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闲 “你当真自己想试试吗?”……
许栀和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方梨守在床边,见她醒转,立刻叫人将熬好的小米粥端进来。
小米粥被熬得软烂,散发着浓郁的米香,前两口许栀和没什么力气,由方梨帮忙喂入口,后面感觉好些,才伸手接过碗勺,小口小口抿着。
方梨将窗户关的严实。虽然才九月,但入夜之后的凉风不是开玩笑的,郎中前后加起来念叨了数十遍,一点儿风都不让吹进来。
一碗小米粥很快吃完,许栀和将碗筷放在一旁,看方梨重新盛一碗,欲言又止。
“姑娘是想问姑爷,还是小姐?”方梨将碗递给她,含笑看着她。
许栀和不回答,只眼巴巴地望着她。
方梨被她看得心软,“姑爷正在学着怎么照看小姐,怕影响你,此刻正在外院,姑娘你要是想见他们,我现在就去喊。”
“嘴上说着不在意,不还是巴巴地学着照看?”许栀和挑了挑眉。
方梨没听懂:“什么?”
“没什么,觉得有些人嘴硬。”许栀和摇头轻笑,第二碗小米粥她只喝了一半就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对了,庆妤和喻亮呢?”
“常姑娘见你生产就走了,小云不放心,跟着一道去瞧——原是常姑娘内心受了触动,在常大娘子身后转悠了一下午。”方梨道,“喻先生在这儿忙到了入夜,他对宅院最熟悉,带着丫鬟小厮在宅院转了三圈,才告辞离开。姑爷将人送到了门口。”
许栀和记在心上,“等我好些了,定要登门致谢。”
方梨:“应当的,那我现在去喊姑爷过来?”
许栀和本想表现得没有那么激动,但听到她含笑的声音,佯装的平静下有匿不住的急迫,“好。”
方梨出去了没一会儿,许栀和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门口屏风笼罩虚影,看不真切外面景象,却能听到陈允渡与人说话的声音。
交谈声毕,陈允渡越过屏风走近前,关切地看着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许栀和只看了他一眼,视线立刻落在奶娘怀中的襁褓上。
陈允渡忍耐住自己想将许栀和脑袋转过来的想法,默默望着她。
奶娘朝许栀和微微俯身,将孩子放在许栀和的身边,笑着说:“孩子很健康,娘子休息这段时间,她不哭不闹,十分配合。老奴照看了不少婴孩,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让人省心的。”
她夸完孩子懂事,又接着夸陈允渡,“主君也是,郎中和稳婆说的每一句,他都牢牢记住了,什么东西学两遍,就能记在心中。娘子当真好福气。”
许栀和朝奶娘嫣然一笑。
奶娘也是懂事的,她说完好话,朝着两人行礼,“想来娘子和主君还有话要说,老奴先行告退,过些时候再来请小主子。”
她离开后,许栀和看向陈允渡,“你抱过她没有?”
陈允渡干咳一声,“抱了。”
奶娘口中说着孩子要与父亲亲近,下一秒就将孩子放入他的怀中,他怔然片刻,像捧着什么易碎品一样,难得尝到手足无措的滋味。
他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侄子陈录明出生后他带过一段时间,不过当时陈录明已经快满一岁了。
他是第一次抱刚出生的孩子。
皱巴巴的小孩换了个人抱也不哭闹,她吐着泡泡,皮肤粉嫩。陈允渡听着耳边稳婆和奶娘说着孩子和娘亲的相似,重新认真端详着孩子。
哪里像了?明明一点都不像,栀和皮肤光洁,笑起来眼睛眉梢都弯成一道月牙,杏眸更是星辰万千,现在的小孩还没长开,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这般想着,却没舍得放开手。
“你给她取名字没有?”许栀和忽然问。
陈允渡被点名,目光下意识在房中扫了一圈,没有看见熟悉的书案。一怔,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不是在巷口小院。
“取了,但迟迟没有确定,”陈允渡抿了抿唇,嗓音有些干涩,“容我再想想。”
许栀和笑眯眯地看着他懊恼的神色,安抚道:“不急不急,你慢慢思考。要是实在难以抉择,不如问问梅公的意见。”
梅尧臣是惯会取名的。
“不过小名,我想了一个,想叫她作悦悦。”许栀和拿起陈允渡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写下了一个“悦”字。
一生喜乐常伴,这是许栀和的期许。
她说完,看着陈允渡的反应。
“悦悦,娘亲取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他话是对着襁褓中的孩子说的,但眼神落在许栀和身上,自问自答般道,“对啊,很好听。”
他刻意放轻了嗓音,带着装出的青涩和稚嫩。
许栀和看呆了,她哭笑不得地看着陈允渡:“你多大年纪了?还学小孩说话?”
“娘子不喜欢?”陈允渡轻笑,“那只能期待悦悦快快长大,这样就有真的小孩说话了。”
“悦悦刚出生,哪儿就能这么快长大?”许栀和伸手轻轻触碰她露出来的一截手,“不过一想到能陪伴她长大,突然觉得……”
陈允渡:“觉得什么?”
许栀和想了想,轻声回答:“很新奇,要说,大抵是一种名为期待的感觉吧。”
一个幼小的婴孩一点点成长,而他们可以参与她的孩提与青葱年华。如一颗种子经历阳光与雨水,变成高大挺拔的参天巨树。
……
榜眼郎喜得千金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汴京。
先是工部的几位同僚,其次是得知消息的梅尧臣、常稷轩和晏殊,到后来,连官家都惊动了。
起因是修起居注的人连着三天是同一人,官家没见到陈允渡,下意识朝近身内监张惟吉问了一句,得知产子,颇有些意外,随后叫人送了些补品到了新居。
官家一动,原先还想着要不要趁贺喜机会与榜眼拉近关系的众官纷纷动了心思,从孩子出生到满月,无数张拜帖像雪花一样送入了府上。
就连许栀和也收到了不少京城贵眷的拜帖,不过都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缘由退拒。众人都明白生孩子的辛苦,是以也没什么人意外,见面不成,送起了贺礼。
方梨忙不过来,将秋儿从和乐小灶拽了过来一起帮着给贺礼登记造册,就连常庆妤和刁娘子来了也会主动分担一点。
“现在你和允渡在京城算是出了名了,”刁娘子将册子看完,走到许栀和身边,“原先还有几个不长眼的说新居见血不吉利,还没等允渡反驳回去,就被众官的口水星子淹没了。”
宅子是官家钦赐,后来生子也有赏赐,说这句话,不是在赤裸裸挑衅官家吗?
