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 81 章


    ◎濒临毁灭的美丽。◎


    我是在公司食堂接到电话的, 晏云杉就坐在我对面。


    他今天出现的时候,声称他认为在这里绝对不会再被打断了。


    我低头扫了一眼, 屏幕上闪烁着陌生的号码。迟疑了一秒,还是接了起来。


    “您好,请问是陆绪,陆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女声很客气,“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部,我们刚接收了一位叫洛棠的患者。他在入院登记中将您列为紧急联系人,请您尽快前来配合处理相关事务。”


    “谁?”我愣了愣。


    “洛棠。您认识吗?”


    “认识, 他怎么了?”我问“……他出事了?”


    “目前正在急救,疑似自伤,失血较多。”医生停顿了一下, 向我保证,“我们会尽力抢救, 请您尽快到场。”


    他是疯了吗?


    疑似自伤?


    我的手轻微地颤抖起来,几乎难以握住手机, 沉默了几秒,食堂里其他人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遥远,空旷的感觉在胸口蔓延开来,我勉强稳住声音问:“……他现在怎么样?”


    “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医生说,“正在抢救。”


    我尽可能保持着冷静, 答应了医生我会尽快到,然后挂断了电话,飞快地站起身。


    晏云杉问我:“怎么了?”


    “对不起。”我对他说, “但是我又要失约了, 我现在要去医院。”


    “怎么要去医院?”晏云杉皱眉, 抓住我的手腕, “陆绪,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刚才是医院打来的电话吗?谁出事了?”


    “……”


    我低着头,看着大理石地砖毫无规律的花纹,告诉他:“洛棠自杀了。他的紧急联系人是我。我现在要去医院处理这件事?”


    晏云杉的脸色立刻变臭了,看他的表情,是即将吐出刻薄话语的样子,但他还是忍了下去,低声对我说:“我陪你去。你别担心,我陪你去。”


    我拿着手机,思考了片刻,还是拨了陈谨忱的电话,让他送我去医院。


    去往医院的路程并不远,车子在早春寒凉的空气中缓缓行驶,我侧头看着窗外,眼前的景色一如既往地寡淡。


    冬季与春季之间的街景几乎没有任何美感可言。灰白的天色低压着整座城市,像是一块未揭开的布幕,将一切生机掩在身后。街道边的树木仍处在沉寂的状态,枝丫裸露,干瘦蜷曲,并没有任何生机。


    “……你说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做?”我说。


    晏云杉冷笑一声,说:“幼稚。不负责任。愚蠢。”


    我认为晏云杉的评价有些太过刻薄,有些后悔向他提问,我希望洛棠能尽快脱离危险,快点醒来,从他本人那里得到答案。


    急诊部的灯是冷白色的,毫无温度地照亮整片空间,将每一寸空气都显得苍白、清醒、而近乎刺眼。


    消毒水、酒精、药物、绝望、沉郁,所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还有脚步声与压抑的哭声,我想不会有人喜欢普通医院急诊部。


    走廊很长,脚步声被拖得绵长又沉重。


    护士确认我的身份,把我领到值班医生办公室。


    医生翻着手里的病历卡看我:“你是他紧急联系人?”


    我点头。


    “他伤得很重,右手腕有两处深切口,靠近尺动脉,好在送医及时,目前生命体征稳定,已经完成缝合和止血,正在 ICU 观察。”


    我没有说话。


    医生顿了顿,补了一句:“他意识不清醒,情绪情况暂不明朗。”


    “……他会醒吗?我能看他一眼吗?什么时候能转院?”


    “目前来看,会。”医生逐一回答我说,“但需要时间。等急救结束转入特护病房后,你可以在病房外看他。转院需要等病情稳定,大约24小时后。”


    “那我什么时候,能和他说话?”


    “我们安排了心理科会诊,今天夜里他转出icu病房之后,会对他的状态进行评估,稳定的话这之后你可以和他对话。”


    我点了点头。


    医生看了我一眼,又说:“警方可能会联系你。他家中留有物品,涉及非正常事件,需要配合简单调查。”


    “留有物品?”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等警察来了才知道。”医生告诉我。


    我签了字,让陈谨忱跟着医生去办其他的手续。


    然后在急诊部拥挤的长椅上找到了两个位置,和晏云杉坐下,荒废时间等着下一步的到来。


    晏云杉大概和我一样不太习惯普通医院的拥挤,蹙着眉,但是很难得的没有抱怨,伸手揽住我的肩,把我往他身上带了带。


    说实话,我不是很需要依靠别人,不过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把头搁在他的肩上,获得了不算多也不会少的安慰。


    半小时后,护士来找我,说派出所的民警到了,要我配合做一个简要笔录。


    我跟着他们下楼,匆匆赶往派出所。


    派出所里的灯管有点闪,空气里是潮湿和旧木头的气味。


    值班民警很年轻,戴着一副眼镜,语气不冷不热地让我填了份表格,又拿出笔录纸。


    “你和洛棠先生是什么关系?”


    “朋友。”我说。


    “你们最近还有联系吗?”


    我顿了一下:“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联系了。”


    “你知道他是否有抑郁、精神问题,或者自残倾向?”


    我下意识摇头,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洛棠曾对我说过很多次的“你不爱我我会死掉的”,简直像是一种诅咒。


    我一直以为只是他的情绪勒索,却没有想到他真的会自杀。


    现在呢?也是一种威胁吗?偏激到使用自己的生命?


    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不愿意这样去揣测别人,预设他人为自己放弃生命简直像是一种自恋过头的表现,这样的想法几乎让我生理不适。


    我诚实的说:“他有表达过,但是……我以为他在说气话威胁我。”


    民警点头,继续写:“他家里没有留下任何遗书和文字信息,我们在客厅的画架上发现一副刚完成的画,是你。”


    我抿着唇,沉默片刻,问:“我能看看吗?”


    很快的,我看到了他被装在塑封袋里的画。


    色调柔和,出奇地温吞和谨慎,和他以往那些明艳浓烈的风格不一样——像一个习惯高声喧哗的人,忽然学会了轻声说话。


    画里的人物占了整幅画的大半,低头笑着,抱着一只猫。


    是我。毫无疑问是我。


    即便只见过我一面的人也能看出来。


    他把五官的位置、神态的起伏、肩膀下沉的角度,全都抓得准确。像是他画的时候,我就坐在他面前,坐在光里,一动不动地让他看,作为他一个人的模特。


    可是我没有。我已经不在他身边很久了。


    画面背景是玻璃窗,窗外是夏天的树影,前景的桌子上摆着透明的玻璃花瓶,插着几支白色的桔梗花。


    他连花瓣的边缘都描得很细,细得近乎虔诚。


    我忽然意识到,这正是那幅他从画室里带走的画。那天他大吵大闹,说很多狠话,耍赖撒泼让我原谅他,要我和他复合,但对这幅画只字未提,我一度认为这只是他来找我的一个借口。


    却没想到他真的把画画完了,画的还是我。


    喉咙越发干涩,我再次感受到从胃部到喉管的痉挛。


    警察抬头看我:“你知道他画这幅画的意思吗?”


    我摇头。


    我实在无法解读出这幅画的含义,而我现在更是缺乏理性思考的能力。


    好在警察也没追问什么,合上笔记本说:“今天先这样,有进一步需要我们会联系你。”


    我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街灯稀疏,雨刚刚开始落下来,不大,但很冷。晏云杉走在我身边,为我撑着伞,和我一起上车返回医院。


    再次回到医院后,护士告诉我洛棠已经从急救转入 ICU,现在允许短时间探视。


    我换好衣服,戴上帽子,站在玻璃门外。


    特护病房是洁净到过分的纯白色,他躺在病床上,脸色比枕头更淡。雪白的床单,雪白的皮肤,雪白的纱布缠在手腕上,仿佛他天生就属于那种纯净而无可接近的死亡。


    透过氧气面罩,我看见他往日总是粉润如同花瓣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如同燃尽后褪了色的烟灰,半张着,微弱地开合,仿佛呼吸已然费尽力气。长而卷的睫毛垂落,眼睑下陷,显得眼窝格外深。全身的血色都抽离了,他又瘦了,连颧骨都显出过分脆弱的锋利。


    护士在给他输液,一只惨白的手从白色的被子里伸出,腕骨细瘦伶仃,稍用些力就能折断。细长的针管刺入他的手背,皮肤下的青筋清晰可见,如若一条在雪下蜷缩的蛇。


    残酷的,伤痕累累的,剔透的,濒临毁灭的美丽。


    挂好吊瓶,护士轻声告诉我:“病人刚醒过一次,叫了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很不合时宜地,我想起了数月前,我刚变成omega的时候。洛棠搬出润玺园,我查到他的新住址,去阴魂不散地纠缠他。


    那天他穿着很可爱的睡衣,表情困倦又任性,张牙舞爪地指责我,向我抱怨陆鹤闲的真面目。一边假装不喜欢我,对我很凶,扔袖扣刁难我,一边又让我上楼,临时标记我,帮我贴腺体贴。


    我确定他帮我贴腺体贴的时候在偷笑。


    脸颊饱满而柔软,陷在毛绒的衣帽里,嘴唇红润得让人欲吻,装腔作势的时候煞有介事,骂我的时候中气十足。


    我无法想象这竟然只是几个月前的事。


    此时此刻,我希望他能够安全的,尽快的,醒来。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大剧情了…


    82   第 82 章


    ◎除了我还有谁管你?◎


    特护病房外的走廊安静得像无声电影, 仪器隐约的嘀嘀声只会加剧寂静。


    灯光是恒定的冷白色,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混着洗地时遗留的一点潮气,像是时间在这里变得湿润又凝滞。长椅是铁制的,表面有细小的凹陷。


    我独自坐着平复了片刻情绪,打算等平静一些再下去和其他人汇合,告知他们我的下一步打算。


    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打破了黏腻的寂静。


    是我哥。


    我盯了来电显示一会儿,钝钝地反应过来, 点了接听。


    “陆绪。”陆鹤闲很短促地叫我的名字,“你在市一院是吗?”


    “……嗯。”听见他的声音,我很快地知道了他想做什么, “你不用过来,我晚点会回家, 事情都安排好了。”


    陆鹤闲:“我已经在等电梯了。你在几层。”


    “你不用来。”我还想阻止他。


    “我知道你肯定要等他醒来才会回家。”陆鹤闲打断我,耐心地说, “我陪你等,我一个人在家等你不也是一样吗?”


    “但是……”


    “已经有很多人在陪你等了是不是?”陆鹤闲说完这句话还笑了一声,分不清喜怒,“没事的,我都见到了, 我哪里敢和你生气。”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问我:“你在几楼?还在特护病房吗?吃晚饭了吗?”


    我没什么办法拒绝陆鹤闲的关心,告诉他:“在六楼,你可以不上楼, 我准备吃饭了。”


    陆鹤闲对我说“好”。


    他没有挂断电话, 在医院嘈杂的人声背景中, 我仍然能够听见他的呼吸, 在令人心悸的安静声中,略微驱散一些阴霾。


    大约三分钟以后,走廊尽头的电梯门打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同时从听筒和现实中传来,我抬起头,看见的不止陆鹤闲一个人。


    不过他走在最前面。


    电话挂断,陆鹤闲在我面前蹲下,仰视我的同时捧住我的脸颊,叫我“宝宝”。


    跟在他后面抱着胸的晏云杉偏过头“嗤”了一声,低声重复“宝宝”,还翻了个白眼。


    陆鹤闲置若罔闻,问我:“你打算等洛棠醒来再走是吗?你打算给他转院是吗?”


