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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长命锁 “小婶婶,给你糖葫芦。”……


    陈录明被拽了回来,脸上依旧充斥着浓郁的喜悦:“娘,外面有好多的好玩的,还有卖糖葫芦的,果子比县城卖的还要大。”


    崔福兰伸手拧着他的耳朵,“你都八岁了,还记挂着糖呢,你小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正在吩咐车夫去买糖葫芦的陈允渡:“咳咳。”


    “都当官的人了,怎么听到两句还不好意思?”陈大郎看着陈允渡红着的耳根,笑着揶揄了他一句。


    陈父陈母在旁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崔福兰嗔怪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小叔脸皮薄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怎么还故意这么说?


    不过,马车中的气氛陡然松懈下来,陈大郎在心底有些感慨。


    本以为小弟在汴京城这段日子会发生变化,现在看来,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车夫很快将糖葫芦买来,他买的多,远远走过来像是捧着一束红色的花。


    现在天气还凉,糖葫芦上包着一层糯米纸,倒是不用担心融化。陈允渡接过糖葫芦,分了陈录明一根,又将两根分别递给陈母和崔福兰。


    陈母:“福兰就算了,我都多大年纪了?还吃这个?不要不要。”


    陈允渡:“娘风华正茂,只偶尔一次不碍事。爹和大哥要不要?”


    陈大郎说:“这玩意儿齁甜,我不兴吃,你给爹一根。”


    陈父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悦悦……悦悦年纪小,留给她吃。”


    “悦悦才几个月大,还不能吃,”陈允渡看了眼自己手上还剩的三串糖葫芦,“这么多,栀和要说吃不完了。”


    “我我我!”陈录明口中含着一颗,口齿含糊道:“小婶婶要是吃不完,我还能吃!”


    崔福兰伸手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好啊陈录明,搞得像我平日亏待了你一样。”


    陈录明嘿嘿一笑,讨好地看着自己娘亲,“怎么会,我只是想帮小婶婶分忧。”


    陈允渡说:“那说好了,要是你小婶婶嫌我买多了,你可要帮我说好话。”


    陈录明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十分讲义气地道:“好!”


    众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


    府中,丫鬟和小厮有条不紊地走动,将今日接风洗尘的宴席准备好后,连忙请示许栀和。


    许栀和正看着方梨和奶娘齐心协力给悦悦穿上了一件大红色的袄子,边缘续着一层柔软洁白的绒毛,衬得她整个人越发雪白粉嫩,像一颗糯米团子。


    “大娘子,饭菜已经准备妥当,你现在要去看看?”


    许栀和说:“嗯,你们几个再去厢房看一眼。”


    丫鬟领命退下。


    许栀和说:“悦悦你们直接带去正堂,外面起风了,她着凉了不好。”


    奶娘应了一声,将悦悦的包袱包裹的更严实了。


    方梨跟着许栀和的身边走到门口迎接,一行人在府前等待了一会儿,瞧见三驾马车朝这边缓缓驶来。


    “嘶——”


    马车停下,陈允渡率先下来,和许栀和对视一眼。


    许栀和走到他身边,抬眸向马车上看去,声音温柔道:“娘。”说完,又看向还在马车里面的陈父,恭声道:“爹。”


    陈母含笑点了点头,“哎。”


    一家人从一架马车上,许栀和看了一眼后面的两架马车,低声问旁边的陈允渡,“后面是什么?”


    “爹娘带了些家里种的菜,还有一些日常器具。”陈允渡回,“你挑着看,喜欢就收下,放在库房也无妨。”


    陈录明举着三串糖葫芦,兴高采烈跑到许栀和的身边:“小婶婶,给你糖葫芦。”


    盛情难却,许栀和拿了一串,然后向他道谢,“是你特意给我带的吗?多谢你。”


    陈录明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是哦,是小叔叔在路上买的。小婶婶你要是不够,再找我要。”


    崔福兰说:“把剩下那几串都给你小婶婶,你一天吃这么多,牙齿还要不要了?”


    陈录明不情不愿地嗷了一声,将剩下的几根糖葫芦递给许栀和,“还请小婶婶帮我保管。”


    崔福兰两眼一瞪,“刚刚你小叔叔还说都给你小婶婶,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帮你保管?”


    陈录明说:“我……我担心小婶婶的牙。”


    许栀和看着他们两个母子一唱一和,忍俊不禁,“没事儿,录明既然喜欢,都给他也好。”


    陈录明一蹦三尺高:“多谢小婶婶。”


    “不谢,”许栀和伸手在他胖乎乎的脸蛋上捏了一把。“今日准备了一些菜,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等吃饱了,你在厢房休息,等明日开始我陪着你们在汴京逛逛。”


    陈录明像一只转悠的蝴蝶一样跑远,兴奋地往前冲。


    没了陈录明聒噪,崔福兰静下心端详着许栀和,见她体态差不多恢复,气色也红润照人,放下了心,“看样子你恢复的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有劳嫂嫂记挂,”许栀和说,“你们传信过来,又有刁娘子和方梨盯着,我养足了一百多天。”


    崔福兰说:“这是对的,我当年生录明的时候差点伤了身子,不过那时候条件没现在好,村里女人养不了这么久,一个月还没到就要下田。”


    生陈录明的时候正好是稻田收获的时节,崔福兰在家中休养,后面见陈大郎辛苦,主动在家中操劳一家人的伙食,落了腰疼的毛病。


    就这样,她已经算是过得还不错的了。


    她自己吃了这份苦,于是听闻许栀和怀孕的消息,既开心又担忧,她自己只会写几个字,只能去集上找会写字的笔墨先生,将自己要嘱咐的话一遍遍写给她看。


    许栀和说:“嫂嫂受苦了。”


    崔福兰摆了摆手,“后面你让人时不时地寄一些药材过来,到现在还没吃完,身子比原先好受多了。”


    两人说着话进去。


    堂中,饭菜已经摆好,从汤水依次往外,是三道荤菜和五道素菜,加上一碟肉丸子和一碗银耳羹。


    许栀和朝陈父和陈母道:“爹,娘,你们上座。”


    陈父和陈母一路屏着气没有东张西望,听到许栀和的招呼,显得有些拘谨,“没事儿,一家人吃饭,大家都坐吧。”


    众人附和两句,纷纷找到各自的座位,许栀和和崔福兰临近,中间还预留着一个空位。


    奶娘将许栀和特意让木匠打造的幼儿桌搬过来,然后将悦悦放在大小适合的位置里面俯身退下。


    崔福兰本还惊叹这木制的幼儿桌,还没发出感慨,就瞧见粉嫩可爱的陈问渔,立刻瞪大了一双眼睛,眼底的喜欢快要溢出来。


    “哎呀,悦悦这么可爱。”崔福兰想要伸手捏捏她的脸,又怕自己指尖粗糙,最后只能一遍遍夸赞。


    一时间,全部人的眼神都落在了悦悦身上。


    悦悦坐在许栀和身边,也不露怯,立刻睁着一双水润的眼睛打量着面前陌生的面孔。


    陈父陈母两个人脑袋凑近,低声交谈了什么,然后由陈母笑眯眯地站起身,走到许栀和身边,“咱们也没什么好东西,这长命锁特意去寺庙里开了光,求的平安,你让悦悦带上。”


    长命锁只有成人的食指大小,但上面刻着精细纹路。


    陈母并没有因为要送悦悦长命锁而刻意选择了以次充好的银子,而是选择了精致的白银。


    “这个录明出生那会儿也有一个,”陈母说,“你也别推辞。”


    这是陈父陈母的一番心意,许栀和没有推辞,将其放在了悦悦袄子的小兜里。


    “悦悦还不会说话,我便替她向爹娘道谢。”


    陈母摆了摆手,“谢什么,看见她我心底就敞亮。对了,你兄嫂也准备了东西,是一家百家毯,他们可好费了一番心意。”


    许栀和略带惊讶:“百家毯?”


    百家毯之前许栀和在常家遇见常大娘子封过,由不同的碎布拼接而成,最后变成能包裹住婴孩的一张小毯子。


    崔福兰说:“既然娘说了,我便趁机将东西拿出来,不过这一路上没找到合适的契机整理,要想给悦悦用,还得清洗一遍最妥当。”


    她说的认真。


    许栀和将其收下。


    陈录明在旁边眼珠子转悠,似乎有话要说。不过还没说出口,就听见祖父和祖母开口:“好啦好啦,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饭最要紧。”


    许栀和附和:“对,先吃饭,后面日子还长呢。”


    桌上响起一阵碗筷碰撞的声音,家里人吃饭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他们随意问着近况,又说起家中的田产……陈允渡刚考中那会儿,峨桥县县令亲自上门,还带了县丞和主簿上门,当即拍板免了陈家三十亩田的税收。


    陈父说:“家里田地拢共加起来也没这么多,有地主愿意低价卖田给咱家讨个交情,但考虑到我和你兄长的情况,还没有当即答应,想问问你的意思?”


    不知不觉,家中做决定的已经变成了年纪最小的陈允渡。


    陈允渡说:“现在朝中无法全免田税,大多只交十之四五便算恩待,既然有三十亩地,便找信得过的人买到这个数字,或可在家中招几个小厮,也让你们轻便些。”


    陈大郎认真思考着陈允渡的话。


    他和父亲一辈子在田地里摸爬打滚,要是陈允渡建议他们搬去镇上或者搬来京中,他们多多少少都会觉得不得劲,好在陈允渡知道他们的性子,并没有出言。


    对他们庄稼人而言,田地和稻谷才是最珍贵的,他们经历过以前的贫瘠年代,更知道食物的可贵。


    至于招小厮,他从前并未想过,总觉得那是什么富贵人家才会做的事情,不过既然陈允渡说了,他点了点头,“好,我回去留心着。”


    第162章 草编蝴蝶 “略懂,可以一试。”……


    除了免除三十亩的田税,陈允渡考中进士还能免除家中两个人的徭役,陈大郎加陈父刚好两个人,秋收时候总算不用紧赶慢赶忙完公田再熬夜收自家私田。


    陈家父子两人乐于助人,忙完自家的事情,见村中其他人劳累辛苦,会主动帮扶一把,后面由村长带头牵线,主动在陈家村寻找了一块风水好的地方给陈允渡单独修了一个宗祠。


    光凭活着就能入宗祠这一点,陈允渡便在陈家村和周邻几个乡村出了名。


    陈家村的村长十分自豪,连带着这段时间陈家村的人出门都昂首挺胸。


    陈大郎绘声绘色地描绘了陈家村的近况,说到激动处,伸手在陈允渡的肩膀轻拍一下,“好小子,真不错,连带着爹和我都沾光了。”


    “还好,”陈允渡说。


    许栀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轻声咳嗽两声。


    陈允渡:“对了,栀和还有话要说。”


    许栀和偏头看了一眼陈允渡,用眼神询问他:不是说你提及这件事吗?


    陈允渡姿态闲适,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许栀和。


    陈大郎笑了:“嗯?弟妹有什么事?都是一家人,直说便是。”


    许栀和干咳一声,娓娓道来:“是这样——之前我和允渡商量,准备出钱在村中修一个书塾,方便村中和周邻小孩来读书。”


    陈大郎说:“这是大好事啊!要是和村长说了这件事儿,他能让咱爹坐主座。”


    陈父:“……说话就说话,提我做什么。”


    陈大郎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那不是为了让小弟和弟妹直观地了解到您现在的状态嘛。”


    陈父略有几分嫌弃地伸手挪开陈大郎的脸,紧接着看向许栀和,“你们有这份心,我替陈家村的小童多谢你们。”


    许栀和:“何至于客气。”


    旁边的悦悦看不懂众人的客套,但也跟着咧了咧嘴角,她憨态可掬的表情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陈父陈母只恨路上没有多买些东西,好来逗她开心。


    一顿饭后,陈允渡陪着陈父陈母去看厢房,他们年岁大,一路奔波过来早已经筋疲力尽,将两人安置好后,陈允渡紧接着带领兄嫂去另一处房间。


    陈录明一路上东张西望,直到和父母进去后,他忽地扑闪着眼睛看向陈允渡,皱着鼻子问:“我还不困,能不能去找小婶婶玩?”


    陈允渡低头看了眼他。


    陈录明望了一眼崔福兰的背影,用口型对他说:“求求你了,小叔叔。”


    “好吧,不过你小婶婶如果要休息,你不可以打扰。”陈允渡说。


    陈录明猛地点了点头,“小叔叔放心,我一定会做到。”


    陈允渡将陈大郎和崔福兰送到位置后,将陈录明带走,有他开口,崔福兰放得很爽快,只在他临出门前嘱咐了几句乖乖听话,不可以打扰叔叔婶婶。


    陈录明满口应下,跟着陈允渡的身后蹦蹦跳跳,经过亭台楼阁会停步,见到竹柏翠影也会停步,短短一截路,两人走了一炷香时辰。


    宴席过后,许栀和正在喂悦悦碎米糊,里面加了切的非常细碎的肉沫和菜叶。


    一共一小碗,悦悦吃两口就会走神一下,好不容易喂完,许栀和拿了一张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行了,今天就吃这么多。”


    奶娘应了一声,将碗筷收拾完毕。


    许栀和将悦悦抱在怀中掂了掂,“哎呀,是不是又重了一点?”


