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31 章


    ◎摆出引颈受戮的姿态。◎


    我低头与他对视, 晏云杉的脊背挺地仍旧很直,哪怕此刻跪在地上, 也不允许自己失去体面和风度。


    若不是那双握得过紧的手——指节发白,青筋绷起,几乎浮出皮肤——我几乎要怀疑他真的感觉不到疼。


    我不知道我哥那枪到底打在哪里,晏云杉的长裤是纯黑色,血液渗出的痕迹并不明显,只有膝下那一小片颜色比周围更深些,若不细看, 几乎无法察觉。


    小腿虽说不是要害,但是不快点止血还是会有危险,我是想报复, 但没想他送命或者残疾。


    “快啊——”晏云杉催促我,“算账啊, 报复啊,你哥开枪算什么, 不应该你自己来吗?”


    “让我走吧,然后快点处理你的伤口。”我对晏云杉说,“我不想看见你残疾。”


    “别再对我用你的烂好心了,陆绪!”晏云杉提高了声音,对平日总是冷峻寡言的他来说, 几乎像是在歇斯底里,抛却所有风度和尊严,宣泄所有的情绪。


    “我不需要!你要怎么样才能回来?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好吗?这段时间你不开心吗?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不哄我, 不对我笑就算了, 你还说见你要预约, 给我的礼物随手就送走, 宁愿待在游戏房也不愿意和我说话、不愿意面对我,刚才甚至对我动手。”


    “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为什么还管我死活?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不是不爱我了吗?那你就把枪拿起来,现在就杀了我,那就没有人会拦你了!”


    他的目光钉在我脸上,几乎将我刺伤,倔强地凝视,每一个眼神都在告诉我他绝不要放手。


    这一刻的晏云杉忽然让我想到年幼的孩子,死死抓住橱窗里喜欢却无法购买的玩具。


    无能为力,无法留住,只能蛮不讲理地哭闹耍赖,妄图得到怜悯的天赐。


    而我就是无情的家长,对他很无奈地说:“别闹了。”


    我无视陆鹤闲的轻拽,抬手拂开他的手指,蹲下身去,拾起地上的手枪。动作熟练地上膛后,我单手举枪,枪口稳稳对准晏云杉的左胸——正中心脏的位置。


    晏云杉仍然在注视我,夜色中的眼眸浓稠如墨,面色却惨白如纸。


    他的神色恢复了沉静冷肃,从眉眼到唇线都维持着一贯的冷静和自持,仿佛无懈可击。


    但我注意到他的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表面淡然无波,实则轻轻一碰就会坍塌毁灭。


    “我不爱你,也不喜欢你了,晏云杉。”我告诉他,“我本来的请求只是你不要讨厌我,因为虽然我不再爱你,但你仍然构成我前半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承认分割你占据的部分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并不想伤害你,某些瞬间也真心希望你过得更好,这并不是因为我烂好心,你不用这么觉得。”


    “我也并不希望你变成这样,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也觉得很陌生,你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记忆中的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晏云杉僵硬地扯扯嘴角,说:“……你记忆中的我。你想我变回那样吗?不就是重新留长发,穿以前那种衣服吗?当然可以,如果你想要,我可以——”


    “你不用这么做。”我打断他,“没有意义了,不管你做什么,我的答案都是,我要走。”


    “不用我这么做,没有意义了。因为你喜欢上别人了,是吗?但是你以为你喜欢的洛棠就是什么纯洁善良的好东西吗?”晏云杉冷笑,“是他主动来接近我,说你对他多么不好,他轻视你,怨恨你,觉得你恶心。对了,他还说,他只是想你痛苦而已。你还要喜欢他吗?他就比我更好?”


    这些天刻意回避的话题与思考被提到明面,我慢慢吐出一口气:“那也和你没有关系。晏云杉,现在我只是想离开这里,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你说的这些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你就这么想和我撇清关系。”晏云杉喃喃,“我还能怎么做呢?”


    “陆绪,你说过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你明明说过的,你还说过你会一直对我好,这些话为什么都不做数了呢?”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坏,这么残忍呢?”


    “你呢?你一直对小绪好了吗?你想过一直和他在一起吗?”陆鹤闲忽然插话,“晏云杉,你一向只在乎你自己的感受,要小绪围着你转,他现在只是不把你当成世界中心了,怎么就对你坏了?”


    “陆鹤闲,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继续耍你的阴招好了。你和我有什么不同?陆绪对我坏,也不见得就会对你好。”晏云杉呛他。


    “我和你当然不同。”陆鹤闲徐徐叙述,“陆绪对我的好,我成倍还他,陆绪对我的坏,我照单全收。无论残忍还是无理,全都接受,不会像你一样怨声载道。被眷顾过又不懂珍惜的人就不要埋怨失去特别的待遇。”


    晏云杉和陆鹤闲一吵架我的太阳穴就突突地跳,感觉大脑即将炸开。什么好什么坏的?我对谁坏了?我怎么残忍无理了?怎么这两个人说的好像我是个渣男一样?


    好吧,差点忘了,我还真是。


    我有点烦躁地打断他们:“你们两个别吵了行吗?什么坏不坏的,我就坏,怎么了?晏云杉,现在让我走,不然我这个对你又坏又残忍的人真的会开枪。”


    晏云杉目光沉沉,仿若一潭死水,他张张嘴,挤出声音,说:“……那你就开枪。”


    没有躲闪,没有退缩,他仍然执拗地逼迫着我,摆出引颈受戮的姿态,非要我做出一个非死即伤的,非自愿决定。


    枪口对准的左胸黑色衬衣下方,那里盘踞着一朵黑白的玫瑰。我知道无论是用手还是唇触碰,都能感受到下方心脏的搏动,我所感知到的时刻,跳动频率总是不规律也不平静。


    此时此刻,在每一次触碰中缠绕到我身上的,玫瑰那带着细密小刺的茎叶棘丛,不再蛰伏,开始迅速生长,蔓延到我的心脏,缠绕,收紧,带来密密麻麻窒息的痛楚。


    夜晚的光线来自不远处的飞机惨白而坚硬的照灯,还有可以忽略不计的月光。


    晏云杉的轮廓这样的光线中呈现出冷硬的明暗关系,眉骨和鼻梁的阴影最深,削得清癯,近乎脆弱。


    他没有任何血色的面庞在光下显得不真实,像未经打磨的大理石,冷白、静默,纹理里藏着尚未崩裂的裂缝。


    只要我扣下这一枪,他就会碎掉,是一尊终于支撑不住的雕像,连带着表面所有瑰丽的轮廓一同粉碎,再无法还原。


    毫无疑问,他会粉身碎骨。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地颤抖,脑海中他的两种形象交替闪现。


    美的,纯洁的,鲜亮的;冷的,肃穆的,黑白的;扬着下巴,永远俯视的;歇斯底里,倔强恳切的。


    冷漠的。讥诮的。微笑的。哭泣的。


    最后定格在我眼前,眼前这尊跪倒的,即将碎裂,随时会坍塌的,脆弱的——


    我的初恋。


    我曾叩问上苍,我和他是否会有一个结果。


    得到的答案是一句一听就知道是骗钱的:“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如今看来,虽说听起来不过是一句泛泛之谈,倒也算是准确。


    十年前我未能求得,阴差阳错擦肩而过。


    十年后他向我强求,我又能给他什么?


    这世事变化太急太快。


    纯粹的,许下荒谬诺言的陆绪永永远远留在十八岁的春天,连同他渴求数年仍无法摘得的,尖刺包裹中的玫瑰。


    如今他几近枯萎,几近凋零。


    我不希望他粉碎,也不希望他坠落,不希望他这样狼狈不堪的跪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恳求,恳求我回到过去,回到他身边。


    在他向我恳求怜悯的天赐的时候,我有一瞬间在想。


    答应吧,答应吧,答应吧。


    无论他在渴求什么。


    只要能让他重新变回那个,站在人群之中熠熠生光的,拥有大海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的,永远高傲俯视的,无需低头无需担心坠落的,我所加冕的王子殿下。


    但我没有办法。


    我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无法给出他想要的东西。


    食指微微内扣。


    “陆绪。”晏云杉牙关紧咬,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永远不会放过你。”


    “要摆脱我,你就在这里杀了我吧。我给你这个机会。”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屏住呼吸,我在细微的颤抖中,扣动了扳机。


    枪声再次响起。


    晏云杉应声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缓慢地眨了眨。


    我气得不行,转身把枪扔到陈谨忱怀里,让他收缴好晏云杉的武器,而后对晏云杉很大声地斥责:“你真以为我会对你开枪?晏云杉你这个白痴。你觉得我就那么无情无义吗?你就这么想我?我真要生气了。”


    “我……”晏云杉短暂地失语。


    “好了好了,我不要演枪战片了。”我环视了周围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晏云杉,你现在让我走,以后我见到你还能点头打个招呼,要是出了什么流血事故,我们就算结仇了,再见面也尴尬。”


    我恳切地注视他:“我不想对你开枪,也不想伤害你,怎么样都不想,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你不要逼我了,好吗?你不要逼我了,不要逼我讨厌你。”


    我很用力也很明确地重复提出我的要求:“你不要逼我了。”


    晏云杉的回应很轻,大概是他也在由衷地痛苦与困惑着:“我不逼你的话,我又能怎么办呢?”


    “陆绪,我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说】


    有人要碎了,好爱看嘻嘻嘻


    32   第 32 章


    ◎一枚戒指。◎


    我平静下来, 告诉他:“前十年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


    “前十年怎么办……”晏云杉重复, “你还在怪我,你还在怪我,是吗?”


    “你不明白,你一点也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你的十年比我轻松多了,陆绪。”


    “做一些假装深情的事情,然后光明正大地去喜欢别人,你怎么不无情无义了?明明不要我了, 却还要给我仁慈,你以为你这是温柔吗?你这样做怎么让我甘心!”


    他的颤抖从未停下,双手勉力支撑住上身, 但还是摇摇欲坠的模样。


    我不太忍心再看他,垂下了眼。


    陆鹤闲察觉了我的不适, 单手揽了揽我的肩,将我向他的身边带了带, 对晏云杉说:“你我都认识陆绪很多年,应该知道,他就是一个连路边的流浪猫都要同情两秒的人。你大可以放下你的不甘心,他从来没有把流浪猫抱回家过。”


    “……我倒也没把他当流浪猫同情啊。”我反驳。


    晏云杉的脊背不受控制地微微弯下去,原本挺拔的姿态终于被某种情绪压垮, 连带着肩膀也一寸寸地低了下来。


    他仍在强撑,但那种力道已不完整,身体某个维持平衡的支点已然在松动。


    大概是因为持续地失血和疼痛, 他声音飘忽起来, 我说的话他应该也没听清。


    “可怜我……”他停顿了片刻, “那能不能……多可怜我一点。”


    “陆绪, 真的很痛……陆绪。陆绪。陆绪。我看不清你了……”


    带刺的藤蔓越缠越紧,我深深地吸气,缓慢地呼出,妄图改善心口的滞涩。


    别叫了,别叫了,别叫了,能不能放过我,能不能不要这样。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脆弱地低下头,抛却所有傲慢和尊严,像每一个爱而不得的人一样,不知所措,摆出一切,剖出肋骨,椎心泣血,渴求一点点垂怜。


    没有我的十年不是一样过来了吗?你真的需要我到这种程度,愿意做到这样吗?


    我不相信。


    我不会因为可怜你就留下来,我做不到,我也不愿意。


    我偏过头,仍旧无法闭目塞听,只能听到他继续叫我的名字,尾音颤抖,低微地恳切地,求我可怜他。


    我宁愿他讥诮的看我,像我的报应到来的雨天傍晚一样,略带嘲讽,高高在上地讽刺我,眼里含着冰冷的刀锋,而非流淌的水液。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以后可能站不起来了。”晏云杉的声音一点一点轻下去,“陆绪,怎么办。”


    陆鹤闲小声对我说:“真不至于,骨头我都避开了,我的枪法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伸手捂住我的耳朵:“别听他卖惨了,我们直接走,不会让你受伤的。”


    我往陆鹤闲怀里缩了缩,转头终于看向晏云杉,与他对视。


    晏云杉轻微地蜷缩起来,右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我知道他的口袋里有什么,大概是那只小狗玩具。


    他墨色的眼睛折射出水光,不过若隐若现,暂时没有落泪的迹象。


    “够了。”我在陆鹤闲的支撑下终于对晏云杉说,“你如果担心站不起来那就去处理伤口,我不是医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不想和你废话了,现在我要和我哥回去,你可以拦我,我不会对你开枪,但是我哥会。”


    晏云杉的脊背终于塌了下去。


    我没有开枪,但他仍然在我面前坍塌。


    他垂下头,右手在口袋里握得很紧很紧,睫羽投下深深的阴影,没有任何血色的两瓣唇动了动。


    声音太轻,海风一吹就像沙子一样散了。


    我想起许多年前读过的童话,快乐王子失去所有金片和蓝宝石的眼睛,唯一一颗铅心也在这一刻碎成两半。


    于是扭过头,不再看他。


    陆鹤闲护着我,转身向沙滩的飞机大步走去。


    我安静地跟着,两方的枪口对峙着,却没有一个人扣动扳机。


    陆鹤闲托着我的头两侧,带着我一直一直往前走。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近,别墅越来越远,月光越来越暗淡,蓝色的深海逐渐不可见,直至即将到来的离别与远行。


    临到踏上踏板之前,我还是想回头看一眼,却被陆鹤闲强硬地制止了。


    他用力地托了一把我的后腰,把我推上飞机,而后迅速钻进来,关上了舱门。


    并不宽敞的机舱里,陆鹤闲蹲在我座位前狭小的空间了,两条腿和我贴的很紧。


    明亮的灯光照下,他的面容看起来更憔悴了。


    见到陆鹤闲之前,我想过很多,想他来的迟一点,想我应该如何面对他,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错综复杂之后,我该说什么,用什么态度。


    但当时隔数日,那张看了二十多年,每一寸我都熟悉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所有的惶惑不安与手足无措都消失了。


    无论发生什么,陆鹤闲都只是陆鹤闲而已。


    他都只是我哥而已。


    所以,又能怎么样呢?


