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波折 “掌柜,你怎么了?”
用过饭后,原先还精神充沛、叫嚷着要出门逛逛集市的陈问渔困意上涌,在客栈睡下了。
许栀和坐在床边,听到耳畔呼吸声渐渐匀称,站起身招呼守候在门口的两个丫鬟进来。
“我有事要出门一趟,这段时间你们照看好悦悦。”许栀和说。
丫鬟俯身回答:“大娘子放心,我一定会看顾好悦姐儿。”
交代完事情,许栀和喊上雨顺,一道出门。
刚刚急着寻找落脚之地,倒是没能仔细体会小镇的热闹与烟火气。现在得闲下来,许栀和漫步在六尺宽的小巷中,感受到了不同于汴京大开大合的风味。
镇子不大,人却一点儿也不少,绵延两里路开外都是各色楼铺,前面站着不少挑挑拣拣的商贾。
一阵驼铃响过,许栀和偏头看了眼,只见胡人的车队缓缓驶过,从长河北而来,不知向着何处去。
雨顺踮脚朝着她目光方向看去,又不感兴趣地挪开视线,“到汴京采买丝绸瓷器再远销西域、波斯的胡商,以前我经常看见,看着老实憨厚,杀起价来丝毫不比一些年过半百的老掌柜差劲。”
许栀和不觉得意外:“胡商一年到头都在商旅途中,做生意自然不含糊。”
雨顺:“说的也是。对了大娘子,咱们出来这么久了,你还没说要做什么呢。”
两人已经在街市上转悠了半个时辰了。
许栀和问:“你一路上走来,可有看见空着的商铺?”
雨顺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如实摇了摇头:“长河渡虽小,但贯通长河南北,行人商旅络绎不绝,几乎每家都有客人。”
说完,他追问道:“大娘子是有什么打算吗?”
许栀和道:“还没看到合适的机会,如果有位置的话,倒是可以在这儿设置一处金酥斋。”
雨顺反应很快:“如此,便不需要大声宣扬,就能将金酥斋的名气传扬出去。”
许栀和颔首表示肯定:“嗯。不过在外面转了一圈,竟然没有一处空位置。”
“大娘子别灰心,说不准后面还有呢。”雨顺挠了挠脑袋,“毕竟这条街这么长。”
两人在集市上逛到天色昏黑,也没能找到一处空铺子,最后还是许栀和看了眼天色,对他道:“先回去吧。”
雨顺闻言,有些不情不愿地停下了步伐。
他还是不敢相信,虽然长河渡来往众多,不至于一家空着的商铺都没有吧?肯定是自己没找仔细,等下吃过饭,他要独自出门再好生寻找一番。
许栀和一眼看出他的想法,微微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
回到客栈,掌柜充当起了说书人的角色。在关口的客栈别的不多,就是见过的行人多,听闻的故事也多。他讲故事文白兼具,时而让人觉得遥不可及,时而又给人一种身边就可能发生之事的感觉,陈问渔和两个丫鬟听得目不转睛,甚至因为太过入迷,被许栀和与雨顺的脚步声吓了一跳。
陈问渔见到许栀和,连忙跑过去扑入她的怀中,“娘亲,掌柜说喜欢在野河边嬉水的小孩,会被水妖抓走吃掉。”
掌柜压低声音幽幽道:“身长三丈有余,一脚就能踩扁一座房子。”
陈问渔蜷缩在许栀和的怀中瑟缩了下。
许栀和正对着掌柜捉弄的笑眼,有些无奈道:“好啦,适可而止,要是真哭起来怎么哄?”
在家中,哄悦悦的活计向来是交给陈允渡的。
许栀和曾围观过陈允渡哄悦悦。在悦悦面前,他既不会顺着传奇话本一样胡编乱造,也不会像府上服侍的奶娘一样童言童语,而是用一种理智又客观的字眼描述事物的本质。
掌柜招揽生意在行,哄小孩一窍不通,闻言,讪讪揉了揉鼻子。
为了营造氛围,他们还特意熄灭了两盏灯。刚刚尚且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冷不丁回过神,倒是觉得气氛越发冷沉。店小二搓了搓胳膊,连忙重新燃上灯火。
许栀和:“时间差不多了,先上菜吧。”
碗筷声一响起,气氛立刻变得热络起来,两个店小二得闲站在门口,还在小声抱怨着:“照我看,咱门掌柜就不该当掌柜,他要是去当说书人,肯定比现在赚的多。”
“可不是,刚刚可吓坏我了。掌柜说的有鼻子有眼,我到了最后都不敢听——”
“啊——”
后一个说话的店小二被前者的叫声吓得一个哆嗦,“大晚上的,你吓叫唤什么呢?”
“水……水妖,”店小二抖着嘴唇,“浑身湿淋淋的。”
他话音未落,脑门被人重重一拍,“什么水妖水妖,那都是编出来让小孩别靠近水边的故事。”说完,脸上挤上笑容,“这位客人,可是要住店?小店刚好备了热水。”
刚从水里出来的陈允渡看了一眼自己,又看了一眼情况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的良吉,朝掌柜微微颔首,“有劳。”
掌柜立刻熟络引他们进去,忽然听到两人中为首的那人道:“不知道可有旁的路?”
“你是说后门?”掌柜心底敲响了警钟。长河渡位于两州府之间,商贸繁荣,相对应地,它一定程度上也缺乏朝廷和州府的管辖。
谁家好人家会想着从后门进入?
“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陈允渡见掌柜脸上浮现的狐疑,心中并未觉得冒犯,这般做,也是为了店中的客人考虑。
“良吉。”
听到陈允渡喊自己,良吉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水,上前一步,从自己的袖袋中翻出陈允渡的令牌。
掌柜秉持十二分的怀疑接过令牌,看了一眼,神色大变:“原来是陈大人……”
陈允渡抬了抬手,“无需多礼,现在掌柜可放心了?”
“自然没什么不放心,”掌柜先让店小二进店中看着,而后亲自引着两人从后门入客栈洗漱,同时自己为陈允渡的行为找到了合适的说辞,“咳咳,大人浑身湿透,却还想着不惊扰店中的客人,此乃大义。”
良吉抬头瞥了眼掌柜:“……”
变脸还挺快。
掌柜接着道:“不过大人实在是多虑了,客栈中的几位客人都很好说话,决计不会嫌弃大人您浑身湿透的。”
陈允渡:“多谢,不过掌柜刚说完水妖的故事,我进去吓到小孩可就不好了。”
他语气又轻又淡,明明只是一句妥帖的、为人考虑的陈述句,但掌柜硬是听出了别样的感受。
掌柜想说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干脆紧紧闭上嘴,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
吩咐人打来热水后,掌柜又贴心地找了两件粗布衣裳放在一旁,“虽说已经开春,但河水冰凉刺骨,还望两位大人莫要嫌弃。”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良吉接过衣裳,客气道,“有劳掌柜。”
“郎君言重,”掌柜道,“如有任何吩咐,直接唤我便是。”说完,他走了出去。
陈允渡急着见人,匆匆洗了个囫囵澡,便套上衣裳出去了。
离正堂只剩下一帘之隔时,陈允渡本迫不及待的思绪忽然变成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更怯的悸动,帘子外笑声阵阵,是陈问渔童言无忌。
听到许栀和与陈问渔离开京城,他立刻反应过来她们是过来找自己,熬了两个深夜处理完政事后,他马不停蹄叫上良吉来长河渡接人,短短六十里路并不平静,先是马车轱辘裂开不能前行,后面小船年久失修,板底破了个大洞,船公竭力仍难以维持平衡,侧翻过去,三人通通落了水。
船公游上岸后喃喃自语,说几年都不见得能发生一回的事情也这么不凑巧的撞上了,良吉的情绪还算稳定,只嘟囔了一句诸事不顺就不该出门便再无其他。
陈允渡当时的想法是:幸好船翻之时,已经临近对岸。
和还在纳闷的船公告别后,两人随意拧了几把水,便想着在镇子上换身衣服继续接人,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陈家的马车。
良吉看了眼马车,又看了眼狼狈的陈允渡,小声道:“好像运气也不算太坏?”
当然不坏。陈允渡心底想。
他一路的跌宕,在听见帘子后的笑声时都变作值得。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帘子,正在说笑的几人以为是小二走动,没有回头。
只有抱着陈问渔的许栀和看向他,错愕了一瞬,又快速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确认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
不是错觉。
许栀和伸手捏了捏陈问渔的脸,“悦悦,我好像看见你爹爹了。”
陈问渔耳朵一竖,眼睛立刻开始滴溜溜地转,“爹爹?”
许栀和放下她,“嗯,在帘子后面,你去把他喊过来。”
得到明确指令的陈问渔总算是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两条腿一落地就开始跑动起来,朝着帘子方向扑过去,“爹爹!”
落后一步出来的良吉连忙侧身往旁边避了避,别看陈问渔瞧着还没到腰高,但是一跑动起来头跟个棒槌似的,他好几次没有防备被撞的往后一踉跄,被王维熙取笑了好一阵子。
陈允渡俯身,将陈问渔牢牢抱在怀中,而后动作行云流水地抱着她站起身,底盘稳的让良吉咂舌。
陈问渔抱着陈允渡的胳膊撒娇道,“爹爹,我好想你呀。”
“嗯。”陈允渡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微微颔首。
陈问渔不满陈允渡的表现,立刻小嘴一瘪。
陈允渡补充一句,语气平缓道:“爹爹也想你。”说完,抱着她朝许栀和方向走过去,“在家有没有听娘亲的话?”
“当然听啦。”陈问渔面不改色地夸自己,“娘亲让我多穿袄子,我听了。”
陈允渡:“还有呢?”
陈问渔疯狂运转小小的脑袋。
陈允渡也不催,走到桌边,将她放在一旁。
丫鬟和小厮在看见他的时候就纷纷站起身,见他过来,纷纷俯身行礼,“主君。”
陈允渡:“无需多礼。都随意坐吧。”
他一边说,一边坐在许栀和身边。
许栀和想装作淡定的样子,但眼神控制不住地落在他身上,“你怎么在这儿?还穿着这一身衣裳?”
“说来话长,”陈允渡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我一路过来还没吃饭。”
许栀和立刻被转移注意力,高声道:“掌柜。”
“来嘞!”
掌柜从后厨一出来,看见的便是许栀和与陈允渡坐在一排的画面,他怔了怔,不明白自己去后厨这段时间堂中发生了什么。
不是,怎么就坐在一排了?
刚刚不还是一幅不愿意叨扰的神情吗?陈大人你怎么说变就变?
掌柜脸上的震惊无所遁形,许栀和本想说多加两个菜,但看见他这副表情,不禁问:“掌柜,你怎么了?”
“……”掌柜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陈允渡,十分纠结。
第172章 冷不冷 “汴京已经开春,城外野杏连片……
最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小声问:“敢问这位娘子可知道自己身旁坐着的是谁?”
话音落下,旁人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只看见掌柜红了一张脸,嘴唇上下嗫嚅。
许栀和不知道为什么他出此一问,她愣了愣,才道:“自然知道。”
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自己的夫君。
掌柜心底悚然一惊。
陈问渔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指着陈允渡道:“这是我爹爹。”说完,又露出甜甜的笑看向许栀和,“这是我娘亲。”
她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堂中,掌柜忽地涨红了一张脸。
“……咳咳。”
缓了缓,他接着道:“原来是一家人,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他有心抱怨,可又不敢当着陈允渡的面说,只敢悄摸摸地在心底嘟囔:哎!陈大人你也不说清楚,我还以为你们俩人互不相识呢。
这下,许栀和可算想明白了掌柜欲言又止的神色是为了哪般了。
雨顺本来还是一副急匆匆要出门的模样,见状反倒安定了下来,他觑了眼陈允渡的神情,又看了眼许栀和,憋着笑。
良吉朝他使了个警告的眼神,雨顺连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分寸。
陈问渔打破了安静,她笑眯眯地道:“对呀,我们是一家人。”
得人解围的掌柜犹如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逢遇甘霖,眼珠子一转,立刻舌灿莲花道:“怪不得我瞧着娘子和大人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原来是一家人。后厨又添了两道菜,我去催催。”
许栀和:“麻烦掌柜了。”
掌柜摆了摆手,逃也似地离开了此地,“不麻烦不麻烦。”
他一走,本还在憋着笑的几个丫鬟小厮都有些撑不住,纷纷假装看向旁处,从桌椅到油灯,每样东西都拿出了鉴宝似的认真。
许栀和:“想笑就笑吧,此事确实乌龙。掌柜哪能刚好知道,同一日夫妻两人同时投宿一家客栈。”
“大娘子,奴婢觉得主君是特意过来找你的。”丫鬟俯身道,“否则怎么就刚好这么巧?”
