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陆鹤闲·01


    ◎你喜欢就好,宝宝。◎


    陆鹤闲晃进陆绪的办公室, 是四月的第一个周五,陆绪准备下班的时候。


    “下班了没有?”陆鹤闲旁若无人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走到陆绪身边,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像回自家厨房。


    陆绪本来正在收拾桌上的文件,被他这一撞,动作滞了一瞬,有点不满地说:“陆鹤闲你进我办公室能不能先敲门。


    “敲门干嘛?”陆鹤闲根本不在意,低下头, 凑到陆绪旁边,很坏地揣测,“你又打算在办公室干什么事情。”


    “……”陆绪很无语的站起来, 觉得陆鹤闲像那种专门在要关灯的时候跳上来添乱的猫,没接他话茬, 转移话题,“你来接我下班吗?”


    “嗯。”陆鹤闲靠在办公桌边, 说,“你没有约吧?陆绪,我见你不用预约吧?嗯?”


    “来接我干嘛,我马上就回家了。”


    “带你去个地方。”陆鹤闲说。


    陆绪挑眉,有些好奇, “什么地方?”


    陆鹤闲非要卖关子,说:“去了就知道了。”


    “陆鹤闲你又故意吊我胃口。”陆绪虽然有些不满,还是说, “那走吧。”


    天色还没全暗, 陆鹤闲的车一路驶出市中心, 驶向郊区。


    “这到底是要去哪?”陆绪又忍不住问。


    “等会儿就知道了。”陆鹤闲坚持要保持神秘。


    陆绪盯着他看了一会, 没追问,干脆把手机收起来,侧头看向窗外,懒洋洋地说:“看看你要把我拐到哪里卖掉。”


    陆鹤闲低声笑出声,没再解释。


    车窗外的天色逐渐深了,路灯在高架下一盏盏点亮,把城市拉出暖黄的剪影。


    车过了几个转弯,拐进一条清静的小路。两侧种着成排冬青,尽头亮着柔和的白色灯光。


    停下时,院墙后的建筑被夜色衬得像座极简画廊。


    建筑外观简洁,白色的墙面没有多余的装饰,低调而安静。门口没有明显的标识,唯一的银色铭牌上刻着犬舍的名字,字体简约、线条干净。


    院子里种着几株常绿植物,低矮的灌木丛和整齐的草坪勾画出清新的轮廓。门前的石路平整而笔直,延伸向院内,寂静中透出一种难得的安宁感。


    “犬舍?”陆绪看清以后有些惊讶,“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这时候,前台小姐笑着迎出来,声音温和:“陆先生,您预约的是看犬体验吗?两位这边请。”


    陆绪终于反应过来,惊讶地回头瞪他:“你……带我来看狗?”


    陆鹤闲像没听见,直接推开门,淡定地和前台交谈。他的神情毫无紧张,甚至有点小得意,显然早就计划好一切。


    “喂,陆鹤闲,哥,哥。”陆绪跟上去,拽着陆鹤闲问,“你不是讨厌毛茸茸的东西吗?带我来干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养狗吗?”陆鹤闲被拽得停了下来,转过头,“我同意了。”


    “你打算让我养狗?”陆绪睁大了眼,“真的假的陆鹤闲,你不是死不让步吗?”


    他没大没小地伸手去戳陆鹤闲的脸,把对方的脸颊戳出凹陷,“你是我哥吗?我以前求你那么久你都不乐意,怎么现在突然带我来?你想干嘛?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陆鹤闲很纵容地没有扯开他的手,说:“你不要总把我想的这么坏。”


    “走吧,去看看你想要带谁回家?找只好看点的,别像你小时候养的那只一样丑。”


    “陆鹤闲!”


    “干嘛。”


    “它明明很可爱好不好?”


    “和你小时候一样丑。”


    “我小时候很丑吗?我明明从小到大都好看。”


    “小狗。”


    “……”


    “宝贝。”


    犬舍内部和外面风格相同,像极了一间安静的艺术展厅。


    地板是温润的深木色,灯光柔和,没有一处刺眼。


    每只狗有自己的小房间,亚克力墙干净透明,一只只狗或坐或卧,有的在睡觉,有的趴着眨眼。


    有的小型犬看见有人来,立刻跳起来凑到墙边,尾巴摇得像要飞起来;有的大型犬只是抬头瞥一眼,显然淡定许多。


    陆鹤闲双手插兜站在一米外,微微皱眉,不是很想靠近的样子。


    但是陆绪已经很开心地凑了上去,隔着玻璃和一只西高地打招呼。他蹲下来,他手指轻轻点了点玻璃,声音压得很轻:“你在看我吗?”


    小狗眨了下眼,然后忽然抬起爪子,也轻轻拍了拍玻璃。


    陆绪很幼稚地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和狗对视,一动不动,在等对方先眨眼似的。


    陆鹤闲在一边看着,没有出声。他的手指松松地插在兜里,眼神却没挪开。


    灯光打在陆绪侧脸上,眼睫在皮肤上投下淡淡一层影,瞳仁和小狗一样黑。他的神情很认真,全身心都沉浸在和一只小狗在无声地较劲的游戏里,几乎是孩子气的,和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宠物店门口逗留的陆绪没有什么区别,隔着玻璃都能和小狗都能玩的很开心。


    陆鹤闲有时觉得陆绪长大了,有时又觉得没有。有时觉得他就要离开,无法挽留;有时陆绪又就在他的身边,唾手可得。


    如果可以,他想要留住十五六岁的,眼里只能看到他,把他当做全世界的弟弟。


    当然,他也同样爱眼前这个长大了很多岁,经常让他生气和无可奈何,但还是很可爱的陆绪。


    最后幼稚的游戏以小狗开始舔玻璃而告终。


    陆绪直起身来,走到陆鹤闲,征求他的意见:“你有喜欢哪一只吗?你觉得哪只比较漂亮,能到达陆董的标准?”


    陆鹤闲往前走了几步,很认真地从下向上看了一遍,说:“是有一只挺喜欢的。”


    “哪只?”陆绪很快问他。


    陆鹤闲转过头来,看着陆绪,忽然抬手捏住了他的鼻子,说:“喜欢这只。多少钱能买回家?”


    “……”


    陆绪忍无可忍,抓住陆鹤闲的手腕把他扯开,很生气地说,“陆鹤闲!我认真问你呢!”


    被陆绪的样子逗到似的,陆鹤闲笑的很开怀,低下头,肩膀轻微地抖着,杏眼都笑的眯起来。


    因为陆鹤闲很少笑的这么开心,笑的样子也让陆绪很喜欢,所以陆绪很快地不是很生气了,没什么办法地说:“你别笑了,不用花钱。”


    “不用花钱啊。”陆鹤闲终于停下来,问,“那什么时候真的和我回家。”


    “我不是经常和你回家吗?”陆绪有点莫名地问。


    陆鹤闲看着陆绪茫然的表情,轻微地摇了摇头,正经起来,说:“走吧,里面还有。你不用问我喜欢哪只,你选定就好了。我带你来,就是想让你自己选。”


    “好吧。”陆绪说。


    他们向里走,一间间犬舍排得整齐,每只狗都有专属的小空间和说明卡片。


    走廊很安静,偶尔能听见哪只狗轻轻地打个哈欠,或者翻身压到水碗,发出“咔啦”一声。


    中途他们停下来和几只狗打了打照面。


    一只边牧精神十足,看到人就跳上前,爪子拍得玻璃响;一只柯基呆呆坐着,尾巴一圈一圈地晃,钟摆一样有节律;还有一只年纪小的贵宾,粘在墙角,眨巴着眼睛,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


    陆绪有时蹲下身敲两下玻璃,有时只是笑着说一句“你好”,再起身往下走,耐心而认真地等待某一种特殊的感觉出现。


    他看的很认真,以为自己选择新家人的态度在观察,幸好陆鹤闲很耐心,跟在他身边并没有催促。


    直到走到很里侧的一间,隔间里的小狗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趴着,眼神专注地看着他们靠近。


    那是一只毛色很纯的土松,土黄色的毛发蓬蓬地罩在身上,鼻尖粉红,爪子短短的,耳朵塌着,看上去没有别的狗那样活泼热情,也没有高贵血统的整洁体面,但眼睛特别亮。


    说明卡片写着:


    “编号:T47


    种类:土松


    出生年月:xxxx年2月


    性别:雄


    暂名:小满


    性格安静,慢热,需要时间建立信任。曾被遗弃,但健康状况良好。”


    陆绪猛地停下脚步。


    他蹲下身,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和它对视了几秒,那只小狗没有动,像在等待他的反应。


    玻璃映出他低头的倒影,和狗的身影在一起,被灯光切割得模糊又安静。


    “怎么了?”陆鹤闲在他身后问。


    陆绪语气比平时轻得多,“这只……有点像我小时候养的那只。”


    他顿了一下,问:“你觉得像吗?”


    陆鹤闲对狗与狗之间的差别分辨不太清楚,但他记得这个品种,所以说“像”和“你要这只吗”。


    小狗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在原地缓缓地站起来,抖了抖毛,尾巴动了动,却还是没有靠近,神情小心翼翼,是一只胆子不太大的小狗。


    陆绪缓缓把手掌贴在玻璃上,那只狗迟疑了几秒,才也抬起一只爪子,轻轻地搭在那面冰冷的隔断上。


    心也被小狗的爪子触动了一下。


    “哥。”他仰头看向陆鹤闲,说,“就它了好不好。”


    小狗也跟着陆绪一起抬起头,看向站的远一些的陆鹤闲。


    一人一狗并排看着他,神情在陆鹤闲眼里惊人地一致,瞳仁很黑,眼神里都带着一点不太确定的请求,小心翼翼的,却又带着点隐约的期待,无声在问“你也会说好,对吗”。


    陆鹤闲的目光从陆绪的脸滑到那只狗软塌塌的小脑袋,又回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


    所以没有办法说不好,说的是“你喜欢就好,宝宝”。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今天来迟了


    有一个很蠢的人忘记了设置存稿发出时间


    92   陆鹤闲·02


    ◎……宝宝,别哭。◎


    带小狗回家的过程还不算是完全顺利的。


    狗舍的主人很遗憾地说这只小狗是他收养的, 不打算卖,已经很有感情了。


    不过陆鹤闲用钞能力让他不算很快但也不算慢地同意了。


    办完手续之后, 陆鹤闲从前台回来,就发现陆绪已经和小狗混熟了。


    他蹲在角落,外套也没脱,身子侧着,小狗正盘在他腿边,尾巴一下一下扫着地板。


    陆绪一只手轻轻撑着下巴,嘴角微微扬着, 另一只手拿着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个狗玩具,是个毛绒绒的小球,带着咬痕。


    他没着急丢出去, 而是先晃了晃,刚才还拘谨的小狗的耳朵顿时立起来, 前爪也蹬了一下,整只狗像被启动了一样兴奋地站起来, 蹦了一小步。


    “想要啊?”陆绪低头逗它,摸了摸小狗的下巴。


    小狗歪着脑袋,看着那只玩具球,尾巴摇得更快了,还往前挪了两步, 爪子不耐烦地在地毯上蹭了蹭。


    陆绪随手把玩具球往前一抛,球在地板上滚出一小段距离,小狗立刻飞奔出去, 爪子在地板上“哒哒”响, 耳朵甩得左右晃。


    过了一会儿, 它叼着球跑回来, 兴冲冲地冲陆绪摇尾巴,球往他脚边一放,耳朵塌塌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写着“再来一次”。


    玩了一会儿,陆绪没再继续扔球,用手指顺着小狗的耳朵根揉了揉,小狗竟舒服得闭上眼睛,整张脸都埋进了他手心里。


    他侧着头和它说话,声音低低的,不知在念什么,大概是“你以后不要乱跑”、“家里不能随便咬东西”、“陆鹤闲可不好惹你要多和我玩我保护你”这类的话。


    陆鹤闲想,他的弟弟最擅长招猫逗狗,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这是一只幸运的小狗,喜欢陆绪还能被他带回家。当这样想的时候,陆鹤闲产生了一种极为怪异的,近似于嫉妒的情绪。


    不过陆绪很快地发现了他,抬起头,笑着对他说:“哥,手续办完了吗?”脸颊的酒窝露出来,非常可爱。


    拧巴的心变得柔软了一些,陆鹤闲走到陆绪身边,把他拽起来,对他说:“好了,我们回家吗?”