    陆鹤闲无言地注视着我,目光一寸一寸从我的脸开始扫描,仿佛找出任何一处差错,我就会被他狠狠骂一顿,或者更严重,被抽一顿。


    “哥……”我小声对他说,“我没事。”


    陆鹤闲的手臂抬起来,我以为他要抽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而后却被他抱住。


    他的手收得很紧,骨头都硌在一起,隐隐作痛。


    我哥身上都是夜风和奔波的气息,我抬起手,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搭住他的腰,缓慢地回抱了他。


    “小绪。”陆鹤闲叫我,冰冷的止咬器抵在我的脸侧。


    “嗯。”


    “……宝贝。”


    “嗯,嗯,嗯。”我回应他。


    得到我的回应后,陆鹤闲还是没有松开手。他的右手一只按在我的后脑上,指尖缓缓穿插进发丝,轻柔地按揉着发梗。他的手心很温暖,带着微微的热度。


    我只能顺从地保持这个姿势,脑袋被他稳稳按进肩窝里,侧脸紧密贴合着他颈侧温热的肌肤,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并不平稳但是有力的脉搏跳动。


    “你怎么带了止咬器?”我问他。


    陆鹤闲告诉我:“情绪波动太大,易感期提前了,打了抑制剂。你别怕,带止咬器只是以防万一。”


    他扯开我的衣领,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指尖贴上了我后颈的皮肤,缓慢地滑过,停在腺体处。


    我知道他一定看见了,看见了另一个人留下的临时标记。


    我哥的呼吸变得不那么平稳,他停顿片刻,说:“没有永久标记,还算他像个alpha。”


    他没有再问我任何我失踪期间发生的事情,像是没有闻到我身上另一个人的信息素气味,


    “……以后别乱跑了。”他对我说,“别乱跑,不然我就只能也把你锁起来了。”


    “陆鹤闲。”我锤他一下,力道不重,“你别也发疯。”


    陆鹤闲:“我认真的。”


    我没和他争执。我理解他。换做他突然消失十天,我再见到他估计也会放点不理智的狠话,按照陆鹤闲的脾气,没骂我已经很好了。


    “好好好。”看在陆鹤闲真的很累的份上,也是理解易感期alpha的脆弱和敏感,我哄他,“以后我乱跑你就把我锁家里,行吗?”


    陆鹤闲没再说什么,大概是还算受用,但还是抱着我,没有松手。


    我挣扎着抬起一点头,目光放空,看向机舱的窗外。


    南太平洋无垠的海水中间,深绿的小岛渐渐缩小,是一块被命运遗弃的碎玉,被海浪吞没,被夜色覆没。


    岛上的灯光逐渐褪成几点模糊的微光,仿佛沉入海底,最后一丝光明也被黑暗温柔而残酷地接管。


    我不禁去想,晏云杉怎么样了?还痛吗?止血了吗?伤到底在哪里?


    他真的很痛苦吗?我到底不明白什么?


    我想他碎裂的铅心,想他暗淡的眼睛,想他惨白的面容,想他狼狈的姿态,想他始终紧握的右手,想我没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想到无所可想,我才敢去想以前。


    触碰到屹立在我记忆中的神像时,我的心再一次被荆棘缠绕,近乎鲜血淋漓。


    因为我目击了它的骤然坍塌。


    “好痛”、“怎么办”、“可怜我”……


    所有话语在我的脑海中盘桓不休,最后逐渐定格为一声一声的呼唤——


    “陆绪”、“陆绪”、“陆绪”……


    我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身体被某种情绪用力地扯住了,绷紧,又细微地发着抖。


    陆鹤闲察觉到我的不安,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落在我背上,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动作不快,掌心的力道很轻,像是在顺毛。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安静地陪着我,掌心随着我的呼吸起伏,耐心地来回移动。


    过了很久,直到我平静下来,陆鹤闲终于放开我,把我按在座位上,表情严肃。


    温情的重逢时刻告一段落,他大概要开始盘问我了。


    我惴惴不安,把手揣进外套口袋里。


    出乎意料的是,晏云杉给我披的外套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到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用右手去试探,指尖碰到一个金属圈,被我的体温渐渐温热,表面并不完全光滑,摸上去有些起伏,像是镶了什么细碎的纹路或嵌饰。


    金属圈不大,分量却不轻,静静地躺着,坚硬,沉默。


    我用指腹轻轻摩挲它的边缘,一圈一圈地滑过去,迟疑着,确认了它的形状和表面的起伏,心里隐隐升起一个猜测。


    这大概是——


    一枚戒指。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是晏云杉视角的两章,应该能解释大家的不少困惑呢……


    宝宝们我已经把存稿箱塞到6.1了[墨镜]


    33   晏云杉视角·上


    ◎我没有为你伤春悲秋不配有憾事◎


    我讨厌陆绪。


    讨厌他烦, 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到哪里都甩不开。


    讨厌他吵, 总爱对我说很多话,得不到回应也能一直说下去。


    讨厌他三心二意,讨厌他喜新厌旧,讨厌他装模作样。


    讨厌他言而无信,讨厌他有始无终。


    讨厌他蠢,讨厌他迟钝,讨厌他浅薄, 讨厌他胳膊肘往外拐,讨厌他对谁都一张笑脸……


    我十四岁第一次认识陆绪。


    初见的时候,我并不讨厌他。


    十四岁一个很普通也很无趣的午后, 我从画室出去,打算找个安静的角落消磨时间。


    而后, 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我和陆绪相遇了。


    alpha蹲坐在墙角,校服凌乱, 沾着灰尘,额前的黑发是随手向脑后捋的,露出清晰而完整的侧脸,细看能看见颧骨处有一点泛青,一看就是刚打了一架。


    他撑着头, 敛目垂眸,浓眉拧起,薄唇紧抿, 唇角下拉, 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带着隐隐的戾气, 不过屈腿的姿态看起来很潇洒。


    从美学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他有一张可以作为我的模特的侧脸。连脸上的淤青都很适合,锋锐的面部线条配上一些伤疤,是一种很标准也很醒目的俊美,很容易让人觉得具有攻击性。


    我并不知晓他的名字,也不想做无聊的事情,但十四岁的我不可避免地向往自由与潇洒。


    于是我向他走过去,摆出一贯高高在上的姿态,屈尊降贵向他施舍了我的主动开口:“好可怜,被欺负了?”


    男生向我的方向看过来。


    我如愿以偿在他脸上看到了很多人眼里都出现过的惊艳。


    而我也看清楚了他的眼睛,瞳仁异常得黑,眼尾微微向下,垂眸时的那种攻击性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朗而外显的,很纯粹的好看,眉宇间还带着些许稚气。


    他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想到某种很忠诚很可靠的大型犬。我见过的大型犬在幼年时都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又纯稚。


    他呆愣地看了我几秒,没有刻意下拉的嘴角自然向上,仿佛在微笑,开口说:“啊……没有。”


    微笑的弧度扩大,我才看见他右脸那个浅浅的酒窝,不禁微微皱眉。


    不太对称,让人心里不舒服。


    他接着说,带着努力藏还是明显的自豪:“他们打不过我,都跑了。”


    “哦。”我对打架并不感兴趣,直接问他,“你叫什么?”


    “我,咳,我叫陆绪。”他立刻回答,“不是那个陆续,是思绪的绪。”


    见到陆绪之前,我曾听人说起过他。陆家的私生子,不喜欢他的人很多。厌恶私生子在我们这个世界非常正常,不能折磨家里那个,让学校这个过得不好也算是一种慰藉。


    对这样的事情,又或者说对绝大部分事情,我都不会放在心上,无意记住无意干涉,没有必要,毫无意义。


    我不做无意义的事。


    但我说不上认识陆绪这件事到底算不算有意义。


    不过毫无疑问,他带来的影响如若飓风过境,摧枯拉朽式地改变了我的人生。


    最初扇动的蝴蝶翅膀只是那个午后尚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我遵从内心选择走向他。


    而后一切开始崩解再重构。


    重构出一个既幸福,又更痛苦的新生。


    十五岁的时候陆绪成为了我的同桌。


    那时候他已经成为我的跟班中最积极的一个,我授予他同桌的位置,连带着把帮我打水买饭的荣耀都交给他,得到荣耀的陆绪不再被那群无聊的人针对,脸上再也没有带过伤。


    陆绪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成为我的同桌以后我更常有这种感觉。


    他上课的时候喜欢盯着窗外树顶的那窝喜鹊看,但是手还能记笔记。


    他的坐姿总是不太端正,坐久了就喜欢到处依靠,靠墙或是撑着头靠在桌上,并不在乎形象,不过看起来总是很自在。


    他喜欢看萌宠视频,等待的空隙会看“松狮睡觉时被强行开机”“奶牛猫神经做法合集”“阿拉斯加幼崽因腿太短而在下台阶时摔倒”,绝大多数毫无意义。


    他和学校后门的每一只流浪猫关系都很好,每一只都让他摸,大概是因为陆绪总是随身带猫条勾引它们。


    他还喜欢看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懒得戳穿。


    因为相比以上的一切,他喜欢我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容易察觉也太常见了。喜欢我的人很多,对这件事,我早就不感兴趣。


    我更感兴趣的是,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两种人,没有和陆绪深入接触过的人和喜欢陆绪的人,毕竟连那时的我也不能例外。


    他平等地向每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回以微笑,我不认为有人能拒绝他的笑容,虽然他的酒窝并不对称。


    高中之后他有了很多朋友,我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常常会和朋友去打篮球,召唤同伴时总是一呼百应。


    陆绪仍旧是我的同桌,但是座位周围总是吵闹。对此我不算很介怀,因为我清楚,我始终是他的世界中心,只需要轻轻咳嗽一声,不管他在和谁说话,眼睛总会向我看过来,如我与他初见时的印象一致,忠诚可靠,而我是他的主人。


    第一次真正产生危机感,是在高二上学期的家长会那天。


    家长会结束之后,陆绪像是看见了后门有人在招呼他,急匆匆就跑了出去,神色期待又喜悦。


    我忽然想起陆绪念叨了好几天的事——“我哥同意来给我开家长会了”。


    陆绪有一个哥哥,我一直知道,陆家那位陆鹤闲,以前见过几次。更多的是通过陆绪的语言了解,他常常说起。陆鹤闲和陆绪长得确实有一些像,站在一起的时候下半张脸轮廓如出一辙,一看就是兄弟,但我认为更多的是不像。


    陆绪身上有一些无法复刻的特质,往后的人生中我再没遇到过。


    让人想到雨过天晴时的草地,夏日的风吹动阳光,燕子落在檐间,世间的一切自由而辽阔,没有边界也没有尽头。


    我坐在位置上,忍不住透过磨砂的窗玻璃,去看窗外一高一矮两个站的很近的人影。


    放学后的走廊上时有人经过,喧嚣而热闹,但是陆绪雀跃又轻快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地向我耳朵里钻。


    大多数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夹杂着亲昵的称呼,譬如“陆鹤闲”,譬如“哥”,比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更亲近更自在。


    我看了看时间,站起身,从前门出去,向正在交谈的两人走过去。


    陆绪靠在栏杆上,他哥很自然地揽着他的肩,乍一看只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弟。


    但如果你和我一样,见过陆鹤闲的眼神,见过他不自觉带着独占欲的姿态,你也会觉得他很恶心。


    一瞬间我想到了陆绪说过的许多,譬如他哥对他过度的关心和管教。


    我轻咳了一声,陆绪立刻向我看过来,然后很傻也很高兴的对陆鹤闲说:“哥,晏云杉叫我了,我先走了啊。”


    陆鹤闲向我看过来,眼神里的厌恶和敌意无法掩饰,我也就此确定,他是披着人皮的畜生,觊觎着他的亲弟弟。


    而陆绪无知无觉。


    他告别了他哥,向我大步走过来,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睛里只能看到我一个人。


    我领走了属于我一个人的小狗。


    就占着哥哥的身份又怎样,陆鹤闲争不过我,陆绪是我一个人的。宁愿自己淋雨也要给我买伞;骑车跨越半个城市,只为了给我买我喜欢的蛋糕;每天早起,帮我去食堂打包早餐;周五放学后旷掉自习,吃火锅的时候帮我涮……


    所有这些,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常常想给陆绪打一个标志,又或是带上项圈,告诉全世界他的主人是我,无论他对谁笑,无论他对谁摇尾巴,每一个被他的阳光和微笑照拂的人都应该知道,他不容觊觎,他是我的私有物。


    只要我想,他就必须回到我身边。


    未来的某一天,陆绪会心甘情愿地打上我的标记。我为他设想的是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金属圈,永远的枷锁和束缚,牢牢地将他捆在我身边,任何人看到都会明白,他属于我一个人。


    认识陆绪以前,我只向往自由。


    孑然一身出逃是我必然的未来。


    认识陆绪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他也是我向往的一部分。


    我的未来必须有自由,也有陆绪。


    十八岁的生日那天,我如愿继承了母族的信托和股份,长出羽翼的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囚禁我的罪魁祸首,我不会服从他为我设计的未来,不管是职业或是婚姻,成为商品或是嫁给一个alpha。


    从这一刻开始,我只要自由。


    但晏虞显然预料到了。


    他提前收缴了我的所有证件和通讯设备,气急败坏地把我锁在顶楼让我想清楚,我本以为我的未来将会一片暗淡。


    直到那天傍晚,我二次分化了。在十八岁的最后一天,我分化成了一个alpha。


    自幼怨恨omega身份的我终于如愿以偿,深夜,alpha的体魄和力量让我能够从阁楼的窗台爬出去,坐上母亲安排好的飞机,孤身一人飞向万里之外。


    我坐在飞机上,借了随行人员的手机给陆绪发消息,让他乖乖等我。


    我等了很久很久,没有等到他的回复。


    十年前的一切终结在那个漫长的夜晚。


    我开始讨厌陆绪。


    讨厌他不够喜欢我。


    最讨厌他……不够爱我。


    如果可以,我想把不爱我的陆绪忘记。


    或者握在手心。


    34   晏云杉视角·下


    ◎你没有共我踏过万里不够剧情延续故事◎


    我不愿意看陆绪的眼睛, 直到他转身背对,我才抬起头。


    我目送他的背影, 目送他离开我的领地,目送燕子飞走,目送阵风吹离,目送照拂我的阳光消逝,世界陷入无风无光无生的永昼。


    我的小狗真的走了。


    他不在乎我,不想要我,也不会和我相爱了。


    而我只是握紧我的右手, 目送他的背影。


    有些话就像放在陆绪外套的口袋里的东西一样。


    不知道如何给他,也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陆绪太蠢了,他什么事情都不明白,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十年里,我收到无数张他的相片, 看他褪去青涩变得成熟。


    大学时候答辩演讲,穿正装的模样还很不适应的样子, 时常去扯领口。


    后来出席活动,抹上发蜡打好领带,逐渐地就像模像样了。


    我想我终究还是缺席了我的小狗逐渐独当一面,如他所说的那样能够永远保护我的时刻。


    他不知道我曾无数次输入他的号码,最后却咬紧牙关一个一个数字地删除。


    然后我自虐式去看他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模样, 脸上的微笑和酒窝熟悉又陌生,他也会对别人这样笑,好像很珍视一样。


    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他, 不要再在意一只并不忠诚的小狗。


    这世上数十亿人, 他都能找到第二个主人, 我为什么不能找到第二只小狗?


    他不知道他送给我的礼物都被我父亲扣留, 我只留下一只乐高小狗。


    它曾被盛怒之下的父亲摔在地上,我重重的跪下去,双膝着地,扑过去抢下它,将它很用力地攥在手里,直到手心被硌破,也握得很紧很紧,谁都不能够抢走。


    但被摔在地上的乐高还是缺了一块。


    我不相信任何预言或是宗教,但我忍不住去想,这是否暗示着我终究无法拼回十六岁的相爱。


    他不知道十八岁以后每一个易感期,我都在想念他的信息素,温暖的,甜蜜的信息素。


    二次分化后的第一个易感期,我的身体状态仍不稳定,信息素紊乱的症状让抑制剂失效。


    我戴上止咬器,被锁在病床上的将近一周里,我一遍一遍想起的还是他。


    犬齿发痒,被信息素控制的混乱与迷茫中,我想标记的还是只有一个人,他是alpha也无所谓,我只想要他。


    陆绪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座岛屿上原本什么也没有,所有的设施与建筑都是我一手设计。


    那是五年前,我想要是他来找我,找我三次我就会原谅他,原谅他的背叛和不够喜欢。


    我会带他来这里,也许是蜜月旅行。


    他不知道每晚他入睡之后我都会在黑暗中长久注视他的睡颜。


    伸手去碰触他颤抖的,浓密下垂的睫毛,舒展的眉眼,直挺的鼻梁,柔软微笑、如我所想一般适合亲吻的嘴唇,收窄的下颌。


    而后着迷地去看我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嗅闻他身上我的信息素气息,后颈我留下的临时标记。


    他不知道我三年前就定下了一对戒指,一直放在身边,从始至终没有在他面前拿出来。


    某一个晚上,我在他睡着以后,让他试戴了一下,并演练了我该说的话。


    我问他“你爱我吗”“我们结婚吗”,他做梦的时候都在摇头。


    陆绪又能明白什么呢?