刁娘子听到梅尧臣说这件事的时候惊讶地眼睛都睁圆了,能在京任职,不说是混成了人精,也不至于这些人情世故都不懂,起初她只当是笑话,后来见梅尧臣说的有鼻子有眼,她才啧啧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她将此事当成笑话说给许栀和听。
许栀和露出了和刁娘子初闻时如出一辙的表情,无语中略带着几分好笑。
“这些话当成笑话听一乐也就算了,”许栀和微微摇头,“至于现在你看到的红火场面,还是借了陛下和晏相公的面子。”
“能让陛下和晏相公上心,这何尝不是允渡的本事。”刁娘子道。
许栀和深以为然。
说完笑话,刁娘子看向她怀中的孩子,询问:“这孩子满月可要办酒?”
“我和他商量,说是邀亲友来家中小聚即可,”许栀和说,“今日来登门的小厮实在太多,这家大人那家员外,个个非富即贵,请多了请少了都难办。”
刁娘子赞同:“也是,人多了闹腾,你和孩子都还要休养。人都说坐月子,但光是一个月不顶用,既然现在家中有条件,能多休息是多休息。眼瞅着要入冬了,落下胳膊疼腿疼的毛病不好受。”
她分享着自己的经验
许栀和认真听着。
“行了,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刁娘子拍了拍许栀和的手背,又看向一旁作势起身的方梨,“不用送了。”
她离开后,许栀和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方梨走到她身后帮她揉按,她手艺好,被揉按的地方带着微微的暖意,许栀和的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
“现在入冬了,常府那边羊毛手衣的账本是不是送过来了?前两天云阔和梁影过来也说了书画的事情,账本拿过来我瞧瞧?”
方梨揉按的动作一顿,旋即略显无奈道:“姑娘,不是说好现在不操心这些事情吗?”
“铺子很好,金酥斋与和乐小灶也很好,鸿胪寺那边的铺子新开业,收益比起潘楼街差不了多少。这样说,姑娘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吧。”
许栀和:“这些话听了好几遍,我都快会背了。现在我既不看账本操心外头的事情,也没什么照看悦悦的要求,闲得实在无趣。”
每天她醒来后,奶娘会抱着悦悦到房中逗趣一会儿,促进促进母女感情。到了饭点,奶娘又会将孩子抱走,预留午饭和午睡时间。
许栀和原本以为带孩子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硬仗,没想到比自己想象中要轻松多了。
方梨看着她跃跃欲试的眼神,想起自己突发好奇心带孩子的一个下午,打了个激灵,“姑娘,你当真自己想试试吗?”
说完,不等许栀和思考,她又接着补充道:“不是我小瞧姑娘……虽然姑娘精神充沛,精神良好,但这都是没事事亲力亲为带孩子的结果,你要是自己尝试了,未必觉得带孩子是一件快乐事。”
第152章 问渔 “今日过来,还想和娘子说另一件……
许栀和好似在听,又好像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方梨看她出神,低声叹了一口气,略带几分警告道:“待会儿你就知道其中厉害了。”
她一面警告许栀和,一面对旁边的丫鬟道:“去将悦姐儿抱过来。”
丫鬟闻言,立刻转身着手去办。去了没一会儿,奶娘抱着悦悦过来,“老奴带着小姐给娘子问安了。”
许栀和示意她不必多礼。
这个时辰,悦悦正吃饱了午睡。比起刚出生那会儿初显雪粉圆润,躺在红色的襁褓中,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玉。
许栀和想逗她,又怕吵醒了她。
一根指头落在她的脸颊,还没怎么用力,婴孩的脸蛋就凹陷了一块儿,手感软得如同按压天上的浮云。许栀和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颇为惊奇地戳好几下。
方梨见她玩上瘾,连忙拦住她,“姑娘,弄哭了你哄还是怎么地?”
嘴硬是一回事,真哄又是另一回事。
许栀和只好遗憾地收回手。
奶娘将睡着的悦悦放在一旁新编的竹编摇篮中,许栀和看了一会儿,走在书案前坐下,在旁边漫无目的地练着字。
练得自己困意上涌,她才将毛笔搁在笔山,让奶娘将孩子抱走。
方梨送奶娘离开,路上两人严肃地看着乖巧安静的悦悦,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郑重。
平时下午悦悦睡饱就要开始嚎,今日居然到了现在还没叫?方梨绷着心弦,一瞬间脑海中想过了后宅阴私的可能性——是不是悦悦被人恶意喂了安神汤药?
不应该,新宅这边的丫鬟小厮都是姑娘和姑爷亲自选的,在朝中也没什么利益纠葛,怎么可能有人费尽心思安插人手进来给孩子下药?
