内心为她高兴。
“其实……”陆明霜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忽然轻了,“师兄若不忙,我想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推到纪明真面前:“物归原主。”
纪明真怔了怔。
龙氏的污名早已洗脱,他很清楚母亲留下的这枚玉佩象征着什么,可是大概有些近乡情怯,他总是很难下定决心回西洲,去看看先祖生活的故土。
夜风徐来,灯火初上。
面对陆明霜清澈的目光,他忽然低低笑了声:“……好。”
纪明真抓过玉佩,起身抱剑:“说走就走?”
陆明霜也站起身,眼中泛起笑意:“嗯,我带路。”
纪明真轻哼一声,两人肩并肩,踏入暮色之中。
**
多年以后。
山河几度更替,尘世早换了千般模样。
那位一剑定乾坤、终结渡厄纪的剑君的故事,始终在世间流传。更有传言说,她依然在江湖上悠悠闲行,宛如一朵不肯停驻的云,谁也不知她今日会落在哪座山、哪条街、哪家酒肆茶馆。
这便让人心里平添了几分期盼,或许经过某条古道、某座山巅,也能遇到剑君化名而行,路遇不平便随手斩断。
而今日享此殊荣的,是宕仙岛上的妖族。
“剑君来了——!!”
“快快快,铺上红毯,点上灯笼,拿出最好的果酿!”小织已是易山大总管,风风火火的性子却尤甚当年。
前任总管墨黟想了想,谨慎提醒:“剑君喜清淡,不要乱加灵芝露了!”
“哎哎哎,她她她——她落在山顶了!”
群妖瞬间沸腾,纷纷翘首以盼。
他们眼中,这位剑君既是传说中的大人物,又如自家亲戚一般。易山之主的挚爱,万万不可怠慢,毕竟——
近来易山灵气益盛,妖类天生的触觉让他们意识到,那位妖主随时可能苏醒,于是对陆明霜的欢迎越发热火朝天。
这让她颇为头疼。
“……别再送果酿了。”
“不,很好。”
“可是上次的……还没喝完。”
她怀里捧着几坛酒,一边走一边后悔——上次不该和墨黟多嘴自己酒量见长。
“也别再搭戏台,我不爱热闹……”看台上唱自己的故事,不会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年轻小妖们咧着嘴笑:“哎哎哎!可是后续还没演完……”
“就是就是,剑君本人在此,快问问她是怎么和妖主定情的!”
“……”陆明霜表情淡漠,内心一言难尽。
她纵然沉稳,也有些招架不住这份热情。
这些妖族小辈天赋异禀,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一点不像她初次来时那些警戒、疏离的妖将。
这大概……是好事?
……
终于逮到机会,陆明霜急忙甩开那些聒噪的小妖,熟练地钻进易山洞府。
“噗。”
一道不加掩饰的嗤笑声突然响起。
“堂堂剑君,横扫天下的大人物,竟然每次都被几个小妖逼到落荒而逃。”
“你这幅样子可真罕见,要是传出去,能笑死个人。对不对?”
紧接着,清脆的童音吱吱笑道:“哈哈……哈哈哈!”
陆明霜脚步一顿,眉间露出点无奈。
她展开手掌,掌心缓缓浮现出一面古朴的镜子,镜中映出一名苍白的少女。
陆明霜微微皱眉:“你以前……好像没这么吵。”
“说得好像你以前能注意到我似的……”钟晓寒撇了下嘴,小声嘟囔着。
和晋琛那场对决最后,陆明霜履行了对宛娘的承诺,让她借助虚妄镜的力量亲手复仇。
宛娘和晋琛同归于尽,魂魄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倒是被晋琛炼成傀儡的钟晓寒,意外于虚妄镜中存留一缕气息。伴随陆明霜出关、修为重回高峰,她也凝出形体,苏醒过来。
和从前的宛娘一样,钟晓寒只能活在虚妄镜里,不过反而可以用虚妄镜当眼睛,弥补了失去的视力。
只不过,当时以为死期将近,才明白说了讨厌陆明霜,可现在却因陆明霜才侥幸活下来。这好像让钟晓寒格外难以忍受,性子越发尖酸起来。
“怎、怎么了……整天困在镜子里已经很烦了,还不让看笑话了?”钟晓寒挺了挺肩膀,色厉内荏道,“堂堂剑君不会治我的罪吧?”
说着,她飞快看了一下陆明霜脸色,见无异状才继续:“那个……那时候你都晕过去了,真要谢也是谢阿妄……别指望我把你当恩人,我又没求你救我……”
“不会。我当初没打算救你。”陆明霜抬起眼,语气平平,“你现在想死,我也随时可以成全。”
钟晓寒噎住,脸上表情一瞬凝固,眼睛眨了又眨,像在确认陆明霜是开玩笑还是动真格。
最后,她似乎觉得有些危险,谨慎地退后几步:“啊你说什么,没听清……阿妄叫我了!”
