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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旧伤张开双臂,牢牢抱住她


    灵堂突然起火,照得半边院子火光通明。


    凌晏池在江府待客厅,隐约听见她的喊声,想也未想,撂下江家人便冲了出去。


    姜芾吸入烟尘,喘气声断断续续:“救命,快来人,走水了。”


    她都不知喊了多久,竟无一个下人来救火。


    那姓冯的仵作也一去不复返,门还被锁住了。


    她意识到中套了。


    凶手发现了他们今晚要来验尸,于是干脆毁尸灭迹,杀人灭口。


    可没有人来,他们去了前厅,都不知能否听到她的叫喊。


    这次怕是真要死在这灵堂了,她一个民间大夫,扯到这大案里头来,这下连小命都要丢了。


    被火龙缠绕的房梁倾轧,她侧身一躲,火柱横压在棺椁上。她想护住尸体,却发现火势逼人,根本上不得前。


    她搬起灵堂里的桌椅与小几开始使劲撞门,“快来人救火……咳咳……”


    “念念!”凌晏池几乎是一路跑来的。


    灵堂门窗被火光包围,近不得身。


    姜芾听见他的声音,眸光都亮了,“凌晏池,我在!”


    尤氏来到火场外,全然不见焦急之色,只是抱着丫鬟痛哭,挤出两滴泪:“老爷啊,老爷啊……”


    凌晏池看江家人这反应,霎时明白了什么。


    猛然回头,眼底寒光遍及,“快叫人救火。”


    好端端地谁敢来江家灵堂放火,势必是他们自家人干的了。


    “救火啊,愣着干什么!”周玉霖怒不择言,差些没揪江敬平的衣领。


    江敬平愣了愣,只好招呼下人:“快、快救火。”


    凌晏池推开扭扭捏捏的小厮婢女,亲自拎起一桶水,短暂泼开一条道,不管不顾冲了进去。


    江家众人都目瞪口呆,这人竟这般不要命。


    尤氏狠狠掐着帕子,似在紧张什么,心里暗道:再烧快些,烧猛些。


    凌晏池一脚踹开灼得疮痍的门,与滔天火焰擦肩而过。


    “念念,你在哪?”


    姜芾用壶中凉水江自己浑身上下与那张供桌浇湿了,钻到供桌底下避火,她探出头来,满面都是灰尘,“我在这。”


    她腿都有些软。


    “怎么样了?”凌晏池疾步奔过去,扶她起来,视线在她身上逡巡,“可有伤着?”


    姜芾摇摇头,指着棺椁:“我有发现,能不能把尸体运出去?”


    江家人本就无心救火,拎了几桶水过来便说后院的水井干涸了。


    梁木门窗都是易燃物,火势不减反增,又一根房梁倒在棺椁上,凌晏池方才泼出来的路又被火光席卷。


    “来不及了,我们先出去再说。”他脱下身上湿重的衣袍披在姜芾身上,紧紧挽着她的手,带她冲到门前。


    被烧毁的门框往姜芾身上倒,他伸手一挡,右臂的衣襟被灼毁,皮肉狰狞。


    他没说话,只浅浅皱眉,待护着她安全到了院子,才捂着流血的右臂,额头沁出一层汗。


    姜芾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你——”


    她话音刚落,一座灵堂被火吞噬殆尽,轰然倒塌。


    她眼中映着一派断壁残垣。


    还是来不及了。


    江家上下跪地痛哭,喊声划破长夜。


    ……


    不知过了多久,火终于熄灭。


    尤氏冲上去就连带着凌晏池一起骂:“好啊!我们江家与你们无冤无仇,我夫惨死,你们不抓真凶就罢了,还要来灵堂放火,烧毁尸体,你们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江敬平


    也不客气,一口咬定是他们故意来找麻烦,一把火烧了灵堂。


    “你放屁,火没准就是你们自己放的!”周玉霖挑水挑得满头大汗,他看救火时江家人推三阻四便察觉有猫腻,他们竟还反过来倒打一耙。


    姜芾随意擦了擦鼻尖的灰,站出来:“江老爷的死另有其因,凶手就是你们!”


    江敬平有恃无恐:“你有何证据?”


    尸体已经被烧了,死无对证。


    姜芾自知理亏,他们没护住尸体,没护住这唯一的证据。


    空口白牙,江家人是不会认的。


    凌晏池沉声:“我确实是想再探江老爷的死因,可这把火是谁放的,想做什么,想必那人自己心里清楚。如今尸体已毁,证据尽失,我们想查也查不出什么了,不如各退一步,我们不查了,你们便对外说没有这个凶手。”


    “凭什么?”尤氏大喊。


    江敬严一把扯回她。


    上面的意思是尽快平息了这桩事,各退一步,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走出江府,天幕破晓。


    :=


    回家的路上,凌晏池唇色发淡,问姜芾:“念念,你在灵堂看到了什么?”


    冯仵作不必提,枉他以为此人重情重义,没想到竟会背叛他。


    他与江府内杀害江敬严的凶手,应该都是余霆的人。


    今夜也是他告的密。


    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放一把火,让死人与活人一同埋葬在里头。


    能让余霆这般煞费苦心遮掩的,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碧湾峡。


    “你知道江敬严是怎么死的吗?”姜芾指了指自己额头,“百会穴是人体血液流通的重要穴位,我在他额头百会穴发现了针眼,说明,他是被人害死的。”


    凌晏池觉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只有同江敬严亲近之人才有机会用此歹毒手法。


    如今尸体已毁,他们没有证据,不能光明正大传唤江家人,顺藤摸瓜查出什么。


    江家伦理纲常混乱,尤氏与小叔子、继子有染,余霆又想杀江敬严灭口,真相昭然若揭。


    这场谋害两拨人同谋,是蓄谋已久,江家毕竟也是大族,江敬严莫名死了,多多少少会引来族人注意,他们就抓了无辜的姜芾顶罪。


    夜色中,他望着身旁灰头土脸的她,连自己手臂的灼伤也忘却了。


    姜芾回到家,取出药箱替他清洗包扎。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


    幽暗跃动的烛火在两道身影的间隙荡漾。


    他的手臂被灼伤了一大块,已不见什么好皮肉,蜷曲的伤口中绽出血渍。


    倒上药酒清洗,姜芾想也能想象得到该有多痛,那根房梁若不是砸在他手上,便要砸到她背上。


    她用镊子蘸取药酒,格外小心翼翼。


    “没事,我不痛。”凌晏池虽这样说着,眉头却紧皱。


    姜芾听出他在逞强,怎么可能不痛,清洗完伤口,用棉布轻轻遮盖,“这怕是要留疤了,我先前跟随师兄游历,听过一种药,专治愈合伤疤,我记下了方子,但是要试试看能不能配出药来。”


    凌晏池轻摇首:“留疤了无妨,穿了衣裳就看不到了,再说了,我一个大男人,怕留疤做什么。”


    姜芾始终低头为他包扎,不语。


    凌晏池望着她头顶柔顺的发丝,仿佛能听到她恬静的呼吸声。


    他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桌上那只烛台一样,愈烧愈烈。


    这样的她,令他不能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念念。”


    “嗯?”


    “你就像现在这样在我身旁,我好开心。”


    姜芾听到了,悬空的手顿了顿,仍然只顾替他处理伤口,一个字也未说。


    凌晏池只觉整间房内都充斥着药草香,他都分不清是药膏的气味,还是她身上的气息。


    “我给你送医书,是因为我想讨好你,我邀请你吃饭,给你送花,可你没来,也没接受我的花,我那日真的很难过。”


    姜芾闷闷解释了一句:“我那日没去,不是跟沈清识游玩去了,我是去替人看急病了。”


    凌晏池眸色微变,心头狂跳。


    他上次问时,她连一句解释也没有,而这回肯解释了,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他仿若看到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乘胜追击:“我知道,三年前那样不可一世的我,伤害你、误会你许多,可如今,我们还是我们不是吗?我们经历过生死,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足以证明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跨越的鸿沟,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开始呢?你能给他机会,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姜芾微微抬头,直视他,眼底虽倒映层层叠叠的火光,却仍湮没在淡然之中。


    “可是你曾经也这样对过我啊,我们都熬一遍,就结束了。”


    爱慕两个字太苦涩了,任是谁都要尝一遍它的苦。可她已经尝过了,知道这是苦的,不想尝了。


    凌晏池吐出一声热息:“所以你还是选择他?想跟他在一起?”


    他闭上眼,不愿自取其辱听那个“是”字。


    姜芾却道:“没有,我不想嫁给谁,也不想跟哪个男人过日子,我跟他清清白白,只是朋友。你如今与我而言,也是个不错的朋友。我以后不会答应他,但我也不会回头再选择你。”


    凌晏池听到清清白白这四个字,额角一跳。


    那晚,他看到了之后,说心里不在意,那是不会全然没有的。


    但她的亲口澄清使他胸膛中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情不自禁、不管不顾,反握住她的双臂,“为什么?你不是不爱我了,是不是?你在顾忌什么?”


    他心中激动,手掌力度大了些。


    姜芾忍不住吃痛低哼了一声。


    她的右手脱臼过两次,常常到梅雨季或是遭受撞击后便会痛起来。


    她在灵堂搬桌凳砸门时就已撞到过右手,一路回来有些隐隐作痛,这下被他一扯,疼痛顺着筋骨钻向全身。


    “对不起,念念。”凌晏池意识到自己过于冲动,扯伤了她的手,急忙放开,“是我冲动了,对不起。”


    姜芾喘息了几声,逐一收起药酒,凝眸望向他:“你别问为什么,凌晏池,你知道我这只手到底是怎么伤的吗?”


    这一瞬,往昔的记忆如天光倾泻在她脑海。


    所有的事,她都历历在目。


    当年,她的愚蠢、她对他的爱慕、他的冷淡疏离、不闻不问,这些俱在她脑海中打架。


    那年足够痛了,足够让她刻骨铭心,她不想一头扎进去第二遍。


    “怎么伤的?”凌晏池薄唇震动,在她的话语中,他听出,自己还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


    姜芾轻轻揉着手臂关节,舒缓疼痛,在他面前坐下,思绪飘远:“是被明仪郡主的车架撞伤的,她的马车突然撞过来,我的手反折在车壁上,我眼泪都疼出来了,我忍着伤痛、一声不吭回府。你还记得你赶来后,对我说了什么吗,要我做什么吗?”


    凌晏池两眼发直,喉头发涩,连呼吸都堵塞了。


    像是有一只手,将他的心肠翻转、揉捏。


    他浑身上下乃至手指,这一刻都是僵硬的。


    他不知道,他又一次丝毫不知。


    他只记得,他回到府中,她低着头捂着手臂,静静坐在那处,他全然没看出她受伤,他叫她……道歉。


    他第一次,面对她眼眶有些发酸。


    那年她垂首隐忍,倔强又坚韧的面容与眼前的她重合。


    姜芾起身背对他,重新


    点燃一支更亮的烛台,身后一阵响动疾起,她还没反应过来,凌晏池张开双臂,牢牢抱住她,下颌抵在她肩头。


    他起身时,宽大的衣袖扫灭了灯芯。


    满室骤暗。


    唯能见两双明亮且泛着水光的眼。


    他在她耳侧呢喃“对不起”、“都是他的错”、“他是混账”……


    话音哽涩,如获至宝般将她越圈越紧。


    姜芾耳侧洒满温热的气息,她知道,这曾是她梦寐以求的距离。


    这次,她并未匆忙挣开他,许是疲累了,也许是受伤没力气。


    黑暗中,无人察觉她的眼眶越来越湿。


    当他的指腹触碰她的脸,摸到她微凉的泪水时,她果断挣开他,胡乱擦拭泪,重新点上烛台,就好像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借着光亮,她看清了他漆黑的眼眸,“我很累了,你也走吧,药我会尽力配,配好我拿给你。”


    凌晏池听不进去那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留恋那个怀抱,满口都是酸涩,心也在尖锐地痛,伤口涌出的鲜血将干净的纱布染红。


    他又有什么不可一世,有什么傲睨自若的?


    他苦涩地暗嘲自己,他就是天底下最混账、最愚蠢之人。


    “念念,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他盯着自己的影子,口中喃喃不断。


    他怕他这愚蠢之人还有很多事不知道,那些事会像一颗刺一样,反复伤她的心。


    姜芾只答,“那都已是前尘往事了,你早已经忘记,便也不需要知道了。”


    凌晏池已经要被惭愧侵蚀了心脏。


    他忽然不敢看她的眼。


    他所有的真心话,不值一提。


    姜芾端着烛台躲去了厨房,留下一句话:“所以,你也没有什么资格说重新开始,下次见面,请你不要再这样。”


    她走了,只剩他一人在暗室徘徊。


    凌晏池知道,这是熟悉的逐客令。


    她不愿意与他共处一室。


    他方才大胆拥抱她,许是这辈子唯一与她亲近之时了。


    一边是心爱的女子,一边是烦忧的事务,夜里,他如何也睡不着。


    有关碧湾峡的所有线索寸断,山上那群人就像抓不住的泥鳅,而背后的宁王,继续搜刮民脂民膏,坐收渔翁之利。


    没过几日,便传出李刺史要回江州给九旬老父过寿的事,届时江州大小官员皆会前往李家老宅给老太爷祝寿。


    凌晏池知晓自己如今孤身力薄,这次李刺史回老宅,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过不了多久,李刺史也要因病致仕了,他一挂冠而去,下一任刺史尚且不知是何居心。


    李长德李刺史是他父亲的旧识,并未与宁王同流合污。


    只是他的折子,多递不到刺史府案头便被层层截胡。


    必须要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


    三日后,玉泉庙竣工,皇帝纵有心打压凌晏池也不得不嘉奖他一番做给官员看看。


    吏部的调令不日便发下来,他被擢升为江州浔阳县县丞。


    这也意味着,湖霞村那边的事彻底结束了,接下来他能全身心地策划碧湾峡的事。


    那一场大火,江敬严被烧得尸骨无存,江家人怕凌晏池揪着不放,后面也并未再找姜芾的麻烦。


    凌晏池亲自抓了几个还在传流言的百姓,告诫他们此事是误会,不准再传。


    渐渐地,传的人也少了。


    可姜芾依旧没回春晖堂,温玉回来后,带着妻子来请了她三次,回回都被她拒绝。


    今日是第四次了。


    “念念,我自小看着你长大,春晖堂能有今日,你功不可没,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春晖堂。我想你回去,并不是贪念你的能力,能为医馆来带什么。你是我的妹妹,我只想照顾好你,你受了委屈,我让他们给你道歉,你回来吧,好吗?


    “念念,嫂嫂想你,你回来吧。”明茵刚出月子,今日风又大,身上还披着厚衣,“都怪我,让他们欺负了你。”


    兰殷礼亲自给外甥女搬了袋碧梗米来,从厨房出来见温玉夫妻俩求念念回去,不悦道:“你们这群黑心的,念念给你们当牛做马,你们就任人这样骂她,如今说清是误会了,又装模作样上门来了?我告诉你们,谁缺你们那点月钱非要留下来,我养念念一辈子我也养得起。”


    他那段时日是刚好去徐州谈生意了,回来才知道这些事,还亲自将那些满口胡话诋毁念念的地痞打了一顿,打得他们再也不敢讲。


    温玉夫妇脸色不大好看。


    姜芾倒了杯茶给兰殷礼,让他坐下歇歇,又对师兄和嫂嫂道:“师兄,嫂嫂,我不会回去了,我谁也不怪。这世上不光人与人有缘分,人与事也是有缘分的,我与春晖堂,或许是缘分到了吧。我很感谢它,练就了我一身本领,没有它,亦没有今日的我。往后医馆若遇上难事,师兄嫂嫂只管来找我,我义不容辞。”


    温玉夫妇没有再劝,明茵问:“那念念,你往后想怎么办呢?要去别家医馆吗?”


    “也不去。”姜芾摇头,“嫂嫂,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想自己开一家医馆,虽然对如今的我来说还很遥远,我总会一步一步来,一步一步实现。”


    她手头的钱,尚且不够租上一间铺子,还要再过几年,也许两年,也许三年。


    程师父对她说过,医者仁心,无论在何处,都能给人看病。


    她在家里也能给人看病。


    还更方便给一些女患者看病。


    再不济,她缺钱了,就去支个摊子,也能赚几文。


    送走了师兄嫂嫂和舅舅,周玉霖拿着几张地契带着苹儿来了。


    他将地契往桌上一拍:“师父,这是东街的胭脂铺、这是北街的布料店、这是南街的成衣店,成衣店小了点,不过采光是不错的,你看看你喜欢哪一间,我明日就让人搬走,我们把医馆开进去。”


    他娘在江州开的铺子可不止这几间,其他的他不敢动,可这几间生意不好,娘本来就想转卖。


    “你疯了?”姜芾差些被水呛到,“你不怕你娘扒你的皮?”


    “顶多不就骂一顿吗。”


    “我没钱,租不起你家的铺子。”


    “我还能要你的钱吗师父?”


    姜芾淡淡摇头:“周玉霖,我不能,那是你家的东西,不是我的。”


    周玉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苹儿拽了一把,苹儿一副“我就说师父不会答应的吧”的眼神看着他。


    她对姜芾道:“师父,那你写信给沈大人,找他借一点银子。”


    师父与沈大人这么熟,这点小忙,沈大人会帮的吧。


    姜芾还是摇头,有些无奈发笑:“苹儿,我去找人借钱开医馆,然后又替人看病赚钱,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


    她不想麻烦任何人,这些事,她都该自己应付的。


    谁也没有义务总是帮她解决事情。


    “那又如何,师父你跟沈大人是什么关系,莫说是借钱了,就算是——”


    姜芾打断她:“好了苹儿,我才想起来,我还有卷医书落在春晖堂,你们有空去帮我拿回来吧。过会儿苗娘子约了我看诊,我怕是走不开。”


    二人走了后,没等来苗娘子,却先等来了凌晏池。


    凌晏池是来找她换药的。


    家里不像医馆,端匹凳子置张桌子便能看病。


    外头不方便,姜芾请了他进屋去,拿出一只小药罐给他:“药我配出来了,你拿回去涂,早晚各涂一次,直到伤口结痂,尽量不要断。”


    凌晏池望着她低头为他上药的样子,眼底又涌动着翻覆的波澜,“念念,东街有一处空铺子,我去帮你问过了,主家一家人赶着进京,急着租出去。一月只要一两银子,我觉着合适,便赶紧来说与你听,晚些不知可会被旁人租去。”


    这处铺子是他特意找的,找了几日才找到。


    铺子从前开的就是药房,采光、位置与大小都是一等一的好,里头有些摆设都不用拆,直接拿来用就行,比原来的春晖堂还多一间房。


    一切他都谈妥,定金都已私下付好,只等她点头。


    “有这么好的事?”姜芾轻笑出了声,“东街人最多,开什么铺子客源都是极好的,哪里有一月只要一两银子的铺子,若是有,我都不敢租,我还怕里面不干净呢。”


    她岂能听不出,他是在有意帮她。


    凌晏池被她拆穿心思,一时窘迫,只能坦白:“念念,你不用不自在,我也不需要你还什么,换句话来说,就当是我弥补你的。”


    “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想靠谁的弥补过日子。”姜芾捋了捋发丝,“我如今这样就挺好的,虽然眼下租不起铺子,过两年、过三年,我定然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人只要活着,就会越来越好的。


    凌晏池


    知她心性倔强坚韧,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静静感受她微凉的指尖贴在他手臂的肌肤上,一寸一寸,沁人心田。


    “念念,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姜芾抬眸:“什么忙?”


    其实自从那夜火场出来后,他们已能心平气和坐下好好说话了。


    他不会再急于幼稚地证明什么,也不会再句句紧逼,质问她为什么不答应他。


    这样的他,让她更能平静相待,真的就像普通朋友一样。


    是以,她窥见了他眸中的沉稳,知晓他所谓的这个忙是正事。


    凌晏池:“我想请你帮我配一副药,服下去之后会让人看起来外表虚弱,像是生了重病。”


    第62章 远去她道:“一路小心。”


    姜芾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凝了凝眸光:“你说什么?什么药?”


    “服下去外表看着虚弱,像生了重病,但不影响行动。”


    这种事,找她他才放心,找别的大夫他信不过。


    在他心中,她就是最厉害的大夫。


    “你要来做什么?”姜芾越听越诧异,觉得他心里肯定有事。


    凌晏池自然不介怀被她知晓,答:“我想去趟州府,但是不能被人察觉。”


    余霆防他跟防贼似的,他的折子递不上去,是以这次去刺史府,自然也要掩人耳目,他便想借这场“重病”掩盖。


    他将主意与她道明,顺便说了一句沈清识的坏话。


    他道,江敬严的死说明碧湾峡定还藏有伺机而动的山匪,姜芾是信的,不然那些人也不会大费周章去杀人。


    他要去州府找上官,是怕山匪戕害百姓,她知他赤子之心,也支持他去。


    可他说这其中也有沈清识的手笔,她就不信了。


    她与沈清识相识那么多年,最困难的日子也是他帮的她,她怎么也不会相信他是那种人。


    “你别总诋毁人家,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我是不信的。”


    凌晏池:“难道他就不曾与你说过我的坏话?”


    沈清识与她说他坏话的时候,她也会像这般维护他一点点吗?


    姜芾细细回想,那还真没有,咕嘟一句:“他可没你这般小肚鸡肠。”


    他小肚鸡肠?


    凌晏池被她曲解,满腹委屈,面色都不好看了,“念念,我——”


    可他话音未落,姜芾已不想再与他扯这些,正色直言:“那种药我没有把握,我可能要同我师兄商议一番,明早给你答复,若是不能,我也没法子了。”


    这种药本就离奇古怪,她虽是大夫,可不是神仙,不是什么药都能搞出来的。


    “好,那明日一早,我来找你。”


    姜芾嗯了一声,除此之外再没说旁的什么。


    凌晏池无话可说了,站起身走了两步,抿了抿唇:“那……明日什么时辰?”


    “随时。”姜芾将自家小院子收拾出来,就用来看诊,此时正在清扫落叶。


    凌晏池看了几眼,无甚话说,还是离开了。


    姜芾在院中摆了两张桌子,还放了一壶茶水。


    要说在自己家里看诊有一个好处,女子来找她看隐疾,断不会像在医馆那样顾忌在旁男子,三缄其口。


    自从她在家里看诊后,男患者大多不接了,毕竟是在自己家,也不大方便男人进出。


    除了凌晏池,他们很熟了,自另当别论。


    送走了苗娘子,姜芾正想关了门出去买菜,有位行色匆匆的女子,贴着墙根,一步三回头过来。


    “崔盈?”姜芾捏紧菜篮,瞳孔震了震。


    她还记得她,她来找她,是不想要腹中的孩子。


    她劝说这崔娘子先回去同家人商议一番再做决定,后面不见她来了,本以为是她是经家人劝说,回心转意打算留下孩子了。


    却没想到今日又见到她了。


    这位崔娘子生得美,可每次见她总是神色慌张,就像什么人在追她一样。


    崔盈生了一张清秀的鹅蛋脸,温柔小意的长相,身上松叶牡丹红的裙衫虽是不菲的散花绫,可穿在她身上总与她不搭的。


    就像为一樽貌美的木偶强行披上华丽的霓裳,看不出贵气,唯有扭捏怪异。


    崔盈借口外出买簪子,趁首饰铺人多,钻到后门逃了出来,她不知该信谁,她怕谁都是他的人。


    于是想到了这位姜大夫,觉得此人面善,便以看病为由向路人打听她的住处,一路寻来。


    姜芾看出她花容失色,连发髻都乱了,“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姜大夫,我求求你救救我,他们追来了,我不想跟他们回去!”崔盈山穷水尽,扯着姜芾的衣袖,苦苦哀求。


    姜芾面色微变,便听见后头的街上有骑马的动静,许就是来抓崔盈的人。


    “你跟我来。”她拉上她的手,带她进了家门。


    二人躲在房中,直到门外马蹄声渐远,崔盈涣散的眼瞳才凝聚回一丝光。


    “他们暂时走了。”姜芾握着她的手时,发现她两只手冰凉,给她倒了一杯茶,顺势坐下,“是何人强迫你?”