良吉欣慰地露出一个笑。
许栀和重新看向陈允渡,后者白皙清隽的脸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旋即承认,“她说的不错。”
“那你过来,没有影响相州的公事吧?”许栀和问。
“没有,我处理好了再启程的,”陈允渡说,“今晚小憩一夜,明日我们一道过去。”
看来相州还是很忙。
现在善后都尚且如此繁忙,许栀和更是难以想象陈允渡前段时间又是怎样的劳碌。
陈允渡像是能读懂许栀和的眼神一样,温声道:“还好,不是很累,就是有时候看着天上的飘雪,会想你在家中冷不冷。”
许栀和的鼻尖忽地一酸,她说:“汴京已经开春,城外野杏连片,等到了相州,我画给你看。”
陈允渡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微怔之后,莞尔浅笑:“那我可有眼福了。”
雨顺多站了一会儿,明明两人的话算不上腻歪,但他莫名起了一身鸡皮,搓了搓胳膊后,他朝着良吉比了个口型,主动出门去了。
等陈允渡吃完饭,夜色已经渐深。
许栀和将陈问渔安置好后,刚走到房屋门口,便看见陈允渡单手撑着脑袋倚靠桌面睡着了。
灯火下,他的肤色暖白,衬得眼底乌青越发明显。袖袍顺着胳膊弯层层叠叠垂落,随印在墙壁的烛影一道轻晃。
这就是旁人口中年纪轻轻深得官家亲信的股肱之臣,少年登科,步步青云,看着写意轻松,实则辛苦只有自己知晓。
良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许栀和的身后,见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小声对许栀和说:“大娘子,郎君他不许我说这一路辛苦,可是我忍不住……”
许栀和回头看他。
良吉像是在脑海中构思了无数遍,得到许栀和的首肯后,立刻将这一路上的颠簸一五一十道来,他没有添油加醋,光是陈述这一路上的波折便叫人直呼好惨。
“落水那次,我都想掉头走掉算了,反正时间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差?”良吉说,“但郎君一句埋怨都没有,他只说,幸好是对岸。”
不等许栀和触动,良吉接着道:“其实我觉得是不是对岸都没差,我瞧着他那个样子,游过来不成问题。”
许栀和被他夸张的表情和语气逗得哭笑不得,感动之余,嘱咐道:“若是日后还有这样的场景,你可千万要拦住,长河水急,又是夜里,也不怕自己被水浪冲走了去。”
“大娘子放心。”良吉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将此事记在心中,他走开两步,又折返回来,突兀地冒出一句话,“郎君的身子骨一向强健,到了相州也日日锻炼,不曾懈怠,原相州团练武将出身,郎君这段时间还跟他后面学了一招半式。”
说完,良吉拂了拂衣袖,施然离去。
许栀和:“?”
是想表达陈允渡不会被水冲走吗?
她摇了摇头,放轻了步子走入房中,单手撑着侧脸的陈允渡眉心忽地一动,慢慢睁开眼睛。
“还是吵醒你了?”许栀和小声问。
“没睡着,”陈允渡眼神落在她身上,“刚刚模模糊糊听到良吉和你说话。”
许栀和:“我让他说的。别怪他。”
陈允渡一怔,笑了笑:“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其实没有想象中波折。只是苦了良吉,和我一道出来这一趟。”
许栀和莫名有些想要伸手摸摸他。
陈允渡:“刚刚匆忙,还没能恭喜你得到封赐。”
“还不是多亏了你,”许栀和瞥他一眼,“没少宣扬我的好话吧?”
陈允渡坦然:“我娘子做了好事,自然可以受之,天经地义的事情。”
许栀和听得开心,心底希望他多说几句,但面上矜持,“都是小事。”
陈允渡哪能不明白许栀和的心理,见她欢喜,伸手拉住她的掌心,夸了又夸,“娘子仁善,怀大爱,官家封赏下来后,你又派人运了一批羊毛过来,接济贫苦人家,无论是论心还是论行,娘子这正三品诰命之位,都名正言顺。”
许栀和听得耳热,将空闲的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差不多行了。”
陈允渡眨了眨眼睛。
许栀和说:“从前旁人跟我说陈大人除了檄文写的好,雅颂也不逊色于人,现在一听,我倒是很怀疑官家听了你的夸赞心情大悦,才格外器重你。”
陈允渡:“所以栀和现在心情大悦?”
许栀和:“你应该说‘这也是我的本事’。”
“哦,”陈允渡仰头看着她,“所以你现在开心吗?”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人主动伸出手牵住站着人的手,微微仰面,目光温柔又缱绻,他看得太过认真,给人一种虔诚之感。
许栀和垂眸回看,半响后,翘了翘嘴角,“还可以。”
“那天官家身边的张惟吉张公公亲自来府上宣读圣旨,说本可以给我更高的封赏,但夫君只是一介五品官身,不好差距过大。”许栀和语气有几分小自得。
陈允渡从善如流:“是我不好,拖累了你。”
“也不是,你如此年纪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许栀和说,“临行之前梅公与我说,此次你回去后,大概率又会往上升一升。”
陈允渡很随意地应了声。
说及此,许栀和追问:“对了,我现在过来,会不会影响你?若是旁人误以为你耽溺儿女情长,将一州政事抛诸脑后就不好了。”
陈允渡:“栀和可还记得我坐下后,你问我的第一句话?”
“嗯?”
“栀和问我连夜过来,会不会影响相州的公事,”陈允渡说,“你这般认真,纵使我想,你也不许。”
许栀和用一只手按住了他准备起身的肩膀,“说正经的呢。”
“不会影响,”陈允渡轻咳一声,“现在不少百姓都见一见你。等到了相州安定下来,你见了就明白了。”
许栀和:“啊?一定要见吗?”
“看你意思,”陈允渡说,“相州百姓善良淳朴,你不用紧张。前段时间大雪封路,粮食不得运进来,城中百姓无食可餐,却每日都积聚几捧梗米堆在府衙门口。现在雪化了,朝廷的粮食运过来,他们也大多有序领取,不会无端妄生是非。总之,见过你就明白了。”
许栀和心底有些震惊。
从前听闻水患、蝗灾,当地百姓大多哄抢争闹,有时候饿得狠了,直接占山为王,带人烧杀抢掠也不罕见,现在雪灾当前,竟然能秉持本心,不争不抢。
陈允渡道:“大宋之内,百姓大多纯质善良,天灾人祸,但凡有一碗热食,便不会想着劫掠他人。而发生烧杀抢掠之事,也大多是当地州府扣押了本该赈灾的银钱和粮食,百姓寻不得衙门的安稳,就会想着自谋生路。故而,很多时候错不在被天灾逼成匪寇的难民,而是无所作为的衙门。”
许栀和一时失言。
“只要给足百姓安心,让他们相信衙门不会放弃此地不管不顾,他们便会心怀希望,同时,也不会泯灭身为人的良知,”陈允渡的眸色深了深,“这样简单的事情,却有很多人弄不清楚,反而与民争利,让良民没有生路。”
他的语气忽然冷肃漠然,带着凛冽冷意。
许栀和反应很快,“你是说,有官员占据了本该赈灾的钱粮?”
刚问完,她瞬间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占据予民钱粮的多,而想着还给民的少。
第173章 再相逢 “像女菩萨会说的话。”
休整了一夜,翌日清晨,一行人朝着相州出发。
地面上初开的小花和冒出的嫩芽于冻土中收敛,已经新岁月余,但地面上还零星可见堆积的雪,来往脚印、车辙印碾落成灰黑污泥。
阡陌交通的小径上房屋错落,今日还算天晴,不少人都找了梯子重新拾掇屋顶,收拾得累了,就会在茅草顶上歇一歇,躺着面向太阳。越往城中走,被风雪压毁的房屋就越少,袅袅热雾连片,烟火气十足。
一路上,光是许栀和所见,便至少二十余人朝着陈允渡打了招呼。
陈允渡对这个场面司空见惯,有时淡淡颔首回应,有时会停下来问一问那人近况,得知一切都好时,才继续往前走。
临近衙门,有官吏走到他旁边拱手道:“陈大人,刚刚有一批粟米送了过来,请您前去处置。”
陈允渡看向许栀和。
“你有公事先去忙就是,”许栀和示意他不用担心自己。
“好。”陈允渡点了点头,又留下良吉随行,“她们两人前些日子我就预留了空闲,你去将人请过来。”
良吉:“是。”
许栀和目送陈允渡进入官府后,才跟着良吉一道去他们居住的小院。
小院坐北朝南,院中不似汴京假山叠翠,而后空落落平泥地,正中央立着一张石桌和环绕其的四个石凳。
此时光线正好,坐在石凳上晒晒太阳亦舒服。
“郎君一到府衙就变得事忙,不常在家,且近身伺候的只我一人,故而隔壁几间屋子还没收拾,”良吉挠了挠头,“还请大娘子在此小坐片刻。”
许栀和微微颔首,同时给了身边人一个眼神。
随行过来的丫鬟和小厮动作麻利地进去帮良吉收拾,里面的东西和客栈一样简单,擦拭一遍就能住人。
陈问渔刚见陈允渡那会儿尚且开心雀跃,真见过后,身上笼罩的期待又被紧张所取代。这段时间爹爹不在家,冬日寒凉,背书习字拖了一日就忍不住拖沓第二日,细细算来功课已经落下很多,她怕陈允渡考校,正在临时抱佛脚。
院中响起她念念有词的稚嫩嗓音。
良吉见有人帮忙,与许栀和招呼了一声,就独自出门。
雨顺嘀咕:“刚刚郎君还让他时刻陪着,现在转头就不见了踪影,良吉大哥这差事啊。”
许栀和看他一眼,“还在郁闷没找到铺子?”
雨顺偏了偏脑袋不说话。
那一夜大家都在休息,只有他趁夜跑遍了长河渡的镇子,也是稀奇,偌大的一个镇子连一家空铺子都没有。
“我问了掌柜,他说经营不善的铺子一旦有意转让,立刻就会被人盯上,”许栀和说,“走之前我特意拜托了掌柜帮忙留心,有消息了咱们就去。”
雨顺恢复了点精气神,走到陈问渔的旁边与她说话,后者小脸紧紧绷着,严肃地伸手五指挡在两人之间,“现在不可以打扰我,我正在背书。”
雨顺闻言凑过脑袋,“背哪段?我少时被郎君和兄长逼着读过不少书,说不准还能和你练练。”
陈问渔鼓着腮帮子眨了眨眼睛,百忙之中抽空点了点摊开的书页,“这一处——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雨顺:“……”
陈问渔问:“你背过吗?”
雨顺实话实说:“我一句都没听过,告辞。”
他吃了个瘪,默默回到许栀和的身边坐着。
陈问渔失望了一会儿,又开始摇头晃脑重复念诵。时间紧任务重,她开始后悔自己冬日的时候为什么不抽空看一看。现在只剩下短短几个时辰,她怎么记得住。背着背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抱着书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瞧着许栀和。
许栀和被她的眼神看得心软,招呼她带着书过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陈问渔的眼睛亮了亮。
许栀和接过她手中的书,根据自己观察和整理陈允渡书桌的经验折了几页纸,“旁的记个囫囵,这几篇多看看。若是真的不会,你叫我就是。”
陈问渔用力地伸手抱住许栀和。
如果娘亲每次都愿意给她缩小范围,那么今年去书堂也未尝不可。
梅爷爷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今年新带了几个有才学的寒门学子,其中两人是爹爹举荐过去的,学生变多,他就想着重操旧业,得空时候继续教书育人。
她虽然年幼,但可以和称称小姨一道在旁边坐着听学。
陈问渔只敢在脑子中这么一想,随后按着许栀和选定的范围开始摇头晃脑。
许栀和闲下来,拿了笔纸开始作画,昨日她答应陈允渡,要给他画一幅城外漫山遍野的野杏。现在光线柔和,微风不燥,正合适。
院中几人各忙各的,无序又和谐。
直到一声“师父”响起在许栀和耳边。
许栀和运笔的动作一顿,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她有段时间没作画了,刚刚蘸墨填色,忽地就想起陆云阔和梁影,现在更是好,直接就在脑海中响起两个人的声音。
她放下毛笔,准备清一清心神,刚一抬头,就看见两双湿漉漉的眼睛一丝不苟地盯着自己。
像是雨天里的幼兽。
此刻,两只幼兽安安静静站在良吉的身后。
“云阔,梁影?”