    “回家吧。”陆绪被他牵着手,很乖地这样回答他。


    所以陆鹤闲不再嫉妒,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


    把小狗送回家之后,他们先去吃了晚饭。回的是距离犬舍和吃饭的地方比较近的Penthouse,吃完饭之后,陆绪照常拉着陆鹤闲散步消食。


    沿江的绿道铺得很宽,从入口一路延伸到五公里外的生态园林。夜晚风大,江水有些涨,栏杆外的水拍在岸石上,发出哗哗的细响。


    路灯是一盏一盏沉静的黄,照在树叶和水面上,浮出一层光斑。偶尔有骑行的人呼啸而过,铃声远远响一下,又消失在后方。


    “哥,到底为什么突然同意我养狗?”陆绪又一次向陆鹤闲提问。


    陆鹤闲答非所问:“喜欢这里的绿道吗?”


    “不是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吗?”陆绪又有些莫名,“喜欢啊,谢谢你。”


    “你喜欢就是最重要的。”陆鹤闲揉了揉陆绪的头发,对他说,“宝贝。我希望你觉得幸福,自在,没有遗憾。”


    除了希望陆绪开心,快乐,满意之外,陆鹤闲没有很诚实地说出他藏得很深的一个目的,他希望陆绪会喜欢这只狗,在未来有一天,真的离开自己身边的时候,会因为想念小狗回来看看,他不奢望很多,一年多几次就好,减少一些不可控的思念,让他获得少量的慰藉。


    为此,他愿意忍受除了陆绪以外的小狗,毛茸茸的,需要人陪伴的小狗。


    关于如何养一只小狗,陆鹤闲很有心得,所以只要陆绪喜欢就好。


    陆绪挣开陆鹤闲揉他的头的手,对上了陆鹤闲的视线。在他的哥哥沉静的,充满爱意的眼神里,他说不出别的话,只好说“陆鹤闲你对我这么好,真爱我”,还说了不太大声的“我也爱你”。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陆绪很高兴地畅想要怎么养小狗,谁来遛狗,谁来照顾,小狗多久会长大,长成什么样。


    陆鹤闲想起自己第一次决定负责陆绪的生活,把陆绪捡回家以后。


    他常常也是期待的,想看见陆绪会长成什么样,也会思考要怎么照顾他他才会更快乐,更无忧无虑,长得更好看。


    当然,他最希望的是他的小狗能平安,健康地度过一生。


    除此之外,所有的愿望都是附加的。


    在这时,陆绪又问:“你觉得小满会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我?”


    陆鹤闲说:“肯定会更喜欢你。”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吗?”陆绪问,“不过肯定是我陪他玩比较多。”


    “不是因为这个。”陆鹤闲说,“是因为同类更能玩到一起去。”


    “……陆鹤闲!”


    被陆绪佯装生气地捶了几下,陆鹤闲也不生气。


    他停下脚步,走到栏杆边,双手撑着看向江面,片刻之后回头,一本正经地问:“陆绪,你知道吗?有些聪明的小狗发现自己和主人不一样,不是人类以后是小狗,会抑郁。”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小狗啊?”


    “……”陆绪无语,“陆鹤闲你是不是一天不逗我玩就难受。”


    陆鹤闲捏了捏陆绪的脸颊,不太清晰地说:“你要是真的小狗就好了。”


    “怎么?”陆绪说,“我要是真的小狗谁陪你说这种瞎话。”


    “你要是真的小狗,我肯定把你养在家里,带你出去的时候,谁都不许摸你。”陆鹤闲说。


    陆绪笑了,说:“你真小气。”


    陆鹤闲抬步继续向前走:“你要是小狗,那就肯定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听完这句话,陆绪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跟在陆鹤闲身边。两人肩并着肩,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哥。”过了一会儿,陆绪叫了陆鹤闲一声。


    “嗯?”


    “你是不是……想我多回家才让我养狗。”


    陆绪有些时候是聪明的。


    陆鹤闲当然不承认,对陆绪微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陆绪只好不再追问。


    风起得有些大,江面翻着浪。两人已经沿绿道走到了最深的那段,路人变得少了一些,树木茂密,路灯较为稀疏,只有一盏一盏隔开的光照着湿润的石砖路面。


    陆绪走在前,脚步缓慢。陆鹤闲没有跟太紧,隔着半臂距离。


    前方树影晃了晃。


    陆绪皱了下眉,脚步刚停,一道人影就从阴影里冲出来,手中寒光一闪,是一把短刀。


    他下意识后退,但还是晚了一秒。


    “陆绪——”


    那声喊出口的同时,一道力量撞上他,将他狠狠往身后推去。视野在晃动中骤然撕裂,他看到那刀扎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是陆鹤闲。


    “哥!”


    他扑上去时,对方已经被他自己撞倒,刀从体内抽出,带出一股热血喷在他的袖口上,染开一大片黑红。


    陆鹤闲只是皱了下眉,没发出声音。他用手死死压住伤口,眼神却还维持着冷静。


    “别动。”他说,“不深。”


    不深。


    可那血流得太快了,不断地渗出,陆鹤闲的手明显地颤抖着。


    陆绪跪在他身侧,手指也抖着,但反而更冷——冷到像石头。他捂住他压不住的那片血,低头靠近,声音发紧:“你干什么。”


    陆鹤闲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嘴唇已经失血,表情故作淡然,但眉心不受控制地蹙起,是在忍受疼痛的神色。


    风一下灌进衣领,冷得像浸了水,带着湿冷的气息和死寂,仿佛空气中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而危险。


    陆绪没再说话,只是死死压住他的手。他听见自己心跳快得不像话,耳朵里全是风声,脚步声,血流声,陆鹤闲的表情在他眼里模糊不清,看不真切。


    他低头努力地看他,看着那张一向温和淡然的、漂亮的脸,因为疼痛而显出一瞬真实的苍白。他的哥哥,那个永远保护他的哥哥,此刻就倒在他怀里,在血色褪去的瞬间,似乎被剥离了所有的屏障,展现出一个人最为真实的状态:虚弱,危险,命悬一线。


    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穿透他们的时间,侵蚀一切。


    陆绪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喊人,不知道急救车要多久,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还回来补刀。


    这一切为什么发生,这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为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


    在将陆鹤闲看清的瞬间,陆绪想到了,今天是他的故事的结局。


    他呆滞地看着那一刻的陆鹤闲,心里有一股无法言喻的绝望与懊悔,像是空气被堵住了,无法呼吸。他伸手摸向陆鹤闲的脸,指尖接触到对方冰凉的皮肤,意识里却骤然清晰地响起一声低语:“你为我挡什么?”


    几乎是一种无助的埋怨。


    人在无能为力时,总会下意识埋怨最亲近的人。


    陆鹤闲仍然在微笑,眼神渐渐散了点,嘴角的弧度依旧,但已经很浅,几乎无法察觉:“……宝宝,别哭。”


    冷风掠过他的脸颊,陆绪这时才发现,他的脸颊是湿润的,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他手指微微收紧,伏下来,额头贴着陆鹤闲的肩,像是很多次倚靠陆鹤闲一样,希望在这个时刻永远支撑他的,他的哥哥,仍然能给予他安全感和力量,让他渡过这个几乎是噩梦的瞬间。


    “陆鹤闲,你不许有事。”陆绪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至极,“你不许有事。”


    和陆鹤闲毫不犹豫地,不考虑任何后果地保护他一样,陆绪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换取陆鹤闲的安全和健康。


    同样是不需要犹豫的。


    【作者有话说】


    嘻嘻嘻都来看我的新人设图


    93   陆鹤闲·03


    ◎以最简单的方式降落在他怀里。◎


    大概是某种创伤后自然的自我保护机制, 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在陆绪的记忆中, 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和光影。


    救护车刺耳的声音,蓝红交错的闪烁灯光,惨白的车厢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刺鼻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止血带的紧绷、仪器急促的声响,陆鹤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透明,仿佛即将从他眼前消失。


    所有人的影像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眼前的灯光与那些迅速后退的景象,在陆绪的视网膜上融化成一片片模糊不清的光斑,无法辨认。


    私人医院的门口, 医生和护士们快速奔走,紧急召集的专家团队汇聚在急救室前, 红色的提示灯闪烁不止,犹如心跳般沉重。


    医院的走廊寂静无声, 夜晚的气息被冰冷的沉默包围,唯有陆绪耳边清晰可闻的心跳,回响在空旷的空间。


    直到再次与陆鹤闲温和的眼睛对视,他周遭的时间才开始正常地流动,世界的秩序得以恢复。


    “怎么眼睛这么红。”陆鹤闲摸了摸他的眼角, 对他这样说。


    “陆鹤闲我讨厌你。”陆绪忍不住说,“我不用你保护。”


    陆鹤闲上一次进这间病房,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那天是陆绪失踪的第三天。


    因为失控的情绪, 易感期来的猝不及防, 信息素紊乱, 抑制剂也失去了效力。


    家庭医生直接叫了救护车, 自己带着止咬器,手臂青紫,镇静剂一针接一针,还是拦不住体内那股近乎野兽本能的躁动。


    像每一个陷入易感期的alpha一样,他几乎没有神志可言。


    脑海里只剩下断裂的光、迫切的渴望,还有无止尽的黑暗。


    医生们的声音像水底回音,束缚带勒得他骨骼发麻,唯一渴望的是一个人温暖的信息素。


    他当然不希望陆绪看到自己那副样子。


    如果可以,陆鹤闲永远不想看见陆绪此时此刻露出的这种表情。


    眼眶泛红,眼底隐隐带着血丝,眉头紧蹙,唇线绷紧,代表着痛苦和心疼的表情。


    陆鹤闲不会否认,他有过一瞬被关心的、自私的愉悦。不过这种愉悦很快地被更深、更迫切的渴望盖过。


    他更希望陆绪是快乐的,是轻盈的,没有这些疼痛和沉重的。


    毕竟在这一刻,伤口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滞涩。


    陆绪的眼眶很红,在他成年之后,陆鹤闲确信自己没有再见过他这样。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所见的陆绪的眼泪,也是不多见的。


    不过陆绪上次流泪,似乎也是因为自己。


    他的弟弟还会为这个世界上的谁流泪呢?


    陆鹤闲自私地希望陆绪的眼泪只会为自己流。


    当然,他更希望陆绪不要流泪,这是不必再重申的、显而易见的。


    “别讨厌我嘛。”他安抚道,“小绪,不要发脾气。”


    陆绪看了他片刻,忽然俯下身,抱住了他。力气不算重,大概怕他刚缝合好的伤口裂开。


    他的怀抱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让陆鹤闲也共感了他的惶恐和后怕。


    “陆鹤闲,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变成孤儿了。”陆绪说,声音仍然很哑,带着哽咽。


    陆鹤闲笑了笑,说:“我这不是还活着吗?查清楚是什么回事了吗?”


    “是冲我来的。”陆绪低声说,“是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违法组织的报复。”


    “你当时应该告诉我的。”陆鹤闲说,“你做的不够干净,陆绪,知道吗?”


    “……”陆绪沉默了片刻,说,“以后不会有了,哥,不会了。”


    他好像很笃定的样子,陆鹤闲确信陆绪经历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似乎并不想告诉自己。


    根据陆鹤闲的猜测,这可能和陆绪突然变成omega都有一定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陆绪从来没有对陆鹤闲真的解释过,不过他既然连陆鹤闲都没有说,就更不可能告诉其他人,所以陆鹤闲也并不是非常生气。


    尽管非常关心,但是陆鹤闲控制着自己没有多问,他遵守着自己对陆绪的承诺,同样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因为说“以后”的陆绪好像真的不能离开他,所以他们还有很长很久的时间。


    陆绪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仍然有湿润的质感,仍然在轻微地颤抖。


    陆鹤闲慢慢地抬起手,按在他的后颈处,把他按得还要更近了一些,用自己的肩膀支撑着陆绪,闻到陆绪身上因为心情而不太明媚的信息素气味。


    大概是初春雨后的阳光,潮湿,不算温暖,但确实是阳光。


    仍然足够照彻陆鹤闲的生命。


    “哥,哥。”陆绪一直在叫他,让陆鹤闲想到他小时候,跟在陆鹤闲身后一遍一遍叫“哥”,甩也甩不开,从楼下跟到楼上,非要得到回应的样子。


    不过陆鹤闲已经和那时候不一样,他不再摆着架子假装不想理会,不再故作冷漠,陆绪叫他一声,他就应一声。


    “陆绪。”他打断陆绪,轻轻按揉他的后脑处,慢慢地叫他的弟弟的名字,“别难过了。你难过会影响我的心情,间接影响我的恢复,你知道吗?”