    我瞪了一眼晏云杉,让他别找事,然后对我哥说,“这里的病房太吵了,他肯定住不惯。”


    “你和他都分手了你还这样照顾他?”陆鹤闲提出质疑。


    “……毕竟他这样和我有关系。”我解释,“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行。”陆鹤闲尊重了我的决定,但还是说了一句,“真会给人惹麻烦。”


    我知道他在说洛棠,没在说我。


    陆鹤闲抱了抱我,然后站起身,把我也拉起来,说:“走吧,先把你自己照顾好,你坐在这里也不能让他快点醒来。”


    “我知道。”我反驳,“我又没有不照顾我自己。”


    在一边听着的晏云杉冷笑一声,插嘴说:“我要不要帮你拿面镜子让你看看你的脸色?这种随随便便拿生命威胁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担心的样子,说不好还要搞下一次。”


    “你就不该再来看他,他凭什么把你设成紧急联系人,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对他有什么责任?要是真的想死,画什么画?不就是觉得你会心软。”


    “愚蠢的,幼稚的,任性的行为。”


    “晏云杉。”我喝止他刻薄的攻击。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洛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还没有人清楚,你不应该这样草率地攻击他。”


    陆鹤闲却难得地对晏云杉表达了赞同:“他不该把你设为紧急联系人。你对他没有责任,不该由你为他操心。”


    “……”


    除了我还有谁能为他操心呢?和每一本小说中的小白花主角一样,洛棠在剧情开始的时候无法得到家庭的支持。


    他的父母在他大学时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他没有其他的近亲,也没有几个亲密的朋友,在过去的五年里他生命的重心即是我,还有他所喜欢的艺术,无论真情还是假意,他所付出过的是真实的。


    或许我无法接受与他继续,但是在今天为他担忧,将他转院与我而言是微小的,真实的,我也会愿意为他做的小事。


    尽管他欺骗我,尝试伤害我,我还是不希望他就这样安静地凋谢。


    我没有尝试说服其他人,仅仅是说:“走吧。”


    陈谨忱安排了人送餐到医院食堂,选的明明都是我爱吃的菜,我却有些食不知味。


    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今天的餐桌上意外的和谐,另外三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我得以安静地吃完晚饭。


    我放下筷子的时候,晏云杉终于忍不住似的开口:“我提前走的那天,后来你是不是和你助理走了。”


    我没有瞒他,回答说:“嗯。”


    晏云杉的眼睛瞪大了,没有想到我回答地这么快,也没有想到我这么坦然地就承认了,一时没有说话,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很委屈:“我的礼物你是不是也给他了。”


    处在焦虑和忙碌中半天的我头很痛,不太想说话,也想任性地逃避解释一次,所以选择了沉默。


    没有得到我的回答,晏云杉立刻把矛头转向了坐在他对面的陈谨忱:“把我的礼物还给我,助理先生。”


    陈谨忱闻言抬起头,很快地说:“我不知道有什么礼物。”


    “以为偷走了就是你的了吗?”晏云杉冷嗤一声,“还给我。”


    还嫌不够乱似的,陆鹤闲也来插嘴,开口道:“什么礼物,我怎么不知道?陆绪,他们都有礼物吗?”


    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刚才保持沉默,现在才开始说话,越发头晕脑胀,对晏云杉说:“我中午不是补给你了吗?价格是上次的礼物的好几倍。”


    “上次的礼物是什么?”晏云杉不肯放弃,“……能不能让他还给我。明明是给我的。”


    陆鹤闲也不肯罢休,非要我回答他:“宝宝,是只有我没有礼物吗?”


    所以我上次是不是应该买三个一模一样的乐高小狗?拼好以后一人分一个?这样才算公平公正?


    好崩溃。


    好想逃。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地,护士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洛棠醒了,现在心理评估师正在对他的精神状态进行评估,如果想要探视可以尽快,晚点要让病人休息。


    “病人的状态还很消极,如果想要交谈,要注意病人的精神状态。”护士嘱咐我。


    今天我用了些办法给洛棠安排了单人病房,挤出电梯,穿过住院部拥挤的走廊,我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狭窄的玻璃窗口向内看。


    洛棠陷在枕头和被子里,长发披散,耷着眼皮,仍然是即将枯萎的模样。


    心理咨询师坐在床边,拿着本子,正在询问他。


    他的嘴唇微弱地开合,可以看出,给的回应很短很少。


    忽然的,他抬起眼,目光直直与我对上。


    刹那间的反应无法隐藏,他眼神里的光像是被困在死寂的深水里,同时流露出急迫与迟疑,渴望与绝望。


    心理评估师仍然在询问他,但洛棠不再回答,整个人可见地颤抖起来。


    睫毛,嘴唇,放在外面的裹着纱布的左手,都在颤抖着,即将坠落一般。


    片刻之后,他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右手还算稳,受了伤的左手颤抖得更厉害,手指无力地蜷着,仍在尽力地覆盖住自己。


    ——像是害怕我看清他。


    察觉他的异样,心理评估师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见我以后低声问了洛棠什么,洛棠迟迟没有回答,她合上本子,站起身,打开门,但是没有让我进门,对我说:“您看到了吧,病人现在不适合见您。”


    看见洛棠安然地醒来,我认为已经是今天的好消息,进一步交谈迟一些也是可行的,他的心理状态才是最重要的。


    “好。”我说,“那转院呢?明天早上可以安排吗?”


    心理评估师思考了片刻,说:“安静的环境确实更适宜病人。”


    “好。”我说,“那我等他状态好一些再见他。”


    我准备离开,病房里忽然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陆绪……”


    住院部是吵闹的,人声,仪器声,脚步声,各种声音嘈杂地混合在一起,我仍然听见了他堪称微弱的声音。


    “不要走……你不要走。”


    是洛棠在说话。


    我停下了脚步。


    心理评估师露出了有一些为难的表情,但还是让我进了病房内。


    我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洛棠也沉默着。


    他仍然遮着脸,手背青筋明显,骨骼突出,腕骨细的轻易就能折断,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双有些暗淡的眼睛,看着我,专注到直勾勾的。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说:“你怎么会来。”


    “不是分手了吗?”他说,“你不是不理我,不想见到我吗?”


    “你留了我作为你的紧急联系人。”我回答他,“今天医院联系我来处理这件事。”


    洛棠的声音是沙哑的,音量是低微的,语气确是歇斯底里的。


    “把我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管我,让我死了不是更好吗?你反正不想看见我,觉得我是你的麻烦,我消失了不是更好吗”


    我无视了洛棠情绪化的表达,说:“我安排了明天早上给你转院去我家的私人医院,这里条件不好,不利于你康复。”


    “让我死了就好了。”洛棠说,“你干什么还管我?”


    忙绿担心一整天以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态度,我的怜爱之心很快地被消磨殆尽,有些不耐地说:“除了我还有谁管你?”


    83   第 83 章


    ◎我这个虚伪、自私、满心算计的烂人。◎


    洛棠呆住了。


    话语脱口而出之后, 我也会承认,我说的有些过分, 所以深吸了一口气,尝试耐心下来,补救道:“不管是处理今天的事情,还是为你转院,对我来说都只能算是很小的事情,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之劳?”洛棠低声重复。


    然后他哂笑了一下,安静了一会儿, 慢慢把手从脸上移开。


    他睁着眼,眼睛是红的。


    泪痕从眼角一路滑下来,流过脸颊, 流过下颌,像是流了很久很久才能落地。


    “我已经快两个月没看见你了。”


    “春天都要来了。”


    “陆绪,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陋?”


    洛棠慢慢地说,他低垂着眼, 不再看我,不敢似的。


    我绝不会用丑陋来形容洛棠现在的模样,如果你见到,我相信你也不会。但在枯萎和盛放的美感之间,我想大多数人都会更喜欢生机勃勃的美, 我也并不例外。


    “不会。”我说,“不丑。”


    “本来不想让你看见的。”洛棠说,“我本来以为割腕会死的好看一点。饮弹或者溺水, 又或者坠楼, 死相都太难看了。”


    “割腕至少安宁, 还有全尸, 你在殡仪馆里看见我收敛过的样子,总归不会太丑,还是体面的。”


    “你本来就只喜欢我好看。要是我变丑了,你就更不喜欢我了。”


    “但现在看来,倒不如死的干脆一点。”


    我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什么叫死得好看一点?什么叫变丑了我就更不会喜欢他?生命怎么能如此轻易地用来衡量爱与被爱的分量?


    “洛棠。”我叫他,直接的问,“为什么自杀。”


    洛棠轻飘地说:“活不下去了,所以想死,这不是很简单吗?”


    “……为什么画我,什么时候画的?”我说。


    “你看到了?”洛棠终于抬眼,把视线转向我,眼底带着一丝渴望与期待的光彩,“好看吗?我觉得这是我画过最好看的一幅画了。”


    “为什么。”我说。


    “他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是为了威胁你才自杀的?是不是说我幼稚,说我偏激,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洛棠牵了牵嘴角,说:“别误会,我不是为了要挟你才自杀的。”


    他抬起左手,悬在空中,悬在眼前,慢慢地转了转,让他自己看清了纱布,看透了纱布下丑陋的,很难再复原的伤口。


    “陆绪,我不是为你自杀,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爱。你不用愧疚也不用因此做任何事,我觉得很幸福。”


    洛棠缓缓地放下手,看向我,脸上带着飘渺的,幸福的微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你不用不相信,我这个虚伪、自私、满心算计的烂人,事实上真心认为——为爱而死是至高无上的幸福。这一点我没有骗你。”


    我怔在原地。


    “陆绪。”


    他又叫我,叫的方式也是飘渺的,声音轻的像是风,下一秒就会飘远。


    “如果非要说和你有关,那我会说,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洛棠的眉心蹙起来,他说:“这段时间,每次想到,你连我爱你都不相信,我就觉得,好痛苦啊,喘不过气了。”


    “我本来想安安静静在角落死掉的。”


    “但我现在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对不起,陆绪,对不起。”


    他说话的时候,眼泪一直细细密密地淌下,有的淌入长发,有的顺着脸颊淌到下颌,流不尽一般,将他整个人的生气都流失掉了。


    我的心细密地痛了起来,忍不住微微倾身,说:“你不用道歉。不麻烦。”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洛棠有些疲惫,合上了眼睛,胸口微弱而快速地起伏着,有一些气喘。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病号服太宽大,袖子领口都空荡,显得他更加瘦弱。我伸出手,圈住他的右手手腕,小心地避开了手背的留置针,触碰到的皮肤是冷的,像是冰。


    如果今天他的画廊没有急事,画廊经理没有到他的家里去找他,会怎么样?


    他会像一片雪花一样,在未被注意的角落悄悄融化吗?


    我再见到他会是在哪里?


    或许真的是殡仪馆里的一具尸体。


    一种后怕,一种恐惧毫无理由地产生,我的手无意识地握得紧了一些,洛棠发出了轻微的声音,但是没有挣开。


    他的手指慢慢的搭上我的手腕,不知道是没有力气还是不敢,没有抓住,只是轻轻搭着。


    “好久没有看见你了。”洛棠休息了一会儿,重新说话,是有些不开心的抱怨,“我这段时间真的变丑了很多,为什么你还变好看了。”


    “没有我真的让你这么开心吗?还是他们让你很开心?”


    比起他的痛苦,我还是更愿意见到他不开心。


    我叹了一口气,说:“是你瘦得太厉害。”


    洛棠很快地追问:“那你是不是更不喜欢我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先选了否认,说“没有”。


    洛棠搭着我的手指抓紧了一些,“为什么你现在好像又有一点关心我,喜欢我的样子了,是不是因为我现在看起来很可怜。”


    他眼神怔了一下,随即后退了一点,语气忽然又变得尖利:“你是不是可怜我了。你是不是又善心大发了。我,我不要,你不要可怜我,不要。”


    因为情绪激动,他又开始气喘吁吁,话语变得断续,声音喑哑,“我不要你,廉价的心软!”