    每当我有回去的念头,就会出现不可推卸的工作。


    哪怕是决心抛下一切,一定要回去看一眼,也只有永远错过的航班,就算提前赶到,临到起飞也会突然取消,航线申请永远会被驳回。


    简直有一股不可见的外来力量,阻止所有可能的降落。


    这样堪称玄幻的事情,陆绪不会明白。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没有说他无所知的十年的漫长,没有说万里之外的无言憧憬,没有说生理性的渴望与思恋,没有说易感期握着留下的乐高小狗知道硌破手心的疼痛,也没有说对不起。


    因为他已经不再爱我,不再在意我有无苦衷,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也因为我已经足够难堪。


    如果有人告诉十四岁的晏云杉,他会为了前面那个蹲坐在墙角的少年alpha落到这样难堪的境地。


    告诉他:他会跪坐在地上,被子弹打穿小腿却不能还手,持续失血也不敢放手,一遍一遍地示弱恳求,威逼利诱,筹码全都用尽,成为一个如此狼狈不堪的求爱者,仍然什么都抓不住。


    告诉他:走近陆绪能够先拥有一段阳光灿烂的夏日,而后是寒冬,短暂的幸福过后他将会从高台上自愿跌落,抛却所有自尊,椎心泣血,用尽全力仍旧坠入痛苦的永夜深海。


    如果有人告诉他,他还会走过去吗?


    十四岁的晏云杉不会走过去。


    他一定不会。


    他那样高傲,那样自负,那样不可一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坠落?


    他会永远避开那条路,避开每一个姓陆的人,为自己未来的这种可能性而感到不堪和愤怒。


    但我无法告知他。


    所以我现在只能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晕眩,却觉得心口滞涩的痛苦胜过□□折磨的所有。


    我一遍一遍地去想,我的小狗不会再回来了。


    陆绪会同情每一只流浪猫,但却不会同情向他渴求爱的人。


    从来不会。


    他是一阵永远向前的风,随心而行,永远不会为任何人驻留,也没有谁能够抓住他。


    如今,他剥夺了曾赋予我的所有特权。在他眼里,我和每一个被他短暂青睐而后抛弃的人一样,不存在任何区别。


    但是,他的仁慈,他的心软,他颤抖的枪口。我总忍不住去想,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会为我留下来?


    我不甘心。


    我一个一个去想他身边的人。


    一直怀揣着龌龊心思的陆鹤闲,如今已经被戳破,这个狡诈的家伙想来会用尽所有手段,用亲情绑架,用温柔伪装,用权势压迫,妄图迷惑我的陆绪。


    我曾对陆绪坦言我的后悔,并非后悔当初的离开,而是后悔当初低估了陆鹤闲的卑劣与无耻。


    我从不放在心上的那个助理,看起来很平凡,履历相貌家世都完全比不上我,还只是一个beta,但是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留在了陆绪身边,让他这么信任,这么依赖。


    我太了解陆绪了,自然能看出,他把这个人划在极少数的“自己人”的范畴中,地位甚至可能高过我。


    还有原本只是替代品,现在却鸠占鹊巢的人——洛棠。这个富有心机,真正知道如何去拿捏陆绪,想要伤害他,又不想要放开他,贪婪无耻的小人。


    我怎么可能会像陆绪所想的一样,喜欢洛棠?我一看到那张我无数次在照片中见过的,站在陆绪身边,得到他的拥抱或是微笑的脸,愤怒就将我的心烧毁。


    我一想到他是一个取代我的位置的替代品,想到他和陆绪之间可能发生过的一切,我就只想把他撕得粉碎。


    仗着与我过去相似的打扮和信息素气味,就想彻底夺走我的陆绪对我的爱,怎么有如此卑鄙的人?


    洛棠说他会毫不留恋地离开陆绪,只要我配合他演一场戏,因为他要报复陆绪。我自信又自负,愚蠢地答应了他,还沾沾自喜地想,陆绪,你会更难过吗?你会后悔吗?你会不会感受到和我一样的痛苦呢?


    你会感受到我看见你选择别人的时候的夜不能寐,不甘与怨恨吗?你会后悔背叛我吗?你会后悔放弃我吗?会吗?


    但我的估计全盘错误。


    我成了被放弃的人,洛棠利用我如愿以偿。


    无计可施的我如果真的想要,就只能强行留下他。我可以解决掉所有觊觎他的人,带他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锁起来,让他一辈子只能看着我,就像前几天一样。


    但我的小狗不会快乐。


    他会抗拒,厌恶,痛苦,不再愿意与我说话,从内而外排斥与我的亲密。


    因为他不自由。


    我又如何能剥夺他身上最吸引我的特质呢?


    我攥紧手里的金属圈,它已经被冷汗浸湿,温热滑腻,表面镶嵌的钻石与宝石硌着我的掌心。陆绪不会再戴上它的另一半了,不会戴上我为他选下的枷锁、项圈——和承诺。


    但我还是给他了,只敢放在他的外套口袋里,任他处置。


    从一开始,我就并不奢望能带走他。


    我只是无法甘心。


    我以为我会用链子把他和我锁在一起,锁几十年,等到一场大火,连骨灰都烧在一起,下辈子也要纠缠。


    我卑劣无耻,自私自利。


    我永永远远不会放手,除非他一枪杀死我始终妄图占有的心脏。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隐没入黑夜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这样自负,冷漠,高傲,目空一切的人,原来也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原来也会选择放弃,甚至为这短暂的十天夏季而满足,往后余生生活在寒冬极夜之中,永远靠着这些记忆幻想取暖。


    关于陆绪的东西,只剩下乐高小狗,拍下的照片,还有抢回来的胸针。


    我甚至没有得到一个回头。


    我看不见他了,眼前的黑暗愈发浓郁。


    陆绪,陆绪,陆绪,好痛,我真的看不见你了。


    我闭上眼。


    远离自然降水的幼儿时代之后,我曾步入漫长的旱季。


    直到十天前,我踏上南太平洋的岛屿,人生的季节仿佛也与此处潮湿的雨季同步。


    此时此刻,第三场降水开始。


    雨水滴落在眼角。


    湿热,苦涩。


    没有人会自己淋雨也跑着去给我买伞了。


    35   第 35 章


    ◎容易被风刮走的陆鹤闲。◎


    “陆绪。”陆鹤闲叫我, “如果你困,现在可以休息一下。半个小时以后到机场转机, 等一下我们先去医院。”


    然后他继续宣布:“去完医院以后,你和我回玉兰陵。”


    我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不再去想那枚戒指,也有话要问陆鹤闲,纠结了几秒,选择了一个比较和缓的措辞方式,问他:“那个……那个进生殖腺以后十天吃避孕药还有效吗?”


    陆鹤闲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他很深地吸了一口气,抓住我的手,说:“……我们去问医生。”


    他又忍不住似的, 把我的手抓起来,掌心贴到他的脸颊。陆鹤闲的脸颊很凉, 止咬器也是冷的。


    我伸手,解开了他后脑的锁扣, 摘下了他的止咬器,说:“你不带止咬器没事的,我又不怕你,你又不是没咬过我。”


    陆鹤闲没有说话,克制地亲我的手心, 其实只是用嘴唇一遍一遍地贴近又松开。


    我很无奈地叫他:“哥,这样很痒。”


    陆鹤闲于是只是紧贴,半张脸贴在我的手里, 似乎是在通过体温感知我的存在, 确定眼前这个陆绪是真实的。


    我没大没小地趁机捏了捏, 他终于松开我, 呼噜了一把我的头发作为报复,说:“以后出门记得带人一起,记住了吗?”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陆鹤闲没有盘问我这十天的任何细节,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是坐到了我身边,肩膀和我靠在一起,拿毯子盖到我腿上,把我安顿好以后,像是终于松懈下来,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于是我也没再说话,把他的头摆到我肩膀上,想让他休息地舒服一点。


    我并没有任何睡意,在他睡着以后又把右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那枚戒指。


    设计简约,但是美丽和昂贵都毋庸置疑。


    是落在口袋里,还是留给我的?


    我带着好奇,试戴了一下,食指中指都带不进去,小指又太大,我最后才去试无名指。


    戴进去了,但是圈的很紧,用了些力气才拔出来。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隐隐有了猜测,决定暂时把它留下。


    左边的口袋里,放着陈谨忱刚才递给我的备用手机。我插上他给我的电话卡,把手机开机,屏幕亮起的时候卡顿到发烫,无数新消息新邮件涌进来。


    我失踪的消息并没有传播开,朋友的消息我挑了一些回复,然后开始逐条看牵挂很久的工作邮件,确定公司没有因为我的短暂消失而出现巨大的纰漏或者不可挽回的损失。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我把陆鹤闲叫醒,上了他安排的私人飞机。


    航线申请很早就已经通过,对接完成后我们很快启程。


    飞机在跑道上疾速行驶,而后失重感出现,鼓膜震颤,昭示着爬升与起飞。


    南太平洋咸湿的海风,吹动落日余晖;深蓝如若宝石和夜海的眼睛,含着笑或是泪;过去与最初,无措、挣扎与苦涩……等到落地的时候,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届时天光大亮,我将回归正常的工作和生活,重新迎接生命中的必然的变化与挑战。


    我好言好语终于把陆鹤闲劝进房间休息,“陆鹤闲,你再不睡一会儿我怕你猝死。”


    陆鹤闲拧我耳朵:“也不想想是为了谁。”


    其实没用力,但我还是假装被拧疼,大呼小叫,作势要反抗,陆鹤闲按住我,警告说:“飞机上不要打闹。”


    我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眼罩,丢到陆鹤闲身上,让他赶紧带好,立刻睡觉。


    陆鹤闲接过去,带到头上,但没有遮住眼睛,我把他按在床上,强迫他躺好,把眼罩扣上。


    他抓着我的手腕,蒙着眼也能扣住我,把我按在他旁边,脸埋到我的肚子上,终于闷闷地说:“……味道不对了,你身上都是别人的味道,都是别人的信息素,真让人生气。”


    陆鹤闲的脸在我肚子上蹭来蹭去,凸起的鼻梁挠的我很痒,我扒拉他半天没扒拉开。


    还有,埋肚子这不是我以前经常对他干的事情吗?陆鹤闲以前能面不改色地让我埋到睡着,但我现在痒得不敢腹式呼吸,整个人都绷紧了,陆鹤闲还敢嫌我身上味道不对?


    机舱里,陆鹤闲的信息素越来越浓郁,易感期的alpha敏感,易怒,想要自己的omega身上都染上自己的气味,我只能尽力地理解他。


    扒拉他的时候,我又不敢对他使劲,只能羸弱地指责他:“喂,陆鹤闲,你几岁了,我都不这样了,你干什么啊?”


    他不说话,也不放开我,我等了半天,终于听见他闷闷地说话:“都怪哥。”


    “要是我那天没有……你也不会走,也不会……”陆鹤闲的声音很沉郁,显而易见地自责。


    我最受不了陆鹤闲这样,气冲冲地把他推起来:“怪你干什么啊?明明是他发神经,还有那天……我又没和你生气,又没怪你,你别这样,我警告你啊。”


    陆鹤闲把眼罩拉到下巴:“你没和我生气?你都不接我的电话,要不然……也能早点发现,不至于要你助理告诉我。”


    “我……以后不会不接电话了,行吗?”我想到通讯录里还没改过来的备注,感到一阵心虚,但还是梗着脖子加上了我的条件,“只要你以后不要……”


    陆鹤闲立刻说:“不行。”


    他学我以前向他耍赖要东西的语气,说:“我就要。”


    陆鹤闲的锋利下颌轮廓被眼罩遮住,头发因为刚才的动作有一点乱,半遮住细眉。


    我小时候总觉得陆鹤闲看起来严肃又成熟,长大了反而发现他其实看起来总比实际年龄更小。和他对视的时候我常觉得温和又安定,很难想象眼前这个人其实杀伐决断,不久之前毫不犹豫对着另一个人开了枪,把我从枪口之间带了出来。


    我不太想去回忆我和陆鹤闲之间发生的越轨,但这是房间里的大象,我再怎么想忽视,它也庞大而显眼地存在着。


    陆鹤闲把我整个人都拽到床上,飞机上的床到底不如家里的,我只能和他很紧地贴在一起,他捧着我的脸,贴上来亲我的嘴唇,只是很纯洁地碰了一下,然后推开,叫我:“宝贝。”


    他的皮肤太白太薄,眼下的青黑和疲惫一点也藏不住。怒火、紧张和失而复得的后怕与喜悦同样无法掩藏,从他的每一个眼神、动作、拥抱和贴近中透露出来,告诉我,我就是他这世上最珍视最心爱的——宝贝。


    推开他的力气忽然就从我的肢体中消散了。许多年前和好之后,我和陆鹤闲就很少长时间分别,这次几乎半个月不见,中途还没有一条消息一个电话,已经创下纪录。再一次确定地感受到他的爱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也很想念他。


    我又对自己说,陆鹤闲只是陆鹤闲,他只是我哥而已。


    陆鹤闲像我们十几岁的时候一样,把我整个人抱住,但是我确实长大了,姿势变得有一点别扭。他的体温比我低一些,我身上的热量源源不断地被他汲取,让他也逐渐热起来。


    我想起他站在我前方的背影。


    陆鹤闲很高,比我还要高出几厘米,但身形瘦窄,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少年时代他偶尔来接我放学,青春期的兄弟之间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别扭,仿佛在公共场合表现的亲密是一种男性气概缺失的表现,所以从不牵手或者勾肩搭背。


    陆鹤闲喜欢走在前面领路,双手插兜,步伐端庄,腰腹处的衣摆总是宽大,被走路带起的风吹动,看起来很酷也很成熟。


    很长一段时间,在注视他的背影的时候,我总希望长成他的样子,偶尔也担心他被风吹走,悄悄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飓风天里抓住他。


    但是容易被风刮走的陆鹤闲为我挡住了每一场暴风雨。


    时至今日,我已经成年很久很久,长大到应该独自面对生活的枪林弹雨,他仍然要把我挡在身后,毫不犹豫地给予所有伤害我的人同等的痛苦与毁灭。


    独占欲、过界、监视与无形的锁链。


    我无法否认晏云杉指出的一切,但这都是陆鹤闲的爱的衍生物。


    我需要他的爱,也就只能接受由此而生的一切,无论是有害物还是毒药。


    就像陆鹤闲所做的一样,全盘接受我的好与不好,所有的一切。


    我只能,也应该接受他给予的所有。


    我想起小时候睡不着觉,半夜两三点硬生生把他叫醒。陆鹤闲打开房门的时候半眯着眼,漂亮的五官皱在一起,一脸不善,看起来随时可能给我一拳。但他还是让我进了房间,给我腾出位置,忍着不适应让我抱着他重新睡着。


    还有一次我和人打架打得太凶,闹得老师要叫家长。我不敢叫养父,我和他从来不亲近,敬畏和害怕多过家庭的牵绊,所以只敢给陆鹤闲打电话。他旷了一个下午的课来给我处理烂摊子,当然没给任何人道歉,出来之后也没指责我,只是让我注意点,别打输了。


    他确实很纵容我。


    所以我也要学会纵容他。


    我先学着纵容他又亲我,这次一点也不纯洁。


    陆鹤闲累成这个样子还能一口气亲这么长时间,手还到处乱摸,易感期的alpha都这么粘人吗?我提心吊胆,生怕他把我口袋里的戒指搜出来,只好主动去抓他,让他的手指穿过我的指缝,没有缝隙地相握。


    亲得我嘴都麻了,他才放开我,缓了口气又开始亲我的眼睛鼻子脸颊,惶恐地确认着我存在的完整性,还乱七八糟地叫我“小绪”、“小宝”、“宝宝”、“宝贝”。


    我把他的眼罩拉上,遮住他还是很难过的眼睛,羸弱地要求:“哥——你快睡觉。”


    陆鹤闲眼睛被遮住了,眉毛还在上挑:“你管我?”