    方梨站在旁边看着两人,忍不住弯了弯眼角,“那可不,悦姐儿正在长身体。奶娘说了,就是这段时间才长得快呢。”


    “那确实,”许栀和说,“之前还一天能睡十个时辰多,现在清醒的时间长多了。”


    “等下——”方梨道,“这里用清醒是不是不太对?”


    许栀和眨了眨眼睛,还没回答,就看见门口多了两道身影。


    陈允渡和陈录明一道过来。


    “录明怎么不去休息?”许栀和招呼他坐下,“是不是还没吃饱?”


    陈录明摸了摸自己鼓鼓小肚子,笑得一脸童真:“吃饱啦。”他在自己的袖子里面摸了摸,绷着一张脸不说话,直到摸到了一个东西,眼睛猛地一下变得亮晶晶。


    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巧可爱的草编蝴蝶,尾端的草绳编成了一个环。


    许栀和了然:“这是送给悦悦的礼物吗?”


    陈录明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稚气的脸庞上满是蓬勃朝气,“不是呀,是送给小婶婶的。”


    “真的吗?”许栀和有些意外,将草编的蝴蝶仔细看了看,“好漂亮,谢谢录明。”


    陈录明有些害羞地道:“不客气。当时我看见这只蝴蝶,就觉得和小婶婶很相配,一样的好看。”


    许栀和有些耀武扬威地将草编蝴蝶在手上舞了舞,神色颇有些自豪,“看,我的。”


    陈允渡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陈录明,而后朝许栀和做了个口型,她没看明白,但不妨碍她一瞬间明亮灿烂的好心情。


    许栀和将草编蝴蝶郑重放在一个小匣子里面。


    陈录明送完自己准备的礼物,踮起脚尖看着许栀和抱在怀中的悦悦,看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悦悦妹妹闭眼睛了,她是不是困了?”


    “嗯,”许栀和同样低声回,“等她睡得更深一点,就让奶娘带她下去睡觉。”


    陈录明:“这样啊。”他还想和悦悦玩呢。


    许栀和说:“她大概要睡一个时辰,那时候你可以陪她玩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悦悦在许栀和的怀中睡熟,许栀和动作熟稔地和奶娘交接了悦悦,后者在奶娘怀中哼唧了一声,然后头朝人的睡过去了。


    陈允渡亲眼目睹悦悦躺在摇篮里,才回到刚刚的正堂,许栀和正在教陈录明打叶子牌,旁边的方梨和王维熙都已经严阵以待,慢吞吞地等着陈录明理牌。


    陈录明还不清楚规则,动作很迟缓,见陈允渡过来,连忙招手,“小叔叔,你教教我。”


    陈允渡走向许栀和的脚步一顿,慢条斯理走到陈录明的身后,瞧了一眼后道:“我也不会。”


    一时间,诸多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


    陈录明:“啊?小叔叔你竟然不会?!”


    “没接触过,我看一下。”陈允渡神色淡然,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不会市井常玩的叶子牌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陈录明才不管他,将求助的视线看向良吉,“良吉哥哥,你总该会吧?”


    良吉摸了摸鼻子,他自然是会的,陈允渡每日当值在里面办公不叫人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和其他官员的门房凑在一处打叶子牌消磨时间。


    那牌桌抢手得很,若是去的晚了,只能站在后面眼巴巴地瞧着人玩。


    陈允渡:“你会?过来。”


    良吉走过来坐下,他瞄了一眼陈录明手中的牌,将其重新规整了顺序。


    “这几张放在一处,然后这几张可以先出,放在这儿。”良吉一边做一边解释。


    陈允渡斜坐在陈录明的身后,动作随意地撑着一只手,姿态闲适又淡然,似乎在听,又像是随时阖上假寐。午后的光影正好落在他的腿上,将丝绸衣裳的丝滑质感展现得淋漓尽致。


    良吉小声提醒着陈录明在什么时间应该打什么牌。


    两局下来,陈录明兴高采烈道:“我会了!”


    王维熙假装不经意道:“坊市里面玩叶子牌,一把做底五文钱,运气好的人几把下来能赚不少呢。”


    运气?陈录明想了想,自己这路上顺风顺水,家里条件也越来越好,自己可不就是运气好的人吗?


    他豪情万丈道:“好,那我们就玩这个。”


    许栀和本想制止,但陈录明满满地蓄势待发,她改了主意,“自家玩玩也无不可,不过录明身上有银钱吗?”


    陈录明翘起嘴角,矜持道:“玩几局够。你们不用看我年纪小就让着我。”


    许栀和也没追问他的银钱怎么攒下来的,只道:“那一会儿,咱们就各见真章了。”


    说是各见真章,实际上众人都有意给他放牌,半个时辰,陈录明想到自己的收获,嘴角都合不拢了。


    他今天赚的盆满钵满。


    许栀和率先撑不住,她素日里有午睡的习惯,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她询问地看向良吉和陈允渡,“你们替我?输赢我担着。”


    良吉刚准备应下,突然瞥间陈允渡的斯文又疏离的侧脸,默不作声打了个哈欠,“我也有些困了,郎君你看了这么一会儿,应当会了吧?”


    许栀和看向陈允渡。


    他学习能力强,这么多局下来,他应该是瞧会了。


    不过嘴上,说出来的话依旧谦逊。


    陈允渡对上许栀和的眼眸,嗓音淡淡开口:“略懂,可以一试。”


    许栀和忍着笑将自己摸到的牌递给陈允渡。


    倒不是她特意将这手烂牌留给陈允渡,只不过今日她运气好像不是很好,方梨和王维熙大多是逗小孩的心态让陈录明,只有许栀和是真的无牌可出。


    混在其中,也不引人注目。


    许栀和本想看陈允渡蹙眉,但后者脸色依旧没变,许栀和一边给牌一边琢磨:陈允渡精于诗文策论,会不会对这些聚在一处玩乐的东西迟钝?


    所以这样淡定的表情,是真的没看懂吧?


    许栀和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噙着淡淡的笑容,“剩下的交给你啦,你看着看着玩。”


    言外之意,陈录明刚接触叶子牌,能让就让一点,逗逗小孩可比几十文钱的落差有趣多了。


    陈允渡扫了两眼牌面就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许栀和的身上,“好好休息。”


    许栀和歪了歪头,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第163章 新衣 “那也说不准。”


    许栀和还想再嘱咐几句什么,但困意上涌,她打了个哈欠,走到侧室的软榻上休息。


    外面几人不约而同放轻了声音。


    等到再次醒过来时,天光已经暗下来了,守在旁边的丫鬟见许栀和醒来,连忙凑上前扶住她,“大娘子。”


    “现在什么时辰了?”许栀和问。


    丫鬟再心底掂量了一下,回答道:“现在得有申时六刻了。”


    许栀和迷茫的神色瞬间清醒,穿鞋履的速度猛地加快,“都现在这个点了?他们不会还在玩吧?”


    “没有没有,”丫鬟跟着她身后出来,“差不多一个时辰前就歇了。”


    正堂中,正如丫鬟所言,桌面早早就被人收拾干净,陈允渡坐在主座上换了一本书在看,方梨、王维熙和陈录明不见踪影。


    许栀和升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


    “他们三个呢?”


    陈允渡将书放在自己双腿上,语气有些不太确定,“外面长廊?”


    许栀和:“嗯?”


    “陈录明输了,在外面伤心呢,”陈允渡语气没什么起伏,“方梨和王维熙正在哄他。”


    许栀和说:“输了?我不是让你能让就多让一点吗?”


    陈允渡:“……悦姐就算了,怎么陈录明也需要让?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呢?”


    “你和小孩计较,看样子也就三岁出头,”许栀和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顶多四岁,不能再多了。”


    教训完陈允渡,许栀和立刻走到了廊下,果不其然看见了聚在一处的三个背影。


    三个背影分别呈灰色、嫩黄色和靛蓝色,远远看去像是春雨过后地里冒出来的小蘑菇,在他们的头顶上,能看到不同程度的忧伤。


    许栀和加入其中,成为第四个小蘑菇,在三人轮流发出低叹声后,她跟着一道发出低叹。


    方梨吓了一跳,自己旁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许栀和想了想道:“胜负乃兵家常事,有输有赢都能正常。”


    好不容易被哄住的陈录明小嘴一瘪,晶莹的泪水瞬间充斥了眼眶,“……呜哇哇,那是我攒了一整年的钱啊。”


    哭得撕心裂肺,抑扬顿挫,叫人不禁闻之落泪。


    方梨和王维熙同时朝许栀和看来,眼里满是控诉。


    哄了小半个时辰才哄好,你怎么一来就往人心窝子子上扎?弄哭了还不是要我们哄?


    许栀和一怔,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突然,她听到了一阵缓慢靠近的脚步声。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渐变青色的衣角,随后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拿着帕子递过来,陈录明抬起哭成花猫的一张脸,模糊之中听到眼前颀长的人影说:“哭什么?”


    语气算不上温柔,但仿佛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陈录明哽咽了一下,立刻止住哭声。


    他还是难以释怀:那可是自己整整一年才攒出来的钱。


    陈允渡半蹲下来,“是谁刚刚说无论输赢都绝不哭鼻子?你要反悔?”


    陈录明:“我没有,我不会!”


    陈允渡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就快些把脸擦干净。”


    陈录明哦了一声,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


    陈允渡带过来的帕子将浸泡过热水,擦起来并不会像完全干燥的帕子擦脸那么磨皮肤。许栀和悄悄看了一眼他的侧脸——虽然把人小孩攒了一年的钱都赢了十分不讲武德,但做事还是很细心的。


    等陈录明擦完脸,他紧紧将用过的帕子攥在自己掌心,“小叔叔,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随你,”陈允渡并不在意,他说,“刚刚叶子牌愿赌服输,现在我这里有一处赚钱的方法,你想不想知道?”


    陈录明竖起耳朵。


    “我听你爹爹说,你现在已经识得快一百个大字?”陈允渡问。


    陈录明颇为自豪地点了点头,“那当然。”


    陈允渡看着他的笑脸,伸手在他软乎乎的脸上捏了一把,“每旬写够两百张大字,且有一日跟着王维熙身后做事,我就给你三百文。”


    “真的吗?”陈录明瞬间来了精神,他攒了一年才堪堪攒下来一百二十七文。


    后来小赚六十五文,不过目前为零。


    陈允渡:“自然,不过跟在王维熙身后学做事,需要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可以推诿躲懒。”


    陈录明像看财神爷一样看着陈允渡,眼睛里盛满了光亮,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小叔叔放心,我肯定做到。”


    王维熙莫名奇妙被点名,又莫名其妙被委以“重任”,瞬间拍着胸脯对陈允渡说:“主君放心,我一定好生照顾小郎君。”


    方梨姐姐是女子,良吉大哥跟在陈允渡后面不一定有时间,思前想后,还是跟在自己身后最稳妥。王维熙深感自己肩上责任之重大。


    陈允渡:“嗯,交给你,我很放心。”


    许栀和:“……我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没有,”陈允渡站起身,伸手将蹲着的许栀和也一道拉起来,“现在录明已经不哭了。”


    许栀和的腿还有些麻,站起来后踉跄晃了一下,好在陈允渡及时伸手扶住她。


    再回过头看陈录明的神色,哪还有半点伤心欲绝,慢慢都是对未来的向往。


    “话是这么说……”许栀和小声道,“算了算了,不去想了。”


    陈允渡弯了弯眼睛,压低声音凑到许栀和的耳边道:“我只旬休这一日,你就多陪陪我嘛。刚刚我让良吉去买了你最喜欢的糕点回来,要不要去尝一尝?录明不吃,他今日吃了两根糖葫芦,再吃甜的对牙口不好。也别告诉他,好不容易哄好了,再闹起来就是嫂嫂亲自来哄了。”


    若是惊动了崔福兰,可就没有这么好声好气地哄着写大字就能将自己输掉的银钱都赚回来这样的好事了。


    “你都说得这般缜密了,我还能说什么?”许栀和与他并肩往卧房方向走。


    陈允渡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当然还有,之前栀和答应我今岁给我新裁两件衣衫,但一直耽搁了下来,现在岁月悠悠万事静好,当能提上日程了吧。”


    许栀和在脑海中思考了一下,想起自己在某个夜晚答应下来的事,她伸手拍了拍脑门,“去年秋衫刚量过,尺寸我还记得,过些日子就去布坊给你选料子,听说新出了一种布绢,穿在身上清凉不闷热。等我见到了,给咱们全家都重新做两身……”


    她絮絮叨叨,快到卧房门口,突然听到陈允渡很小声的话语,“不再量一次吗?”


    “……”许栀和怔了怔,“才五个月不到,你能长高还是怎么?”