    “你现在再可怜我,也不会相信我爱你,不会和我在一起。我不要你可怜我了!”


    “就不应该救我……不要救我。”


    “救了我又不爱我,又有什么意义。”


    我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他的偏执和疯狂感到震惊和生气,“洛棠,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想自杀。”


    “不可以吗?”洛棠反问我。


    “我不会再把你设成紧急联系人了,不会再麻烦你了。”


    他的右手抓我抓的太紧,用力过度,血液隐隐有回流的趋势。


    “你不要再管我了。”他说。


    “洛棠!”我很生气地叫他的名字,想说什么,又觉得任何指责和教育对一个真的刚刚选择自杀的人来说,都是多余且过分的。


    可能是冲动,可能是偏激,可能是并不成熟的选择,每个人对此都有不同的解读,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共情洛棠。


    站在我的立场上,我不希望他再情绪化地说出不理智的话,但如果他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呢?


    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无法维持生活,因为太过痛苦,才选择像他说的一样,为了“爱”放弃生命呢?


    如果他没有骗我,如果他真的在谎言中不慎交付真心,如果他……真的爱我。


    洛棠有一张白皙,漂亮,年轻的脸,有一双纯真,任性,无辜的眼睛。


    现在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仍然给人以脆弱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但我见过他的真面目,见过他歇斯底里,见过他怨恨的眼神,尖利的话语,还有仿佛要将我开膛挖心的恨意和阴暗。


    一个骗子也会为了爱情放弃生命吗?


    一个虚与委蛇的骗子。


    过去的许多瞬间在我眼前出现,他或许天真,或许温柔的模样,在记忆中穿梭的时候,忽然找到了洛棠所画的那幅画的踪迹。


    画面并非是虚构的,我应当认得那只猫,那张桌布,那扇玻璃窗后的街景。


    ——洛棠大学时所居住的公寓楼下的蛋糕店,他最喜欢坐的,在落地窗边的,阳光能够照到的位置,桌上有浅色格子桌布,店主养的猫咪常常在阳光下休憩。


    洛棠喜欢阳光。喜欢甜蜜。喜欢猫咪。喜欢花。


    喜欢我。


    这是他最后想要留下的场景。


    可能是被我生气的样子吓到,洛棠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抓着我的手也松开了,悄悄地收回了被子里。


    “你画的是以前你家楼下的蛋糕店吗?”我问他。


    “你还记得啊。”洛棠说,“我以为你早就忘记了呢,你那时候不喜欢我吧,也会记得吗?”


    “……”我被他呛了一下,说,“记得。”


    “你第一次随手给我买的蛋糕,我后来一个人的时候去吃了很多很多次。”洛棠说,“吃到草莓都过季了。”


    “那家店现在已经关了。我前段时间去,没有找到。你会给别人买甜品店,但是不会给我买,我应该早就知道的。”


    “我经常想,要是没有晏云杉,你会不会喜欢我。”


    “你肯定不会喜欢我,我大学的时候又不够漂亮,又傻又天真,也不会讨人喜欢,还总是做白日梦,以为你喜欢我。”


    我说:“蛋糕不是随手买的。我认真选了,店员给我推荐了招牌的草莓挞,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而且它刚刚出炉,味道应该最好。”


    “……”洛棠的眼睛睁大了,“你还记得?”


    我很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也没有那么不上心吧。”


    “那你为什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洛棠说。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爱你。”


    “你明明都记得,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放下,这么快就不爱我了。”


    “现在呢?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在骗你,在用自杀威胁你,利用你?”


    “还把我当成一个卑鄙的、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的骗子吗?”


    “你不会用生命来做这样的事吧。”我说,“洛棠,你不会吧。我觉得我要是这样揣摩你,是一件很自恋,也很冒犯的事情。”


    “……你真有风度。”洛棠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我无所谓他这样的评价,尝试提取他话语的中心主旨,和想表达的意思,问他:“你是不是想我相信你……不要再认为你是在骗我。”


    洛棠低笑,“我想你就会相信我吗?”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已经完全放弃希望,并不指望我会相信,也并没有指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我想起真相揭露那天他一字一句撕碎我与他之间不堪过往的最后遮羞布,撕碎他的温柔,告诉我他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


    想起我的迷茫,痛苦,自责,想起他的泪水曾经几乎灼伤我的右手。


    原来眼泪是真的吗?那些剖白,掺杂着怨恨和折磨的爱语,是真实的吗?


    骗子也会真的爱上一个人吗?


    他变成骗子,是为了欺骗我,还是为了欺骗自己?


    有没有一种爱,并不纯粹,掺杂在谎言、偏执和痛苦中间,是泪水,是疼痛,是一个骗子仅有的真心。


    它是珍贵的吗?是坚不可摧的吗?可以被称为爱情吗?


    84   第 84 章


    ◎诡异的和谐。◎


    关于这个问题,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给我答案,但是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美好的,丑陋的,所有我和洛棠共同的记忆,将洛棠折磨到主动放弃自己生命的东西,我都应当承认它的存在。


    我说:“洛棠。为什么画那幅画?”


    “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眼睫颤了颤,洛棠浅棕色的瞳仁缓慢而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仍旧湿润着, 闪烁着水光。


    “你怎么总是喜欢问这么傻的问题。”洛棠说,“不然我为什么画你?我画过几幅人像?”


    “我说了好多好多次,你都不相信, 那我就再说给你听。”


    “我喜欢你,我爱你, 虽然你对我一点也不好,一开始就欺骗我的感情, 还随随便便就把我扔掉。但我还是很喜欢你,很爱你。”


    “陆绪,有时候我超级讨厌你的,但是总还是很想和你在一起。”


    洛棠说话很喜欢带一点抱怨的、任性的口吻,我常常觉得他这样很可爱, 只有他闹得过分的时候才会觉得有一些烦,这次也不例外。


    心口的滞涩减轻了一些,看着他撇着的嘴, 我忍不住笑了。


    洛棠瞪了我一眼, 嘴巴张了张, 却没有说话, 很生气地哼了一声,就转过了头,不想再看我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头转回来了一些,用眼角悄悄看我,正好对上我的视线,飞快地,又把视线移开,很忙似的扯了扯被子,想把被子遮到下巴,但因为没有力气,扯了几次都没扯好。


    我伸手帮他,还帮他掖好被角。洛棠盯着我的手,说:“你是觉得我很好笑吗?你好讨厌。”


    “没有。”我为自己辩解,“是觉得你这样说话很可爱。”


    洛棠偷偷翘了翘嘴角,嘴上还是说:“可爱吗?你会觉得我可爱?你不应该是觉得我无理取闹,很让你厌烦吗?”


    “你都对我不耐烦好多次了。”被我夸了以后,他又开始大着胆子埋怨我。


    “那是因为你闹得太厉害了。”我说,“别再这样了,好吗?也别再……做这么极端的事了,我不可能不为你担心的。”


    “你是不是关心我。”洛棠的眼睛亮起来一点,“你是不是……相信我了。那我们可以复合吗?你明天下班可不可以来看我。”


    “明天我会来看你的。”我说,“转院以后你好好配合治疗,早点好起来,好吗?”


    “你来看我的话我肯定会好的很快的。”洛棠慢慢地说,“如果明天能看见你,我会很期待明天的。你不要骗我好吗?你要来好不好,不能今天把我稳下来,明天就不要我。”


    “好。”我说,“你也不要再骗我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好吗?”


    洛棠冲我笑了,说“好”和“你真好”,他瘦了,脸上的梨涡更明显了,显得很甜蜜。


    “我的画是不是很好看?”他问我,“谁给你看的啊。”


    “警察。”我说。


    “啊?”他睁大眼,很惊愕一样,“为什么会有警察?”


    “自伤事件警察当然会介入调查。”我很无奈地告诉他,“下午我去了派出所配合调查。他们给我看的。”


    洛棠的脸垮下来,说:“我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我很宽容地说,“你没事就好。”


    “为什么画那个时候?”我问他。


    “我是那个时候彻底爱上你的。”他告诉我,“本来画完以后就想烧掉的,但是你太好看了,我又舍不得。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给你的,虽然已经被我变得……不太吉利了。”


    “不会不吉利。”我说,“画的有点太像了,我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是你那天,从别墅里拿的那一幅草稿吗?”


    “这你都记得?”洛棠有些雀跃说,“……你是不是对我余情未了。”


    我想说我只是单纯的记性比较好,但是看见洛棠亮了一些的眼睛,又不忍心打碎,便没有否认,只对他说:“画了那么久吗?”


    “想画你很久了。”洛棠说,“但是怎么画都不满意,总觉得抓不准你的神态,你好难画的,你知道吗,越好看的人越难画,所以我总是画不好。”


    "但是你不要我以后,我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看见的都是你的脸,所以就画出来了。"


    洛棠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对我勾了勾手指,声音轻软地说:“你凑近点好不好。”


    “怎么了?”我依言向他靠近了一些,低头看着他。


    他微凉的手指轻轻地触碰到我的脸颊,像是细致地描摹着什么,顺着下颌向上,划过脸颊,颧骨,眉心,从我的眉骨滑向眼睑,指腹温柔地扫过睫毛,最后在我的眼角停下。


    他轻轻地摩挲着那里,唇角带了点浅浅的笑意,低声说:“你知道吗?你这里最难画。”


    “有时候温柔,有时候深情,有时候又那么无情,一下就把我迷住了,看我的时候,好像全世界最爱我一样。”


    因为没什么力气,他的触碰像是拂过,右手很快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圈住他的手腕,容易被折断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专注的,显露出真挚的着迷和爱意的眼睛,在他浅棕色的剔透瞳仁里见到了自己。


    “陆绪,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洛棠用柔软的声音恳求我,“要是你一直这样看我就好了,那我每天都会很幸福的,我现在就觉得好幸福,一点也不疼了。”


    “我……”我想说话,病房的门在这时被敲了敲,我转过头,在狭小的玻璃窗里看见了陆鹤闲的半张脸。


    然后门打开,陆鹤闲走了进来,他微笑着说:“我能进来吗?没有打扰你们吧。”


    洛棠脸上柔软的表情很快地消失,他恹恹地看了陆鹤闲一眼,拽了拽我的袖子,执拗地继续问我:“可不可以不生我的气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了。”我说。


    陆鹤闲在我身边站定,说:“什么生气不生气的?怎么,看他这样装模作样?你又可怜他了?陆绪,你还说你不是菩萨。”


    我真怕陆鹤闲又说什么不好听的,让刚稳定下来的洛棠又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转过身冲陆鹤闲使眼色,无声地叫他“哥”。


    陆鹤闲气得耸耸肩,说:“随便你,别对我挤眉弄眼的。”


    “我没想陆绪可怜我。”洛棠出声了,“不要再高高在上地曲解我了。”


    “呵。”陆鹤闲低笑一声,“我只是提醒一下我弟弟。他很善良,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骗到。”


    “陆鹤闲,你有一天能学会尊重人吗?”洛棠的声音提高了,有些激动之后,他喘不过气地咳嗽了几声,脸色更惨白了。


    “哥,你别说了。”我制止了陆鹤闲,“我能分辨的。你别这样。”


    陆鹤闲盯我片刻,慢慢地说:“行。”


    他站着,又看了一眼洛棠,对我说:“既然你关心他,就更应该让他多休息了,要互诉衷肠也该过两天。”


    “探视时间该结束了。”护士也走了进来,说,“病人该休息了。”


    我只好先离开了病房。


    其他人都站在门口等我,很安静,没有争吵没有阴阳怪气。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我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和谐。