    纵使她不问,也知晓崔盈遇上的并非是寻常富家子弟强抢民女,能派人当街纵马搜人的,必定是高位之人。


    抓她的人虽然走了,崔盈仍心如死灰。


    她并不认为自己这次能跑多远,那人在江州手眼通天,过不了多久就会把她抓回去,可尽管如此,她也还是想一试。


    她闭上眼,流出两行清泪:“他们还会寻来的,娘子有所不知,强迫我之人,是江州知府余霆。”


    姜芾心都要蹦到嗓子眼,仔细问她。


    崔盈轻轻地说:“我是扬州人,母亲是琵琶师,在教坊教人弹琵琶。后来母亲去世,我便传她的手艺,在教坊寻生计。”


    她怕姜芾误会,解释:“我不卖身的!我只是喜欢弹琵琶,也只会干这个,想靠这个混口饭吃。”


    “我知道。”姜芾看她泪眼纷纷,递了张干净手帕给她。


    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无论干什么营生,都只是想活着罢了。


    不知他人苦楚,就不能说旁人是罪大恶极。


    崔盈说的这些,她都不在意,她对强迫她的男人更为气愤。


    提到后事,崔盈眼底空洞洞:“去岁三月,余霆那个狗官来到扬州,我与众姐妹隔帘献艺,一曲毕,我本想走,可他强留我……后来,他将我带来江州,要我做他的外室,我不从,也跑了许多次,都被他抓回来,每被他抓到一次,就打我一次……”


    她掀开衣袖,清瘦的手臂内侧满是淤青伤痕。


    姜芾触目惊心。


    那些伤痕中有旧伤,也有新伤,甚至有被灼伤过的痕迹。


    该多疼。


    她光是看着都疼,心都抽了一抽。


    崔盈在哭,泪珠扑簌簌地落,她命苦,也想过一死了之,可有总有些懦弱与不甘。


    为什么她要去死,又不是她的错。


    为什么他不去死?!


    人活着,一切皆有可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姜芾听着听着,眼底就泛起重重叠叠的虚影。


    她想过很多种崔盈的身份,富家女、主家娘子,可都没想到她经历了这些,难怪她眉眼间都是有挥之不去的愁绪……


    她嗓音都有些发哑:“那你腹中的孩子……”


    她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狠心不要这个孩子。


    崔盈失神地摸着小腹,眼底俱是痴痴的恨意,咬了咬下唇:“我绝对不能生下他,他是不该来的,我不想让他知道他的母亲是被人强.暴.奸.淫才有的他。”


    姜芾道:“我帮你,我给你配最温和的药,尽量不伤你的身子。”


    崔盈笑笑:“没事的,就算逃离他,我以后也没盼头了,只要还有一条命就行了,我娘……临死前还叫我别太早下去见她。我这个样子、我、我也无颜见她了。”


    有官差沿路敲门,敲到


    了姜芾家里。


    崔盈背脊一缩,双臂下意识捂着头。


    “别怕,你就在这。”姜芾拍了拍她的肩,将窗帘子紧紧拉上,关了隔间的门。


    出去打开院子的门,见两个佩刀官差站在门前。


    “可有见过一落单女子,此人是逃犯,杀了人,奉知府令捉拿归案。”


    姜芾拿帕子捂着口鼻狂咳几声,随后才断断续续道:“没、没见过。”


    那两人对视一眼,不敢轻易略过每一间,想进去搜,却被姜芾抬臂拦住。


    “上官,不可,你们还是别进去了,咳咳……”


    官差面露狐疑,喝道:“让开。”


    等这二人进了院,姜芾才道:“二位想必认识我,我是春晖堂的大夫,咳咳……昨日接了一个诊,一位患肺痨的老伯被抬来,就病死在我家中,今晨家人才抬走的,咳咳咳!二位若要进去搜人,不妨戴层面纱,民女怕过了病气给上官,担待不起。”


    那两人当即停下脚步,眉毛一拧。


    看她这副虚弱之样,别是已染上痨病了。


    高个子官差吐了口浓痰,紧紧捂着鼻子,“你他娘的不早说!晦气!”


    两人一前一后,匆匆离去。


    待二人走远,姜芾立刻关上门,“狗娘养的,你们才晦气,脏了我的地方!”


    当晚,周玉霖来找她,她托了他一件事。


    她这里不安全,随时可能有下一批官差找过来,到时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周家在江州有些威望,余霆与周老爷子有几分浅交,想必是不敢搜他家的地方。


    她问周玉霖可有地方能安置崔盈。


    苹儿在替崔盈上药,手上包满了纱布,周玉霖看到她满手都是伤,忿忿骂道:“那个混账东西,他竟还打女人!我家在西街的胡饼铺后院有供伙计歇息的空房,崔娘子住过去,他们不敢查我家的铺子。”


    其实他家还有几处空庄子,可亲自把一个姑娘送去庄子上,这样不好,他也不敢说这种话。


    崔盈听着,抹了抹泪,就要给他们下跪磕头。


    姜芾扶起她,“你就在那里好生歇着,先把伤养好,药我会早些配好,配好我就过去找你。”


    第二日,凌晏池来找她,她说那种药能配。


    不过多少会有些副作用,想要跟康健之人一样精气十足是不可能的,总会虚弱上那么几分。


    凌晏池满口答应:“无妨,是药三分毒,只要不耽误骑马赶路便可。”


    姜芾于是道:“配出来要三日,最少了。”


    “不急,下月初三前就行。”


    下月初三便是李刺史老父的生辰,他要赶在李刺史回江州前将请再次派兵剿匪的折子递到他案头。


    他信与不信都没关系,因为这还不是最终的计划。


    答应旁人的事,姜芾不想拖,越快做完越好。


    她就仅用了三日,做出了一枚丸药。


    凌晏池拿到时,她特地嘱咐:“这东西服下去即刻就会起药效,药效能维持两日,刚好,不影响你赶路。”


    “我明日就走。”凌晏池收下药丸。


    药既然已经制成了,他想早去早回,后面还有一场大戏等着他排兵布阵。


    “多谢你相助。”


    他道谢后,以为姜芾不会再跟他说什么了。


    谁料,转身时,她突然道:“一路小心。”


    凌晏池激动握紧拳,难掩心中无限欢喜。


    她在担心他,叫他小心。


    “我会的。”


    一句稀松平常的关怀,本应一笑置之,可他答得郑重又笨拙。


    回到县衙,他就了口凉水,吞下那粒药丸。


    不出半刻钟,晕眩袭来,手脚绵软,这种不适感他还是能控制得住的。


    可在旁人面前,总要装得像那么几分,他连苏涟都没告知,在值房里故意咳得撕心裂肺。


    “咳咳、咳咳……”


    苏涟听到,进去看望他,就见他扶着额坐在案头,面色清白,像是生病了。


    “凌大人,您这是病了?”


    “咳咳!也不知是怎么了,浑身无力。”


    苏涟招呼小吏去请大夫,这位凌大人一心奉公,办起差来可是不要命的,这连病了也不舍得挤时间找大夫来看。


    大夫还没来,凌晏池半真半假,一头栽倒在桌上。


    “凌大人!你怎么了!”


    苏涟叫人将凌晏池扶回了官舍。


    凌晏池在床上躺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夫把脉,觉得脉相怪异,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病来得凶险,需要好生安养几日。


    骗过了全县衙的人,凌晏池才与苏涟道出实情。


    苏涟心领神会,即刻夸大其词,还跑去余霆府上跟他讲了。


    余霆正在砸东西,小厮被他砸得头破血流。


    “人难道会长翅膀飞了不成,一介弱女子,能躲到哪去?无人来报,定然是没出县城,给我找!翻天覆地地找!”


    他那爱妾生得实在是美,性子也是一等一的烈,外头多少女人投怀送抱,她竟不愿跟他。


    不识好歹的玩意儿!他非驯得她乖乖就范不可!


    “是、是。”小厮屁滚尿流地跑出去。


    苏涟进来就满脸菜色地通报。


    “病得快死了?”余霆震惊。


    /:.


    苏涟道:“大夫是这个意思,说病得凶险。”


    余霆这下有些慌了,凌家势力还在,且刚有功升任,若这个时候死在他治下,陛下迫于压力怪罪下来,他都不知如何跟上面交代。


    他跑去官舍亲自看望,人虽醒了,全然没有平日里那份傲气,连嘴唇都白如薄纸。


    他赶紧停了交给他的案子,叫他好生安养,还送了好些补品过来。


    可别死在他这。


    凌晏池重重咳了几声,送走余霆。


    这下所有人都相信他是真病得严重,病得卧床不起了。


    有苏涟替他遮掩,当晚,他趁夜牵来一匹快马,踏着夜色往州府而去。


    姜芾生怕伤了崔盈的身子,配药时小心翼翼拿捏剂量。


    配到一半,却还是觉得不放心,又特地回了一趟湖霞村请教师父。


    她将师父说的那几味她没听过、温和且难寻的药材记下,去各大药铺挨户买药材。


    有几味药当地的铺子都说没有,要预定才能送来,她留了名字,需要等上一两日了。


    回到家,有个熟人在门外等她。


    “姜枝?你怎么在这?”


    此人是她大伯父的女儿,今年不过才十五岁。


    姜枝心思活络,知道爱笑嘴甜就能讨人喜欢,见谁都是笑嘻嘻,“二姐,我来找你看病呀。”


    姜芾对大伯父一家没什么好印象,从她回江州做起了大夫,他们一家总是上门占便宜,仗着亲戚关系,看病抓药都想赖账。


    有一回她气得翻脸大骂,两家早已老死不相往来。


    对于这个堂妹,她也喜欢不起来,姜枝圆滑贪利,小时候还偷过她的东西呢。


    可她说来看病,她也还是把人请了进去。


    她没给她倒茶,直接问她:“哪里不舒服?”


    姜枝垂着眼儿,捂着肚子:“我肚子疼。”


    “肚脐眼上方还是下方?”


    姜枝隔着衣裳摸了摸:“上面。”


    姜芾微微颔首,表示知晓,肚脐眼上方,那便是胃疼了。


    她替她一把脉,果然是胃上的毛病,胃病多有是饮食不规律,或是饿出来的,“你三餐有按时吃吗?”


    “我一个月没吃晚饭了,白天两顿也吃得少。”姜枝垮着小脸,凑过去道,“我娘给我说了门亲事,对方可是富贵人家的少爷,说我长得好看,想娶我。我娘说他不喜欢姑娘家太胖,叫我出嫁前少吃一些。”


    姜芾越听越不像话,她虚岁才十五岁,嫁什么人?


    大伯父一家是庄户人家,哪有什么富家少爷能看上姜枝,就算有,也不会提出这般不让人吃饭无理的要求。


    别是做什么妾室吧?倒像是那些龌龊的男人能想出来的乐子。


    “你娘说好婚事,未必就是好婚事。”她看姜枝年纪小不懂事,不想


    看她被毁了一生,念在亲戚关系,提点了一句。


    姜枝却哼了一声:“二姐别是羡慕我,尽讲些酸话吧,当大夫虽然能赚钱,但没有人喜欢你的。”


    姜芾不跟她计较,反倒笑了笑:“是啊,没人喜欢我,我也乐得清净。”


    她写了方子给她叫她去药铺抓药。


    姜枝拿起方子就想走,被姜芾扯住手臂:“给钱,诊费十文。”


    她又不是活菩萨,遇到那投机有礼之人乐意少收几文诊费,可姜枝这人既没让她开心,说话也刻薄,她是要按原价收诊费的。


    “二姐,就十文钱,要不算了吧。”


    姜枝扭捏别开身子想溜走。


    姜芾一拍桌子:“走啊,你敢走我就报官抓你,说你看病不给钱。”


    姜枝一听报官,吓得一愣,极不情愿地摸出瘪瘪的钱袋子,可摸来摸去也没有十文钱。


    她只倒出五文在姜芾手上,“我只有五文了,我做绣活赚的钱都被我娘收去了,我明日再拿来给你,你可别报官抓我!”


    姜芾应了一声,先准她走了。


    乔牧贵自从被凌晏池打了一顿,躺在家养了几日的伤才好。


    他越是叫他离姜芾远些,他就偏不,他非要把她娶到手不可。


    他想出了一个法子,强硬的不行,他就明媒正娶她。


    他去了姜芾的大伯父姜梧良家中,掏出一锭金子往桌上一搁,张嘴就说要娶姜芾。


    姜伯母项氏喜滋滋捧起金子一咬,是软的真金,乐得喜笑颜开。


    姜梧良却有些担忧:“乔少爷,我家那芾丫头性子犟,也不好惹,我怕她不愿啊。她对着我这个伯父都敢破口大骂,那般泼辣蛮横,还做起了什么大夫,就不像个正经姑娘家。”


    乔牧贵嫌弃他家的茶盏脏,茶水一口未动,若不是为了姜芾,他怎会屈尊来这种地方,跟这些田舍奴坐在一处。


    “你担心这个作甚,我问你,姜芾是不是你们姜家人,你们家的族谱上可还有她的名字?”


    姜梧良点头:“那自然有。”


    姜芾是他弟弟的亲生女儿,从出生就上了族谱的,她没嫁人,自然没划去。


    “她爹娘死了,虽说有个舅舅,那伦亲缘,她姓姜,自然是与你们家亲近。女大当嫁,你这个做伯父的,怎么就无权管侄女的婚事了?”


    乔牧贵说着,从兜里再掏出一锭金子。


    “若是答应,还有聘礼……”


    姜梧良一只眼睛盯着一锭金,听到还有聘礼,脑子都有些飘飘然。


    没了爹娘的侄女听伯父的话,那是天经地义,就跟父亲是一样的。


    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满口应下:“乔少爷说得在理,只是不知该如何行事?明面上来肯定不行的,她这么大人了,也不是十四五岁好骗的小姑娘了。”


    乔牧贵嘿嘿一笑,刚凑过头去欲与这对贪利的夫妻商议,门外便传来哐当一声。


    姜枝回来了,站在门外听到一星半点,一个震惊,没留神碰到了扫帚。


    项氏有两个儿子,女儿从小就是被当丫鬟一样使唤的。


    她让这丫头去喂鸡,她却跑没了影。


    “你这死丫头跑哪去了,鸡都要饿死了!”


    姜枝捂着被揪红的耳朵,软声求饶:“娘,别打我,我是看病去了,我这就去喂鸡。”


    姜枝走后,乔牧贵同姜梧良夫妻商议完了事,叫他们去族里把姜芾的生辰八字找来,先板上钉钉,把婚书给签了,到时书契一结,她不认也得认了。


    晚上,一家人吃饭,姜枝只坐在桌上看,看着两个弟弟吃鸡腿,她肚子饿得咕咕叫,胃又疼起来了。


    胃一疼,她才想起来还欠姜芾五文钱,她怕姜芾报官,要脱了裤子打板子,弱弱道:“娘,我想要五文钱,我肚子疼去找二姐看病,还欠她五文。”


    “你好胳膊好腿,哪里有病?你是钱多没地方使?”


    项氏边说边白了她一眼:“她都要当少夫人的人了,日后穿金戴银,还差你那五文钱?你说说你,你怎么就没她那么好的福气呢。”


    第63章 五年终于认出她


    三日快马,凌晏池抵达刺史府。


    天上飘起了雨点子,李长德忙完一日公事,下了轿撵,欲进府歇息。


    “李世叔。”


    黑暗中,凌晏池翻身下马,眸色如锋。


    刺史府待客厅,茶雾氤氲。


    橘皮在香炉中燃烧,满室皆是清涩的香。


    李长德见到他,倍感惊奇,他如今是县丞官职,按理说不能擅离职位到州府来。


    可他与定国公是世交,对凌晏池也亲厚有加,又岂会怪罪,忙让人上座,接过他递来的折子翻开。


    “砚明,碧湾峡的事我是知晓的,可不是都已上表。山匪已尽数剿灭了吗?”


    李长德合上折子,看着他。


    州里出了兵,由那两位监察御史、江州知府、户部的沈大人带领剿匪,抓了一批人,当时浔阳那边也确实是上报无匪了。


    凌晏池此番特意来陈明此事,他是有几分不信的。


    当然,余霆那群人欺上瞒下,怕是用足了手段,凌晏池也不指望一封折子、几句话就能让远在州里的李刺史相信。


    他来这一趟,只是要让李刺史心里对碧湾峡留个疙瘩罢了。


    他道:“近来有村民百姓路过碧湾峡,无端遭歹人袭击,丢了财物,我怕还有余孽窝藏在山上。”


    李长德点点头,事关百姓安危,此事不容忽视:“我令胡守备派一批人再去碧湾峡搜寻一番。”


    凌晏池料想到了,李长德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份上。


    一两个余孽,犯不着兴师动众。


    他殊不知,那日抓到的那批人,才是三三两两的喽啰。


    凌晏池应下,要让李长德完全站在他这边,与他一条心剿匪,这还远远不够。


    “刺史大人心怀百姓,是江州的福气。”他端起茶盏,撇开浮沫轻抿。


    李长德像是想到了什么,指着他大笑:“我倒是疏忽了,多年前去过你府上,知晓你不爱喝这碧螺春,长吉啊,去换盏龙井茶来。”


    下人正要去换茶,凌晏池制止,“不必了世叔,我如今什么茶都不要,就独爱喝这碧螺春。”


    语罢,他连饮几口,茶盏瞬时浅了一半。


    李长德这次见他,由心察觉他性格言语都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古板迂腐。


    凌晏池怕叫人发觉,拒了留下用膳,夤夜便离开刺史府,策马回浔阳。


    又过了几日,姜芾终于为崔盈配出了药。


    崔盈这几日住在周家的饼铺里,身上的伤上了药,有些已结痂大好。


    她不能出去,就在后厨跟做饼师父学做饼,虽然手法生疏,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报答恩人的方式了。


    她脱了那身华贵衣裳,卸了那些金贵首饰,穿了身粗麻布衣,头上绑着一根绢花,气色好了许多。


    姜芾让人去熬药时,跟她说了许多话,“你喝下去后,疼肯定还是会疼的,但没有寻常落子汤那般疼,对你的身子伤害也小。”


    那终归是落子汤,她还是不能心平气和地与她说。


    男人是快活了,却要女人受这种苦。


    可对崔盈来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对她残忍至极,她往后看到这个孩子,都走不出这


    场阴影。


    人还是要先做自己,再是谁的母亲。


    她也是第一次给人开这种药,可她并不觉得自己在害人,她是在救一个人。


    药端上来,是淡淡的黄褐色,味道也没有那般刺鼻。


    崔盈颤巍巍捧起碗,还是流了几滴泪,最后,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饮完药后,她说,她想自己待一会儿。


    姜芾点头:“你要是很疼就叫我,我就在外面。”


    她配的药她清楚,服下去后小腹会疼上最少一个时辰,才能完完全全把这胎落了。


    她虽出了门,却倚在墙根没走,侧耳听着房里的动静。


    夕阳余晖坠洒在纱窗上,崔盈的眉眼随着光线一点点下移,群鸟高飞,那燎人的日光终于落了。


    她觉得窗外月色格外明媚。


    腹部意料之中传来疼痛,但与受的那些折辱相必,实在算不得什么。


    渐渐地,她侧躺在榻上,泪落到嘴角,肚子里像被人拿剪刀剪,她捂着嘴一声不吭。


    月亮升上枝头,她才缓过一口气,疼痛渐渐消失,烟火从窗口飘进来,是羊肉胡饼的味道……


    深夜,清理完后,姜芾见她安心睡下才离开。


    格外对她嘱咐,小产过后,就安心住在这将养,不会有人发现她。


    她还给崔盈开了许多补身子和气血的药,就是不想让她落下什么病根。


    次日清晨,她还是想去饼铺里看看崔盈,刚要合上门,却见一个男人堵在门前。


    姜梧良见了她客气了许多,一口一个侄女叫得亲切:“念念,你伯母病得快不行了,我们家远,也拿不出路费,没有别的大夫肯去,从前都是我不好,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就去替你伯母看看病吧!”


    姜芾见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本来还觉得怪异,可听他哭诉得伤心,她信了几分。


    虽然闹得难堪,但他如今态度大改,闹到她门前,她还是不忍心见死不救。


    “伯母她生什么病了?”


    姜梧良摇头:“今早起来就突然呕血,床也起不来了。”


    姜芾去屋里拿来药箱:“怎会突然呕血呢,前两日有不舒服吗?”


    姜梧良迫切想带她过去,搪塞了一句:“今晨突然这样的,念念,你快随我去,我怕人快不行了。”


    乔牧贵与他们夫妇商议,要趁早把这事办了,免得走漏风声。


    他把姜芾哄去他家,乔家的人早就在他家候着,将人敲晕在婚书上按手印,直接就可以带走拜堂,当天就办亲事。


    他回想乔牧贵许他的一千两银子,好几十亩良田,不禁摩拳擦掌,定要把这事办成不可!


    “好,那快些。”姜芾听他这样说,想也没想,连忙关上门跟他走了。


    姜枝被关在房里,爹娘已经不让她出去了,说只管下个月安心待嫁。


    她打开窗户缝,看见院子里的各处藏了许多乔牧贵带来的人,又想到那日偷听到爹娘他们的话,吓得坐立难安。


    她那日听到乔牧贵说要娶姜芾,难道今日就要出手了?


    不行,那乔牧贵十里八乡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爹娘真要做主将二姐嫁给他?


    其实二姐人也挺好的。


    小时候下池塘挖莲藕,总会送她几个;买了麦芽糖,她若缠着,也会给她两个;爹娘赶她出来,二姐还会带她到家里吃饭。


    乔牧贵一天到晚是净干恶心事的,这不是要毁了二姐一生吗?


    还不如当她的大夫呢。


    她在窗前焦急地走来走去,竟果真看到二姐背着药箱跟着爹来了。


    她想喊什么,可又怕事后爹娘会打骂她,嘴唇张开又合上。


    姜芾踏入门槛,一股强烈的不安之感卷来心头,她顿住脚步。


    院子里安静得出奇,只有姜枝古怪地站在窗前,朝她挤眉弄眼。


    姜梧良见她不走了,回头催促:“念念,快些吧,我这心里着急啊!”


    姜芾被他催了几声,背着药箱往前走了几步。


    “爹。”姜枝突然大喊,“我们家的鹅跑了!”


    那个跑字咬音格外重。


    姜芾在她的话语里听出一丝不同寻常,她环顾四周,见水缸后面露出一个人的手臂。


    她心底一坠,转身就跑。


    躲在院中的人一看不妙,鱼贯而出。


    姜芾一介女子哪里跑得过这群武夫,跑到门外的树下就被抓住手脚。


    “救命啊!救命啊!”


    她被架住胳膊,却不知这群是什么人,只知被姜梧良给骗了。


    这个混账东西,真是个畜生!


    左邻右舍听到有人喊救命,纷纷出来看。


    却被那膀大腰圆的武夫一瞪:“看什么看?我们是乔家的人,别多管闲事!”


    百姓听说是那恶霸乔家,不敢招惹,将头又缩了回去。


    姜芾嘴里被塞入一团布条,很快从村口抬来了一顶轿子,她被强行塞入轿中,一路抬出了村。


    姜家院里乱糟糟的,姜梧良也帮忙抓人去了,姜枝趁乱翻窗跑了出来,也朝村外而去。


    “师父呢?”