    “你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哄,当小孩保护。”陆绪生气地抗议,“陆鹤闲,我宁愿受伤的人是我。我不要你替我陷入危险,你知道吗?”


    陆鹤闲笑了,他很自然地先对陆绪服软,说:“知道了,小狗大王。”


    但陆鹤闲知道自己是不会改的,保护欲刻在骨血之中,无法改变。


    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又或是上帝给他二选一的难题,让他在自己的生命和陆绪的安全中间做一个选择,他的答案永远是毫不犹豫,无需质疑的。


    他当然选择保护他的全世界。


    陆绪抬起头,按着陆鹤闲的肩膀,很近地和陆鹤闲对视,撇了下嘴,说:“陆鹤闲你真讨厌,你又在骗我。”


    他看起来真的非常不满,很黑的眼睛瞪着陆鹤闲,若是由别人来看,表情事实上应当是有威慑力的,但陆鹤闲仍然觉得可爱的过分。


    在陆鹤闲能够再出声哄他之前,陆绪忽然缩短了与他的距离。


    嘴唇碰在一起,下唇被很用力地咬了一下,陆鹤闲不觉得很痛,但是很快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被一只喜欢乱咬人的小狗咬了一口。


    出乎意料的,咬人之后,陆绪并没有退开,反而将啃咬变成了亲吻。


    他靠得很近,像在试图藏进陆鹤闲的呼吸里,手还搭在陆鹤闲肩上,指尖甚至微微收紧了一点,是一种攀附也是一种控制。


    唇上的动作不再是咬,而是慢慢贴住,温热地吮着、舔着,有点内疚似的抿过陆鹤闲下唇的伤口。


    很近的,陆鹤闲睁着眼,看见陆绪闭上的眼睛和轻颤的睫毛,几乎有些难以置信。


    这段时间以来,在陆鹤闲的承诺之后,陆绪已经不再躲避陆鹤闲过界的亲近,但总是被动的接受,几乎不会给予主动的回应,遑论主动亲吻。


    陆鹤闲睁着眼,很少见地不知所措。


    不敢回应,害怕陆绪只是情绪使然,清醒过来就会再次后退,但也不愿打破,希望这个吻持续,哪怕可能只是陆绪在用极端的方式寻求安慰。


    陆绪压着他的肩,仍然在很用力地吻他。唇齿急促的、带着点失控的力道撞在一起,翻涌到极点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


    没有技巧,甚至称不上温柔,只是紧紧贴着。用这种方式在确认真实,在埋怨,又在索取。


    下唇的伤口在激烈的吻里被再次咬破,细小的血腥味在两人之间弥散,陆鹤闲感受到轻微的、无害的疼痛。


    陆鹤闲纵容着他的弟弟,感觉到陆绪唇瓣的微颤,舌尖划过时,温热、柔软、带着不自知的渴求意味。


    那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回应,不过忍住了,只是抬起手,扣住了陆绪的后颈。


    掌心触到他颈侧的皮肤,滚烫的。像发热,像渴望,像某种在极力抑制下还透出的躁动。


    陆绪整个人压下来时,身上的体温透过衣料渗进他胸口,唇还紧紧贴着,不断深入,每一下都更贪婪一些。


    信息素的味道泄露,漫散在病房中,陆鹤闲在桉树薄荷的味道里闻到了阳光和焦糖的气味。


    陆鹤闲非常希望自己的伤口能够在这一刻痊愈,这样他就不用在陆绪的勾引里克制自己。


    不过当事人应当对这种勾引毫不知情。


    唇齿间的触碰愈发湿热,气息越来越乱,鼻息落在他脸侧,烫得惊人。


    陆绪舌尖抵住陆鹤闲的上颚,不安地探寻着。


    陆鹤闲终于低哑地喘了一声,喉结滚动,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骨节抵住他后颈脉搏跳动最明显的地方,感受到那跳动一下比一下快。


    在此刻,在陆绪急促的心跳中,在某种心灵的感应里,陆鹤闲确认,他因祸得福。


    曾经机关算尽、千方百计想要得到,最终只能放弃,等待命运垂青的东西,现在正以最简单的方式降落在他怀里。


    不需要再费心控制,不需要逼迫威胁,也无需在道德与欲-望之间摇摆反复。


    陆绪就在这里,用拥抱、用心跳、用这个几乎要吻碎他呼吸的动作,告诉他答案。


    然后陆绪终于退开了,唇还在颤,气息乱着,额角有一层薄汗。


    他轻轻地喘着,视线却始终没有移开,对陆鹤闲说:“骗我也没事,反正我爱你。”


    叫他“陆鹤闲”,也叫他“哥哥”。


    94   陆鹤闲·04


    ◎唯一的家人与爱人。◎


    陆绪很快地发现, 接受陆鹤闲的爱事实上确实比拒绝他更容易。


    接吻,标记, zuo/爱,一起生活,这些事情他们本来就已经在做。


    转变是微妙而缓慢地发生的。


    他们仍然会像往常一样斗嘴,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说很多很久。


    陆绪还是会动不动就嫌他哥管得太多,会在睡前忘记回消息,也依旧不太擅长回应亲密的举动。


    但某些小细节开始慢慢变了。


    他不再躲开陆鹤闲无意间触碰的手指, 也不会再在对方靠得太近时下意识往后退,反应过来以后再逼迫自己不再躲避。


    会在睡觉前靠过去一点,把脸埋在陆鹤闲的肩膀里, 鼻尖蹭着他的衣领,然后在陆鹤闲具有助眠功能的信息素里沉沉睡去。


    有几次醒来, 天还没亮,陆鹤闲还在沉睡, 呼吸均匀而缓慢,睫毛轻轻颤抖。


    陆绪会想到小时候自己睡不着,非要缠着陆鹤闲一起睡,陆鹤闲不太高兴又忍让的表情。


    也会想起那时候他醒来会做的事。


    不乖的时候,没大没小地捏陆鹤闲的脸, 戳陆鹤闲的嘴唇,把他的哥哥吵醒,然后被很不爽的提溜起来, 陆鹤闲会骂他“臭小狗”, 把他赶回自己的房间, 反锁房门。


    乖的时候, 小心翼翼拿起陆鹤闲的手臂,放在自己身上,埋进陆鹤闲怀里,闻到他身上具有助眠功能的信息素气味,非常迅速地再次睡着。


    然后陆绪缓缓地贴近,从背后环住陆鹤闲,耳朵抵在陆鹤闲的肩胛骨上,听他心跳,听到心跳平稳地敲击在自己的耳膜上。


    等待再次入睡的过程中,陆绪会想起曾经的挣扎,第一次察觉陆鹤闲心意时的震惊与痛苦,想起他们共同经历的所有事情。


    他仍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发生,如何公布他们的关系,如何结婚,如何永远在一起,如何面对舆论和不确定的未来。


    但他确信自己会坚定且幸福。


    这一年的除夕,他们仍在一起度过。


    陆鹤闲在家宴的餐桌上,用一种平淡而正式的语气公布了他们的血缘鉴定报告和陆绪的Omega性别,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所有即将到来的催婚言论,微笑着对在座的人说:


    “我们在一起了。”


    他的语气很轻,像是在工作会议里做一个平常不过的总结发言,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强调。


    但这句话却如同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涟漪荡开,全场都为之安静了至少三秒,才有一道瓷碗轻轻落回碟子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桌上人们的脸色各不相同,有人低下头,有人诧异,有人咳嗽一声掩盖自己的尴尬。但那些反应对陆绪而言都是似有若无的,甚至可以说毫无意义。


    他并不在乎。


    就算世界不允,世人轻鄙,爱也会承认它自身的高尚。


    家宴结束后,夜色渐浓。


    爆竹声开始在城市各处零落地响起,远的模糊,近的清脆,密集又断续,如同某种古老节律的脉搏,在岁末的夜里低低震荡。


    窗外飘着雪,比黄昏时更大了些,雪粒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打在落地窗上,像一层温柔流动的银纱。


    陆绪裹着毯子窝在窗边的沙发上,双腿蜷着,膝盖顶在下巴边。


    他看着远处烟火在半空中炸开,映得雪幕一亮一灭。


    陆鹤闲走过来,从背后坐下,将他抱进怀里,用鼻尖慢慢地蹭他的腺体,低声问:“今天我可不可以永久标记你?”


    陆绪没转头,盯着窗外的雪,嘴角却轻轻翘了一下。他慢吞吞地答:“陆鹤闲,你向我求婚就这么草率?”


    陆鹤闲笑了一声,语气故作无辜:“那你想要什么?要戒指?要仪式?要我单膝下跪?”


    陆绪想象了一下,撇撇嘴说:“好肉麻哦。”


    他们之间总是缺少一些仪式感。


    一年多前,一个毫不起眼的晚上,一场草率的临时标记揭开了一切的序幕;几个月前,一个情绪所致的吻之后决定在一起,没有明确的表白与承诺,甚至连纪念日应该是哪一天都无法确定。


    在一起生活了太多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够懂对方。仪式感在他们之间似乎多余,甚至有些滑稽。


    陆绪认为仪式感确实是不太需要的东西,至少他和陆鹤闲之间不太需要。


    但就在陆绪准备换个话题、继续嘲笑这个略显老套的问题时,陆鹤闲突然松开了他,从沙发站起,缓缓在他面前单膝跪下。


    陆绪一怔,身体下意识绷了一下。


    只见陆鹤闲从睡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方盒,姿态笃定地打开。


    里面是一枚戒指,设计简单,没有繁复的花纹,表面是冷白金属色,在屋内温黄的灯光下泛着细致的光。


    “你的意思是这样吗?”陆鹤闲抬起头,脸上带着笑,像是还在逗他,仿佛这只是一个玩笑的延续。


    怎么会有这样的求婚?


    发生在卧室里,两个人都穿着睡衣,头发微乱,脚下是一条随手丢开的毯子,身旁的小狗正蜷成一团打瞌睡。


    没有蜡烛,没有花束,上一秒还在聊晚会的节目有多无聊。


    一切都显得不够郑重,不够浪漫,甚至称得上草率。


    但就在这个不被安排、不被修饰的时刻,陆鹤闲忽然用最正式的语气,最平稳的声音,说出了他的誓词:


    “小绪,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们都在一起,你愿意吗?”


    所有玩笑和随意都自动消退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正式了。


    陆绪发现自己不再笑了,听见自己说“我愿意”,然后从沙发上蹦下来,抱住了陆鹤闲,把他压在柔软的地毯上,戒指硌在他们中间。


    他把脸埋进陆鹤闲的颈侧,声音闷闷地、用力地又说了一遍: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大雪悄然覆盖了整座城市,到了清晨也没有停歇。


    前一天夜里胡闹了很久,陆绪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


    他望着窗外落个不停的雪,忽然被一种雀跃的情绪抓住,迅速爬起来套上厚衣服,也不顾陆鹤闲反复在楼下叫他吃饭的声音,牵着兴奋的小满便往外跑。


    雪后的玉兰陵一片银白,积雪在枝头压出沉甸甸的弧线,屋檐上的冰棱尖尖细细地垂下来,像透明的风铃。


    宽广的高尔夫球场平日碧绿的草坪此刻也铺上了一层洁净的白色薄毯,远远望去像未曾被踏足过的新世界。


    陆绪牵着小满,站在很远的地方,被皑皑雪景衬托着,显得无比渺小,仿佛又回到了八岁时的模样。


    他拽着狗绳在雪地里兴奋地撒欢,脚步凌乱而轻盈。


    陆鹤闲走出屋子时,手中拿着围巾和帽子。


    他没有撑伞,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肩头、发梢,碰到温暖的体温便立刻消失,化作细微的水汽。


    他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陆绪和小满闹得一片欢腾,唇边不自觉地浮起微笑。


    过了许久,陆绪才终于抬头,看到了陆鹤闲。他毫不犹豫地朝他奔跑过来,像是终于发现了自己一直等待的人。


    随着他的靠近,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地在陆鹤闲的视线里逐渐拔高,逐渐长大。


    从幼年到少年再到成年——


    从八岁到十八岁,再到如今的二十八岁。


    仿佛二十年的时光在这一刻重叠、融合。


    他奔跑着穿越所有成长中经历的忧伤与欢喜,所有不可避免的波折与苦痛,穿过朔风和飞雪,毫不迟疑地继续前进,冲破所有的阻碍与既定的秩序,奔向他生命中唯一的家人与爱人。


    陆绪终于停在他面前时,脸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奔跑后的激动。


    他仍然是陆鹤闲熟悉的模样,眉目英俊而清朗,笑起来时眼角微微弯起,睫毛上沾着些许细小的雪粒,在初晨微弱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纯净可爱。


    他狡黠地笑着,左边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陆鹤闲瞬间便知道,这只小狗又要使坏了。


    果然,还没等陆鹤闲反应过来,一双冰冷的手便迅速地钻进了他的领口。


    陆绪狡猾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朗声笑道:


    “你不要打我!”