    陆鹤闲搭着我的肩,说:“我带陆绪回去休息了。”


    门口的两个人竟然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陆鹤闲带我回了他送我的penthouse。我本以为他还要就洛棠的事情教育我或者指责我,但是他都没有,只是捏了捏我的鼻尖,对我说:“辛苦了,要不要我陪你睡。”


    我当然对他说“好”。


    第二天下班以后我如约去探望洛棠。我给他带了一束花,绿色的洋桔梗,希望他健康。


    医生说他的割伤伤到了肌腱和重要血管,要十天左右才能出院。


    因为洛棠已经安全,警察在简单的问询之后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性,在洛棠出院的那一天,我和他一起从派出所取回了他画的画。那天阳光很好,他换回了常服,穿了一件洋红色的薄毛衣,显得气色好了一些。


    他没让我送他回公寓,而是自己提议先去我家。


    “可以吗?”他问得小心,眼神却带着某种期待。


    我点了头。于是我们先回了我的别墅。


    他把那幅画仔细装裱好,挂在了我的书房里。


    在医院里修养了十天以后,他显得健康了一些,面色红润,对我甜蜜地微笑,说:“你把前几天很不好看的我忘掉好不好。”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对他说:“好了,已经忘掉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把很脆弱很痛苦的他的模样彻底忘记。


    书房的桌上,我让人准备了他爱吃的奶油草莓,挑了颗颗饱满的,洗净、去蒂、码好放在白瓷盘中。


    为了接他出院,我遗留了一些非时效性的工作。


    在我处理的这段时间里,洛棠坐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吃草莓,吃得很慢,不发出一点声音。


    偶尔抬眼看我,又立刻低头,小心地确认我是否还在他身边。


    空气中混着草莓甜腻的味道和纸张翻动的干燥气息,窗外的天空正被夕阳染成温柔的橙金色,光线透过玻璃斜斜地洒进来,在桌面和地板上铺出一层渐深的暖意。


    然后天色慢慢暗下来,直到黑夜降临。


    忍不住似的,洛棠凑过来,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吻了吻我的面颊,对我说“好幸福”。


    他的嘴唇很柔软,气息和草莓一样甜腻。


    【作者有话说】


    下章是一个洛视角,然后进入结局线!如大家所见分线前是开放式呢


    85   洛棠视角


    ◎给我一滴泪的时间◎


    陆绪是这个世界上最狠心的人。


    因为想念他而睡不着的时间里, 我有时候很讨厌他。


    我想忘记他,有没有一种办法能够洗去人的记忆?就算比洗去标记更加疼痛, 我也能够忍受。


    只要我能忘记陆绪。


    忘记他温柔的,好看的脸。忘记他冷漠的,烦躁的表情。忘记他对我不留情面的话语。忘记他甚至不相信我爱他。


    去润玺园找我的画并不是一个借口。尽管我确实想要见到陆绪,但是我真的想要拿回那幅画。一张我画了很久的草图,画的是关于陆绪的记忆中,我最喜欢的一个画面,我彻彻底底爱上他的瞬间。


    我可以很夸张, 也很浪漫地说,我愿意为他那一刻的温柔粉身碎骨。


    按照我本来的设想,在一起之后的某个下午, 我会让工作狂陆绪空出一段他珍视的时间,坐在我面前, 做我一个人的模特,让我把这个画面永永远远地保留下来, 在每一次与这幅画遇见的时候,在陆绪每一个温柔的眼神里,我都会再一次坠入爱河,坠入幸福。


    但事实上,我是一个人完成这幅画的。


    在又一次被陆绪拒绝之后, 我没有机会再在任何地方偶遇他了。他不再回复我的消息,他的助理不接受我的预约,我被他彻底地从生命中清除, 像是被治愈的沉疴旧疾。


    很多个日夜, 无论我睁开眼还是闭上眼, 我看见的都是他的脸。


    难以置信, 我竟然真的爱他到这种程度。


    真的爱他到,他不爱我我就会死掉。


    除夕夜,昏沉地倒在床上,被烟花声吵醒的时候,我再一次展开了那一幅画。


    不需要陆绪坐在我面前,他在我脑海中鲜活,会自己说话,会对我微笑,还会对我说“棠棠,我爱你”。


    我有了一个永远不会离开我的陆绪。


    太久没有画画,我的颜料都要干涸了。为了完美地画出陆绪,我开了一盒新的,我最喜欢的颜料。


    我开始画他。


    从厨房搬了一张高脚凳,我让我的陆绪坐在上面,当我的模特。


    他按照我的要求,低着头微笑,对着我的右脸酒窝浅浅的。


    我对他说:“陆绪,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对我说:“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很好吧。”


    我说“你真自恋”,然后没办法地承认“好吧,我真的好爱你”。


    遇见陆绪的时候我才二十岁。


    在一个最适合坠入爱河的年纪,我爱上了一个最不适合爱的人。


    要是我没有爱上他就好了,那我的烦恼应当是简单的,关于面包和维持生计,而不是能够将我的人生毁灭的爱情。


    是陆绪把我的人生毁掉的。


    画这幅画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即等我完成之时,我眼前的这个陆绪也会消失。


    他消失的时候,我该如何维持生活?我并不知道。


    我只是几乎虔诚地画下每一笔。


    就像我读过的《百年孤独》中丽贝卡用细密的针脚为自己缝制寿衣一样,我用铅笔和颜料一寸寸缝合我的陆绪。


    他越清晰,我就越透明。


    等我画完他的时候,我知道我自己也会跟着消失。是最后一颗钮扣,被缝进不再属于世间的衣裳里。


    我在画卷的花瓶里为自己插了白色的洋桔梗。


    陆绪,你能够明白吗?


    明白我无望的爱。


    明白我这个骗子的爱其实也是纯洁无瑕的。


    描摹完陆绪眼角最细微的弧度是一个月以后。我终于放下画笔的时候,我的陆绪从高脚椅上缓缓站起身来,踩在木地板上时没有一点声响。


    那时是清晨,天空尚未完全亮起,窗外只有一道模糊的晨曦斜照进来,不算亮也不能说暗的光照在陆绪的脸上,照在我的画上,仿佛下一秒即会有神迹降临。


    我的陆绪说:“你画的真好。”


    我问他:“你喜欢吗?”


    他对我说:“我会喜欢的。”


    我说:“我送给你好不好。”


    他没有要,只对我说“棠棠,再见”。


    然后在我眨眼间,在仿佛蝴蝶振翅的声音中,他从我眼前消失了,无影无踪。


    我盯着那幅画,我的爱情的绝迹。


    一种用火将它烧毁的冲动产生,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看见。


    这一刻的陆绪应当只属于我一个人,他的温柔,他的爱意,无论真实虚假,都应该是我的,在这一刻坠入爱河的人是我,只有我。


    我打开了打火机,蓝色的火苗悄然跃起,在空旷的房间里轻微作响,宛若一种告别的喃喃低语。


    我将它缓慢地、几乎温柔地靠近画布,火光照亮了画面上的陆绪。


    他仿佛正从纸上睁眼看我,眉眼低垂,神色平静而柔软,是一场只为我而设的梦。


    我的指尖微微发颤,火焰离他越来越近,就要触碰他睫毛的边缘。


    那一瞬间,我几乎看见画面中的他抬起眼,安抚地注视着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话,用他非常让我着迷地声音对我说:“棠棠,不要难过。”


    但事实上并没有人安慰我。


    房间是空的,安静的,冷的,陆绪仅在这里待过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幸福。


    火光熄灭,打火机从指缝滑落,掉在地上,我的手颤抖着,缓缓垂下,泪水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候淌到地上。


    最后我只是点了一支烟。


    在吸烟的五分钟里,我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等温热的水一点一点充满浴缸。


    雾气氤氲,我将烟头掐灭在洗手台边,然后将自己沉进水底。


    温暖的水拥抱着我,并不是很疼痛,我闭上眼睛,带着幸福的微笑,希望死神能将我带向永恒的爱情。


    没有留遗书,我没有家人,遗嘱里我将我的所有财产都捐赠给慈善基金会,除了那幅画。


    那幅画我希望能够留给陆绪,如果他不要,那就真的烧掉吧。


    在斟酌结局方式的时候,我有一些纠结。无论是跳楼、服毒还是溺水,饮弹,死状都是丑陋的。陆绪本就不喜欢我了,在殡仪馆里看见我恐怖的尸体的时候,是不是肯定会更讨厌我?


    所以还是这样吧。遗体收殓师会遮盖我苍白的脸色和丑陋的伤痕,陆绪见到的我仍旧会是宁静的,漂亮的。


    这就是我想讲的,和陆绪分开以后的故事。


    再次获得意识的时候,我感觉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四肢都被灌了铅一般,无法动弹,仿佛被谁从水里捞出来,又冻回冰里。


    手腕传来钝钝的疼痛,如同被钝器一遍一遍割开,一跳一跳的疼痛提醒着我还活着。


    氧气面罩罩着我的鼻子和嘴,呼吸时冷风灌进肺里,有种在深海溺水后的错觉。


    我睁开眼,又立刻闭上。


    灯光太白,刺得我眼睛生疼。我还能听见什么——嗡嗡的吸氧声,什么人在走动,还有玻璃门偶尔被推开的响动,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没有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也没想起发生了什么。我只觉得累,整个人被巨大的空虚填满,一丝力气都没有。


    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根本没有醒,只是换了一个更安静、更难受的梦。


    “陆绪,陆绪。”我微弱地叫我唯一想到的人,但是声音根本无法传出,也没有人回答我。


    然后我想起来了。


    我怎么可以……没死成。


    被转入普通病房以后,我先见到的是心理评估师,简单地交谈之后,他告诉我如果评估顺利的话,有人想要探视我,问我愿不愿意,我没有回答他。


    我先让他给我拿了一面镜子。


    然后我看见了我,苍白的,丑陋的我。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生命力,长发凌乱散落,贴在脸侧,瘦到颧骨突出,轮廓不再柔和,眼睛大而突起,眼神暗淡无神,有些吓人,嘴唇更是毫无血色,整张脸黯然,失衡。


    好丑,好丑,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怎样回答了心理评估师的问题,我只知道当我似有所感看向病房门口狭窄的玻璃窗时,我见到了陆绪的脸。


    尽管隔着玻璃,我仍然能确信,他即将把我看清。


    不可以!不可以!