    陈允渡:“那也说不准。”


    ……


    陈家人在汴京城待到四月,才匆匆启程回乡,这还是府上丫鬟小厮纷纷出声挽留的结果。


    陈父早在三月底就急得不行,三月底正是土润地肥的好时机,将田里自发而生的草苗碾碎沤成肥,只等一场春雨就能将秧苗种入土中。现在的日子虽然清闲,过着衣食无忧含饴弄孙的生活,但终究不是他心中所想。


    陈允渡知道自己父兄的脾性,若是出声阻拦,八成要被他们训斥忘了土地才是根本。


    听他们这么说,即刻让人安排了回去的官漕船票。


    他们的东西不算多,来的时候大多是带过来的菜蔬、和农家生养的鸡鸭蛋,现在回程路上只简单两个包袱。


    筹办书塾的钱许栀和单独装了一个包袱,交给了陈大郎,后者郑重其事地接过,颇有使命感地对许栀和拱手道:“弟妹此举,我先替陈家村的小儿们谢过。”


    对依山傍水种田为生的陈家村人而言,只有读书考取功名才能改变自家的境况,多了书塾,就多了一条走出去的路。倒不是说好与不好,只是多了一种选择。


    陈大郎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奇怪,在家中种田的时候还会向父亲抱怨这日子艰难,要是过上那有人伺候的日子就好了,可真到了汴京有人在旁伺候,反倒是不习惯。


    他还是更喜欢这个季节站在四野溟濛的田埂。新秧方插,水田如镜,沾衣欲湿,似有还无。


    想到春意初萌的秧田,陈大郎归家的心更浓重了些。


    许栀和侧身避开没有受他这一礼,温声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陈大郎:“自然要谢的。”


    他心底清楚,结合第一天刚来的时候小弟跟自己说的话,再加上这段时间自己的观察,两人之间,显然是弟妹赚的银钱更多,一家人的吃用、请丫鬟小厮伺候的钱……估计现在住的这个宅子,也要多亏了弟妹。弟妹愿意将钱分一部分给陈家村修书塾,是看在了小弟的面子上。


    他对待自己这个最年幼的弟弟心态很复杂。


    许栀和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的琢磨,只能感觉到陈大郎对自己越发敬重,但一开始陈家人就给她留下了知礼有分寸的印象,故而也没多想。


    要是知道了,多少要为陈允渡正名一句,朱雀门的宅子,那可是有价无市。


    陈录明这两个月大赚一笔,只等着回去便能摇身一变成为村中银钱最多的小孩,想起自己数月没见的玩伴,他心中亦十分想念。


    临行之前,他特意和崔福兰走到许栀和面前告别,“小婶婶,我们要回去了。”


    许栀和微微颔首,伸手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看向崔福兰,“那些调养的药嫂嫂你先吃着,后面的药材我会托人寄回去。”


    崔福兰在府上这段时间,许栀和特意请了郎中上门为她请脉,当年留下的沉疴虽然无法彻底根除,但慢慢养着,总会越来越好。


    崔福兰点了点头,心底满是感动,“我记得。”


    许栀和要说的都说完了,见官漕小吏来催,笑着对他们道:“走吧,一路顺风。”


    第164章 画 “说不准还能拉近一下你们的父女关……


    春去秋来,三载时光倏然而过。


    皇祐四年十月,天地空蒙,飘散着零星雪霰。北边的乌云低沉暗涌,浩浩荡荡铺天盖地。


    有几粒风雪顺着窗棂吹入室内,正在练字的陈问渔抬起头来,伸手去接。


    一朵稍大的雪花落入她的手掌心,陈问渔立刻站起身,献宝一样跑到许栀和的身边,“娘亲,你看。”


    正在戳羊毛毡的许栀和抬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她白生生的掌心中躺着融化的水滴。


    “哎呀——”陈问渔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怎么化了?”


    “雪就是会融化的呀,要是一直堆积着,岂不是连门都出不去了?”许栀和笑意盈盈,“悦悦你记不记得去年下雪,后院堆了个雪人,第二天醒来雪人化了,你还哭着向我告状,说是爹爹趁夜将雪人铲了。”


    陈问渔扑闪着自己亮晶晶的眼睛,有些羞赧地扑入许栀和的怀中,将头埋在她的怀中装作鸵鸟。


    “娘亲……”她撒娇一般喊。


    许栀和伸手抚摸着她柔顺丝滑的长发,接着道:“后来爹爹被你冷落了好几日,一连买了数日的糕点讨你开心,你都没搭理他。”


    说到这个陈问渔就不害羞了,她仰面看着许栀和气呼呼道:“爹爹、爹爹那是买给我的吗?明明都是娘亲你喜欢的……而且最后大部分进了娘亲的肚子。”


    许栀和脸上快速闪过一抹尴尬之色,旋即岔开话题赞叹:“哇,悦悦你现在讲话好流畅啊。”


    陈问渔掰过许栀和躲闪的脸,认真道:“娘亲,你是不是在引开话题。”


    许栀和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故意引开话题呢。那些糕点呀放久了会坏掉,你当时赌气不肯吃,爹爹怕浪费才端给我……”


    陈问渔不知道的是,那些糕点陈允渡都买了两份,那一段时间许栀和每日享受两份糕点供应,腰肢都差点胖了一圈。


    陈问渔偏过头,好一会儿才道:“……那也应该是我端娘亲。”


    许栀和附和:“是是是,毕竟他给你了就是你的,怎么可以绕过你私自处理呢?爹爹做的不对,等他今日下值我们与他说一说。”


    陈问渔点了点头。


    许栀和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双膝上坐着,“说起来梅爷爷给你布置了十张大字,你现在写多少了?”


    怀中软乎乎的小人猛地一僵。


    糟糕了,她在纸上边写边画,到现在也没写多少,除了布置要写的大字,她还有《三字经》前两页要背。


    “算算日子,差不多明日就要交了吧?”许栀和佯装不经意,“明日去梅府上,悦悦想好穿哪身衣裳了吗?”


    陈问渔白嫩的小脸上带着心虚,“娘亲,我还有好多不会的,你来教教我。”


    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勾起许栀和的小拇指,拽着她往自己的特制小书案边走去。


    许栀和垂眸看着她,心底一软,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还有我们悦悦当场没学会的字啊,让娘亲看看会不会。”


    陈问渔坐下后,指着桌面上散落的纸道:“这张,这张,还有这张。”


    许栀和一一看去,伸手握住她的小手教她运笔,“来,跟着我写,写完你要自己写一遍哦。”


    本想着用娘亲写的糊弄过去的陈问渔小脸一垮,半响才蔫耷耷地说:“好。”


    将字教完,许栀和将笔递给她让她自个儿练。


    陈问渔乖乖握住比她食指还要粗些的毛笔认真在纸上一撇一捺。


    许栀和看了一会儿,将桌上散落的纸张一张张收拾起来,陈问渔的启蒙先生是梅尧臣,本来许栀和担心太劳累梅公,后来梅尧臣摆了摆手说教称称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倒不如一道都教了。


    用梅尧臣的话说,这是顺手的事儿。


    陈问渔现在的字虽然稚嫩,但用笔和陈允渡“师承一脉”。当陈允渡休沐在家的时候,他会带着陈问渔一笔一划练字。


    不过后来陈允渡越来越忙,回来的时候也越来越晚,每每回到家中,陈问渔都已经熟睡。


    许栀和既心疼他瘦了一圈,又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和陈问渔明明见面的时候互相拆台呛声,可一旦女儿熟睡,又会拉着她一道去看睡熟的悦悦有多乖。


    说起来,其实家中运笔皆出自一系,许栀和跟在梅静宁身后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练字,梅静宁的字又是梅尧臣手把手地教的。


    思及此,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陈问渔正好写完最后一个大字,听到笑声,忍不住回头看着她,“娘亲,你笑什么?”


    许栀和将手中的一张纸举起来,“我在看小乌龟啊。”


    米白色的宣纸上,左边是写了一半的字,能看出来是木字旁,右边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乌龟,游在水池边上。


    陈问渔脸一红。


    许栀和将其视若珍宝般仔细看了又看,“活灵活现的,这可得好好珍藏。”


    陈问渔在一堆纸里摸来摸去,最后从中拿出来一张纸,将其放在许栀和膝盖上后,什么都没说,只略带几分骄傲的挺起胸膛。


    许栀和低头看去,只见纸上画着一张她,笔触还能稚嫩,但能看出来陈问渔很用心地想要画好她。


    纸上的她正在敛袖写字,宽大的袖袍被顺着窗户吹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仔细看,还能看见陈问渔认真画她被风吹起的碎发,只不过她年纪尚小,无法自主控制画笔的粗细,几根碎发像是在她额角打了个结儿。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画的。


    许栀和一时间无言,一时间又想将世界上最美好的夸赞都说给陈问渔听。她如珍如宝地将画放在桌上,将陈问渔抱在自己怀中。


    陈问渔将脑袋搭在许栀和的肩膀上,感受到她内心的激动,颇有几分小大人样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背,“娘亲,你可千万别哭呀。”


    想了想,她接着补充道:“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再给画。”


    “没哭,”许栀和说,“那说好了,以后还有。”


    “知道啦,”陈问渔糯着嗓音哄许栀和,“拉勾。”


    许栀和低头看了一眼她伸出的小拇指,动作轻柔地印了上去。


    陈问渔:“现在可算放心咯。”


    许栀和收拾了一番心情,认真询问:“悦悦,你想不想学作画?”


    陈问渔眼睛一亮,旋即又摆了摆手,“算啦算啦,等以后我想学了,娘亲再教我。”


    作画只是一时兴趣,她还是更喜欢扑蜻蜓捉蝴蝶,或者冬日赏梅踏雪,哪个不比作画来得有意思?


    许栀和只是觉得陈问渔有天赋,听她这么说,就没多说什么


    现在陈问渔年纪小,正是爱玩闹,她既然不想被拘着,那就遂了她的心愿。


    日后喜欢就学,若是喜欢别的东西,也无妨,她和陈允渡养她一辈子都不成问题。


    许栀和想明白,清点了一遍桌上的笔墨纸砚,见墨膏只剩下一根,思量着明日再去墨宝斋买上一些。


    夜里,陈允渡裹挟着一身寒气回来。


    他身穿深红色的官袍,脚下踩着一双深色鹿皮靴子,端看侧脸,下颌线的线条更加利落分明,眉眼深邃,俊美昳丽。


    三年官场,他步步高升,得到官家信重,身上渐渐褪去初入官场的青涩,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不经意的矜贵和凛然寒意。


    这份凛然清冷在看见许栀和的瞬间如点燃烛火的光快速驱退了黑暗,他故意在门口轻咳了一声,没能引起房中人的注意。


    冷淡疏离的陈大人脚步一滞,又不动声色恢复正常。


    “在看什么呢?”陈允渡走到书案旁边,假装不经意地拿起桌上的茶壶,“看得这么入迷?”


    阴影唤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许栀和。


    “你回来了?来看,这是悦悦画的我,”许栀和招呼他,“是不是还挺像的?”


    陈允渡伸手握住她递过来的指尖,从善如流放下假意拿起的茶壶,走到她的身后。


    他刚一开口,许栀和立刻警惕地看着他:“如果你要说‘画的没我好’,就不用说了。”


    陈允渡侧过脸,“不是。她画的很好……这段时间很忙,好多个瞬间,我都没看见。”


    许栀和:“那以后你就多问问悦悦,说不准她那儿有。”顿了顿,她用胳膊撞了一下陈允渡,“说不准还能拉近一下你们的父女关系。”


    陈允渡看着她“我可都是为了你”的表情,哑然失笑。


    “多谢娘子为我思虑周全,”陈允渡伸手环住许栀和的腰,“我一定好生记在心上。”


    许栀和被他抱着,顺着倚靠在他怀中,“对了,今年冬日……能比去年轻松吗?”


    陈允渡从将作监丞一职下来后,被钦派户部当值,经手的第一件事是京师路改建,第二件便是汴京及京畿地区的交子推广,有时候忙起来,在京畿县城住下三五日不回来也常见。


    好在并非没有收获,除了西南路,京城也渐渐开始习惯使用交子进行贸易往来。常庆妤和潘光特意为着这件事来府上赞扬过陈允渡不遗余力地推广交子,这样一来,大大降低了金银的保管难度,也方便了货币流通。


    虽然现在推广范围有限,但政令已经下放至各地州府,相信过不了多久,交子就会变得越来越生活化。


    只是陈允渡可忙坏了。


    许栀和心疼,梅尧臣也心疼,陈允渡倒是接受得坦荡——“考取功名为百姓福,本就不是坐在馆阁中逍遥能办成事的。从前恩师能走访乡邻问民生,今学生亦然。”


    又在私下无人的时候偷偷和许栀和咬耳朵,虽然此事难办,却不及当年父兄兄姊在家农桑辛苦,当年种了十多亩地昼伏夜出,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村里有户人家换了三十文钱去买油盐酱醋,鼓鼓囊囊一小包,还没进城,就被扒手给摸了去,一时哭得寻死觅活,


    三十文如此,十贯百贯更甚,动作几十斤重,路上不请镖师护着,怕是顷刻就会倾家荡产。


    许栀和收回飘散的思绪,紧紧看着陈允渡。


    陈允渡抱着她,将脑袋埋在她的肩上,香甜的桂花香味传入鼻尖,他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应该不会。”


    许栀和:“猜到了,今年的雪不正常,去年这时候只偶尔零星几朵雪点子,今年这都三场,还次次都是鹅毛大雪。你这次又是忙什么?”


    陈允渡说:“栀和聪慧,瑞雪兆丰年,但雪过大便是雪灾。司天监说今年大名府往北、甚至汴京附近,都极有可能出现雪灾,逢灾年户部诸事繁忙,我可能……”


    又会很忙。


    许栀和偏头看向他,压低声音道:“官家还真是将你当真一块砖。”


    第165章 青梅 “你说的是陈允渡?”