    他笑声清脆,眼睛亮亮的。


    狗绳在嬉闹中脱手,小满立刻撒着欢地跑远了,只留下一串浅浅的小狗脚印。


    陆鹤闲当然不会打他,也懒得去管已经跑远的小满。他只是伸开双臂,把眼前这个在雪地里跑得满脸通红的人拥进怀里,很紧很紧地抱着他。


    这是他的弟弟,他的小狗,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爱人。


    隔着厚厚的冬衣,陆鹤闲能听见陆绪胸口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在无言地宣告着某种他一直在等待的承诺。


    他鼻尖碰到对方的脖颈,那里散发着阳光一般温暖的味道,让他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雪花安静地继续落下来,没有一丝声响,仿佛从未停歇过一般,安静地飘落了二十多年。


    片刻之后,陆绪终于将手从对方的领口抽出,却没有退开,反而主动地环上陆鹤闲的脖子,与他鼻尖贴着鼻尖,呼吸交错得极近。


    他的声音压得很轻,温柔得像是怕惊扰到纷纷扬扬的雪花:


    “哥,你还记得吗?”


    陆鹤闲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着他。


    他唇角轻轻扬起一丝柔和的弧度,眼底是极温柔的缱绻。


    他伸出已经温暖的手掌,捧住了陆绪因为寒冷而微凉的脸颊,然后缓缓地低头,用嘴唇轻柔地碰了碰他的唇角。


    无需言语,他们都还记得。


    记得许多年前的一个初雪天,无家可归的小狗第一次遇到他温柔的饲养员。


    Fin.


    【作者有话说】


    非常幸福地结束了小狗和饲养员的故事~


    哥哥弟弟要幸福~


    95   晏云杉·01


    ◎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晏云杉, 今天你开车啊。你的车队呢?你这样出门安全吗?”陆绪坐在副驾驶座上,问。


    周五下午的高速公路出奇安静, 六车道铺得极宽,前后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


    远处是起伏不高的浅绿丘陵,地平线拉得很远,尽头压着一线泛白的海。


    导航上,目的地是邻市的海滨公园。


    晏云杉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语气淡淡的,回答像是随口的:“你不是不喜欢我出门带那么一堆人?”


    “那肯定还是以你的安全为先。”陆绪说。


    他想了想, 又接着问:“怎么突然想约我去这里?”


    晏云杉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没动,嗓音却低了些:“我没怎么……跟人约会过, 不知道该去哪。你有别的地方想去,可以说。”


    “我没有不想去的意思。”陆绪善解人意, 很快接上,“我也好久没去了, 听说那边翻新得挺漂亮。”


    他停顿了一下,轻笑,“而且约会重要的是人,不是地方。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说完,他伸出手, 用指节轻轻蹭了蹭晏云杉的侧脸,也分不清是安慰还是逗人,说:“别一副对自己不满意的表情, 好吗?”


    晏云杉明显僵了一下, 恶声恶气地警告陆绪:“不要骚扰司机!”


    陆绪忍不住笑了, 嘴上很快的认错, 语气无辜地说:“好吧好吧,对不起,司机先生认真开车吧。”


    乘客真的不说话打扰司机以后,司机先生又变得不太满意。


    晏云杉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几次,终于开口:“你以前……还和别人去过吗?”


    “嗯?”


    “海滨公园。”


    这显然不是一个多高明的开启话题方式,晏云杉找话题的方式总是笨拙。


    陆绪想了想,没打算骗他,语气放缓些,说:“去过一次。””


    “和谁?”晏云杉很快地问。


    “……洛棠。”陆绪的声音轻了一点。


    晏云杉冷哼一声,脸色变成陆绪很熟悉的“我不高兴你快点哄我”,还不死心地追问:“什么时候?”


    “前几年。”陆绪努力回忆,“好久以前了,我都不太记得了。”


    晏云杉的脸色变得更差了,忍了又忍,还是说:“那你和我去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忘光了。也是,你都不记得日期了。你记性真好。”


    陆绪彻底没有办法了,一阵无奈之后,想办法转了话题的方向,“我还记得的。那天其实还有人给我们拍了照片,你知道吗?我是不是没给你看过。”


    晏云杉听到这句,明显忘了继续生气,语气一下提起来:“是吗?你怎么不告诉我?谁偷拍的?给我看看。”


    “等我找找。”陆绪打开手机,一边翻一边说,“我记得我存着。”


    “之前还洗出来了,不过当时你出国的时候我和我爸闹得太厉害,被他烧掉了。”


    在陆绪找照片的时候,晏云杉还在提问:“是吗?是你那天带的相机拍的吗?拍的怎么样?”


    陆绪只好一遍翻相册一边回答他:“是啊,拍的挺不错的,给你看了你就知道了。”


    在陆绪找照片的过程里,晏云杉忍不住瞥了他好几眼,很等不及的样子。


    很快被陆绪发现,他一边笑一边把手机屏幕遮住,说:“喂喂喂,司机先生,认真开车,我找到会给你看的。”


    晏云杉只能重新看向前方,不太乐意地说“好”。


    几分钟以后,陆绪在相册里翻到了那张照片,把手机举到晏云杉旁边,说:“找到了,是这样的。”


    晏云杉瞥到一眼,大致看清了轮廓和人脸,说:“你还真的存在手机里。”


    “以为我会删掉吗?”陆绪说,“我又不像你那么小气,我怕删了以后想找都找不到,这不是派上用场了吗?”


    晏云杉接话还是很快,先说“发给我”,然后说“我没有小气”,后半句语气很平,但又好像隐隐有点委屈的意思。


    车子开进海滨公园时,下午的阳光明媚。金色的光线从车窗侧面洒进来,照亮了前方起伏的林带。树影在地面斑驳摇曳,海风带着淡淡的咸湿味拂过车顶。


    晏云杉将车稳稳停进防风林后偏僻的一个车位,熄火后没急着解安全带,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打开相册,低头认真查看陆绪刚才发给他的那张照片。


    “真不想看见我还是Omega的时候。”他不太满意地皱眉评价,“不过……拍得还不错。”


    陆绪下意识表示不赞同:“那时候不是很好看吗?”


    晏云杉侧过头看向陆绪,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并不锋利,但分明带着低落与不快,薄唇抿着,嘴角微微往下,又变成了一只敏感的猫咪,被轻易惹恼。


    陆绪只好立刻补充:“现在变得更好看了,好吗?”


    晏云杉低声说“你就喜欢漂亮的”和“又哄人真讨厌”。


    但是声音太轻,陆绪也没听清楚,问他说了什么,他又不愿意再重复,只能作罢,说:“我可以下车了吗?司机先生?外面的海很漂亮,我想去看看了。”


    晏云杉只能很困难但是很快地自己哄好自己,对陆绪说:“好,我陪你去。”


    天气已经逐渐变暖,海滨公园进入旅游旺季,即便是工作日的下午,人也不算少。


    晏云杉觉得自己的脾气已经好了很多。就连陆绪粗鲁地给他扣上一顶帽子,还笑着调侃一句“爱美的人不要晒黑了”,他都没有生气。


    他只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却下意识伸手调整了一下帽檐的角度——还是不想被晒黑。


    他们并肩走向售票处,两个窗口前都排着队。


    排队的时候,晏云杉又翻出了那张照片,抱怨说:“我和你都没有拍过其他合照。”


    “是你以前不喜欢拍照。”陆绪说,“我都不敢找你拍。”


    晏云杉放大照片,把自己的脸放缩出屏幕外,专注地看陆绪,还有他们紧握的手,看了一会儿,屏幕暗了,又被他按亮。


    “我不喜欢我那时候的样子。不想拍照。”晏云杉过了一会儿才做了解释。


    “……你不喜欢吗?”陆绪想了想,晏云杉好像确实说过,他不喜欢过去的打扮。


    晏云杉在陆绪那句带着关心的语气里,获得了一点任性的资本,于是坦率地说:“不喜欢当omega,我讨厌自己像个omega的样子。”


    “所以我不想你喜欢我作为omega的时候。你本来就只喜欢我像omega一样漂亮的样子,我以前一想到就会很生气,就不想理你。”


    “我以前很不成熟。”


    陆绪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宽慰说:“我又没怪你。你是什么时候二次分化的?是不是挺痛苦的?”


    “……十七岁的最后一天晚上,就是我出国那天。”晏云杉回忆,“有点疼,不过我期待了很久,不觉得痛苦。”


    “你以前很想变成alpha。”陆绪说,“我不知道。变成alpha很好吗?”


    “你不懂。不用到了年纪就嫁给一个alpha,被要求柔弱、娇气、美丽,必须选择依附、生育、回归家庭。”晏云杉看了他一眼,说,“alpha不用考虑这些吧。我以前很羡慕你。”


    “不过二次分化的可能性那么低,我以前觉得我是在痴心妄想,没想到真的变成了alpha。”


    这时队伍排到了,话题暂时中断。


    售票窗的玻璃倒映出晏云杉如今的面孔,和照片中完全不同,这让晏云杉短暂地失神,直到指尖碰到售票员伸过来的硬纸片,才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看了陆绪一眼,希望陆绪没有注意到他走神的样子,很可靠很稳重地把票递给陆绪,


    陆绪接过了票,还对晏云杉说谢谢,晏云杉觉得陆绪太客气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对晏云杉说谢谢。


    不过晏云杉没纠结太久,他还在想镜子里看见的那张脸。


    陆绪好像不再喜欢的一张脸。


    走了一会儿,晏云杉终于组织好语言,对陆绪说:“后来……认清你真的只是喜欢我omega的样子以后,我想过,要是我没有二次分化就好了。”


    “那现在……我们应该也会很幸福。”


    声音很轻,就像他设想的那个未来一样,模糊而不可触及。


    陆绪一时没有作声,直到他们穿过正门,走下水泥浇筑的台阶,站在海滩边的平台上。


    下午,潮水缓缓漫上沙滩,浅浅地覆过那些光洁的石子和零星的贝壳。


    “但你还是不快乐。”陆绪说,“你变成alpha也很好。我没有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不用这么介意。”


    “还有,比起我喜欢,肯定是你自己喜欢最重要,你明白吗。”


    他们站在栏杆边,海风轻轻掠过发梢。陆绪低头看着远方,话语不疾不徐。他的侧脸被阳光烘暖,眼神却很清澈。


    晏云杉发现,在这片金色的光里,陆绪不算密但是直而下垂的睫毛也像染上了阳光,是柔软的金色。


    他慢慢点了点头,说“好”,心里想的却是:现在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春天的海风不冷不热,带着海水的咸湿气和青草的香味。公园沿海一侧的步道经过翻修,用仿石板材铺设,边缘刷着淡蓝的防潮漆,干净又平整。


    在陆绪的关心里,晏云杉的心变得很柔软,他伸出指尖,缓缓勾住对方的食指,然后试探着整只手握住。


    手心传来的温度是真实的,终于被他攥住。


    然后他拉着陆绪,顺着步道向公园深处走去。


    96   晏云杉·02


    ◎陆绪喜欢晏云杉的眼睛,永远不会变。◎


    今天的天气和他们多年前来的时候完全不同, 晴天的海面很蓝,并不像多年前晏云杉印象中地那样灰蒙蒙的。


    没有雨天潮湿冰冷的风, 晦暗的天空,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海盐与潮湿混杂的气味。


    公园内也和晏云杉记忆中完全不同,翻新非常彻底,他们经过以前路过的超市,发现已经变成了一家连锁便利店,去往深处栈桥的路上建起长廊,如果这时候再下雨, 想来不需要买伞,也不需要躲雨了。


    一切让他觉得陌生,尝试寻找熟悉感又失败的过程难免带来失落, 过去的记忆,走过的路, 躲雨过的屋檐,都无法找寻。


    晏云杉在那时觉得, 自己对陆绪来说可能就像翻新过的海滨公园。


    他强行要求陆绪继续喜欢自己,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情,因为他现在好像也不那么喜欢海滨公园了。


    这不是他常常在记忆中反复游览的地方,那个地方只存在于他的十六岁,再也无法找回。他无法再沿着记忆的路径行走, 那些熟悉的场景像旧梦里散乱的片段,被现实一寸寸地吞没。


    陆绪曾经这样寻找过他吗。比他现在更失望吧。


    晏云杉牵着陆绪的手紧了一点,在感受到对方的确凿存在的时候, 胃部痉挛的感觉减弱了一些。


    陆绪察觉了晏云杉的情绪变化, 问他:“怎么了?又不高兴了?”