现实和幻听一时间重合又错开,顿了顿,许栀和不确定地喊。
两张脸同时开始小鸡啄米,“师父,我们也是刚到相州不久,当时府衙缺人手打粥,我们俩就去了。这段时间荒废了丹青,还请师父莫怪。”
说着,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朝着许栀和俯身行礼。
许栀和:“这有什么可责怪的,快些起来。”
梁影和陆云阔得到应允,才松了一口气。
陆云阔语气难掩兴奋:“当时和梁影姐姐选择来相州,就是猜到了能在这儿见到师父。果然,现在可不就见到了!师父,你都不知道这一路我有多想你。”
在汴京的时候还不觉得,真到了自己开始摸索着远行,才发现天下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累的时候会想家,家是许栀和所在的方向。
陆云阔年纪小,有时候忍不住哭鼻子,偷偷地没让梁影姐姐发现,怕她担心。
但梁影心思细腻,还是发现她情绪的波动,两人才当机立断,从渭南一路至相州。说来也奇怪,这一路上遇见的挫折比北行要多,心却是安定的。
许栀和被她抱了个满怀,微怔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我也想你们。怎么样,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看了大漠,看了九曲长水,但还是最想当初小巷前的槐花树,以及方梨姐姐做的槐花饭。”陆云阔比着手指,“还有东水巷的瓦瓮,曹婆家的肉饼……”
梁影听得发笑,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拍,“悦悦还在背书,你这样讲,岂不是乱她心神。”
被点名的陈问渔伸手捂住自己耳朵,口中小声念着“不听不听”。
陆云阔腼腆一笑。
梁影等她说完了,才开口,她的年岁比陆云阔稍长,行事作风看着也比云阔更成熟稳重,她先是询问了许栀和的身体健康,得到一切都好的回复后,说起两人此行的见闻。
见闻都是经过挑选的,梁影像是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说起来流畅简单,但字与字组合起来的画面却又那么的惊心动魄,渭水湍急,长风猎猎,兽鸣嚎嚎。
从她们两人的用词中,可以清晰地听出梁影对山川河海的喜爱,也能体会到陆云阔对平静安宁的向往。她们自从拜她为先生后就形影不离,未来或许会继续结伴前行,又或许两人会各自寻找自己的前路。
梁影说完,忽地说起另一件事,“对了,从渭水过来路上,我们还遇见了陆姑娘。她与师父关系甚好,我们问她要不要一道来相州。陆姑娘说相州有陈大人在,旁的地方更需要她。”
许栀和莞尔:“像她这位女菩萨会说的话。”
梁影跟着一道笑:“嗯,陆姑娘托我们给师父问好,但没说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听她的意思,是要一路西北行。不过岁月漫长,日后总能有再见之时。”
许栀和深以为然。
两人在小院待到了日暮,依依不舍地离开,得到许栀和还会多待几日的保证,脸上才重新浮现笑容。
陈允渡处理完事情已经是深夜,甫一回来,便看见许栀和脸上的笑,不禁慢了脚步,“见到她们了?”
“嗯,见到了,梁影成熟稳重,云阔烂漫率真,一路上的见闻颇为有趣。”许栀和转述两人的见闻,说完,感慨道,“若是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也要一起去看看。”
陈允渡温柔地看着她。
终于背完课业的陈问渔偷偷溜了进来,听到两人的对话,立刻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去哪里?”
“还没定,等你娘亲定下来咱们一起去,”陈允渡招手让陈问渔过来,伸手擦了擦她鼻尖沾着的墨水,“刚刚在背书?”
陈问渔有些心虚,求助地看向许栀和。
陈允渡淡声:“嗯?”
“嗯,在背书,”陈问渔闭了闭眼睛,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爹爹你问吧!”
陈允渡随意抽问了几个,陈问渔一开始心中紧张,后面发现差不多都是娘亲给自己圈出来的部分,瞬间底气十足,声音朗朗,像模像样。
最后一个问题落下,陈问渔底气十足,“怎么样!”
“尚可。”
陈允渡一面说话,一面低头将指尖沾上的墨水在她粉白的脸颊上抹开,左边三横右边三横。
陈问渔只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痒痒的,她扑闪着眼睛,只当自己脸上沾了墨水,爹爹在帮她擦。
然后她整个人被转了一圈,面朝着许栀和。
第174章 花脸猫 “其实,还蛮可爱的。”……
作壁上观的许栀和随意瞥了一眼,口中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陈问渔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连忙担忧地看着许栀和,“娘亲,你没事吧?”
“没事,”许栀和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但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笑容不妥,轻咳一声移开视线,对身边的丫鬟道,“去准备一盆温水。”
丫鬟领命退下。
陈问渔抬头看着许栀和。娘亲要温水做什么?
片刻后,丫鬟端着温水过来,许栀和朝陈问渔招了招手,“过来。”
陈问渔慢慢走到许栀和身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非常淡的笑声,她刚准备回头看去,下巴就被许栀和捏在手中,一方沾了水的帕子印在脸上。
许栀和的力度控制的刚刚好,陈问渔闭着眼睛方便她的动作,过了一会儿,脸上的触感消失不见,她睁开眼睛,看见许栀和正在洗帕子。
水声嘀嗒,陈问渔迈着小短腿凑近,从泛起层层波纹的水面中看清了自己的脸颊。
虽然只能模糊看清个大概,但右脸上还没擦去的三根横线很是显眼。
陈问渔短暂地迷茫了一瞬,瞬间回过头,怒气冲冲地朝着陈允渡望去。
她还以为爹爹刚刚在做什么呢,怪不得她一回头娘亲就笑出声,原来自己是这个模样。
“爹爹!”
坐着的陈允渡安如泰山,一只手随意搭在自己的双腿上,另一只手轻叩桌面,嘴角还带着未散开的笑,“其实,还蛮可爱的。”
陈问渔:“那我给你画一个?”
陈允渡没说话,似乎在思考她这句话的可行性。
陈问渔快言快语,说完后,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甚好甚妙,于是拍着双手,跃跃欲试地看着陈允渡,眼神希冀。
陈允渡想了想,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要。”
陈问渔把自己当成了小羊,低着脑袋就朝陈允渡撞了过去,后者没有防备,顺势往后一靠。她顿时感觉自己占了上风,一巴掌拍在陈允渡的腿上,“服不服气?”
距离一近,她脸上只擦洗了一半的小猫脸更显滑稽。
陈允渡忍俊不禁,但又不敢让陈问渔发觉自己在笑,只能低下头作势揉了揉自己被撞的地方,放缓了声音哄她:“服气了,悦姐快收了神通吧。”
陈问渔轻轻哼了一声,带着大战得胜的骄傲。
许栀和无奈地看着两人:“好啦。快过来把脸上的小花猫洗掉,等墨水干了更难洗。”
陈问渔听到许栀和的呼唤,瞬间回过神,蹦跳着朝她跑过来。
……
许栀和在相州待到了春末。
这和她刚开始计划的几日毫无关联,不过每每看看陈允渡熬到深夜,以及梁影和陆云阔的眼神,她就会忍不住心软,到了后来她干脆放缓了自己行程,等陈允渡处理完相州事宜,一家人一道回去。
在陈允渡奔波灾后事宜的同时,许栀和也没闲着,相州雪灾后不少城中富商前往别处避难,她趁着低价买了好几间,只能人手和材料布置妥当,就可以开业。
长河渡也传来好消息,客栈掌柜留心着铺子变动,有了变动后立刻派人告知许栀和。
许栀和用了一天功夫,带着雨顺去了一趟长河渡。
几番杀价,铺子的原主人终于点了头。
地契拿在手里后,许栀和偏头看了眼客栈掌柜,“劳烦准备一份纸笔。”
客栈掌柜连忙亲历亲为准备纸笔。
雨顺看着客栈掌柜比从前殷切了几分,忍不住小声和许栀和道:“大娘子,我怎么觉得他变了?”
许栀和:“你也发现了?感觉这一趟回来,他比从前还要客气。”
掌柜的客气划分为三个阶段,一开始面对他们只是寻常富贵客人的殷勤,后来陈允渡出现后,掌柜的客气中带上了几分尊敬,现在过来,活脱脱带上了几分畏惧。
雨顺摩挲着下巴,“难不成……”
许栀和:“嗯?”
“难不成,”雨顺若有所思,“大娘子你做了什么事吓坏他了?”
许栀和忍了忍,没忍住,“你给我出去。”
雨顺麻溜地应下,“得嘞。”
掌柜端来了纸笔,见许栀和身边没了雨顺,脚步一顿,然后俯身将纸笔放在许栀和面前的桌上。
墨还没有研磨,许栀和用银匙往砚台里添了点水,拿起墨膏慢慢研磨。
掌柜道:“许娘子,这种小事交给我就好。”
许栀和将墨膏递给她,自己默不作声在旁边润着笔,等墨色浓厚,她蘸了墨水,提笔在纸上写字。
掌柜默不作声地瞧着她,心中暗戳戳想:这样安静的情况下,许娘子看起来倒是和常人并无区别。
许栀和写的很认真,写完后,她吹了吹未干的墨痕,一边折起来一边问旁边的掌柜,“看什么?”
“!”掌柜以为自己的动作十分小心,不料还是被她发现,嘴比脑子反应更快地回答道,“前些日子我回了一趟潘家总部,原来许娘子和郎君是好友,心中倍感震惊而已。”
毕竟郎君年纪轻轻手握那么多产业是因为祖上的积荫,而这位许娘子听说是白手起家,羊毛手衣、描金丹青和金酥薯蓣皆出自她之手,让人不得不惊讶。
她也就二十几岁的年纪,在汴京那帮老家伙的口中,被夸的比相州菩萨还要神奇。
许栀和语气恍然:“原来是因为这个。”
掌柜听着她不以为意的嗓音,忍不住道:“这难道还不厉害吗?许娘子能在这个年纪到达如此地步,日后说不准能超过……”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站在门口的雨顺竖着耳朵听着里面两人的交流,听到交谈后从门扉露出半个脑袋,“老头儿,你也想弃潘从许?”
掌柜:“什么弃潘从许……呸呸呸,雨顺小郎君可莫要坑我呀。”
他没有雨顺那么大的魄力,人家是跟在郎君身边从小服侍的,和他不一样。若是他表现出一点儿不愿意,说不准长河渡客栈的掌柜就要换人来当了。
掌柜并不想失去这份很不错的工作。
许栀和看了一眼雨顺,“怎么说话的?”
雨顺本还想调笑两句,听到许栀和的声音,顿时老老实实道:“是我口误,还请掌柜莫怪。”
掌柜猛地一阵咳嗽,连忙摆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雨顺小郎君自便即可。”
许栀和:“既然你从潘光那儿知道了,日后长河渡金酥斋还烦请掌柜代为照看,我随夫君在相州小住,等事情了了就会离开,到时候远亲不如近邻,就拜托掌柜了。”
掌柜:“许娘子放心,我定会好生照看的。”
他这趟回去瞧了金酥斋的营收,那数字长河渡客栈策马莫及,别说金酥斋本身底子就好,若真有人闹事,都无需陈大人的名号,许娘子自己的三品诰命都能让不少人望而却步。
许栀和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另外这封信,还请掌柜托人送去驿站,”许栀和将字迹干透的信纸折叠放入信封,“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离开了。”
掌柜立刻道:“举手之劳,许娘子放心离开就是。”
他将两人送到长河渡口,马车的身形渐小,他转身往回走。
不知怎的,他感觉虽然现在大宋最富莫出潘家,但日后,说不准就会易主了。
……
春末夏初,阳光清正高悬,万缕金光如绡纱拂落,一路绿意盎然。
汴京城门口,车队依次进城。
陈允渡从马车中递上文书,守门的将领阅后,连忙将人放进来。
“陈大人一路辛苦。官家有旨,说是大人连日奔波实在辛苦,可在家中小憩两日再入宫回话。”
陈允渡颔首,“有劳。”
“应该的,”将领拱手,“陈大人为国为民,下官很是敬佩。”
马车走出去一段路,许栀和忽然兴起,学着刚刚将领的语气,十分钦佩地喊了声“陈大人”。
陈允渡坐在马车上稳如泰山的身形一晃。
“可算是出名了,上次你这么出名,还是刚考中榜眼那会儿,”许栀和单手托着下巴笑,“不过时间过得太快了,去年新科又出了三位一甲……”
“代代有人,方能江山长久,”陈允渡并不在意,顿了顿,看向许栀和,“你刚刚喊我什么?”