    陈允渡:“一块砖?此为何意?”


    “夸赞你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许栀和面不改色地解释道,又看了眼窗外沉寂的夜,“哎呀,天色不早了,我要休息了。”


    陈允渡还想说些什么,怀中人已经像一阵风样消失不见。


    良吉摸了摸鼻尖,看着他略显孤单的背影,酝酿出声道:“郎君,热水正在烧,你现在要不要去看一看悦姐儿?”


    往常只要有空,陈允渡无论再累再忙都会看一眼陈问渔再休息。


    陈允渡:“不去。”


    良吉:“好……等等,不去?”他觑了眼陈允渡的脸色,见他低垂着眉心不语,嘴唇蠕动了片刻,什么话也说不出。


    不应该啊,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


    算了,不去就不去吧。过几日就要忙着北边防雪防灾的事情,现在见了女儿,说不准心底更是惦念。


    良吉说服了自己,略显心疼地看着陈允渡。


    夜风吹进来,陈允渡看向良吉,“今日你随我奔波,很是辛苦,早些回去休息。”


    良吉又是一阵感动。郎君就是贴心,即便自己那么辛苦,还时刻记挂着底下人。他摇了摇头道:“不累,能跟在郎君身后做事,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福气。”


    陈允渡:“倒也不必如此捧我。”


    “我所言句句属实,”良吉真挚道,“郎君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问府上的丫鬟小厮。”


    陈家对下宽和是出了名的,主家郎君事少好说话,大娘子温柔又大方,且从不苛责府上下人,做错了事情也给人改过机会,实在纠正不了也会给二两银子遣散费叫人另谋他路。满汴京的仆役们都知道陈家是个好去处,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面挤,府上的婆子、丫鬟和小厮危机感满满,做事更加尽心尽力,生怕丢了这份好差事。


    ……


    第二日,许栀和带着陈问渔拜访梅府。


    门口紧紧闭合,只有院门一角红梅斜飞出墙,上面沾着昨夜的碎雪,风一吹簌簌往下落。


    许栀和站在门口,想起了上次带着陈问渔来刚好瞧见的一幕——


    前这段时间梅尧臣还算清闲。交好的薛家守完孝回来,亲自登门差人送了帖子过来。两家关系近,梅尧臣很是热络招呼他们,后来薛父话锋一转,谈及儿女亲事。


    梅尧臣神色顷刻变了,推攘着将人送出门,“我静姐儿且年纪小呢,暂不论婚事。”


    薛父说:“我当然知道你宝贝你家静姐儿,我又何尝不是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看着长大的,再说,现在只是先订下我家傻小子和静姐儿的亲事,又不做什么……”


    梅尧臣弯腰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履,“你走不走?”


    薛父:“我走,我走还不成吗?”


    陈问渔拉着许栀和的手,“娘亲,你笑什么?”


    许栀和看了一眼梁上的红绸,“我在想什么让你梅爷爷改变了心思。”


    陈问渔不懂,但不妨碍她的好心情,一路上哼着歌欢快地走进门。


    刚到正堂,她便软糯着嗓音亲切的喊人,正准备用饭的梅尧臣和刁娘子同时转过头,下一秒眼睛眯成一道缝。


    刁娘子直接走过来,将陈问渔抱在怀中,“悦姐儿,我的心肝,吃过了没有?”


    “还没吃,”陈问渔如实回答,“娘亲说想念奶奶的手艺,特意带我饭点儿过来。”


    刁娘子眼睛弯弯:“真的啊,悦悦想不想?”


    陈问渔两只藕白色的胳膊紧紧抱着刁娘子,“想。”


    刁娘子心头一软,当机立断,“想吃什么,奶奶去给我们悦悦做。”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自己袖子上绑袖带。


    陈问渔眼珠子转动,似乎真的认真在想,许栀和连忙上前两步,“桌上菜肴丰盛,哪里还需要劳顿?”


    刁娘子改了主意:“那便让小厮烤两个薯蓣,悦悦和你都爱吃。”


    许栀和道谢坐下,刁娘子有吩咐人多拿了几双筷子,吃饭过程中陈问渔坐不住,对面的梅尧臣觉得有趣,逗道:“若是悦悦吃饱了,咱们去书房背书?”


    陈问渔神色一顿,软乎乎道:“还没吃饱。”


    说完,她不再东张西望,认真扒拉碗中的饭菜。


    梅尧臣被逗得哈哈大笑,直到刁娘子瞪了他一眼才收敛。


    “对了,静宁和称称呢?”许栀和问。


    “称称去了她外祖父家,静姐儿……你让他说。”刁娘子偏头示意梅尧臣。


    梅尧臣摸了摸鼻子,“上次你来不是瞧见了,薛家那混小子上门求亲……静宁还小,我还想着将她留在身边多养几年呢。”


    许栀和:“所以梅公这是同意了?”


    梅尧臣不说话,刁娘子含笑瞥他一眼,接过话茬,“同意了,薛家和梅家算得上通家之好,薛通那孩子为人品性信得过,静姐儿过去了不会受委屈,只是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许栀和颔首表示理解。


    毕竟续娶刁娘子之前,梅尧臣当爹又当妈地照顾了梅静宁很长一段时间。


    梅尧臣:“你们两个可千万别笑话我,到时候称称和悦悦年纪大了,你们只怕比我还舍不得。”


    刁娘子嗔道:“你这话说的,好似我不心疼静姐儿一般,她十岁就喊我娘,我也是带着她一点点长大。”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梅尧臣慌里慌张地解释,伸手拍着自己的嘴,“我就是一时嘴误,嘴误。”


    刁娘子当然直到梅尧臣不是这个意思,提了一嘴后,便揭过了。


    梅尧臣继续感慨道:“我和薛阳也认识三十年啦,薛通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一论及静姐儿,又莫名觉得谁也不合适……”


    “那梅公如何同意?”


    “……”梅尧臣想起其中缘由,抿了抿嘴角,“是静姐儿自己的意思。我竟不知道,他们二人一直保持着联系。”


    许栀和略显诧异。


    “薛通那小子年纪小,心思还真不少!”梅尧臣咬牙切齿,“自己没能力,就哭着喊着让自己兄长帮忙,从绛州一直到汴京啊,每三个月传一封书信,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竟未能察觉!”


    许栀和不明所以,梅尧臣为了表现薛通之过分,绘声绘色描述薛通如何通过自己兄长打通家中侍卫,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御街南门,每三个月月底雷打不动传递信件。后来孝期过了,薛阳正好犯了头疼,便在绛州多留了两年,薛通胆子变得愈大,直接自个儿风雨无阻来到汴京等信,花样也多了起来,有时候一根簪子,有时候一幅古画,有时候一张傩舞面具,什么都有。


    许栀和听得认真,等他说完,道:“我听您这意思,也并非全然不喜欢薛通呀。两人青梅竹马,又彼此有意,岂不是天赐良缘。您心底应当不是真的反对吧?”


    梅尧臣被人拆穿,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刁娘子:“瞧,栀和都能瞧出来,你啊分明对小薛郎君满意的不得了。”


    梅尧臣嘴硬,“我可没有!”


    许栀和与刁娘子对视一眼,皆笑着摇了摇头。


    梅尧臣见两人神情如出一辙,表情有些挂不住,“只不过是……看他还算用心罢了。”


    说起来,他想起自己做的一桩糊涂事,薛阳带着薛明、薛通上门提出结亲的意向后他耿耿于怀,夜里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梅静宁的院子门口,想要瞧一瞧所谓的书信来往里头写了什么内容。还没进去,正好瞧见引月趴在屋前的台阶上,一双圆润的眼睛盯着他瞧,最后轻轻地喵了一声。


    府上嬷嬷都说,引月在家中待了快六七年,现在瞧着越来越有灵性了,以前还活泼好动没事儿翻个墙撒个野,现在往往在地上一趴就是一整天,晒着太阳,也不叫唤。


    六七岁对猫而言已然算是长寿之年,梅尧臣被一只狸奴的眼神盯得羞愧,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好在那一夜的糗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猫知。


    刁娘子:“是是是,瞧着还算用心,所以能打动你。”


    梅尧臣:“说来说去静姐儿喜欢,若是她不喜欢,这薛通就算是天上的神仙转世,我都一样不答应。”


    刁娘子看他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丫鬟端着薯蓣过来,烤好的薯蓣散发着焦香,许栀和与陈问渔分食完毕后,梅尧臣领着陈问渔去了书房。


    她小小的背影夹在方梨和雨顺之间,莫名带上了几分沧桑。


    碗筷有下人收拾,刁娘子只管拉着许栀和说话,府上好久不闻喜事,上次办喜事还是梅丰羽中了第,不过名次不高,现在正在外头历练,补了空缺。


    “你别看他嘴上不饶人,实际上得知静姐儿意思的第一时间就叫人准备将家中重新洒扫、涂漆,连带着碎了的瓦片,漏风的窗纸都重新糊了一层,门房横梁上的红绸祈带更是不可少,生怕叫人看低了,”刁娘子慢悠悠地说,“后来薛侍郎再来瞪大眼珠,还笑着和他揶揄——‘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什么家底彼此心底都有数。’谁料他一展袖袍,将人拦在自己两步之外,说今日为儿女亲事,休攀扯往昔交情。”


    刁娘子讲得绘声绘色,从她的描述中,许栀和都能想象出梅尧臣当时故意板着脸的神态。


    许栀和说:“梅公拳拳慈父之心,实在令人动容。”


    刁娘子:“如何不是,别看悦悦现在年纪小,但时光过得很快的,到时候你和允渡就该舍不得了,说不准他还要抱着你哭鼻子。”


    许栀和默了默:“你说的是陈允渡?”


    “不是他还能有谁?”刁娘子伸手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你要不信,回去问问他。他承不承认要另说。”


    许栀和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再说再说。”


    “对了,悦悦之后,你们不再生养一个?”刁娘子想起另一桩事,“你和他都身强力健,你日进斗金,他步步高升,又不是养不起,多添个孩儿承欢膝下不也挺好吗?”


    许栀和:“……那这不应该问我。”


    刁娘子:“嗯?怎么说?”


    她刚准备好好听一听,突然有两个丫鬟走到她身边俯身道:“娘子,给静姐儿订的包东西用的红纸红绸到了,您去瞧一瞧吧。”


    “大娘子,还有装嫁妆的箱奁也到了……”


    丫鬟围了上来,刁娘子只好站起身,略带歉疚地看着许栀和:“我这边……”


    许栀和:“您自去忙便是。我自个儿去找静宁。”


    “好好好,”刁娘子露出笑容,“有你在旁陪着说说话,她大抵会很高兴。”


    第166章 马虎 “这声音听着耳熟。”


    目送刁娘子离开后,许栀和走到了梅静宁的院子。


    院子一如往昔,没什么来回走动的下人,花草也不多,在冬日显得格外空旷。


    梅静宁正站在院墙边,她身穿一身淡蓝色的衣裳倚门而立。听到脚步声,超许栀和方向看过来,向她比了个“嘘”的动作。


    许栀和放轻了自己的脚步,捏着自己的衣裙走到她身边,朝后看去,只见引月正趴在地上吃着东西。


    许是吃开心了,它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地上的小碗里盛着一些碎肉和半条鱼身,引月慢条斯理地吃完后,舔了舔自己的爪尖,朝着梅静宁喵了一声,身姿灵敏地跃上了院墙,又轻巧地跃上屋顶。


    “父亲说引月年纪大了,但是我还觉得它是一只小猫,”梅静宁一边俯身收拾地上的小碗和碎骨头,一边和许栀和说,“姐姐你看引月,它动作和过去一样轻巧。”


    不等许栀和回答,她接着道:“其实父亲说的也没错——年岁到了就是会离开,之前母亲养的猫儿年迈去世,只给我留下小小的引月。”


    “你将它照顾的很好,看它的身体,还能陪你很长时间。”许栀和蹲下来一道帮忙。


    梅静宁:“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许栀和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梅静宁弯了弯眉眼,将地面和小碗收拾干净后,她拉着许栀和到屋里说话。


    “姐姐没有带悦悦一起来吗?”


    许栀和:“来了,现在正在被你父亲考校功课呢。”


    “瞧我这记性,”梅静宁伸手一拍脑门,“父亲平常和蔼好说话,但治学严谨,这一点姐夫应该深有感触……悦悦年纪还小,可要辛苦坏了,也说不准,毕竟隔代亲嘛。”


    许栀和用帕子抿了抿嘴角,“昨天对悦悦说快到该检查功课的日子,她连带着饭都少吃了半碗,素日里能吃一整根炖鸡腿,昨天蔫的只吃了半根。”


    “那可是大事。”梅静宁低呼一声,挤眉弄眼,“要是悦悦饿出个好歹,他可就等着心疼吧。”


    许栀和被她故作夸张的语气逗笑,“饿不坏,今日我和悦悦没吃过来,饭桌上她可敞开了肚皮,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家亏待她了。”


    梅静宁也跟着哈哈一阵大笑。


    同时不禁在心底感慨,父亲终究还是那个父亲,对谁都严格。


    “对了,你记得父亲之前还收过一个学生吗?”梅静宁想了想道,“和姐夫同窗过一段时间。”


    许栀和:“……有点印象,当时在梅府求学的除了梅丰羽,还有两个人。”


    “对对对,一个是姐夫,还有一个叫郑柏景。”梅静宁说,“姐姐你还记得吗?”