    晏云杉不想当总是被陆绪照顾情绪的人, 所以很成熟地回答他:“没有不高兴。”


    “是觉得变化很大吗?”陆绪问他, “三年前闭园翻新了几个月,变化肯定是很彻底的,翻新以后我也是第一次来,感觉挺意外的。”


    “那你喜欢翻新以后的这里吗?”晏云杉问。


    “你喜欢吗?”


    “还好。”


    “我挺喜欢的。”陆绪看向前方,说,“就算下雨也不会淋雨了。我听说里面还新开了餐厅,坐观光车就能到。你知道吗?”


    陆绪对海滨公园就轻描淡写地喜欢上了,对晏云杉却不是,这让晏云杉觉得不公平。


    但他忍住了,只是说:“我定的餐厅就是那里,刚才我还买了观光车套票,你怎么没看到。”


    “看到了。”陆绪说,“我还以为你只是永远只买最贵的。”


    晏云杉知道陆绪又在逗自己,顺着他说:“对。”


    “最贵的才配得上你。”陆绪很高兴地继续说完了他想说的话。


    晏云杉想起了陆绪很多次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最贵的才配得上你”。


    过去陆绪也对他说过这句话,然后送给他自己觉得很珍贵的礼物。


    晏云杉不缺少任何东西,但是还是把陆绪送的,很多事实上毫无价值的东西都保留下来,可惜他最后能留在身边的的并没有几样。


    在拍卖会上见到那枚胸针的时候,他也想起了这句话。


    陆绪买这枚胸针的时候,也在这样想吗?


    最贵的东西才配得上他喜欢的人,他喜欢的是晏云杉。


    但是陆绪轻易地就把胸针出售,把晏云杉也一同抛弃,最贵的东西说卖就卖,好像很缺钱一样。


    陆绪当然不缺钱,他只是不想要晏云杉而已。


    那天他尽可能在陆绪面前保持了冷静和体面,也没有当面买走那枚胸针,但是拍卖会结束以后,他很快地从买家手里高价拿回了他的胸针。


    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在这时,陆绪忽然停下脚步,趴在栏杆边,他不知道看了什么,又转回头,笑着,连酒窝都露出来,对晏云杉说:“今天的海好蓝,像你的眼睛。”


    陆绪最喜欢他的眼睛。这是洛棠都不能复制的东西。


    只有晏云杉有,永远也不会变的东西。


    就像这片海。海滨公园可以翻修、变动、重建,但海不会变。


    当他这样想之后,就不再介意了。


    海是眼睛,宝石是眼睛,陆绪喜欢晏云杉的眼睛,永远不会变。


    顺着人流和长廊一直向公园深处走,脚下的木板地渐渐过渡成了灰白色的石材铺装,视野也随之变得开阔起来。他们来到了临海的玻璃观景平台。


    海风在这里显得更为清爽,拂过脸颊时带着一点透明的咸意。阳光顺着海面斜照下来,玻璃平台在阳光照耀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脚下能看见波光潋滟的海水,不甚清澈,却胜在一望无际。


    从平台上向东看,能远远望见一座红白相间的灯塔,孤立在一片低矮礁石的尽头,宛如儿时图画书里的景物,突兀却浪漫。


    平台上三三两两地站着些游客,大多是情侣或朋友,不少在拍照。


    晏云杉注意到有两个omega拿着手机,不知道是在拍照还是在聊天,穿着时尚,妆容精致,年纪不大,像是本地附近高校的学生。


    两个omega看了他们一阵,又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忽然走过来,在陆绪面前停下,仰起头,笑眯眯地问他:“帅哥,可以帮我和我的朋友拍张合照吗?”


    擅长对任何人类温柔热情的陆绪很快地答应了,说:“可以。”


    omega看了晏云杉一眼,被吓到似的张了张嘴,神色也变的局促,晏云杉才发现自己的表情又变得很差。


    但这也不能全怪晏云杉脾气不好,这明明是他和陆绪的约会,别人怎么能来搭讪打扰?


    陆绪毫无察觉,还和omgea指了指晏云杉,建议说:“他学过画画,应该比我会构图,你们可以拜托他拍,肯定拍的比我好。”


    在omega采纳陆绪的建议以前,晏云杉伸手,直接拿过了omega手里的手机,说:“我帮你们拍吧。”


    “……啊。”omega呆了一下,声音小了一点,说,“啊,好,好的,谢谢。”


    虽然对两个omega的意图有些不满,但是晏云杉还是很认真地给他们拍了照,没有敷衍,取景对焦都很专业,只是有些机械化,和对着不喜欢的素描稿一样。


    晏云杉认为,自己纡尊降贵给两个陌生omega拍照,应该得到一些报酬,这些报酬应该有将他推出去的陆绪支付。


    他迅速拍完几张,把手机递回去,简短地说了一句:“拍好了。”


    接过手机的omega给朋友看了看照片,两个人果然都很满意,这让晏云杉觉得他们不那么碍眼了一些。


    但是另一个没被晏云杉吓过的omega竟然还不死心地问陆绪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


    陆绪终于迟钝地明白了他们的用意,有些为难地打算拒绝,晏云杉抢在他说话之前揽住了他的腰,把他带到自己身边,拿出自己的手机,尽可能礼貌而有风度地问:“能帮我们也拍一张吗?”


    那omega一怔,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圈,像是终于明白了他们的关系,表情变得尴尬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复了热情,说:“好啊!我帮你们拍!我研究过很多拍照秘诀,保证好看。”


    他接过手机,退后几步举起相机,对着镜头比划构图:“你们可以站在灯塔那边,背后有海,光线也好。”


    “靠近点,再近一点。”omega指挥道,语气带着热情的专业劲头,“表情自然一点,不要太正经,笑一笑。”


    陆绪偏头看了看晏云杉,轻轻笑了:“他让你笑,晏云杉,笑一笑,和我拍照不开心吗?”


    本来不太笑得出来的晏云杉被陆绪轻而易举地逗笑了。


    “好!很好!保持一下!”omega很满意地按下快门键,“好了!效果很好!你们要看看吗?”


    晏云杉拿回了手机,对他们说了谢谢。


    陆绪凑过来看手机屏幕,让晏云杉都看不见完整的照片,只听见他说:“拍的真好。”


    他把手机侧过来一些才看清。


    照片里的两个人站的不能说太近,姿态在晏云杉眼里也算不上非常亲密,但是不知道是否是无意识地,陆绪的身体向他的方向微微倾斜。


    晏云杉最满意的一张大概是在陆绪逗他笑的时候拍下的,自己的脸上带着称得上温柔的笑容,陆绪在这张照片里离他最近。


    陆绪看完照片以后又向omega道了谢,这之后才顾得上和晏云杉说话,“你喜欢吗?现在有合照了,你满意了吗?”


    晏云杉拍过很多张陆绪,但他觉得合照确实有更多的意义,所以对陆绪说“喜欢”“满意”和“以后还要拍”。


    然后他按住陆绪的肩膀,在对方有些莫名其妙但很包容的眼神里亲了亲他的脸颊,作为自己帮助他人的善行的报酬。


    在观景台看了一会儿之后,他们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栈桥尽头,在那里看到了十六岁没有看到的,海上的日落。


    余晖橘红色的光照在陆绪脸上,暖色大概是最适合陆绪的颜色。晏云杉以前想过,如果将陆绪抽象化成某种色彩,应该是什么样。大概是某种他不太喜欢用的暖色吧,晏云杉很少画的阳光的颜色。


    在注视陆绪的时候,晏云杉发现他有一些想拾起他曾经最厌烦,也最怨恨,自十八岁之后再未拾起过的画笔,尝试画他几乎不会尝试,因为永远画不满意的温暖画面。


    晏云杉自己变了很多,但是陆绪几乎没有变,晏云杉想十六岁的时候夕阳照下,他看见的陆绪也应当是现在这样。


    可惜他那时没有看见,没能产生一种温暖的顿悟,获得转瞬即逝的幸福和长久的豁达宽容。


    夕阳彻底沉下之后,世界陷入将暗未暗的沉寂,他们终于离开了栈桥。


    在站台上了观光车,决定前往餐厅吃晚饭。


    97   晏云杉·03


    ◎不能再错过,不能再食言。◎


    开业不久的餐厅宽阔, 晏云杉预定地位置在落地窗边,向外看就能看见大海。


    餐厅里的灯光仍然不是很亮, 晏云杉向来不是很喜欢太过明亮的地方,相对暗的环境让他觉得更加安宁,昏暗也能隔绝干扰,注意力会集中到面前的人身上。


    晏云杉认为餐厅的菜品中规中矩,乏善可陈,环境确实还不错,陆绪夸赞了两次窗外的海景, 三次餐厅的环境,很喜欢桌上海洋主题的小海豚玩具和小丑鱼摆件。


    陆绪总是很难拒绝可爱的小动物,晏云杉早就发现了, 初高中就爱看宠物视频,和流浪猫打交道, 前段时间更是借口找晏云杉去他家逗狗好几次。


    表面约晏云杉一起散步,其实是想遛狗, 事实上喜欢Roy远胜过它的主人。


    可惜晏云杉太喜欢陆绪,没有办法怪罪他,连生气也不会很久,因为陆绪和Roy在一起时,对晏云杉也会温柔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切换过来,还是真的喜欢晏云杉。


    陆绪喜欢晏云杉喜欢得不太清楚,喜欢小摆件喜欢得很清楚, 晏云杉只能在陆绪不知道的时候买下来, 准备送给他。


    不是作为礼物, 晏云杉不会送人这么便宜的礼物。


    只是因为陆绪实在喜欢。


    离开餐厅的时候已经接近八点, 签单的时候侍应生把包装好的小摆件交给晏云杉。


    他没有马上送给陆绪,先放在了外套的口袋里,想要在分别之前再给陆绪,免得陆绪的注意力被小海豚和小丑鱼分散。


    夜晚的海滨公园里人少了很多,安静地能听见海浪的声音。观光栈道边的灯光昏黄,沿岸灯塔为航船留下余光。


    晏云杉走在陆绪旁边,走得比白天更近一些,夜色替他遮掩了许多表情,如果可以,他不是很想和陆绪分开。


    今天为什么不是陆绪的发情期?命运为什么总是不眷顾晏云杉?真是不公平。


    晏云杉本来是很讨厌不公正的,很多年以前他甚至认为这个世界应该理所当然地给他偏爱,不过现在他已经能够较为成熟地面对不公平的世界,不抱怨也不生气。


    陆绪似乎对今天感到很满意,晏云杉能够从他放松的肢体中看出,他还默许晏云杉拉了他的手。所以今天的约会基本上能成为成功,晏云杉感觉开心了一些。


    临近分离,陆绪似乎也有一点不舍,他还夸了晏云杉:“你最近脾气好了好多,下午我还以为你会凶那两个omega。”


    “我没那么没风度。”晏云杉矜持地说,“你也不想我这样。不能让你为难。”


    然后陆绪笑了,又逗晏云杉:“我是不是应该奖励你一下?”


    晏云杉觉得这样逗他的陆绪有点坏,比以前对他好的陆绪坏了很多,但是很想要奖励,所以顺着陆绪的话,矜持地认同:“嗯。”


    陆绪问他:“你想要什么?”


    晏云杉有点贪婪。


    在他想要说话之前,他先听到了一声短促、干涩、闷钝、具有金属感的爆破声。


    在刹那间,他的直觉比他先做出反应。


    他反手拽住陆绪的肩膀,很快地把他按倒在地。


    陆绪还未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迫趴倒在地,耳边传来风擦过的尖啸与脚步的重击声。他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意识到这是一次伏击。


    晏云杉挡在他前方,他的背脊笔直,右手已不知何时摸进外套口袋,却没有拿出什么武器,而是在判断敌人方向。下一秒——


    “砰——!”