许栀和故作不解:“我刚刚喊你了吗?”
陈允渡默默看着她。
许栀和有些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脑袋,但还是忍住了,“官家允你两日休整,你什么时候去看梅公?”
陈允渡有心前一个话题,但听到许栀和的问题,还是顺着她的话头道:“稍后换身衣裳就去。”
“这么急?”许栀和道。
陈允渡:“早点和先生说完,后面两日就能好好在家休息了。”
“也对,”许栀和说,“不过你可能要迟些,梅公说悦悦到了年纪,准备让她在书堂跟着一道听学,你和先生虽然关系近,但该备的束脩还是要准备好。”
陈允渡:“我记着的。”
虽然看着和陈问渔偶尔拌嘴吵闹,但关于她的事情他一直记在心底。
许栀和弯了弯眼睛。
陈允渡的记性她向来不怀疑,毕竟他可是听几遍就能将原文大差不差复述出来的人,这样的记性,只要他有心,就没什么记不住的,何况那是悦悦。
表面上嘴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准备了。
不过现在陈允渡和陈问渔还处在闹别扭期间。
继上次花脸猫事件后,陈问渔又被陈允渡捉弄了一回,两人定下的约定是十篇诗经。陈问渔一边埋怨一边苦着脸背,许栀和看不下去找陈允渡理论,说他仗着年纪以大欺小。谁知道后者随口就将十篇背了出来,那时距他不看诗经已经过去了四年半有余。
“我背这十首的时候,和悦姐年纪差不多,”陈允渡一脸无辜地看着许栀和,“先与我立约的是她,娘子怎么来问我?”
许栀和越过陈允渡飘拂的发丝,看见了门后面一颗破碎的童心。
有一瞬间,她都想跑上前对陈问渔说:算啦算啦,别和你爹爹立约了,倒不是娘亲轻视你,只是你现在年纪太小。如果真的不服气,不如先等个二三十年,到时候你爹爹垂垂老矣,你取胜岂不是轻而易举?
但许栀和还没追出去,陈允渡就接着道:“况且,她说要是她赢了,要连着十天不习字,不起床……”
许栀和一怔。
门框后的小脑袋瞬间消失,速度之快,连许栀和都有些瞠目结舌。
想起此事,许栀和欲言又止,“后面悦悦找我背了那十篇诗经,她既然做到了,你和她也不要闹别扭了。”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许栀和蹙起眉心。
两人不算是在闹别扭,只不过父女两人的相处方式便是如此,一个撞了南墙不服输,另一个没那么惯着,很符合家中一贯情形。
好在陈允渡明白许栀和的意思,“放心,待会儿我就和悦悦和解。”
第175章 心里话 “你可别说了。”
陈允渡做出承诺,兑现的也很快。许栀和回到屋中刚换了身衣服的功夫,一推开门,赫然便是父女两人等候在外的情形。
为了配合陈问渔的身高,陈允渡半蹲着,正小声说着什么。
一阵风吹过,树上新冒出的淡粉色小花簌簌轻颤,随着绿叶摇曳不休。树下的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约定,许栀和看见陈问渔主动伸出小拇指,笑得眼睛弯弯。
听到门扉声响,刚给大拇指盖印的陈问渔立刻偏头朝许栀和看了过来,迈着小碎步跑到许栀和身边。
许栀和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不慌不忙走到自己身边的陈允渡,不着痕迹地表示了一下自己内心的惊讶。
这么快就重归于好了?
陈允渡朝许栀和伸出手,压低声音道:“和好了。”
许栀和一手搭在他伸出的指尖上,另一只手握着陈问渔,趁着后者没注意,飞快道:“效率很高,不愧是陈大人。”
陈允渡嘴角上扬了几分,面上依然淡定,“自然。”
到梅府临近傍晚,梅尧臣早早得知陈允渡回来的消息,带着刁娘子等人站在门口等候。
许栀和下来后先带着陈问渔与众人见礼,扫到梅静宁的时候忽然发觉她身边站着一个身姿高挑的少年郎,少年容貌清秀内敛,头上竖着高马尾,瞧着不像是书生,倒像是行侠仗义的小郎君。
刁娘子主动介绍道:“允渡,栀和,这位便是曾与你们说起过的薛侍郎的幼子薛通,他和静姐儿已经换了合婚庚帖,到时候二人成婚,还要请你们过来吃一碗喜酒。”
陈允渡扫了他一眼,微微颔首,“自然。”
薛通看着陈允渡,眼神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十分激动。
梅静宁看着他激动震颤的样子,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主动开口道:“允渡兄长,薛通一直很敬仰你的才学,他这次过来还带了两篇策论请你指教。”
她说完,顿了顿,略显不好意思道:“薛通他与兄长不甚熟悉,怕麻烦了您,还请兄长莫怪我多事。”
陈允渡摇了摇头,“怎么会,指教说不上,只能分享自己的心得,供薛小郎君参详。”
一边说着,他一边朝薛通微微颔首。
薛通的腿开始有些发软,他呼吸急促又兴奋:“陈大人太谦虚了!能得到您的指点,是汴京多少人求不来的机缘。”
梅尧臣觑着陈允渡的脸上,早年时候陈允渡的脸皮薄,稍微发生点什么事,立刻就会染上薄红,现在考出来入了仕,整天戴着张面具和旁人打交道,旁的没学会,到时候这脸皮比以往更厚了。
换成从前的陈允渡,听到薛通这般直白又热烈的追捧,怕不是当场咳嗽出声,连连拂袖。现在能坚持这么久,可算是成长了。
梅尧臣心底有一丝欣慰,又有一丝对从前自己单纯稚嫩小徒儿的怀念,那时候的陈允渡真可谓嫩得能掐出水,举手投足都泛着一股傻气,尤其是见了许栀和后面那段时间,简直能看出傻气的具象化。现在……不一样喽,有时候朝堂上,即便是他也看不透陈允渡的打算。
不对!
梅尧臣天马行空的深思猛地一顿,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陈允渡的耳根。
好小子,原以为你现在风雨不动安如山,现在看来,内心并非全然没有触动嘛。
梅尧臣看了一会儿,颇感新奇,若是没有薛通在场,他估计会直接出声调笑陈允渡一番,但今日有小辈在此,他不愿意折损了陈允渡在薛通心目中神圣高大的形象,太累抬袖子佯装嗔怒道:“这么说,你是嫌老夫教的不够好了?”
薛通从见到陈允渡的喜悦中回过神,飞快道:“怎么会啊父亲!陈大人是您的学生,我夸赞他同样在夸赞您。”
梅尧臣猝不及防,猛地咳嗽几声,“现在喊父亲还有些太早了。”
薛通面色涨红,“是我心急了。”
梅尧臣和刁娘子率先转过身,梅静宁用力在薛通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后者有些无措地挠了挠头,“我不是有意将心里话说出来的。”
梅静宁脸红了,“你可别说了。”
她刚刚还想与薛通说陈允渡只是看着不太好接近,其实对身边人十分照顾,这么一闹,她不好意思再和薛通并肩走在一排,走到许栀和的身边,默默抬头看着陈允渡。
陈允渡卡顿了两秒,放缓了步子,将许栀和身边的位置让给梅静宁。
后排只跟着薛通。陈允渡和他走在一排,薛通若有似无地想要放缓步子表示尊敬,陈允渡看出他心中所想,道:“无碍,一家人不计较这些。”
薛通呼吸都迟钝了几分,旋即快速跟上来,和陈允渡并肩而行,“陈大人,家父在家中常提起你,说你金鳞不束,未来可堪大才。你在相州所作的《雪锢相州记》我读了三遍,尤其是‘及霁,四望皑皑如银海,雪深没膝,衢巷尽失轮毂之迹’这一句。”
梅静宁还在专心听着薛通的话,还没等她在心底夸薛通一句“孺子可教”,耳边忽然响起了许栀和揶揄的笑:“我不是有意将心里话说出来的。”
梅静宁:“许姐姐,你变坏了。”
许栀和不认:“我可没有,我只是复述了那句话。”
梅静宁辩不过她,“笑吧笑吧,阿通年纪轻,笑一笑也无伤大雅,反正都是一家人。”
许栀和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确实,薛小郎君百闻不如一见,原以为是少年老成,没想到满怀少年意气。”
梅静宁:“姐姐也不必替他挽尊,直接说傻就是了。”
“他可不傻,”许栀和说,“否则也不能数年如一日的坚持看你,讨你欢心。他待人赤忱,很容易讨人喜欢。”
“这确实,父亲和母亲已经完全接受了他,”梅静宁道,“只是婚事在即,我心底忽地不安定起来,说来惭愧,明明一开始最期待的是我,可现在婚期将近,我却越发舍不得父亲和母亲,也舍不得许姐姐你。”
许栀和说:“不过几条巷子的距离,你若是想回来,直接叫人备了马车,我们随时随地都在。”
梅静宁目光希冀,一瞬后,又黯淡下来,“前些日子见了姨母,姨母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时常回娘家,怕导致流言蜚语,诸如夫妻不睦、家族不修……”
“荒谬,即便嫁出去了,你也依旧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要是想回来,直接回来就是,你爹娘可并非在意虚名之人,”许栀和看了一眼前排被梅尧臣举高高的陈问渔,“至于旁人的话,只当没听到就是了。”
梅静宁看着许栀和的侧脸,心中对于离开自己成长之地的担忧忽然消退了不少。
许姐姐说的对,即便是嫁了人,脚长在自己腿上,真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至于旁人无关痛痒的恶意揣测,当耳旁风付之一笑也罢了。
想明白后,她心情豁然开朗,亲昵地抱住许栀和的胳膊,如儿时撒娇般的蹭了蹭。
桌上的饭菜早已备好,众人落座,丫鬟有条不紊上前布菜。
近几年,陈允渡步步高升,梅尧臣也不甘示弱,颇有几分大器晚成的感觉。
只不过梅尧臣已经过了利禄心最鼎盛的年纪,没了年少时干预天公试比高的气魄和张狂,只想留在国子监中教书育人,将满身颠沛的见闻和渊博的学识传于学生。故虽然当今官职不如陈允渡高,但朝中小半官员都曾在国子监受过梅先生的点播,受人尊敬。
梅府的门庭恍然一新,有时梅尧臣都不知道自己是陈允渡的一场机缘,还是陈允渡给自己带来了机会,总之,梅府也愈发变好,祖宅那边选出了几个新的小辈,那是一群见了梅佐都要要叔伯和叔公的孩子,预备着六月送来一道听学。教一个是教,教一群也是教,梅尧臣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年纪大了,家宅中热闹点,他很喜欢。
家宴向来不遵循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两杯温酒下肚,连带着满院的春色都变得多愁善感,梅尧臣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忽地长叹一口气,“你这孩子,我惯是知道你的脾性,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担着。这一趟相州之行并不轻松,若不是富相公和冯京,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一路上的辛苦。”
说着说着,梅尧臣的嗓音中带上了哭腔。
冯京两年前和富弼的女儿成婚,这一趟跟着一道北上赈灾,比陈允渡早两日回来。若不是去了一样富府,他还不知道陈允渡这一路上多辛苦。
不仅要想着对抗天灾,还要时刻提防着人祸。
梅尧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筷子放在一旁,刷地一下站起身。
刁娘子连忙按住他的肩膀,“不是说好了孩子过来让他安安心心吃顿饭吗?就说不该让你喝这酒水,两杯下肚,你什么都忘了是吧?”