    苹儿来给师父送从药铺收来的干草药,发觉大门紧闭,还是锁上的。


    “难道是替人看病去了?”周玉霖拎着装药草的筐子。


    苹儿心口坠坠,总莫名觉得不安。


    师父昨日嘱咐她今日下晌去荣济园把订的那筐马钱子拿过来,怎么这会儿自己却不在?


    师父从不会这样,知道她要来,不会离开的。


    周玉霖毕竟没有苹儿身为女子心思细腻,“许是哪户人家突发急病,师父临时去了呢。”


    师父在湖霞村那会也这样,这边才躺下休息,外头来人临时请她去看病。


    这也不奇怪。


    他们又在屋檐下等了几刻,遇上了刚从州里赶回来的凌晏池。


    凌晏池一路风尘仆仆,沐浴焚香换了套衣裳才过来。


    他来去六七日,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刚回浔阳,第一个就来找她。


    只想看看她的脸,瞧瞧她在做什么。


    他一来便看到她两个徒弟站在门外,问:“你们师父不在家?”


    苹儿点点头,嗓音中添了几分忧色:“我们等了好久了,师父还没回来。”


    因有上次江家私自捆人,欲滥用私刑之事,凌晏池眉头一蹙,心头随即猛跳两下。


    “她是何时出去的,离开时有说去哪吗?”


    他没见到她,那份搁置太久的想念此时渐渐转为不安。


    “师父没说今日要出去的,她还让我帮她送药来。”苹儿如实道。


    此话一出,凌晏池心更悬起来了,太阳都快落山了,她这是去了哪里,还没回来呢?


    “我们先去近期找过她看病的患者家中看看。”


    苹儿与周玉霖表示同意,可还没走几步,有位身影瘦小的少女提着被黄泥溅湿的裙摆赶来。


    苹儿认得她是师父的堂妹姜枝,他们一家最爱贪便宜,姜枝的爹,就是师父的伯父还同侄女吵过架,没有一副做长辈的样子,只知贪利。


    她对姜枝做不出笑脸相迎,“你来做什么?师父不在。”


    姜枝慌慌张张,头发都跑散了,看样子还跌了一跤,“那乔牧贵派了一伙人来,把二姐抓上了轿子,我曾听那乔牧贵说过要娶二姐,他们看样子是想逼她成婚。”


    姜芾被堵住嘴,捆着手脚塞入轿子。


    轿子本是直接去乔家,可实在闹腾得厉害,抬轿的人都抬不稳。


    轿子停在僻静路上,乔牧贵一脚踹走了两个人,掀帘而入。


    姜芾什么都明白了,见他进来,死死瞪着他。


    乔牧贵心痒难耐,想她想得茶饭不思。


    眼看人都到手了,哪里能忍得住,拿出塞在她嘴里的布条,“妹妹别喊,做我的女人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要把你抬进府里,让你享清福啊。”


    他伸手想去摸姜芾的脸,手掌刚伸到她脸颊,虎口就传来钻心般的刺痛。


    姜芾狠狠咬他一口,血都沾到她嘴里,她偏头啐了一口,一脚朝他裆部踹过去。


    “啊——”乔牧贵的喊叫惊走树上一排鸟雀。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龇牙咧嘴缓了半晌,扑过去欲强行而上。


    身后略过一阵风,后颈凉飕飕发寒,他被人勒住脖子往后一扯,整个人仰躺在泥地里。


    睁开眼,对上一双凛冽淬刀的眸子。


    凌晏池面庞冷肃,不等他起身,勾着他的衣领一路拖到河边。


    “你……唔!”乔牧贵一个字都没说完,被按到河里,猛呛了一口水。


    凌晏池手上微微一松,乔牧贵直起身子,还在口出狂言,“咳咳……我道是谁呢,你与那个水性杨花的娘儿们真有龌龊啊?你堂堂官员,也是真不挑,实话跟你说吧,早在五年前,我挨你二十板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将她掳到我家中,她才十五岁就会勾引人,求着我不放。怎么样?滋味不错吧,可惜你只能吃老子吃剩的!”


    凌晏池唇抿成一条刃,扇了他两耳光。


    他顺着乔牧贵的话,心头恍惚,一道身影撞入脑海。


    那年寒冬腊月,公堂下跪着衣衫单薄、身形瘦弱的女子,乔家人则在一旁环胸调笑,有恃无恐。


    女子抬起头,像是受了惊吓,眼眶泛着红:“求大人为民女做主。”


    他顺着她的话音,细细望去,一张更加


    稚嫩、更加清丽的面庞深深映在他眼中。


    他脑海轰鸣,心口大震,手上酸软几分。


    是她。


    他与她五年前就见过,原来他早已认识她,在好多年前。


    后来,他与她同床共枕,他对她百般追求,他都没有认出来她!


    那两巴掌,应该扇在他自己脸上……


    乔牧贵吐出两口血沫,仰天大笑:“怎么样,凌大人,老子玩剩下的残花败柳你还当做宝,哈哈哈哈!”


    凌晏池目眦欲裂。


    他与姜芾做过夫妻,自然知道乔牧贵说的是假话,可他听到这些话,手臂注入一道遒劲的力,将人狠狠按入水中。


    水面浮起一圈细密的泡沫,乔牧贵双腿剧烈拍打地面,挣扎起来,“凌大人……我、我错了,我方才都是瞎说的,你放我一马,我保证不纠缠姜大夫,我滚得远远的……”


    凌晏池不语,手上越发用力。


    乔牧贵脖颈至脸上都已泛起一圈青紫,“你、不能杀我,我们家不会放过你的,不会的……”


    凌晏池嘴角扬起冷冽弧度,冰冷的话语打在他耳畔:“荒郊野岭,乔少爷是失足落水。”


    他眼色黯淡,手上加重。


    直到湖面涟漪渐渐变小,一切归于平静。


    他放开已然不动的人,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往回走去。


    姜芾依然被捆着,坐在轿中,一缕发丝溜下,静静喘.息以平复方才的惊吓。


    “念念,你怎么样?”凌晏池在替她解身后的绳结。


    “我没事。”她想把手抽出,却被人从身后握住手腕。


    她蓦然回头。


    凌晏池嗓音低沉,哑得断断续续:“念念,长安,不是我们第一次相见,对吗?”


    姜芾愣了半晌,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许是方才他逼问乔牧贵时,乔牧贵坦露的吧。


    她躲开洒在她后耳侧的温热气息,“长安,就是第一次,有些事不记得了,便做不得数了。”


    她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她在他的书房小心翼翼试探,得来的就是他一句。


    “不记得了。”


    他一句不记得,她到如今都还记得。


    因此,她下定决心,不会将这些自欺欺人的往事捧出来。


    最好永远也没有人记得它。


    “算数的!”凌晏池再一次搂紧她。


    “念念,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一连说了许多遍,说到最后,像是在喃喃自语,不成字句。


    他们本是这么好的缘分啊。


    “现在还能遇到你,是我一生之幸。”


    他们在江州初见,在江州重逢,幸好上天还是眷顾他,让他没有错过她。


    姜芾挣脱几下,发觉挣不开,便作罢,平淡道:“对我来说,三年前就不算数了,谢谢你救我,我很感激你,这是真的。”


    “念念,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凌晏池贴在她耳畔,“我会用心爱你、护你,不再让你受委屈,我想好了,你喜欢江州,我就陪你在江州。”


    姜芾脑中空白一瞬,他说他要留在江州?


    “你别开玩笑了,为了我,不值得,我受宠若惊,也承受不起。”


    “我没开玩笑。”凌晏池热切回答,“你看,我们在江州,你行医,我做官,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很开心,而我只要有你,我也很开心。”


    留在江州,他是真的想过。


    风起云涌时,江州像一湾避风港;归于平静时,江州也会是他们的家。


    “我不愿意。”姜芾依然坚持。


    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她试想不出再去和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重归于好,会是怎么样的。


    他还会那样吗?他会让她再变回那个软弱、自卑、怯懦的姜芾吗?


    她看不到以后,只能一次次推开他。


    她本想回到江州,他就像前尘旧梦,与他再无瓜葛了,可他又出现在她面前,来追求她。


    她十五岁那个早已熄灭的梦燃起一丝丝余烬。


    “我不愿意。”


    她只能借自己不断重复的话,坚定信念。


    她不愿意再让自己受到伤害,她已经浪费了那么多好光景,往后的时日,她想不为旁人,只为自己活。


    “凌晏池,我们就这样吧,就这样挺好的,什么也不必说了。”


    她用力移动身躯,与他隔开距离。


    凌晏池再次与冷风撞了满怀。


    虽然他已习惯了她的拒绝,可每被她拒绝一次,他的心就垮一分。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错过了这么好的她,就要用一生去追忆那场朝露姻缘,用无数个日夜去填补对她的亏欠。


    乔牧贵死了。


    他身旁的那几个小厮也不见了,人从河里捞起来,已泡得浑身发胀。


    连仵作都道是溺毙,乔家人不信,大肆抓凶。


    姜梧良怕惹祸上身,闭口不谈与乔牧贵合谋绑姜芾的事。


    姜芾大概猜到乔牧贵的死与凌晏池有关,是以也没宣扬。


    可她对姜梧良怀恨在心,以抢占住宅,将他们一家告到了官府。


    从前她爹盖的房子本就是被他们夺了去,她从长安回来后,他们鸠占鹊巢已久,她只能作罢。


    后来老房子被水冲塌,官府补偿抚恤银,按理来说她是该分到很大一部分的,可她那时不想追究,也懒得追究,由他们去。


    可如今,她就是不想让那家有好日子过。


    此案是苏县令亲审,官府曾下发抚恤银三十两,因那栋老房子大部分都是姜芾的父亲出钱出力盖的,是以勒令姜梧良赔偿姜芾二十两。


    项氏一听,登时晕了过去。


    她的幼子先天心脏上有疾,银子都要给儿子看病用,让她拿这么多钱出来,还不如一头撞死。


    夫妇俩又是哭又是求,姜芾也不动容,亲自上门要债。


    项氏低声下气去拉她的手:“好侄女,你堂弟卧病在床,实在是需要银子治病,你拿走那几十两,不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吗?让我们怎么活啊!”


    姜芾甩开她的手,“那钱本来就是我的,你们怎么活与我何干?”


    姜梧良恼羞成怒,召集邻里都过来看:“哪有做侄女的把伯父告上公堂的,大伙快来看,我们家出了个白眼狼!”


    姜家祠堂的族长也来了,他见姜芾一介孤女如此嚣张,要逼死亲伯父全家老小,自然替姜梧良说话。


    “芾丫头,那些钱在你伯父伯母手里,等你出嫁,必然会给你添一笔厚厚的嫁妆,都是姜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必要闹得这么难堪呢,没得叫人笑话!”


    人群中,竟还有人骂她狂妄蛮横、忤逆不孝。


    姜芾哼了一声,“和你们做一家人,我都嫌恶心!烦请族长今日就开祠堂,将我从族谱除名,从此我与你们姜家再无瓜葛!”


    第64章 险计“那你呢,你担心我吗?”……


    她此话一出,人群骚动不休。


    姜氏族长拿拐杖指着她,“忤逆不孝的东西,你别以为你当了大夫就不起了,你一个女子不嫁人生子,整日抛头露面替人看病,真是给你爹娘丢人!还敢在此大言不惭,忘起本来了!”


    “怎么会呢?”姜芾冷笑,“我昨晚还梦到我爹娘,他们都很以我为骄傲。”


    她相信,爹娘若还在,定不会反对她当大夫。


    可他们若还在,她也就不会是如今这样了,一切都会不一样。


    姜氏族长被她一张伶牙俐齿的嘴气得不轻,“好好!你如今是翅膀硬了。”


    姜梧良面目凶恶,想借众议让她下不来台,“你别忘了你是谁的女儿,你还姓姜呢,你爹不在了,你就不认你爹了?要上公堂告你亲伯父,将我们一家活活逼死?”


    “你没脸提我爹!”姜芾攥紧双拳,怒目望向他以及众人,“我爹生前古道热心,这满院子的姜氏族人,不说全部,有一半得过我爹的帮助吧?你们才是大言不惭,忘恩负义。”


    众人被她说得默默低头,连窃窃私语声都熄了下来。


    “你如此狂妄,


    可有想过后果?”姜氏族长道。


    “我只是因为我爹姓姜,我才姓姜,只这单单一个姓,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我可没那个本事上你们家的族谱,与你们一样做那等无情无义、狼心狗肺之人。”


    姜芾脸气得通红,不欲再多说,提回今日的来意:“你们若是再不还钱,我明日可就直接叫官差来了。”


    姜梧良被她盯得后背发凉。


    他也不知这死丫头为何绝口不提他与乔牧贵找人绑她的事,不提也好,万一乔家人查到他头上来可如何是好。


    可她方才那一眼,确实让他感到深深的威胁。


    他不想惹火上身,也不想去官府挨板子,只能咬着牙令妻子拿钱给她。


    姜芾拿着钱,扭头就走,全然不理会身后的谩骂与哭诉。


    她已默默在心底规划,拿回来的这些钱,加上自己原来的积蓄,按月租一个铺子租上一年是不成问题的。


    凌晏池晚上又来找她。


    她再看了看他手臂的灼伤,疤痕虽在消褪,可烧伤太多,任凭是灵丹妙药也不可能完全不留一丝疤痕。


    这次,破天荒是她先开口:“乔牧贵的死,与你有关系吗?”


    “我杀了他。”凌晏池果断承认,眼底蕴藏热切,“是我疏忽,我早该料理了他。”


    他让她受了这么多委屈。


    姜芾显然不意外,只是手上动作微微僵了片刻:“此时你知我知,姜梧良一家,你不必去找他们了,万一将他们逼急了,他们供出来,查到我与乔牧贵有瓜葛,再顺藤摸瓜查到你,你的仕途就完了。”


    乔牧贵与余霆是姻亲,而凌晏池又与余霆不对付,万一有蛛丝马迹,余霆也必不会放过。


    “我看不得你受委屈。”凌晏池隔着她轻薄的衣裳,握住她的手腕,“念念,你不用顾及我,任何事情我都可以摆平,没有人再能欺负你。”


    姜芾神色微动,用一只手挣开他,“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就是朋友,没有朋友之间会这样。”


    凌晏池嘴里泛起一阵苦涩,终究,还是顺着她道:“念念,我不逼你,你说是朋友,我们就做朋友,但是我会一直等你。”


    “你不要再说这种荒唐的话了。”姜芾打断他,“以你的才干,你留在江州是明珠蒙尘,你终归是要回长安的,你会娶妻生子,高官厚禄,我们的那段过往,早就过去了。”


    她还是不信。


    她在五年前就见过他的抱负,江州是他的起点,却绝非他的终点。


    他还是凌家的嫡长子,定国公世子,而她,还是那个出身微寒,平平无奇的乡野村姑,他们依然天上地下,非一路人。


    这些隔阂,就和三年前是一样的,从未变过。


    变了的只是他这些不确定的话语,她不敢保证,他的承诺不会变。


    因为人的话语,是最不值钱的承诺。


    凌晏池笑了笑,心中越发笃定:“你若是不信,我就做给你看,我去何处、我的婚事,都由我自己做主,我认定了你,再不会娶旁人。”


    她没有说不喜欢他,也没有说讨厌他。


    她既然担心家世门楣,那他就天长地久地做给她看。


    行动才是最好的证明。


    “你走吧,很晚了,我想歇下了。”


    她还是一如往常,请他离开。


    凌晏池这回却不像从前离开时失魂落魄,他迈着大步离去,心中畅快非常。


    他觉得快要触碰到她的心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如今最重要的,是要让她对他信任。


    姜芾一夜辗转,她不知他的话有几分真。


    她以为她可以完全把他当个陌生人,可他的一句话,还是能让她去深想许多。


    快到后半夜她才睡着,浅浅做了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那方雕栏画栋的院落,她撑伞,在漫天雨丝中等着他回来。


    从天亮等到天黑,终于见到他高挑颀长的身影,她欢喜迎上去,而他却径直略过她,甚至没看她一眼。


    她瞬觉心头窒息,猛然睁开眼,坐起身呼吸。


    还是怕,怕他的忽冷忽热,忽远忽近。


    他们不般配,此生都改变不了。


    她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这三年,就挺好的。


    如果他没有来江州该多好,她的余生都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为什么偏偏是他,一次次出现的是他,对她说倾慕的是他,说要为她留下来的也是他。


    她睁眼一直到第一缕微光透过窗纱。


    大清早,喝了一碗米粥,她打开大门,接待昨日预约看病的妇女。


    姜枝泪眼盈盈,是跑着来的。


    她脸上还留着一记醒目鲜红的巴掌印,看样子受了不小的委屈。


    姜芾听苹儿说那日多亏姜枝出来报信,他们才及时赶了过去。


    她回想姜枝无头无尾的那句话,明白她是提醒她快跑。


    可她没想到,姜枝竟会救她,可见她的心肠并不坏,就是年纪小,生在那样的家庭,不想学坏也渐渐耳濡目染。


    “你怎么了,谁打你了?”


    姜枝捂着红肿的脸直哭,“二姐,你说的没错,那不是桩好姻缘。”


    姜芾乍一听,顿时一清二楚。


    她必然是因为婚事才这般。


    果不其然,姜枝继续道:“我娘要我嫁给村里的王麻子,这人都五十来岁了,还经常打老婆,前妻都被他打断了一只手。我娘非要我嫁,说他们家给的聘礼多,我嫁过去就是享福,还能帮衬家里。我不从,求了爹娘一夜,我娘打了我几巴掌,说不嫁也得嫁,我是偷跑出来的。”


    姜芾不意外,这确实是姜梧良夫妇俩能做出来的事,把女儿卖了就能换钱,他们可不管女儿的死活。


    姜枝从昨晚就没吃饭,直喊肚子疼。


    姜芾给她剩了碗热粥,她狼吞虎咽地喝了一海碗,才觉得腹中舒适了一些。


    “我什么活都干,吃的也很少,也很听话,为什么爹娘不喜欢我,还要将我卖了。”她的眼泪滴在空碗里。


    姜芾于心不忍,拍了拍她的背:“你不需要他们喜欢你,自己喜欢自己就够了,这样就可以活得很好,人生在世,就是两个字,活着。”


    从淤泥中挣脱出来,迎风亭亭净植,自然有阳光能照到你。


    姜枝揩了揩泪,“我不想回家了,我再也不想回去。”


    她问姜芾还缺不缺帮手,她想跟着她学习医术。


    “你真的想离开家吗?”姜芾郑重望着她。


    她也长大了,有些事情也该自己做决定,毕竟是她自己的人生,旁人都无权替她干涉。


    姜枝重重点头,边哭边说:“我回去嫁给那王麻子,我这辈子就完了,我就算被他打死了,我爹娘也不会替我说一句话。”


    因为她是个女孩,爹娘不喜欢她。


    姜芾递给她一张干净帕子:“我这里不缺帮手,我也不收徒弟了,你若是想离开家,自己养活自己,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下晌,她去了春晖堂寻温玉。


    温玉与朋友合伙在徐州新开了一家医馆,正缺人手,徐州离江州也近,姜枝就算不学医,留在医馆跑腿打杂也是有工钱的。


    她想着,她如今无路可去,还是去熟人那边放心一些。


    等到以后,她若是找到想做的营生,不想待在医馆,便也随她去了。


    她将这事与姜枝说了,她满口答应,回去收了几件衣裳,瞒着爹娘连夜


    出来,第二日一早就跟着温玉去了徐州。


    姜梧良夫妇失了摇钱树,还去报官找了人,官府找了几圈也不见人。


    姜芾特意与凌晏池说了缘由,是以官差找了几日也就作罢了。


    任凭姜梧良夫妇来闹,也只是将他们赶了出去。


    秋雨连绵,夏的余热全数褪去。


    还有不到半月,便是李刺史江州老宅举办寿宴之时。


    凌晏池今日拜访苏家大老爷,只为一件事。


    这还是他来江州后第一次来苏家,这次的计划他一人孤掌难鸣,是真要得他们襄助。


    苏家大老爷苏岱是安阳侯的兄长,苏净薇的伯父,乃是一介白身,这么多年一直住在江州老宅。


    他跟着唤了一声伯父,摆足了后辈姿态。


    苏岱唤人给他添茶水,他知这位侄女婿的兄长谦谦君子,才高八斗,是拿他当自家小辈看待的。


    “你来江州这么久,也不见你主动来,可是怕麻烦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如此见外,岂不伤了情分?”苏岱指着他,半开着玩笑。


    凌晏池谦逊一笑:“不瞒苏伯父,我今日上门就是有事想请您相助。”


    苏岱示意他但说无妨。


    凌晏池将碧湾峡的来龙去脉跟他道来。


    苏岱越听,神色越凝重。


    他的弟弟将女儿嫁入凌家,苏家也与凌家缔结姻亲,若一朝党争,那必然是站队三皇子,毋庸置疑。


    换句话说,日后要是三皇子坐上皇位,他们苏家才能跟着如日中天。


    碧湾峡既与宁王有关,凌晏池又说有了法子一举清剿山匪,断宁王不义之财的来路,那他们苏家定当助一臂之力。


    “只要一批忠心耿耿、武艺尚算高强的护卫。”凌晏池解释,“我官微言轻,且行动受限,一举一动逃不过余霆的眼睛,所以想在伯父这里借一批人。”


    “人我会给你,你想怎么做?”苏岱肃穆望向他。


    “初三那日,李刺史从州里来浔阳的船会经过碧湾峡,到时候需要这批人演一出戏,让李刺史对山中仍藏有山匪深信不信,从而再派兵清缴。”凌晏池拿出一早备好的碧湾峡位置图,这是他花了几个月,多次进山,才将山上所有路径、小道、密林甚至河流几条通通画了出来。


    有了此物,想必能事半功倍。


    苏岱捋须颔首,“可此招实在险。”


    凌晏池还有更险的招没说出来。


    演戏必得演真,山匪作乱,必得有人受伤,伤李刺史,他下不去手,只能他自己做些牺牲了。


    “啊?大人您又何必伤自己,要属下伤害大人,属下不干。”他的心腹宋川直言拒绝。


    茶室内,凌晏池与他相对而坐。


    “宋川,你是我最信任之人,这件事交给你做我才放心。”


    此计他暂时都没跟苏涟说,他怕苏涟身边有余霆的人。


    宋川面露难色:“大人,非得这样吗?”


    凌晏池神情凝重,笃定:“你应当知道,李刺史再过几个月就要致仕了,他不查,江州就没人能查。”


    错过了这次,碧湾峡的山匪都不知要横行到几时,不知有多少人要遭他们的毒手。


    “我记得你箭法准,你带人站在山口,等人冲下来时,朝我放一只冷箭。”


    他跟宋川说,只需要射中他的臂膀。


    到时他假意护住李刺史,自己却中箭,必会引来李刺史的注意。


    宋川一开始不愿做伤害他的事,经他反复劝说,加之又听闻只是射中胳膊做戏,便答应了。


    他回去后,对谁都没有说。


    到了初三这日,浔阳县所有的官员都在渡口迎李刺史。


    凌晏池身为县丞,也算当地父母官,自然也在其中。


    去李家老宅,要乘船经过碧湾峡,余霆早跟山上那帮人通过信,叫他们今日莫要出来流窜,老老实实呆着。


    左右李长德也快致仕了,听闻下一任江州刺史是宁王一早遴选好的人,等人上任,碧湾峡的生意该做还是得做,凌晏池一介芝麻官,孤掌难鸣,翻不起多大浪来。


    一船官员行到碧湾峡,风清日朗,秋色宜人。


    船上官员皆相互颔首,道景色甚好,似乎碧湾峡从来没闹过山匪一般。


    李长德站在甲板中间,身旁是余霆与几位通判,皆是随行去谄媚道贺的。


    李长德虽不插手党争,可也不喜余霆这等溜须拍马之人,唤了凌晏池站在身边,问起他玉泉庙的事宜。


    凌晏池一一作答,李长德今日心情好,又跟他扯起了从前在长安的闲事。


    船驶入山谷,山林遮天蔽日,阴凉袭人,就像误入另一方境地,都道碧湾峡鬼斧神工,是个赏景的好去处,此话不假。


    过了山谷,船驶入平湖,又重现天日。


    夏日过去,绿荷凋零,只剩一湖残荷。


    船身缓缓游移,荡起圈圈涟漪,蓦地,一支利箭斜射进甲板上。


    众人抬头一瞧,只见山谷上站着一排山匪装扮的人,还没等看清,一群蒙着面持刀握斧之人跳入船中,打得船上的侍卫措手不及。


    余霆率先被踹入河中,扑腾了几下,简直不可思议。


    真是反了天了!他不是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吗?