    没等我说话,他把自己哄好了,“让你管。”


    我现在已经不会去想,在这个年纪还和兄长如此亲密是否有损男子气概,只觉得他应该需要我,所以对他说:“我陪你睡着。”


    陆鹤闲没有松开我的手,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强迫我像寄生植物一样,攀附在他身边。


    曾经熟悉过的拥抱里,我始终无法感觉到全然的安宁。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你真的能纵容和接纳一切吗?


    哪怕是他的欺骗?


    陆绪,不要忘了他十年前直到现在从未停止,且没有改悔的——欺骗。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一只小狗的生日~祝他生日快乐,永远幸福~


    明天加更哦,更7k~


    36   第 36 章


    ◎鳄鱼的眼泪?◎


    确定陆鹤闲睡着之后, 我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拨开他的手,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 拉好舷窗带上房门,然后赶紧去问陈谨忱最近公司的情况和损失。


    他坐在机舱后方,正在看笔电,清丽俊秀的侧脸在舱内柔光下显得格外安静,镜片反射着文档的蓝白光,遮住了他眼神里的专注。


    眉眼沉静,睫毛低垂。


    看见我向他走过去, 陈谨忱立刻给我腾出一个位置。


    我顺势坐下,自然地把头凑过去,看他在干什么。


    在我的询问之后, 他向我简单地说了工作上的事情,还好我的公司不是没了我就转不了, 我高薪雇佣的人不是草包,除了一些需要我拿主意的事情之外, 并没有任何问题。


    他还说了陆鹤闲这几天如何慌张地调查寻找我,昼夜不眠,震怒不已。


    唯独没有说他自己。


    我问他:“你呢,我不在是不是忙晕了?你怎么今天和我哥一起来了,很危险的, 你会用枪吗?晏云杉那个疯子还好没真的打起来,不然就只能我来保护你了。”


    “我吗?”他思考了一下,然后一条一条逐一回答我的问题, “比以前忙一点。来的时候没想很多, 很担心你。如果真的有危险, 那就要麻烦你了。”


    语言直接而公正。坦荡地表达了他的感受。


    我很难将陈谨忱与“紧张”“担心”“没想太多”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但忽然回忆起他方才抓住我的时候轻微的颤抖,又觉得其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于是宽慰地搭了搭他的肩,说:“回去以后放你几天假,我找教练教你用枪吧。”


    陈谨忱没多想就拒绝了我:“不用放假——”


    “带薪休假!”我说,“这都不用啊。”


    他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好吧。”


    我把口袋里的戒指拿出来,对陈谨忱说:“你查查这戒指,多少钱,哪里来的。”


    陈谨忱:“介意我拿过来拍张照吗?”


    我直接放到他手里:“你拿去鉴定,查清楚了再给我,别弄丢了,我怕太贵,小心眼的人要我赔我都赔不起。”


    “……晏先生给的?”陈谨忱默了默,问我。


    “搞不懂他想干什么。”我向陈谨忱吐槽,“放在这件外套口袋里的。但这衣服是给我的,他也穿不上,应该不是落在里面的。但也不像给我的,感觉小了……”


    “算了,不猜了,你让人去查查看。我总觉得他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别扭地要命,什么都不愿意说。我有时候想问,又怕把他惹毛了。”


    陈谨忱垂眸,看着手心的戒指,清晰地安慰我:“表达内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表达爱对很多人来说更是毕生难以启齿的话题。”


    “因为知道会被拒绝,所以沉默也是一种自我的保护。对晏先生来说,什么都不说或许比什么都说出口更容易一些。”


    他抬起眼,目光转向我,接着说:“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胆小的,并没有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勇气,所以真的敢于表白自己的人才会被称为勇敢。”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是由陈谨忱说出来,黑夜莫名敞亮了许多。


    我自我定位为一个勇敢的人,却也有不敢提问的时候,有时害怕再次伤害,有时害怕得到的结果无法承受,徒增烦恼与纠结。


    于是我向他虚心求教:“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去查呢?”


    陈谨忱的手握成拳,把戒指收进口袋里,说:“人与人不一样。有些人的沉默是被各种顾虑阻止,其实迫切需要被听到。有些人的沉默仅仅是沉默,被听见反而是一种残忍。”


    他镜片后的眼睛很平静:“如果让我判断,晏先生应该属于前者。”


    陈谨忱很轻微地提了提嘴角,但我觉得并不是特别自然,还没来得及细想细看,他就收起了表情,变回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您放心,我查清楚的。”


    我想了想,还是问他:“我哥说……是你发现我被带走的?”


    他没有否认,转头去看电脑,文档下滑了两页,然后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发现。”我说,“你这么聪明,晏云杉那点话术骗不过你。你多久发现的?”


    陈谨忱仍旧没有看我,回答:“第二天你回复消息的时候。语气不对。”


    “这么快?”我很震惊,说不感动那肯定是假的,几十亿中竟然有第二个想找到我的人。


    仅仅凭借几个字的不对劲就能确认不是我本人,就算是我哥也很难做到,更何况晏云杉很了解我的说话方式,模仿的消息他得意地复述过,即便对面是我自己,我也不会立刻怀疑,他是如何分辨出来的?


    陈谨忱并没有邀功,我怀疑如果我不问,他什么也不会说,面对我带着惊讶的夸赞,他的神色仍然没有什么变化,说:“我只是联系了陆董。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我坚定地对他表示夸赞和感谢,当场给他发了奖金,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惊喜的样子,反倒开始和我确认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我只好收回了我还没表达完的感动,看着时间表被积压的工作排满,一直排到两周以后,圣诞节以前。


    我指着12月24日,对他说:“这天下午开始空出来,二十五号也是。”


    想了想之后说:“预定二十四号晚上洛棠最喜欢的那家餐厅的位置。”


    “什么时候联系洛先生?”他和我确认。


    “我自己联系他。”我说,“我好像也从来没有了解清楚他在想什么。”


    从不久前,我得到我的报应,改变了当下的所有的雨天开始,我周遭的一切都在以迅猛和难以想象的速度和方式,对我展开我从未了解过的另一面。


    我骤然发觉,我对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存在着非常片面而浅薄的刻板认知。


    其原因固然有他们的沉默,当然,我本身的忽视和理所当然的态度也难逃其咎。


    我一直认为是晏云杉主动从中作梗,他是那个恶意破坏了我和洛棠感情的人,但事实上似乎并非如此。


    我并不认为晏云杉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说谎,他向来不屑于此,他不需要谎言来获得任何东西。


    所以说,洛棠才是那个主动接近的人,从我所了解的时间线追溯起来,或许比他表现出真正放弃我的态度的那天更久远。


    晏云杉说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无辜和纯洁,我无法确认也无法否认,却也没有任何立场指责。


    因为我也同样认为,是我所做的事让洛棠彻底失望,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


    我所做的一切确实过分得令人发指,如今回想起来,都不知该用什么借口为自己开脱。


    我固然难以接受欺骗和算计,但就算是他做出主动背叛我的事情,也都是情有可原,毕竟先犯错,先欺骗,先背叛,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的人都是我。


    我无从怪罪他,就算被欺瞒,也没有报复的立场和理由,我所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或放弃,重新定位我的态度。


    就我所力能及的真相,重新定位,选择继续爱或是停止。


    而这一选择的权力也并不在我手里,仅仅取决于我的心。


    我给洛棠发了短信。


    用的是不常用的那个手机号,我的常用号码和联系方式都已经被他拉黑。


    飞机上的信号并不好,消息转了半天我才听见代表成功发出的音效。


    关于是否会被回复或是答应,我并不抱多大的期待。


    但我直觉这次我会得到我想要的回应,因为如果晏云杉说的是事实,那么洛棠就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对我无动于衷,厌烦至极。


    就当下的心情,当然是喜多于忧。


    落地的时候已经是上午,陆鹤闲穿戴整齐从房间出来,看起来脸色终于好了一些。


    他没什么好气地扫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陈谨忱,不过没说什么,细眉微拧,把我从位置上拽起来,说:“走了,去医院。”


    等到上了车,他才忍不住了似的,对我说:“有换助理的打算吗?”


    陆鹤闲指了指坐在前排的他的助理:“你以前不是说过想要我的助理吗?我派给你。”


    目前我没有换的打算,所以我很坚决地拒绝了陆鹤闲的无理提议:“换了下次我被绑谁给你报信?”


    陆鹤闲一脸不爽,“不会有下次了。”然后补充:“你不换,我就只能替你盯着他了。”


    “他干什么了你要盯着他?”我是个护短的人。


    陆鹤闲牵动嘴角,微微地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人脊背一凉,比不笑时更显冷峻。


    他垂眸看着我,语气轻缓,“因为他没干什么,所以他才会和你坐在一架飞机上。”


    “你……”我暂时忍下所有想说的话,决定回到玉兰陵再和他详谈,我给予他的暂时豁免权并不代表他的无罪。


    陆鹤闲当然也在“存在着非常片面而浅薄的刻板认知”的范围之内。


    从“越轨”事件之后,我发现我其实并不像我想的一样了解他。


    我曾以为我们是同根生出的两棵树,枝叶交错,每一阵风都被共同感知,无法隐瞒彼此任何,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我至今仍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陆鹤闲将我从禁闭室带出来的时候的表情。


    担忧,心疼,爱意,关切。他的杏眼被湿意浸透,仿佛也在为我感受到疼痛,与我感同身受。


    我的哥哥。


    这个世界上毫无疑问的,最爱我,最关心我的人。


    我对他怀抱着最纯粹和最理所当然的信任,所以才会在看见空空的通知栏的时候毫无怀疑,直接认定自己已经被抛弃。


    而事实的真相是,我最信任的,我所认定的唯一的亲人,从那么久以前,就开始欺骗我。


    奇异的是,对此,我迄今都还没能产生很连续的,对愤怒的感知。


    从与晏云杉解开误会的晚上开始,我一直没有机会仔细思考。


    继续为自己开脱的话,我会提起我为了洛棠质问他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严格来说,直到现在我还生活在这件事产生的连锁反应中。


    更理性地剖析自我的话,我会认定为——我主观上在逃避。


    在看见陆鹤闲为我奔波无休又或是冷酷震怒时,对他的爱总会盖过指责与问罪的冲动。


    理性同样告诉我,我必须和他申明,我不能接受他这样的行为。


    他不可能赶走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把我牢牢地掌控在他身边,这毫无疑问是一种极端自私且不健康的关系。


    就算是在陆鹤闲所期望的,我所难以启齿的,所谓的——“爱人”关系里,也是不可取的。


    我的忍让并没有让陆鹤闲感到满意,他显得更不满了,抱着胸,转头去看窗外。


    一车晃荡的沉默中,我们到了医院。


    抽血检查的过程中,陆鹤闲看见了我小臂上还没消下去的牙印,表情看起来更恐怖了,在我怀疑他要把医院引爆以前,他大步离开。


    等我按着棉花出去的时候,看到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低着头,眉眼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睫毛投下的细小剪影,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上模糊的倒影。


    他的指尖轻抵在膝盖上,原本总是微挑的唇角沉了下去,线条拉得极低。


    我叫他一声:“哥。”


    陆鹤闲应声抬头,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那副温和克制的模样,仿佛情绪从不在他脸上久留。


    但他的眼睛仍然很难过,眉间仍有轻微的褶皱,眉峰柔和却压得很低,我怀疑他仍然在恼恨,恼恨自己的那一枪没把罪人毙命。


    “走吧。”他和我并肩上楼。


    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但我还是配合完成了所有检查,项目繁杂,等到结束,加急的检验报告也出来了。


    陆鹤闲拿着报告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的眉心终于舒展开,周身压抑的气场消减了许多,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杏眼温润如常,却隐约带着一点疲倦后的安定。


    手中握着的纸张微微卷起边角,显然是刚才攥得太紧。现在他放松了,手指松开时露出掌心浅浅的勒痕,那份报告显得格外轻薄。


    我猜测我大概是不用面对某件让我难以启齿的事情了,大步走到他身边去抢报告看。


    “你又看不懂。”陆鹤闲的终于恢复了一贯的说话方式,和我开玩笑又嫌弃我,“抢什么抢?别窜来窜去的,几岁了?还说我?”


    “你怎么这么记仇啊?”我说,“我正常走路,你不要歪曲事实,怎么样,没事吧。”


    陆鹤闲终于翘了翘嘴角,嘴里却说:“就该有点事,让你记住。没心没肺的小蠢狗。”


    我最后也没抢到报告,陆鹤闲拐进一间办公室,那叠纸就被他丢进了碎纸机。


    汽车停在空旷安静地老宅门口,陆鹤闲很急地推我进门,沉重的大门在我身后合上的时候,客厅里能听见回声。


    空置许久的客厅里没有人气,上次回来并没有待多久,我想这次也不会。


    其实我暗自觉得陆鹤闲这些年越来越不正常可能是因为居住环境,玉兰陵太大太宁静了,虽说也住着佣人,但就这座陆家老宅本身,对独居来说也实在是过于宽敞,刚住进来的时候我总担心半夜闹鬼,毕竟后山就是墓地。


    即便是我的少年时代,这里还住着父亲的时候,我也总觉得更喜欢八岁以前住的,进门就能一眼看遍整个屋子,卧室望出去就是唯一的阳台的小房子。


    但当我看见熟悉的沙发时我仍会想到小时候躺在上面等陆鹤闲回家的夜晚,也会想到许多年前他就站在我们现在身处的玄关处一脸不耐地等我整理东西,所以我还是会将这个地方定义为——“家”。


    让我建议的话,我会希望大龄单身男青年陆鹤闲用一个完整的新家庭填补寂静和沉默,而不是想把他的弟弟重新拽回这个他并不留恋的地方,或是建立一段病态的关系。


    我大概要想想办法帮帮他,帮助进入误区的陆鹤闲恢复正常,走回他的阳关大道。


    陆鹤闲的手指搭着我的脸颊,他靠的很近,我能数清楚他黑而密的睫毛,比我略浅的黑眼珠里是我的脸,“上次你走的时候,我说让你别逃跑,也说让给你时间静一静。”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下滑,勾过我的衣领,就要看到被我遮住的,还没有消去的一些痕迹,我的呼吸紧了一些,他接着说:“虽然中间……出现了一些问题。但你逃跑还是被我抓回来了,你静完了吗?能给我想要的答案了吗?”