    第二声枪响穿透夜色,破空而来。


    晏云杉的肩膀猛地一震。


    他身体微微晃了下,像是被什么巨力推了一把,随后硬生生稳住了脚步。与此同时,一道清脆的破碎声响起,碎片混着弹头偏折之后的残余力道,划破晏云杉左胸下方的衬衣,他也因为冲击而踉跄了一下。


    “你怎么了?”陆绪低声问。


    “没事,别动。”他咬着后槽牙,低声回答。


    鲜血不算慢地渗出,浓稠温热,浸透布料。晏云杉很快地判断出子弹没有击中要害,但也不算轻,他能感觉到肋骨下方传来的剧痛,骨头被冲击后发出的钝麻胀痛让人几乎无法思考。


    远处有脚步疾速逃离,消音器掩盖了方向,他无法准确判断袭击者是否还在附近。但陆绪就在他怀里,近得几乎要听见他的心跳。


    “你……”陆绪的话几乎说不出口,他望着晏云杉的侧脸,嘴唇发白。


    “没事,不是要害。”晏云杉在这时出乎意料地平静。


    晏云杉不太确定陆绪的眼圈是不是有点红,因为他的视线有一些模糊。


    陆绪焦急地想要查看他的伤处,却摸到了一些碎片。月光下的血是黑色的,陶瓷小海豚碎片是蓝色白色的,是他半小时前在餐桌前爱不释手的那一款。


    “……这是什么?”陆绪的声音在发颤。


    晏云杉张了张嘴,但没能回答他。


    失去意识之前想的是,喜欢陆绪真是一件算得上幸运的事情,连送他的礼物都能救命。


    再醒来时,声音先回到耳边,细碎遥远,像是谁压低了嗓子在说话,声线有些熟悉。


    他呼吸变得短促,身体试图挣扎,却像浸在棉絮里,四肢迟钝地不听使唤。


    然后察觉到痛,比先前的剧痛好一些,是一种麻木的钝痛,从左肋下传来。


    有光晃进来。


    他费劲地睁开眼,天花板的轮廓先是一片朦胧的灰白,下一秒,有一个剪影挡住了那束光。


    晏云杉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是陆绪。


    他外套上因为方才躲避时沾上的尘土还没有拍干净,甚至还有一些沾上的血迹,头发凌乱,有些狼狈。


    坐在床边,陆绪的手一直握着晏云杉的左手。


    窗帘压得很紧,夜色像水渗进来,把房间也浸得沉沉的。夜灯在角落燃着淡黄的光晕,打在陆绪肩上,把他的影子投在晏云杉的枕边。


    陆绪好像察觉到晏云杉在醒来,呼吸忽然停了几秒,随后颤了一下。


    “……你醒了?”陆绪的声音很低。


    晏云杉想说话,但是嘴唇干燥发涩,喉咙像被火烧过,只能尝试动了动指尖,表示听见了。


    陆绪低头,靠近他些许,低声说:“你睡了两个小时……医生说要观察出血情况,我没敢走远。”


    晏云杉的视线扫过病房,夜灯微弱,窗帘掩得很好。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费力地说:“……几点了?”


    “十点四十七。”陆绪答得很快,几乎没有停顿。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说:“小海豚是给我的吗?”


    晏云杉有些困难地点了点头,回应:“嗯。”


    陆绪摊开左手,掌心放着一些陶瓷碎片,是细碎的蓝白两色,一小片上还残留着海豚尾鳍的弧线。


    “只找到这些了。”陆绪的语气竟然有点难过,“是它挡了子弹吗?”


    晏云杉不想陆绪难过,不太熟练地开玩笑说:“所以是你救了我。”


    陆绪果然没有变开心,但是他弯了弯唇角,大概是想表现得开心一点,说:“是你救了我。”


    “具体情况已经查清楚了,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陆绪说的有点慢,“你怪我也可以。”


    他放着碎片的手握成拳,放回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小丑鱼摆件。


    “但是小丑鱼可不可以还是送给我?”


    晏云杉觉得自己变得不太聪明,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大脑供血不足,他又有一些眩晕。


    所以才很幼稚地对陆绪说:“不给你。”


    “除非你和我在一起。”


    这句话倒是把陆绪逗笑了,他很真心地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对晏云杉轻飘飘地说:“好啊。”


    好像是把晏云杉的话当成某种玩笑,这让晏云杉又有点生气。


    陆绪怎么能这么坏?把晏云杉的真心话当成耳旁风。


    下一秒陆绪弯下腰,吻了吻晏云杉的唇角,说:“那你要快点好起来。”


    晏云杉呆住了,心跳变得剧烈,镇静剂都无法压住。


    陆绪是把他当成Roy了吗?陆绪只会对Roy这么温柔地说话,这么随便地亲吻。


    对晏云杉从来都是带着一点客气,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毫无保留的亲近。


    就连合照也不和晏云杉贴的很近。


    同时,晏云杉忍不住有一些荒谬的猜测。


    可能是因为晏云杉为了陆绪受了伤,陆绪终于良心发现,发觉自己对晏云杉不够好。


    也可能是因为在即将失去晏云杉的时候,陆绪终于顿悟了晏云杉对他地重要性,不再假装自己不喜欢晏云杉。


    或者晏云杉对陆绪的救命之恩足够晏云杉挟恩图报,胁迫陆绪永永远远和晏云杉在一起。


    晏云杉在想怎么质问陆绪能够精准又有效地得到答案。


    可惜他对嘴的自我管理一直做的不是很好,还没想好,他听见自己很僵硬说:“为什么亲我?”


    陆绪有些莫名地说:“不是你说要我和你在一起?”


    他看了看晏云杉的表情,很快地解读出了晏云杉的想法:“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啊?”


    “你是不是还在心里骂我坏?”


    晏云杉有些懊恼,好在宽容的陆绪没有怪罪他,他把小丑鱼也放回口袋里,摸了摸晏云杉的脸颊,力气很轻,好像很珍惜晏云杉一样。


    表情也认真起来一点,说:“没有开玩笑,我又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在晏云杉说话之前,陆绪继续说:“晏云杉,你要是不太相信的话,我再问你一遍。”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小丑鱼,和你在一起的话,你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晏云杉很矜持地对他说:“你喜欢就送你好了。”


    收下小丑鱼的陆绪必须信守承诺,一直一直和晏云杉在一起。


    不能再错过,不能再食言。


    98   晏云杉·04


    ◎冲动地、任性地拥抱在一起。◎


    小丑鱼摆件比半个手掌小一些, 是树脂材质,红黑相间, 表面覆着一层透明亮光的涂层,在光下泛着微弱的反光,做工勉强称得上精致。


    蓝白色的陶瓷碎片隐隐能看出尾鳍,背部,头部的形状,上色不算很精细,应当属于餐厅桌上摆放的那只海豚摆件。


    它们从晏云杉风衣左胸内侧口袋的破洞里划出, 坠入黏腻的鲜血之中。


    陆绪尝试了三次都无法将小丑鱼拾起,手颤抖地不像属于自己。


    晏云杉不会喜欢这样廉价的,幼稚的, 无用的摆件。


    珍惜地装在胸前的口袋里,恐怕只是想留给陆绪。


    只可能是因为陆绪在餐桌上直白的表达了对它们的喜欢, 晏云杉才将它买下。


    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送给陆绪,可能是陆绪又说了什么惹到了他, 让他决定晚一点消气了,再装作不太用心地把它们交给陆绪。


    晏云杉别扭、自我、傲慢又幼稚,表达爱的方式青涩、含糊、笨拙却真挚。


    说一句“喜欢你”“爱你”难于登天,动不动就生闷气要人哄,表情经常不好看, 说话很难好听,做了好事就要得到夸赞。


    但是遇到危险的时候毫不犹豫挡在陆绪前面的人也是他,变得一点也不自我, 不幼稚, 也不要得到夸奖了。


    变成了一个标准的, 自我牺牲的、陷入爱情的无私奉献者。


    晏云杉被送进急诊室的时候, 陆绪去清洗了小摆件。


    陶瓷碎裂的粗糙截面的浅粉色洗不去,小丑鱼洗的很干净,水流冲下时,仿佛在陆绪手心游动。


    医院洗手间的灯是暖光色的,黑色红色的树脂光滑、反光,像是某种火焰,黑暗中会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医生说子弹打中的是软组织,多亏了陶瓷摆件让子弹轨迹偏离,否则极有可能打穿肺部,造成致命伤。


    陆绪不知道应当如何置评。


    必死的结局由晏云杉的介入改变,为陆绪买的礼物挡下了致命伤,像是某种爱的魔法保护。


    让世界免于毁灭与倾覆。


    于是陆绪想,如果这就是爱的护佑,那他就继续生活在这种魔法里好了。


    小丑鱼后来被摆在晏云杉和陆绪共同的家的壁龛里,在瘸腿的乐高小狗旁边。


    那时候已经是秋天。


    b国的夏天依旧不太热,雨水倒是频繁。天总是灰蒙蒙的,地面常有积水。


    陆绪处理好国内的工作,空出了一个半月的时间,难得的不让晏云杉赶路。


    留这么长时间其实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为了结婚。


    外国籍且非定居者,必须在b国居住满7天后才能提交结婚申请,婚姻信息需要公示满29天才能举办婚礼,拿到证明材料。


    陆绪转了转左手无名指根的金属圈,想,晏云杉这次见到他恐怕会格外高兴。


    落地的时候b国果然在下雨,晏云杉亲自拿着一把黑色的、湿漉漉的雨伞,站在接机区,身边的安保等级挺高的,反正在遭遇枪击之后就没有低过。


    晏云杉很矜持地站在原地,没有冲过来迎接,等到陆绪走近了,给了他一个小别重见的轻吻以后,才牵住了他的手,对他说:“走吧。”


    “你的材料都带了吗?”走了几步之后,他说。


    “当然。”陆绪说。


    “给我吧,我让秘书现在就提交。”


    “这么急吗?”陆绪笑了,说,“这么想和我结婚啊。”


    晏云杉看了陆绪一眼,对他承认:“嗯。”


    还不太高兴地反问:“你不想快点吗?”


    “当然想啊。”陆绪说,“真想等待的时间一下就过去。”


    晏云杉高兴了一些,撑起伞,罩着陆绪,领着他上了车。


    抵达晏云杉的住处已经是当地时间晚上九点多,陆绪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座房子时不太愉快的场景,那时他们吵架、对峙、不算相爱,不过这些记忆早就被后来几次较为愉快的记忆覆盖。


    为了倒时差,陆绪应当熬到晚一些入睡,在他有一些困倦的时候,晏云杉难得地热心,自告奋勇帮助他保持清醒。


    最后陆绪被迫熬到太迟,因为半个月没有见他的晏云杉实在是太想他,让陆绪怀疑晏云杉是不是信息素紊乱,突然进入了易感期,应该使用一些抑制剂来恢复正常。


    困得眼皮都要黏上的最后,晏云杉还很不满意地想要陆绪夸他,认为自己每次都帮助陆绪倒时差的行为应该照例得到肯定。


    陆绪闭着眼睛亲了亲他,说:“你最棒了,我能不能睡觉了。”


    眼睫毛被人摸了摸,晏云杉说:“你睡吧。晚安。”


    半梦半醒的时候好像又听见有人对他说话,可惜他已坠入梦境,听到的声音如同来自水底,不甚清晰。


    等待的三十六天过得很快,第三十七天晏云杉就预约了注册,好像晚一天婚姻登记处就会关闭,世界就会毁灭。


    注册当天清晨,陆绪醒得格外早。他睁眼时,发现晏云杉醒的比他还要早,床的一边已经是空的,被子都冷了。


    晏云杉也没在房间里,陆绪找了一圈,在衣帽间里找到了他。


    预约的注册时间在十点三十,七点钟他就已经穿戴整齐,陆绪简直哭笑不得。


    晏云杉看见陆绪,很快低下头有点忙碌地翻了翻他的配饰,表情还是强作平静。


    “你很紧张吗?”陆绪笑他,“起这么早,怕你今天不好看啊。”


    在晏云杉垮下脸之前陆绪夸他:“衣服很适合你,很好看。”


    晏云杉低声埋怨:“你不是也醒的很早。”


    陆绪是能理解晏云杉的紧张的。可能是因为曾经分开过,重新在一起之后晏云杉仍然缺乏安全感。


    就连求婚的时候也是。


    四个月前的某一天晏云杉突然要求拿回送给陆绪的戒指,目的昭然若揭。


    结果陆绪等待了两周都没等到戒指重新交给他的时候。


    晏云杉即将回国的当天,陆绪送他去机场。


    当天本市突然下雨降温,陆绪加衣服不太及时,有一些冷。


    晏云杉倒是穿了外套。


    大概是牵陆绪的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有一点冷,晏云杉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手这么冷?怎么穿这么少?”