梅尧臣眼眶湿润,倒是没哭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我就是心疼允渡,他年纪还小呢。”
陈允渡自入朝后名字便一直响当当,以至于不少人都忘了,他现在刚到二十五。
刁娘子也心中酸楚,但此刻小辈都在场,梅尧臣喝酒已然失态,她身为长辈应控制局面。
她伸手拍了拍梅尧臣的背安抚道:“好啦好啦,别难过,允渡不是好好地在陪你吃饭吗?他一路上本就辛苦,你还让不让他好好吃完这顿饭了?”
第176章 春笋 “还得她爹爹抱。”……
被教训的梅尧臣回神,他抹了抹脸,“是我多嘴了,今日大家团聚一处,不说那些不开心的。”
刁娘子松了一口气。
陈允渡知道梅尧臣是太过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扶着梅尧臣坐回位置上,“好在此行一路平安,等饭后,学生还有一些疑问求教。”
梅尧臣眼睛一亮,他克制着自己的喜悦矜持道:“虽然你现在瞧着不错,可阅历还是不及我,勤学多问,这样才对。”
刁娘子看着眼前这一幕,笑着道:“夸你两句,你就恨不得尾巴翘上天?”
堂中又恢复了活络的气氛。
饭后,梅尧臣与陈允渡一道朝书房走去,薛通站在后面欲言又止。
陈允渡脚步微微一顿,朝着站在柱子旁边的薛通道:“你一道过来。”
薛通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陈允渡,梅静宁在旁边催促他,“快去呀,和你说过,父亲和允渡兄长都是很好说话的人。你在他们面前不必拘束,但也不要失礼。”
“我记得,你放心。”薛通低声向她保证,“那我去了。”
梅静宁:“你个呆头鹅,快些去吧。”
梅尧臣和陈允渡站在原地等他,三人聚齐,才一道朝着书房走去。
梅静宁目送他们离开,一抬眼,正好对上许栀和似笑非笑的眼神,脸上一窘,“许姐姐,见笑了。”
“没事,谁不是从年少时过来的。”许栀和一边说一边用盐渍梅子投喂陈问渔。
最后一颗喂完,陈问渔等了一会儿,迟迟没有等到下一颗,自发用小手扒拉许栀和的掌心,确认她两手空空后,面带希冀地看向梅静宁。
“静宁姨姨——”
梅静宁摊开两只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问渔略有些失望地挪开视线,下一秒,迈着双腿朝一旁的刁娘子跑过去。
刁娘子正在收拾东西,见她过来,俯身将她抱在怀中,开春以后悦悦又长高了一点,从前她被称称练出来,能抱一两个时辰不喘气,现在刚抱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腰酸。
她走到椅子上坐下,分担了自己腰椎上的力,同时笑着道:“悦悦还想吃啊?”
陈问渔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要吃。”
“那可不行,”刁娘子说,“悦悦快要换牙了,这梅子郎中说过,一日三颗为宜,不可多吃。”
陈问渔可怜兮兮地眨巴眼睛。刁娘子心底一软,忍不住想要吩咐身边的丫鬟再取一些过来,刚准备喊人,又恢复了清醒,神色坚定道:“不可以。”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陈问渔哭出声的准备,谁知道后者只是遗憾地瘪了瘪嘴,发出轻糯的声音,“那好吧。”
刁娘子心中怜爱更甚,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乖悦悦。”
雨顺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他双手紧紧合十,像是紧紧地拢住什么,他放缓脚步走到陈问渔的身边,朝她招呼:“悦姐儿,快过来瞧瞧这是什么?”
陈问渔立刻好奇地探头望去。
雨顺离得更近,将拢紧的双手缓缓放开一条缝隙,露出里面一只碧绿色的蚱蜢。
蚱蜢看着刚被抓起来不久,一见到天光立刻动了起来,陈问渔惊叹地呼出一声。
雨顺:“走,悦姐儿,我带你去别处玩。”
陈问渔哪有说不好的道理,她立刻回头,像补偿一样轻轻抱了抱刁娘子的肩膀,乖巧道:“刁奶奶,悦悦待会儿回来。”
刁娘子,“去吧去吧,路上慢点。”
等陈问渔跟着雨顺消失在堂中后,刁娘子才得空捶了捶自己的肩膀和后腰,苦笑着看向许栀和与梅静宁,“老喽,越发不中用了。”
许栀和:“刁娘子说的哪里话,我现在在家也抱不了多久,还得她爹爹抱。”
刁娘子:“确实,这小孩儿跟那春笋似的,一天一个样子。冬日我给悦悦做的衣裳是不是小了?改天你们陪我去布坊瞧瞧,我再去做两身。”
“够穿够穿,”许栀和说,“自从悦悦出生后,你、我小舅母,还有书容姐姐,庆妤和方梨,变着法子地给她做衣裳,到现在我都没带她去过布坊。”
“外头的衣裳再精贵,哪有自家做的柔软妥帖,”刁娘子道,“况且做两身衣裳的功夫,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她说的十分自然,已经打定了主意重新给这些小辈做两身新衣裳,“就这么定了,这几天瞧着天色不错,到时候你们陪我一块儿出门。”
许栀和与梅静宁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和刁娘子的巧手不同,她和梅静宁都是不太会女红的,梅静宁小时候被梅尧臣按照才女的标准培养,后来能文善道,却捏不了绣花针,还让他好生担心一番日后难说亲事。没成想姻缘自有天定,他不去想,青梅自有竹马送上门。
至于许栀和,更让人费解了。在悦悦出生半年后,小舅母汤昭云特意从任上来到汴京照顾了她两个月,她和刁娘子相见恨晚,见许栀和躺在床上休养无趣,纷纷主动说要教她做衣裳。
“你做出来的羊毛毡活灵活现,织出来的羊毛手衣也是样式精美,区区针线功夫,想必不会太难。”
刁娘子说的斩钉截铁,小舅母在旁连连附和。
只有方梨在旁边看好戏曲似的捂着笑。
许栀和连穿针都费劲,好不容易穿上了,在刁娘子手中能运转自如的一根针,在她手里仿佛是什么大凶器,不是扎到拇指,就是扎到食指,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以血绣红梅。
抑或是一条直线,被她绣的歪歪扭扭。
一个月后,小舅母汤昭云率先撑不住,“人皆有天赋,或许栀和天赋不在此,她的天赋神通啊,就在她这小脑瓜里。”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点了点许栀和的脑袋。
刁娘子深以为然,“也是,反正有我们几个在,缺不了她们娘俩的衣裳。”
至此,让妙手如刁娘子和汤昭云都望而却步的许栀和终于顺理成章放弃了针线,重新抱上了话本。方梨对这个结果没有丝毫意外,这两位这些年来对许栀和几乎可以用宠溺来形容,在别家不会女红的头等大事,在她们眼中也不过是让她学会可以解乏的乐趣,学得会就会,学不会还有她们在呢。
方梨在心底不止一次地想,姑娘一个多月都能绣出一条直线,未必是真的天赋不在此。而是姑娘一说累了,一被针扎,两位娘子就像被针扎到的是自己一般,恨不能将针线抛的远远的,最好一辈子都被再近许栀和的身有关。
她心底这么想着,面上却抓紧机会在旁虚心求教两位娘子如何引线走针,短短一月,她的女红功夫更上一层楼。后来没了刁娘子和汤娘子在旁边指导,她自己也能独立完成复杂的绒绣和双面绣。
确认自己已经习得的方梨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再给许栀和做一身新衣裳——这般,和两位娘子又有何不同?
……
书房中。
梅尧臣坐在前排,陈允渡和薛通并肩坐在后排。
陈允渡将自己这数月以来积攒的问题问出,梅尧臣思索一番,依次解答,到了后面两个问题,他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犹豫一番,谨慎道:“这笔账牵扯多种数学,究竟如何,我明日去国子监与其他祭酒商讨一番。”
陈允渡拱手:“多谢先生。”
“你我之间,不必说谢。”梅尧臣呷了口茶,神色悠悠问,“可还有什么困惑。”
顿了顿,他补充道:“不限经史典籍,不拘诗词策论,凡人生困顿,皆可问。你既然拜我为师,我能予你的,不止书本方寸。”
陈允渡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今日凝眉,非为我心之道受阻,非我于茫然歧路中无措,只是我还在等待一个时机,才能完成我心中愿景。”
梅尧臣看着他。
陈允渡的眸中如他所言,并无半分困顿不解,也无零星迟疑,一如他少年初学,矢志不渝的清明纯澈。
他心中道之坚,纵梅尧臣浮沉半生,阅人无数,也为之震撼。
在初次接触圣贤书时,学子大多怀揣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信念,步入仕途,潇潇富贵迷人眼,多少人自此自愿或被动失去本心,成为沧桑世事的一粒尘粟。
但陈允渡不为之,他自踏入官场,所求从未更改。也幸好他得逢明君,否则就他这油盐不进的性子,早早就成了党派争斗下的牺牲品。
“道阻且长啊。”梅尧臣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叹。
陈允渡起身,朝他拜了拜。
这一趟北行,他看见在官家听不见的地方,张家伸出来的手遮盖了原先的清风朗月,从漕运到赈灾银无一幸免,甚至都无需刻意收集证据,只需要出门去看、去听,就能写下了三页纸不重样的檄文。同行的官员劝他不要将主意打到张家身上去,张家无所顾虑,是因为只要宫中那一位不倒,张家永远都不会真的灾厄将临。
两人不再说话,脑海中闪回当年官家不顾包拯反对,封张尧臣为三司使,又想起当年上元佳节,张尧佐挽弓设灯,纵箭伤人。
薛通在旁边似懂非懂的听着,连带着呼吸声都放轻了些,生怕打扰到沉默中的两人。
陈大人虽然没说话,他却能听懂他未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和“虽九死其尤未悔”,至于两人心照不宣的愿景和时机,他只能壮着胆子猜测是张尧佐和张贵妃。
张贵妃痛失三女,日日以泪洗面,官家为开解贵妃,对张家的封赏几乎未曾断绝。
不过隐隐约约,大内传来风声,张贵妃的身体一日日的衰败下去。
或许陈大人口中的机会,便是张家失去张贵妃?那这也太冒险了,谁也不知道官家是撇开张家,还是会为了追念贵妃更加宠信张家。
薛通心头疑问一点点积聚,但没有贸然问出声,连他都能看出不合理之处,陈大人没有道理看不分明。
良久,梅尧臣道:“既然你心一往无前,我自然要帮你,过些日子永叔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与他合计一番。”
忽地想起了什么,他一面说一面拿出纸笔,“还是现在就书信给他,此事宜早不宜晚,你们两个若没旁的事,先回去吧。”
陈允渡拱手:“学生告辞。”
薛通跟在后面道了声。
两人并肩离开,走到长廊尽头,陈允渡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对他说:“听梅公说,你已经过了解试?”
薛通:“是,绛州第七。”
“不错,”陈允渡微微颔首,“过几日我将我当年笔录差人给你送去,你当略作参详。”
薛通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好一会儿才道:“多谢陈大人。”
陈允渡淡声道:“不用谢。”
薛通看着陈允渡的背影,倒也没觉得丧气,虽然陈大人言谈之中疏远清冷,但现在只是他们初见,日后总会熟悉起来的。
第177章 汪府 “我在家等你。”
陈允渡在走到许栀和身边的刹那,周身凝结的冷然与决绝忽然如春风消散。冰泉始解,万物勃发。
许栀和看了眼被他抛在身后的薛通,小声问:“你怎么不等等他?”
“我在他旁边反而拘束。”陈允渡亦回头看了眼,薛通在原地并没有怔愣很久,现在已经走到梅静宁身边,两人交头私语,不知道在说什么。
“倒不如这样,轻松自在。”
许栀和:“也是。对了,你和梅公说了吗?他什么反应?”
“说了,至于反应,支持与担忧参半吧。”陈允渡伸手抚平她蹙紧的眉心,故作轻松道,“已经比我意料中要好很多了。”
许栀和欲言又止。
陈允渡一眼看出她眼中的担忧,轻声道:“放心,你和悦悦还在,我行事怎会冒险……好似都觉得我要以卵击石一样,我可舍不得。
“你最好是,”许栀和刻意压低了嗓音,顿了顿,“那我们现在回去?”