    他有些低沉的声音像刀锋一样抵着我的咽喉,也似乎含着蜜糖:“你在飞机上没有推开我……我可以理解为,你想清楚了吗?”


    我抓住陆鹤闲的手腕,拒绝了他的亲近,将他推出了一些距离。


    “陆鹤闲。”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冷下来,“在说这个话题之前,我也有话要问你。”


    “问什么?”陆鹤闲挑眉,“问我为什么删你的消息和通话记录?”


    “要问就问,别用你的爪子推我。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你了。”他甩开我的手,表情坦然,“你要是想再听我回答一次,我也很乐意。”


    “十年前你就……”我还是难以启齿这件事。


    “嗯哼。”突破了那层屏障之后,陆鹤闲不再隐藏,终于重新向我完全敞开,他应声后补充,“如果你还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也许更早。”


    “……更早?”我差点把舌头咬了,“操,陆鹤闲,你他妈真是……”


    我简直无法回想我和陆鹤闲的前二十多年,操,晏云杉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才会要求我疏远陆鹤闲,才会一直骂陆鹤闲“禽兽”“恶心”。


    陆鹤闲伸手掐我的脸颊,捏得我嘴都撅起来,没法继续说话。他开口:“想骂什么就骂。不过你能骂的那些,我想明白的时候应该都已经骂过自己了。我告诉过你,我已经考虑过很多年。”


    “关于删你的消息和通话记录,除了出于我自己的私心,也是为了你好。毕竟你那时候很不冷静,也没有任何能力和父亲抗衡,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暂时把你稳下来。”


    “后来的十年里,我可再也没有删过什么,也没有阻拦任何。只要他愿意再联系你——”


    “你明知道他不可能这样做!”我带着怒气打断陆鹤闲,“他那么——”


    “不好意思。”陆鹤闲微笑着插嘴,“我不知道。”


    我被陆鹤闲的理直气壮气得失语,深呼吸几下才回复语言能力,“就算你不知道,后来你也什么都没和我说。我那么信任你,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所以我才没有去查证,你这么做是对我信任的透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陆鹤闲的嘴角拉平,“告诉你,然后让你飞去找他,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没有这么无私。”


    他理了理我的领子:“从你高中的时候开始,每次他耀武扬威地把你从我面前叫走的时候,我都希望他能从你的世界永远消失。他自己走了,我高兴都来不及,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直视他,恼怒之下,思路反而更加清晰:“我想和你谈的不是这些。我想说的是,你这么做是对我信任的消耗。”


    “你是我的家人,我一直百分之百地信任着你,但是你从十年前就开始欺骗我,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无论你删还是前段时间去找洛棠说那些话,你都只是出于你的私欲,不希望我的感情发展顺利。”


    我想起那滴落在我后颈,结束了我的叛逆期,让我心甘情愿重新交还控制权的眼泪。


    落下那滴泪的时候陆鹤闲在想什么呢?是在真心的为我难过,心疼我的伤口和痛苦吗?或者真相是残酷的,那是鳄鱼的眼泪,也是他的某种欺骗手段?


    “你这样的行为在我这里是不可接受的。我从来没想到你其实是这样的……你怎么可以这样?”


    陆鹤闲眼睫下垂:“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所以你对我失望了?”


    “对不起,小绪。”他对我说,“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难道你想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你和他们在一起?我怎么能做到?我是你哥,但我不是圣人。‘出于我的私欲’,我难道不能有私欲吗?只因为我是你哥,我要大公无私祝福你和其他人?”


    “我已经做的够好了,宝贝。”陆鹤闲的声音变得轻缓,“我已经尽力了。我克制自己,你高中的时候和我吵架,让我不要管你,我做到了。”


    “后来十年,你想喜欢谁我都没有插手,还要帮你收拾惹下的烂摊子。是的,我是你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指责我做下的欺骗和辜负,都是在指责作为一个哥哥的我,对吗?”


    陆鹤闲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脸上,他看我的时候总是很专注,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总能发现我脸上最细微的变化,就连某天吃了辣长了一颗极不起眼的青春痘,他也会在第一时间发现。


    这种注视与重视始终伴随着我的成长,无需怀疑,倾注了他满溢的爱。


    我怎么能怀疑他的真心?


    我感到自己即将被他的话语与目光说服,无法继续我的指控,张了张嘴,尝试组织语言反驳他,许多话到了嘴边却无法顺利出口。


    陆鹤闲小心地拨了拨我的头发,把我垂落到眼睛的头发拨开。


    他的动作熟稔而自然,让我想到太多太多类似的瞬间,于是所有尖锐的怀疑和控诉似乎都变成了一种忘恩负义的、残忍的伤害,伤害的对象是面前这个我最亲的亲人,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无条件爱我接纳我的家人,我的兄长。


    “可如果你把我仅仅当做……一个爱你的人呢?”陆鹤闲收回手,向后推开半步,眼睫垂得更低,不再看我,显得有点委屈。


    “我做这些,都是因为我是一个丑陋自私的、想要独占你的爱的人。这样你是否能理解了呢?如果是晏云杉或者洛棠这么做,你是否不会生气,轻易就能理解和原谅呢?宝宝,你是不是对我太苛刻了呢?”


    我尽可能选择不尖锐的言辞:“如果他们这么做,我也会很生气。不是对你苛刻。我的不坦诚和欺骗已经毁掉了一段关系,责任并不在你。我的重点是,我觉得你不应该骗我,以前的事你已经道歉了,我也没办法改变,我想说的是,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不怪哥了?可以原谅哥吗?”陆鹤闲的眉眼扬起来,“不会了,以后不会了。我骗你的事都被你抓到了,什么都瞒不住你。我以后什么都告诉你,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的问题的答案了吗?”


    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说,我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陆鹤闲,是不是不合适?


    但我又能怎么怪他呢?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我已经在他和晏云杉之间做出了选择,回首与责怪没有任何价值,也不是我喜欢做的。现在我得到了陆鹤闲的承诺,这件事已经解决,没有必要再耿耿于怀。


    更何况,他是我哥,就算陆鹤闲做出假设,我也永远没法剥离去他的这层身份进行思考。


    就这样吧。


    “算了,不怪你了。”我警告他,“你以后不许骗我。”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520加更结束,明天更6k~


    37   第 37 章


    ◎你给我幸福。◎


    “好。”陆鹤闲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 “不会再骗你了。哥知道错了,好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 回答他想要我回答的问题:“关于你的问题,我想过了。”


    我对他简略地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但如果你想做什么,那就做吧。”


    “……不能在一起?”陆鹤闲重复我的话,很困惑地问,“不喜欢我吗?”


    把陆鹤闲和“喜欢的人”联系在一起会立刻激发一种深切的不适感,让我觉得难以承受,尴尬与苦恼迅速地揪紧我的心脏, 于是我立刻捂住他的嘴,“你不要说了,我都这样说了你还不满意吗?”


    陆鹤闲的下半张脸被我遮住, 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是他脸上最温柔的部位。


    我看不出他到底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没有微笑,眼睛也没有生气, 我有些害怕他继续要求什么,他想要的爱我无法叙说也无法给出,我愿意给出的爱我已经全部奉上。


    被捂住嘴的陆鹤闲仍然在继续说话:“不给我名分?让我当地下情人?”


    手掌遮挡过的声音并不清晰,但是我还是听得分明。我很认真地纠正陆鹤闲:“什么名分,什么地下情人, 我们这传出去怎么说,只能偷偷摸摸地好吗?”


    陆鹤闲的眼睛弯了弯,大概是笑了一下, 然后说:“偷偷摸摸地。”


    “如果我不想偷偷摸摸地呢?”他问我, 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名声呢!难道你要出去宣布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然后说我和你在一起了?那会影响陆氏好吗?你清醒点!”


    我差点被他吓死, 陆鹤闲在我心中一直是成熟稳重思虑周全的人, 他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


    “而且有时间限制的,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吧,这是不对的。陆鹤闲,我求你清醒一点。”我对他说。


    陆鹤闲不笑了,他很黑的眼珠盯着我,眼神中熟悉的压制有点渗人:“你的答案我很不满意。偷偷摸摸,还说时间限制,陆绪,你别装,你打得主意不就是先把我稳下来,然后拐弯抹角给我安排点什么相亲见面,把我推出去,让我恢复清醒,你就可以拍拍屁股离开我,是吗?”


    “你又舍不得和我断绝关系,要我继续爱你,继续几天几夜不休不眠来找你,继续看你和别人相亲相爱,又不愿意爱我,是吗?你怎么这么贪心呢?什么都不给我?”


    “我哪里什么都不给你了?我还不够爱你吗?我不和你在一起你就不当我哥了是吗?”我提高了声音,“陆鹤闲你不要威胁我,你不当我哥就算了,我也死不了,大不了我现在就滚!”


    我用提高的声量掩饰内心的委屈与忐忑。怎么能算了呢,陆鹤闲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怎么不爱你了?我连你的这种无理要求都能答应,你到底还要我做多少呢?


    我想要的真的多吗?


    我只是想留住我的最后一个家人而已。


    陆鹤闲沉默了,他微微蹙眉,似有几分不忍,半晌,我感到他的嘴唇在我掌心动了动,但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那就听你的吧。”陆鹤闲最后说,他握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从脸上移开,然后很紧的抓在手里,“你说我想做什么就做,那我现在就要。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也不喜欢别人在你身上留的临时标记。”


    陆鹤闲抓起我的手就把我往楼上拽,一直把我拽进他的房间里。


    他的房间在三楼,向阳一侧的中间,向里走一间就是我的房间。站在阳台上往旁边看就能看见我房间里的书桌。


    这些年老宅并没有重新装修过,房间里还是以前的样子。


    浅杏色的墙纸,白橡木家具,床品也是他喜欢的浅色,色调温暖干净,有我所熟悉的,属于陆鹤闲的信息素。但是很淡,也许是因为他有一些时间没有住在这里了。


    门被他关上,然后反锁。


    “现在够偷偷摸摸了吗?”他问我。


    我靠在他的书架上,书架上放着的除了陆鹤闲常读的书,还有他以前的课本,或许还混着几本我留下的练习册,每一处都能找到以前生活的痕迹,就连我目所能及的墙纸上留下的划痕都对应着某一个记忆中的场景。


    就在这样一个空间里,陆鹤闲凑过来亲吻我。


    仿佛昭示着旧的记忆即将被覆盖,新秩序即将建立。


    我和陆鹤闲即将既不是干净的兄弟,也不是堂皇的爱人。


    坦诚地说,我并没有特别的贞操观,对性一向随意而坦诚。但是如果对象是陆鹤闲,似乎所有固有的轻率都变成了一种错误和罪行,这一次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样,我意志清醒且未被束缚,我是自愿的与他陷入深渊。


    如果玉兰陵真的闹鬼,今天晚上我一定不得安眠。


    在亲吻中我和他一起倒在那张曾经无数次并肩入睡的床上,我被陆鹤闲的气息完全地包裹,心跳却没有变得安宁和缓。陆鹤闲解开我的衣服,目光扫过尚未消去的,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


    我有一次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夜晚,我对他袒露伤痕累累的脊背,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是这样,痛苦而有隐含着愤怒,我毫不怀疑,在海岛上时,若不是考虑我的安危,陆鹤闲会直接下死手。


    陆鹤闲没有问我任何发生在那十天里的事情,我猜测他根本不愿意去想象,任何相关的事件与细节都会使他的痛苦和愤怒更加难以压制,我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却很急迫地希望他不要难过,因为我并不怨恨晏云杉所带来的一切,但是陆鹤闲看起来比我更痛也更恨。


    他简单地扫视之后就转而扯掉了我的裤子,说:“宝贝,今天我也想进生殖腔。”


    我脸上立刻出现了抗拒,天知道今天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焦虑了多久。


    陆鹤闲安抚地捏捏我的脸颊,接着告诉我:“医生说你的生殖腔没有重新发育,还是alpha萎缩的状态,你不会怀孕。”


    “别担心,我养你一个小蠢狗就够累了,不想再养什么别人。”


    我立刻放松了,心腹大患终于解除,突然感觉变成omega好像挺容易接受的。然后立刻机警地质问:“你在医院的时候干什么不告诉我?”


    “本来想吓你一下。”陆鹤闲解释,“又怕把你惹炸毛了。”


    “算你做人了一次。”我骂他,“大畜生。”


    陆鹤闲并没有和我争论,他似乎很急。


    “小绪宝宝。”陆鹤闲亲我的耳朵,“不能算了。”


    “不威胁你了。不给名分就不给名分,地下情人就地下情人,你想怎么样都依你,别不要哥就好。”


    “不要时间期限不好吗?”


    我没有回答他。


    天花板上的吊灯投下暖光,在我眼里摇晃着,没有得到我的回答的陆鹤闲把积攒地怒火和不甘都撒到了我身上。


    尚处在被覆盖标记后的恍惚中,我怕把他抓伤,因为刚才不受控地抓了一下就在他肩颈处留下一道血痕,于是很用力地揪着床单,妄图转移一些过度的感受。


    陆鹤闲却并不向我对他一样体贴,他骨子里的强势与掌控欲难于压制,上一次我就有所察觉,他的温柔背后向来是更严厉的控制。就算是诉说着爱和呵护,也不容逃离不容置疑。


    痛感与快感同时占据着大脑,我在其中艰难地寻找着呼吸的机会,在被生理性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寻找着陆鹤闲的脸。


    他的面容逆着光,抓起我的手,在腕骨与指节上留下显眼的吻痕与牙印,我知道他这是出于什么心理,只觉得他现在看起来很不开心。


    我很害怕陆鹤闲不高兴,以前总会故意犯很多傻,想让他开心起来。但这一次我却无法安慰他,我知道,让他开心起来只需要我撒一个谎。


    我却决不能那么做。


    从进陆家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是逗陆鹤闲玩的一个玩伴,因为养父觉得他太过孤僻。少年时代的陆鹤闲跳级两次,年纪比身边的人小,却从没有人轻视他,总是左右逢源的样子,起初我并不明白他怎么会和“孤僻”这两个字沾上边。


    但事实如此,他行驶在一条由自己划定的孤独轨道上,不容许任何人指摘,这条轨道引向光明而灿烂的前路,和我为他设想的最美好未来一样,有事业、家庭、名声……所有世俗意义上成功的一切,都会属于他。


    搭上他的列车,得到一点爱,得到一个亲密的家人,这是我在他身上所希望得到的全部,能给他带去一些快乐和陪伴,这就是我能给他的所有,我知道,我远不如陆鹤闲厉害,他都得不到的东西,我又如何能有呢?