    “有山匪!保护刺史大人!”


    凌晏池牢牢护着李长德,抽出身侧的剑,银白的剑光映在他眸中。


    李长德身旁的几位官员不谙武艺,不是被打伤就是被打入湖中。


    湖中荡起激烈水花,整个山谷回荡着叫喊声。


    高处,似是鸟鸣一声,一支利箭如约袭来。


    “大人小心!”凌晏池眸光一闪,扑在李刺史身前。


    他没有像约定好的那般露出右臂,而是将背脊挡在外,箭不偏不倚,刺入他后背。


    “砚明!你怎么样!”李长德见他瞬间失力倒过来,唇色发白,吓得伸手去扶他。


    掉入湖中的侍卫纷纷爬上来,山匪装扮的人收起刀,结伴顺着河岸跑了。


    “杜通判!杜通判!”


    一位姓杜的通判也中了两刀,当即昏迷不醒,另外几人身上也有伤。


    余霆从湖里爬起来,浑身狼狈,吐出几口水。


    见伤的伤,残的残,已然闯出大祸,这次李长德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他想不明白,那些人是想死吗?


    满船官员只剩凌晏池伤的最重,伤口流出的血浸透了一层官服。


    他双眼昏沉,失去只觉。


    他是故意的,唯有命悬一线,才能引起李刺史的重视,将碧湾峡翻过来查。


    凌晏池被抬回官舍,已叫大夫来看过一遍。


    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李长德站在门外深重凝眸。


    今日明明就是山匪作乱,砚明上月就来跟他说过碧湾峡山匪未清,他当时不大信,如今看来,是有余孽不假。


    那些人胆大妄为,连官员乘的官船都敢劫,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遇上,定要惨遭毒手。


    他今日是亲眼见了,才知那些山匪的凶险。


    大夫出来,面色也不大好看,只道:“若是再偏那么半分,刺中心口,神仙也回天乏力。”


    李长德心中愧疚,进去看望他时,他还没醒。


    他兀自呢喃:“砚明,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与你父亲交代。”


    晚上,是黎平来官舍照顾,宋川知道他是凌晏池的贴身之人,将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他没脸待在房中。


    大人分明说射中右臂,为何箭会到心口上去,他猜到是大


    人自己的意思,可仍是原谅不了出手的自己,只差一点点,就会害死大人。


    姜芾白天又回了湖霞村问程师父几桩难治病例,顺便替几位村民复诊,晚上回家就听有人在传凌大人被山匪伤了,抬进官舍浑身都是血。


    她药箱都差点吓掉了,即刻调头去了官舍。


    官舍外的下人不让她进去,她的喊声惊动了黎平,黎平自是知世子与她的关系,放了她进去。


    “怎么回事,你家世子怎会受这么重的伤?”她边走边问。


    黎平信得过她,一五一十地与她讲了,只道世子并不是真被山匪伤了,而是刻意为之。


    姜芾听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怕缭绕心头。


    房中灯火明亮,她刚走进去,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他静静躺在榻上,身上伤口已处理干净,烛光打在他脸皮,面色白得像一张纸。


    她听黎平说,那箭伤只离心口不过两指宽,若是再偏一点就没命了。


    她望着他,心头隐隐升起一股软热。


    走到他床前,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她忽然觉得,为官,他的一颗心,从未变过。


    依然还是这样克己奉公,舍己为民,将自己的命拿出去做赌注,看老天收不收。


    她想转身去挑灭一只烛台,让他睡得安稳一些,脚步才微微一转,手腕便被牢牢抓住。


    凌晏池醒了,早在她在门外与黎平说话时他就醒了。


    他闭着眼,眼皮上覆盖着她的影子,他感受着她步步走近,感受着她仔细凝视她,在他床前停留许久。


    他觉得她要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念念,你别走。”


    姜芾的手腕被他攥住,一股温热蔓延上她的小臂。


    她忘了挣脱,张口便道:“你醒了?”


    黑暗中,两双眼中映着烛光,水色淋漓。


    “你一来,我就醒了。”凌晏池艰难动了动唇。


    良晌,姜芾略微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她想挣脱,可又怕扯到他的伤口,于是就由他这么抓着,“今日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她知道他暗自去州里的事,却不知道他背后的计划这样凶险,若是知道,她可能还会劝劝他。


    凌晏池扯了扯嘴角,像是怕惊动忽闪的烛焰,声音极轻:“我没机会跟你说。”


    此事确实太过着急,而他,必须抓住这一次机会。


    姜芾轻颔首,这种事定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他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去搏,有些人管这个,叫傻。


    她感到手腕绕着一团火,低下头抿了抿唇,才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要是箭再射偏一点,你出了什么事,你的家人会担心你。”


    “那你呢,你会担心我吗?”凌晏池瞳仁幽亮,几近是脱口而出。


    她夜里还赶来看他,毋庸置疑,是担心的。


    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姜芾只是盯着脚尖晃悠的影子,并未回答他的话。


    “你就要走了吗?我的伤口还很疼,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她的手腕都被他抓得温热。


    墙壁上,两片身影重合在一起。


    姜芾自认,她还是狠不下心拒绝:“好,我不走。”


    第65章 考虑“答应我好吗?”


    夜间,秋雨连绵地下,阵阵轻寒涌了进来,却驱散不开房中的炙热。


    姜芾坐在他床沿,看着床头那碗药从热气喧腾到渐渐冷却。


    他却没有想喝的意思,视线落在她脸庞上,忽而轻笑。


    “你笑什么?”她问。


    都伤成这样了,还笑的出来。


    凌晏池叹出一口气,嗓音清朗了些:“我在笑,你终于肯答应我。”


    姜芾许是离烛台太近,脸上蓦然发热,怕他误解,立时道:“你别想些有的没的,我只是答应你暂时不走,我是看你伤得重,不想看你伤情恶化。”


    “念念。”凌晏池毫不在意她闷闷的话,压抑伤口撕裂般的痛,平静道,“你从前总是赶我走,亦或是不想听我说话,这还是你第一次,答应肯陪陪我。”


    “那是你不要命。”姜芾反驳。


    她不想承认旁的,她想压下那团被他勾指一带就涌出来的情绪。


    可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总能将她缝补上的那块缝隙撬开几分。


    凌晏池伤了这一场,昏迷时总感觉这一切如真似幻。


    他循规蹈矩的二十五年,一晃而过,皆是诗词文章、高墙大院,并无多少值得眷恋的光景。


    除了她,她已成为他心头的刺,他试过了,拔除不了,反而越种越深。


    “还不到四岁那年,我母亲就走了,父亲时常繁忙,我多数时候都是一人待在绮霞院读书,我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性情刻板,不会讨你喜欢,唯一想得到的,便是投其所好,送你一本医书、一束花。”


    “从前,我对娶妻生子并无多大的憧憬,我无这个念头,可家里时常催促,我便想着任他们安排。可直到有一日,赐婚圣旨来得急,我去湖州办案回来,家里已是张灯结彩。娶了你为妻,我一开始是因为你用过的身份迁怒过你的,可转念一想,你不过一介弱女子,我不该这样想你。”


    这是真心话,他没有为了讨好她去刻意隐瞒。


    他想把肺腑中的话,趁着这个时机,尽数剖析出来告诉她。


    姜芾眉眼黯淡,他的话,又把她带回三年前,那段不堪回想的时光。


    她缄口不语,她无法打断他。


    凌晏池望着她头顶拂起的轻柔发丝,道:“只是我也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我不知道你的心性、喜好,我也……没有去问,我那时高高在上,颇有些自大傲物。你替我补好书册,给我做鳝丝面,受了委屈也不说,我是真的想过,对你好一点,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可是你清高孤峭,不可一世,心底还是觉得我品行不端。”姜芾侧了侧身子,望着他,“并不是那些误会使得我们走到这个地步,没有那些事,我们也会这样,因为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都是我不对,我承认,那时的我年轻气盛,性子孤高,可时间在走,人也在变。”


    他想告诉她,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他,他会尊重她,信任她。


    “我再次来到江州,见到你,才发现我大错特错,你美丽、善良、热情,我都舍不得把你放开。你每一回拒绝我,都像是一团烈火在烧灼我的心,你知道吗,我常常庆幸,我们还做过一段时日夫妻。念念,从前的我就是个混账,你就当他死了,好不好?只要你肯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向你证明,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会对你好。”


    “你不用担心家世门楣,我今年二十有五了,又不是那黄口小儿,我有足够的话语权为自己的一生做主,有我在,没有人敢看不起你,也没有人敢欺负你,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姜芾不知为何,泪水夺眶而出。


    这么久了,她在他面前都是坚强果断。


    这是第一次,她再也受不住,泪水里,还有从前没哭干净的委屈,与他一次次求和的话语碰撞,她就没有办法不屑一顾。


    “你这是在逼我。”她声色低哑。


    她的声音有些发怔,沉酽的夜色映在眸中,幽深中泛着点点晶莹。


    “你真是个混账东西,凭什么你不喜欢我,你就可以对我那么冷漠,你喜欢我了,我就要答应你?”


    凌晏池:“因为我不想再错过你,我惦念你,你也担心我,我们为何要这样白白错过?”


    姜芾的泪珠滚到衣裙上,留下几滴水渍。


    她狼狈地用手背拭泪,“我是担心你,我是还想着你,我就是不长记性不记打,你满意了吧?我明明生活地好好的,为什么你要来?或许再过一两年,我就能忘了你了,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身边?”


    “我放不下你。”凌晏池忍着剧痛坐起来,“自从我来江州赈灾,你的模样就时常


    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回去之后,推了家中谈好的婚事。我也不想娶什么郡主公主,我哪也不想去,我宁愿来江州,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因为江州好,江州有你。”


    姜芾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从前就猜,他就算犯了事被贬,也不可能会被贬成一个县尉。


    原来是他自己的意思……


    她抽噎中夹杂着冷笑,她的坚强在他面前不堪一击,“我实在太害怕了,我怕你又和从前那样对我……五年前,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无法自拔。我觉得我是异想天开,你是官员,我只是一介民女,我们根本天差地别。可偏生我去了长安,得知有机会嫁给你,我不顾一切,总觉得能让你喜欢上我。”


    她鼓足了勇气,才把尘封三年的痛苦回忆说出来:“可我做什么你都不喜欢我,我不敢说错一句话,怕换来你的冷语,我写不好字,你嫌我粗鄙,我下水救人,你说我莽撞。我病了,你先去看你的青梅竹马;我为你做的香囊,你随手就扔;我受伤了,你让我跟旁人道歉,你认为我恶毒,会对一个孩子下手,从来都没有信任我。”


    她张口呼吸,只剩团团哽咽。


    凌晏池一只掌心叠在她的手背上,一只手掌轻轻拂上她的脸,只摸到了一片湿濡:“不是这样的,那夜我在大理寺当值,齐王府的人先来找我,说郡主病了,我才赶去探望,后来在齐王府,书缘找了过来,才说你病得很重。香囊,我绝对没有扔!许是没有系紧,我也不知掉哪去了,我还去找过的,我说的这些句句属实,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话音才落,忽觉胸口抽搐地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吐了一口血出来。


    姜芾一惊,连忙起身扶他靠在床头,“你别说了。”


    她都忘了他伤的很重了,一时激动,对病情无益。


    她端起床头那碗药,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快把药喝了吧,躺着歇息,从前的事,不必再提。”


    凌晏池抓住她送过来的手腕,眼底是挥之不去的热切:“我说的句句属实,我以前是混账,我现在都改!我放不下你,念念。”


    “喝药吧。”姜芾长睫上下眨动,淡淡道。


    凌晏池喝了几口,喘息的间隙,仍不懈:“你答应我好吗?”


    他低声下气,似乎要把一颗心捧出来给她看,求她收下。


    她若不收下,他这一生,都将黯淡无光。


    姜芾将瓷勺柄捏的发热,经受不住他的打量,“你容我想想。”


    这一句话,填补了凌晏池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


    他心底失去的那一块,被这几个字补得严丝合缝。他快意端起碗,大口饮下,将空碗搁在床头,在姜芾微愣中,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又牢又紧,不舍得放开分毫。


    他日思夜想这样抱她,最好再仔细亲一亲她的脸颊、眉眼。


    姜芾猝不及防落到他怀中,感受到他胸膛灼人的温热,念着他有伤在身,并未推他,只道:“你别得寸进尺,我说容我想想,并没说答应你什么。”


    凌晏池像个得意忘形的孩童,顾忌着她的话,放开她,又去拉她的手,像一块光滑的玉落在掌心。


    姜芾一掌拍落,没好气道:“你都吐血了,躺着歇息吧,你难道想落下病根,做个短命鬼?”


    凌晏池立刻躺下:“我要长命百岁,和你长相厮守。”


    姜芾无语,等他睡着了,她才走了。


    知府府邸,雨水落得杂乱无章。


    余霆在房中踱来踱去,连发了数道密信去京城。


    只因,李长德这回动真格了,要调兵马上山剿匪。


    这些精兵若是上山,山上的一切都荡然无存。


    他听着嘈杂的雨声,细细想了一通,那些人不可能会那么蠢,上赶着自投罗网,况且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目的就仅仅是打伤几个人?


    他们这行人里,凌晏池伤得最重,也是他首先大喊有山匪。


    李长德与凌家有交情,看到凌晏池为救他命悬一线,必然会心生愧疚,下定决心剿匪。


    他倒吸一口凉气,心知这是被凌晏池给摆了一道。


    以身做局,釜底抽薪,他也是真不怕死。


    “老爷,用膳了。”婢女端来菜肴。


    余霆打翻茶碗,踹了那婢女一脚,怒骂:“滚!”


    他哪里还吃得下,最近诸事不顺,再坐以待毙,恐怕他的项上人头都要不保了。


    凌晏池只躺了五日,听到州里在整顿兵马,不日便要上山剿匪了,他强撑着起身,坚持领兵上山。


    李长德来劝过他,奈何劝不动,只能作罢。


    黎平也劝不动,又担心他上山会导致伤口恶化,只能请姜芾来劝了。


    世子对姜大夫有意,世子那倔性子,也就只有意中人能劝得动了。


    姜芾替他上了一遍药,她也知道他心意已决,等闲劝不动。


    “我怎么觉得一直都在替你看伤,好在你年轻,恢复得快。”


    药上完了,她见他安养了几日,气色也比前几日好看不少,可骑马进山,舞刀弄剑的确是逞强了。


    她试探道:“不如你再想想吧,我听说会来很多兵马,应当不差你一个。”


    凌晏池双手轻按在她的肩上,笑了笑:“念念,碧湾峡是我的心病了。我来江州,也想为江州百姓做些利事,我想亲自将山匪清了,还江州安宁。”


    “嗯。”姜芾对他的回答显得意料之中,也没有再劝,“那你就去吧,一路小心。”


    她拎了食盒来,照旧是做了几碟小菜,这几日都是她来替他换药,顺便一同吃饭。


    凌晏池照常起身帮她摆好碗筷,桌上燃着一方小烛台,将两人的眉眼照得一清二楚。


    “这是菌菇乌鸡汤。”姜芾拿出两只碗,欲要盛汤。


    她特意买了鸡来杀,菌菇、各种草药与乌鸡一起炖,最是适合病人滋补。


    凌晏池夺过汤勺,先替她稳稳盛了一碗汤,“我来,你先喝。”


    姜芾也不客气,端起碗喝了口汤,先吃了一块鸡肉,“挺好喝的,我用小火煨了一下午。”


    烛芯刺啦燃着,雨拍窗棂。


    一盏灯火,两人相对而坐。


    凌晏池忽然道:“念念,你方才说我年轻?没有嫌我老”


    姜芾差点被呛到,放下碗筷,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她不知他为何会问这种话。


    “你说什么呢?”


    “你上次不是说了吗,我比周玉霖大好几岁,不就是在嫌我年纪大吗?”凌晏池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姜芾低叹一声,真心觉得他的心眼比针还小,总喜欢钻这些牛角尖。


    “我可没这个意思,你想多了。”


    凌晏池听到她这个回答,把心放回肚子里,笑了,又殷勤给她盛了一碗汤,夹了两块鸡肉。


    姜芾本意是做给他喝的,他没喝多少,全被她自己喝完了。


    “你多喝几碗吧,有利于你的伤恢复。”


    “我一个大男人,受点小伤怎么了。”凌晏池全然不在乎,只给她夹菜。


    姜芾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低头喝完。


    第二日,晴云初露。


    大清早,浩浩汤汤一行兵马出动,惊动了整个浔阳县的百姓。


    姜芾起身时,凌晏池已跟随兵马走了。


    她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这次剿匪一切顺利,他能平安归来。


    她想去铺子里看看崔盈的身子如何了,走到半道,崔盈带着帷帽,竟来寻她了。


    她猜到她是有重要的事,否则断然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主动来寻她。


    将人拉到家中,关上门,崔盈摘下帷帽,先开口了:“姜大夫,我想了很久,我这样躲着不是办法,余霆不倒,我就要一辈子躲躲藏藏。我也想像寻常百姓一样,自由地走在街上,抬头看一看阳光。”


    姜芾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事,“你打算做什么?”


    崔盈似乎回想起什么,眉眼低垂,“他将我锁在别苑,他自己也常来,我曾在房间的一处匣子里,看到过他与人通信的信件。今日见大批兵马进碧湾峡剿匪,我想到信件上的内容才


    恍然大悟,那几封信上皆写了每年每月、来往船只、做的什么营生、运的什么货物……”


    她怀疑这是余霆与山匪通信的证据!


    “若是拿到这些东西,能不能定他的罪?”她呼出一团热雾。


    “足够了!”姜芾眼中大亮。


    凌晏池与她说过,余霆掺和了碧湾峡的事,只是困于如今没有证据,只能等抓到那帮山匪,再从他们口中套出背后的人,才可一举拉他下马。


    可夜长梦多,此人狡诈无比,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


    若是借证据让他先伏法,也好从他口中知道碧湾峡的藏匿点。


    崔盈攥紧拳,早已下了极大的决心,“那我就再回去一趟,想办法把这个东西偷出来,必须得快些,我怕他听到风吹草动,急着销毁证据。”


    姜芾怎能看着她一个人再进魔窟。


    这个计划可行,却不能太多人在明面上行动,她们不知余霆深浅,不好贸然打草惊蛇。


    想来想去,她想到一个计策。


    她记得凌晏池跟她说过,县令苏涟是个好人,他不在时,遇事可以直接找他。


    她先找到苏涟,一五一十地与他说,请他派人埋伏在别苑外接应,里面她们自有办法。


    苏涟一听事关重大,即刻暗中去调派了人手。


    他们根据崔盈提供的别苑的位置,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余霆怕家中正妻,此处别苑是他买下安置崔盈的,依山傍水,远离县城。


    平日里留守的护卫也不算多,看管崔盈一个弱女子绰绰有余。


    夤夜,余霆回了别苑,准备回去取那些来往信件。


    上面会不会派人来救他还不一定呢,毕竟他为宁王办事,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若真出了什么事,他就不信宁王不怕他供出他来,到时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还没结束呢,他还没结束呢。


    当务之急,是先要把那些东西毁了,免得被人发觉,节外生枝。


    这些东西他不敢藏在家里,那个母老虎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翻他的东西,他念在崔盈柔弱乖巧,总喜欢将这些重要之物存放在别苑。


    他才进别苑,点上烛灯想去翻找东西,就听见护卫来报。


    “大人,崔娘子回来了!”


    余霆大惊,他想到她敢逃跑,先是胸中气血翻涌,恨不得好好让她长点记性。可出去见了人,红着眼哭哭啼啼,似乎比从前更娇柔了,他瞬间怒气全消,连来别苑是干什么的都忘了。


    “大人,妾身错了,妾身再也不走了。”崔盈像是要一口气哭昏过去,一见他出来便倒在他怀里,“从前都是妾身不识好歹,我与我这丫鬟一路跑到云阳县,在茶楼替人打杂,身上的钱财都被骗光了,这才想着大人待我好,妾身离了大人就活不成了。”


    崔盈忍着一阵恶寒,强颜欢笑。


    跟在她身旁丫鬟装扮的姜芾低着头,肩膀也在细细抽动。


    崔盈说她曾看身边的丫鬟可怜,自己跑的时候也带她跑了,于是叫她扮作她的丫鬟,天黑低着头,不会叫人发觉。


    姜芾抹了把炭在脸上,即刻灰头土脸,果然没被发觉,毕竟没人会过多注意一个丫鬟。


    余霆听着这番话,哪里还有气,她肯这般识相,他高兴还来不及,拉她进房。


    姜芾有些担忧崔盈,可作为一个丫鬟,她也只能站在外头守着。


    她只能相信崔盈。


    才过了片刻,果然见一切按计划进行,崔盈说好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想先吃饭,余霆可怜她娇弱,招呼人上酒菜。


    “都说了你不识好歹,跟了我才有荣华富贵享,你若是早点想通,又何至于吃那些苦头呢?”余霆去摸她的手。


    崔盈忍着恨意抽开,嘴上一笑:“妾身如今明白了,妾身日后必定死心塌地跟着大人,只求大人不弃。”


    “大人陪妾身喝一杯吧,以解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她拿过酒壶,趁着给他斟酒,将指间粘黏的药粉洒了下去。


    这药姜芾都懒得花心思配,直接去街上买的,那些宰杀牲畜的屠夫专门用这种药,只消放入一点,一头猪都能顷刻倒下。


    余霆却起了身,还是想先把那些东西找出来,“你先吃着,我将那些东西烧了再来陪你。”


    崔盈暗道不好,一把拉过他,“大人为何不陪陪妾身,妾身一人喝酒好生无趣。”


    “等我烧了那东西,就带你远走高飞。”余霆摸了摸她的脸,玩味般拍了拍,“你放心,就算不做这个官,我余霆这些年赚的,也足够你我过上三辈子了。”


    他又想了想,纵使上面要保他,派人前来相救,只怕也赶不上了,他只能自己救自己。


    如今崔盈回来他身边,他还不如销毁了那些物件,趁夜放一把火,做出畏罪葬身火海,带她远走高飞。


    崔盈滞了滞,扯起他的衣袖往身前带,“大人在说什么玩笑话呢,大人英明神武,何人敢跟您过不去!”


    她这两句话说得余霆颇为受用。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你还真是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女人就是吃硬不吃软,不听话就狠狠搞一顿,让她吃点苦头,立马就柔情似水地贴上来。


    他难过美人关,将烦心事暂时抛在脑后,想贴着她的颊亲上去,却被一杯酒水堵住。


    崔盈眼波流转,示意他喝下去。


    余霆想也没想,顺着她灌酒的手,喝了个精光。


    崔盈假意跟他扯了几句体己话,说着说着,人哐当一声倒在桌上。


    “来人,进来再添一壶酒。”她扯着嗓子喊了声。


    这是暗号,姜芾知道,表示已经成了。


    她开门进去添酒,与此同时,在周围埋伏的人也缓缓包围过来。


    “咻——”两箭飞来,院外的护卫齐齐倒地。


    姜芾进去后,果然见余霆倒在桌上。


    崔盈已经在翻箱倒柜找东西,她也迅速蹲下身,在各处匣柜里摸索。


    “找到了!”