    我几乎想要尖叫,无力的四肢在那一刻也被我强行搬动,遮住了我丑陋的面孔。


    不要看清我,不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怎么办,他本来就只喜欢我好看。


    心理评估师因为我焦虑的表现,似乎要拒绝陆绪的探视,我应当让他离开的,但我的身体先我发声。


    陆绪走进来的时候,我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这个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人。


    他真的很讨厌,我变得这么丑这么狼狈,他却变得更好看了。


    为什么要管我?既然其他人能让他这么开心,那让我安安静静地死掉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管我,为什么要善心大发,为什么要可怜我。让我活着,又不爱我,不就是想要折磨我,我一点也不想要。


    但我没想到,我这样做竟然会让陆绪相信我爱他。


    这简直像梦一样。他说我不丑,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当然,我爱他爱的要死掉了,他怎么会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呢,好傻哦,不过我还是很耐心地又对他说了一遍。


    陆绪看起来又有一点喜欢我的样子了,他对我笑了,说我很可爱,还在他哥哥面前维护了我。


    第二天,他带着一束绿色的桔梗花来看我,在他结束一天的工作以后。他坐在我的病房里,陪伴我度过了不算长也不能说短的一个半小时。


    十天之后,我被允许离开医院。我和陆绪一起拿回了我给他的礼物,拿回了我的爱情。我回到了居住过五年的地方,在书房里,陆绪给我准备了我喜欢的草莓,甜蜜,芬芳。


    在他办公的时候,我一直在着迷地注视着他。


    好幸福啊。


    如果陆绪能够每天都来看我,接我,给我吃草莓,让我陪着他的话,我就再也不会流泪了。


    【作者有话说】


    分线之前的剧情就进行到这里呢,后面就是大家各自的结局了。


    结局线的顺序是陈、哥、晏、洛。按照微博的投票结果排序呢。


    每个人的结局线不会提到其他人,后面会有一个BE结局番外专门交代。


    结局线


    86   陈谨忱·01


    ◎孩子气的轻慢和调侃。◎


    当春天真的到来的时候, 陆绪确凿地发现生活变得顺利起来。


    四月的第一个周五,他终于腾出了时间, 在这时兑现和陈谨忱的承诺,带他去学射击。


    陆绪常去的射击俱乐部在江对面的城区,距离公司车程大概四十分钟,因为这项二人活动的定义更接近约会,所以并没有带其他人,由陈谨忱开车前往。


    晚餐后抵达射击俱乐部是大约八点,俱乐部内的灯光是冷白色的, 干净、安静,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金属味。


    前台的灯光柔和,墙面是灰色吸音板, 连交谈的声音都显得沉静。


    陆绪走在前头,步伐不快, 像是早就熟悉这片区域的路线。他与工作人员简单交流了几句,随即递过证件, 在登记表上签字。


    陈谨忱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才也向前一步。工作人员递来一份表格,陆绪低头看了眼,说:“你不用填, 我来。”


    “……好。”他顿了顿,将笔递过去。


    纸张在陆绪指间铺开,他写得很快, 却不潦草, 签名干净利落, 末笔收得极稳。


    填完后, 他朝柜台一点头,说:“两副护目镜和耳罩,要初学者枪械,有一幅护目镜要罩式的。”


    如果在过去,做这些安排的应该是陈谨忱,他应当妥当地提前做好登记和预约,为陆绪准备好需要的设备。


    所以站在一旁接受照顾的时候,陈谨忱颇有几分不适应和轻微的焦虑,有点想上前代劳,但又不知怎么插嘴。


    工作人员很快取出装备,递过来,陆绪接过,转身时自然地将其中一副耳罩递给陈谨忱。


    “先戴上。”他说。


    陈谨忱接过那副黑色耳罩,略显生疏地试图调节长度,却有些别扭。


    下一秒,一只手伸过来,从他身侧探过去,指腹贴着塑料支架,轻轻向下按了两下,耳罩贴合得刚刚好。


    “这个位置合适。”陆绪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调温和,带着一点低沉的磁性,不疾不徐。


    陈谨忱只好点了点头,低声说:“谢谢。”


    “干嘛这么客气。”陆绪笑着说,他转身取过护目镜,在他眼前一顿:“也戴上,等下弹壳会乱飞,要小心点。”


    陈谨忱碰了碰自己的眼镜,犹豫了片刻。


    “眼镜不用摘。”陆绪看出他迟疑,告诉他,“这个护目镜是罩式的,能直接戴在你眼镜外面。”


    说着,他将透明护目镜展开,走近一步,轻轻替他戴上。护目镜镜面贴在他原本的镜框外,没有压住,也没有遮挡视野。


    陈谨忱眨了眨眼,视野稍有些重影,但仍清晰。他点点头:“这样可以。”


    陆绪的手还没完全收回,指尖掠过他耳侧的镜腿,又落在护目镜边缘,确认位置贴合。


    然后又看了他两秒,像是确认他装备妥当,才转身带路。


    教学区相对开放,桌面整洁,几支手枪摆放在铺了黑色毛毡的台面上,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在来之前,为了不给陆绪的教学添太多麻烦,陈谨忱其实提前做过一些功课,很快地认出了手枪的型号。


    根据他的了解,初学者大多选择.22口径手枪或气手枪,但他没有上前,等着陆绪给他安排。既然是陆绪想要教学,他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当做一个完全的初学者,陆绪才会更有成就感?


    陆绪走到桌前,随手挑了一支□□17,拆弹匣、拉滑套、检查枪膛,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


    “初学用这支比较合适。”他说,“轻,后坐力也小,不容易失控。”


    陈谨忱站在他身侧,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想试试怎么握吗?”陆绪侧头问他,“我先教你。”


    陈谨忱当然点头说好。


    陆绪将空枪递过去,观察着他握枪的姿势。


    初学者的动作到底有些迟疑,手指靠得太紧,虎口位置略偏,枪身轻轻晃了晃。


    “别太用力,会发抖。”陆绪说着,走近一步,伸出右手从后方托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握住他的虎口。


    指腹贴上去的瞬间,陈谨忱几乎绷了一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看着我的手。”陆绪低声道,将他的拇指往上轻轻一推,“这块肌肉是发力点,其他地方放松。”


    陈谨忱抿唇,呼吸细微,努力让自己照做,尽力在陆绪面前保持着冷静的态度。


    很奇怪,在这个瞬间,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和冷静隐隐有消失的趋势,除了火药和金属的气息,他闻到陆绪身上淡淡的香气,还有对方的温度和呼吸。


    是真的吗?这个耐心教他的人,真的是他喜欢的人吗?


    大部分时候陈谨忱都会让自己不要想这些,这时候也是一样。


    “握枪的时候不要想着控制它,而是要让它成为你手的一部分。”陆绪的语调仍是平稳的,却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手指与掌心贴合在一起,退开的时候尚有余温。


    “明白了吗?”


    “……明白。”


    在这时,陈谨忱庆幸自己是聪明的,很快达到了陆绪的要求,教会了他握枪之后,陆绪取来空弹匣与塑料训练弹,一颗颗压入其中,指法迅速又稳。


    他把弹匣递给唯一的学员,说:“你试一次。”


    陈谨忱低头,模仿他的动作压弹,却很快卡住。不用装完全的初学者了,他就是连装弹这么简单地动作都不会,轻微的尴尬产生,他的唇抿得更紧了一些,想要把子弹取出仔细研究一下形状构造。


    看到平日的完美助理的失误,陆绪没有笑,只是伸手从他指下托住弹匣,一点一点地带他压入——


    “慢点,别慌。”他说。


    动作极近,呼吸交叠,手掌几次擦过指节。陈谨忱没吭声,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再次压入第二颗。


    “好。”陆绪收手,“再来几发,就差不多了。”


    他们肩并肩站着,身形却在无形中靠得很近,陆绪伸手拽了拽陈谨忱的手腕,亲近又自然,说“装好了就可以去靶位了”。


    靶位前灯光冷白,隔音墙把整个空间切割成半密闭的方格,仿佛连呼吸声都被放大了几分。


    陈谨忱站在靶位前,双肩微微绷紧,手中握着枪,姿势端正得有些僵硬。


    陆绪站在他身后,视线落在他握枪的手指上,声音里带着放松的笑意,说:“陈谨忱,你今天是不是很紧张,怎么还这么用力握枪,这样会抖的。”


    他玩笑似的拍了拍陈谨忱的肩,说:“放松点,这又不是什么职场考核,射击不是我的助理的必备技能,你做的不好又没事,别这么紧张。”


    陈谨忱尝试放松,却没有什么用,枪口还是微微地抖动起来,刚学会的握枪动作完全变形。


    下一刻,陆绪走近一步,他从后方伸出手,指腹贴着他的手背,轻轻包住了他握枪的姿势。他的掌心温暖,手指修长而有力,在调整姿势的同时带来一股安定的力道。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慢地引导,拇指轻轻往上抬,扳机指自然弯曲,虎口不要发紧。


    “站稳。”帮他调整完姿势以后,陆绪低声说,声音贴近耳侧,一道温热的气流拂过,“左脚稍微前一点,重心分开。”


    陈谨忱依言调整,但很快发现这个姿势几乎是拥抱。在贴近的距离里,他所感受到的陆绪的心跳是平稳的,规律,不急不缓,仿佛这一刻的距离毫无暧昧。


    陆绪事实上倒不是没有意识,只是今天,他的助理实在是有点过度紧张了。


    陈谨忱似乎很害怕在他面前表现出不好的,不从容的一面,想做好的心太迫切,他只好出声哄了哄对方,说“手不要这么抖”和“你已经学得很快了,我又不会笑你”。


    “我没有。”陈谨忱轻声回应。


    陆绪没有选择戳穿,只是顿了顿,手指再次贴近他扳机处的指节,“吸气,瞄准靶心……呼气的时候,慢慢扣动。”


    靶位前一片寂静。


    陈谨忱屏住呼吸,指节绷紧,终于,在下一秒,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他下意识闭了一下眼,耳朵被耳罩包裹住,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剧烈的心跳。


    看着他有些紧绷的表情,陆绪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这个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好像被枪声吓到的猫咪一样。


    “睁眼。”他碰了碰陈谨忱的护目镜上沿,“很不错。”


    陈谨忱缓缓睁开眼,看见前方的靶纸上,弹孔偏离中心,靠近边缘,这已经是他尽力地结果。


    “第一枪就能打到靶子上,已经很厉害了,我第一次学也差不多是这样,比你还紧张多了。”陆绪真心实意地说。


    陈谨忱转过头去看他,动作不大,却也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对视持续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在陆绪温和的视线里,陈谨忱的心跳很快地平静下来,轻微地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鼓励我。”


    “没有。”陆绪很快地说,“你怎么可以曲解我。”


    他移开视线,转向靶子,问:“你要不要再来一次。”


    第二次射击比之前熟练了很多,紧张感也随着玩笑和鼓励消解了大半,陈谨忱的手终于不再那么僵硬了。


    他开始慢慢适应手里那柄枪的重量,也适应了陆绪的气息。他站在靶位前,耳罩压住了听觉,世界变得半静音,眼前只剩那张淡蓝色的靶纸,中心处的红点像是唯一的坐标。


    “还记得刚刚我说的吗?”陆绪站在他身侧,声音被耳罩阻隔一部分,但他偏头靠近,说话时几乎贴着他的耳后。


    “呼气的时候扣动。”陈谨忱很准确地回答。


    “嗯。”


    吸了一口气,陈谨忱稍稍屏住,瞄准,扣扳机。


    “砰。”


    这一枪落在靠近靶心的外环上,稍偏,但稳。


    他自己都难得地愣了一下,回头看了陆绪一眼。


    陆绪的脸颊上出现了浅浅的酒窝,对视的时候呈现出显而易见的喜悦,“这发不错。”他说,“你真厉害,不愧是我的陈助理。”


    陈谨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笑了,再举起枪时手变得很稳,指节收紧的角度不再僵硬,肩膀也比前两次次松了些。他的站姿还不够漂亮,但比起一开始的紧绷,已渐渐有了形状。


    陆绪站得稍远了一点,似乎是刻意放开了“指导”的角色,只用眼神注视着他的动作。但他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并没有离开。


    第三发,第四发。


    枪声在密闭空间里回响,火药气息逐渐清晰,陈谨忱的眉心紧蹙,神情认真得近乎固执。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一次又一次调整呼吸与角度,一次又一次试图击中靶心。


    和过去的人生中的每一个瞬间一样,他希望把每一样自己能接触到的事情都做到完美无缺。


    而当他回想起那天在海岛上发生的一切,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时,眉心蹙得更紧了,心脏也随之苦涩地捏在一起。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学的很好,能比陆鹤闲先打出那一枪,作为陆绪唯一的保护者,而不是只能旁观。


    “你太认真了。”陆绪忽然开口,搅动了凝滞的空气,打破了他近乎偏执的尝试。


    陈谨忱偏过头,耳罩滑下一点,他伸手想去调。


    “别动。”陆绪说着,伸手替他扶住耳罩,拇指落在他耳廓边缘,动作极轻,擦过的时候带来一些痒意。


    陈谨忱怔了一下,眼神不动,但眼睫明显颤了颤。


    陆绪并没有替他带好耳罩,而是把耳罩拉了下来,低声问他:“你怎么了?”