就在方梨忧心忡忡想要和奶娘一起探讨的时候,在正堂还安静的孩子突然无征兆地开始嚎哭,像往日一样,只闻其声不见其泪。
嚎了大概半炷香,她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重新陷入安静。
手忙脚乱的方梨和奶娘见孩子重新睡着,提起的心重新放回了肚子里面。
这就对了嘛。
乍然变得那般乖巧,还真是不习惯。
方梨又和奶娘嘱咐了几句,回到正堂,许栀和还在睡着,面容恬静,和悦悦睡着的样子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后面几日,许栀和也会让奶娘将悦悦抱到自己身边,她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睡着,醒了也不哭不闹,躺在自己的小竹编摇篮里朝着许栀和方向望。
许栀和拿了一支还没开封的毛笔与她玩,她竭力想要伸出手,但力气不足以支撑她完成这一动作,最后稍显气急败坏地张开了嘴巴,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声。
“这可不能吃,”许栀和将毛笔收回来,她伸手比了个高度,“等你这么高了,我叫你写字。我小时候一天写十个大字就好了,你爹爹是榜眼,你写二十个。”
悦悦依旧奋力地想要伸手去够毛笔。
“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许栀和毫不脸红,伸手食指想趁此机会在她探出的小手上按一下。
方梨几乎要被她的幼稚行径惊掉下巴。
要不是顾念着许栀和的身体,她真想凑到许栀和的身边用力地摇晃她的肩膀,并且大声道:“姑娘你清醒点,她才一个月啊!你指望她说什么?”
她要是真从小摇篮里坐起来奶声奶气说“好”,你不得吓晕过去?
许栀和没有注意到方梨欲言又止的神色,就在指尖快要碰上的前一瞬,许栀和又将手收了回来,她弯着眉眼笑吟吟说:“骗你的,你想写几张就写几张,不写也没关系。”
悦悦听不懂,但能感觉欢乐的氛围,她也动了动脑袋,像是附和她说的话。
许栀和心软成一片,“娘亲赚的钱多,以后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能吃得白白胖胖。”
方梨语气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还好姑娘你没真的丧心病狂到诱哄一个小孩子。”
“想什么呢。”许栀和说,“不过来朱雀门这么久了,我都没有上街逛过,今日听王维熙说,今年官家准备好生热闹一番?”
方梨听着她悄咪咪的声音,瞬间反应过来她的用意:“想出去,不行。”
“可是……”
“再坚持两个月,除夕附近,姑娘就可以上街了。”方梨鼓励地看着她,“两个月,很快对不对?”
“你这是把我当成悦悦在哄?”许栀和正了正色,“我可不是小孩子。”
方梨:“可姑娘你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像想要上街出门玩的小孩。”
许栀和脸一红,半响,支支吾吾道:“人之常情。”
方梨上下嘴皮子一碰,眼瞅着又要开口。许栀和急忙转移她的注意力,“对了,悦悦是不是要午睡了?让奶娘将人抱走吧。”
“可以不抱走吗?”方梨反问。
许栀和:“啊?”
“虽然我知道这件事很难让人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和奶娘观察了好几日,只有放在姑娘你这儿她不会哭闹。”方梨一板一眼道。
许栀和一头雾水:“你是是悦悦会闹腾?”
方梨振振有词:“姑娘,我可从未骗过你。满院子的丫鬟都能为我作证。”
“这样啊。”许栀和想了想,“那就放在这儿吧。”
她待会儿写字,反正悦悦安静,留在身边也无妨。
方梨应了一声,一边从旁边的柜子中拿出两件薄毯,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悦悦的反应。
到底是在姑娘身边就安静,还是前几天都碰巧?
等毯子盖在了许栀和的膝盖上,摇篮里的悦悦都一直安安静静,只有许栀和看她的时候,她会发出轻轻的声响。
方梨:“……”
这根本没有办法以常理解释。
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正院,走到门口,正好遇见提前下值回来的陈允渡。
在她行礼之前,陈允渡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拘礼。
冬日的光线温柔从窗棂散落,栖在许栀和随意挽起的长发上,她穿着柔软舒适的衣裳,膝盖上盖着薄毯,专注地写着东西,连门口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等走到近前,许栀和才慢吞吞地抬头。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陈允渡在书案的对面坐下,靛青色的衣摆曳地。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换上了便服,将官袍交给府上下人清洗。
听到许栀和的问题,他看了一眼旁边睡着的悦悦,轻声说:“事情忙完了,晏相公允我早些回来。”
许栀和点了点头。
今年的一甲初始官职都被授予了将作监丞,内容细分上有细微差异,陈允渡忙得的修缮款项核算事项。汴京城的几条主干道都兴建于太宗太祖朝,用到今时今日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损毁,今年他们三个一上任,就被委派了城道的修缮工作。
冯京负责对接材料,日日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候大理运来的巨木、燕州运来的砖石同时运来,他忙不过来,就会喊陈允渡过去帮忙盯着。
这些日子,陈允渡肉眼可见的黑了一点儿。
这个黑是相较于他当时寒窗苦读不见天日时的自己比较的,在许栀和看来,这个程度正好。
“今日还想和娘子说另一件事。”陈允渡正襟危坐。
许栀和见他坐直身子,停下写了一半的字,同样认真道:“你说。”
陈允渡没有急着说话,他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另取一张宣纸铺陈,蘸墨题字:“我这日子在思索,给悦悦取什么名字妥当。娘子看看,这个名字如何?”
他写完,将纸揭起扶正,放在许栀和的面前。
“问渔?”
陈允渡点了点头:“是,叫做问渔。”
从知道有悦悦的存在,到她临盆,他前前后后想了不下十个名字,怕名字沦为俗气,他想过嘉许的“令”,风雅的“韫”,长安的“晏”,难以取舍之际,行于家中流泉,心神一动,落笔问渔。
他思量了两日,几乎在脑海中构想出了一张画卷,那画卷上女子与渔父对面而站,山野清风拂面,山阳四时朝晖夕映。女子振衣而揖:“叟歌在道,敢问乐所从来?”翁莞尔,举空竿示之:“昔太公钓渭,得璜玉而王业兴;庄生钓濮,舍香饵而鲋鱼活。吾无竿无饵,以天地为纲,以清浊为流——得者非鱼,失者非我,两忘而欢生矣!”