    崔盈拿着那几封信起身,她曾经看过,就是这东西不会错。


    余霆迷迷糊糊,竟睁开了眼,扶着桌子颤颤巍巍起身,意识到被算计了,啐了一口:“好你个贱人,敢算计老子!”


    说着便左摇右晃朝崔盈扑过去。


    崔盈背对着他,没来得及转身躲闪,便听见“哐当”一声巨响,满地是花瓶破碎的瓦片。


    姜芾在余霆身后,拿起花瓶重重砸下,当场砸得人头破血流,仰躺在地。


    余霆躺在地上呜咽,双目瞪圆。


    崔盈拳心一紧,眼底燃起灼灼烈火,弯腰捡起一块尖锐瓦片,朝他肚腹猛捅数下。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畜生!畜生!我杀了你!”


    直到自己的手都被割破,血肉模糊,才扔了瓦片大口喘息。


    姜芾心里也不是滋味,知此地不宜久留,不知余霆可有在附近藏别的人马。


    她扶起跌跌撞撞的崔盈,搀着她出门,“我们走吧。”


    第66章 和好“亲你还是有力气的。”……


    崔盈出来时,去门后的博古架上捧了一架琵琶。


    姜芾看在眼中,但什么也没问。


    她们出来后,将手上的信物交给苏涟。


    接着,一大批差役涌入别苑,擒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余霆,人浑身是血,竟还没死。


    崔盈厌恶被他碰过的每一处,大颗大颗泪珠从脸庞滚落,满手是血,浑身都在抖,脚步打颤险些滑到在地。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姜芾将她拽起来,稳稳扶着她的臂膀:“没事,没事的,他罪有应得,是他的报应,我们回家。”


    今夜出发前,她还劝过崔盈,她怕她想起以往那些不堪回首的事,便说换个计划。


    崔盈摇头,说余霆此人狡猾,换个计划怕会打草惊蛇,只能用此计。


    姜芾知道,她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能再次走入这座别苑。


    她带崔盈回到家安置,崔盈换了干净的衣裳,洗净手上的血,抱着那把琵琶一直坐在床角哭。


    姜芾进来,给她倒了杯热茶,她没接,只是喃喃道:“这把琵琶,是我娘临终前给我的,她生前一直用的。”


    她从娘手里接过这把琵琶,最艰难时,用它讨过生计,获得许多扬州文人的赞誉,最屈辱时,也用它侍奉过余霆。


    起初,她不愿意为这种人弹奏,他便说若不弹,就把她的指甲拔下来。


    她是没有办法,为了苟活于世,只能忍着屈辱。


    她望着这把琵琶,想起的已不再是母亲,而是那一幕幕令人恶心作呕的画面。


    她眸中噙着一汪清澈的泪,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定,蓦然举起琵琶,欲将它砸了。


    “不要砸。”


    姜芾看出她极


    度纠结,抓住她的手,保下了这把琵琶。


    她坐在床沿,轻缓问她:“崔盈,你还喜欢弹琵琶吗?”


    崔盈想到那如清泉般潺潺的乐声,就连想到,她的指尖都下意识开始拨动。


    她的泪水滴在弦上,点了点头。


    这是她从小就学的东西,比起做胡饼,做旁的营生,她还是喜欢弹琵琶。


    “我虽不懂乐艺,可我也看得出来,这是一把好琵琶。”姜芾继续道,“你不该去砸琵琶,去怨恨你自己。余霆伏法了,等到明日,你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过往,你可以留在江州,也可以回扬州去。你喜欢弹琵琶,就继续弹,谁都不为,就为你自己而弹。”


    为自己而弹,不再取悦任何人。


    崔盈哭得更厉害,抱着琵琶喊了几声娘。


    姜芾坐着陪她,她哭到半夜才渐渐呼吸平缓,似是睡着了。


    她挑了灯出去,抬头,墨空映满繁密的星光。


    明日,定是个大晴天。


    次日,果真天高云淡,云舒云卷。


    崔盈换了身素白衣裙,戴了根素钗,整个人清清爽爽。


    她跟所有人道了谢,“我想了一夜,我还是想回扬州去。”


    姜芾不意外,扬州是她家,思乡故乡天经地义。


    “诸位的大恩大德,崔盈没齿难忘,此生微薄之身,无以为报,只盼来世当牛做马报答。”


    遇到姜芾他们,她觉得这一切也不是那么糟糕,世间有莺歌燕舞,有烟火气,还有善意之人。


    她还是想好好活下去。


    在薄雾蒙蒙的秋日清晨,她乘了周家的货船离去,回到她的故乡去。


    苏涟将从别苑搜到的信件呈给李长德,李长德当晚就连发数道奏折回京,如何处置余霆通匪一事。


    余霆被捅伤,押入狱中时大口大口吐血,见到苏涟出现在面前,狰狞大笑:“我到头来竟被一个贱人摆了一道,还有你!苏宣义,你装得大义凛然,你收了我的东西,难道你没有份?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苏涟面不改色,他由心庆幸当初向凌晏池坦白,将那箱东西交了出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那赃款已经充公交了上去,苏某可不敢收。”


    李长德面色冷峻,抚了抚须,“来人,上刑。”


    余霆身为江州知府,竟与山匪暗通款曲多年,残害无辜性命,劫取不义之财。


    他势必要从此人口中问出藏匿点,将山匪一网打尽。


    “你们敢!”余霆按住汩汩流出的血,慌张大喊,“我是宁王殿下的人,我是在替殿下做事!来日殿下登基,你们这些跟殿下作对的人,通通都要去见阎王!”


    他口不择言搬出宁王来,记录吏员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宁王身涉通匪一案,自身都难保,怎知后事?”李长德冷冷拂袖。


    余霆眼底顿时蒙上一层灰暗,狱卒拿了鞭子上来。


    他身上本就有伤,吓得期期艾艾,也知大难临头,什么都招了。


    李长德拿出碧湾峡图纸给他,他用墨笔将藏匿山洞圈了出来。


    李长德拿着这幅图纸,吩咐副将:“快,快马加鞭上山,将图纸传给凌县丞,助他们剿匪。”


    夜里,凄风冷雨,山头被浓雾笼罩。


    凌晏池带着兵马在泥泞的山道里前行,依照他画出的图纸已经抓了一批人了。可这些山匪极其狡猾,分散各处,相互都不知道对方的藏匿点,就是怕有一方被抓获,供出另外一方。


    严刑拷打没有用,只能一座山头一座山头翻。


    他包裹伤口的纱布渗出血来,甚至官服上都是血,随行医官为他简单包扎。


    “凌县丞不如稍作歇息,下一处藏匿点,由我们去擒。”一位姓唐的参军道。


    他知刺史大人看重这位凌大人,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他们没法交代。


    凌晏池喝了几口水,刚想开口,李长德身边的郭副将策马而来。


    “此乃罪臣余霆招供的,各处山匪的藏匿点。”


    唐参军接过匆匆翻阅,喜出望外:“有了这东西,我们只需兵分多路,潜入藏匿点,怕是不消三日,便能一网打尽!”


    凌晏池亦是大喜,哪里还顾得上歇息,翻身上马,“还请唐参军许参军整兵出发,早日擒获逆贼。”


    虽然有图纸,可这几位州里的参军毕竟对碧湾峡地形不熟,他研究碧湾峡地形数月,自认了如指掌。


    他道:“最远的那处清风岭,怪石嶙峋,稍有不慎便可能中埋伏,我对此处地形熟络,由我带一队人马前去。”


    唐、许两位参军念他有伤在身,本是担忧。


    凌晏池道:“我们进山,必定惊动了他们,必须尽快将他们抓获,否则他们作鸟兽散,茫茫大山,怕是会有漏网之鱼。”


    他执意如此,唐参军只能颔首,派了两队人马给他。


    山上兵马浩浩汤汤,山下却是烟火弥漫。


    姜芾用那拿回来的二十两银子,再加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盘下了一间小铺子。


    铺子前身只是个算命的馆子,是以铺面很小,可胜在采光、风水都不错。


    买了下来,这间铺子就是她的了,不用交月租,往后做什么都方便。


    毕竟如今只有她一人,开不起那么大的医馆,这间小铺子也挺好的。


    她带着苹儿花了两日的时间打理出来,周玉霖还唤了几个他的贴身小厮过来搬东西,添置了些木抽屉、簸箕、药筐什么的。


    他说带人去一早订好的铺子里搬打好的桌椅过来,可人就一去不复返了。


    姜芾用鸡毛掸子掸灰,没听见苹儿与周玉霖叽叽喳喳的声儿了,才问:“怎么不说了?”


    “他带人去搬桌椅了。”苹儿也觉得奇怪,这都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又看天色渐晚,嘴角一勾,“我说晚上想吃烧鹅,他估计又转道去了醉春烟了。”


    姜芾笑笑,想着去把家里的几个坛子搬过来,嘱咐她在这里看好店。


    苹儿应下,拧了帕子蹲下擦瓶瓶罐罐。


    良久,忽觉背后一亮,她旋即转身,见一位丫鬟模样的女子提着灯笼过来。


    “娘子,我们家娘子想请您去前方茶楼一叙。”丫鬟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不必说,定是马车上的贵人相邀了。


    苹儿警惕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家的娘子。”


    小丫鬟笑笑,可这声笑似乎带着些讥讽之意,“娘子既认识我们家少爷,岂会不认识我们家二娘子呢?”


    苹儿愣了片刻,心中才明了。


    隔壁茶楼,上了一壶茶,两盘糕点。


    姿容华贵的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懒懒坐下,头上的朱钗清泠作响,这是周玉霖的二姐,周玉宛。


    她微睨苹儿,面露不屑,兀自拨弄着衣裳上的流苏坠子,开口便是不善:“你便是整日勾着我弟弟不放的那个女大夫?”


    苹儿坐立难安,双膝并拢,指尖反复婆娑麻布衣袖。


    “周二娘子误会了,我们与周少爷是认识,可我们只是朋友。”


    周玉宛帮自家夫君清理过许多这样的狐媚子,深知这长得越清纯可人的女子手段最是下作,不愿与她多说,伸出皓腕,丫鬟便递上一张纸契。


    “这是三千两银票。”周玉宛指着,“我知道你就是为了钱,你拿了之后不要再来纠缠我弟弟,也别再痴心妄想。我过几日要带他去扬州了,谈好了婚事,今年年底就成婚,你这样的女子,予我们周家做妾都不够格。”


    苹儿心口像被千根针刺穿,鼻尖一酸,视线就朦朦胧胧。


    她极力在周玉宛面前保留最后的尊严,擦了擦泪,笑着将东西推回去,“你误会了,我跟他只是朋友,从来没想过什么。他要娶妻,我自是祝他觅得良缘,往后我与他不会再见了,周二娘子放心。”


    她说完,一路跑下楼,泪水夺眶而出。


    周玉宛打开隔间的门,便见自家弟弟瘫坐在那处,方才的话全听到了。


    她走过去,“怎么样?你亲耳听到,该死心了吧,她对你无意,你又何必对一个女大夫这般上心。”


    周玉霖推开拉着他的小厮,那两包烧鹅都掉在地上。


    他心头泛酸,摇头道:“不会的,是二姐你逼她,她怎会对我无意。”


    他甩开钳制,就欲下楼去追,他怕晚了,苹儿真的会相信,他就再也哄不好她了。


    周玉宛命人将他拉回来,威压他:“我告诉你,爹要回来了,你要是再跟她纠缠,你信不信爹打断你的腿,你年纪不小了,蓉表妹跟扬州项氏的嫡女都是爹娘替你谈好的婚事,你必须娶一个,什么苹儿红儿,你想都别想!”


    姜芾捧了坛子过来,店中黑压压一片,不见苹儿的影子。


    她喊了几声,引来了对街古董店的小儿子。


    男孩道:“苹儿姐姐哭了,她跑着走了。”


    姜芾心头一跳,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只能先去她的住处寻她。


    推门进到院中,见房中照常亮着灯,她才松了一口气。


    房中传来女子的抽噎声,苹儿卧在床上哭,像爪子挠人心肠,下一瞬便要哭断气了一般。


    “苹儿,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房中昏暗,姜芾划了火柴再点上一盏灯,视线亮堂,便见她侧躺着,脸都哭红了。


    “到底谁欺负你了?”


    “师父……”苹儿慢慢起身,想到周玉霖二姐的话,就宛如刀子在心肠上剜,“周玉霖的二姐来找我……给了、给了我一张银票,叫我离他远点,说他要成亲了,让我别再纠缠他。”


    她自幼父母双亡,被家里狠心的亲戚卖了,入了奴籍,辗转到长安,被姜家人买去。


    从此就在后院里伺候主子,端茶倒水,幸亏遇上了师父,让她恢复自由身,看了许多外面的大好风光,遇上了动过心的人。


    她知道他们门不当户不对。


    无数个夜里,她也怨过自己的出身。


    为什么她不是高门小姐,世家贵女,这样或许就能配得上他。


    她的话烙在姜芾心头。


    姜芾瞬间被带起往日的无限愁绪,这世间人各有命。


    这些事她经历过,深知凭自己不能改变什么,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对苹儿道:“我一早看你们有意,不忍心棒打鸳鸯,我以为,他能说服他家里人接受你。可事到如今,还是没有……也是我太蠢了。”


    她望着迷蒙夜色,喃喃自语,像是话中有话。


    “我也不知,我自己也是否犯了第二遍错。”


    苹儿擦了擦泪,哭了这么久,也想通了,自嘲笑笑:“师父,就算他说服了家里人又怎么样呢,我说句不好听的,他人是不错,可身上没有功名,也没有本事,他永远也做不了主。”


    这样的姻缘,又有何意义呢。


    她若真嫁了他,往后有的是磋磨,有的是苦日子。


    认识他很开心,但在一起不合适,那一切,就当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场梦。


    师徒俩相拥在一起。


    夜深人静,周府一处院落叮里哐啷响。


    嬷嬷去探了探动静,忧疾来报:“夫人,少爷不吃不喝,还把房中的东西都给砸了,这回怕是要硬来到底了。”


    徐氏也为自家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心烦意乱,一抬眼皮,“不吃不喝?我就不信了,我还治不了他!”


    周玉霖无计可施,府上围得跟铁通一般,他只能发怒砸东西。


    徐氏过去时,房中已没落脚的地了,她踩上一只瓶罐,险些滑了一跤。


    “夫人小心。”


    身旁的嬷嬷扶住她。


    她推开下人,忿忿上前,“忤逆不孝的东西,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跟我撂什么脸子?我是为你好,蓉儿知书达理,哪里比不上一个市井女?”


    从前都是她心太软,儿子稍微作求她就放人出去,没想到心越纵越野,被一个乡野女子带坏了。


    这回她不能再容他胡闹,她娘家的侄女,他不娶也得娶!等娶了妻,有了家世,就好好地去读书,万不可这般吊儿郎当。


    “娘,你别逼我!”周玉霖坐在地上,将酒盏一砸,似是喝醉了,开始说些胡话,“我从小到大都被你们逼着我干不喜欢干的事,我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菜都要听你们的,你们逼我读书,逼我作文章,逼我娶我不喜欢的女子。我有时甚至想,我若不是周家的少爷就好了。”


    徐氏被她说得心揪成一团,眼眶红热,朝他扬起巴掌,手却悬在空中颤抖,终归是不舍,只能扇在自己脸上。


    “娘,你这是做什么!”周玉霖拂落她的手。


    徐氏推开他,冷笑:“你不是翅膀硬了,不想认我了吗?”


    周玉霖一时无言。


    徐氏踢开脚下的东西,继续道:“我的儿,人各有命,你从我肚子里出来,你就是周家的少爷!你小时候,我们一家还在渝州,你才三岁,浑身起疹子发高热,碰巧隔壁也有一户人家的小儿跟你一样的病症,他们家没钱,孩子没挨过三天就去了。我和你爹重金求医,银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这才将你从鬼门关抢了回来,你若是不生在周家,你哪还有命活到今天!”


    周玉霖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整个人像架在火上烤。


    他没脸反驳娘的话。


    可他也是真心喜欢苹儿,他是真的想娶她。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他只要一闹,爹娘就会顺着他,他只要多求求爹娘,爹娘和姐姐们就会接受苹儿。


    如今他知道的,他的话、他固执的坚持,在爹娘面前不值一提。


    他的一辈子,早已被安排好了,只要他还姓周,就永远不可能摆脱得了!


    徐氏看他有所动容,俯下身劝他,“那女子我着人查过了,虽是奴籍出身,如今也已放良,能做起大夫,心地想必是善良的,也难怪你喜欢。你若实在放不下,等你娶了蓉儿,就抬她进门做个良妾,也不算薄待了她。”


    “苹儿她不做妾!”


    周玉霖声色毅然。


    她知晓苹儿的心性,做妾无异是辱她。


    徐氏火气上来了,指着他:“好好好,那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你爹在回来的路上了,等他一回来,你与蓉儿就交换庚帖,把婚事办了,我们一家搬去扬州。你别想着逃跑,我要是能让你院里的一只苍蝇飞出去,我就不是你娘!”


    姜芾与苹儿两人在打理布置新医馆,兰殷礼也派了人过来帮忙。


    万事俱备,只差一块牌匾。


    她还不知医馆的名字取什么,新的医馆,她必然要取一个自己的名字。


    想来想去,在纸上写下三个字——念安堂。


    念安,希望每一位患者来到这里回去,都能早日痊愈,平平安安。


    她刚想托人去找专门为牌匾提字之人,那人还没出去,街上突然闹哄哄的。


    “官兵下山了!官兵下山了!抓了几囚车山匪,大伙快去看!”


    人群瞬时往那一处涌。


    他们上山也有五六日了,姜芾闲下来时,也会时常想到凌晏池的伤,他就算身强力壮,也不是铁打的身子骨,擒贼必定凶险,也不知他的伤怎么样。


    她立时关了医馆,也挤了过去看热闹。


    可城门水泄不通,她竟没看到他人。


    夜色已晚,她买了些菜独自回家,走到家门,已有人在她门前候着了。


    凌晏池换了一身干净常服,身形高挑清瘦,只是眉眼有些疲乏。


    “你怎么来我家了?”姜芾边说着,边打量他身上可有添新伤。


    “我知道你担心我。”凌晏池在她面前转了一圈,笑了笑,“没有再添新伤。”


    姜芾睨他一眼,没好气,“谁担心你了,我是被你吓了一跳。”


    凌晏池见四下无人,耐不住心底的思念,去拉她的手,“那我想你,我想你还不行吗?”


    他那五日只想着两件事,一是趁早剿灭山匪,二是早些回来见她。


    姜芾觉得他真是得寸进尺,给他点颜色他都能开染坊了,以前也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人。


    她一掌拍落他的手,“我去城门了,没看到你,我就回来了。”


    凌晏池自然不会说,他在清风岭受了伤,不是骑马进的城门,而是被提前搀扶进来,上过药治过伤才来找她的。


    他听到她去城门看过她,心中的喜悦掩盖身上的伤痛,“许是人太多了。”


    姜芾带他进屋,点上灯,二人在昏幽的烛光中对视。


    “顺利吗?”她迫不及待问。


    “嗯。”凌晏池颔首,他听说是她与一个女子使计偷到余霆通匪的证据,从他口中得知藏匿点,否则怕是还要在山上搜十天半个月。


    “多亏了你们,你们也是后方的功臣,李刺史说要嘉奖你们。”


    他们拿到藏匿图纸,势如破竹,一路顺利擒贼,捣毁了全部窝点,确保山上再无一个漏网之鱼。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敢相信碧湾峡竟藏有两百多名为非作歹的山匪。


    姜芾做了菜端上来,摆了两副碗筷,“嘉奖我受不起,我只是尽自己所能,也为百姓做些事。”


    凌晏池陡然皱眉,咳了几声,因太过用力,挣裂了背上的伤口,他蹙眉忍痛。


    姜芾是大夫,一眼便看出他疼痛难耐,起身绕到他身后,见他背上渗出的血染红白袍。


    “你是不是受伤了?”她急切翻出医箱。


    凌晏池唇色发白,道:“只是被划伤了一刀,不碍事。”


    姜芾替他解开旧纱布,取了新的纱布,倒上药酒,重新上药。


    “你现在要做的是回去躺着,你这样以后肯定落下病根。”


    她缠绕纱布,在他腰侧打了个结,她低头时,发丝蹭在他颈窝,惹得人微微麻痒,分明是微凉的指尖,蹭过他腰腹时却一路燃起火星子。


    凌晏池再也压不下心底那道炙热,揽过她的腰,在她的惊呼声中,吻上那瓣日思夜想的唇。


    姜芾头昏脑涨,不可思议般瞪大双眼。


    她羞赧轻推他的胸膛,他似是察觉到了,扣紧她的手腕,像是攻略城池,如饥似渴般亲她。


    他等了太久了,恨不得把她揉入腹中。


    亲了良晌,姜芾耳边嗡嗡作响,理智乍起,强硬别开脸。


    他的吻便落仓促在她脸颊上,留下一点湿濡。


    姜芾唇红齿白,脸上像是沾了胭脂般红润,喘着气微讽:“伤成这样,还有力气呢?看来还是伤的不够重。”


    凌晏池穷追不放,追随她闪烁的目光,轻声笑了笑:“旁的做不了,亲你还是有力气的。”


    第67章 争吵“你又后悔了是吗?”


    “都这幅样子了,还不老实?”


    姜芾脸蓦然一红,她只是觉得不自在,用掌心摸了摸脸,企图遮盖面上那抹赧然。


    可在凌晏池看来,她不愿同他亲近,他亲过的地方,她都要用手去擦。


    她没给他准话前,他心里还是不安的,他怕她什么时候就反悔了,每次见她已是极度隐忍克制。


    “念念,你那日说容你想想,那你想好了吗?”


    “没有。”姜芾看他并无大碍,还有心思想这些风情月意,也不管他了,兀自坐下来吃饭,“怎么,你不能等?”