    “……”


    陈谨忱有些不知道如何表达,但当他触及陆绪关切的表情时,他产生了一种表达的勇气,尝试坦率地说,“我在想在海岛的那天。”


    “怎么了?又想到那个时候?”


    “如果那天我就会射击,我就可以保护你。”他叙述,“而不是只能在旁边看着。”


    陆绪又笑了,他很自然地说:“我不需要那么多保护。教你这个也不是想你保护我。你不用紧张,你不觉得射击很好玩吗?而且,你也多一个办法保护自己。”


    “你已经学得很快了,别这么焦虑的样子。”


    “……我让你费心了。还要你安慰我。”陈谨忱说。


    “本来就是我说要教你。”陆绪说,“当然应该是我费心。你就当玩就好,时间还有很多,不用着急。”


    说完以后他又忍不住似的补充:“你这样真少见。你是不是陈谨忱啊,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不从容。”


    陆绪注视的视线带着新奇,语气和笑容几乎有着孩子气的轻慢和调侃,连宽慰也是轻快的、随性的,温柔都是天真的、坦率的。


    让陈谨忱的心不由自主变得柔软,苦涩的绞紧也奇迹般得消失。


    87   陈谨忱·02


    ◎最明确,最有力的一次告白。◎


    接下来的几发子弹, 陈谨忱几乎没有再出错。他沉默着重复每一个动作,从握枪到瞄准, 从扣扳机到卸力,每一步都做得比上一发更好。


    最后一发弹壳弹出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从高强度的专注状态中退出来,肩膀明显下沉了一些。


    子弹落点偏右,没有击中靶心,但已经很接近。


    这时他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握枪的指节也因为长时间绷紧而泛红。


    陈谨忱想要将枪放回台面,陆绪替他接过,检查了一下弹匣, 确认空了,才又把枪放下。


    “还想练吗?差不多了吧。射击很消耗体力的, 你练了二十发,差不多该休息了。”陆绪说。


    陈谨忱摘下耳罩, 周遭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


    他说“好”,然后承认“有点累”,出声之后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今天回去你肯定胳膊疼,所以我约了周五,明天你能休息。”陆绪说, “走吧,收工。”


    他们一起走出靶位区域,换下护具, 递回耳罩护目镜。工作人员递上靶纸时, 陈谨忱低头看了一眼, 不知道应该扔掉还是接过。


    陆绪先伸手, 替他拿了过来,问:“你不要吗?很值得纪念的。我第一次射击课用的靶纸现在还在我哥那里。”


    “我留着也不会再看。”陈谨忱说。


    “没事。”陆绪说,“先收着吧。我帮你收着。”


    车从地下停车场驶出时已是接近十点,街道安静,春夜的温度贴着车窗。


    车沿着滨江快速道驶入主干桥段,前方是跨江大桥,桥身高耸,两侧护栏金属网映着桥灯的冷色光,像一道无声的屏障。


    陈谨忱开车一向谨慎又平稳,同时不失速度,是陆绪非常适应的,他向后靠了靠,看向车窗外。


    江面风很大,夜色沉重,夜晚车流稀少,大桥如一条横在天与水之间的冷脊梁,灯光一盏一盏地从车顶掠过。


    “陈谨忱。”陆绪忽然叫他,“和我约会你很紧张吗?你不拿枪我都看不出来。”


    “有一点。”陈谨忱承认。


    陆绪追问:“以前你会紧张吗?第一次我找你解决发情期的时候,你太淡定了,搞得像我强迫你一样。那时候你紧张吗?”


    陈谨忱一下子没说话,车辆的速度放缓了一些,片刻之后,他说:“当然紧张。”


    “怕表现的不好,你不满意。也怕你看出来,我就会被你赶走。”


    “我一点也没看出来。”陆绪玩笑似的说,“还在想是你不喜欢我这样的omega还是beta都是性冷淡。”


    陈谨忱笑了笑,说“怎么可能”和不太清晰的“喜欢你”。


    这时,一束远光灯从后方刺进来。


    陈谨忱注意到那辆车比正常车速快了接近一倍,而且在变道过程中始终保持与他这一侧贴近。


    他没有出声,只是左手轻敲方向盘,随后将车轻轻变道靠右,保持直行。


    但对方没有超过。他停下,后车也停下。他再度并线,后车贴得更近了。


    陆绪察觉到了。他缓缓坐直,转头看后视镜,眉心收紧。


    “他在跟。”陆绪说。


    陈谨忱点了下头:“我看见了。”


    陆绪看他:“你不打算加速甩掉他?”


    “桥上不能开快。”他说,“再快就失控了。”


    桥段限速,急转弯之后便是引桥,不适合逃离。


    那辆车忽然提速。


    一瞬间,撞击发生。


    “砰——”


    在撞击发生的瞬间,陆绪忽然意识到,四月的第一个周五,是原本属于他的结局。


    ——死亡。


    从后左侧的角度,撞击正中他们车尾。整辆车被瞬间向前推出,轮胎在桥面上摩擦出一道高频的尖响。


    陈谨忱第一反应是稳住方向盘,脚下同时点刹,但后轴已经偏了,方向盘震得几乎拿不住。


    陆绪一个前倾,被安全带拉住,发出闷响。


    两侧桥灯在视野中迅速偏移,像电影拧着卷轴,时间忽然变得不清晰。


    下一秒,陈谨忱猛地转动方向盘,精准地轻点油门。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并没有选择减速,而是在引导车身侧甩,主动放弃副驾一侧的缓冲,将车尾的冲力转向驾驶位侧。


    副驾驶那一侧在惯性作用下腾出了一点安全区,陆绪被压向车门,却没有受到直接撞击。


    反而是驾驶侧——在车尾再次偏移时,与桥栏擦出一溜火星,撞击点结结实实压在驾驶侧轮拱位置。


    金属与混凝土相撞的声音几乎割裂空气,玻璃碎裂,安全气囊在一瞬间弹出,陈谨忱没来得及躲,头侧撞在气囊与车门之间,闷声一响,眼前一黑。


    车还在横滑。他的手已经没办法再稳住方向盘,但在最后一秒,他用脚狠狠踩下刹车。


    轮胎发出长长的拉扯声,空气陷入短暂的真空,只有玻璃震动声和轮胎的热气。


    最终车辆停在桥边缘,距离最外侧的护栏——不到两米。


    桥下江水拍岸的声音隔着车门传进来,冷风从车窗的缝隙灌进来,带着烧焦的橡胶味和一点点血腥气。


    陆绪是先回过神的。


    他的耳朵还在耳鸣,安全带勒得胸口发闷,肩膀撞上门侧,隐隐作痛。


    视线稍稍清晰一些后,他艰难地转头,去看陈谨忱。


    陈谨忱靠在驾驶位上,头偏向侧窗,额角渗出血。他的眼镜早已滑落,落在挡杆旁,镜片碎了一半。他闭着眼,表情平静得像睡着了,唯有呼吸还在起伏,浅而缓。


    “陈谨忱。”陆绪低声唤了一句。


    对方没有反应。


    他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肩膀。触碰到的身体还温热、还有生命力,但又像是一块正缓缓降温的金属。


    撞击发生地太快,陆绪几乎没有回过神来,等到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的时候,惶恐的情绪产生。


    剧情是不可违抗的吗?


    但他没有死。今天并没有成为他的结局。


    那会成为谁的结局?


    毫不犹豫代替他承受撞击的人吗?


    “陈谨忱。”陆绪再次叫他,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轻颤。


    当他的目光触及顺着脸颊缓缓淌下的血迹时,在尚且剧烈的心跳声中,他认为,自己过去的所有犹豫,不选择和坦然接受,都是不正确的、逃避的、不负责任的。


    大约五十分钟前,陈谨忱说,如果自己会用枪,就能在海岛上保护他。


    陆绪那时一笑而过,认为自己不需要那么多保护,他会自己拿枪。


    但这并不是一句空口的情话,在五十分钟后的现在,他以近乎本能的方式兑现了自己的话,如果有一点能力,如果有一线生机,如果有一点安全的可能,他都给陆绪,给他爱的人。


    在近乎读秒的反应时间里,这就是陈谨忱的本能。


    是这个人,是这个从九年前起即在注视,安静,缄默,内敛的beta,所有无言的情书中,最明确,最有力的一次告白。


    不紧张,很沉着。


    恍惚中,救护车很快到达。


    医护人员打开车门。


    “他意识模糊,但呼吸正常。”急救员快速确认,“头部有撞击,我们先送医院,详细检查后才能判断。”


    由医护人员搀扶着的陆绪出声,问:“我可以一起吗?”


    医生看了他一眼:“您自己也有伤。”


    “没关系,我不晕。”陆绪坚持,“我伤的不重。”


    急救灯闪着,车厢内安静得诡异。


    陈谨忱被氧气罩罩住,头部纱布简单包扎,纱布从额角绕过耳后,露出大半张脸。脸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唇色褪得更淡了,鼻翼略有些发红,仍然无法弥补整张面孔失去颜色的趋势。


    碎发贴在额头上,不知是因为冷汗还是沾了鲜血,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沿着颧骨线滑落几缕,挡住眼角。


    他闭着眼,睫毛很长,此刻却因为虚弱而垂落得极低,是一排打湿的羽毛。


    心电图在他身边跳得极轻,每一下都在勉强维持着某种平衡。他平时神情总是极稳,此刻却安静得像是从光里抽离出来,整个人隐没在白色床单与冷光中,干净剔透得近乎脆弱。


    陆绪坐在他一旁,目光一直停在他手上——那只手在撞击中划出几道深口,血干涸后变成深褐色的结痂,还未处理,安静地放在担架边沿。


    他没有握住那只手,只是用指尖轻轻搭了搭另一个人的指尖。


    私人医院夜里不太吵。医生说需要做脑部CT排查是否有轻微脑震荡和颅压问题,暂时先进行观察。


    “没有大出血,也没有骨折,只是撞击导致短暂意识丧失。”医生说,“如果一切顺利,明早应该能醒。”


    陆绪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陈谨忱被安置在顶层的单人病房里。额角包扎过,侧颊仍残留擦痕。他仍然没有醒来,在仪器的检测下沉睡着。


    陆绪做了检查,他并没有重伤,只在右手缠着绷带,颈侧略有淤青。医生说只是轻微撞击,休息几日即可。他没有休息,而是在医院走廊靠着墙站了很久,拨打了几个电话让人查车祸的起因,挂断以后揉了揉额角,进了陈谨忱的病房。


    紧急的事故以后,人总是很难入睡,更何况他的睡眠质量本就不佳,索性守夜。


    他没坐沙发,只拖了把椅子到床边,靠着坐下,把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绷带勒着手掌,不是特别痛,但隐隐提醒着他这并非梦境。


    病床白色枕巾与被单之间的脸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轮廓,是他早已习惯的清晰与克制。陌生的却是此刻这份近乎无生机的沉睡状态,不是不久前在他掌心入睡时的安然,而是近乎失去颜色的昏睡。


    陆绪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对方的脸颊,感受到温度之后才获得一种安全感。


    结束了吧。属于他的故事要走到一个安稳的结局了吗?