    现在我有,我却不能给他。


    因为给出就意味着脱轨,陆鹤闲的人生决不能如此。


    他曾经无数次救我于艰难困苦枪林弹雨,我固然可以纵容他一时的放纵,却决不能纵容他自甘堕落,从此远离光明磊落的坦途与幸福。


    没有名分的地下情人?


    这根本不是我想的东西。


    “为什么不同意?”陆鹤闲再一次质问我,在他的动作间,我难以抑制地张开嘴,他捏着我的下巴,不让我合上,一定要我回答他。


    “你清醒一点……”我对他急促地说,“你想想你的公司……想想你爸。你不该和我这样……不明不白。你觉得孤单要人爱要爱人……你就去和人谈正常的恋爱,alpha和omega我都没意见……”


    陆鹤闲没有回答我,直到我颤抖起来,他才让我喘了口气,指尖在我眼角停留,抹去隐约的泪痕。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他离我很近,呼吸缠在一起,“我已经告诉你,我想了多少年。我也想清醒,我也不想让你这么……痛苦。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什么恋爱算是正常,什么恋爱算是不正常?为什么爱上弟弟就是不正常呢?”


    “爱你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有我是不正常、不清醒的呢?明明……明明我也应该可以。”


    “这不公平……”陆鹤闲咬着牙重复,“这不公平。”


    他质问我:“你这么不愿意,说什么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越沉默他就越生气,我只好什么都告诉他:“我答应你是……是怕你不要我,也是觉得你对我这么好,我却没帮你做什么……但我不能同意你一直这样,不能的。”


    “陆鹤闲,你明年就三十五岁了,你在这件事情上能不能理性一点?瞒了怎么就不能继续瞒下去呢?我和你……这种事情传出去,你要怎么解释,你要怎么公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就算我们本来没有错,但是我和你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传出去会变成什么样呢?陆氏那么多人,你也要对他们负责啊!”


    “我不能同意,我不能当罪人,我不能的,我不觉得你不正常,但别人呢?我不能让别人也觉得你不正常!”


    “你说我想给你安排相亲,我不知道你在我公司安排了多少你的人,这件事你知道了就知道了,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该结婚了,每年新年晚宴的时候那些叔叔伯伯都在催你。”


    “我以为你总有自己的规划,所以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我现在只觉得以前怎么没有早点安排,你不应该这样的,你不应该,我只想你好好的,所有负面的评价和批评都不要与你有关系……是因为我爱你。


    “虽然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但是还不够吗?我还有什么没有给你?我没有了,我不能……我不能……操,我怎么这么矫情。”


    陆鹤闲沉默了片刻,他把我从床上托起来,换了个姿势,让我坐在他身上,我努力用膝盖支撑,陆鹤闲搂着我的脖子,让我靠在他身上,指尖触碰我的眉心,说:“宝贝,别皱眉。”


    他温热的指尖缓慢地抚摸,直到我的眉心完全舒展开,他才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上,说:“对不起,对不起,哥不该这样说。”


    “怎么会不要你呢,永远不会不要你的,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给我,虽然你整天要我收拾烂摊子,但是小绪,你给我的远比你想得多。”


    陆鹤闲的手按着我的后颈,呼吸声沉重,贴着我的耳际,我和他黏黏腻腻地贴在一起,似乎从未有过如此靠近的时候。


    他也许笑了,语气平稳,在我耳边轻声说:“你给我幸福。”


    “宝宝。”他很恶心地用叫小孩的方式叫我,“你是我唯一的小狗。”


    “为什么这个世界偏要这样规定呢?”他问我,“还有谁会像我一样爱你呢?为什么偏偏不能是我,你不能接受的为什么只有我?”


    我感受到陆鹤闲胸口的震颤,于是很重地倚靠着他,脸靠着他的颈肩。调整心态对我来说非常容易,错误已经酿成,光明的未来绝无可能,陆鹤闲谴责这个世界又能改变什么呢?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荒谬而没有道理的规则,只是我们必须遵守,因为违逆意味着逆千万人而行,冒天下之大不韪很痛苦很荒诞也没有必要。陆鹤闲想要这么做,我却不能赞同也不能支持,因为我更希望他能顺着人生的单行道一直向上,心无旁骛,少一些不切实际的渴求。


    我劝解他:“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规矩本来就没有道理,但是你能改变吗?你这么厉害的人去质疑都没有办法改变,所以想这么多干什么?你怎么想我们两个的事情传出去都要被骂死,也不可能有什么未来。我都陪你胡闹让你标记了,你就别想这么多了行不行,别那么贪心,什么都想要。”


    “我贪心?”陆鹤闲低声重复。


    我挣开他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和他面对面,没理会他的若有所思,说:“你说了啊,永远不会不要我,以后不许用这种事情威胁我。”


    “……我没有用这个威胁你。”陆鹤闲反驳。


    在我想历数他的罪行之前,陆鹤闲堵住了我的嘴。


    我闭上眼睛。


    算了,让让他吧。


    陆鹤闲没太过分,因为我饿了好久,他很快就被我烦得不行,放我去吃饭。


    我还算有力气,结束以后没让他帮我洗,自己往浴室里走。陆鹤闲说我身上的味道不对,我不仅纵容他覆盖了临时标记,还用了他浴室里的薄荷味沐浴露,现在浑身的味道和他一样,希望他的眼睛不要再难过。


    浴巾搭在头发上,我披上浴袍推开门,进了衣帽间想找件衣服,却发现我的衣柜一片凌乱。我放在家里的外套上衣都被凌乱地堆在一起,像是某种可供休憩的巢穴,凑近一些,还能够嗅到淡淡的桉树薄荷信息素味。


    我冲出去,陆鹤闲收拾得比我快,衣冠楚楚坐在凌乱的床边,唯有发尾还有一点点未吹干的潮气,淡定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


    “陆鹤闲你拿我的衣服做什么了!”我气势汹汹地问他。


    “什么拿你衣服怎么了?”陆鹤闲很淡定地看我,冲我招招手,“过来,帮你吹头发。”


    “你把我的衣服弄成那样,我穿什么?你到底干什么了?”我追问他。


    陆鹤闲笑笑,“情绪不太稳定,所以易感期不受控制。前几天没找到你的时候,抑制剂作用不大,不太清醒的时候动了你的衣服,别生气宝宝,等下就让人都收拾好。”


    我也当过alpha,一下子知道陆鹤闲做了什么,“你拿我的衣服筑巢?”


    回忆了一下那堆衣服的形态,确实像是易感期的alpha会干的事情。


    我尝试想象陆鹤闲躲在衣柜里,用我的衣服包围自己的样子,心忽然变得柔软。


    他很高,就算我的衣柜已经不算小了,他躲进去的时候也一定要低着头,曲着膝,肩膀轻轻抵着一侧的柜壁。那一身修长挺拔的骨架被迫收拢起来,像是把自己塞进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壳里,一个让他感受到安宁的壳。


    衣架上的衬衫西装垂落下来,堆在他肩上、身上,混杂着我的气味、我的信息素、淡淡的洗衣粉、领口残留的香水、甚至偶尔夹在衣缝里的一两根头发。


    他会像个玩捉迷藏的孩子一样躲在里面。我想象他把脸埋在我的风衣里,睫毛蹭过布料的粗糙纹理,手指握着我不常穿的旧毛衣的边角,假装自己正在被我拥抱,以此度过易感期和难以抑制的思念。


    “别生气,我会让人收拾好的。”陆鹤闲自知理亏,好言好语向我认错,站起身来拉我。


    我只好不再责怪他,对他说:“好吧,我很宽容的。”


    陆鹤闲笑了,他按着我的浴巾把我的头发擦得一团乱,在我发飙之前从架子上拿下吹风机,把我被他折腾得不能见人的头发吹顺。我觉得还是陆鹤闲吹头发的手法最好,他好像一直挺喜欢这件事的,正好我不喜欢,总觉得吹头发很无聊。


    热风的声音中,某一瞬间似乎夹杂了陆鹤闲的声音,音量近乎自言自语,所以我并没有听清,我转头很大声地问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陆鹤闲捏捏我的脖子,用正常的,我正好能听清的音量说,“算了。”


    我又大声追问了一遍,他关了吹风机,控诉我:“吹干了,吃饭去。刚刚说要饿死了,现在又这么大声。”


    38   第 38 章


    ◎……你订我喜欢的草莓芭菲了吗?◎


    我昏天黑地地工作了两周, 发出的消息既没有得到肯定回复也没有被拒绝。


    每天晚上还要千里迢迢赶回玉兰陵报道,免得陆鹤闲来逮我, 直到前两天陆鹤闲去外地出差我才解脱,干脆在公司住了两天,熬到了期待许久的平安夜。


    期间陈谨忱告诉我他让人鉴定了那枚戒指,应该是某位我听了一遍就忘记了名字的著名珠宝设计师的作品,制作的年份应该在八年前,预估的价格更是一串连我都觉得有些夸张地数字。


    戒指现在被收在一个首饰盒里,锁进了润玺园的保险柜里。我让陈谨忱给晏云杉发了邮件告诉他这件事情, 问他怎么处理,归还到哪里,但是至今没有得到回复。


    八年前, 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不会撒谎说我并不觉得遗憾,阴差阳错本就容易让人扼腕叹息, 我在听完结果之后沉默许久,忍受心口迟来的滞痛。


    许多画面在我眼前闪回播放, 告诉我——他确实比我想的,更爱我。


    很久以前就是,只是他不愿表达,只是我确实和每个人指责的一样,是一个迟钝的、不善于感受爱的人。


    戒指的价格对晏云杉来说, 估计不算什么。


    按照他的性格,以他的高傲与矜持,往后他应该再不会与我有联系了。


    我花了点时间把晏云杉从脑子里清除, 同时受到了启发, 即刻去选了一对戒指, 打算如果和洛棠的下次见面顺利, 就计划求婚。


    如果从分开之前开始算,我和洛棠已经在一起五年,正常情况下情侣都已经谈婚论嫁,我认为如果顺利,我们也可以步入婚姻,戴上戒指了。


    平安夜那天下午天空很阴沉,洛棠的行程安排上午就送到我的手里,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特殊的安排,正在画廊呆着。


    下班以后,我难得一个人开了车,去画廊接他。


    知道他从始至终并没有开展新感情之后我的心情一直很轻快,行至中途,天上忽然开始落雪。


    在纷扬飘落的初雪和傍晚越发晦暗的天色里,我抵达画廊门口。


    距离上次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许久,我还记得那天的狼狈和尴尬,那时未来在我眼前一片迷茫,我挣扎着思考,妄图摆脱一无所有的结局,幸运的是现在一切都在改变,不幸的是许多事情都变得复杂难解,但我向来拥有决断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银杏树的叶子已经落得干净,光秃的枝干积着雪,在天彻底黑之前,我看见熟悉的纤长身影。


    洛棠套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质感轻薄,他头上扣着一顶同样纯白的毛绒贝雷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几缕长卷发从侧边滑出来,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又缠进他围得不太整齐的粉黑格纹围巾里。


    他随意地拨了拨头发,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自言自语了什么。


    我打开车门,撑起驾驶座配的伞,向他走过去。


    洛棠很快就注意到了我,他下意识想要皱眉,但没有躲闪,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等我走到他面前。


    人行道很窄,几步就能穿过,但在这短暂的几秒中,我想了许多,关于如何措辞我的第一句话,但再一次看清他的脸,触及熟悉的橘子花香气时,我的语言快于思绪,嘴角先忍不住上扬,对他说:“我很想你。”


    洛棠站在比我稍高一些的台阶上,垂眸俯视着我,我下意识站得更直,以便他审视我。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比我上次见时瘦了一些,尖瘦的下巴陷在围巾里,显得脸更小,眼睛更大。


    他身上除了干净的橘子花信息素香气,还混着一些画材颜料的气息,在初雪凛冽的冬风中,氤氲着温和的暖热,把他整个人轻柔地熨在空气里。


    “还要来见我。”洛棠开口,“你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什么?”我不明所以。


    洛棠抿了抿唇,表情还是不太好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找出一张图片,怼在我眼前。


    画面的主体是一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关节泛着轻微的红,好看但是有点熟悉,直到我看到拇指根处的那颗痣,才发现这好像是我的左手。


    我定睛仔细看,才发现无名指被套上了一枚戒指,正是前几天刚鉴定过的那一枚。


    画面中的另一只手搭握着指尖,背景是柔软的被子,于是照片变得非常暧昧。


    洛棠在我震惊的时候收回了手机,扯了扯围巾,把半张脸埋进去,传出来的声音被布料闷得毛茸茸的,“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只附了这张照片。你猜猜是谁发的?”


    我立刻自证清白:“我不知道他拍了这张照片,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让我戴的这个……”


    “你不知道?”他挑眉打断我,“陆绪你能不能不要说笑话了,都睡一张床上了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糊弄啊?”


    我很努力地向他解释:“当时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没想和他在一起,你知道的,我现在只喜欢你。”


    “真的,真的……求你相信我好吗?”


    洛棠的下半张脸被遮住,我察言观色的能力失效,只好沉默等待他的审判。


    “听你狡辩。”他先骂我,然后问我:“你想约我过圣诞?”


    逐渐变大的雪积在伞面上,我抖了抖,就聚成团,扑朔朔地落下,在我的脚边散开。落雪很轻,却下得密,风一吹就斜斜扬扬地飘过来。


    站在热闹的市中心街道,我隐隐能听到隔壁街区的音乐声,是铜管编制的圣诞旋律,被风拉长了节拍。


    到处都洋溢着圣诞节的氛围,过来的路上我就看见广告牌上的打折广告,经过数棵装饰精致的圣诞树,树顶金星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缎带、雪花球、玻璃挂饰层层叠叠。


    “可以吗?”我对他说,“我提前定了餐厅,是你最喜欢的那家,能看见江景的位置。”


    冬风在我与他之间刮过,雪下得很急,眼前的一切飘渺而不清晰,洛棠露出的眼睛折射着路灯的光,浅棕色的瞳仁很亮。


    漫天流浪的白在他眼底自愿殉身,而后凝结成冰,凝结成易碎的美丽的冰晶。


    “……你订我喜欢的草莓芭菲了吗?”他眨眨眼,冰晶似乎散落满地。


    我向他靠近了一些,伞缘与室内相接,雪的消亡被我截断,“订了”,我告诉他,“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什么都可以,我现在打电话”。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即将被拒绝,举着伞的手失去所有温度,他才矮了矮身,踏进我的伞下,用几乎没有起伏的语气掷出“没有了”和“走吧”。


    洛棠坐上副驾驶座。他摘下了围巾,叠放在腿上,大衣的腰带解开,内搭的毛衣是酒红色,不仅看起来修身而轻薄,而且领口开得很低,他形状好看的锁骨一览无遗。


    我疑心这件毛衣的装饰价值远大过于保暖价值,但没敢提出质疑,只是把空调的温度上调了一些。


    车内温度逐渐上升,洛棠伸手把车窗上缓缓凝结的雾气抹开,推出一个规整的方形,然后转头向窗外看,似乎没有和我交谈的意思。


    我其实有许多问题想问,但是考虑到问题可能引发的争吵,为了行车安全,还是决定暂时搁置。


    雪在车前积起薄薄的一层,我打开雨刮器,汽车平稳地上路。车里只有电台的音乐声,温和的长调里,男歌手的声音带着难以消解的伤感。


    停在红灯前时,我忍不住偏头,洛棠的侧脸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清晰,长卷的睫毛坠着路灯的光,竟然连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忧郁。


    握了握方向盘,我问他:“你不开心吗?”