“你忙你忙,不打扰了!”钟晓寒飞快窜入镜面边缘。
话音未落,镜面只留下淡淡光晕,少女的身影早已远远遁去。
陆明霜忽然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比起以前唯唯诺诺的性子,现在的钟晓寒倒也算……
“有趣。”
陆明霜收起虚妄镜,一步步踏入寒池,裙摆在水面荡起,衣袂与月色一同流动。
她走到池水中央,在青翠的建木前蹲下,伸手抚过那枚蛇蛋。
蛋壳温润如玉,灵气缭绕,仿佛一汪水汽包裹在上,轻轻一触便会漾起涟漪。可无论如何变化,蛋壳始终未曾裂开分毫,静静沉睡如初。
陆明霜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静静坐下,目光柔和。
“这次出门顺道去看了苏云浮,他儿子的经商天赋比父母还强,苏云浮已经着手把更多的铺面交给他,自己隐退守墓去了。”
“天都的灯会还在那条街举办,花灯样式翻新数次,又流行回从前那些……不过都比不上你送的那盏……”
“对了,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从前是潘婶家酒坊的地方,开了间书肆。我这回在那儿住了几天,翻到几本有意思的书。等你醒来也可以看看,我觉得你会喜欢。”
“……都是在你离开后写出来的。以前你笑我读书少
,现在不一样了,我也看过很多你没看过的书,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了。”
陆明霜唇角弯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我的学识越来越渊博,你再不出来……迟早会被我笑成个笨蛋。”
“出来吧,别再睡了。”
“我还有好多事想和你一起做。”
她将那枚蛇蛋轻轻抱入怀中,额头抵在上面,闭上眼:“总得来说,世间安宁的有些无聊……可能因为你不在吧。”
“……我过得还好。”
“但还是,很想你。”
蛇蛋依旧温润安静,没有半点变化。
陆明霜也并未失望,像往常一样轻轻放回蛇蛋,正欲起身,却忽然感到指尖柔和的触碰。
她低头一看,只见建木不知何时悄然弯下一根枝条,饱满叶片蹭在她手边,一下一下拱起,姿态十分讨好。
“你……”
陆明霜看它一眼,叶片不断推着她的手抬高。
陆明霜随手摸了一把最高的枝条,恍然大悟:“哟,你倒是长高了不少。”
建木顿时花枝乱颤,叶片晃得像跳舞,一副终于被注意到的得意模样。
陆明霜哭笑不得,轻轻揉了一把叶子,转身准备离开。
前脚刚踏出寒池,背后就传来“咚”的一声极轻的动静。
她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只见一切无恙,除了建木突然展开所有枝叶,颤颤巍巍地摇动,好似同她挥手告别。
陆明霜轻笑,转身离开。
她刚一走,建木便飞快抽回张开的叶片,收成平常大小,一副“我什么都没干”的样子。
然而,本来放在中央的蛇蛋,已经被叶子推开,孤零零滚到了池水边缘。
建木的想法很简单:它已经长高,都被夸了,而那条蛇还没破壳,易山的老大,呵呵,可以换一个了。
一想到这里,建木顿时枝叶大展,雀跃得快要原地蹦起来。
一得意忘形便会失察,建木根本没发现,那枚被排挤出中心地位的蛇蛋忽然轻轻震了一下。
壳下气息微微动荡,如梦中轻呓,不留痕迹。
……
这晚月色极好,薄云如纱,山风温软。
陆明霜循着熟悉的路走进庭院。
这座宅院在她第一次住进来时,还空空荡荡,冷硬得不像个居所。这些年,她每次来访,都会随手添一点改造——摆上几个带来的物件,走出一条便利的小路,劈掉山石,透进阳光,衣上携带的种子掉落,生长出岛外的灵植。
岛上的妖族也投其所好,日复一日,这里几乎与人间无异。
陆明霜踏入院中,正要转身去熟悉的房间,突然一股清甜扑进鼻孔。
她猛地停住脚步,抬头望去——
梨树开花了。
她听墨黟说,在她第一次上岛后,易无疆不知为何,突然命下属把一片石地挖了,栽下了一片梨树。
如今树已高过屋檐,枝繁叶茂,花朵簌簌如雪,安静盛放。
陆明霜缓缓走近,在树下的石头上坐下。
月光洒下,花影斑驳,她靠在树干,长发垂落肩头,无数光影流年眉眼间掠过。
也许是太安静、太熟悉了,她实在有些放松,倚着梨树,望着月光,竟渐渐陷入迷离。
意识半沉半浮,像是落入一场无声的梦。
梦里花开如雪,山风携着旧时月色,卷起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别吵。”
她半梦半醒,低声喃喃。
可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像是跨越了千重山海,终于找到正确的方向。
一片梨花落在她鼻尖,痒痒的。
陆明霜皱了皱眉,终于睁开眼——
清凉月色下,梨花飘落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她面前。
易无疆气息微乱,衣袍带露,目光不停上下搜寻,像在确认什么。一阵风吹过,梨花朵朵飘落,在他肩头堆出一点白。
“是你……怎么才来?”
陆明霜怔怔望着他,整个人仿佛尚未从梦中醒来。
片刻后,她阖上眼,嘟囔着:“梦里……都不能随心所欲么……”
“不是梦。我回来了。”易无疆缓步上前,轻轻拥她入怀,动作克制得像怕惊扰了她的梦。
陆明霜一愣,眼里倏然浮起雾气,却没哭,只是伸手慢慢摸了摸他的脸。
“……我知道。”她低声说。
易无疆眼眸一亮,却又听她说,“以前的梦里,你也是这样说的。你最会骗人了。”
易无疆:“……”
眼皮突然变得无比沉重,陆明霜轻轻吸了下鼻子,闭上眼,靠进他怀中。
……不知为什么,今天的梦好像格外美好。
她从未如此渴望一夜好眠。
还不想醒来。
易无疆望着怀中安睡的面容,是温的,是实的,她手指抓住他的衣袍,像是抓住整个世界。
他无奈笑了笑,低头靠在她发间:“就这么欢迎我……真是的……”
不过没关系。
所有惊涛骇浪,至此都安静了,她可以放下所有忧虑安睡。
待她醒来,花开正好,岁月相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