陈允渡沉吟了片刻,笑着对她说,“你先带悦悦回去,我要去见一个人,当用不了太久,等回来给你和悦悦带糕点。”
许栀和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你早些回来。”微顿,补充道:“我在家等你。”
陈允渡颔首,目送许栀和几人走上马车。
春夜中弥漫着水雾与花朵初绽时的芬芳,吴钩婆娑,月辉皎洁。
陈允渡在梅府门前站了许久。月光落在他的肩头,映了半身青衫,他的面容一半处在晦暗,另一半处于光亮中。
在这样的光影下,他的神色越发冷清孤寂。
良吉站在他身后,看着街头灯火次第熄灭,低声道:“郎君,现在都已经快要戌末了。咱们要去见谁啊?”
现在这个时辰,梅府交班的下人都换了一批。
陈允渡终于动了,他抬起脚步,对他说:“汪府。”
良吉:“啊?”
汪府?汴京城中姓汪的不少,只不过郎君交好的官员中可没什么姓汪的存在啊。
他有心想要问清楚一些,好方便给陈允渡领路,谁知道他思索期间陈允渡已经走到了他前面,每一步走动,衣袖都会摩挲着衣摆飘荡。
和在相州时为了方便的短打束袖衣装不同,良吉在心底想,他家大人还是更适合穿宽袖的。走动起来清如月华,十分有气势。
他在脑海中想了一瞬,立时回过神,紧紧跟在陈允渡的身后。
随着脚下街巷变幻,良吉也终于明白了过来陈允渡要去的汪府是哪一家。
许二娘子许宜锦的夫家。
这么多年主君和大娘子越来越好,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也鲜少出现在许栀和的面前晃悠,他竟然把许家连带着和许家相关的人都给忘在了脑后。
汪府这些年并无什么起色。汪府老太爷兜兜转转,还是坐在通判的位置上,他年事已高,过不了几年就要致仕,除了他之外,稍微有些成绩的就是他家嫡长子,现在正在大名府的上等县做县令,其次是他家嫡次子汪延明。
上次陈允渡见到汪延明,他是七品末的宣义郎,现在五年时间悄然而过,他几乎是原地踏步,混了个符宝郎。
汪府的宅院是老太爷年少时在京城置办,地段还算不错,不过现在家族凋敝,门庭也一日日冷落下来。
良吉看了眼爬了绿苔的匾额,又看了眼青石板上丛生的杂草,偏头看向陈允渡,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
陈允渡:“去叩门。”
良吉立刻上前,伸手拿住门上生了锈的门珰,用力地敲了敲。
几声下去毫无反应,良吉回头看向陈允渡询问道:“郎君,还敲吗?”
“继续。”
良吉只好继续重复叩门的动作,一声比一声弄得大,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在想,如何今天雨顺来了就好了,直接叫他越过这道墙,方便省事。
就在良吉认为没有人会来回应他时,门背后传来门闩松动的声音,下一刻,露出一道缝隙。
缝隙后面的小厮穿着灰褐短打,此刻哈欠连天,连眼睛都没来得及完全睁开,他含含糊糊道:“谁啊,大晚上敲门?”
良吉看了眼陈允渡,又看了眼面前不耐烦的小厮,露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和善的笑:“敢问这儿可是符宝郎汪延明家?”
听到家主名讳,小厮眼神清醒了几分,他上下打量了良吉一眼,“你找我家主君有事儿?”
良吉:“不是我找,是我家郎君找他,请小哥进去和你家主人传声话。”
小厮心底暗啧了声稀奇。
汴京城中人人惯会拜高踩地,当年老主家青年登科,门庭热闹,后来几位小郎君不尽人意,不得重用,渐渐的,也就没什么人过来拜访了。夜里别说是客人,连条狗都不来,大娘子为了省钱,裁了家中半数家丁,原先和他一道值夜的还有其他三人,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能熬一日,还能天天熬吗?
“报上名来,我进去和家主通禀。”小厮说。
良吉:“这……”
“支支吾吾什么呢?”小厮道,“难不成你主家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
良吉刚准备反驳,一道清淡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两人。
“你就说,陈某有事找他们。”
小厮闻言愤愤,上门造访不说报官职,好歹也该报个全名吧?说一句陈某?他主家是没落了,但大小还是个京官,被人这样轻视?
他刚准备发怒,一回头,正和陈允渡的视线相撞。
刹那间,他口中酝酿的反驳和奚落通通咽了回去。
“在下……在下会如实禀告,”小厮拱了拱手,“至于家主见还不是不见,在下也没有十分把握。”
陈允渡负手而立,衣袍在微风下微微拂动,衬得整个人越发颀长。
“无妨,若是一炷香内不出来,符宝郎一职,便是他仕途的终点。”
小厮下意识地道:“还请郎君稍等,我这就去请示主家。”
他一边说着,一边拔腿往内走,生怕自己的脚程慢了,自家主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好在汪家并不算大,门口值夜的两个丫鬟各自倚在栏边睡着了,他顾不得层层通穿,直接敲响了寝屋的门,“主家,主家,门口来了个姓陈的人要见你,说要是一炷香内没看见你,你仕途就止步于符宝郎了。”
屋内传来了一阵声响。
小厮心底十分纠结,一方面,他心中也觉得刚刚门口那位郎君说话太过张狂乃至于猖狂,官员的升迁调动难不成还能凭他一句话做了主?另一方面,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他对上那位郎君的眼神,不觉得他像是空口放狠话。
他是真的有能力做到。
自家主子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一位?小厮在心底欲哭无泪,汴京城中达官贵人无数,指不定主家主子什么时候就惹到了惹不起的存在。
他准备将自己的看法再补充两句,谁知下一瞬门就被人推开,主家衣裳潦草地套在身上,一边穿鞋一边对他说:“去,将人请到正堂,你再去请大娘子一道去正堂,要快。”
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汪延明说完这句话,就狂奔向了正堂而去。
打盹的两个丫鬟也被吵醒,她们十分心虚,这般直白地被主家抓到她们两人躲懒,指不定要扣多久的月钱,她们面面相觑,语气幽然,“这可如何是好?”
小厮正一个脑袋两个大,现在家中奴仆紧缺,哪还有那么多人手够指挥来去,见两个丫鬟还有心思捂着眼睛擦眼泪,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们,“哭什么哭什么,现在主家没工夫计较你们,你快些去请大娘子,无论如何一定将她带来,你去厨房烧壶热水,动作麻利些。”
他在府上只是看大门的,按理说吩咐不了两个近身丫鬟,但这一刻,两个丫鬟同时被唬住,喃喃应了声,就照着他的指令动了起来。
小厮马不停蹄回到府门前。
门外,那位看着颇为年轻的郎君依旧负手而立,如说书人口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官,高不可攀。
“刚刚是小的不识泰山,”小厮喘匀了气,恭声道,“我主家请郎君去正堂说话。郎君,请。”
虽然他不知道面前这位自称陈某的是谁,但凭借着主家刚刚着急忙慌的动作,也能料想此人身份地位不一般。
良吉扬眉吐气,他跟在陈允渡身后至今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被人晾在门外的感觉了。
俗话说宰相府上三分官,就连一些品阶稍低些的官员见到他也是客客气气的,哪有就差被人指着鼻子说讲不出自家主子名姓身份的?
陈允渡抬步进去,正堂中灯火刚亮,是汪延明亲手点的。
汪延明点燃灯火,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动作飞快地将火折子收到袖中。
汪家今时不同往日,家中奴仆遣散大半,这个时辰他一时间找不到丫鬟过来伺候,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陈大人,”汪延明干咳一声,忽略自己心中升起来的窘迫,恭谨道:“请上座。”
陈允渡看了一眼沾了白霉的椅子,淡声说:“不必,我说几句话就走。”
汪延明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椅子,心中暗骂一声,脸上还是强撑着笑意道:“陈大人勿要见怪,这肯定是底下人疏忽,明日我定要好好责罚,省的他们一个个的偷懒懈怠,连活计都抛之脑后了。”
亦步亦趋跟过来的看门小厮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死要面子的主家,明明是家中人手不够,顾及不到此处,还非要说什么底下人懈怠……哪里来的底下人?
第178章 结善缘 “旁人自然也做得。”
但表面上,他还是附和地点了点头,恭顺道:“主子放心,奴才记下了。”
汪延明多看了一眼这个小厮,这小厮倒是上道。
丫鬟和汪府大娘子许宜锦几乎是前后脚走进门来,前者倒茶,后者还在整理着衣摆和头上钗环。
从丫鬟去叫人到许宜锦出现在此,过去了不过短短半炷香时辰,许宜锦换了身衣裳就过来了,至于发髻是否整齐,已经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中。
确认丫鬟口中说的“陈大人”果真是陈允渡后,许宜锦脚步一顿,按捺住自己内心的震颤走到汪延明身边。
陈允渡掀起眼皮扫了一眼站在一处的夫妻两人,声音不清不淡道:“看来汪大人这些年并不好过啊。”
汪延明脸色一僵,旋即捧着笑道:“比从前是差了点,不过还能过得去。”
许宜锦则有些恍惚。眼前这位极其年轻的重臣发冠高束,衣袍飒飒,面容清隽而冷沉,这是她从前从不曾放在眼中的三妹夫,也是母亲提了一嘴就不再言语的农家子。
那时候,三妹妹和三妹夫的成亲,她甚至不屑去看一眼。
现在兜兜转转,物是人非。
汪家主屋建造数十年,许宜锦在此接待过大大小小官员,从未哪一次这般鲜明感到自惭形秽。
陈允渡闻言,似是笑了一下,凉凉地道:“是吗。”
汪延明自然能听懂陈允渡语气中的讽刺之意,尽管后者已经在有意收敛。
这些年陈允渡的高升他看在眼里,本还以为老泰山这辈子总算做了件对事选了这么个女婿与他做连襟,谁知道几次递了帖子想与他拉近关系,谁知道连门都没见过一回。他回来忍不住和妻子抱怨,说陈家小儿看着清风朗月,实际上不过是拜高踩低的伪君子小人,现在功名傍身,天子堂前,竟一点儿亲戚情分都不顾了。
许宜锦一开始没有张扬,她在许家子女中行二,虽然早早嫁到了汪家,但对家中的情形并非全然无知。三妹妹小时候怎么过来的她心底有数,不过世道艰难,小娘和庶女的生存本就难以和正妻嫡女相比。旁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她夫婿运道好,得了官家青眼,才能扬眉吐气。
否则,谁又会真的去在意一个庶女的儿时是不是受了委屈呢。
许宜锦瞒着许家的“家丑”,似乎只要不对自家官人扯破这层遮羞布,两家人似乎还是表面上的亲戚,旁人提及符宝郎汪延明,依旧会有个零星的印象和陈家搭边。
但汪延明愣头青似的,屡屡碰壁,过个几日又将自己哄好了,眼巴巴地又让人去给陈府下帖子。许宜锦看他被拒之门外的次数太多,挣扎了一夜,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汪延明。
兴冲冲地以为汪家攀上大船的汪延明瞬间冷静下来了,照着从前老泰山和那几位的做法,陈大人没有在得势之时立刻派人将他们家拆了都算好的,偏自己被瞒得紧,还一次又一次地往人家跟前凑。
汪延明也是在那一瞬间,忽然就明白了同僚间隐隐约约的冷淡,原来感情人家并没有认下这门亲事。
其实,即便许二娘不与他说,他心底多多少少也猜到了几分,现在真相公之于众,他看了眼跪在地上连声哀哭的许二娘,语气没什么起伏道:“算了,你当年也预料不到。”
许宜锦仍在垂泪。
“可娘子不该瞒我,这一年来,我遭了多少白眼,你心底是知道的,”汪延明语气忽然加重,顿了顿,喃喃道,“你合该早点与我说的,省的我跑了一年的无用功。”
看他这位连襟的意思,并没有清算的想法,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还是有些悲痛。他这辈子,仕途也就这样了。
怎么可能甘心呢。
今日陈允渡为何而来?又为什么出此一问?汪延明的心跳陡然加快,他现在大权在握,相州之事他不关注都有不少消息传入耳中,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在没必要特意趁夜来家中奚落自己一番。
——说不准,是个机会!