这名字就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问渔,问渔,倒是颇有一种隐士高人,不问俗世的飘逸欢愉之感。”许栀和说,“好名字。”
听她认可,陈允渡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
现在问渔还年幼,分辨不出来好坏,让许栀和满意,就足够了。
许栀和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太过熟悉,观他神色,大抵能猜出他的内心波动,不禁笑了:“你写一篇千百余字的文章也就倚马可待的功夫,怎么取一个名字,反倒如此紧张?”
陈允渡正色:“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文章有好有坏,写得差了,能请教旁人,能推敲修改,可是名字不一样,若取的不好,先是你不满意,等悦悦长大,她也要怨我。”
许栀和:“说的也是。”
“这个名字我拿去给梅公看,他见我紧张,开解了我一句,说要是真不喜欢,等悦悦长大,让她自己改个喜欢的名字,又说当年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这么多。”陈允渡说。
当时的梅尧臣虽是荫补入仕,沾了叔父梅洵的光,但在峨桥宛溪一带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官人,能让他取名,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福气,哪还会有人嫌弃呢。
第153章 出门 “先去常府,喊上庆妤。”……
梅尧臣说话本是为了缓解陈允渡紧张的心情,没成想话音刚落,就听到刁娘子轻嗤:“你还自豪上了?”
“那也不至于。”梅尧臣脸上洋溢着笑,他捋了捋自己蓄起来的胡须,“允渡已经紧张成那样了,我要是在火上浇油,你又要唠叨我不体贴孩子。”
说话时,正好起了一阵朔风,牵着树叶落在地上。
陈允渡熟稔拌嘴的两人,起身告辞。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许栀和。
悦悦的大名就这么敲定下来,许栀和又看了一眼他写下的两个字,等墨水干透,她站起身在侧边的博古架上拿下一个朱红雕花的匣子。
匣子没有上锁,锁珰作装饰用。许栀和启开匣子,将写着问渔两个字的纸对折放入其中。
里面还有一张,许栀和没避着人。
陈允渡想起自己的笔误,轻咳一声,错开她的眼神。
许栀和没觉得有什么,见他这个反应,倒是忍不住起了兴致:“你觉得这里面是什么?”
陈允渡眼神躲闪,“……我没有看过。”
“我当然你知道你没看过,”许栀和伸手按住他的肩头,“你猜猜看呢?”
陈允渡抬眸,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盛满笑意的眸子,纤长的眼睫簌簌轻颤,如浮云遮蔽着皎月,星辉闪耀万古长夜。
她这段时间睡眠充足,又有厨子变着法子制作补气血的菜肴,脸上白皙水嫩,离的近了,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清。
陈允渡不着痕迹地伸手揽在许栀和的腰后,窗棂将夕阳的光线照在他的侧脸,隐约可见他嘴角勾起的弧度。
“不猜。”
许栀和松开他,“不猜算了。”
她站起身,作势要离开,腰后的手轻轻环着她。
许栀和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松手。”
“不松。”
许栀和:“你今天是不是为了故意气我……?你干嘛!”
陈允渡毫无征兆地凑近,在她的鼻尖轻吻一下,“我可没有用力,栀和要是想走,我拦不住。”
许栀和:“……才不是。”
陈允渡肩膀压在许栀和的肩上,双手环着她的腰,从喉咙里溢出两声笑。
许栀和也没有管他,在他怀中挑了个舒适的姿势,“对了,梅丰羽给你寄了一封信过来,上午送到府上的,我中午忙着看悦悦,还没拆。”
“……”陈允渡说,“悦悦吗?”
许栀和说:“对呀,你这段时间忙没看见,都不知道她有多乖。方梨说,只有在正堂她才这么安静。”
陈允渡:“……”
许栀和越说越开心,“我们家的悦悦,可真是绝世乖宝宝……你怎么不说话?”
陈允渡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回忆起自己夜里下值后被王维熙和奶娘拽过去照看悦悦的时间,很难将她口中描述的乖巧宝宝和自己晚上看见的嚎起来没完没了的孩子联系在一起。
“在听你说话。”陈允渡面不改色地微笑,同时看了一眼襁褓中人畜无害的悦悦。
刚出生的小孩儿,还有两幅面孔?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许栀和说:“哎……我刚刚说什么来着,哦对对对,梅丰羽的信。”
她伸手在书案上摸来摸去,陈允渡探手越过她,拿起桌面上还没拆开的信封,“这个吗?”
“对。”许栀和接过他递过来的信封,沿着边缘将信上的封漆撕开,取出里面米色的纸张,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陈允渡不慌不忙地看着许栀和的侧颜,对纸张毫无兴趣。
一共三张纸,许栀和看得很快。
陈允渡勾起她一缕头发在指尖把玩,清淡道:“上面写了什么?”
“梅丰羽说新年来汴京向你道贺,还说你父母兄嫂也要同来。”许栀和用一句话概括了三张纸的内容。
上面除了这两件主要事情,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宛溪见闻,不过大多是从府上小厮那儿听到的,他被梅佐拘在家中出不了门。
陈允渡考中的消息对梅丰羽来说可谓大旱之人的久旱逢甘霖,梅丰羽已经记不清上次无需早起读书的日子是什么时候了。
许栀和说完,将纸递给他。
陈允渡抬眸,顺着她展开的动作将纸面上的内容读完。
“前两日他兄长梅佐也寄了一封信给梅公,”陈允渡说,“朝中有空缺,宛溪老宅那边推荐丰羽走荫补入仕的路子。梅公没答应,举彦兄长也没答应,最难得的是,他自己也没有同意。”
荫补入仕虽然能够谋得一官半职,但和自己讲求科举正统性的风气不一致,入仕之后也有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冷板凳要坐。梅尧臣自己就是荫补,知道其中的辛苦。
难得就难得在梅丰羽能自己想明白。
许栀和:“梅丰羽大抵是不想辜负自己三年寒窗吧。对了,你书房有不少书册,上面写了你的手记,我挑些晴好的日子晒过,留给他看?”