    变化,挫折,失去,得到。


    如果这是结局,他已经能够做出选择。


    天快亮时,陈谨忱醒了。


    眼睫轻微颤动一下,然后缓缓睁开。


    他的视野还没聚焦,天花板是模糊的白,空气有消毒水味。


    88   陈谨忱·03


    ◎比能说出的所有情话都要长。◎


    清晨之前, 病房内的灯光没有全灭,只留下一盏低亮度的床头灯, 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灰白色调。


    “醒了?”在看清世界之前,陈谨忱先听到的是他很喜欢的声音。


    然后他艰难而缓慢地向声音的方向转过头,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陆绪,他的肩膀轻轻前倾,神情专注而安静。


    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光落在他脸上,过分出众的部分被模糊糅杂得不太张扬,显得柔和如梦境。


    再看清一些之后, 他发现这时候的陆绪不像平日一样体面。头发仍有一些凌乱,几缕刘海耷下,落在眉眼处, 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他仍穿着昨天的衣服,风衣没有换, 领口微敞,扣子扣得不整齐, 左袖口还蹭上了一道褪色的血痕,右手缠着绷带,脸上也有一些细微的伤口。


    这种无害的狼狈让他显得真实。


    不再是会出现在陈谨忱的白日梦里,很难靠近也很难触碰到的人,而是一个整夜守着他, 坐在他的病床边,等着他醒来的人。


    陈谨忱尝试着想要坐起来,但是陆绪很快地把他按了回去, 是不容反抗的态度。


    “别动。”他说, 声音里略带一些熬夜后的沙哑, “医生说还要再观察, 你要是想坐起来我直接调病床就行。”


    陈谨忱张张嘴,想说好,但是嗓子干得发疼,没能出声。


    陆绪注意到了,调整病床,撑着陈谨忱半坐起来,然后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陈谨忱看着为他忙碌的陆绪,用力眨了眨眼,敏锐地发觉陆绪对他的态度、看他的表情都和前一天晚上有一些不同。


    不再会偶尔表现出一些犹豫和漫不经心,也不再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温柔。


    他不曾见过陆绪对任何人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就算是对他的哥哥或者洛棠,都没有过。


    他甚至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但他在再一次与陆绪对视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顿悟。


    在这个不够明亮的时间里,他好像即将要得到他梦寐都不敢求的东西。


    玻璃杯的边缘贴在唇边,陆绪对他说:“喝点水吧。”


    陆绪显然不是很会照顾人,虽然不至于呛到他,但还是倾斜地过分了一些,有些水从陈谨忱的唇角溢出。


    他又急急地去抽纸来,想帮他擦,陈谨忱这时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他不太容易地说:“我自己来吧。”


    陆绪很坚持地要照顾他,陈谨忱发现他连笨拙都是可爱的,他没有办法拒绝。


    “是我连累你了。”陆绪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已经大致查清楚了。你的伤还需要在医院观察两天,怎么办,我好像总是害得你进医院。”


    对于近半年来两次因为车祸进医院这件事,陈谨忱没有什么怨言。


    他很擅长合理化人生中的苦难,更何况现在,他可以将其合理化为通往陆绪的必由之径上不可避免的困难,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这些事情就变得很容易接受了。


    所以他只是说:“没有关系。你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吗?”


    陆绪按了呼叫铃,然后对他说:“在客卧躺了一会儿,有点睡不着。”


    “别这样看我。”陆绪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说,“是啊,是担心你,你不用怀疑。我要看见你醒来才安心。”


    “……我吗?”陈谨忱仍然有些不太适应,“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陆绪佯怒,“陈谨忱,不许再对我说谢谢了,也不许说对不起。你说的话,我要说多少遍啊,我不说了,你也不能说。”


    陈谨忱只好说“好的”。


    护士进来检查了他的身体状况,陈谨忱认为自己应当是没有大碍的,除了一些外伤,他只有稍微的头晕和恶心。


    检查结果果然没有什么问题。


    陈谨忱想,昨天他的运气实在是好的过分,及时停下车,没有冲下围栏,陆绪没有受重伤,他自己也活了下来,没有伤筋动骨。


    陆绪看起来也放心了很多,护士走后,他把头靠在病床边,在陈谨忱眼里显得很可爱,问:“还很早,你要再休息一下吗?”


    陈谨忱能够看出,让他休息不是陆绪的真实目的。他很快的明白,然后往病床的一侧挪了挪,说:“你要上来睡一会儿吗?”


    陆绪很高兴地说:“又被你看出来了。好吧,我睡不着,想和你一起睡一会儿。”


    VIP病房的病床都是宽敞的,但如果可以,陈谨忱希望它能更窄一些,这样陆绪就会离他更近。


    可能是担心碰到他的伤口,陆绪把头靠在他的肩侧,闭上了眼睛。


    陈谨忱侧身,小心地抱住了他,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背,下巴蹭到对方毛茸茸的发顶。


    他的怀里是他赖以生存的全世界。


    很快的,陆绪的呼吸平缓下来,一点也看不出他所说的“睡不着”。


    两天之后,陈谨忱出院了。


    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又好像一切如常。


    他休息了两周才返工,但是这两周里,陆绪并没有离开他的生活。


    回家的那天晚上,陆绪非要去他家看看,陈谨忱向来不会拒绝陆绪,只能带着他上楼。


    陈谨忱独居多年,生活的重心是工作而非社交,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他居住在距离公司不是很远的酒店式公寓里。


    大楼很新,窗玻璃干净得能照出黑色的天空、月亮和星星。


    得益于良好的收纳习惯,陈谨忱想,他家的卫生条件和整洁程度应当是符合陆绪的标准的,不会给陆绪留下不好的印象。


    大堂崭新,灯光明亮,他带着陆绪往里走,路过公共区域和装饰的水池,到了电梯间。


    走进电梯之后,陈谨忱刷了卡,按了28楼的按钮,陆绪评价:“陈谨忱,你这里是家还是酒店。”


    “本来住的时间不多。”陈谨忱说。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不管说是家还是酒店,都没有什么问题。


    电梯向上,陈谨忱透过电梯光滑的内壁,看见陆绪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陆绪今天穿得不那么正式,头发也没有做任何造型,柔和地垂落。


    和工作中很有距离感的人不一样,是走进生活后轻易就能触碰到的样子。


    倒影里的陆绪招了招手,陈谨忱一惊,转过头,陆绪说:“看我的影子干什么,直接看我不好吗?”


    陈谨忱只好看他。


    电梯门打开,陈谨忱的家距离电梯有一点距离,他们顺着走廊走了一段路。


    然后房门打开,陈谨忱让陆绪先进去,陆绪安静地参观了一下。


    先经过简易的开放厨房,面积不大,用餐区只有小小的吧台,看起来确实不常开火。


    再向里走是客厅,长沙发和电视,电梯幕墙处能看见隐形门,推开应该就是卧室。


    客厅的落地窗外能看见整个城市的灯火,隐约看见陆绪过去常居的大厦顶层。


    公寓的装修是非常简约的风格,没有什么装饰,房间里整齐地过分,几乎看不出很明显的生活痕迹,面积也不是特别大,比陆绪长大一些后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小,应当只有一百多平。


    这让陆绪有些不满地皱眉,说:“我给你开这么高的工资,你就住这样的地方?”


    “我对住的地方没有什么要求。”陈谨忱说,“睡觉的地方而已,我本来大多数时间都在工作,不需要很好的条件。这里有人打扫,离公司近,安静,节约时间,挺好的。”


    然后他补充:“不过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换。”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谨忱的表情仍然是几乎平静的,灰色的眼睛看着陆绪,称得上真实和诚恳。他站在酒店房间一样没有人情味的房间里,说他把所有时间都给了陆绪,说自己对生活很低的要求,说陆绪想要的话他都愿意做,好像搬家也是很小很小的事情一样,只要陆绪说要,他就会完成。


    陆绪想陈谨忱把自己看得重要一点,他不过是随口一说,陈谨忱不需要实现陆绪的所有愿望,陈谨忱也可以有自己的愿望,陆绪也可以为他实现。


    所以他只能说:“你不用这样,我又不是在对神灯许愿,灯神陈谨忱必须立刻马上实现我的愿望,刻不容缓。你要是喜欢这样的我也没意见,但是我要是想来,你这里太挤了。”


    “算了。”陆绪很快地做了新的决定,说,“还是你搬去我那里吧。”


    陈谨忱难得的不能解读陆绪的动机,有些困惑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这么快就帮他做了这样的决定,这个决定的目的是什么,搬过去住,搬到哪里,住多久,为什么?


    见陈谨忱一会儿没有说话,陆绪有点不高兴地说:“你不想吗?”


    他凑近了一些,问:“不喜欢吗?不喜欢我吗?”


    “不是。”陈谨忱很快地否认,然后说,“陆……陆绪,我不是很明白。”


    “那犹豫什么?”陆绪很理所当然地问,好像陈谨忱应该立刻很快答应他才对,“不想和我谈恋爱吗?不想和我一起住吗?”


    “……我吗?”陈谨忱下意识问。


    陆绪笑了,说:“不然呢,还有谁。你还想我找谁一起住?”


    然后他故意把脸沉下来,说:“你不许露出那种觉得自己不合适的表情了。我选的肯定是最合适的。”


    陈谨忱把下意识想说的“对不起”吞进肚子里,然后在陆绪的眼睛里获得了勇气,用亲吻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们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接了一个很长的吻,比陈谨忱能说出的所有情话都要长。


    89   陈谨忱·04


    ◎此生不竭的幸福。◎


    这是陈谨忱近十年以来度过的第一个真正的春天。


    四月底, 他回到了工作岗位。


    林助理被调回了综合部门,他再一次开始全权负责陆绪的生活。


    当然, 这一次的“生活”不仅仅局限于工作与日常行程,还包括更多私密而微妙的部分:比如早晨醒来时微微凌乱的卧室,洗手间里成双成对的洗漱用品,以及衣橱里彼此靠近的衣服。


    陆绪的全部空余时间如今都毫无保留地交由他支配,而不再需要考虑那些令他焦虑的、微不足道的“百分之八的概率”。


    五月初的一个下午,陆绪忽然给了他一个新地址,位于本市距离公司不远的豪华公寓顶层。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搬家公司已经井井有条地将他原本住所的物品整齐地打包,妥善地送进了新居。


    阳光从竖跨三层的落地窗照进来,他站在宽敞明亮的客厅中央, 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熟悉的物品与崭新的装潢融合在一起,产生一种温暖又不真实的错觉。


    然后开始意识到, 或许是他在某个平静、毫无防备的瞬间,过于随意地将自己的门卡交给了陆绪, 于是才会导致眼前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让他根本没有反悔的余地。


    但后悔好像也已经毫无用处了。


    陆绪在他生命中出现的方式从来是直接、莽撞而不容后悔的。从十年前突然撞到陈谨忱开始,到如今,风一样吹过陈谨忱的生命,难于抓住, 无法预料,也无法拒绝。


    他听见门口刷卡的滴滴声,门打开, 风吹进来, “喜欢吗?我选的新家。”


    “家”是陈谨忱很久没有触及的概念。听见这个字的时候, 他产生了一种很难描述的情绪。


    十岁以前曾经拥有的三个人的家, 母亲去世之前两个人的家,在他的人生中都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和性别有关的家庭概念,让他很少去想,有没有可能拥有自己梦想中会有的家。


    会长久吗?他和陆绪的家,会一直在一起,稳固而坚定吗?


    不过他没有想太久。


    陈谨忱听见自己很快地说“喜欢”。


    毕竟他知道,就算是只有一天,他也是很乐意的。


    陈谨忱缺乏长久地信心和勇气,但是他珍惜拥有每一刻。


    陆绪在这时举起手中的袋子,说:“我还给你准备了乔迁礼物。”


    “是什么?”陈谨忱问,有些难以掩饰期待。


    陆绪把袋子递给他,说:“你来拆吧。”


    袋子里装着一个盒子,陈谨忱掂了掂,很快知道了大概是什么。他拆开包装的速度很快,陆绪站在他面前看着,好像很期待他给出的反应。


    然后他把装着液体的金色小瓶子拿出来,对陆绪说:“……是你的信息素香水吗?”