    我大概是问了傻话,洛棠冷笑一声,说:“你都能看出来我不开心了?”


    他终于面向我,“你没和他在一起,也不喜欢他,但你们做了,是吗?”


    我尝试辩解:“我没有办法,是他……”


    “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他很快地打断我。


    我用力吸了口气,没有再尝试用欺骗粉饰暂时的太平,告诉他:“……是。”


    绿灯在这时不合时宜地亮起,我没能看到洛棠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你最喜欢发誓。你上次对我发誓,你绝对不会再和其他任何人发生关系,你发誓和狗叫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办法。”我的解释显得羸弱,“是他逼我的……”


    手铐,锁链,失去所有通讯设备,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他,犹豫的片刻,洛棠说:“我不想吃草莓芭菲了。”


    他赌气似的抱着胸,说:“你送我回家吧。”


    我僵了僵,打转向驶入五十七街区,说“就快到了”。


    心中急切,我期盼着用力踩下油门,汽车就会像动画片中那样,尾部喷火,奇迹般的穿越前方所有的阻碍,迅速而犹如神助地到达目的地。


    但雪天的道路隐隐有结冰的迹象,我最后踩下的反而是刹车。


    和前车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艰难地组织着我的语言:“我不知道怎么让你原谅我,但我真的不爱他了,我也已经拒绝了他,当时的情况很……惨烈,我能保证他绝对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我和他……那时候真的没有办法,我……”


    “怎么没有办法了?他是绑你了还是把你迷晕了?你说这些,我会相信吗?”洛棠质疑。


    “……你说的都有。”我如实告诉他。


    洛棠没有说话,我快速地瞥了他一眼,他低着头,长发垂落,看不清表情。


    电台的音乐换成了所有人耳熟能详的圣诞歌曲,欢快而富有节奏,与当下格格不入,反而带来无言的尴尬。


    一首歌临近尾声,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想问我的问题。


    “你……”


    “我应该原谅你吗?”洛棠和我同时出声。


    汽车驶入地下停车场,窗外的落雪停止,但他抬起的眼睛里仍然在降雪,“你是要我原谅你吗?”


    于是我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只对他说:“餐厅和和我说最近的草莓都是当天空运来的,草莓芭菲肯定会很好吃。”


    39   第 39 章


    ◎陆绪,你不能说话像狗叫。◎


    餐厅位于我常光顾的奢侈品商店楼上, 尽管今天毫无疑问是万物枯槁的深冬,但这里仍然是鲜花主题, 娇艳的各种鲜花带着露珠和香气铺了满桌,灯光是暖橙色,现场的乐师演奏着钢琴。


    我们在靠窗的位置上相对而坐,服务生前来,拿走了厚重的外衣和围巾。


    灯光亮起来我才发现,不知是衣服的映衬还是其他原因,洛棠的眼眶带着很轻微的红, 脸色并不好看,毛衣外挂着的中古风挂坠随着动作摇晃,在他坐下时撞在大理石桌面边缘, 发出清脆的响声。


    洛棠靠在椅子上,清晰地恼怒着, 眉间有小小的褶皱,嘴唇抿得很紧, 显然是在咬牙切齿,但生气的对象应该不是我。


    “他真的这么……”洛棠在选择恶毒的词汇上并不擅长,“不择手段?你报警了吗?能不能把他抓起来啊?”


    “差不多吧。”我不是很想重提,“没报警,报警也没什么用。”


    在他更愤怒之前, 我说:“他已经……已经付出代价了。”


    “什么代价?”洛棠追问,“残了还是死了?”


    我被他的话噎得一时失语,说:“那倒不至于……”


    “这都没有算什么付出代价了?”洛棠揪着不放, “你还偏袒他?”


    “我没有偏袒他。”我继续尝试组织语言, 在尊重的前提下说出尽可能多的真相, “但确实是很……惨烈。我哥对他开枪了。”


    洛棠眉间的褶皱消失了, 终于不那么生气,“哇,你哥终于干了件人事。”


    我没有尝试改善洛棠对陆鹤闲恶劣的印象,先问出了我的问题:“在你决定是否原谅我之前,我也有想问的。”


    洛棠的下巴微扬:“他对你说什么了?你都知道了?”


    我:“我知道的不多,他只说是你主动去找他的。”


    洛棠冷笑:“你应该问他为什么来我的画廊。”


    他向前倾,手臂搭在桌上,托着下巴,说:“可是他好像和你想我变成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诶,这就是为什么你还要来找我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后半个问题,因为我想无论是什么原因,和第三人讲述都代表了一种不尊重,所以只对第一句陈述表达了疑问:“他来你的画廊?”


    “说是要买画,其实看了几眼就要走呢。”洛棠叙述,“你知道他看我的眼神有多可恨吗?和你哥哥一模一样呢。令人讨厌地高高在上,好像我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恶心的东西。”


    “你拒绝他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啊,肯定很精彩。他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求你,还是一副鼻孔看人的皇帝样子吗?真可惜,我还是没看到。”


    我不想再去回想当时的场景,继续我的问题:“你那时候讨厌他?那为什么……”


    洛棠捻起一缕头发,在指尖缠绕,说:“你都知道了那也没什么好不说的了。你那样对我,我为什么不能恶心你一下?我说只要他配合我一下,也是他自己答应我的,别把所有问题都怪到我头上。”


    “你只是想恶心我一下?”我问他。


    前菜端上来,洛棠后仰回椅子里,说:“是啊,也不仅仅是吧。我总感觉,知道这件事之后你才第一次把我放进眼里,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某种供你表演深情的符号呢,陆绪,你是吗?”


    我哑口无言。


    洛棠叉了一片沙拉里的生菜,没再看我,他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咀嚼的幅度不大。


    我被他说得不太有食欲,把碗边的圣女果叉到盘子里。


    “我没有。”我把圣女果推到盘子的中间,“我是……很蠢很迟钝。”


    “这就是你消失这么多天想出来的理由?”洛棠质问我,“你觉得这个理由就足够让我原谅你?”


    我立刻说:“没有。我只是进行了一些自我反省,得到了这个结论,想要告诉你,没有要你现在就……原谅我什么的。”


    洛棠哼了一声,好像更不满意了。


    我好像总会在情感方面搞砸。永远无法给出让人满意地答案,也做不出没有瑕疵的选择。本意并不想伤害谁,但实际上犯下许多让人难于原谅的错误,最后的结果更是比我所想的任何一种都更惨烈或难于接受。


    我难于为自己辩护,也并不自认为无辜。


    洛棠的情绪一直不高,忧郁的空气在他周围越发浓重,几乎到可以显形。


    于是我也味同嚼蜡,开始反思自己提出这场……约会是否是一种错误,如果他不见到我才会高兴,那我是否应该消失。


    然而考虑的结果是我不会消失,因为我就是那种不识好歹、死缠烂打的人。


    我允许他对我发泄所有的怨恨与不满,他也必须允许我的出现。


    安静一直持续到第四道菜结束。


    平常他很喜欢的金枪鱼佐鱼子酱只吃了一块,洛棠就放下了叉子。


    “陆绪。”他拨弄着餐巾的花边,说,“你说你喜欢我,是喜欢什么呢?我这张脸,这个打扮,还是以前那种卑躬屈膝无微不至的照顾?”


    “不。”我仅有的情商告诉我我应该立刻否认,但其实我也给不出一个确定同时能让他满意地回答。


    洛棠撩起眼睫看我,薄薄的眼皮折得很深,“那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只是在演戏呢?如果我其实根本不想伺候你这个大少爷,只是想要你给我的钱和资源呢?你还喜欢我吗?”


    “我……”我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坦率的说,这种设想都让我觉得很痛苦而难于接受。如果他根本不像我所想的一样,无辜而纯洁,被我的行径所伤害,那我应该做出什么选择?


    洛棠嗤了一声,睫毛重新挡住了眼珠:“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好了。”他说。


    我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我的小腿,“等一下我想看雪。”


    我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差点没拿住餐刀,“我陪……我可以陪你吗?”我问他。


    洛棠拿起叉子,低头拨了拨盘子里的鱼子酱,说:“好吧。”


    随着他垂头的动作,别在耳后的一缕黑发落下,他不适地眨了眨眼,我忍不住伸手帮他捋好,尽管已经努力避免冒犯的接触,但是并不平稳的手还是触碰了片刻耳后温热的皮肤,也在这时忽然注意到,他的耳廓上带了一个并不显眼的深绿耳骨钉。


    我立刻收回手:“你打耳洞了?”


    “对呀。”洛棠摸了摸耳廓上的宝石,说,“你才看见啊,好看吗?”


    他长了一张能压得住所有华美饰物的面容,一颗小小的绿宝石并不算什么,若不是刚才仔细看,我甚至不能注意到。那枚宝石藏在他鬓发之间,色泽深浓如常春藤的叶,这时他拨开遮挡的长发,明晰地露出之后,我才发觉确实很适合他,浓郁的绿与身上的酒红并不冲突,配色中有一种古典的华贵。


    “很好看。”我说,“我觉得很好看,很适合你。”


    洛棠并不开心地抿抿唇,忽然说:“晏云杉没有打耳洞吧。”


    我的胃部与喉咙,甚至心脏,都有很轻微的突如其来的痉挛感。


    为了不提到这个名字,我一直都在简要地用“他”代指。我真的不想再听到他了,提及这个名字并不愉快且带来负罪感。


    “没有。”我尽可能平稳,确定又正常地回应,“没有。”


    “怎么办呢。”洛棠说,“现在不像他了。”


    “对不起。”我对他说,“对不起。你不用像他的,你这样就很好……”


    “你别说了。”洛棠打断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想再听了。”


    我包容他的喜怒无常,换了一个角度,说:“下次见你就可以送你耳钉了。我都不知道送你什么你会更喜欢。”


    洛棠满意了一些,说:“我好想吃草莓芭菲了,你让他先给我上甜品好不好。”


    我立刻招呼了服务员。


    草莓的汁液是红色,冰激凌则是粉红,粘在唇角被餐巾擦去。洛棠的眼睛微微眯起,脸颊的质感和草莓奶油相似。洛棠钟爱草莓,且唯独喜欢新鲜的,过去家里的甜点师每周都要做至少一次草莓蛋糕。草莓并不当季的夏秋季节,我也会想方设法为他订购。


    “我很久没吃草莓了。”洛棠开口,“你哥来告诉我真相的那天,我在吃草莓蛋糕。”


    “我以前很喜欢吃草莓的。你知道的,我家并不算很富裕,但是小时候每年冬天草莓上市的时候,我妈妈都会给我买水果店能买到的,最贵最好的草莓。”


    “我以前觉得草莓是最好吃的水果,洗一洗就可以吃,很甜很香。可惜上市的时间很短,也很容易坏,吃不了几天就会坏。我许过愿,说希望草莓和苹果、梨、香蕉一样,一年四季都有,是你帮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我觉得很幸福。”


    “但那天我才知道,这位甜点师其实最擅长做黑森林蛋糕。对你来说草莓很廉价,蛋糕很普通,都只是吃不到酒渍樱桃和巧克力黑森林的代替品,我也是,廉价的赝品而已。”


    “晏云杉来我的画廊的时候,我开始没有认出他。他好像笃定我应该认识他,皇帝一样指挥我给他介绍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待我,直到最后看到他秘书留的名片才知道可笑的人是我,他确实比我贵,来买一幅画都要带一队保镖,我恨他,更恨你,还恨我自己,为什么一直不明白,还曾经自以为幸福。”


    洛棠的唇色和草莓接近,红润而富有光泽,我曾觉得他的质感也像,甜腻而易于食用,任何季节都并不算昂贵,我将他包装成一份张贴着许多头衔的甜品,才终于显得价格高昂,足以端上高级餐厅的桌面。


    但现在我衷心希望,我从未如此认为。


    餐厅的窗几乎落地,窗外落雪的江景一览无余,结成团的雪花撞击着玻璃,而后融化,细小的冰凌开始在窗沿凝结,我在倒影中看见两个人影相对而坐,而我仿佛是旁观的第三人。


    我真诚地幻想这能成真。


    在陆鹤闲、晏云杉,又或是我自己,摆出、流露出易于造成伤害的表情,又或是说出、做出居高临下、毫无尊重的伤害性行为时,捂住他的眼睛和耳朵,对他说“不是的,草莓很好吃,你也是不可替代的”,在他流泪崩溃之前将他带离。


    充当一位保护者,而不是所有加害的罪魁祸首。


    对我说想吃草莓芭菲的时候,洛棠在想什么呢?


    他的眼神分不清是谴责、痛苦还是忧郁,但他还是对我说了,终于敞开心扉对我说出他所受的委屈和不公平,似乎愿意相信我会理解和自责,愿意对无辜者忏悔我的罪行,请求宽恕和改悔。


    我理应对此感到感激和庆幸。


    “棠棠。”我说,“对不起。”


    “虽然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但我还是想再次重申,我真的认为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大错特错。我并不期待得到你的原谅,但我恳求你能给我一个证明我已经改变的机会,我会对你很好的。”


    “我可以找最擅长做草莓蛋糕的甜品师,我也不喜欢吃巧克力味的蛋糕。”


    “是吗。”洛棠说,“只对我一个人好吗?”


    我说“嗯”,“只对你一个人”。


    洛棠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轻微地笑了一下。他低下头继续去挖冰激凌,说:“陆绪,你不能说话像狗叫。”


    我说“没有”,他说“哼”。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6k~


    40   第 40 章


    ◎太轻怕他飘走,太重怕他融化。◎


    结账时我选了最高档的服务费, 签下名字的时候我衷心祈祷,希望慷慨能换来幸运, 哪怕片刻。


    事实上在雪夜散步并不像影视作品中那样浪漫,风很冷,雪花时不时飘到脸上,伞的作用聊胜于无,洛棠的长发上落了许多细小的冰晶,在路灯的照射下像是金粉,也像是糖霜, 我想象他是一个糖霜翻糖小人,是我收到的最可爱的圣诞礼物。


    伞面很大,但他还是站的离我很近, 手臂时常与我碰到一起,围巾也时常碰到我的手,


    我很希望他像以前一样挽着我的手臂,但他始终没有。


    商业街明亮繁华, 富丽堂皇,雪花慢慢地融化在发丝与大衣上,我看向四周的商铺,问他:“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洛棠摇头,一直向前走, 我只好跟着他,直至临江的天桥。


    天桥上的灯光暗淡一些,风很大, 人影寥寥, 对岸的灯火成片绵延, 摩天轮缓缓旋转。


    我想起几年前我和他一起乘坐, 大概是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因为洛棠还有一些害羞和客气。


    游乐园刚开不久,队伍总是很长,不过因为是陆鹤闲的产业之一,我当然不用排队,刷了下脸就领着他在排队的人群愤怒和诧异的眼神中率先踏入舱门。


    舱内不算明亮,那时候洛棠的头发还只到肩膀,剪成很时髦的发型,尴尬期的刘海用小夹子别起来,夹子上嵌着一颗月光石,和他的眼睛一起在城市夜景中莹莹生光。


    他趴在窗户边向外看,眼睛睁得很大,周身充盈着好奇、期盼和纯粹的幸福,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对我说:“我一直想坐这个摩天轮,但是又怕排队,谢谢你带我来!”