陈允渡对这些都无所谓,他说:“随你。”
许栀和做出决定,伸手在陈允渡圈住自己腰的胳膊上用力拍了一下,“放开,我去一趟书房。”
“这么急?”陈允渡不松,含糊道,“明年呢。”
他话音刚落,安安静静躺在摇篮里面的悦悦突然发出声响。
许栀和转头看向他,陈允渡伸手摸了摸鼻尖,松开她站起身。
悦悦原先还只是一声软糯的哼唧,等翻过身来看清抱住自己的人是谁后,转动的黑眼珠停顿了一瞬,下一刻便发出委屈的呜呜声。
“别哭,别哭,”陈允渡熟练地晃着她,“你娘亲在旁边呢。”
没听懂的悦悦继续哭号。
“……”
陈允渡看了一眼许栀和,眼神中的意思很明显——这才是我平时所熟知的悦悦。
许栀和颇为新奇,她看了一眼任劳任怨的陈允渡,又看了一眼无规律抽噎的悦悦,正色说:“没想到陈问渔还有两幅面孔呢。要不要我过来抱抱?”
“不用。”陈允渡说。
“真的不用?”许栀和说,“别逞强。”
陈允渡鼻腔里发出一声浅浅的哼声,快到许栀和以为那是自己的幻听。
“悦姐。”陈允渡低唤了几声。
许栀和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开始以为陈允渡说的是“悦姐儿”这样熟稔的叫法,后来仔细一听,才发现陈允渡很认真地在喊“姐”。
这算什么?我管你叫姐,你管我叫爹?
许栀和的脸色越来越复杂。
但效果亦十分明显,在陈允渡说完“悦姐,别吵着娘亲”后,襁褓中丁点儿大的小人像是听明白了他说的话,朝着他眨了眨眼睛,颇有几分“渡弟,给你面子”的神韵。
陈允渡哄完孩子,看向旁边笑弯了腰的许栀和,佯装镇定道:“看她年纪小,给她这个面子。”
许栀和还是在笑。
陈允渡耳廓忽地变动通红,他声线飘忽不定,“我也不想啊,但是她只吃这一套,我能怎么办?”
许栀和:“原来小陈大人这么好说话。”
她故意学着工部同僚的喊法。
陈允渡红着耳朵收下了这个称呼,眼神一如既往的纵容,“你慢点儿笑,担心把自己呛咳嗽了,上次不就是,还没长教训?”
……
年关附近,憋闷了一整个深秋和冬日的许栀和终于得了两位郎中的首肯,被批准可以随意上街活动了。
刚知道消息的许栀和表现得很镇定,让原先还想着劝说许栀和的方梨拔剑四顾心茫然,于是默默收了自己的唠叨,同时略带几分欣慰。
姑娘啊,终于没那么心心念念出去玩了。
距离新岁不足五日,霞光落到屋檐檐角,折射着前夜刚下的雪弧光。门庭有丫鬟小厮正在洒扫、除尘。
许栀和用着早饭。今日的早饭是赤豆桂花糖粥,配着新磨的豆浆,份量不大,但胜在精致。
方梨用拨浪鼓逗着悦悦,口中的话确实对许栀和说的,“朱雀门这边的东西可真贵,还好现在有钱了。姑娘,晚上想喝什么汤?”
许栀和口中还有甜糯的糖粥,闻言只能含糊地看着她:“有什么汤?”
她发言含糊,方梨不费劲地听懂,她想了想说:“乌鸡蜜枣汤?茯苓猪骨汤?还是鱼汤?不过这两日不太好弄,毕竟前天夜里下了雪。”
许栀和放下勺子:“那我去街上看看吧?遇到喜欢的直接买下来?”
拨浪鼓清脆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栀和有些心虚:“怎么啦?方梨你知道的,我很久没出门了。”
方梨:“真想出去?那你在午饭前回来。算了,维熙今日不在家,我陪着你一起去。”
“那现在去套马车?咱们带着悦悦一起去?”许栀和说。
方梨:“悦悦才三个月,逛什么逛?算了算了,你喊上雨顺,我留在家中照看悦悦。”
“你也在家中待了三个月了,不跟着一起去?”许栀和说,“悦悦有奶娘照看,出不了岔子。”
“……”方梨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看着吧,安心点。”
许栀和端豆浆的动作一顿,“你这样说显得我很不称职哎。”
“没有没有,”方梨被她委屈的语气都笑了,“反正我也不想出门,留在家中还清闲些。外面天寒地冻,我还想不明白姑娘一天天想出门做什么呢。”
许栀和说:“也不是非要出门……那我先走了!”
她利落地放下了勺子,方梨“哎”了一声,“剩下的不吃了?”
“吃饱了,我先出门了。”
“你急什么,”方梨拦住迫不及待想出门的许栀和,哭笑不得说,“还没让人去套马车,你纯靠腿走?”
门口马车已经套好,雨顺站在车夫旁边和他唠着嗑,见到许栀和,朝她招了招手,“许娘子。”
许栀和看了一眼和王维熙越来越像的雨顺,朝他笑了笑。
雨顺掀开帘子,语气轻快道:“樊楼隔壁新开了一家说书的,城东还有家卖糕点的,许娘子你去不去?”
许栀和矜持地颔首,“先去常府,喊上庆妤。”
雨顺拍了拍车夫的肩膀,对他嘱咐了一声。
马车停在常府门口,等了一会儿,就看见穿着大红色毛袄的常庆妤拎着裙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看着许栀和,“许姐姐,你可算能出门了。”
许栀和:“上马车。我听雨顺说城东有一家卖糕点的,咱们一起去试试。”
“嗯嗯,”常庆妤顺着许栀和伸出来的手,“对了,悦悦……”
“方梨留在家中看着呢,别担心。”许栀和朝她神秘一笑,从袖子中拿出一长三尺长的纸,“看这个。”
第154章 记忆美化 “你要不要上门当我家赘婿啊……
常庆妤靠过来,下巴放在许栀和的肩上看着她举着的纸。
看了还没到一半,常庆妤猛地坐直了身子,“许姐姐,你在家就琢磨这些吗?”