    “不是。”凌晏池即刻便道,“我可以等,一辈子我都等的。”


    他好不容易才将她追回,将她捧在手心里当宝还来不及呢,等她一句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只是怕她不愿,可如今看来,她并非不愿同他亲近,她是愿意的。


    他喜出望外,坐下给她夹菜,望着她扑簌簌的睫毛,搅起他心头一阵涟漪,“父亲曾训斥过我,说我这也不娶那也不娶,是不是想娶天上的仙姑,仙姑,不就在我眼前吗,我等到了。”


    姜芾连白嫩的耳垂都红了,“谁说要嫁你了,是你放着仙姑不娶,非要来纠缠我这个民女。”


    “你就是仙姑,不对,你比仙姑还美丽大方,热情善良。”


    姜芾被他一筐好话砸得不自在,默默垂下头,捧起茶盏喝了一口,脸颊烫烫的。


    她当真是发觉,他变了许多,与五年前不一样了。


    或许是在他褪去锦衣华服下地干农活时,或是刻意找借口送她求之不得的医书时,亦或是他一次次真切地挽回她时。


    她不知眼前这个男人往后余生是否值得托付。


    至少眼下,她不想违背自己的心,她扪心自问,她还是愿意接受他的。


    她已经受过一次伤了,无非就是她再看走眼,再栽一次跟头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破碎的镜可以重圆,却难以掩盖中间那道缝隙,因为它本就碎过。


    可她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她了,她不会再把一切目光投射在他身上,每日只沉溺在他的话语里无法自拔。


    她不会再是这样的姜芾,她不会做依附他生长的藤萝,他既苦苦追求,她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两个人就这样过。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本就孤身一人过,又何惧什么。


    夜长,路长,一生也还很长。


    行乐须及春。


    碧湾峡的山匪被扫荡的干干净净,余霆勾结山匪,残害性命,一经上表,皇帝震怒,派御史押解上京问罪。


    余霆身受重刑,在刑部大狱交代了自己是替宁王办事,此话传了出去,可当晚,余霆便以通匪贪墨、渎职枉法、攀诬皇子等多项罪名被定罪,三日后问斩。


    宁王依旧大摇大摆入宫上朝,谈笑风生。


    余霆虽然供出宁王,可皇帝不但未曾动怒,反而对自己的儿子深信不疑,同三年前周濛初案一样,维护包庇宁王,令忠臣寒心。


    谁有疑虑,轻则一通申饬,重则一顿廷杖。


    朝中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言。


    他们都默默盼望这位陛下不要活太久,可往后若是宁王继承大统,臣民百姓只会愈加水深火热,不见天日。


    夜色翻涌。


    长安,公主府。


    “父皇对你可真好啊。”华盈公主抱着猫卧在软榻上,懒懒掀眸。


    他这弟弟这些年杀人放火,通匪劫财,父皇这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见是极为器重他。


    她这些年没再选驸马,就是为了讨好她这弟弟,等来日他荣登大宝,封她当长公主,到那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宁王李珩轻车熟路走到她身边坐下,捻起她的一缕青丝,缠绕在指尖把玩。


    殿内的宫人头也不敢抬,识趣退下。


    谁人不知,殿下与公主这几年常常共处一室,屏退众人。


    “阿姐身上是什么香,如此好闻?”李珩凑近。


    华盈弯了弯眼,掺杂着几分虚情,几分假意,伸手勾了他的脖子,“你送我的香,好闻吗?”


    李珩的手抚上她的罗裙,向下探去。


    华盈抓住他的手腕,凤眸微扬,“不过,父皇却迟迟不立你为太子,他若不器重你,又则会如此包庇你呢?”


    李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旁人都以为他与父皇父子情深,父皇器重他。


    可笑。


    只有他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他只要活着,就能替君王干脏事,背骂名。


    老三被圈在奉阳宫读了这么


    多年书,父皇不舍得让他沾染一丝丝朝堂险恶,将他保护得很好。


    那他呢?他就像一条丧家之犬,无人关心他分毫。


    红烛下,他看向怀中娇媚的女子,指腹覆上她的红唇,痴痴问:“阿妧,你可爱我?”


    他只有阿姐了,只有她还心疼自己,哪怕不全然是真心,他也愿意欺骗自己相信她。


    “爱呀。”华盈笑眼盈盈。


    李珩勾起她的下巴,粗.暴地吻了下去。


    良久,他眼底布满欲色,予她一个承诺:“你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好了,皇位只能是我的。”


    奉阳宫那边他都安排好了,老三没这么长的命。


    父皇毕竟不是神仙,能不老不死,他只需要等。


    一语毕,只闻莺声呖呖,春帐漪漪。


    紫宸殿,青词铺了满地。


    皇帝刚宠幸完芸妃一行五位妃子,换了一袭道袍,在蒲团上打坐。念了几句鉴镜大真人新作的道经,突然眉头一皱,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立在一旁的大太监曹英拥上去。


    皇帝鬓发花白,老态龙钟,只摆手:“曹英,去拿金丹过来。”


    曹英捧来檀盒,慌张取出一枚丹丸,皇帝取过就水服下,面色异常红润,终于顺上来一口气。


    皇帝起身踱步,身躯都已佝偻,“曹英啊,鉴镜直言不讳,说朕只有一年寿命了。”


    曹英衣襟被汗打湿,跪下以头抢地:“陛下乃九五之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了,起来吧。”皇帝干笑了一声,亲自扶这位大伴起来,“朕自己的身子朕清楚,这些年若不是鉴镜的丹药,朕恐怕早就驾鹤西去。”


    曹英冷汗涔涔,一言不发。


    皇帝似是在喃喃自语:“鉴镜从前与朕说,在道经中所指的福地建祈福塔,能保朕安享百年。可朕体贴百姓,觉得劳民伤财,始终是不情愿的。”


    “如今看来……”他话锋一转,“只因朕在位,励精图治,大齐这些年海晏河清,人人安居乐业。朕若安享百年,也可保大齐国祚安稳。”


    曹英知晓了,陛下又动了迁民修塔的心思了。


    他一介宦官,只能顺着主子说:“陛下英明。”


    “你就只会这一句。”皇帝指着他一笑,“鉴镜还说,建塔前,拿转世祥瑞之血祭坛,直达天听,方能保祈福塔根基稳固。朕若要拿华盈为祭,你也觉得朕英明吗?”


    拿活人为祭?


    曹英不可思议,甚至呆滞片刻。


    “怎么?你也觉得朕昏聩残忍?”


    曹英扑通跪地磕头:“陛下,陛下圣明!公主殿下虽是大齐的祥瑞,可唯有陛下您长命百岁,以真龙之躯庇护大齐河山,大齐才能出千千万万的祥瑞!”


    皇帝听后,仰天大笑。


    曹英扶住笑得颤颤巍巍的皇帝,只听他道:“朕准备,将移民修塔之事交给宁王去办,让他派人去江州。”


    他只要不立太子,宁王为了那个位置,就只能乖乖听他的话。


    曹英迟疑:“陛下,宁王殿下与公主兄妹情深,若是让殿下知道……”


    “不必让他知道,朕自有法子。”


    江州。


    这个时节,荻花瑟瑟。


    姜芾的念安堂开起来了,凌晏池特地去求了李长德给她的牌匾提字。


    得刺史大人亲自提字,那可是光宗耀祖的荣誉,百姓慕名而来,医馆都快挤爆了。


    她的念安堂刚开起来,便有不少家医馆来的大夫说想来她这里,其中也包括春晖堂的几位老大夫。


    这些人皆是相信她的为人与医术的,愿意与她共事。


    她在医馆里留一个单间,专门给女子看病,其他的医馆不会单独开间作女子诊室,是以念安堂的患者多数是女子。


    “师父,陈娘子的药方里,我将白芷换成了三七,再添了一位柴胡,这样药效会快一些。”苹儿将换了的方子拿给姜芾看。


    师父教过她,方子是死的,人却是活得,必要时可根据患者的症状添改药方。


    陈娘子是没有谨遵医嘱,不忌口,吃坏了发物,与开的药对冲,只能再改方子加深一些药效了。


    姜芾根本不用看,听了一耳朵便放心点头,“没问题。”


    自从那夜大哭一场后,苹儿振作精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在学医上越发勤勉刻苦,永远也学不累一样。


    如今她也能单独替一些女子看病了。


    “你去歇一歇,我来吧。”姜芾看她坐了一上午了。


    苹儿倔强道:“师父,我不累。”


    姜芾眸光黯淡,微叹一声,她这幅样子,她看了都心疼。


    晚上,凌晏池照常来找她。


    他撸起袖子欲亲手下厨,姜芾想到他从前做的那盘野草炒蛋,还是对他十分不放心,想赶他出去,他却执意不肯走。


    “我特地去学了,应是大有长进的,你就等着吧。”


    姜芾怕他把她家的锅烧了,一直坐在厨下监督,刺啦油声一阵接一阵,喧腾白雾扑面而来。


    她望着他洗手作羹汤的样子,觉得这一切有些不真实。


    愣神之际,凌晏池熬好了一锅鱼汤,先盛了一碗给她喝。


    姜芾喝了一口,先是觉得味道有些怪,而后眉毛一皱,强颜欢笑:“下次还是别做了。”


    汤太淡了,鱼肉也不入味,好像还烧锅了,浪费了一条鱼,白烧了几块好柴。


    “下厨还是不适合你,不要勉强。”她笑笑,把他请出去。


    她迅速做了几盘菜,吃的时候问他,“你官舍没饭吃吗?”


    凌晏池筷子悬在空中:“我想见你,下了衙就过来了,你是……不想让我来吗?”


    他心头像擂鼓一样,等待她的回答。


    “你想来就来。”姜芾埋头扒饭,只说了这一句话。


    她这个回答,显然不尽凌晏池的意。


    什么叫想来就来,是她不会主动找他,但若是他来找她,她也不会拒绝,就这般可有可无吗?


    可他不敢这样问,只能瞧着她小小一团的影子,犹豫半晌,开了口:“念念,我要去潭石村办一桩案子,大概有几日不回来了。”


    潭石村离得远,他去了后,除非解决完案子,否则不方便轻易回来。


    他只能用陪伴拉近与她的距离,可若是陪伴也没了,她会不会逐渐忘却他?


    “嗯。”姜芾盛了一碗自己做的鸡蛋汤喝,“没事,你去吧。”


    凌晏池心底不是滋味,放下筷子,望着她:“念念,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他特地来告诉她他要去潭石村,想听她一声叮嘱,一声想念。


    可她话语淡淡,与从前别无二样,甚至对他的离开风轻云淡。他开始害怕,她是否真的接受他,还是……只是说说而已?


    姜芾察觉到他神色不对,也不知他怎么了,微微一笑:“我该说什么呢?”


    他去潭石村是他的公事,她又能说什么,难不成他希望听到她叫他别去吗?真是莫名其妙。


    凌晏池起身,“你说的接受我,是真的吗?你又后悔了吗?”


    她对他太冷淡了,令他不知所措。


    “我什么时候说接受你了,我不记得我说过这种话。”他质问的语气令姜芾眉眼一沉,跟他较真起来。


    她就算是有哪个打算,他又凭什么这样问她?


    “我说过我们不合适,是你锲而不舍,我已经在慢慢尝试有你的生活,你若是等不起,天涯何处无芳草,烦请凌大人另择佳人。”姜芾吃完了,已经把碗摞起收走了。


    凌晏池对她的话深感震惊,忽而朝她的背影大喊。


    “你太无情了,你还是这样想我?”


    姜芾顿了顿脚步,并未理会,径直去了厨房,远处飘来她的话语。


    “天黑了,不送。”


    凌晏池愣在原地,登时心如刀绞。


    他没有别的心思,他只想她对他再亲密一些,像寻常夫妻那样,无话不谈,嘘寒问暖,共同孕育子女。


    可他实在猜不透她的心,他捧着、抱着,怎么都抓不住。他想跟她道歉,


    可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分明就是她,她心冷如铁,一点都不把他放在心里。


    他辗转反侧一夜,翌日清晨,即将启程时,还是敲响了她家的房门。


    家中空无一人,她的一位邻居道:“姜大夫一大早就起了,去念安堂坐诊了。”


    他听到这话,眸色再次淡了淡。


    她对他,到底还有几分真情?他走出一百步,才换来她半步,而她对他的情谊,比指甲盖还要少。


    他翻身上马,朝潭石村而去,没有去念安堂寻她。


    这一个月,姜芾的医馆生意红火,名声甚至打过了同街的另外几家医馆。


    她整日忙到晚,脚不沾地,根本没有一刻空闲。


    凌晏池在潭石村的事尚未解决,一月间断断续续回过几日县里,他去找她,她也只是在医馆坐诊,有些时候忙得忘了他还在等她。


    他越来越觉得她根本就不在乎她,至少没有他爱她爱得多,可只要她说一句话,他还是忍不住靠近。


    “我关门了,帮我拎一下这筐草药。”姜芾将重篮子给了他。


    他毫不犹豫接过。


    他不敢对她说什么,不敢坦白地问她对他到底还有几分真情。


    他不问,姜芾自然不知,她对他那夜莫名其妙的话语至今耿耿于怀,他不说清楚,她不会主动给他很好的脸色。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在一起。


    直到某夜,凌晏池再次来找她,帮她搬医书,走到家门,他终于按捺不住,“念念,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她的忽冷忽热让他倍受煎熬,比追她的那段时日还要令人辗转反侧。


    姜芾意料之中,毕竟他从傍晚来找她就一直支支吾吾,只是她忙,也没有好时机坐下来听他好好说。


    “进去说吧。”她开了门,二人并肩进门。


    “念念!”


    远处,夜色中站着一个人,声色清扬悠远。


    来人广袖青衫,衣裳矜贵又不失淡雅,一双桃花眼尤为好看。


    这个声音,姜芾太熟悉了,她对沈清识的再次到来感到惊讶,她没想到再次见他,是在这种场景之下。


    凌晏池眉眼一冷,警惕地望着此人一步一步走来。


    沈清识见他站在姜芾身边,瞬时面露不善,嘴角一贯噙着的笑意消散不见。


    他理所当然认为此人是来纠缠姜芾的。


    于是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上的书,挤到姜芾身边:“也怪我疏忽,这次回来,我给你买两个小厮婢女,好替你搬东西什么的。”


    凌晏池听罢,眼底盛开簇簇火花。


    姜芾察觉到他们二人中间穿插着一股阴冷的风,急忙站在中间隔开,“阿昭哥,你误会了,你回来得正好,我也有事想跟你说。”


    她知道沈清识的心思,可她毕竟又答应了凌晏池的纠缠,再不与他说清,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


    “念念你没吃饭吧?”沈清识笑笑,“我风餐露宿一路,正好也饿了,我们去吃些东西,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他拽住姜芾的手腕,对一旁的凌晏池视若无睹,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向他宣誓主权,在跟他说,念念和他才是最亲近的。


    “诶你等等。”姜芾局促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他大力拉着走了几步。


    凌晏池拉住姜芾的另一只手腕,冷眼一剜:“她不想跟你走。”


    他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他岂能再容许旁人觊觎他的妻子。


    “凌大人未免管得太宽了。”沈清识噗嗤一笑,“我与她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相伴的情谊,她自然愿意亲近我,而不是你这个差劲透顶的前夫,你说是吧,念念。”


    姜芾不尴不尬,再次压灭这一触即发的火花,先对沈清识道:“阿昭哥,你走后的这几个月,发生了许多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凌晏池听她一口一个阿昭哥喊得亲热,心头酸得不是滋味。


    她从来都没这样叫过自己,她对沈清识,为何就这般亲切?


    “我自然愿意听你说的。”沈清识眉眼一弯。


    凌晏池面色阴恻:“没什么好说的,就由我来说吧,念念接受了我,愿意与我重新开始。我会娶她做我的妻子,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待她,与她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第68章 亲吻长衫落地,窸窸窣窣


    三人不欢而散。


    沈清识神情不忿,第一个走的。


    他走后,凌晏池还想跟姜芾说什么,就见她浓密的长睫垂下,疲乏道:“我有点累了,你先回去吧。”


    “那你早点休息。”凌晏池自觉退出。


    从方才姜芾的举动可以看出,她是选择了他的,他相信她。


    他踏着月色回了家,心中却并未有多庆幸欢愉。


    他还不知,沈清识再一次来到江州的目的。


    翌日下晌,姜芾在念安堂坐诊,沈清识主动来找她。


    二人在茶室坐下,点了一壶好茶,却都无心品茗。


    沈清识再没有以往那副风流爱笑的神情,只盯着她问:“你昨晚说的,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她现在的医馆,也是凌晏池帮助她开的?


    明明他说过,她若想当大夫,他能把全县最大的铺子买下来给她,可是她不愿意。


    她转头就又投向了凌晏池的怀抱。


    姜芾抿了一口茶水,点点头。


    “念念。”


    两个字幽幽森森砸下来,尾音绵长痴深。


    “阿昭哥。”姜芾放下茶盏,真诚与他对视,“这是我自己决定的,我不是三年前的我了,我如今有退路了,若我的选择还是错的,我有能力为此付出代价,所以我想再试一次。如果你不来,我也想去信与你说,不告诉你,会对你很不公平。”


    她是把他当最好的朋友的,曾几何时,她也为他的锲而不舍动容,她也说服自己接受他的好意。


    可她做不到,她也不想耽误他的一辈子。


    她道:“你年轻有为,能找到很多比我更好的大家闺秀。”


    沈清识嗤笑一声,伸手拂落那壶热茶,热水溅在地上,冒起一片热雾。


    姜芾一震,几滴热汤溅在她鞋面。


    她不可思议望着他俊美中带着些痴狂的面容,手上抖了抖。


    她从来都没见过他这幅样子,这一刻,她恍惚觉得他陌生得让她难以接近。


    “你这么多年拒绝我,就是因为心里还有他?”沈清识无视她的诧异,连连冷笑。


    “当初是你哭着说要离开他,怎么现如今他给你点好处,你就又上赶着往上贴了?”他灼热的目光定在她脸上,“我府上养的一只狗,我有一天突然看它不顺眼,踢了它几下,从那之后,我再怎么给他骨头吃,它都不肯近我身,你怎么比它还容易哄?”


    姜芾喉咙发胀,眼眶泛酸。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嘴角一扬,笑得苦涩:“阿昭哥,我还不清你的,你怎么说我我都认。”


    “不识好歹。”沈清识幽幽道,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离她极近,“三年前,我念在情分,看你可怜,替你摆平一切,你在我身边故作清高,我一转身,你就又与他旧情复燃,勾勾搭搭了?你就活该被伤得遍体鳞伤。”


    姜芾听着听着,抑制不住鼻尖的酸胀,几滴泪落了下来。


    “哭什么,我说错了?”他的热息打在她面颊,他想抬手为她拭泪,却被她猛一甩开。


    “你没说错。”姜芾起身,“我就是不长记性,不知廉耻,我配不上任何人对我好,在你没说这番话之前,我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可是现在不是了,我的事,我想自己做主。”


    她推开门,跑出茶室。


    沈清识眯了眯眼,这么多年,他唯对她一个人有十足的耐心,他愿意在她面前蓄意伪装,收起一切算计与防备。


    可她不领情。


    既撕破了脸,就别怪他无情了。


    他这一趟来,本是受宁王之命,来江州替祈福塔选址。


    可宫中得到消息,陛下欲派宁王任祈福塔督工,待人走后,秘密拿华盈公主祭坛。


    宁王与公主的那点淫.乱事他也心知肚明,果不其然,宁王知晓后,不愿再讨好皇帝,已在暗中筹备宫变谋反了。


    父与子都要兵戎相见了,祈福塔一事,终归是一场空。


    他本该回去的,却还想来看看她。


    他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还真是来对了。


    那么,他就借机,再为宁王除去一个心头大患。


    姜芾回到家,满院暗影,却唯见厨房亮着灯。


    起初她以为是贼,揉了揉哭过后发胀的眼眶,警惕走了进去。


    喧腾的白雾后,凌晏池挽起衣袖,站在那处忙碌。


    他正要端起做好的一碗汤出来,便看到了她。


    “回来了?”


    就仅仅三个字,在飘荡着团团烟火气中,闯入姜芾耳里。


    “嗯。”姜芾被晚风一吹,心头瞬时熨帖,靠在门框看他,“你做了什么?”


    她望着他手中的砂锅,里面是奶白的汤,闻到了鱼肉的味道。


    凌晏池笑笑:“潭石村的事忙完了,我今日下衙早,上回你不是说我做的鱼汤不好喝吗,我特地去找醉春烟的厨子要了配方,再做一次,你尝尝看?”


    姜芾净了手,与他上桌,他递过来汤,她喝了一口,滋味确实不错,和上次天差地别。


    “挺好喝的。”


    凌晏池察觉她声色不对劲,借着明亮烛光打量她,见她眼眶周围是红的,“念念,你怎么了?”


    姜芾不想告诉他,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听隔壁茶楼讲话本子,听哭了。”


    凌晏池笑笑,给她夹了个大鸡腿。


    姜芾吃了一半,觉得索然无味,并不是味道不好,而是心里空落落得难受。


    “厨房柜子第二层,有一罐梅子酒,你看到了吗?”


    凌晏池点头:“看到了,你自己酿的?”


    “今年春酿的,我想喝了,你去取来吧。”


    凌晏池起身去了,拿了一个白瓷罐与两只杯盏进来。


    他今日也是有话想对她说,她既有兴致喝酒,也是给了他坦白的时机。


    “我记得你酒量不好。”提到从前那些事,他仍是愧疚翻涌。


    他没去看她,只默默说了这句话。


    姜芾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像是不介怀那些事了,随口道:“那是从前,如今也能喝一点了。”


    她仰头饮下,这种酒水不同那些男人喝的烈酒,甜滋滋的,还带着一股清新的果香。


    凌晏池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唇刚碰到杯盏,姜芾便支颐,懒懒望着他:“我下药了,你也敢喝?”


    凌晏池与她对视几息,眉眼含笑,终是一口入腹。


    “你给我下毒药,我也喝。”


    姜芾连饮几杯,面色酡红,已是泛起薄醉。


    这点酒量对凌晏池来说却不算什么,他清醒道:“念念,那晚的事,是我错了。”


    姜芾想起来了,迷蒙的眸子扫过来:“哪里错了?”


    凌晏池:“你对我若即若离,我怕你再离开我,所以我想靠近你,确认你还在我身边,我也没有办法克制自己。”


    姜芾沉默半晌。


    似乎自己的确是对他太淡漠了些,可她也没有办法像三年前那样,满心满眼都贴在他身上。


    她决定也与他坦白,幽暗烛火下,她面色霞粉,唇红齿白。


    “我知道了,可我也很忙,我有时候顾不上你,我并没有刻意躲避你、冷淡你。”


    她这句话,解开了凌晏池这些日子堆积在心里的千头万绪。


    他只要她这句话就够了。


    姜芾继续道:“我不可能再像三年前那样,围着你转,替你端茶倒水,磨墨更衣,如果你喜欢那样的我,那你三年前早就喜欢上了。”


    她借着醉意,半分不遮掩,如实道出。


    “你也变了许多,我愿意与你再试一次,你不像从前那样目中无人、不可一世了。”


    “或许三年前的我们,本就不适合在一起,至于如今适不适合——”她脑中昏昏沉沉,嘴角泛起无意义的笑,“我也不知道。”


    她想到沈清识对她说的那些话,暂时收回去的泪又像水冲堤坝,涌冒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


    “都怪你,凌晏池,都怪你……”


    凌晏池只当她想起了伤心事,摸上她发烫的面颊,沾了满手心的泪,他应着她的话,“都怪我,都怪我,我这辈子,绝不负你了。”


    “别再骗我了,别再惹我伤心了。”姜芾眼中水光潋滟。


    “好,我只让姜芾,开心快乐。”他贴在她耳根,热气弥漫。


    姜芾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唇。


    她的主动使得凌晏池异常兴奋,像一点即触的引芯,他浑身泛起燥热,揽住她的腰,用力吻回去,攫取她口中的甜香。


    烛火刺啦燃着,点燃两团狂热的欲.念。


    他将她抱到床榻,她的房间,每一处都弥漫她身上的馨香。


    长衫窸窸窣窣落地,他望着她芙蕖般明亮的眉眼,再次吻下去……


    这一夜,姜芾在湿.热中翻涌,起初,她还能借着酒劲承受他,到后来,她浑身发软,怎么喊他他也不停。


    凌晏池压着她,向她索取……


    清晨,日光坠上姜芾的眼睫。


    凌晏池想让她多睡一会,微微起身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他这一动,把姜芾惊醒了。


    她迷迷蒙蒙睁眼,浑身都酸得厉害,懒懒地也不想动。


    “你醒了?”