汪延明快速摒弃自己脑海中纷繁的记忆,苦笑着说:“陈大人慧眼,怎么可能看不出下官的窘迫,我入朝至今,仕途未寸进,父亲又年迈,兄长兢兢业业,上次好不容易有了个升迁机会,却因为路上脚程耽误,被人抢了先。现在只我一个在汪家京城宅子里面守着,肉眼可见的萧条了。”
许宜锦听着汪延明的话,也悲从中来,伸手扶他,“官人。”
陈允渡对看两人患难夫妻的戏码并没有什么兴趣,他轻声道:“我记得,两年前汪郎君也曾参加过文林郎考校。”
汪延明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两年前文官评验政绩贡献,他虽然不敢说自己多么勤勤恳恳,但也自认为不曾懈怠于人后。不过那一年考校中,比他资历年长的文官升迁上去,比他晚数年的后生也升迁了上去,只有他原封不动没有起落。他一开始还能宽慰自己,自己守着老本,没能做出什么实绩,别人升上去情有可原,后来擢贬名录一下来,才发现共事的几个小后生都升了上去,只他一人在原地踏步。
堂子就那么大,旁人如何他不知道,那几个小后生他还不知道吗?论起做的事情,恐怕还不如自己多,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水平,凭什么他们能升,自己却只能留在原地踏步?汪延明心中越想越不甘,托人去问,兜兜转转才打听到,是因为自己上头有位崔姓官员,给了他一个中庸之才,无功无过的评语。因此,他的名帖和录事都没能递到考校官的面前,就已然被刷了下来。
“说起两年前的考校……下官,下官还以为当年大人有意从中阻隔在下,上头的官员得了你的授意,故意卡着在下,”汪延明脸上浮现了一抹惭然,“后来托人问了,才知大人当年根本不记得下官。大人正忙着交子和丧抚改制的事,哪有时间特意打这声招呼。”
陈允渡确实不清楚两年前的文官考校。
他虽然身处文官之列,但擢升贬谪,皆为官家定夺、户部公告。寻常的例行考校不会将他归属其中,另外一点也如汪延明口中所说,他当时忙着交子推广和丧抚改制,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插手这些。
他决心过来找汪延明之时,特意让人将后者这些年的官录拿了过来,吏部的官员见他想知道,默默给陈允渡透了个底,当年考校中这汪延明说上也能上,不过那几个后生都是京中大家的旁系,反正大家实绩差不多给谁都一样,于是干脆给了那几个,当结个善缘。
故而差不多的成绩,后生上,汪延明留。
且吏部的官员日日与朝中官员打交道,一个比一个的精明,从汪延明天天上赶着给陈家送拜帖而陈家从不应答中品出了陈允渡对其的态度,于是两厢得宜,一边结个善缘,一边也结个善缘。只不过陈允渡不问,他们只当没有这件事发生。
吏部官员点到即止,说完,便给陈允渡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汪延明的官录只薄薄两页纸,陈允渡读书向来快,一目十行,几眼就将他的为官事迹看完。他将卷轴重新装好交还给吏部官员,吏部官员殷切问他是否还有所需,陈允渡微微摇头。
汪延明屏着呼吸等待陈允渡的下文,却只能看见他微垂的眼睑,犹豫了一瞬,不禁抬高了嗓音道:“大人?陈大人?”
陈允渡回神,扫了他一眼。
汪延明壮着胆子问:“陈大人在想什么?”
“没什么。”
陈允渡嗓音清淡。两年前他得官家信重、晏相公亲自教导扶持,更有梅公和欧阳学士的力荐,前程可谓是一片大好,即便他什么都不说,也会有人上赶着揣摩他的心思做出选择,朝中之事如此,家宅中亦然,栀和在未走出许家之时,光看着主君和大娘子的态度,又怎会没受人冷眼?
“一年后便是例行三年一期的考校,我保你的名帖和录事能送上考校官的面前。”
汪延明心头一喜,但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他朝着陈允渡拱手道:“多谢大人,不过……大人帮我,是要做什么事?”
他可不会相信自己这位连襟会突然大发善心帮衬他这个名义上的“姐夫”。
陈允渡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略带冷意道:“许县令为官至此,一路上清白与否,你我心知肚明。”
汪延明眼皮子一跳,几乎是有所预感。
来了,当年之事,果然没那么容易翻篇。只不过他当年根基不稳诸事劳忙,且也没有今时今日的影响力,故而让许府众人在峨桥县又过了几年逍遥日子。
现在他相州归来,封赏在即,收拾一个许府,自然得心应手。
“我要你将许中祎的罪证收集并呈上去。”陈允渡不慌不忙道。
汪延明攥紧了拳头。
陈允渡刚刚说了能将名帖和录事送上考校官的面前,却没有做出保他一定能升迁的承诺。现在给出的,既是他刚刚未言明的要求,也是任他选择的实绩。
若是检举成功,他那薄薄几页纸的官录上能多几行实事,升迁也更有把握。
只是……
那是许宜锦的娘家。
汪延明没有立刻做出决断,他看了一眼怔在原地的许宜锦,微微一叹,朝陈允渡道:“下官虽欲升官,但此事牵扯吾妻娘家,恕下官……”
“不!”许宜锦打断汪延明的后文,“官人,你答应陈大人。”
许宜锦的面色坚定。
汪延明怔了怔,“娘子……那到底是你娘家,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的前程做出日后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你实在没必要为我做出这么多。”说着,他伸手拍了拍许宜锦的肩膀,看向陈允渡。
“以陈大人如今的地位,一句话自然有不少官员愿意亲自前往峨桥县彻查此事,为何将此事交予我?”
“旁人自然也做得。”陈允渡看了眼他,“你若记挂翁婿之情,我再找他人就是了。”
旁人检举自然也能将许中祎扯下马,但哪有许二娘和汪延明来亲自做这件事的效果好呢。
汪延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他好像看见了机会摆在自己面前,但一不留神,它又要想着天外飞去。莫名的,他有一种预感,若是陈允渡转身离开,他今生仕途一眼望到头。
当作此夜从未发生过吗?
汪延明心乱如麻,还在纠结期间,许宜锦替他做出了决定,“陈大人,我与官人愿意。”
她一字一句,声音朗朗。
第179章 亥时 “临行前家妻特意嘱咐。”……
汪延明一时间失语,呆怔地看着身边的许宜锦。
许宜锦像是察觉不到他的目光一样,继续自顾自道:“我父……许县令许中祎能坐上这个位子,本来就是靠着他人提携,现在叫他为当初的行径付出代价,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陈允渡眼皮未掀:“你当真做得到?”
“自然,”许宜锦说,“外祖当年怕父亲欺辱母亲,不少罪证都事先保留了一份,若陈大人信得过,我明日便启程去一趟湖州,争取一个月内将罪证带回来。”
陈允渡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许宜锦心跳砰砰作响,脑海中一阵嗡鸣,久久没有听到陈允渡的回复,她忍不住想要看看他的反应再说些什么。
下一瞬,清冷的嗓音响起在头顶。
“可以。”
答应了!
许宜锦心头一喜,连忙道:“那我官人的录事和名帖?”
“无人阻拦,”陈允渡扫了她一眼,“至于能走到哪一步,看你们自己。”
得了这句话,许宜锦终于放下心来,朝着陈允渡拱了拱手,“陈大人放心,我定然竭尽全力。”
陈允渡不置可否,他轻拂衣袖,转身离开。
良吉回头看了眼相互搀扶的汪延明和许宜锦,紧紧跟着陈允渡的身后出去。
等他们二人离开后,汪延明才偏头看向许宜锦,嗫嚅道:“你又何必为了我至此?”
许宜锦的眼睫颤了颤,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合适。
她嫁给汪延明后的日子不算好过,婆母和公爹嫌弃她出身不高,后来又因为她两胎女儿对她倍加冷言冷语。汪延明对她一开始很好,后来相处日久,他渐渐喜欢了新颜色,光是她允准抬进门的妾室就有两人,偶尔有别家娘子与她交底,说汪延明在外面可能有外室,她也只一笑而过。
她心底其实知道,不过不闹到她面前就一切好说。汪延明虽然快三年未与她共寝,但家中出了事情,还是会让她这位正房大娘子做决断,在外人面前,向来也维护她的面子。
这样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汪延明以为她陷入后悔,接着道:“刚刚你还说去外祖家中,可岳丈之事本就有外祖家帮扶,若是真一朝揭幕,说不准会牵扯娘家、外祖家……此事干系重大,若你有悔,咱们现在去追陈大人还来得及。”
许宜锦的心头微微刺痛。
“外祖怎会将自个儿的把柄抓在手上,”许宜锦摇了摇头道,“至于母亲和兄长……既然他们不愿认我,我也只当没有他们。”
去年州试后,许大郎许应棣将名帖呈交,却未予通过。如此一来,他被剥夺了举人身份的消息直接暴露在众人视线下,许中祎一开始急得抓耳挠腮,后来听说罪起汴京且有她的参与,直接在家破口大骂她不孝女。兄长不能应试,多年所学落空,于是日日饮酒买醉,流连花丛,母亲视兄长为眼珠子,对她的态度也越发冷漠乃至于凶恶。
若说许家还有什么记挂,便只剩下一个许玉颜。
“好在玉颜的婚事已经解除,”许宜锦道,“当年她的着落也是可怜,她上门求我,我哪里忍心,不过母亲和父亲嫌她晦气,她便自立了门户,这般下来,反倒是不用受他们牵连。等此间事了,我再与她说清楚。”
汪延明道:“既然娘子事事考虑得当,我不多说了。恰好这些日子我也空闲,陪着你一道走一趟湖州。”
许宜锦没有拒绝,此事定下。
走到后院,汪延明朝着寝屋走去,许宜锦目送他进去,门扉快关上时,她突然开口,“官人,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切莫留有私心,务求一击即中。不然的话,非但在陈大人目前讨不到好,更是会彻底与许家撕破脸皮,往后余生,不得安宁。”
汪延明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抬头去看许宜锦的脸。
她温柔、恭谨、大度,纳妾从不与其他家院子闹得鸡犬不宁。她刚嫁入汪府的时候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但她愿意学,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在外人眼中,她出了名的能干和孝顺。渐渐的,汪府京城宅子由她掌家,没了质疑声音。
他也一度认为自己的妻子如外人口中所说,对待婆母事必躬亲,对待女儿教导劳心劳力,是最心善温柔之人。
没想到她还有如此狠绝的一面。
汪延明心中波涛汹涌,但也知道她口中所言不错,顿了顿,沉声道:“我知道轻重,娘子请放心。”
许宜锦并不在意他嗓音陡然升起的生疏和后退,而是微微颔首,温和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官人好梦。”
……
离开汪府一段路程,良吉才敢低声在陈允渡的耳边道:“我本以为此事汪延明更为热衷,没想到竟是许二娘子率先应下,当真出乎人意料。”
陈允渡抬脚走着,听着良吉絮絮叨叨说话。
良吉习惯了陈允渡平时的寡言,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接着道:“郎君,你真相信了许二娘子会亲手搜集证据吗?要是她放了咱们鸽子,还趁此机会通风报信怎么办?那岂不是会打草惊蛇……”
陈允渡:“无所谓。”
良吉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断。
路中间,站着两道身影。
魏清晏和他的随身小厮。
夜色中魏清晏一身宽松玄衣,头发也只随意用绑带束起,看起来并不像魏家二郎,倒像是风流之名在外的魏家三郎魏清暄。
陈允渡脚步微顿,旋即神色如常走到魏清晏面前,朝他微微拱手,“魏大人。”
魏清晏侧身避开他这一礼,“陈大人客气,等擢升调令下来,本官可就受不起陈大人这一礼了。”
陈允渡:“尚未升职,魏大人便还是上首,礼节不可废。”
魏清晏忽地一笑。
“几年前与你初见,你还是在汴京尚未站稳脚跟的学子,短短数年,不依靠家族权势便能走到今时今日地位,本官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惭然。”
“魏大人玩笑了,”陈允渡面不改色,“大人当知晓一个道理。”
魏清晏:“说说看?”