许栀和:“闲着也是闲着。上个月底梁影和云阔说要一路北上,西出玉门,想在渭水畔种树,说得我都有点心动了。”
常庆妤别说是玉门,出生至现在连汴京也没出去过,听到许栀和说起这件事儿,忍不住偏过头来看她。
“好在她们两个现在都已经有了名声,在外面养活自己不成问题。”许栀和指尖在纸张上划拉,“瞧着她们迫不及待的样子,现在说不准都已经到了城关,见到了牵赶骆驼的商旅了。”
那也正是她们一直想见的。
向许栀和辞行时,两人惴惴不安,像即将远行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和长辈说的孩子。
许栀和倒是十分理解,对她们说:“见众生,见世界,见自己,你们虽然年纪不大,但经历曲折,对丹青一道比我更热烈,多见一见不一样的景色,这很好啊。”
说着,她让方梨拿了钱匣过来,作势要递给她们,“远行路上颠簸,要带足了银钱才会舒服,这里面有一百两,要是不够你寄信回来说。”
梁影和陆云阔连忙推辞,“师父,我们现在也积蓄了不少钱,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
那笔钱推脱一番,梁影和陆云阔还是收下了。
倒不是许栀和没有给的更多,一百两的银子已经很重一包,带多了在外面反倒惹人注目。
夜里许栀和与陈允渡说清了自己的顾虑和担心,后者闻言,略带几分意外的笑:“官家新下的旨意,便是推广交子——也就是你口中方便携带的纸币。”
官家要推广交子的事情并没有大张旗鼓,截至目前为止,只将旨意下达给负责户部诸事的晏殊和富弼、以及一些下属官员,他也是因缘际会,才提前知道这个消息。
见许栀和感兴趣,陈允渡索性拉她坐下,将交子的发源和流通说了说:“先帝在世后期,益州十六家富商联合发行私交子,统一形制、面额,凭借交子兑换铁钱。后来因为无人监管,部分小商户仿制交子,导致真假难辨,一时间引起了当地动乱。”
许栀和想了想道:“毕竟新兴的东西,有疏漏是正常的。”
“确实如此。原先对这种新兴货币抱有期待的百姓和朝廷像是被泼了盆凉水,随后不了了之,直至天圣元年,朝廷才重新准备设立交子务,发行收归于官府……”
后面的内容就涉及到了一些户部的内容了,比如说初设那年发行了一百二十五万交子,每张交子对应铁钱七百七十文,且每隔一定年限要进行交子回收,防止发行超量和恶意伪造。
其中的复杂只有益州交子务的官员才知道,也正是因为这诸多限制,交子一直在益州路流通,没能真正推广至全大宋。
许栀和原先还能听得懂,到了后面计算就有些脑子转不过来了,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最后打了个哈欠虔诚道:“希望可以早点推广,这样出行在外可就方便多了。”
……
常庆妤又问了许栀和几个问题,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才继续看她写的纸。
许栀和纸上的内容五花八门,有和金酥斋相关的内容,也有和外城和乐小灶有关的内容,写完一段内容,边缘勾勒一朵花,像是无聊时的即兴所作。
常庆妤看不懂上面的“旬初特惠日”,指着问:“这是什么?”
许栀和用简要的语言讲述了一下具体的内容,“一份薯蓣和一份气泡酒合在一起卖,旬初每一份比单独买两样省十文钱。”
常庆妤很聪明,学会了举一反三,“所以和乐小灶也是这样,每月选定一个日子定为特惠日。在这一天,会有菜蔬搭配在一起,比寻常便宜一些的价格卖出去?”
许栀和:“我现在还在犹豫要不要选为同一日。不过都是和乐开头的,定为同一日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两家铺子距离远,也不至于谁抢了谁的生意。”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城东。
雨顺将最近卖的火爆的几样糕点都点了两份,然后欢快地迈着步子走回马车旁边,掀开帘子递进去,“许娘子,常姑娘,你们尝尝看。”
常庆妤瞬间被唤醒了记性,“啊!这个我吃过!府上下人里面都在传,说它虽然看着简单,但味道很好。许姐姐你尝一个?”
顶着两人亮晶晶的眼神,许栀和看向新打包的糕点。
手中的糕点用油纸简单包着,右下角边缘处印着一个小小的桃花枝,用一根四方绳子系着。
许栀和拆开糕点,拿了一块放入口中。
常庆妤:“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雨顺:“肯定很好吃,我兄长不嗜甜,每次都能吃三四块。要知道,他可是能一个月都不吃零嘴的人。”
常庆妤偏头,“你是说风调?那真的很难想象他吃糕点了。”
“对吧对吧,”雨顺说,“偏他还好面子,屋里的油纸被人发现了还推说是我带回来吃的。可冤枉坏我了,苍天明鉴,我这段时间一直跟着维熙哥。”
两人说了几句,同时转头看向许栀和。
“……我好像吃过。”许栀和慢吞吞地嚼着口中的糕点,“只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吃的。”
雨顺:“吃过?不应该啊,这铺子下半年才开门……不重要不重要,这一份是桃花糕,另一份里面装的是酥酪。许娘子若是觉得好吃,我们常过来。”
常庆妤毫不客气地拆穿他:“说什么体贴许姐姐,真不是自己馋了?”
雨顺挠了挠自己脑袋,露出一抹虎牙。
常庆妤看着他的笑,忽地道:“你离开潘光哥哥那么久了,他有没有催过你?”