    许栀和在自己大脑中很认真的查找了一遍,最后如实摇了摇头。


    她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至于书院一起求学的三个,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就散了,少了他之后,梅丰羽又回老家守孝,书院只剩下陈允渡一个人。


    许栀和之所以对此还有印象,是因为那段时间梅公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给陈允渡平常的学业又加重了几分,有时候挑灯夜读,子时尚不能眠。


    梅静宁见她一脸茫然,解释了两句:“那郑柏景本来和丰羽哥哥,姐夫一道求学,后来主动请辞,拜入他人门下。听说他走之前还和父亲起了争执,母亲心疼父亲,勒令府上下人不可提及这个名字。”


    许栀和说:“这像是你母亲会做的事情。”


    “他拜入其他人门下后,别说是解试,连乡试都没过去,比起玩闹最盛时的丰羽哥哥都不及。去年百般困难止步于乡试,心生悔意,又跑过来登我家的门。”


    许栀和:“他不会想继续投梅公门下吧?”


    “他是有这个打算,但连府门都没进来,被母亲拦在了外面,”梅静宁说,“父亲对学生尽心尽力,他自己不珍惜,现在知道靠自己和所谓的贵人没前路后跑来吃回头草,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在桌面上重重一拍。


    茶杯晃出了半杯水。


    许栀和还是第一次瞧见梅静宁这般激动的神情,一面用帕子擦拭溅出来的水,一面安抚他,“他走投无路,你莫要生气。”


    “我本来还生气,后来不生气了,”梅静宁轻哼了声,“薛通写信告诉我,之前说要给郑柏景提点的那位官员找了个员外郎的空缺准备让他荫补,但得知他转而求上梅府,转手就将这名额给了旁人。他现在可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许栀和见她笑得开心,不禁也被感染。


    “你啊你。”


    梅静宁说:“他行事不正,得到这个报应纯属活该,原先我还担心爹爹的好名声被他搅毁了,好在姐夫争气,一举拿下榜眼,薛通外头不少人说郑柏景好高骛远,捡了芝麻丢了胡瓜。”


    许栀和:“不是西瓜?”


    梅静宁喋喋不休的话一顿,“啊?”


    “没什么,我说小薛郎君明明人在绛州守孝,但对京城的事情很熟悉嘛。”许栀和说。


    “……”梅静宁脸红了红,她探出一根手指头勾住许栀和的衣袖,拽住晃了晃,“姐姐,你要不要看书信?”


    说不好奇是假的,许栀和心动了一瞬,旋即义正言辞的拒绝,“那是小薛郎君写与你的,我还是算了。”


    “无妨,姐姐你不是外人,再者说,是我让姐姐你看的。”


    梅静宁拉着她走到床边,弯腰在旁边的小几下面拿出一个雕花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装着厚厚一沓书信,每三月一趟的书信虽然次数不多,但薛通将其当作日记一般将日常点滴都记录下来,或是泛舟游湖览群山春色、或是吃到好此的东西,都会洋洋洒洒写上一段。


    许栀和按着梅静宁递过来的顺序一张张看下去。


    最开始三年,书信还只是寻常好友玩伴的笔触,后来两人年岁渐长,书信却越来越薄,像是都在回避着什么。


    山川风月四时同天,湖光水色潋滟无边,薛通怕冒犯小心青涩,梅静宁却步步紧靠,直白表露心声。


    薛通的沦陷在意料之中,或许早已心动,却未曾察觉。


    定情水到渠成。


    “真美好啊。”许栀和看完,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梅静宁将其一张张的重新放好,“我也觉得他很好。”


    许栀和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最后化作一笑,她伸手捏了捏梅静宁的脸蛋,“一晃眼静宁都长这么大了,刚刚饭桌上你父亲还说呢,说是便宜了小薛郎君。”


    梅静宁鼓着腮帮子任她揉捏,等脸上的手收回去,才自个儿搓了搓脸蛋,不以为意道:“哎呀,纵使找来天上的神官,书里的君子,他都不会满意的。”


    “这倒也是。”许栀和表示了赞同。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直到门口小厮过来说书房那边已经结束,许栀和才站起身整理了衣袖。


    梅静宁跟着许栀和一道去了书房,书房门口,陈问渔像是一根风中摇曳的草,看起来青嫩又破碎。


    梅尧臣在旁边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陈问渔,“一篇文章罢了,前后拢共一百一十字,对悦悦来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陈问渔的脸色更苍白了,呜咽一声,朝着许栀和跑了过来,双手牢牢抱住她的膝盖。


    “娘亲。”


    许栀和弯腰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低声哄着她,“不哭不哭。”


    梅静宁无语地看着梅尧臣,“爹爹,你怕是糊涂了,悦悦才五岁不到,你这是做什么?”


    梅尧臣的笑像被人按了暂停键。


    梅静宁没好气地看了眼梅尧臣,转头吩咐旁边的丫鬟,“去将母亲请来。”


    “不能请不能请,若是你母亲知道了,定要狠狠斥我,”梅尧臣摆了摆手,“我这不是见悦悦口齿清晰,又聪明伶俐,才动了这个念头吗?惜才之心,是惜才之心。”


    梅静宁道:“那你也应该问问悦悦的意见,她正年幼探索的年纪。”


    梅尧臣:“此事是我糊涂了。”


    他说完,走到陈问渔身边,低声哄着,“不背了不背了,若是悦悦不喜欢,那就不背了。”


    陈问渔从许栀和的怀中探出半个身子,眼睛黑亮,“真不背啦?”


    梅尧臣被她的笑迷了视线,换了神情慈爱道:“自然,什么诗书都比不上悦悦开心。”


    陈问渔欢呼一声,立刻就被哄好,“梅爷爷真好。”


    梅尧臣被夸,尾巴都要翘上天,“那是。”


    许栀和看得想笑,但碍于对方是长辈,她只能将侧脸藏在陈问渔的脑袋后面,憋着自己脸上的笑。


    陈问渔松开许栀和的腰,转而抱着梅尧臣胳膊,后者下意识将她抱在怀中,屏息静气等待着她的下文。


    “十日时间太短啦,”陈问渔揪着梅尧臣的胡须道,“一个月我能背下来。”


    梅尧臣略显惊讶,旋即开怀大笑,“悦悦勤奋好学,日后学问未必在你爹爹之下。悦悦,你是不知道啊,你爹爹五岁的时候,还不如你呢。”


    陈问渔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忙拽着梅尧臣问,后者有意哄她,特意找了几件陈允渡马虎大意的例子。


    一派慈爱和睦的景象。


    匆匆赶到的刁娘子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她先是确认了悦悦的心情,随后听了一耳朵两人的交谈,听了一半,脸色一言难尽。


    她看向旁边站着的许栀和与梅静宁,“这样的话,你们竟也听得进去?”


    许栀和:“梅公说的那些我都听过,虽然夸大了一点事实,但确有发生。”


    “栀和你不用替他说话,”刁娘子说,“他这简直就是胡编乱造!”


    说完,她揭起自己的衣袖走到梅尧臣身边,后者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一时间没听到后面的脚步。


    陈问渔拽了拽他的衣服。


    梅尧臣以为悦悦再跟他玩,没放在心上,“说到哪儿呢,对对,你爹爹八岁的时候,将椽写成了檐。”


    “官人。”


    梅尧臣:“这声音听着耳熟。”


    刁娘子又温温柔柔地喊了他,梅尧臣猛回头,看见她脸上温柔的笑脸,立刻心虚道:“我逗悦悦玩呢。前面只是几个不太好的例子,后面还有呢……”


    顶着刁娘子的视线,梅尧臣对陈问渔接着道:“不过,你爹爹确实聪明好学,三九寒天不曾懈怠,也正是他刻苦,才赢得了你娘亲的芳心,然后有了我们可爱的悦悦啊。”


    说完,他觑了眼刁娘子的脸色。


    刁娘子略显诧异:还真让他圆回来了?


    第167章 相州雪 “悦悦想爹爹了?”


    拜别刁娘子和梅尧臣后,许栀和牵着悦悦回家。


    学完新内容后悦悦被人围着喂了不少糕点和果子,两人没坐马车,在路上走着消食。


    推车挑担的贩夫走卒们匆匆忙忙奔走,车轮碾过青石板吱呀作响,暮色低垂,街头巷尾的灯火比往日亮的更早些,映在墙角檐下堆积的残雪上分外明亮。


    陈问渔被五光十色的耍玩吸引,走走停停。


    路边的糖人摊主正在画糖人,他上了年岁,瞧着有六十多岁,须发乌里掺白,但精神矍铄,装着沸腾糖浆的铜勺他握起来丝毫不颤。


    这是许栀和在汴京偶然遇见他的第四年,一开始她自己走到摊主前面对他说要一个什么小动物形状,后来家中置办了马车,更多的就是雨顺跳下马车买回来给她,后来悦悦年岁渐长,可以适当吃一点儿零嘴,又多了她一根。


    摊主坐在小杌子上,身前那架饱经烟火、磨得油亮的挑子,便是他全部的家当。他枯瘦的脊背微微佝偻着,像一张拉满又松弛的老弓,目光却如鹰隼般凝聚在那口小铜锅上。锅底文火舔舐,深琥珀色的糖稀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粘稠的气泡,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暖烘烘的焦甜气息。


    只见他用手将两根细长的竹签在锅里轻巧一搅、一提,手腕微旋,金灿灿的糖丝便如游龙般被扯起,在半空里拉出一道晶亮柔韧的弧光。那糖丝初时还带着滚烫的透明,转瞬便凝成蜜色的线。


    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大鲤鱼。


    陈问渔被香味和形状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糖人,摊主一脸和蔼的笑意,见陈问渔生的玲珑可爱,忍不住和她搭话,“小孩,想吃吗?”


    他一边分神说话,一边弄着竹签上的糖人,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只凭着自己多年的经验就能完成。


    陈问渔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今日在梅府吃得很饱,除了两顿正餐,还有数不清的蜜饯果子和果脯肉干、糕点酥酪,现在已经吃不下去零星半点东西。


    但她实在喜欢那根小鲤鱼,和家中池子里的很像。


    对了,说起家里流泉里面的小鲤鱼,她好几次都觉得里面的鱼变了样貌,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看见鱼池的时候她想问,真到了许栀和的面前,就将此事忘在了脑后。


    所以为什么池子的鱼会不一样?


    她小小的脑袋快速运转时,画糖人的摊主已经将鱼鳍勾勒完,丝丝缕缕的细线在月辉下泛着柔光,下一瞬猛地出现在陈问渔的面前,“诺,拿着。”


    陈问渔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过,“爷爷,我不饿。”


    “不饿也能吃啊,”摊主笑呵呵地道,“你要是真饿了,反倒不好吃这糖人。”


    陈问渔只能回头看向后面的许栀和,大眼睛中盛满了请求的意味。


    知女莫如母,许栀和一眼就看出她内心的喜欢,在袖子中摸了摸,拿出铜板放在了摊子上。


    摊主说:“不用不用,这孩子可爱,我送给她。”


    “那怎么好意思,”许栀和低头陈问渔,“向这位爷爷说谢谢了吗?”


    陈问渔摇了摇头,她朝着摊主道:“谢谢爷爷。”


    摊主:“不谢不谢,若是喜欢,下此再来。”


    陈问渔得了糖人,一路上不嫌累地举着,这糖人晶莹漂亮,她舍不得吃。


    回到家中,嬷嬷上前来带陈问渔去沐浴,陈问渔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自己的小糖人,得到许栀和帮她保管的保证后,才安心地去了。


    冬日的糖浆没那么容易融化,许栀和拿了一个秘色茶杯,里面装了一捧赤小豆,将糖人插花一样插了进去。


    沐浴完毕的陈问渔迫不及待过来,见到这一幕,连着发出好几声低叹:“哇,娘亲你是给它做了一个窝吗?”


    许栀和想了想,“你要这么觉得也行。”


    陈问渔:“我想养它!”


    “……”许栀和对此表示怀疑,“你能忍住不吃它?”


    陈问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硬着头皮道:“我能。”


    许栀和忍俊不禁,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


    “对了,”陈问渔一面扒拉着糖人,一面想起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娘亲,为什么咱们家后院池子里的鱼颜色一直在变呀?”


    正在拨弄炉火的方梨背脊一僵,端着热牛乳的王维熙步子一顿。


    一瞬间,房中的空气都凝结了。


    陈问渔以为是自己没有表述清楚,她手脚并用地比划,“……前两天我去看,里面是白色的鱼,上面有红色的点点,可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鱼是金色的。”


    许栀和在脑海中飞快酝酿措辞:“这个,这个……”


    “我知道啦!”


    不等许栀和想出合适的理由,陈问渔忽然大声道。


    方梨和王维熙身子没动弹,却默不作声竖起了耳朵。


    “因为冬天到了,鱼也要换一身衣裳。”陈问渔信誓旦旦,一脸我发现了其中奥妙的笃定神情。


    她试图从许栀和与方梨身上寻找认同感,“娘亲,方姨,你们说对不对?”