    然后把外套脱下来,要他穿上。


    陆绪说:“车上很暖,不用穿,过一会儿我回家加衣服就行。”


    但晏云杉很固执,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照顾陆绪的机会,陆绪只好顺着他。


    黑色的夹克被晏云杉穿的很暖,带着淡淡的信息素气味,标记对象的信息素很容易让人心情舒畅,陆绪被包裹着,把手揣进口袋,靠在座位里,有些昏昏欲睡。


    晏云杉好像因为要离开所以很不舍,也好像一刻也离不开陆绪,非要把手也塞进外套的口袋里,和陆绪的手贴在一起。夹克的袋子很大,但是两只手塞在一起还是很挤。


    把手强行塞进来的人还很不安分,动来动去摸来摸去,不知道在干什么,陆绪感觉自己不冷了,一下变得很热。他有点想把手抽出来,但是这样做晏云杉肯定会变得很不开心。


    而且他们很快就要分别,晏云杉表现地如此渴望亲近陆绪也是很正常的,陆绪应该包容。


    直到左手无名指被套上一个东西。


    被手的温度温热的金属圈很紧。


    没有一句话,不容反驳,猝不及防。


    “晏云杉,你干什么啊!”陆绪无法继续包容,把手抽出来,看了看无名指被套上的环。


    他看着晏云杉,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就这样和我求婚啊?”


    晏云杉一时没回答他的问题,陆绪说:“你还没问我同不同意,怎么就给我戴上了,这个戒指很难摘的。”


    然后他就被人用拥抱劫持,晏云杉把他的手拉到身后扣住,把他压在座位上,一边亲他一边含混地说:“不许摘。”


    亲了一会儿,又说:“不可以不同意,难道你和我谈恋爱不是以结婚为目的吗?”


    包含的控诉含义很明显,好像陆绪拒绝就会立刻被再次归为一个不负责任的渣男。


    说想摘下来的陆绪当然只是逗晏云杉,面对他没有安全感的爱人,陆绪只能说:“不摘,我愿意。”


    “你什么时候去见我妈妈?什么时候和我注册?b国注册很麻烦,公示期就要一个月,你要空出一个半月,还要办一些手续。”晏云杉说的很快,但很流利,好像想了很久一样。


    陆绪没有办法,牵住晏云杉的手,摸到他手心的湿润,对他说:“我会尽快的。”


    晏云杉在配饰中间挑挑拣拣,陆绪凑过去,觉得如果自己帮晏云杉做决定,他肯定会开心一点。


    然后他看见了一抹很熟悉的蓝色。


    由他买下,曲折的被晏云杉拥有的,那枚胸针。


    “你带这个吧。”陆绪直接把胸针拿起来,蓝色的宝石在灯光里熠熠生辉,“最适合你了。”


    “……你觉得它适合我?”晏云杉质疑,“你不是……都不想把他送给我。”


    陆绪笑了,伸手帮晏云杉把胸针别上,说:“买胸针的时候我就想对你说。”


    “宝石像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喜欢你的眼睛。”


    “除此之外,我爱你。”


    “……”


    晏云杉低着头,看着陆绪的手,直到陆绪放开他,他都没有抬头,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陆绪说:


    “我也爱你。”


    然后晏云杉抱了陆绪,把他的爱人很紧地箍在怀里,“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


    陆绪很确定地对他说“好的”,非常用力地回抱他。


    就好像他们还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从未被命运拆散,不曾被迫分离,在高中的树荫里,无所谓明天和以后可能的艰难险阻,不在乎相爱之外的任何事情。


    冲动地、任性地拥抱在一起。


    Fin.


    99   洛棠·01


    ◎爱情是不用排队的极限项目。◎


    四月, 这座城市进入盛春,生命力也和春天一样, 充盈回洛棠的身体里。


    由爱情而生的生命力。


    他生命中的第二十五个冬天终于结束,步入了又一个春天。


    左手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是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洛棠本想去纹点什么遮住,但是陆绪说太痛了,在他去之前送了他很多手环。


    洛棠最喜欢的是手腕花,白色的花瓣栩栩如生,应当是知名高定品牌的秀场款, 非常精致。


    不过平时常带的还是丝巾手环,陆绪贴心的送了他很多颜色,他可以随意地选择, 这让他觉得很幸福也很满意。


    他的体重也稍微回升了一些,在复健和锻炼之后, 重新恢复了健康和力气,能够紧紧抓住陆绪的手, 让他无法挣开。


    四月的最后一个周五,陆绪终于同意陪伴洛棠重游洛棠从多年前起即很有缺憾的游乐园。


    这次游乐园之行,洛棠做了很久的计划,参考了很多攻略。


    尽管陆绪认为不太有必要,洛棠想玩什么项目都不用排队, 但是洛棠还是坚定地要求在工作日前往,认为这样才能拍出比较好看的照片。


    陆绪没有想到,洛棠对他竟然还有着装要求。


    周四下午, 一个袋子被前台送进陆绪办公室, 陆绪拆开就闻到了橘子花的气味, 一下就知道是谁送来的。信息素的香气很浓, 几乎像是在表达一种占有欲,直到beta前台也忍不住回头看的时候陆绪才直到,洛棠还往里面喷了信息素气味的香水。


    怎么有这么幼稚的人?恨不得让beta也知道这些东西是他送来的。


    陆绪摇了摇头,打开袋子,发现送来的是几件衣服,还有一张便利贴。


    洛棠的字和他的长相不太一样,是很硬朗端正,铁画金钩的类型,他还喜欢用钢笔,便条总是写的很好看。


    内容一如既往是他的语气:


    “明天穿这个好不好,我挑了很久”


    陆绪拿出袋子里的衣服,发现里面有一件浅绿色的衬衣,一条红蓝条纹领带,一件米色的长裤,都是很休闲的款式,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搭配意图,并不是陆绪最差估计中的什么奇装异服。


    如此小,如此简单的要求,陆绪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他到了洛棠家楼下,照例给洛棠打电话。


    洛棠接的非常快,对他非常高兴地说:“马上来!等我几秒钟!”


    大约十秒以后,单元门打开,洛棠跑出来。


    他穿着一身不太寻常的衣服,看起来像是某种警官制服,蓝色衬衫外套着一件黑色机能马甲,还穿了夸张的长靴,绑着腰带和护腕,显得身高腿长,头上还带着灰粉色的兔子耳朵,随着他小跑的动作微微晃动。


    脖子上挂着相机,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他拉开车门,低下头小心地不让兔子耳朵碰到门框。


    陆绪很快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样穿,对他说:“兔子警官早上好。”


    洛棠笑得露出梨涡,把一对耳朵带到陆绪头上,然后很快地收起笑容,假装很严肃地恐吓他说:“今天要听我的,不然我就逮捕你。”


    陆绪忍不住笑了,说:“你执法权这么大啊。”


    洛棠说:“不行吗?”


    陆绪当然不能说不好,他说:“那警官,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洛棠靠在副驾驶,系好了安全带,下令说:“出发吧。”


    路上,洛棠把双肩包放到腿上,打开相机包,低头检查他的相机,陆绪问他:“带相机是想拍照吗?”


    “对啊。”洛棠说,“上次你带我去的时候我就想带的,但是那时候不太好意思。”


    “我拍照技术不太好。”陆绪说,“帮你拍你可能不会满意。”


    洛棠抬起头,“我又不是想你帮我拍。我是想找人帮我们拍,今天穿成这样,肯定要留点纪念啊,我准备了好久呢,可不可以啊?”


    “可以。”陆绪说,“你想的话,我可以安排一个工作人员跟拍。”


    洛棠的声音雀跃起来:“可以吗?”


    陆绪说:“这是小事。”


    “你要让他们安排一个最会拍照的。”洛棠开始提要求,“要拍的很好看,我要洗出来,还要发我的账号的。”


    “还要发你的账号啊。”陆绪说。


    洛棠顿了顿,不太高兴地妥协:“你要是不想出镜,我可以只发我自己的。我好久没更新了。”


    “没有不让你发。”陆绪没办法地解释,“没有不想出镜。别一下子就瘪嘴。”


    洛棠的表情一下变好了,他小声说:“好吧。”


    穿过跨江大桥抵达游乐园门口是大约九点钟,比陆绪预估的还要早一些。


    游乐园维护得很好,和上一次来差别不大,甚至装修地更好了一些。


    门口的工作人员看见他以后立刻把他引导进专用车位,陆绪按照答应洛棠的话,找了一个据说很会拍照的omega工作人员跟拍,答应结束以后给她加一笔奖金,onmega立刻非常高兴地同意了。


    洛棠拉着陆绪,要去的第一个项目竟然是园内最刺激的过山车。


    陆绪很惊讶:“你不是不敢坐吗?”


    上一次来的时候,洛棠曾经说过,自己不敢玩刺激的项目,在过山车下仰望的时候都吓得抓住陆绪的胳膊,又很快地松开,说“好可怕”。


    洛棠扁扁嘴,诚实地说:“那时候以为你喜欢那种很娇气的omega,你一看就很直A癌的样子,我想这样你会喜欢我一点。”


    陆绪很无奈:“我看起来很直A癌吗?你这是什么误解。你还骗了我多少?”


    “……对不起。”洛棠很快地认错,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指尖抵着下巴,微微低头,睁大眼睛看着陆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更喜欢我而已。现在我都承认了,也道歉了,你能不能不要怪我。”


    陆绪又被他逗笑了,说:“我又没怪你,这么小的事情道什么歉。你还想玩什么刺激的项目?是不是还要拉我去玩跳楼机大摆锤,还有另一个过山车?”


    “可以吗?你会陪我吗?”洛棠说,“我以前就一直想玩,但是排队太久了。高中的时候我爸爸妈妈带我来,最好玩的项目我只排了跳楼机就来不及了。”


    陆绪当然只能对他说好。


    虽然游乐园建了很久,但是陆绪来的不多。他不是很喜欢在游乐园玩,除了和洛棠来的一次,他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陆鹤闲也带他来过,但是两个人都对游乐项目不太感兴趣。


    过山车缓缓启动,洛棠抓住陆绪抓着扶手的手,显得非常期待。陆绪没有坐过过山车,略微有一些紧张,不太能理解洛棠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刺激项目。


    过山车垂直向下冲的时候,人会短暂的产生失重感,风急速从耳边吹过,听不见其他的声音,眼前的世界快速后退。


    肾上腺素激素分泌,心脏速率急速攀升,几乎无法思考。


    高二暑假的一个周末,爸爸妈妈还在洛棠的身边,他们一起来游乐园。


    洛棠不是一开始就敢坐跳楼机的,被爸爸妈妈催促了好几次才坐上去。


    下坠的时候他一直在尖叫,非常希望立刻就站在平地上,不要再自我折磨。


    结束之后他抖着腿离开座位,发现自己还流了眼泪,在心里发誓再也不会尝试这些项目。


    直到他坠入爱情。


    爱情是上升,下坠,失重,耳鸣。


    无法预测,心跳加速,难以呼吸,想要尖叫。


    看不清,听不见。


    爱情是不用排队的极限项目。


    当他在疾风中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今天坐在驾驶座上等待他的陆绪,穿着他挑的衣服,是陆绪现在很少会穿的颜色。


    大概是为了配合,陆绪的头发打理的比较随意,刘海柔软地搭在额前,让洛棠好像触碰到了他没能触碰的,陆绪的更早以前。


    陆绪叫他“兔子警官”的时候撑着方向盘侧过身,表情带着调侃,语气好像宠爱。


    这时过山车冲下第一个近乎垂直的下坡,失重的感觉如出一辙。


    然后过山车又开始向上,他看见带着绿色洋桔梗出现在他病房里的陆绪,眼下有一些泛青,好像还有一些疲惫,有一些担忧,对他说“快点好起来”,好像重新开始珍爱他。


    他又看见很多个冷漠的陆绪。


    他躲在公司门口,透过车窗看见的很遥远的人,一闪而过,无法抓住。


    或者和别人在一起,任由其他人贴的很近,身上带着无法掩饰的陌生信息素气味。


    还有冷着脸赶走他,拒绝他,厌恶他的陆绪。


    他再次下坠,下坠,下坠,窒息,流泪,痛苦。


    他还能看见他曾经真的拥有过的陆绪。在那个晚上纵容他,被他标记,在昏暗和烟雾中问他是不是想学坏的陆绪,对他说我爱你,说对不起,说他很可爱的陆绪。


    他的嘴唇,他的信息素,他的身体,他的一切,都让洛棠疯狂地渴望占有,永远永远都属于他。


    再往前,他在爱情里无数次上升,下坠。


    从二十岁的春天开始,他找不到他生命中停下的瞬间,他一直在失去与获得,在爱情里失重与超重。


    一直到过山车停下,安全设置自动升起,声音重新回到他的世界,陆绪对他说:“你怎么吓得眼睛都闭上了?”