“催我?哦哦常姑娘说的是催我回去吧?”雨顺酝酿了一下,才矜持说,“那自然是有的,毕竟我和兄长是郎君的左膀右臂,虽然平日里他嫌我不着调,可真当我离开了,他恍然念起我的好,最开始那会儿,每隔几日就会让人上门,问我是不是准备回去了。”
许栀和与常庆妤用一种看破不说破的笑容看着他。
“你们可别不信,我所言句句属实。”雨顺不服气,“只不过许娘子这儿待遇太好了,我不愿意离开。”
常庆妤状似无意问:“具体怎么好?说给我听听呗。”
许栀和拿糕点的动作一顿。
雨顺不疑有他,立刻侃侃而谈,“没什么拘着我的事情,每月给我月钱,还有吃不完的金酥薯蓣和气泡酒,有什么新的蘸粉我也能第一批尝到,兄长对我也温和了许多,不会拧着我耳朵骂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对我的笑脸都变多了。”
一说起兄长,他的语速陡然上升一个层次。要不是到了许娘子身边,谁能想象之前少给他好脸色的风调还能有朝一日特意带着吃食和银钱,对他说“要是在外面受了委屈随时回来,哥哥在。”
这句话,光是常庆妤听了就不下三遍。
“那可是我兄长啊,你们能想象吗?稀奇,太稀奇了。”雨顺摇头晃脑了一阵子,倏然一本正经看向许栀和,“但是我回绝了他。我对他说,许娘子将我照顾的很好。”
雨顺还记得那天夜里,风调飞檐走壁,到了他居住的院子门口,一身飒沓的黑衣折射着月光清辉。转头看见他的刹那,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看你,又瘦了”咽了回去,随后开始干巴巴的寒暄。
最后离开的时候,风调语重心长道:“若是受了委屈,别强撑,随时回来。”
雨顺:“没有啊兄长,许娘子对我很大方,维熙哥也很好,我吃薯蓣都不收我钱的。对了兄长,郎君是不是有时候还让你晚间出门来买薯蓣?”
风调:“……我走了。”
雨顺咂摸了一下,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很多时候,都是兄长在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现在离开一段距离,既不会影响见面,连带着自己在郎君那儿的风评都变好了,正如许娘子所言——时光会自动美化记忆,离开愈久,一些缺陷会慢慢被忽视,留下的都是最美好的印象。
常庆妤道:“许姐姐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
雨顺夸张地往后仰了仰:“不是吧,常姑娘你是在夸我吗?”
说完,又邀功般看向许栀和,“许娘子的身边真是来对了,现在人人都把我当成个宝。”
许栀和看着他露出的一双狗狗眼,示意他先别急着激动,“冷静一下,庆妤有别的话想说。”
雨顺:“嗯?”
常庆妤托着下巴看他,“你要不要上门当我家赘婿啊?”
“……”雨顺猛地往后一跳,离马车一丈远,“常姑娘,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我兄长眼光太高,选的人不肯上门赘婿,放低要求又觉得配不上常家,迟迟未做决断,”常庆妤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你就很好啊,相貌过得去,人也有趣,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我兄长也放心,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雨顺缩了缩脖子:“什么皆大欢喜,常姑娘你是在开玩笑吧……”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摇了摇头,“要是叫我兄长和常郎君知道了,我八成要被抽筋剥皮,不可不可,我还想多过些舒坦日子呢。”
常庆妤想到自家那个挑剔的兄长,颇为苦恼地“唔”了一声,“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雨顺看她脸上没什么遗憾之色,壮着胆子宽慰道:“常姑娘貌美如花,以后什么样的良人找不到,我和兄长出生微寒,难以与你相配。”
常庆妤道:“你不用自轻自贬,我只是觉得,如果一定要和一个人共度余生,倒不如自己选择一个有趣的人,既然你不愿意,我们便把此事揭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即可。”
雨顺观察着许栀和的神色,见她微微颔首,放下心来:“姑娘能这么想就对了。对了,现在是去外城还是金酥斋?”
许栀和伸手搭在常庆妤的肩上,后者朝她笑:“我都行,看许姐姐的意思。”
“……”许栀和想了想,做出了决定,“先去外城吧。”
潘楼街的消息日日都能传入许栀和的耳边,外城却因为距离原因需要专程叫人打听才知道情况,她今日计划的重点便是亲自来看一眼外城的和乐小灶。
第155章 可观 “人称外城小‘潘楼’。”……
雨顺得令,和车夫并肩坐在前排。
许栀和将纸重新看了一遍,上面除了旬初特惠,还有一些其他的细节。
将纸上的内容又过了一遍后,她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瞥向了旁边稍显低落的常庆妤。
刚刚和雨顺说是玩笑话时还能一幅风轻云淡的小姑娘,真将话说出去后,自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耷拉着眉眼。
见许栀和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小声哼唧了一声,用力的抱着她的胳膊,“许姐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有点大胆,但是只有你、我和雨顺在场,没旁人听见,所以没关系。”许栀和伸手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拍了拍,“后面说开了,雨顺说不准都没放在心上。”
常庆妤伸手捂在脸上,“尽管如此,我最近是不好意思见他了。”
许栀和:“你母亲和兄长很急吗?”
“他们两个不急,急的是父亲和族中其他长辈,”常庆妤说,“不能早早定下入赘人选,他们会给我相看人家……嫁给旁人哪有待在自己家中舒服。”
许栀和本想赞同,旋即想起自己的经历,偏头轻声说:“那也不一定。”
常庆妤:“嗯?许姐姐你说什么?”
“快到了,你不是说一直想去看看应天府和乐小灶吗?这边很相像,”许栀和莞尔,“现在饿不饿?”
常庆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一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吃。”
许栀和被她的反应逗笑了。
和乐小灶门口,听到声响的秋儿已经跑了出来,雨顺利索地从前排跳下来,笑着和秋儿打趣,“你怎么知道是姑娘来了。”
秋儿:“除了姑娘过来,谁会牵马车过来?”