    “对。”陆绪很确定地告诉他,“你要不要喷一点闻一下?”


    陈谨忱打开盖子,很小心地按了一下,香水喷在手背,香味很快地漫散。


    是一种很温暖,很甜蜜,很幸福的味道。让眼前这个陌生的、过于宽阔的房间都在陈谨忱眼前变得熟悉,变得亲切,因为陆绪的气息的存在。


    他很认真地闻了一会儿,对陆绪说:“很好闻,我很喜欢,谢谢你。”


    陆绪不太高兴地皱眉,说:“你怎么又在说谢谢?”


    “你说喜欢就可以。”他补充。


    六月中旬,他们又一次要出国出差,目的地是Y国L市。


    行程有一些赶,中途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就连返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都有晚宴要参加。


    回到酒店已经是接近10点。


    陆绪并没有马上去洗漱准备休息,在房门关上的时候,他忽然叫住了陈谨忱。


    “我的求婚好像有点仓促。”


    单膝跪地,陆绪低声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手从风衣口袋中探入,像变魔术一样,缓缓摸出一个黑色的丝绒方盒。指尖稳得出奇,只有在打开盒盖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盒子里躺着一对简洁的戒指,铂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陆绪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目光沉静又明亮。


    他的唇角微微弯着,不是惯常漫不经心的笑意,带上了一点紧绷的期待和慎重。


    “飞机明天早上才起飞,”他继续说道,“在离开之前,你要不要和我结婚?”


    陈谨忱睁大眼睛,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唯一清晰的只有陆绪的脸,他微笑的样子,颊侧的酒窝,充满爱意的眼神。


    透过那双很黑的,很明亮的眼睛,陈谨忱看到了很多事情。


    十岁的时候父亲的离家。婚姻与爱情的不可靠,母亲流过的眼泪,控诉过的承诺。


    初中的时候被人嘲笑长得柔和,寡淡,不好看,怎么都让人记不住,不可能会有人喜欢他,让他深信不疑。


    夕阳照进高中教室的窗户,一个人安静地复盘月考卷,思考读什么大学,未来会不会变得更好。


    母亲急病,住进医院,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奔波在学生家之间,坐在地铁上,写遇见陆绪的时候的事情。短暂地不再为钱发愁,做一个二十来岁,初次坠入爱河的青年。


    生活骤然转折在二十二岁,晦暗的,贫乏的时间结束,变成和喜欢的人的信息素一样的味道。


    阳光、焦糖,温暖、甜腻。


    他伸出手,拿过陆绪手心里那枚素圈戒指。


    听见自己说出“好”的那一刻,如同走到某个冗长而孤独的旅途终点。


    他低头看着那枚简单却沉甸甸的戒指,很快地拿起来,试图将它套进自己的无名指上。


    可手指始终在轻颤,几次都没能对准。戒指磕在指节上,滑落,又重新拾起。


    手腕忽然被抓住。


    陆绪仰起头看着他,声音带着笑意,又带着一点理直气壮的委屈和不满:“别急啊,不应该是我帮你戴,你帮我戴吗?”


    “你想先帮我戴吗?”


    他的爱人仍旧单膝跪在他面前,伸出左手,手指修长,指节漂亮,手背朝上地等着。


    陆绪拥有的前两枚戒指,陈谨忱都经手过。


    无论是送去鉴定还是后来和店家联系确定尺寸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特殊的情绪波动。


    因为他从未想过,最终的戒指会带在他的手上。


    在所有沉默的向往、等待和追逐的尽头,不曾停歇的飞鸟主动为他驻留。


    陈谨忱极力克制着颤抖,很用力地捏紧戒指,为陆绪套上。他的动作缓慢,指腹在对方骨节处轻擦,几乎是一种无声的亲吻。


    为对方套上戒指以后,他们几乎是小跑着冲下楼,在街道旁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车窗上映出两人交握的手,城市霓虹在他们身上一闪而过,Y国L市接近午夜十一点的街头依然喧嚣,车辆穿梭如织,灯光像热烈的祝福倾泻而来。


    出租车司机听懂他们的目的地时,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猛踩油门,把车开得像逃亡——或者奔赴什么命运的节点。


    奇迹般地,他们在婚姻登记处关闭之前抵达。


    后来的事情都像梦境,即便是很久以后回想,仍然隔着朦胧的、美妙的纱影。


    登记,填表,签字,再之后,是教堂、是仪式,是牧师在柔和灯光下,温和而庄重地问:“你愿意吗?”


    陈谨忱看着陆绪,心跳仿佛被瞬间抽空,却又猛地回落,满溢。


    他轻轻点头,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却又快得毫不犹豫,说“我愿意”。


    再一次,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出激情、非理性和爱意、信念。


    从婚姻登记处走出时,夜风扑面,城市的喧嚣像被薄雾隔开了一层,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静静落在湿润的道路上。


    陈谨忱站在原地,有些怔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他的指尖还有方才签字时残留的微妙酸麻感,仿佛现实还没有完全降落。他低头,看见自己手上的戒指静静躺着,素净、沉稳,映着微光,让他找到了现实的落点。


    这一切真实地,确凿地发生着。


    公园里的深夜艺术家正在准备离开,陆绪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投给了他们,让他们最后演奏一首《Ti amo》。


    抱着吉他的演奏者说:“看来这对疯狂的情侣在半夜十二点结婚了!”


    陈谨忱转头,深深凝视着身边的人。


    陆绪侧脸的轮廓映着街灯柔软的光,醒目的俊美仿佛被夜色衬得更加清晰,唇角微微扬起,弧度温柔。


    察觉他的视线,陆绪偏头与他对视,用口型说“我爱你”。


    在众人的祝福声中,他们终于缓步走向街道的深处,牵着手踏上了一段新的归程。


    想起十年前的九月十五日,陈谨忱照常起得很早,背着包去赶早课,电梯挤满了学生,他等了两趟才找到一个位置,挤着到了五楼。距离上课时间还有不到两分钟,他跑着穿过走廊。


    陆绪将在大约二十秒后撞到他,意料之外,命中注定,进入他的生命。


    从妄想,到触碰,到真的握在手心,这一切,那一刻的陈谨忱无从知晓,无法预料。


    他会走上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路的尽头,他会抵达一个足够永恒的“家”的终点。


    不再胆小,自卑,怯懦,用理智和沉默保护自己,陈谨忱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确信,对未来充满了毫无理由的信心。


    不太理性和现实,但成为一个幼稚的勇士,继续穿过生活中所有未知的前路。


    因为陈谨忱发现,只要陆绪抓着他的手,他就会获得源源不断的勇气。


    ——和此生不竭的幸福。


    Fin.


    【作者有话说】


    这个结局是在改设定以前就决定好的,在异国的城市,赶在结婚登记处关门之际向彼此承诺。


    最理性的陈助理最不不理性的结婚了!


    所以不要问我为什么不在本国结!


    总之祝这对莽撞又幸福的情侣新婚快乐吧


    设定错番外时间了[爆哭]一起发出来给大家看啦


    90   陈谨忱·特别番外


    ◎林助理有话说◎


    夏天的傍晚, 本市常常下雨。


    雨很大,天色也阴沉下来, 玻璃门外的视线模糊一片,但下班的人流仍然密集地涌出大楼。他们撑开雨伞,匆匆奔入雨幕之中,脚步急促而杂乱。我刚走出电梯,就听到不远处的专用电梯“叮”地一声打开了门。


    从里面走出两个人。


    是陈哥和老板。


    陈哥一如往常,衣着正式低调,神情安静从容, 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他先一步走出来,很自然地侧身等了一下身后的人。


    老板迈出电梯,走到陈哥身边, 微微偏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哥闻言,嘴角浅浅扬了一下, 眼底浮现出柔和又克制的笑意。


    他们靠得不算太近,却好像有一种旁人难以插足的默契与氛围,并肩向大楼出口的方向走去。


    作为本文唯一有名有姓的工具人,虽然出场时间不多,但我必须表明我的立场。


    我一直买陈哥的股。


    将近半年之前, 总裁助理的调令发到我邮箱里的时候,我很茫然。陈哥是我们公司知名的劳模,老板也一直对他很满意, 最近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项目, 为什么突然要新的助理?就算是陈哥负伤, 也应该是找人代班, 而不是直接工作调动吧。


    入职之后,我才发现我加入的是一个修罗场。


    如果让我形容形容陈哥和老板之间的气氛,那我说像“多年夫妻离婚后仍要共处一个屋檐下”,办公室里总有一种彬彬有礼的尴尬。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过后几天。


    我接到老板家管家的电话,说有一位先生坚持要进去。那天傍晚,我真正知道了这是一个多么狗血的故事。


    在离开的汽车上,陈哥给我简要阐述了如何处理老板身边的几个人,应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我悉心聆听,认真记忆,但我觉得所有人中间,肯定还是陈哥最适合老板。不会大吵大闹,不会鼻孔看人,好吧,我不敢说董事长的坏话。


    所以我对陈哥开玩笑说,我支持他。


    陈哥笑了一下,比起开心更像是无奈。


    不久后,我跟着陈哥和老板一起出差。


    R国很冷,雪断断续续地下,我不知道陈哥是怎么做到的。全心全意,尽职尽责地帮喜欢的人给另一个人购买约会礼物,跑了半个城市,花了很多功夫,完成了我觉得不太可能如此迅速完成的工作。


    拿到那盒乐高的时候陈哥没有很大的表情,递给我,让我交给老板。


    我觉得老板是有一些残忍的。


    在这之前我并没有这种感觉,陆总是一个很好的老板,开的工资足够高,让他相对高的要求也变得很容易接受。他也很少生气,大部分时候都是温和而好说话的,即便是我因为不熟悉工作而犯下一些小错误,他也不会指责我。


    所以在第二天,老板要我给他送忘记带的礼物的时候,我借口堵车,让陈哥去。


    陈哥很没有办法地接受了我的提议,让我很高兴的是,他和老板当天都没有再回来。


    后来有一次,我和陈哥一起等老板的时候,我问他“成功了没有”。


    那天是本市的初春,阳光不算明媚地照下,暖意未至,倒是有点风。行道树刚抽出嫩芽,光影从枝叶缝隙间斑驳洒落,投在长椅和人行道上,碎碎地跳动着。


    我和陈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彼时天气尚凉,他安静地坐在我身旁,手里捧着一杯已经凉掉的咖啡,神情平静,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应答了我一句“没有”。


    我没谈过恋爱,但有过喜欢的omega,我觉得陈哥距离终点应该已经不算太远,也可能永远达不到。


    爱情就是这样玄妙的东西。


    现在本市已经进入夏季,外面的雨势变得更大了些,玻璃门外,朦胧的街灯晕出温柔而潮湿的光晕。


    陈哥先打开伞,侧身撑到老板的头顶上方,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


    他自己则稍稍退后一步,半个肩膀露在伞外,任由雨水落在他的西装上,洇出深色的印记。


    老板似乎觉察到了,转头低声说了些什么,似乎带着一点责备的意味,陈哥只好把伞往自己的方向倾斜了一些。


    他们的背影很快一起融入细密的雨幕中,步调协调一致,慢慢走到路边,上了黑色的轿车。


    车子缓缓驶出车位,尾灯在雨夜中亮起,像是故事的谢幕灯。


    不管怎么说,老板和陈哥还是谈恋爱了。


    还有,据说他们已经结婚了。


    公司的人都见过他们左手无名指上同款的戒指。


    你们还是和我一起祝他们新婚快乐吧。


    毕竟,暗恋股能修成正果,也是很罕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