“家族权势既是依仗,亦是桎梏。”陈允渡道,“大人也知晓这个道理,否则便不会在开封府尹入中枢时选择激流勇退。”
魏清晏:“陈大人果真透彻,中枢已有两位魏家人,不可再多。”
两人一问一答期间,身旁的小厮都自觉走到前排,并排在前开道。
魏清晏的小厮与他主家一个模子刻出来,唇角抿紧,双手抱臂,看着很不好接近,良吉高大,虽然这些年在陈允渡的身后读了不少书,但身上仍有一股淡淡的憨直感。两人对视一眼,默然无语。
与他俩安静截然相反的是,后面的魏清晏和陈允渡倒是交流还算融洽。
魏清晏似自嘲又似坦言般说了那句话后,便错开话题,谈起了为官为民的策论,雅俗共赏的诗篇,玄之又玄的儒道,兴起而言,毫无规章,但每一句他起了个头,陈允渡都能做出应答,几次三番,魏清晏道:“策论和诗篇不足为奇,倒是鲜少与人能与我论道。”
陈允渡目光落在前路上淡声道:“偶尔翻翻书罢了,远谈不上论道。”
魏清晏的步履微顿,旋即恢复正常,“陈大人谦虚。”
此刻夜幕深沉,唯头顶一轮吴钩亘古长明,街道两旁无人,连带着檐角的灯笼都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几盏零星地亮着。
快到路尽头时,陈允渡顿步。
魏家往右,他要往左,两人并不同路。
“元亨。”
魏清晏叫住了前面跟着良吉往左走的小厮,小厮冷峻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一丝裂缝,随后默不作声走到魏清晏身后站着,瞪了良吉一眼。
被瞪的良吉有些莫名其妙,他往自家走还有错了?
魏清晏回头看了眼自家小厮,然后看向陈允渡,嗓音略带几分无奈道:“陈大人好耐心,一路上我都在等你什么时候会问我为何会出现在此。”
但你似乎毫不感兴趣。
陈允渡:“魏大人想说便说。若不说,在下便先离开了。临行前家妻特意嘱咐,让我早些回去。”
魏清晏怔了怔。
“陈大人果真如传闻中一样,对旁人的事情并不在意,。”不过很快,他神色又恢复了正常,比天上高悬的明月更为疏冷,他意有所指道,“今日的永定街,可真热闹。”
说完,他转过身,唤了句小厮,“元亨,回去吧。”
元亨应了声“是”,临行前,又回头朝陈允渡和良吉看了一眼。
良吉在心中复盘了一遍自己没有哪里惹到这位冷面小郎君后,走到陈允渡身边,问:“郎君,刚刚魏大人口中的热闹是什么意思?”
“……”陈允渡如实道,“不知道。”
良吉:“啊?”
“快些回去吧。”陈允渡看了眼天上的月色,“答应了她要早些回去,没想到还是耽误了这么久。”
一开始他时间算的很准,亥时前定然能回去。没想到路上出现了意外,打乱了他原先计划。
良吉刚准备说些什么,便看见陈允渡忽然小跑起来,不似刚刚闲庭信步、从容自若的清贵模样,身上带其一阵风,掀动着袖袍和衣袂。
一眨眼功夫,便跑出长长一段路。
良吉目瞪口呆,下一瞬,拔腿追赶去,“郎君,等等我!”
脚步声点地的声音惊动了往右走的魏清晏和元亨,两人同时往后看了一眼,魏清晏轻咳一声。
元亨一脸不可思议:“他们跑什么?怎么突然就跑起来了?”
“别看了,”魏清晏伸手拍在他脑门上,“没听人家说家里有人等吗?”
“怪不得这么急着回去,”元亨恍然,又凑到魏清晏面前,“郎君,你什么时候成家啊,太夫人催小的好几回了,你也不给个准信……”
第180章 送你入画 “此画虽然好,但缺了一点。……
良吉一路上在后面奋力追赶,才不至于落后太多。
“已经过了子时,大娘子说不准已经睡下了,你早一点晚一点,其实差不了多少……”他低声道。
陈允渡:“既知晚了,还不快些。”
良吉默了默,在心中低声嘟囔:郎君你考虑事情的角度似乎与我们不一样。
陈允渡的步子慢了下来,离宅院还有百步左右时,他平复着呼吸。
紧随其后的良吉骤然一松,双手扶在膝盖上喘着气。许久不动,乍然这么一跑还真是受不住。
“不行了,我不行了……”良吉发自肺腑道,“郎君你先走,我歇会儿。”
陈允渡看他大口喘气,到底没多说什么。早前良吉跟在他身后还会每日晨起锻炼,现在诸事繁多,就寝时间愈晚,渐渐就忘了晨练这回事。
离家门越近,陈允渡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快。他既希望许栀和还醒着,又希望她此刻正在酣眠。
今夜月光皎洁,清辉千里,若是睡着,定然是一个好梦。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门扉并未完全紧闭,像是给人留了门。推门的吱呀惊动了后侧的守夜小厮。
小厮提着灯笼走到陈允渡身边,俯身道:“主君,你回来了。”
“嗯,”陈允渡说,“良吉还在后面,门先别锁。”
小厮连忙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陈允渡朝着正堂走去,穿过影壁,穿过长廊,陡然可见暖橘色的灯光从屋内传来,影影绰绰随风晃动。
她还没有休息。
陈允渡心中微动,慢慢走入屋内。
堂中的许栀和面前放着一只碗,里面盛了半碗面,洁白如雪的面条上面撒着零星葱花,她单手撑着脑袋,眼睫紧闭,头一点一点,将睡未睡。
除了她与一盏灯、一碗面,以及春夜四野弥漫的风,再无其他。
撑久了的胳膊失去知觉,在许栀和脑袋再一次前倾时陡然一滑,陈允渡眼疾手快,迅速用掌心托住她的脸。
“嗯?你回来了?”许栀和睁开眼,看见是他后,眼角带着微微笑意。
陈允渡:“嗯。路上遇到了旁的事,耽误了点时间。”
许栀和抬眸看着他。
梅府出来后,她考虑了一会儿,让方梨带着陈问渔先行回来,自己则独自跟上了陈允渡,亲眼见他在汪府门前停下后,她就明白了陈允渡要做什么。
她都快以为陈允渡已经忘了他们的存在,毕竟现在的许家人,对他们构不成影响。
他夜访汪府,只是想给她出一口气。还悄悄摸摸地做,不让她发觉。
哪里像是个运筹帷幄的年轻重臣,分明还是一如初见的青涩少年。
许栀和的眼前忍不住浮现一抹雾气,连带着鼻尖也微微泛酸。
陈允渡见她看着自己,忽然又移开视线。脑海中忽然反应了过来——
原来魏清晏口中的今晚热闹,是这个意思。
陈允渡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眶溢出的一点泪痕,嗓音耐心温柔,“是我不好,回来的太晚了,让娘子久等了。”
许栀和有些不争气地想流眼泪,她用力地攥紧自己的裙摆,轻声道:“是啊,都把我等困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偏头去看桌上的面条,见上面一丝热气也无,“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子时四刻。”陈允渡道。
“这么晚了,面都凉了,”许栀和站起身,“我去再热一遍。”
许栀和在厨房大多数时候不能提供任何助力,相反,可能还需要厨娘腾出手来给她安排个位置。下面条是她唯一能自己独立完成的事情,味道也很好。
在怀着陈问渔时,许栀和有时夜深会突然想吃东西,但又不愿意麻烦已经就寝的厨娘,便会自个儿去厨娘觅食,她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清醒,肉菜什么碰都不碰,只看中了缸里的白面,循着方梨教过一遍又一遍的“水多加面,面多加水”,成功揉出了面团。
一团面,丝丝缕缕入了锅,粗细不一。最开始几回并不总能成功,后来她日渐熟练,像模像样。
陈允渡是在一天夜里发现,那时候他刚考中没多久,朝堂上的一切事务都需要学,在书房忙到戌、亥时也常见,听到声音后,瞧见厨房揉面的许栀和,心中忽然升起一抹浓烈的愧疚。他接过了许栀和手上的东西,她就在旁看着,一面看一面道:“你厨艺越来越好了。”
陈允渡:“想吃什么与我说,我来。”
许栀和的眉眼在暖色的光下格外好看,她笑了一下,然后问:“若是你不会呢?”
“我去学。”陈允渡回的不假思索。
后来也正如他所言,许栀和多吃了两口菜色,他便会向潘楼的主厨虚心求教。烧火的厨艺是主厨吃饭的家伙,若是旁人来学,多少也要正经的拜师学艺,但陈允渡的到来,只让他觉得受宠若惊……以至于不可思议。
“不用。”陈允渡拦住端着面准备去厨房重新烧火的许栀和,“这样就很好。”
许栀和见他坚持,想了想道:“那好吧。我看你今晚在梅府用的不多,这么些面填填肚子,可别嫌少,现在这个点不宜吃太多。”
陈允渡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许栀和:“怎么样,坨了吗?”
“没有,”陈允渡说,“还有余温。”
许栀和松了口气,“那就好。”她放松地晃了晃自己双腿,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着面。
明明只是普通一碗素面,硬是让他吃出了龙肝凤髓、山珍海味的感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相国寺千金难求的一顿素斋。
陈允渡喝汤时,许栀和拦住他,“可以了,你若是喜欢,下此我再给你做。”
就算一开始还有点余温,到现在估计也什么都不剩了。
陈允渡刚准备说些什么,只看见许栀和端起桌上吃完的空碗离开,他落后一步跟上去,见许栀和准备洗碗,主动接手。
许栀和站在旁边看他洗碗,拿起一旁的水瓢打了水朝他招呼,陈允渡明白她的意思,自发将碗筷放在水瓢下方。
倾斜的水瓢流出涓细的水流,落在掌心微微泛凉,落在碗筷上溅起一道道的水花。
……
得闲在家的两日陈允渡过得很悠闲。
早起后修剪寝院前杏花岔枝,日上三杆时教陈问渔运笔写字,午时喊醒许栀和共用午饭。
午饭后许栀和没了困意,坐在一旁或作画或看账本,陈允渡便坐在她身边,安静地翻着书卷,见茶凉了,主动换一壶热茶。有时困乏,便撑着胳膊在桌上睡一觉,睡醒后就能看见许栀和凑近的一张脸,带着盈盈笑意,“困了就去床上睡,这样不难受吗?”
距离过近,连她的眼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陈允渡心底道了声要命,在面上仍旧一派清冷,他活动了下自己僵硬的手,道:“还好。”
许栀和不信,“你就嘴硬吧。”
陈允渡微微侧开头,“一点点。”
全身上下就嘴最硬。许栀和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主动伸手拉他的手,“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陈允渡几乎本能地反握回去,顺着她若有似无地拉力起身,跟在她身后,“什么?”
许栀和站定在书案前,示意他低头。
陈允渡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书案上摊开的画卷上。
上面画的人正是他,他眼睫阖上,胳膊抵在书案上单手支着侧脸,风勾起他散开的墨发,几朵杏花正在飘落,几朵七零八落散在书案和他曳地的衣摆上。
“送你入画。”许栀和见他怔住,追问,“你可喜欢?”
陈允渡伸手想要触碰,倏然又想起自己还未净手,又触电般收了回来,他凝视端详,半响低声道:“很喜欢。”
“喜欢就好,其实你头发可没画中这么飘扬柔顺。”许栀和变戏法似的捧出一面铜镜,“诺,看见没?有几缕不听话的会翘起来。”
陈允渡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便看向了许栀和。
许栀和接着道:“虽然也很灵动……但是难免显得有些太凌乱了,还是现在这样闲散飘逸如山中野鹤来得清逸洒脱,可……”
她讲述着自己的内心活动,可某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改良并非好事。
发丝凌乱的陈允渡,才是最鲜活的陈允渡。这样作画虽然清正典雅,却少了日常趣味。
陈允渡道:“不若再画一幅?”
许栀和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他怎么把自己的心声说出来了。
陈允渡接着道:“此画虽然好,但缺了一点。”
许栀和:“愿闻其详。”
“画面无可挑剔,用笔细腻,光线明朗,春日盎然,颜色清透,”陈允渡道,“唯一欠缺,画中少了一个你。”
说完,他抬眼看向许栀和,“这一幅画我们两个吧?”
许栀和自然不会拒绝,她将润好的笔递给陈允渡,“你来勾线,我手酸。”
陈允渡接过笔,俯身在画纸上提笔运转,空闲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发丝顺着他俯身的动作倾落,半散落在身前。
许栀和的视线落在纸上,他的动作很快,轮廓已大致成形。到了画她的时候,陈允渡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像是镌刻什么一般精心雕琢。
亲眼看他画自己的感觉说不上来的奇怪,许栀和有些耳热,装作不在意地偏过头。心中却杂七杂八地想——他会怎么画她呢?是站着还是坐着?他都没看自己,能画出她今日穿着的衣裙吗?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这个作画姿势她看着就嫌累,也只有他这样腰力足够好的人才能坚持这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