    无人注意的角落,王维熙猛地松了一口气,满是庆幸。


    被点名提问的方梨去看许栀和的神色,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些鲤鱼能一直保持活力,大部分都靠换的勤。


    许栀和不想骗她,也不想戳破一个孩童天真烂漫的想象,干咳一声,她对王维熙说:“再去市集上找找有没有好一点的虞园师傅。”


    “是要请一批,之前喻亮先生说今年新筛了几个人下来,到时候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王维熙附和应声。


    “今年形势严峻,先是水害后是干旱,现在更是遇上大雪年,”许栀和叹了声,“喻亮对这些熟悉,到时你多问问他的意思。”


    “大娘子放心。”


    陈问渔从不在许栀和说正事的时候打断她或者吵闹,见她和王维熙说话,只好趴在软榻上看着糖鲤鱼。


    怎么办?刚刚才答应娘亲自己能忍住,难道这么快就要食言了吗?


    陈问渔舔了舔嘴角,凑得更近,试图让焦糖香气化作可食用的一部分。


    更馋了。


    趁许栀和说话期间,陈问渔轻轻咬掉了一小块尾鳍,糖碎站在唇角,她眼睛噌地一下变得晶亮。


    目睹全程的方梨:“姑娘……”


    陈问渔一凛,旋即立刻装作无事发生。


    “怎么了?”许栀和问。


    “刚刚……”方梨看了一眼偷偷给自己使眼色的陈问渔,心底觉得好笑,她故意一停顿,紧接着道,“刚刚炭火不小心多加了两块,是不是有点热?”


    “有吗?”许栀和感受了一下,“无妨,刚刚好。”


    陈问渔松了一口气。再去看糖鲤鱼,明明自己只咬了很小的一块,但怎么看怎么显眼。她扑到许栀和的怀中撒娇,“娘亲我困了,你抱我去睡觉好不好?”


    许栀和被陈问渔突然起来的撒娇弄得摸不着头脑,但怀中的小人儿刚刚沐浴过,身上正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抱起来又软又滑,她脑海无心分析起来,只剩下一个念头:抱悦悦去睡觉。


    在许栀和的怀中,陈问渔睡得很快,脑袋在她肩头趴了一会儿,就发出悠长均匀的呼吸声,门口的嬷嬷见状主动帮忙将被褥整理好,“大娘子安心去睡吧,这边老奴会盯着。”


    “嗯。”许栀和颔首,看了一会儿陈问渔乖巧的睡颜后,转身离开了堂屋。


    她后知后觉反应陈问渔刚刚过分的热情,在屋中扫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端倪,知道方梨站在糖鲤鱼旁边不经意地咳嗽了好几声,许栀和才恍然大悟。


    后面一连数日,那只糖鲤鱼每天都在以不同速度的减少,一开始少了根背鳍,后来两边侧鳍也没了,期间所有人都像是没发现不对劲,只有陈问渔沉浸在自己精妙绝伦的伪装中——果然,称称姐姐说的对,每天只吃一点点,就不会被发现的。


    她完全忘记了称称当时说的是盐渍梅子。


    就这样,在一根糖鲤鱼吃到尾声时,北方的三场大雪终于接近尾声,因着司天监和当地监丞发现的早,不少危房老房的百姓提前被撤出,故而今年的雪灾虽然严重,但在人口伤亡上比往年的情况都要好。


    陈允渡在第一场雪的时候就跟着有经验的几位官员去了司天监预测雪灾最严重的几个州府之一的相州,前几日还能有书信传来,后面雪情变大,回来的书信也减少了,她心底既担心北边的大雪,又担心陈允渡的安危,短短两个月,整个人又瘦了一圈儿。


    陈问渔在家中看不到父亲,一开始倒还好,时间久了,心中的思念愈演愈烈,每天都要雷打不动问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是日清晨,刁娘子匆匆上门,和许栀和分享梅尧臣在朝上听到的消息。


    “相州那边灾情确实严重,光是房屋就坍塌了三千七百余处,粮食也不够,需要朝廷调粮过去……他说了,允渡在那边一切都算顺利,等雪化了将百姓损毁房屋修补得差不多就能回来。”刁娘子说,“你且宽心。”


    许栀和心底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顺利就好。”


    旁边的陈问渔没太听明白什么雪封路不得行,没膝行鸟无食,但她能看出来娘亲和刁娘子的心情,见她们眉眼舒展,小声问许栀和,“娘亲,我们能不能去看看爹爹?”


    刁娘子闻言看她,“悦悦想爹爹了?”


    陈问渔抿着唇角,然后乖乖点了一下头,“想他。”


    这还是陈问渔第一次如此直白显性的表达自己对陈允渡的思念之情。


    许栀和想了想道:“可以是可以,但现在不行。”


    陈问渔没有急着问许栀和为什么,而是乖巧地等待许栀和的后文。


    “相州很多百姓住的房子都被雪压坏了,还吃不饱饭,他们现在更需要爹爹,”许栀和说,“等他忙完这段时间,我们两个一道去接爹爹回来,这样可好?”


    陈问渔想了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好,我们等忙完了再去,就不会麻烦爹爹了。”


    许栀和:“嗯,你不是画了好几张画说想送给爹爹吗?到时候一道带上。”


    刁娘子看着陈问渔的小脸,心中的喜欢愈盛,由衷夸赞,“你把悦悦教的真好。”


    许栀和笑道:“没有,我自己都还在摸索,悦悦能这么乖巧,除了她自己懂事,便是梅公和您用心教导,我和允渡心底都很感念。”


    刁娘子被她说红了脸:“你就给他脸上贴金吧。”


    许栀和连忙道:“我所言句句属实。但凡一句假话,便叫我吃不好睡不好……”


    第168章 诰命 “许娘子,接旨吧。”


    刁娘子打断她:“行了行了,你这孩子,何必说这么重的话?”


    说话期间,一名小厮走到门口,站在廊下俯身道:“大娘子,宫里的张公公来了。”


    许栀和拿着汤勺的手一顿。


    刁娘子问:“张公公,是陛下身边的张惟吉张公公。”


    小厮恭声回答:“正是。”


    刁娘子看了一眼许栀和,笑着说:“那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将人请进来。”


    小厮领命退下,刁娘子轻笑着说:“张公公可是官家身边的红人,他这么早亲自上门,八成是允渡在外面立了功,有封赏。”


    顿了顿,她语气带上了些许疑惑,“只不过允渡还没有回来,张公公现在来家中宣旨,他也接不着啊……算了算了,先看看再说。”


    两人一道出门去迎接,张惟吉身后跟着八个小黄门,浩浩荡荡组成一排,瞧见许栀和,笑意更甚。


    他左手臂弯出架着一根拂尘,双手紧紧捧着圣旨。


    “许娘子。”


    许栀和俯身回礼,“张公公安好。”


    张惟吉笑着说:“许娘子切莫多礼,今儿咱家过来,是有好事儿要说,还请许娘子快快接旨吧。”


    许栀和立刻反应过来,俯身下拜,刁娘子一行人紧随其后。


    “朕绍膺景命,临照八荒。近相州雪锢千衢,皑皑没胫,几绝生民之气。冻雀坠巢,羸殍委壑,朕闻之恻然中夜。尔陈门许氏,秉德贞静,夙娴女红,睹苍黎皴手堕指之惨,宽以教民良策以避风雪,使民得以生息。特晋三品诰命,封温仁淑人。赐诰命头冠、服制一套,赤罗暖氅一件,良田百亩,岁加禄粟百斛。以彰风化,咸使闻知。”


    张惟吉说完,将金黄色的圣旨卷了卷,“许娘子,接旨吧。”


    “民妇接旨。”


    许栀和短暂的怔愣后,站起身接过圣旨,她忍了忍,没忍住又看了一遍。


    圣旨上写的一清二楚,将她封为正三品诰命夫人。


    张惟吉很能理解她的惊讶意外,毕竟朝中女眷得封赏,大多是夫君或者子嗣立了功劳,才能有机会得到封赏,许娘子的这一份可是她自个儿实打实挣出来的。


    “前些日子去北边赈灾的官员都传信回来了,今年冻死的人数相较往年减少了三成,后询问得知,许娘子在两年前开放了羊毛手衣的制作方法,恰北边生产羊毛,家家户户都织了不少用以家用,现风雪封路货资难运,娘子的手衣可谓是天降甘霖。”


    许栀和当然知道这件事。当年和常庆妤定下五年之约的时候,她就考虑过之后公开手衣的制作方法,后来时间一到,常庆妤特意问过她的看法,许栀和顺着自己的心意,将制作方法汇编成了一本薄薄的册子,而后广告天下,民众学不会,她还会特意派人去教,试着让这个方法流传的更广。


    她当时这样做,其一是因为五年时间,京城中的达官贵眷该买的基本都买了,形成了习惯之后,想要买最新款和最别致的,或者是自家嫌麻烦的,还是会选择常家铺子;其二是她相信百姓智慧无穷尽,当时只告诉了常家的修娘们都能被她们琢磨出各种不同织法,若是知晓者更多,说不准此后连体的羊毛衫、褂子都将成为现实,这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一点,也是她心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她想顺从自己心意,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些百姓。


    许栀和自己都没有想过羊毛手衣有朝一日能立下这样的功劳。


    张惟吉:“许娘子不知道,这些日子为你请功的折子像是雪花似的飘进了皇宫,陛下记挂着这件事,琢磨了一晚上该给你什么品阶,最后敲定了三品诰命……娘子可千万别嫌弃品阶低,实在你夫君小陈大人品阶摆在那儿,不太方便您越过她许多,否则单凭娘子所行的好事、救下的性命,多少也能得个正二品的郡夫人。”


    三品淑人,往上便只剩下正二品的郡夫人和正一品的国夫人。现在陈大人尚在正五品的官职上,倒不好叫夫妻两人差距过大。


    他心底觉得这多少对许栀和有些不公平,不过很快又调整了心态,笑呵呵地道:“不过许娘子也别气馁,娘子年纪轻轻得封三品,还怕没有被旁人尊称夫人的那一天吗?”


    许栀和:“张公公多虑了,我没有觉得品阶太低……只是羊毛手衣之法我本就决心公开,官家这样厚赏,我倒觉得受之有愧。”


    “许娘子谦虚了,”张惟吉道,“你本意为不求功名,可做出的事情实实在在于国于民大有裨益,陛下嘉奖你这份善意,也是情理之中。”


    许栀和:“如此,还请公公为我多谢陛下封赏。”


    张惟吉道:“陛下猜到许娘子出此一言,特意也带了句话告诉娘子。”


    “什么?”


    “陛下说,”张惟吉复述自己来之前听到的话语,“若是她向朕道谢,你便替我、替北边诸州的百姓向她说声谢。”


    这句话放到其他任何一个皇帝身上都多少虚假空幻,一国之君,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可偏偏,说这句话的是仁宗。放眼千百年,也不见得有几位比他更仁善宽和的君主了。


    许栀和怔愣良久,说不出话。


    不过满场中,没有一人在心中笑话——那可是君王的道谢,实在不怪许栀和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梨和刁娘子心中为她高兴,旁边站着听完全程的丫鬟和小厮们个个难掩激动。大娘子得了诰命,今晚八成又有赏钱可以拿了。


    他们不知道羊毛制品到底起了多少用,但发下来的赏钱可是实打实的热乎,有了赏钱,过年也更有滋味。


    张惟吉手持拂尘站在台阶上,看着小黄门将官家送的东西一一放下,思绪忽然有些放空。


    他十七岁的时候开始跟着当今天子,一路陪着他到四十多,对陈家的步步崛起可谓是看在眼里。


    一个农家子出身考出来的榜眼,一个县令家不受重视的庶女,官家一共派人送了三次东西。第一次是金明池诗会魁首的御赐笔墨纸砚。当时他对此有印象,但不深刻,毕竟大宋的学子书生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金明池诗会年年都办,年年都有几位新鲜活泼的魁首,不说陛下,就连他都将送东西当成例行的一部分,不会特意去记一个有点才学的少年。


    第二次是殿试过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魁首成了轰动一时的榜眼郎,紫宸殿中与陛下对答如流,挺拔的身姿站如青松,皑如明月,身上无京中贵子骄矜之气,却自带少年风流,当时殿上回话,尚且不及弱冠,给官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便是第三次,昔日小宅院换了御赐的府邸,陛下没有将差事随意指给黄门,而是让他亲自走这一趟,以示君王亲信。


    张惟吉忽地笑了,这夫妻两个,倒都叫人想忘记都难,一个两个都有真东西,也都敢对着陛下犟,不过这倔强并不让人生厌,让人想不记得都难。


    最难能可贵的是,都真心失意地为百姓好。


    带过来的东西将空地放了个半满,张惟吉完成陛下交代的事情,朝着许栀和拱了拱手,“许娘子,咱家宫里还有要事,先走了。”


    许栀和:“张公公慢走。”


    送完张公公,丫鬟和小厮立刻凑上前,许栀和一眼瞧出他们的心思,顺着他们的期待道:“今日喜事,每人都发赏钱。”


    丫鬟小厮难掩激动,欢呼一声。


    方梨板正了脸色:“大娘子得了陛下封赏,是喜事,你们现在沾了大娘子的喜气,以后做事要更仔细认真,将大娘子照顾好了,日后赏赐少不了。”


    众人又齐齐看向方梨,“方梨姐姐放心,奴婢们都省的。”


    别说方梨只是提醒了一句,就算她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会在心中牢牢记得。


    “另外出了门,有关陛下向张公公说的那句话你们莫要对旁人说起,虽然这句话说张公公亲口说的,但你们若是主动说起,倒像是咱们大娘子仗着陛下封赏张狂,平白给娘子多添事端。”方梨补充道。


    丫鬟又是一阵应声。


    刁娘子看着许栀和与方梨两人的配合,笑着说:“现在你和方梨越发默契,一个封赏一个警醒,家中下人做事才会肯尽心,懂规矩。”


    许栀和说:“刁娘子快别取笑我了,我现在脑子都转不过来呢。”


    刁娘子伸手在她脑袋上敲了敲,笑意盈盈:“高兴傻了?”