    她脸上还带着情.欲褪去后遗留的潮红,凌晏池伸手一抹,脸颊微微凉,他搂着她亲了一口。


    姜芾觉得他身上热得厉害,怕他又来闹她,她今日就别想去坐诊了,无力地推搡他:“你身上太热了,躺过去些。”


    她刚睡醒,话音细哑,还是眯着眼的,被他亲醒了。


    “我还以为你……”


    这是她昨夜被他翻来覆去地弄时脑海飘过的话。


    “以为我什么?”凌晏池凑到她颈窝。


    姜芾又热又痒,笑着推了推他,“以为你不行。”


    他从前没这么久的,她清楚地记得,怎么突然变了。


    “你别是背着我吃什么东西了。”她哼了一声,故意激他,谁让他昨夜不听她的话。


    凌晏池立时僵化,眼底一沉,掐了把她腰间的肉,又翻身压住她,“我不行?你可看好了,早上刚醒,我可什么都没吃。”


    很快,姜芾后悔了,她不该在床上说这种话激怒一个男人。


    她再一次清醒,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事毕,二人拥在一起,什么也没说,聆听彼此沉静有力的心跳声。


    凌晏池忽而摸上她平坦的小腹,在她耳边低语:“念念,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有个像你一样的女儿。”


    姜芾拿开他的手,翻了个身,“你别想了,我不会怀孕的。”


    “为何?”凌晏池一愣,翻过她的身子。


    她是大夫,她难道想等他走了,就吃什么避子汤?


    她就这么不想与他有一个孩子?


    姜芾平静与他对视:“我没跟你说过吧,那年我下水救你,伤了身子,那时候不在意,到现在很难调理好了。”


    凌晏池身躯都泛起凉意。


    姜芾似乎在他眼里看到失落,“我不能给你开枝散叶,你若是在意这个,下了榻,我们就好聚好散。”


    “念念,你在说什么呢?”凌晏池捧起她的脸,视线舍不得离开,“从前是我愧对你,我欠你太多了,这辈子我们在一起,下辈子我当你的下人,当牛做马,任你打骂。”


    他喉头一涩,再次在她额头落上一吻:“没关系,我们不要孩子,我们就这样白头偕老。我明媒正娶你,此生此世,我的妻,唯你一人。”


    他要娶她,风风光光地娶。


    姜芾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说这个,嫁娶一事,我再想想。”


    第一次婚事,她得到的尽是白眼刁难与冷嘲热讽,以至于她不敢再经历第二遍。


    旁人眼中的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她并没有多么歆羡。


    “好,我都可以等。”凌晏池不想放开怀中的软玉。


    姜芾这次真是粗.暴推开他。


    “你别闹了,我还要去医馆,我有正事。”


    她到了医馆,苹儿与其他大夫都已经来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领,欲遮住脖颈上那斑斑点点的红印。


    苹儿在开方子,见一向准时的师父今日姗姗来迟,问她:“师父不舒服吗?怎么来的晚了?”


    旁边无旁的人,姜芾不想瞒着她,于是坐


    下道:“苹儿,我与他,我们和好了。”


    苹儿早就看出了些端倪,譬如那位凌大人这些日子总来找师父,师父也不像从前那样赶他走了。


    只是师父没说,她虽察觉到了些,也没有去问。


    果然是这样。


    可她想到师父从前那段苦日子,不免替她担忧,“师父,从前……”


    “我知道。”姜芾拉过她的手,“我知道你为我着想,那年在宋府,下着大雪,我第一眼见到你,你问我从哪里来。”


    她那时懵懂无知,苹儿在前面带路,她就跟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迈入那座府邸。


    虽不堪回想,可如何又不是成就了如今的她。


    她与苹儿,是挚友,是师徒,相互扶持过,见证过彼此最艰难的日子,也携手一起越来越好,这份情谊,谁都无可替代。


    “人远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强大,说放下了,又何曾真正的放下呢。”


    谁的一辈子,又岂能真正的如意?


    仕途不顺,为情所困……


    “师父,我这辈子,最感激的就是你,你是第一个真正对我好的人。”苹儿眼眶一下子红了,她也有话想对姜芾说,正好借这个机会说出来。


    她这些日子虽面上镇定,借忙碌来麻痹自己,可回去饭也吃不下,想到他们在清水湾、湖霞村的点点滴滴,泪水打湿了枕巾。


    从前当奴婢的时候,与那些身份高贵的主子天差地别,只能匆匆低头而过,看也不敢看一眼。


    她没想到,这世上竟会有周玉霖那等性格的富家子弟,他单纯善良,他能容忍她本就有的小性子,迁就她的脾气,在他身边,她能忘记自己的出生。


    她也天真地想过,他能说服家里人娶她。


    她真的舍不得,也真的很喜欢他。


    可当收到他大婚的请帖,她就已失过一次态,大哭过一回。


    他真的要成亲了,他再也不可能逃出来,在她耳边吵吵闹闹,给她和师父带肘子和烧鹅,不会和她们一起去看诊,一起认药材。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从前的日子,都过去了。


    她拿出昨晚收到的周家人送来的两份请帖,手都在抖,哭得背脊起伏:“这是昨日晚上,周家的一个丫鬟送给我的。”


    姜芾拿过一看,果然是周玉霖要成婚了,这个月底,没几天了。


    周家特意送请帖给她们,自然不是为了客气与体面,是想告诉她们,他们家的少爷要成婚了,不可能再跟她们这些市井小民混在一起,是提醒她们,也是为了让苹儿死心。


    姜芾就这样抱着她,听她哭了许久。


    少女一生只动一次的心,她比谁都懂。


    “师父,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希望你开心快乐。”苹儿揩了揩泪,“师父,我想去徐州了。”


    姜芾微微愣住,却并没有多少意外与不解。


    她自己当初受了伤,不想待在处处都有他的影子的长安,毅然决定回江州。


    对苹儿来说,江州,处处都是周玉霖,她想去徐州,人该往前走。


    逃避不是软弱,是让伤口暂时愈合的最佳方式。


    苹儿继续道:“我问过师兄了,徐州的新医馆正缺大夫,姜枝妹妹还在那里。我去,也好与她有个伴,徐州离江州也不远,我若想师父你了,半个月就回来了。”


    “好。”姜芾笑笑,“那你去吧,你如今也是个优秀的大夫了。”


    苹儿自然不会去他的婚宴。


    她没有犹豫,也没有等,在第三日的一个秋雨连绵的清晨,只身去了徐州,带着那只他送给她的小狗。


    她走后的第二日,姜芾照常打理医馆,傍晚准备关门时,发现外面还有几筐药草忘了收。


    她取了簸箕去收,刚蹲下身,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师父。”


    她猛地转身,看见周玉霖站在她身后。


    他一袭白衣,眉眼还是一股少年气,短短一月不见,瘦了许多,神色颓靡,全然看不出明日都是要成婚的样子。


    姜芾一时讶异,顿了顿,才如常露齿一笑:“好久不见啊。”


    上次见面,还是医馆刚开,他带人去搬东西,却不告而别。


    “师父,医馆的生意好吗?”周玉霖露出久违的笑。


    他趁着父亲出去了,甩开小厮偷跑出来,不过这一趟不能太久,他马上就会被人找到,然后带回去试婚服。


    “好得很,每日赚得可多了。”姜芾并未主动提那些事,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周玉霖频频朝里探望,他不知见了苹儿要怎么说,可他还是想来见她最后一面。


    他成了婚,就要去扬州了,依父亲的意思,往后就不回来了。


    他想替他二姐,跟苹儿道个歉,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姜芾弯下腰拢药草,风轻云淡:“苹儿她走了。”


    周玉霖蹙眉,急切追问:“她去哪了?什么时候走的?”


    他怎么不知道呢,她离开江州,去了哪里呢?


    姜芾一字不落地转述苹儿临走时的话:“她说,万一我还能见到你,叫我别告诉你她去了哪。走了就是走了,这场筵席总有一天会散场,她与你,不是一路人,自有属于各自的路要走。从前那些事,可以留在心里,但若一定会让人痛苦辗转,那忘了也没关系。”


    周玉霖听着这些话,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他想来见她最后一面,可都见不到了。


    姜芾像那天安慰苹儿一样,拍了拍他的肩,“难受是一定会难受的,可终归都会过去。”


    “师父,我真的不想娶妻。”周玉霖道,“是我娘家的表妹,我不喜欢她,师父,我只喜欢苹儿。”


    他都觉得这一切是梦,梦醒了,他与苹儿还在湖霞村的那方小院子里吃西瓜、摘菜、劈柴、遛狗……


    他也哭了许久,哭到天渐渐暗下来。


    今日以后,他也再见不到师父了。


    姜芾在他低头时,也拭了拭泪,“好了,我们都要向前走啊,一辈子还长,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收好药材,打算搬进去,周玉霖最后一次从她手中接过:“师父,我来帮你。”


    姜芾松了手,任由他拿去,她望着他的背影,眼底再次泛起水色。


    看似稀松平常,可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也不想分离,为何人和事总是会变,总是不如愿。


    周玉霖将筐子稳稳当当放好,出来时,朝她张开了双臂,“师父,我能抱抱你吗?”


    姜芾当然答应,这是他们之间,最纯粹的师徒情与友谊。


    她伸手,与他紧紧一抱。


    她发现他真的比两年前,长大了不少。


    拥抱时,周玉霖哽着声,郑重道:“谢谢你,师父,你教会了我许多。若你能再见到苹儿,帮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第69章 陷阱杀了他


    余晖为这个不起眼的小镇镀上一层碎金光影。


    倦鸟飞回树梢,烟火气旋绕屋檐。


    周玉霖的身影就这样消失白墙黛瓦间。


    姜芾又一次送别朋友,往后再见不知是何时。


    回到家,心事重重地用了膳,她坐在床上看医书,怎么也看不进去。


    星子悬空,凉风习习。


    入了冬,这个时节已是有些凉了。


    她本以为凌晏池今日是不会来了,夜里睡得迷迷糊糊,被子一掀,一道厚实的身躯贴了上来。


    她本梦半醒,神思惊慌,抬脚就踹,却被人扣住脚踝。


    “是我,念念。”


    听到这个声音,姜芾松了一口气,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我还以为是贼呢,你大半夜的还来做什么?”


    他来找她,遇上她没回家,他就要一直在檐下等,念他有时被雨淋湿,她大发慈悲给了他一把钥匙。


    却不知他大半夜地像鬼一样贴上来。


    凌晏池在县衙忙到深夜,马不停蹄地就来了,他看她睡了,本想静躺在她身边,没曾想竟惊醒了她。


    “我想来看看你,把


    你吵醒了。”他嘴上说着,脱了一件外裳就往她身旁钻。


    她发丝间不仅有皂荚的馨香,身上还总有一股淡淡的药草香。


    身上又温又软,他在路上便心驰神往。


    姜芾手脚并用推他:“你身上太冷了,炭盆里还有些炭火,烤热再过来。”


    “好好。”凌晏池笑着,披衣下床。


    他坐着烤了半天,自己摸着身上暖融融的,才再次掀开被子躺进去。


    姜芾仍背对着他,察觉到腰身一道力骤然收紧。


    凌晏池埋在她颈窝:“现在暖不暖?”


    “嗯。”姜芾淡淡答。


    凌晏池起初以为她是困了,于是静躺在她身侧,没有说话,可渐渐地,她身子还在时不时细微抽动,他便知她没睡。


    这样,许是有心事。


    “怎么了?”他嗓音轻缓醇厚,“可是医馆遇到事情了?”


    姜芾被他抱在怀中,浅浅摇头,带得身子也微微晃动。


    凌晏池瞎猜一通,想到有几日不见苹儿他们了,问:“苹儿和周玉霖,我有好几日没见他们了。”


    这算是猜对点上了。


    姜芾本来不想跟他说,只想自己默默消化,可他这一问,便让她觉得她可以跟他说说,无需费口舌。


    “他们都走了。”姜芾翻了个身,眼眸在黑暗中闪着光,“周玉霖家里人逼着他嫁人,苹儿怕继续留在江州伤心,所以去徐州了。”


    凌晏池默了好半晌,才知她今日为何如此郁郁。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未得上天眷顾的人还是多的。


    人人生下来,都有自己的命。


    “能再次遇到你,我无比庆幸,否则,我恐怕就要错失你一辈子。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所以我会牢牢抓住,不会再放开你,他们离开,但我不会。”他吻了吻她的眉眼。


    姜芾闭上眼睛,觉得他身上的气息还是那样熟悉。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握拳在他胸膛重重锤了两下,“你不觉得你这人也很欠吗,我不想要你了,你又上赶着来。”


    凌晏池搭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不老实地游走,低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骂我打我都行。”


    姜芾擒住他作怪的手:“呸!你才是不知廉耻!品性难琢!”


    凌晏池即刻就骂了几句:“我不知廉耻,我品性难琢。”


    “这就够了?骂到我睡着!”


    凌晏池将这八个字翻来覆去地说,说得口干舌焦。


    直到姜芾昏昏欲睡,觉得他烦人,才让他闭嘴。


    ……


    长安,长乐宫。


    凌贵妃陪儿子用了午膳,李瑀去了文渊殿读书,她抱着袖炉,躺在软榻上浅眠。


    “娘娘,章太医来了。”


    凌贵妃不过堪堪三十年华,肌肤如雪,容貌靓丽,懒懒抬手,示意人进来。


    章太医被宫女引着进来,跪下叩拜,低声说了几句话。


    凌贵妃的一双美目倏而一暗,起了身:“芸妃果真有了?”


    章太医是她在太医院安插的人,负责给得宠的芸妃请脉。


    “娘娘,臣给芸妃娘娘号脉,的确是喜脉,只是不足两月,加之芸妃娘娘月事向来不准,自己等闲察觉不出来,臣不敢声张,即刻来告知娘娘。”


    凌贵妃攥紧袖炉,往日那双亲和温婉的眸子透出一抹厉色。


    她倒是低估那个老东西了,半截入土了还能生得出来。别又是吃了鉴镜那个妖道的药,怎么不一下吃死他!


    回想当年,父亲看重两个哥哥,为了家族前程,将她送进宫当妃子。


    她那时不过豆蔻年华,老皇帝却已年过半百,她忍辱负重生下瑀儿,熬了这么多年,深宫之中唯她独尊,如今皇帝也快死了,绝不能让芸妃生下孩子。


    她的儿子,必须当上皇太子,坐上帝位。


    送走了章太医,她唤过贴身宫女宝玦,低声说了几句,忽然眸中一暗:“去办。”


    当晚,芸妃的未央宫灯火通明,俱是叫喊声。


    皇帝好不容易眠了眠,内侍便进来通报,说未央宫出了事。


    他正要问,凌贵妃便进来了,她打扮艳丽,在眼尾刻意点了一颗痣。


    皇帝朝她伸出垂垂老矣的手,看到她走过来,像是看到了先皇后。


    她与先皇后,实在是长得太像了。


    每次召她侍寝,他都会让她点上眉眼处那颗痣。


    凌贵妃忍着恶寒,将脸贴到他手上,“陛下。”


    “雪儿。”皇帝喊了一声。


    凌贵妃嘴角的弧度藏着冷光,他唤的是先皇后的闺名。


    “陛下,臣妾在。”


    皇帝问:“未央宫怎么了?”


    他自然不知芸妃有身孕的事。


    凌贵妃攀着他形似枯槁的手,如实答:“陛下,臣妾听闻芸妃妹妹身子不适,带了些滋补品去探望,进了未央宫,不见太监宫女,唯见一屋暗灯,男女交缠声不绝于耳,臣妾闯入,竟见……”


    皇帝瞪大双目,猛咳两声,“看见什么了!”


    “见芸妃与侍卫私通,二人交颈相依,难舍难分——”


    “够了!”皇帝用尽全力嘶吼,眼中布满血丝,连骂两声:“贱人!贱人!”


    凌贵妃一鼓作气,最好今夜就活活把他气死,“陛下,臣妾还在芸妃的榻下搜出了大逆不道的巫蛊之物。”


    她话音一落,小太监呈上东西,竟是一只身着龙袍,扎满尖针的巫蛊娃娃。


    皇帝勃然大怒,挣扎起身,半边身子摔到地上,掀翻了那东西。


    凌贵妃悲声痛哭:“陛下,难怪陛下龙体有恙,吃了丹药却不见好,原是那毒妇在如此陷害陛下!”


    皇帝被人抬回床上,指着明黄的龙帐,“杖毙,给朕杖毙,朕要诛那贱人的九族!”


    凌贵妃跪在龙榻边,一声不吭,幽幽拭泪。


    她就知道,老东西谁都不顾,只想长命百岁,其实他根本就没想过立太子。


    他不喜欢宁王,也不喜欢她的儿子,他爱的只有他自己。


    他要真长命百岁,这满城的风雨就停不下来。


    皇帝暴怒癫狂,因常年服用金丹,每每激动,脸上就泛起可怖的紫红,“华盈呢,去给朕找,找到了即刻开祭坛,一个个都是奸贼,罪不容诛!”


    他没想到,华盈竟然失踪了,长安城翻来覆去都没找到。


    “是,是。”小太监哆哆嗦嗦退下。


    凌贵妃回了宫,宫女送来热水,她不管不顾,伸手掬了捧水擦起脸来。


    “娘娘!”宝玦见她失态,过去服侍。


    凌贵妃狠狠将眉眼的痣拭了,再接过帕子一寸寸擦面颊,终于能放肆骂着:“恶心,太恶心了!”


    谋划这么多年,点了这么多年的痣,她势在必得。


    今日还不算什么。


    皇帝不是忌惮她凌家吗,等有朝一日,她的儿子坐上皇位,她偏要让凌家比如今还风光千倍万倍!


    芸妃被杖毙,此事一出,宁王李珩也知晓了。


    他将华盈安置在一处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别苑,日日去看望她。


    父皇既然打算先对阿姐下手,那就别怪他不义了。


    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芸妃一尸两命,宫里的人都道是她与奸.夫珠胎暗结。


    只有他知道,是凌贵妃坐不住,开始动手了,她若再哄得父皇立下遗诏,他这辈子的辛苦谋划就完了。


    “可以动手了。”他冷声吩咐人。


    当晚,三皇子李瑀仅仅在文渊殿读书时用了半块点心,便腹痛不止,昏迷不醒。


    太医一诊,是中了毒。


    凌贵妃从来没生过这么大的气,下令打死了文渊殿的一拨厨子,亲自照料三皇子。


    可这毒太医院竟没有一个太医能解,凌贵妃信任的章太医都说此事难办,要靠汤药吊着。


    宫里的皇子中毒了,此事传回凌家,凌家人慌乱不堪,连远在江州的凌晏池都知道了。


    信上还说,京中以抓盗贼为由,关了好几处城门,长安的天黑压压的,怕是有不好的事。


    沈清识也频频收到宁王的信件,宁王对他逗留延宕江州不满,速速诏他回去商议宫变。


    烛光下,他嘴角弧度冷冽,不疾不徐,将那封信烧了。


    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可回去之前,他还得做一桩事。


    这事可比回去有趣多了。


    他换上往常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态,主动去找了姜芾。


    姜芾待他不冷淡也不热情,只说自己忙,怕是顾不上他,让他随便转转。


    他温温笑道:“那日的事是我错了,一时糊涂说了些混话。我马上就要回长安了,你既对我无意,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了,最后一面,能否陪我吃顿饭?”


    “好吧。”姜芾沉默,终还是答应了。


    他们好聚好散,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友谊,没有遗憾了。


    醉春烟酒楼。


    二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沈清识挑她爱吃的菜上了一桌。


    自从那日他说了那番话,姜芾已经发觉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许微妙了。


    有些伤人的话说了,就像是一道疤,抹不去的。


    她一言不发,夹着菜吃起来。


    楼下的烧饼店生意红火,人流如长龙。


    沈清识探手将窗推得更开,笑了笑,只提往事:“这家店开了二十多年了,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钱不够,就凑钱买一个饼吃,你一口我一口。”


    姜芾顺着他的话抬眼看去,也见两个孩童捧着一张饼蹦蹦跳跳。


    她浓密的睫毛上下翕动,忆起幼年那些事,嘴角扬了扬,“我爱吃饼皮,你就吃馅,有一回你没拿稳,掉地下了。”


    “你就哭!”沈清识记忆犹新,“哭了三天都不理我。”


    这些记忆,对他来说已经异常遥远,若不是面对她,他是不会去回想的。


    想这些有何意义呢,一生一次的少年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


    姜芾收回视线,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现如今长大了,反倒吃腻了,也没那么好吃。”


    她一贯重感情,对沈清识那份友谊未散,对他,还是感激比隔阂多。


    “你今日就走吗?”她终于问。


    “今日就走,以后呢,就不来了。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听到这句话,姜芾心中万般不是滋味。


    毕竟相识十余载,这一句桥归桥,路归路,终归是来得太快、太突然。


    她举起他斟的酒水,这酒水虽然烈,她不善饮,但她还是想敬他,最后一次。


    举杯对碰,酒水饮尽。


    她眉眼一弯:“祝你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沈清识见她这般真诚相送,不知为何,胸膛滚过一团火,也扯了一个幽深的笑:“好,谢谢你。”


    这算什么,跟他道别吗?


    他不禁冷嗤。


    她双眸明亮,朝他淡笑,喻示冰释前嫌。


    他忽然不自在地别开目光,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涩意。


    天底下怎么会有她这般单纯愚蠢之人,她竟还把他当朋友,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镇定坐在他眼前。


    她若是不来,他便不会有这般多的杂念。


    他可以放下她,独自回长安去,以后她的事,都与他无关了。


    可她偏偏来了。


    既然是她自己要来的,又岂能怪他放不下她,不甘心如此。


    他指节敲击桌沿,一下、两下、三下……


    每叩一下,他对想拥有她的执念就逐步加深。


    姜芾意识渐渐模糊,腿脚也软得仿佛失了力一般。她是大夫,她很清楚,这绝对不是醉酒导致的眩晕,她被人下药了。


    她眼底泛起一片阴影,强行掀开沉重的眼皮,看他的眼神中连那丝留恋都烟消云散,话音虚弱无力,又带着几分愤怒与质问:“你对我做什么了……”


    沈清识望着她倒在桌上,拖长轻柔的音调:“念念,我不舍得害你,放心。”


    凌晏池收到长安变天的信件,打翻了一盏茶。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宁王竟就开始谋反了。


    皇帝病重、三殿下中毒、禁止城中百姓通行,桩桩件件都敲击着他的心。


    这笼罩大齐天下几十年的阴云,是一举撕开裂缝,还是任风雨继续疏狂?


    他不能在江州坐视不管。


    今夜来找姜芾,是想来告知她,他要回长安平乱,想必她会懂的。


    可等到半夜,也不见她回来,他去了念安堂,早已大门紧闭,甚至又去了她舅舅与师兄家寻人,两家都道她没来过。


    他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可又想到她从前也去过百姓家中看病,天晚了便会等次日再回家。


    他提心吊胆坐到天明,仍不见她回来。


    天亮了,各处铺子都开了,他去念安堂左侧的丝绸店问询,这家老板常与姜芾打照面,想必会留意她的行踪。


    老板道她昨夜跟着一位俊朗男子上了醉春烟,什么时候出来的记不清了。


    凌晏池听他描述,便知那是沈清识。


    可沈清识昨夜就回了长安,念念会去哪呢?


    他心口猛然一震-


    昨夜落了雨,今晨才云销雨霁。


    宽敞平坦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行驶。


    光影透过车帘坠上姜芾眼睫,她意识混沌,眨动几下眼。


    “醒了?”


    沈清识捧着一卷书坐在她身旁,见她终于睁开了眼,将方才吩咐人买来的热汤面推到她面前。


    “睡了一夜了,醒了就吃点吧,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姜芾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昨夜发生的事尽数涌回脑海。


    她目光幽深,紧紧盯着沈清识。


    沈清池清淡一笑,“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姜芾下意识往后靠。


    眼前这个人,神态虽温和自若,可她能看出,他与往常不一样。


    她恍然忆起,凌晏池跟她说过很多次,碧湾峡有沈清识的手笔。


    可那时,她对他深信不疑,如今望着他陌生的眸子,她背脊攀上一股后知后觉的寒凉。


    他或许,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无耻。”她张口便骂他,冷漠道:“你要带我去哪?”