    我对他微笑,说:“你喜欢的话可以常来。”


    “你陪我吗?”他问我,“你太忙了,我都半个月没见到你了。”


    我坐到他旁边:“你想每天都见到我吗?”


    “可以吗?”洛棠脸上的笑容扩大,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很快收了回去,只留下嘴角的一点弧度,“真的可以吗?”


    “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我和他保持着一拳的距离,说,“这样你就可以每天都见到我了。”


    他呆住了,半张着嘴,有一会儿没说话。


    “怎么了?”我问,“是我太冒昧了吗?”


    “不……不是!”洛棠靠在窗边,背挺得僵直,“我没有想到……有点惊喜。真的吗?”


    我:“当然是真的。”


    一只微凉的手握住我放在座位上的左手,关节处有薄茧,并不似想象中的柔软,骨骼感强过皮肉。洛棠白净的脸颊上带着轻微的粉红,很期待地问我:“你家在哪里呀,大吗,你知道的,我的东西好多的,我可以有一个画室吗?”


    “当然可以。”我告诉他,“明天我让我的助理带你去,三楼有很多空房间,你选一间喜欢的当画室就可以,还有什么要买的你和他说就好。”


    “你助理啊……戴眼镜那个吗?你明天没有时间吗?”洛棠显得有一点不满。


    我解释:“是他。我明天有事情要忙,结束要很晚,你等不及的。”


    洛棠轻轻皱眉:“等你有空的时候带我去也可以啊。”


    “可是我想你早点住进来。”我说,“你不想吗?”


    “那好吧。”洛棠想到了什么,鼓鼓嘴:“你还让别人住过你家吗?”


    我失笑:“没有。你是第一个。”


    “我平时很少去那里,你知道的,我平时要不睡公司要不住我哥那里,我不喜欢太大的房子,但总觉得如果你要住,肯定要够大够好才行。”


    洛棠似乎又想露出大幅度的笑了,但事实上他克制住了表情,似乎想搂我的腰,但最后只是抱住了我的手臂,说“你怎么这么好啊,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与我身高相当,抱手臂的姿势实在是别扭,他大概也意识到了,抱了片刻就松开了,很天真地问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摩天轮逐渐升到高处,窗外的城市一览无余,我甚至能看见对岸我哥建的大厦,顶楼窗玻璃后是我常住的地方,我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洛棠。


    时隔多年我竟然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比现在青涩一些,面部线条也更加柔和。


    他严肃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晏云杉有点像,人与人的相似本就是非常玄乎的,或许只是五官的分布接近,又或是某一部分极为相似,整体看来便会有那种神似。


    但那时的他面对我,总是不像更多,从没有高傲与俯视,常让我感到天真、纯洁与无害,带刺的玫瑰花事实上并不适合用来作为喻体,更像是童话故事中不谙世事的白兔,与他偏向艳丽的外表完全不同。


    我想,只有从未受过伤害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性格,而我亲手磨灭了这些。


    洛棠继续很天真地说:“你知道吗,听说在摩天轮最高点接吻就能永远在一起呢。”


    他和晏云杉一样偏长的眼睛被他睁得很圆,这种纯真又钝感的表情只会在他脸上出现,还有所有天真的话语,并不简练的语气词。


    “我可不可以亲你啊?”那时候他问我。


    我说了什么呢?


    现在想来,我觉得他没当场捶我实在是我的幸运。


    我说:“最高点已经过去了。”


    洛棠愣了愣,很窘迫似的转过头去,有一阵没再和我说话。


    但下了摩天轮去下一个目的地的路上,他还是向我靠近,很小心地搭我的手,指尖轻轻的触碰我的手背,睫毛垂下又掀起,扇起一阵柔软的风。


    人群拥挤,来往匆匆,嬉闹声与笑声中,手臂轻轻的撞在一起。


    我偏头,看见他红得几乎滴血的耳尖,听见他小声说:“不可以亲你,那可以牵手吗?”


    如此小,如此轻而易举的要求。


    他的手指向内扣,从我的指缝钻入,缓慢地握紧,微微侧过头,羞赧又紧张地观察我的反应。


    我感受到手心慌张的潮湿,没有说不可以。


    洛棠半靠着栏杆向对岸看,他显然也看到了摩天轮,刚好看一点的脸色又变差了,唇珠被他咬出牙印。


    我在他说话之前熟练地滑跪道歉:“对不起,我那天应该亲你的。”


    洛棠瞥我一眼,说:“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呢,‘最高点已经过去了’,哼,你怎么想出来的啊。”


    我尴尬地攥紧伞柄,想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只能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洛棠没说话,盯着我,眼神中静候我的发言。


    于是我绞尽脑汁说:“要不下次我们再去一次,我一定……”


    “怎么这么笨啊。”洛棠皱着眉打断我,“我不要再去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去游乐园,我本来就更喜欢一个人画画。但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会选约会的地方,要是让你选,估计又是去哪里吃一顿饭就完了,你到现在还是只喜欢约我吃饭。游乐园很大,可以呆很久,你总是很忙,好不容易见到一次,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能长一点。”


    “那时候你是不是经常觉得我很傻啊?”他问我。


    “没有。”我否认,“一定要说的话,觉得天真。”


    洛棠气得瞪我一眼,“你要说我傻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赶紧澄清,“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没有任何说谎或者讨好的意思,也非常期望洛棠能够明白。


    洛棠观察了我片刻,忽然说:“我觉得你比我天真。”


    “怎么了?”我莫名其妙。


    “算了。”他说。话语与气息化成眼前的白雾,很快地消散了。


    背景是漫长的飘雪,商业街区的灯火,沉沉暗红的冬夜。洛棠的眼睛像是冰封的湖面,平静而沉冷地注视着我,他似乎想要言语,红唇微张。


    一片雪花在朔朔江风中掉在他的下唇,而后融化。


    “陆绪。”他徐徐开口。


    “像你这么一个薄情寡义,擅长言过其实的人,凭什么长这样一张看起来就深情的、好看的脸呢?”


    他的手很凉,冰凌一样碰在我的眼角,短暂的接触之后撤回,却拥有魔法,将冰封扩散至我的全身。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五年前,春天刚来的时候,你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大衣,衬衫和领带都很挺括,连头发都打理的很干净,像是从金融杂志里走出来的一样。我其实早就注意到你了,但我根本没想过你会看到我,你叫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你对我说话的时候还笑了。”


    “我想这个人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而且看起来就是很好的人,要是喜欢我就好了,想这些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很冒犯。”


    “你对我说我画的画好看,那幅画其实是我随手涂的,往后很多时间我都在想,要是知道会遇到你,那幅画我应该画的更认真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像做梦一样呢,要是能不醒来就好了。”


    他的手向下,虚虚抓住我的手臂,却很轻易地止住了我的所有动作。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醒来呢,我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啊,你知道吗,我哭的时候你难过吗?你会难过吗?”


    我的心又一次开始绞痛,“难过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像我自己发出来的,“难过。”


    “我总想让你也感受一下我的痛苦。”洛棠说,“其实我也很坏的,不像你想的那样。”


    “你不坏。”我说,“坏的人是我,我一直不会处理……感情上的问题。”


    “那我呢,你处理清楚了吗?”他追问。


    我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想让气氛轻松一点:“正在努力处理,很想能有一个完美的结果,但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洛棠沉默地注视着我,睫羽轻微地颤抖着,雪花仍然在他的长发上撒落成糖霜,在他眼睛里融化成某种发光的液体,湖面缓慢地晃动着。


    在我想到能说的话之前,他向我走了半步,在我眼中缓慢地向我倾倒,落下的时候却很轻。


    轻飘的一片雪花落下,轻而易举引发一场内置在心中的雪崩,所有的动作都被按下慢放键,靠近、抬起手臂、张开怀抱、倾斜与触碰,肢体代替他说话。


    错愕、茫然与惊喜,还有能说的与不能说的,所有心声在雪崩的震耳欲聋中絮絮,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但是我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在冬夜里安静地像一尊沉默冰封的笨拙雕塑。


    在五十七街区临江的天桥上,距离圣诞节还有一小时五十三分钟的平安夜里,他在我的伞下,尽管犹豫,还是拥抱了我。


    他的长卷发落在我的颈边,柔软轻盈,周身气息寒凉,雪花一样飘到我怀里,似乎没有任何重量。


    “陆绪。”他又叫我的名字,声音很低,就在我的耳边,带着天然的沙哑,“你对我很坏。”


    “我其实很生气,你又把自己弄脏了。”


    “我告诉我自己,不要再原谅你了,不能再原谅你了,原谅没有止境,我该做一个有底线的人。”


    “我又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你根本不像你看起来的这样好,也对我很坏,但我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想要做梦呢?”


    尾音愈发上扬,愈发颤抖,也愈发轻,仿佛来自我的臆想和梦境。


    但体温与呼吸声昭示着真实性,这一切确凿而可感地发生着。


    伞落在地上。


    我迟缓地、小心地回抱。


    太轻怕他飘走,太重怕他融化。


    “同学,你在画画吗?”


    这是我对洛棠说的第一句话。


    很普通也很俗套的搭讪。


    代替陆鹤闲去首大捐图书馆的下午,我在湖边撞见一个引发熟悉感的剪影。


    属于洛棠的主线故事从这里开始。


    他将跟随我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在这里经受痛苦,经历被辜负和第一次被伤害,感受迷失,然后思考和成长,蜕变成一个真正的主角,收获属于他的事业和完美爱情。


    我本是他人生中的一片污点,一块注定被抛却在身后的、剧情规定的垫脚石。


    见面、交谈、原谅,本就不该属于我。


    拥抱更是荒诞不经。


    所以当它发生的时候,我想,我所得到的报应其实不过如此,远不如我所得到的这个拥抱珍贵。


    朔风吹起雪花,落在我的周身,脸颊上寒凉的触感并没有间断,但我却感觉身处春季,时间的江水在我脑海倒淌,回到了剧目开演的那个春天。


    我其实也还隐约记得那天的场景,记得洛棠穿的是一身很春天的鹅黄色毛衣,领子很高,托着他的下巴,记得那时候他并不长的头发自然下垂,侧脸很清晰,很干净也很漂亮,低头画画的样子很专注,他身上的信息素气味很干净,青涩又甜蜜。


    年轻的,漂亮的,喜欢画画的,有着花香味信息素的omega。


    无法否认的是我搭话的原因,确实是因为那几分相似性。


    再往后,他所认为的,幸福的梦境的底色,我都不敢去细想。


    当我这样回想的时候,我会发现属于我和他的剧目里确实烂俗地像十几年前的古早狗血小说,从开头到结尾都缺乏能被称为“真善美”的爱情元素。


    但古早狗血小说也会有一个能够被称为结局的结局。


    临到结局的时候大概也会下雪,因为这样的布景足够凄美,能够容纳哭泣、对峙与重逢、谅解。


    主角大概也会像我们这样,争吵,对视,在下雪的天气里漫步,用眼泪和拥抱来和解。


    犯错的人认罪忏悔,被伤害的人重蹈覆辙。


    读者或许会愤怒,或许会质疑,但是结尾一定是烂俗到底的大团圆,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因为雪停以后又是一个新的春季。


    “对不起。”我再一次重复。


    “我不会原谅你的。”洛棠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所以你要永远弥补我,永远,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说,“我本来就没有想要你原谅我。弥补你也是我应该做的。”


    洛棠“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拥抱持续了一会儿,他率先松开了我,但仍然很用力地抓着我的手臂。他的手其实也很好看,但和脸的好看并不是同一种类型,骨节分明且修长,某些关节有薄茧,带着明显的男性特质。


    “我刚才说你笨。”他臭着脸说,“你怎么只会道歉啊,你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吗?”


    “我……”我真的不知道。


    洛棠眨了眨眼,有雪花从他的睫毛上坠落,我反应过来,赶紧捡起雨伞。


    “你应该直接亲我啊。”他说。


    伞差点再一次掉在地上。


    “……你不会生气吗?”我问。


    “我在指望你懂什么……”洛棠撇撇嘴,轻声控诉我的不解风情。


    “那我现在……”


    我没有机会把话说完。


    一双很冷的手托住了我的脸,将我骤然拉近。


    颤抖的、沾着融化的水珠的睫羽,眼睛是半闭的,薄薄的眼皮搭下来,眼珠在其下轻微地震颤,鼻尖青涩地撞上鼻尖。


    柔软的,带着草莓和苹果酒香气的嘴唇覆盖住我的嘴唇,他的唇也是凉的,贴了片刻后分出缝隙,齿关打开,温热的舌尖探出,试探性地舔舐与啃咬我的下唇。


    心脏先暂停,而后猛烈地鼓噪。


    我人生第一次尝试回吻。


    春天在平安夜大雪中的一柄伞下短暂地提前降临。


    我坠入一场潮湿,温暖的簌簌春雨,捧着面颊的手是唯一的支点,像一尊误入春季的冰雕,缓慢却不可挽回地融化着,被掬在手心,和春雨融化在一起,所以即便是消亡在此刻也充满了眷恋和堪称甜蜜的幸福。


    我闭上眼,尝到了草莓与奶油的甜味。


    甜腻得太浓,所以令人窒息。窒息在梦境一般荒诞美妙的现实中,窒息在此时此刻,与他接吻的此时此刻。


    窒息在突降的爱情里。


    在我彻底融化与窒息之前,洛棠终于放开我,四片嘴唇分开的时候,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全都急促。


    他仍然捧着我的脸,手终于不再那么冷,触碰与摩挲我的眉毛、眼睛、脸颊,拇指擦过嘴唇,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电流与痒意。


    时隔数月,他再一次流露出那种非常着迷也非常温柔的眼神,再一次踏入同一条爱情的河流。


    我抬起空着的左手,谨慎地覆盖在他的手上,暗自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移开视线。


    他的嘴唇很红也很湿润,开合片刻我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陆绪,你要永远爱我。”洛棠说。


    仍旧天真、任性、无理地说“永远”,仿佛不能理解这个词的荒谬与重量。


    洛棠翻转手掌,干涩的掌纹摩擦,手指缓慢地纠缠在一起,他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将我的手藏进他的外衣口袋里,掌心合上,握得很紧,春天也藏进了口袋,潮热被他保存。


    他明明在沉默,我却听到了他的表白。


    他的肢体,他的手掌,他的眼睛。


    坦诚,隐痛,纯真,执着。


    在说,在一遍一遍地说——


    “因为我永远爱你。”


    从第一个眼神、第一次怔愣、第一次局促、第一次主动,到第一次流泪、第一次怀疑、第一次闪躲、第一次假装视而不见粉饰太平,再往后到每一次尖锐的攻击、每一次卓有成效的伤害、每一次刻意的避而不见,有过纠结,想过放弃,告诫过自己清醒,却从未有一刻停歇的心声,终于在对视里,在交握的手心,在无言中被我领会。


    ——“因为我永远爱你。”


    我愿谨以此作为烂俗故事中,发生在雪夜的结局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