    她的目光中满是为她高兴。


    许栀和抱着刁娘子的胳膊,声音轻软了几分,“确实没想过会起到这样的效果。”


    “你不欲邀功,但陛下和百姓不会,还有为你写折子请功的官员也不会。”刁娘子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现在圣旨捧在手中,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若是不放心,再看一眼?”


    许栀和也觉得这个主意好,她展开了圣旨,一列列读下去,直到将每个字都镌刻在脑海中,才将圣旨重新卷起。


    “现在可放心了吧?”刁娘子问。


    “放心了放心了,”许栀和让方梨将圣旨收好,扫了一眼刚刚随着张惟吉一道送过来的赏赐,“刚刚张公公说里面有赤罗暖氅一件,您身体冬日寒凉,这件正合适。维熙,将赤罗暖氅拿出来给刁娘子装上。”


    刁娘子轻斥:“胡闹,这是官家给你的赏赐,你转手送给我像什么话?”


    许栀和说:“我听说过赤罗暖氅的名声,本体并不厚重,但穿在身上生热暖人,还能调理体虚,您穿在身上正正好,我不怕冷。”


    刁娘子简直要被她耿直的一句“不怕冷”逗笑了,“这是不怕冷的事吗?”


    许栀和置若罔闻:“那就说定了,这件赤罗暖氅您带回去。”


    刁娘子看着她动作轻快地指挥王维熙将其他几件东西装好,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管用,于是遂了她的意愿,默默坐在一旁瞧着她的动作,想看看自己不出声的情况她能装多少。


    直到快一半的赏赐都快被装进去,刁娘子才出声打断,“这么多,我今年没坐马车,怎么带的回去?”


    许栀和听出了刁娘子的意思,故意装作没听懂,“无妨的,家中有马车,等下让雨顺亲自送您回去。”


    被点名的雨顺朝刁娘子露出两行洁白的大牙。


    刁娘子:“行了行了,这件衣裳,还有这金鹊衔花钗我收下了,其他的方梨清点一遍,妥善收入库房。”


    她语气放重了几分。


    方梨和王维熙第一反应是去看许栀和的神色,见她没有反应,乖乖听着刁娘子的话行事。


    刁娘子说完,又看向许栀和:“金鹊衔花钗我带上,静姐儿和薛通的婚事将近,有这么一幅头面带出去也气派些,其他的东西你自个儿收好。”


    她不说,许栀和心底也知道。


    “那再加这两根镯子吧,我和静宁的关系好,当作我给她嫁妆的添礼。”


    许栀和拿出一个木匣,里面躺着两根上好的羊脂玉镯。


    “还有梅公,上次允渡和我说他有些夜咳,这斗篷也很合适。”


    刁娘子看了一眼,没拒绝,“那这两都带上,旁的你自己收下。”


    七七八八又折腾了一会儿,才将赏赐搬走,幸好宅子库房够大,不然这些年累计下来的赏赐都没地方够放。


    刁娘子用了晚膳才走,雨顺领命将她送到家门口,又帮她将东西一一搬进去,她瞧着差不多了,对他道:“行了,你快些回去吧。”


    雨顺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嗯嗯,那刁娘子,我先回去了。姑娘这个点估计正在给大家发赏钱。”


    刁娘子哑然失笑,目送他离开后,回到家中。


    梅尧臣正在书房中看书,听到门口响动,披了件外套就出来了,见到刁娘子身后大大小小三四个木盒,啧啧道:“你这是……”


    刁娘子:“我不信你一点儿风声都没收到。”


    一瞬间被识破,梅尧臣摸了摸鼻子,觑了一眼地上鲜红靓丽的赤罗暖氅,“栀和送的?”


    刁娘子矜持地点了点头,“嗯,官家今儿才赏赐下来的,听说一年都得不了十件,有也是都供给了宫里。栀和二话不说就将其送给我了,我说不要不要,她这孩子非要给我。她记挂着我的身体,我也不好太过推脱,反而伤了孩子的心意。”


    梅尧臣自然能听出自己妻子语气的欢愉,听她这么讲,笑道,“可把你高兴的。”


    “还有一些旁的东西,不过我们身为长辈,怎么好意思拿许多,”刁娘子道,“栀和也给你准备了两件斗篷,比你身上这件厚实。”


    梅尧臣身上这件穿了有些年头,缝缝补补后里面填充的绒絮和鹅毛都结块了,保暖效果大打折扣。


    “我觉着还行,少说还能穿三五年。”梅尧臣摸了摸身上的斗篷,踟蹰片刻,小声道:“在哪儿,我瞧瞧合不合身。”


    第169章 说书人 “人生在世三万天。”


    刁娘子:“不是说自己身上这件缝缝补补还能穿吗?我觉得官人说的对,明明我让人拿到绣坊去找人再补补,咱们接着穿三年。”


    梅尧臣道:“……怎么说那也是栀和的一番心意,不穿岂不是浪费了。”


    他觑着刁娘子的脸色,见她默许,主动蹲下去拿起了斗篷,摸了摸面料后,眉眼的笑意更甚。


    “你那件看着比我好些,”梅尧臣探出手摸了摸她手里的赤罗氅,“穿起来也更暖和吧。”


    “这是栀和特意给我的,”刁娘子说,“你可少碰。”


    梅尧臣见她护犊子一样抱着暖氅,哼了一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道:“……我有这两件就够了。”


    另一边,许栀和将方梨整理完的册子看完后,才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今日张公公过来,我忘记询问陈允渡的近况了。”


    方梨等了半响,没成想等来这一句话,顿时略显无语:“过段日子姑娘就能带上悦姐儿一道去找姑爷了,现在问有差?”


    许栀和:“有自然是有的。”


    方梨:“那怎么办,现在这个点儿宫门都落锁了,你现在赶过去也不能见到张公公。”


    “那倒是也没有很好奇,”许栀和摇了摇头,“对了,雨顺回来没有?”


    “还没有,刚刚院子里在分赏钱,他不在,便将他的那一份给缺剩下来了,”方梨说,“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准备一个红封让他自己拆开。”


    许栀和在均等赏钱、进阶赏钱后又弄出了个新东西,将写着二十到三十的纸装入红封,数十个红封投入木盒,每人可以在在箱子里摸取一次,全凭运气看多少。这算是赏钱之外的添头,府上的丫鬟小厮对此乐此不疲,雨顺更是其中狂热喜好者。


    他第一次运气好,拿到了最大的数字三十,后面基本二十几随机波动,但他深信自己肯定还能抽中三十。


    许栀和微微颔首。


    说曹操,曹操到。雨顺紧赶慢赶回来,还是错过了最热闹的一部分,亮晶晶的眼睛一瞬间变得黯淡。方梨于心不忍,从袖中拿出一张红封,“呐,按照你习惯抽的第七张。”


    雨顺垂头丧气的表情一瞬间消失无影,兴致勃勃地打开红封,看见里面的数字后,喜出望外,“是三十,是三十。”


    许栀和:“雨顺运气一如既往。”


    雨顺耸了耸鼻尖,颇为自得,“那是自然。”


    许栀和说:“先别急着开心,刚刚我与方梨顺了顺,自打张公公送来圣旨后,一些之前从未接触过的达官贵人都上门送了贺礼,其中几位在金明池见过两面,有些更是闻所未闻。今晚我与方梨准备回礼,你和维熙挨家挨户跑一趟。”


    雨顺道:“大娘子不设宴吗?”


    “现在北地尚且灾情,且官人未归,不宜此时宣扬,”许栀和道,“先将礼数回周全,以后也不用担心忘了这桩事。”


    雨顺接过许栀和递过来的宾客名单。


    好家伙,短短一下午功夫,门房竟然收到了二十三封帖子。


    最开始的便是孟夫人的名字,雨顺还有印象,这位夫人是孟太傅的发妻,母家也出身煊赫,向来瞧不上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遑论庶女,在宴会上向来没用正眼瞧过自己娘子。


    雨顺啧了一声。


    官家的封赏当真好使,能叫这位眼高于第的孟夫人也纾尊降贵,主动将贺礼送到她曾经瞧不上眼的小门户面前。


    再往后面看去,名字陌生的居多,熟悉的占比不大,其中有一个格外显眼,正是他的老东家——潘光。


    看到这里,他猛地抬头看向许栀和:“郎君也来送礼了?”


    许栀和说:“刚走,你兄长风调特意走的这一趟,我留他在家中多待一会儿,但他听说你送刁娘子回府后摆了摆手就走了。”


    雨顺:“……很符合我兄长的个性。”


    他小声嘀咕完,看向许栀和,“大娘子,我出门一趟。”


    “去吧去吧,”许栀和浅笑盈盈,“他估计还没走远。”


    快到潘府的风调不能以常理推断,他回到府上,却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


    值夜的门房眼巴巴看着他的身影,倒是有心搭话,可两人之间平素无交集,且职位相差甚远,主动上前攀谈,难免给人留下攀附巴结的坏印象。


    门房犹豫期间,另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总算等到人的风调掀起眼皮朝着一路蹦蹦跳跳的雨顺看了一眼,轻嘶了一声。


    也不知道许大娘子怎么养的,自家这傻弟弟原先还只是不灵光,现在可谓是傻的出气冒烟。


    雨顺浑然不觉风调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带着隐晦的同情和关爱,他沉浸在今晚的好运气中,说话也带上清脆脆的笑意:“兄长,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一见我?”


    风调:“……说话就说话,笑什么,郎君教的规矩都忘到脑后了?”


    雨顺理直气壮,“我又没跟在他身后做事。”


    当初只打算在许栀和身后体验生活的雨顺彻底忘记自己的初衷,将自己完完全全当成了陈家的一份子。


    随着雨顺越来越频繁提及许大娘子的事情、以及回避潘郎君问何日归来的时候,风调差不多就猜到了自家弟弟的意思……他说不上来失望多还是庆幸多,不过总归,他在许大娘子身边过的并不差。


    风调:“说不过你。”


    “那还不是因为兄长没理?”雨顺不以为意,说完后,他收敛了几分脸上灿烂的笑意,“对了,今日大娘子得到封赏,怎么郎君也跟着一道送东西来了。”


    他喋喋不休,嘟囔抱怨道:“你知不知道今日送礼的大多是那些平素无往来的官员,郎君跟着凑这个热闹,跟上赶着巴结,生怕人家忘记咱这号人似的。”


    风调:“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找我理论。”


    雨顺反问:“我说的不对?”


    风调想了想,道:“平心而论,郎君和许大娘子算深交?”


    雨顺想起潘光在许栀和面前除了第一次还算占据点优势,后面全程被压着调侃的样子,默默闭上嘴。


    “这礼,郎君该送。”


    风调看着他自己将自己开解,嘴角轻微向上扬了扬,“还行,能想明白,还不算太笨。”


    雨顺不服气,“我一直都不笨的好吧?是兄长你和郎君一直说一直说,导致我以为自己很笨,大娘子说了,她很少见到比我还聪明伶俐的。”


    “讨论你的智商毫无意义,”风调像看傻子一样怜爱地看了他一眼,“行了,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晚上早点休息,别熬太晚,也别夜里躲在被窝里偷偷看话本子,伤眼睛以前修习过的武术记得常温……不说还没发现,你怎么看着咳咳、壮了一圈?”


    雨顺:“兄长你是不是想说胖?”


    风调看了一眼他无能狂怒的脸,淡声道:“你心底知道就好,何必点破,扎的还不是自己的心?”


    雨顺伸手捂住了自己耳朵,企图隔离亲生兄长冷酷无情的话语。


    “许大娘子说了,能吃是福,人生在世三万天,说起来也就九万餐,吃饱喝足比什么都实在。”


    这话听着十分不着调,可仔细想想,不正是这个道理。


    风调道:“你倒是真听她的话。”


    “那是自然。”雨顺自豪地挺起胸膛,“大娘子说我做事可靠。还将今晚要回礼宾客的名单交予我和维熙大哥,明日让我们挨家挨户回礼。”


    风调看着雨顺侃侃而谈,一脸自豪的表情,浅浅笑了笑。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在潘光身边服侍的时候,雨顺可不见得这般无忧无虑。


    他天生适合开开心心地过完一辈子,那些阳光下的另一面与他格格不入。


    风调说服了自己。


    从前他也许还能用雨顺放弃了大好前程鞭策他几句,可现在看来,小陈大人步步高升,许大娘子亦不遑多让,谁才是好去处,哪里说得准。


    今晚许大娘子将回礼宾客的事情交给了他,便是真正打算将他介绍给京城同僚圈子,让人知道他是陈家的管事人之一。


    风调:“既然许大娘子给你派了重任,还不快些回去养足精神?”