    沈清识置若罔闻,面上丝毫不见愠怒。


    待她,他还是有十足的耐心。


    “自是带你回长安,我们将婚事给办了,从今往后,再不分离。”


    他说得斩钉截铁,对她似乎势在必得。


    他从前就是太依着她了,倘若那年他不放她回江州,如今她就是属于他的。


    她骂他无耻,他倒是后悔没早些做个无耻之人。


    “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姜芾只觉太过荒谬,她对他唯余失望。


    她挪动身子起来,“我不去,我要回江州。”


    她不会回长安,看穿他的面目后,更不可能与他有什么。


    沈清识擒住她的胳膊,将她压制在车壁上,腰腹贴上她,“还没到呢,你去哪?”


    姜芾奋力推开他,撩开车帘欲走,几把银白长刀探入车内,差一点就刺入她心房。


    她神色凌乱,放下车帘。


    沈清识在身后幽幽道:“我这个人有个习惯,我得不到的东西,旁人也别想得到,你若不跟我回长安,非要闯出去,也就只能血溅三尺了。”


    姜芾无可奈何,一腔愤意无处发泄,一脚踹翻了檀桌,那碗热汤面打翻,汤汁溅在沈清识的袍角上。


    沈清识不怒反笑,叫人进来收拾,对她道:“不吃就不吃,那……看戏如何?”


    他就不信,凌晏池不会追来。


    长安变了天,凌晏池定会回长安,为了不让此人回长安搅局,他正好拿念念做个饵,一举杀了他。


    只要他敢来,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姜芾听不懂他这些匪夷所思之言,指着他骂:“我真是看错了你,你骗我这么久,不累吗?好玩吗?”


    “和你玩,我最是开心了,这样玩一辈子我都不累。”沈清识拿过一方帕子,慢条斯理擦拭衣裳,“可你偏偏伤我的心,我就玩不下去了,只迫不及待想快点得到你。”


    “你不觉得这样没意思吗?”姜芾问。


    她从头到尾都对他无意,他这样做,到底有何意义?


    “那又如何?”沈清识话锋一转,嗓音陡然冷冽,像是在逼问她,“我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的情谊,哪里比不过他了?”


    姜芾无奈叹息:“感情强求不得。你知道吗,我以前是觉得你比他好,但是是我瞎了眼,他为民请命,舍身忘死,而你助纣为虐,残害百姓。他不会强迫我做不愿做的事,而你,道貌岸然,手段卑鄙。请你扪心自问,你哪里比得上他?”


    沈清识眸底燃起一簇火花。


    他扣住姜芾的双肩,步步逼近,望着她明澈干净的眸子,他突然间意识到,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


    哪怕是相比三年前,她也与那时截然不同。


    “不要让我恨你。”姜芾闭上眼,偏过头,以


    躲避朝她压迫而来的阴影。


    她在赌他不会。


    这句话,真正冻结了沈清识的神思,他动作微僵,与她对视几息。


    她眼中蕴含坚不可摧的火,两道火花交缠碰撞,终是他败下阵来。


    他放开手,连连冷笑。


    “你说得对,我又不是什么君子,自然不用做那些君子做的事。”


    姜芾见他松开手,紧绷的心绪终于松了松。


    她冷静下来,忽然想到他那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心头也泛起不好的预感:“你说,看什么好戏?”


    沈清识回她一个笑:“别急,还没开场。”


    下晌,到了徐州地界,狂风大作,骤雨忽至。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亮急躁的马蹄声。


    姜芾不知为何,双目登时一亮,心也不可思议般跳动两下。


    此时,马车外的侍从掀帘来报:“大人,果真来了。”


    姜芾急切掀开车帘,见凌晏池一袭劲衣,冒雨策马而来。


    她心绪沸腾,可转而便被凉雨浇湿,指尖寒意阵阵。


    她即刻意识到,这是陷阱,沈清识在以她为饵。


    果不其然,沈清识声线冰冷:“杀了他。”


    第70章 兵临“只要是你,我都会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埋伏好的杀手一拥而上。


    隔着急躁雨幕,只见数道长刀出鞘,光影猎猎,如白虹交织——


    凌晏池一人策马,被团团黑影包围,马蹄溅起一片水花,他顷刻间像被巨浪吞噬。


    马车在往前走,姜芾离他越来越远,心急如焚命令:“停下!停下!”


    可没有人听她的。


    “你利用我?”她眼眶猩红,不可思议地望着沈清识,失望地道出这句话。


    沈清识不答,身后厮杀声渐大。


    姜芾只能探头往后看。


    人仰马翻,一片狼藉,地上都是血水。


    这些人都是杀手与死士,她担心凌晏池寡不敌众,急切抓起沈清识的手臂:“快停下!”


    沈清识暴怒甩开她的手,赤红的眸子盯着她:“我为什么要停下,我最是恨不得他死。”


    姜芾喊得声嘶力竭,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浇透。


    沈清识静静听着她喊,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到刀剑碰撞声。


    姜芾心口坠坠地疼,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知道,他是下了死手的。


    他只要利用她,凌晏池就一定会来。


    若是她再小心一点,早点认清他,看穿他的面目,不上他的当,就不会这样了。


    “怎么样了?”


    深夜,雨水止息,他问来禀报的杀手。


    杀手道:“身中数刀,滚落山崖,不出意外,已是没命了。”


    姜芾心绪一断,泪眼啪嗒啪嗒落下。


    他真的会死吗?


    在她的印象中,他总是受伤,可每次她都能看好他。这次呢,她不在他身边,他还能绝处逢生吗?


    她就这样呆滞无神,一声不吭,从天黑坐到天亮,又从天黑坐到天亮。


    去不去长安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否还活着?


    “念念。”


    沈清识端来一碗热粥,却被她伸手推翻。


    她屈腿而坐,把脸埋在身前,谁也不想理。


    沈清识独自喃喃:“你放心,我知道你不喜欢过圈在高门里的生活。而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成与败,我都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等此间事了,我就带你归隐乡野,过你喜欢的日子。”


    他早已勘破他自己的结局。


    谋反若败,三皇子坐上皇位,势必不会放过他;若成,宁王坐上皇位,不过是表面君臣和善,再过几年,甚至都不用过几年,他的下场不会比赶尽杀绝好多少。


    姜芾僵麻的指尖动了动。


    他既知兔死狗烹,助纣为虐不会有好结果,为何还是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瞳孔无光,干涸的唇开合。


    “不这么做的话,我早就死了,现在就不能站在你面前了。”沈清识无奈哂笑。


    他的父亲,本就是宁王的人,干的伤天害理之事太多了,早已把三皇子一党得罪狠了。


    官场之上最忌举棋不定,他只能跟着宁王,稀里糊涂地走下去。


    不过在官场汲汲营营这些年,他早已有自己的打算。他都筹谋好了,他能护得住自己,也能护得住她。


    姜芾不想再与他说话,继续望着窗外灰蒙的天。


    她已经看不见江州连绵起伏的山峦,眼前的大路平坦开阔,继续往前走,是要到长安了……


    三年了,她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马车停在沈府门前,她进了府,被安排在一间厢房里。


    沈清识离去后,她打开一望,外面全是护卫,她根本插翅难逃。


    门外传来他吩咐下人的声音:“给她送每日三餐,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人若是跑了或者出了什么事,你们都陪葬。”


    姜芾疲累至极,盯着精美繁琐的雕花窗棂,只觉天旋地转。


    她想出去,她想回江州,她迫切想知道他的消息。


    这几日,沈清识早出晚归,每日都告诉她,凌晏池已经死了。


    “出去。”姜芾不想听。


    她不想看他一眼。


    ——


    皇帝已经下不了床了,三皇子靠汤药吊着,凌贵妃整日以泪洗面。


    宁王买通了城防司,举兵而来,宫变已然开始。


    城中黑压压一片,百姓关紧门窗,山雨欲来。


    姜芾习惯性在枕下藏一只尖瓷片。


    这日晚,她还没睡着,沈清识靠近她,被她用瓷片划伤了手。


    她没有递给他一个关切的眼神,只有冷漠与疏离。


    沈清识望着自己手上的血滴在脚边,苦笑道:“我只是以为你睡着了,想替你盖被子。”


    他没想到,她防备他至此,甚至毫不留情伤他。


    “你放我走吧,这样没有意义的。”姜芾背对着他。


    沈清识不语,静静望了她片刻,捂着伤口出去。


    他终于明白了,他强求不来她,将她留在身边,只是他心有不甘。


    宫道上沸反盈天,已响起了兵戈声。


    他对胜败,并没有太大的期待或是恐惧。


    唯有她,能牵动他一丝丝情绪,可她厌恶他,想杀他,他们之间的那些情谊,早已面目全非。


    他是时候该走了……


    姜芾竖耳聆听他离去,才扔了那只瓦片,缓缓转过身。


    月光穿越纱窗,投下满地清晖,夜里很静。


    后半夜,她似乎听见他在与手下议事。


    “殿下已按大人您的谋划,预备明日一早从顺阳门攻入内宫……”


    她没穿鞋就下了榻,躲在门后听。


    听了许久,外头人声逐渐消散,她试着推了推门,仍是纹丝不动。


    她知道,长安要变天了。


    到了明日,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凌家还能安然无恙吗?就算他还活着,往后又会怎样呢?


    她光是想着,心头便一阵窒息。


    次日,阴云密布,似是有雨袭来。


    她打开窗,冷风灌了满怀。


    院子里竟少了一批护卫,恰逢婢女来送早膳了。


    她望着桌上的粥与点心,心事重重,随口问了声:“往常外头的那些人去哪了?”


    婢女规规矩矩道:“娘子,那些人都跟着大人走了,大人似是有急事,吩咐奴婢看顾好您。”


    姜芾搅动着粥碗里的银调羹,心头微微一动。


    用完膳,她吩咐那婢女多抱一床被子来御寒,“我昨夜睡得不好,想继续睡一会儿,你们莫要进来扰。”


    她的吩咐,那些奴婢们自然不敢不听。


    坐了一会儿,她听外头安静得很,无人靠近,打开窗,轻手蹑脚地跳了出去。


    沈府,她三年前是来过的,府上的一切都没怎么变过,有几扇门,几条小道,她都记得。


    说来也怪,院中四处竟没什么下人,前门有人把守无疑。


    她便顺着竹林小径走到偏僻的后院,看到送菜到厨房的菜车停在后门,下人卸菜进厨房,车旁暂时无人。


    她掀开装菜的大木桶,藏了进去,在里面躲了好几刻钟,终于感


    受到车轱辘转动。


    菜车在一家酒楼的后巷停了下来,她钻出来,天光大亮。


    昔日繁华的长安街头如今人迹寥落,她似乎能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一队接一队兵马呼啸而过,直奔皇城。


    “念念!”


    姜芾转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马上之人身形高大,眉目俊朗,袍角随风摆动。


    她眼底泛起尖锐的涩意,这些日子的担心与思念如汹涌的猛兽,反扑而来,冲乱了她的心神。


    她再也欺骗不了自己的心,她就是担心他,没他消息的这段日子,她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好饭。


    她朝他奔去,凌晏池下马,与她相拥。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她哭着,话音都有些哑。


    凌晏池身上沾了血迹,不敢伸手抱她,只在她耳边道:“我怎么会死,你还没答应嫁我呢。”


    他受伤落崖,刚好苏涟带人来接应,强撑着回了江州,的确是命悬一线,他躺了十天。


    十天,半梦半醒,都是她,时而混沌,时而清晰……


    还好,他还有一条命在。


    刚能下床,他便马不停蹄赶来江州,一路快马,不曾停歇,赶到长安,又大吐了几口血。


    “你身上怎么有血,你的伤怎么样?”姜芾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又观他唇色发白,羸弱得不成样子,不禁心血发冷。


    凌晏池笑声虚弱:“我没事,我闯入沈府找你,身上都是别人的血。”


    他带她回了定国公府,他知她可能不想进那方院落,于是没有声张,只将他安置在东府,说是苏净薇的朋友。


    再次踏入这座府邸,姜芾只觉恍如隔世。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从前的种种在她心头流转,那些回忆如真似幻,好像就在昨日。


    她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再次回到这里。


    凌晏池亲自陪她去东府。


    一些下人认出了姜芾,不免大惊,有凌晏池在身旁,他们都不敢乱问乱说。


    苏净薇快要生了,好在她身子健硕,不似寻常孕妇那般整日懒散嗜睡。


    听下人来报,说大爷带着从前的少夫人来了东府,她知觉讶异,忙站在檐下迎接。


    二人久别重逢,拥在一起。


    定国公率兵入宫平乱了,凌晏池安置好了姜芾,即刻就要动身。


    “你等等。”


    姜芾喊住他,“叛军还未攻入内宫吗?”


    凌晏池答:“内宫诸多宫门皆有重兵把守,还未见叛军行踪。”


    只是不知他们会攻哪道宫门,宫里只好调禁军防守,可禁军这些年疏于管束,一贯懈怠,怕是撑不了多久。


    姜芾若有所思,修长的睫毛眨了眨。


    她就欲脱口而出告诉他正阳门,可是,话到嘴边,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从沈府逃出来,似乎也太轻松了些……


    偷听到的军情,也像是沈清识有意为之。


    她已经被他利用过一次,绝不会再上他第二次当。


    “我偷听到了沈清识的谈话,他们说从顺阳门攻入,但这应该这个幌子,他故意放我出来,想利用我传递假情报。”


    她眼底流淌着无限黯淡。


    与他十几年的情谊,至此就一刀两断吧。


    凌晏池知晓了。


    若不是顺阳门,那便是紫阳门了,这两门一首一尾,一旦兵力集中在一处布防,就会给另一处可乘之机。


    “我有分寸了。”


    他回头望她一眼,嘱咐:“我知道你不想回这里,但如今情况危急,我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安顿你,你就呆在这,等我回来,好吗?”


    姜芾点头,她能看出他忍着伤痛,背脊沉了几分。


    可她不能劝他,也劝不动,千言万语凝聚出一句:“你当心。”


    有她这句话,凌晏池便安稳离去。


    他正翻身上马,欲直奔宫门,凌明珈和凌子翊也牵了马来,要去支援父亲。


    凌晏池道:“宫里有我与父亲,等天暗了,街上必定兵荒马乱,你们留下来看顾好家宅,家中还有女眷呢。”


    ——


    宫里人流散乱,早已乱成一锅粥。


    如今人尽皆知,宁王狼子野心,欲举兵谋反。


    危难之际,一半大臣已降,一半人负隅反抗。


    京中调不来兵马,只有定国公部分留守在城郊的兵马,与许久未动用的羽鸾卫。


    羽鸾卫的兵符在内阁手上,所幸内阁几位大臣忠君,死守兵符。


    凌晏池去内阁取兵符,几位老臣都当他是三皇子党,不愿交出。


    凌晏池来不及与他们多说,剑一横:“若再不交出,等宁王事成,你们就得交出项上人头!”


    听着宫门外的厮杀声,内阁首辅衣襟湿透,哆哆嗦嗦交出。


    凌晏池拿了兵符,掉人死守紫阳门。


    宁王身披铠甲,本欲直攻紫阳门,可转眼间,原本势单力薄的城门固若金汤。


    他意识到了什么,问副将:“沈清识他人呢?”


    副将答:“末将派人去过沈府,可府上早已人去楼空。”


    宁王目眦欲裂,生生折断一支箭,他不相信,此人居然会背叛他!


    另一边,青衣男子策马在空无一人的长街狂奔。


    拿出宁王赐给他的令牌,城卫恭敬放他出了城。


    沈清识在城郊古亭勒马,最后一次回望长安。


    这个地方,他本来也就不愿来。


    想到姜芾,他忽而低低一笑。


    他原本可以直接放她走,告诉她是紫阳门,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轻易让他们赢,不甘心眼睁睁看她去找凌晏池,看他们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这个时辰了,城中还是浓烟滚滚,兵戈交织,可见那丫头定知道,他在骗她。


    他守着这最后一丝慰藉,她还是懂他的。


    只是往后,再也不见了。


    他的衣襟沾满雨露,策马向无边青山奔去……


    子夜,长安城上空的烟尘终于消散。


    宁王中了两箭,跌落下马,被凌晏池生擒,他望着这个曾经视人命如草芥,高高在上的尊贵皇子,眸中墨色翻涌。


    今日,他终于可以替周濛初、替碧湾峡以及千万被迫害的百姓报仇。


    希望他们泉下有知,沉冤昭雪。


    念念说终会有这一日,他终于等到了。


    宁王被一路押入殿中。


    皇帝服了最后一颗金丹,强撑着一口气起身。


    他早就猜到,宁王会反,可没想到会这样快。


    大臣、将士、宫妃都被圣令召集而来,金殿中亮如白昼。


    皇帝被曹英扶起,颤颤巍巍走过去,怒扇宁王一巴掌:“不忠不孝的逆子!


    逆子!”


    他还想抬脚去踹,可病体实在虚弱,提不起力。


    那边太监来报,说三皇子的毒已经解了。


    凌贵妃与凌家人皆是大喜。


    皇帝却迟疑一阵,望着满殿黑压压的人,只觉目眩神迷。


    他这逆子急于谋反,如今事败,再无翻身的可能,那么这一屋子的人,都是老三的拥趸者。


    这些人虎视眈眈,一双双锐目盯着他,都像在逼他。


    他一辈子耗尽心血都想铲除凌家,到头来,还是便宜了他们这些乱臣贼子!


    宁王发丝散乱,仰天大笑:“我是逆子,那父皇你呢,你昏聩无能,荒淫无道,你配做一个帝王吗?”


    他此话一出,臣子的目光都聚集在皇帝身上。


    “闭嘴!闭嘴!”皇帝暴怒,还是被曹英扶着,方不至于跌落。


    他还没死,就算传位给老三,他还可以当他的太上皇。


    鉴镜说过,他是真龙天子,福寿齐天,他能活百岁千岁,等到那时,他未必不能从这些逆子手中夺回权柄。


    怪就怪,他当年没掐死这两个逆子,让他们觊觎他的皇位。


    他急于让宁王闭嘴,不想让他道出实情,对凌家父子道:“纯德,砚明,去给朕杀了这个奸贼,杀了他!”


    凌晏池无动于衷,冷冷看着那父子俩。


    他猜到,沧州郡、碧湾峡……背后远不止一个宁王可以操控得了。


    皇帝毫无帝王之样,金冠掉落,苍白的鬓发垂下,像个市井疯徒。


    宁王不甘心,声音凄厉:“哈哈哈哈,父皇啊,我这些年替你背了多少骂名!你说没钱建清宁殿,叫我把手伸去沧州郡捞,还要打着思念我母后的幌子建宫殿,你自己都不恶心吗!碧湾峡劫来的钱,我分文未取,不都通通到父皇你的私库里去了吗?”


    “闭嘴,你给朕闭嘴!”皇帝咳出一口血来。


    众臣交头接耳,惊叹不已,只能纷纷跪地。


    有义愤填膺的臣子站起身:“陛下岂能如此!陛下令臣等、令大齐百姓寒心啊!!”


    “闭嘴!”皇帝推开曹英,跌跌撞撞,“你们这些佞臣,竟听信这贼子的胡话来指责朕?朕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宁王不理会,继续道:“我替你干脏事,我来背恶名,那些老东西都说父皇你器重我,把我架在众矢之的,父皇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对我有一丝丝父子情吗?”


    皇帝耗尽力气,蓦地笑了,混浊的嗓音令人感到刺耳:“你一个孽障,也配跟朕谈父子情?”


    此话一出,殿中出奇安静。


    凌晏池屏息,垂在身侧的手指都僵了僵。


    宁王眼眶含泪,胸腔鼓动,不可思议抬头。


    皇帝缓缓道:“你母后那个贱人,趁朕不在,与人苟且生的你。朕后来才知道,一刀杀了她,留下了你,做朕养的一条狗,你还想篡位,你一身低贱血脉,你也配?”


    他喜欢那个女人,却也恨那个女人。


    他常常后悔,为何那么快一刀结果了她,她既不愿跟他,他就该把她留在身边好生折辱!


    凌贵妃瞪圆了眼,手指冰凉,被宝玦稳稳扶住。


    她没想到,他竟这么可怕,可怕到痛恨一个人,却还能装出深情的姿态,要她上妆点痣,扮成那个人的样子与他同床共枕。


    她腹中不适,简直令人作呕。


    宁王癫狂疯喊,泪流在满是伤疤的脸上,与血水一同滴下。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


    他这一辈子,就是个笑话。


    他想得到的东西,一开始就不可能得到。


    他被人押下去,金殿鲜血淋漓。


    长安城滂沱大雨。


    皇帝当晚立下继位诏书,传位三皇子李瑀,自己退至奉先宫做太上皇。


    凌晏池带领文武百官直逼紫宸殿,要他立罪己诏,告慰死去百姓的亡灵。


    如今羽鸾卫兵符在凌晏池手里,皇帝不肯下诏,将士便披甲持械包围紫宸殿。


    曹英被策反,鼓着胆子进去劝,被皇帝咒骂,拿砚台砸破了头。


    送膳的宫女照常提着食盒进去,凌晏池眸光淡淡,长臂一拦:“陛下龙体有恙,这些膳食寻常且粗鄙,有损龙体康健,往后就不必送了。”


    他们这位陛下,坐于高位,却视他的百姓如芥子。


    他怎配安逸享乐、颐养天年。


    三年前,他廷杖加身,不得已装聋作哑,时至今日,那腔怨恨才终于有处发泄。


    黯淡的夕阳陨落,取而代之的是蓬勃朝阳。


    满宫上下都知,三殿下登基,凌家便要如日中天了,谁也不敢得罪凌家人,尤其是这位定国公世子。


    宫女听出了他话中之意,吓得哆嗦,“是。”


    没有人给紫宸殿送膳。


    一日、两日、三日……


    皇帝终于熬不住,罪己诏立了下来,告天下百姓。


    当晚,他服了曹英送来的金丹,突然呕出几口血,就这样龙驭宾天。


    三皇子正式登基,先帝豢养的那批妖道被即刻绞杀,这日,长安城的上空悬挂今冬第一抹阳光。


    凌晏池清理战事,在宫中连轴转了几日,直到第七日,才有空抽身出宫。


    出了宫,直奔府上。


    东府有喜事,这七日间,苏净薇生了,诞下了一名男孩。


    姜芾也在东府吃的好住的好,没有人主动提她过往的身份,只称她为娘子,是三少夫人的客人。


    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敬,不过却并未见有多开心,宫里的事她听说了,三皇子已经是如今的皇帝,凌家也要风生水起了。


    可这么多天,他却还没回来,也不知伤怎么样了。


    这日下晌,苏净薇因着坐月子,被凌子翊哄着眠了一会儿,姜芾无事可干,就一人坐在亭子里晒太阳。


    日光暖融融的,照得人骨缝绵软懒洋,她有些困乏,刚想支颐浅眠,腰身却一紧,被一双手束缚。


    她惊了一跳,转身一看,恼道:“我真是被你吓死了,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她站起身,与他紧紧拥抱,心中是说不出的欢颜。


    日影西斜,地上映着二人紧密相拥的身影。


    凌晏池脱了轻铠,换了身月白色袍衫,整个人儒雅温润,下颌抵在她肩头不舍放开:“念念,太好了。”


    这一切都是真是的,尽善尽美。


    姜芾被他靠得有些热,撞见几位婢女从旁匆匆而过,想推开他:“这是别人的院子,快放开!”


    “别动,念念。”


    凌晏池不肯放开,越搂越紧,嗓音有几分低靡,已是身心俱疲。


    “我想,歇一歇。”


    他说完这句话,终于放心倒了下来,这一下来得毫无征兆。


    “诶!”姜芾肩膀一沉,差点没扶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