    洛棠在一瞬间回到现实,看见眼前这个头发被风吹的有一点乱,但仍然很可爱的陆绪。


    “我没有害怕。”他肯定地说。


    【作者有话说】


    我先穿走这个跟拍的omega了,因为我拍的很好看,陆绪给我打了巨款


    100   洛棠·02


    ◎要是童话故事不会结束就好了。◎


    过山车上被抓拍的照片意外地还不错, 旁边的人都在尖叫,他们两个反倒是都表情镇定, 洛棠的发丝有点乱,陆绪的侧脸被风吹得略显凌厉,不过没有不得体的地方。


    洛棠觉得这张照片还是很值得珍藏的,虽然他在选择发送社交平台的照片时,这张肯定不会出现在备选中间。


    陆绪表面看起来镇定,但是还是很坚决地和洛棠建议,他们可以先去最近的玩偶商城逛一逛, 洛棠上次来就很喜欢那里的毛绒玩具。


    洛棠很体贴地同意了。


    玩偶商城内香味甜腻,混杂着糖果、绒毛、塑料包装纸的味道,像一个被软化了的梦境。四周是色彩丰富的货架和高高矮矮的毛绒玩具, 堆叠成不规则的山峦。


    阳光从商城的玻璃穹顶洒进来,在人群和摆设之间跳跃。玩偶商城门口有几个穿着巨大玩偶服的NPC, 毛茸茸的胳膊张开,动作笨拙却热情地欢迎每一个靠近的人。


    大概因为这次陆绪穿的相对融入游客群体, npc也热情地招呼他,陆绪有些新奇地拥抱了一下玩偶服npc。


    洛棠站在原地,鞋跟轻轻磕了磕地面,视线落在陆绪和npc交叠的胳膊上,又迅速移开。


    在那时洛棠有一些嫉妒。


    他想:要是我和陆绪的关系也和玩偶一样就好了。


    他戳我我就对他说话, 他抱我我就很紧地回抱他。


    就这样简单就好了。


    然后玩偶服npc也对他张开了怀抱。


    洛棠不太情愿地拥抱了一下npc,因为他不希望下一个人触碰到陆绪拥抱的痕迹。


    痕迹已经被他覆盖。


    在玩偶商场的打卡区,他们拍了一张合照, 背后是一整面玩偶墙。


    “你今天像这个。”拍完以后, 陆绪从玩偶墙上拿下了一个, 在洛棠面前晃来晃去。


    那是一只灰粉色调的兔子玩偶, 四肢细长,穿着褶皱蕾丝裙子,头上蝴蝶结坠着一颗闪闪发光的锆石,闪着人造的温柔光泽。


    陆绪故意晃得很慢,让兔子裙摆一摆一摆地跳舞似的。玩偶的锆石蝴蝶结在灯光下闪了两下,像在对洛棠眨眼。


    洛棠非常地生气,抢过陆绪手里的兔子,很凶狠地对陆绪说:“我不穿裙子,也不想当兔子公主,今天我是警官!”


    陆绪眨了下眼睛,不仅没有收敛调笑的表情,反而顺势附和道:“警官,对不起。”


    他说得一本正经,语气甚至有点诚恳。然后转身,又从同一排里抽出一个兔子玩偶,径直走向柜台结账。


    洛棠气势汹汹地跟在陆绪身后,但是又不能真的发脾气。


    他一路看着陆绪在结账的时候动作流畅淡定,最后终于忍不住,报复性地伸手从一旁抽出一只穿着粉色公主裙、戴着粉色贝雷帽的小狗玩偶,啪地放到收银台上:


    “那我要这个。”


    但是陆绪一点也没有生气,头也不抬地说:“好啊,这两个都要。”


    他把两个玩偶一起推到收银员面前,毫不犹豫。然后结账、打包,把小袋子拎到洛棠面前。


    再对洛棠说话的时候很温柔:“送给你的,你每次来这里都要看很久。我觉得这两个都挺可爱的,你喜欢的话可以挂到你的包上。”


    洛棠的气势顿时散了一半。


    他看了看袋子里的兔子和小狗,又看了看陆绪,最后不太服气地把包从肩膀前拉下来,背到胸前,从袋子里拿出玩偶,一个个地、小心翼翼地挂在拉链上。


    “那好吧,确实还挺可爱的。”


    他们又陆续玩了几个项目,在一些洛棠攻略中标注的网红打卡点拍了照片。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终于有一些累了,决定去坐摩天轮休息一下。


    洛棠坐下的一瞬间,手心有点出汗,仍记得很多年前他和陆绪第一次坐摩天轮。


    这座高度近一百七十米的摩天轮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白色框架衬着落日,像巨大的圆环缓慢旋转,在逐渐转凉的傍晚空气中泛着柔光。


    运行到最顶端时能俯瞰整座城市的脉络,远处高楼鳞次栉比,近处河道像一条银线穿过街区,夕阳余晖洒落,灯光尚未点亮,一切宁静、辽阔。


    舱体缓慢上升,洛棠坐在陆绪身边,感受到座椅略微颠动。他偷偷偏头看陆绪的侧脸,发现他眼神落在窗外,却若有所思,眼尾静静垂着,显得柔和而难以捉摸。


    洛棠认为他和陆绪现在没有一起在一起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欺骗洛棠的陆绪那时不愿意和洛棠在摩天轮的最高点接吻。


    所以今天不管陆绪喜不喜欢洛棠,愿不愿意和洛棠重新永远地在一起,洛棠都要在摩天轮运行到最高处的时候强吻他!


    洛棠必须完成这一行动,刻不容缓,因为陆绪不是一个对洛棠很好的人,陪洛棠坐摩天轮的次数屈指可数,屈一根手指就可数。


    他必须完成这个动作。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执念,是他不曾实现的一个魔法。


    摩天轮的舱内和洛棠记忆中不太一样,比他印象中要新一些,是重新装修过的。


    陆绪在他对面坐下,洛棠不太满意,站起身,坐到了陆绪身边。


    陆绪张张嘴,大概想说“这么多位置你为什么要做我旁边”,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大概是终于变聪明了。


    视线越发开阔,全景的玻璃窗能看见外面的一切,洛棠趴在床边,发现城市的整体和六年前事实上并没有很大的差异,仍然在繁忙又井井有条的运行,但是洛棠的人生已经和六年前完全不同。


    他拥有了很多过去梦想拥有的东西,同时曾与圆满完美失之交臂,也险些结束一切,最后还是坐上了缓缓上升的摩天轮。


    “陆绪。”他说,“你知道吗,我高中的时候和我爸爸妈妈来过这个游乐园。那时候好想坐摩天轮,但是排队太久了,我又更想看花车表演,就没有坐呢,上次你带我来是我第一次坐上,今天是第二次。”


    洛棠竖起两个指头,在陆绪眼前晃了晃。


    在陆绪抓住他的手指之前,洛棠把手缩了回去,说:“好喜欢坐摩天轮,风景真好看。”


    陆绪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更温和了一些,问他:“排队要多久?花车表演好看吗?”


    “要两个半小时。”洛棠很不高兴地回忆,“你们不能多做几个位置吗?不过花车表演很好看,我印象很深,再来一次我还是去看花车表演。”


    “摩天轮不如花车表演好看吗?”陆绪问他。


    “摩天轮嘛……”洛棠想了想,说,“也就这样,反正你会带我来的,我不想排队。”


    “你高中的时候爸爸妈妈还会带你来游乐园?”陆绪好像对这件事有一些感兴趣,但是发问时略有顾虑,大概是考虑洛棠的感受。


    父母的离世已经过去很久,虽然仍然会思念,但是洛棠已经能坦然接受,只记住过去幸福的细节,他说:“对啊,我爸爸妈妈很爱我,他们是请了假陪我工作日来的,没想到人还是那么多。”


    陆绪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少见的,洛棠看不懂的表情,然后说:“那你很幸福。”


    洛棠不能完全明白陆绪在想什么,但是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靠过来,抱住陆绪,对他说:“我现在也很幸福。”


    然后他忍不住问陆绪:“你呢,你现在开心吗?我今天表现的还好吗?没有惹你生气吧。”


    如果可以,他希望现在陆绪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而是和洛棠十六岁的时候拿着热狗和汽水走在父母中间,在游乐园拥挤的道路上向前,期待下一站的时候一样,简单地开心。


    窗外的天空变成了很漂亮的粉橘色,是傍晚的颜色,倒映在陆绪的眼睛里,把他很黑的眼睛都变得很温暖,洛棠不知不觉又看得着迷,过了一会儿才听清陆绪说:“开心的。”


    然后洛棠发现摩天轮即将到达最高点,在陆绪有些茫然的表情里,他贴住了陆绪还微张的嘴唇,尝到了刚才他们分食的彩虹棉花糖的甜味。


    和喜欢的人接吻对洛棠来说是一件令他上瘾的事情,有时他会产生一种很可怕的想法,要是能把喜欢的人一口吞掉就好了,或者变成永远不会彻底融化的糖果,能够被他含在嘴里,时刻感受到爱情的甜蜜。


    第一次和陆绪一起抵达最高点时,他还太过怯懦,以为自己应当伪装乖巧才能获得喜爱,所以陆绪委婉地拒绝之后,他就错过了和陆绪永远在一起的机会。


    在后来的时间里,洛棠逐渐学会了欺骗、占有、不择手段和强行争取,他变得卑鄙、阴暗、不再纯真善良。


    毋庸置疑,爱情把他变坏了。


    但是洛棠并不讨厌这种变化。


    陆绪果然下意识想要推开洛棠,五年前的洛棠一定会退开的,但是现在的洛棠只会把陆绪抓得更紧,让他不能再拒绝洛棠。


    洛棠有时候很怨恨自己只是omega,不能永久标记另一个omega,不然他一定会在拥有陆绪的那一天就把他永久标记。


    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其实也不算多,说来说去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和陆绪永远在一起而已。


    怎么这么难呢?魔法能不能应验?他和陆绪可不可以像他读过的童话故事的主人公一样,历经千难万险,最后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再难,洛棠也愿意去做的,他可以跨越千山万水拯救陆绪,当王子,当骑士。


    要是陆绪来当公主就好了,洛棠一定会保护他,让他不受到任何伤害。


    唇与唇分开,陆绪没有生气,但是捏着洛棠的脸颊把他推开,问他:“你是不是还在相信以前你说的那个,摩天轮最高点接吻就能永远在一起的说法?”


    洛棠不会放弃任何尝试说服陆绪和自己重新在一起的机会,对他说:“我可以相信吗?据说很灵验的。”


    大概是因为洛棠的表情真的很期待,陆绪没有舍得泼冷水,只是没什么办法地笑了笑,对他意思不太清晰地说:“好吧。”


    摩天轮旋转一圈是半个小时,过的远比洛棠想的要快,他们去园内的餐厅简单地吃了些晚餐,在游乐园里转悠了一会儿,等待晚上八点的烟花表演。


    洛棠买了一个外形很漂亮的可丽饼,奶油顶上还摆了一颗草莓,是洛棠会喜欢的造型。他在摊位前左右挑了好久,才选中这一款。


    甜腻的香味混着奶油和草莓的颜色,看起来像童话书里才会出现的食物。


    他举着可丽饼拍了几张照才品尝,发现只有草莓和奶油是好吃的,因为洛棠不喜欢下面的巧克力酱,不过陆绪觉得还可以,帮洛棠解决了剩下的可丽饼。


    烟花绽开的时候,洛棠最认真地摆了造型,想要拍出最好看的照片。他靠的离陆绪很近,向他倾斜,他和陆绪本来身高接近,今天他穿的长靴鞋跟偏高,就算是偏头也比陆绪高出一些。


    拍后几张的时候,他有点坏地伸手,在陆绪脑袋后面比了一个兔耳朵,陆绪发现以后假装生气地抓他的手,过程也被拍下,显得很亲密,让洛棠很高兴。


    人群欢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烟花炸开一瞬照亮陆绪的侧脸,又很快归于黑暗。


    洛棠没有动,他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玩偶的袋子,不自觉地用指节摩挲着袋口的绳结,心口忽然泛起一点难以言说的感受。


    烟花会绽放就会熄灭。


    在光芒熄灭的瞬间,洛棠意识到童话只活在光亮里,一旦黑暗降临,它就悄然谢幕。


    要是童话故事不会结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