    被打断的雨顺鼓着腮帮子,“兄长果然一如既往地扫兴。”他抱怨了一句,挥了挥手,“我走了。”


    他说走就走,说完,就只给风调留下背影。


    风调没说什么,也转过身,夜里的风吹在自己身上,但门框边挂着一件外袍,他伸手拿起,朝着门房方向道了声“多谢”。


    ……


    许娘子不靠夫君、子嗣得封诰命的事情在京城掀起了一股热议,但身为话题主角的她却不见踪影。


    一连数日,许栀和深切体验了一把成名的感受,早起用膳之后,便有两三个采买丫鬟走到她身边,分享着自己在市井酒楼的见闻。


    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将许栀和的事迹美化编排成了一折故事,取名为《许妙手织就暖阳冬》,为了加入代入感,编了一个受羊毛制品恩惠的黄髫稚子在风雪夜中活虾下来的励志故事。


    许栀和一开始还能听一听,见后面越传越玄乎,甚至有人说她是上天特意派来拯救雪灾的菩萨时,就不敢再听了,并且让雨顺带话给潘光,这样神神怪怪的说话少编。


    毕竟能形成如此广泛的传播力,没有潘光在背后的推波助澜,许栀和是万万不信的。


    潘光收到口信后,拍着胸脯回了一句:“原来许娘子不喜欢被称为活菩萨,早说嘛,我这就让人不再传了。”


    后面几日果然清净了,许栀和很满意。


    满意了还不到三日,没了专门说书先生的笔札,坊市中的书生用笔着墨更加大胆,运用《太平广记》和《酉阳杂俎》的笔锋,将雪灾描述成妖魔作祟,危难之际,不世出的世外高人横空出世,解决劫难……


    她就是坊间说书人口中的世外高人。


    许栀和不敢再听下去,掐着日子算着点儿,立春刚过没多久,就收拾包袱带上陈问渔,向着相州去了。


    第170章 井底蛙 “原来两千两是见到潘光的门槛……


    早春伊始,新绿萌芽。


    自出汴京,抬头可见官道两侧野杏灼灼,粉白花苞映照碧蓝如洗的长空之际,倏然间蔓延无边春意。马车蹄下新泥微润,车辙痕里钻出荠菜嫩紫的花。


    偶尔有几声布谷鸟的啼鸣,惊飞栖于花上的蝴蝶。


    一路向北,至长河渡口,春意便淡了三分。河堤畔老柳抽芽,茸毛未退,与波涛汹涌连成一片灰蒙。河面上的冰层泛着冷光,两岸已经响起捣衣声,更远处,几只野鸭凫水,苍鹭独立,芦苇飘荡。


    几艘小船逆流而上,船公披蓑戴笠,犹如画中。


    长河渡口是河道的第一处关口,因为来往行人商旅汇聚于此形成一座小型的镇子,镇上汇集天南海北四方商贾,各色奇玩都能在这儿瞧见。


    “大娘子,到长河渡了。”雨顺坐在马车前排晃晃悠悠牵着缰绳,“是今夜过河,还是现在这儿休整一夜。”


    回应他的是一道掀开帘子的声音。


    陈问渔刚探出半张脑袋,又猛地缩了回去,“好冷啊。”


    “让你多穿一件袄子你不听,现在知道冷了吧?”许栀和说这句话时有些别扭,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从自己嘴巴里吐出这番话。


    陈问渔:“娘亲你现在和刁奶奶、小舅奶奶越来越像了。”


    许栀和伸手在她鼓鼓的脸上捏了一下,掀开帘子瞧了一眼。有陈问渔的例子在前,她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故而迎面的风虽然干冷凛冽,但还在预料范围之内。


    这回对了,雨顺看向许栀和,“大娘子,怎么说?”


    他一边说话,一边驭停骏马。后面随行的两架马车见状,纷纷停顿下来,静候许栀和的指示。


    许栀和:“已经连续赶了四天的路了,今日便在长河渡休息一日。停车,我下来看看附近有无合适的客栈。”


    雨顺应了一声,跳下来控住马车。


    许栀和下来后,隔着车帘朝里面问了句,“悦悦,你在马车上还是跟着我?”


    陈问渔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她看了眼许栀和背后的枯树平房,无需风声喧嚣便能感受到冷意,又感受半指高的软毯以及马车内舒适的温度,内心十分挣扎。


    许栀和:“那我走咯。”


    “娘亲等等我!”陈问渔手忙脚乱给自己套上一件袄子,以一种壮士断腕地决心跳下马车。


    许栀和:“说了不许跳,不听是不是?”


    被雨顺稳稳接住的陈问渔吐了吐舌头,“忘了。以后不会了。”


    雨顺将陈问渔放在地上,对她道:“大娘子都是为了你好,你还记得上次把摔倒那回事吗?她多担心你。”


    以前雨顺也乐于陪陈问渔玩闹,自从上次马车上后者不慎摔倒后,他心惊胆战,和许栀和站在了统一战线——跳马车这个习惯不好,该戒。


    陈问渔被训斥,举起双手道:“我真记住了,真的真的。”说完,又拉长了声音向许栀和撒娇,“娘亲……”


    许栀和正色:“下不为例。”


    陈问渔连忙保证。


    达成共识的母女两人手牵着手走在长河渡的街市上。街市临河而建,形成狭长的一道。两侧小楼鳞次栉比,过了午时依旧热闹非凡。


    因为是渡口小镇,街道上每隔几家就会有一处客栈,名字各异,但内里风格相差无几。


    许栀和随意走进一家,在柜台前打算盘的掌柜闻声而动,瞧见许栀和的衣裳料子后眼睛更亮了几分,殷勤地上前,“这位娘子住店?”


    “嗯,”许栀和颔首,“要八间房。”


    果然是个大客!掌柜脸上的笑意愈盛。


    “对了,同行还有三匹马,客栈可有草料?”许栀和问。


    “有有有,自然有,”掌柜笑容满面,“长河渡人来人往,马吃的、驴吃的,骡子吃的,咱们店里可是应有尽有。”


    雨顺道:“还挺全面。不过,它们不都是吃草吗?”


    掌柜脸上浮现一抹不赞同的神色:“虽然同为吃草,但这草与草之间,也是存在区别的。”


    许栀和被勾起了兴趣,安静地等着掌柜开口。


    “驴食刍菽,马食苜蓿。若是可选,马更偏爱禾本和豆科,精细的喂养当以羊茅、猫尾草和紫花苜蓿调配制成。”掌柜道,“我家客栈的草料,在这长河渡若说是第二,当无人敢称第一。”


    雨顺:“受教了。”


    掌柜摆了摆手,吩咐店小二跟着他去照看那几匹马,自己则热切地站在许栀和身边,“这位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许栀和:“我和随从们还没用饭,带上我女儿一共九个人,掌柜看着办吧,钱不是问题。”


    掌柜拍着胸脯保证,“娘子放心,我心底有数。这做饭还需要些时间,我先带娘子去客房看看吧。”


    说完,他招来小二耳语了几句,旋即笑眯眯带着许栀和去往二楼。


    客房陈设简单,正中央设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一尊青瓷瓶,床铺没装帘子,只空落落一张床架。


    掌柜将喉咙里的好话咽了回去,从前他从未觉得客栈简陋,今日看来,却是和这位娘子格格不入。


    “有劳掌柜带路。”


    掌柜:“不会不会。那娘子先忙,我去后厨盯着,饭好了再来叫您。”


    两个丫鬟手脚利索地将马车上带着的被褥换了上去,做完这些,俯身告退。


    又过了片刻,掌柜过来叫人,许栀和带着陈问渔下去,随行的丫鬟小厮都已经等候在侧。


    许栀和拉着陈问渔坐下后示意他们不必拘束,雨顺自然而然坐在许栀和的旁边,这次出行大娘子将王维熙和方梨留下看家,现今他就是大娘子身边最亲信的。


    他坐下后,抬头看向掌柜,“我瞧着客栈布置,倒是眼熟。”


    掌柜挺了挺胸膛,“诸位瞧着,像是从汴京过来的?”


    “正是。”


    “那就对了,”掌柜说,“我们酒楼的东家,正是潘楼的主人。”


    所以客栈的一应布置,基本上都是照着潘楼来的,只不过是最低配版。


    潘楼中央摆的是前朝画家韩幹的《骏马图》和展子虔《游春图》,那么客栈里面就摆放着一张书生仿的《牧野图》。潘楼喜好金带飘帛装点,客栈没有昂贵丝绸,便用红缎代替。


    许栀和默默喝了一口水,“还真是巧了。”


    即便客栈规模不大,但在说起潘楼的时候,掌柜脸颊带笑,仿佛与有荣焉。


    也不知道这几位客人作何反应,看这位娘子随行众多,应当是能吃得起潘楼的……吧?


    雨顺听到潘楼的时候低声道了句“怪不得”,他了解郎君的性子,明明自身是个满身铜臭的商贾,却偏偏爱给自己营造一个风雅的皮囊,从他喜欢到各地搜刮真迹裱在楼中就可见一斑。


    “这家客栈,一年营收应该没有两千两吧?”雨顺低声说。


    这和自己想象中的反应截然不同,掌柜额角有些冒汗,他嗫嚅道:“……客人,这个可不兴问啊。”


    似乎怕雨顺还要追问,掌柜脚底抹油,“这汤羹怎地还没好,娘子莫急,我这就去瞧瞧。”


    许栀和:“……我不急。”


    听不进任何话的掌柜已经消失在大家视野中。


    许栀和也没想到这么巧合,一条街上那么多客栈,恰好选中了潘光开的,同时也不禁感慨道:“还是你前东家有钱啊,连这边都有产业。”


    雨顺面不红心不跳道:“郎君爹爹的爹爹的爹爹就开始经商,要是娘子早出世,可比他厉害。”


    许栀和应下:“说的对,此间事了,我回去与秋儿商议,是时候再往外拓展了。”


    雨顺:“大娘子自然可以,对了,既然这是郎君的资产,咱们还要花这个钱吗?”


    “自然要的。”


    雨顺能不以为意,许栀和才不会因为几个钱欠潘光一个人情。


    许栀和没解释缘由,反而问:“对了,既然是你前东家的产业,你怎么不认得?”


    雨顺诧异地看着许栀和


    许栀和:“……我问的不对?”


    “没有没有,”雨顺头摇得如拨浪鼓,“大娘子还记得我刚刚问掌柜的那番话吗?”


    许栀和不确定道:“一年营收不超过两千两?”


    “正是,”雨顺颔首表示肯定,“在潘家,两千两算是个门槛,潘家自上而下分为不同的掌事人,除却郎君的祖父潘老太爷和他爹爹,郎君算是潘家所有地区的话事人,只有达到了两千两以上的营收,每年年底才有资格到潘家呈交账本,低于两千两,便只需要向分管当地的潘家人汇报即可。我们郎君的叔伯和一些庶出的兄弟就在州府主事。”


    许栀和肃然起敬:“原来两千两是见到潘光的门槛。”


    “那可不,我自幼跟在郎君身后,这样的营收自然闻所未闻,”雨顺真心实意道,“郎君在大娘子您面前屡屡碰壁,实则也算是响当当一号人物。”


    许栀和:“我明白了。”


    雨顺刚想问明白什么了,忽然看见许栀和从袖中掏出纸笔,他心底犹如有猫抓一般,好奇地想要探头看。


    “不外出走走,便如井底之蛙。”许栀和将刚刚听闻的管理方法三言两笔记录下来。


    她本以为自己短短几年时间将和乐小灶和金酥斋开到十二家已经是不错的成绩,但现在看来,还有进步空间。


    掌柜再次出来,看见的便是那位夫人奋笔疾书。


    雨顺看了几眼,明白了许栀和心中所想,时不时还会靠着自己的回忆补充几句,“大娘子,你和郎君还有一个大区别。”


    许栀和顿笔,“愿闻其详。”


    “咱们东家的祖父能生啊,他一个人纳了五房,生了四个儿子,五个女儿。”雨顺说,“郎君的爹爹也差不多,他有四个庶出兄弟。”


    许栀和抬眸看他。


    果不其然,雨顺紧接着道:“郎君兄弟多,他走到今日这般成绩颇花费了一番功夫,他年纪并非最长,有一次行商途中,差点着了他大哥的道。”


    许栀和:“然后呢?”


    雨顺想了想:“自然是东家更胜一筹,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将潘楼握在手中。不过我兄长常说,郎君身边明枪暗箭数不胜数。”


    “……唔,那下次见面,我对他再客气点儿,”许栀和道,“且这样看来,你说的区别并非全然是件好事。”


    雨顺大脑空白了一瞬,喃喃道:“好像是这样。”


    许栀和看着雨顺蹙起的眉头,心中忽然闪过了一抹困惑在她心头很久的疑问:雨顺这般单纯,当真是跟在潘光和风调身后养出来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