许栀和刚下来,秋儿便丢下还在搭话的雨顺,走到她身边伸手扶着她,“姑娘,雪还没化,你怎么就出来了?也不多休息休息?”
“休息的时间够久了,出来活动活动,”许栀和朝她笑,“现在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和庆妤还准备过来吃点东西呢。”
秋儿:“常姑娘也来了?快进来坐。”
“不急,”许栀和示意她稍安勿躁,“庆妤好奇和乐小灶,我带她参观参观。”
秋儿心领神会,“那姑娘你们先看着,我去后厨看看。”
许栀和点了点头,带着常庆妤在门口转悠。
常庆妤略显好奇地跟在许栀和身后打量着和乐小灶的陈设和布局,暖黄色的桌布搭配着毛毡的绿叶,十分温暖舒适的环境。
往二楼去,竹帘将空间分割成一片片小小的区域。
常庆妤寻了一处临窗的位置坐下,正了正衣冠,认真评价道:“现在还不是饭点,都有这么多的客人,营收肯定很可观。”
许栀和说:“还可以。”
她回答的很矜持。
旁边雨顺倚在竹帘旁边,双手抱臂,“人称外城小‘潘楼’。”
常庆妤卡顿了一瞬,才慢吞吞地竖了根大拇指,“潘光哥哥要是知道,八成要后悔了。”
许栀和端起桌上的茶壶给杯子里满上水,然后端起一杯茶水放在常庆妤的面前,淡定道:“无妨,反正他后悔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常庆妤扑哧一声笑出来。
秋儿亲自用托盘端了两碗菜过来放在桌子上,“后厨还有两个菜,一碗猪骨汤,姑娘稍等。”
许栀和:“不急,我刚好有话跟你说。”
秋儿半推半就地坐在了许栀和的身边,一双水润的眼睛乖巧地看着她,“姑娘要说什么。”
许栀和组织了自己的语言,与秋儿说明了自己的计划,后者和她相处的久了,几乎是瞬间就领会了她的意思,“我明白了!姑娘,你放心吧。”
许栀和用赞赏的眼神看着她,“嗯嗯,刚好过段时间就新岁了。正好趁这段时间准备一下。”
顿了顿,她接着道:“今年一年帮工都辛苦了,年底时候每人多给五百文红封。”
秋儿对许栀和这种逢年过节就会想着发红封的习惯早就习以为常,她熟稔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在许栀和的耳边道:“表现好的酌情多给一点是不是?”
许栀和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上道。”
秋儿离开的时候将许栀和写的单子一道带走。
临近午时,和乐小灶的人越来越多。秋儿将剩下几碗菜端上来后,立刻马不停蹄忙活起来,有几个熟客过来,还会笑着与她打招呼。
秋儿像在应天府一样熟练地收下“秋儿掌柜”这个称呼,笑着反问:“还是老三样?”
食客点了点头:“对,劳累秋儿掌柜了。”
“不劳累,”秋儿说,“不过你常在的临窗位置今日坐了我们东家,隔壁位置视野也好,换成那边如何?免费送你一坛气泡酒。”
食客本想抱怨几句,听到秋儿后半段话,立刻眉开眼笑:“外面停着的那架马车吧?要的要的,既然是东家来了,还请秋儿掌柜帮我问声好。”
寒暄几句,食客笑眯眯地到了二楼。
隔着竹帘,他好奇地朝着张望,但对上随行的两个常府护院时,立刻避开了视线。
常庆妤惊叹地看着秋儿,“许姐姐,秋儿年纪和我相仿,说话做事都比我成熟好多。”
“刚从太平州过来的那段时间,她一个人承受了很多,”许栀和的眸底闪过了一丝心疼,不过很快被灿烂的笑容取代,“不过现在越来越好了。”
和乐小灶开在盛夏的尾声,那时候她身子比原先笨拙,过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外城不比内城,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好在那时候雨顺已经主动提出留在家中,许栀和让家中新招的小厮换上衣裳跟着雨顺一道在和乐小灶转悠了几圈,才镇住外面蠢蠢欲动的一些人。
这期间,秋儿向来是报喜不报忧。
直到觊觎和乐小灶的人被摆平、悦悦平安降生,秋儿才在过来看她的时候说起前段时间的不太平。她说起喜讯时眼睛亮晶晶,夸赞着外城的治安越来越好,之前她还瞧见过不轨之人在和乐小灶外面转悠,后来全都销声匿迹。
“如果可以,”许栀和收敛纷繁的回忆,轻声对常庆妤说,“我希望她能够轻松一些,也希望你永远不用体验一夜长大的感觉。”
常庆妤深以为然,“回去之后我便抱着祖父和父亲、还有兄长的大腿,让他们廉洁奉公,不要将常府几代的积蓄毁之一旦。”
她不通时政,却也知道自己的生活多亏了几代人的积累,一旦倾覆,如大厦倾塌,她现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也将荡然无存。
“前两日兄长在家中说,最近官家兴修皇城主干道若干,国库空虚,盯上了一些大家族。他让我们族中几个姊妹谨言慎行,切莫招摇过市。”常庆妤顿了顿,接着道,“兄长鲜少露出那般严肃的表情,想来这件事很严重,许姐姐,你也多注意点。”
说完,又自觉不妥,连忙道:“我当然知道许姐姐和姐夫两袖清风,只是提醒一句。”
许栀和:“我明白你的好意,你不必担心。”
关于国库这件事,许栀和在陈允渡那儿听到比常庆妤说的更详细的内容。官家这次盯上的,是张家。
贵妃的母家。
陈允渡说的隐晦,许栀和也没有挑明,两人心知肚明,官家虽然有意,但若是贵妃求情,难保他不会心软。
常庆妤又说了几句,连忙岔开了话题,“好好地吃饭,说这些做什么。我母亲生辰快到了,是整四十的大寿,准备好好举办一场宴会热闹热闹。故而今日,还想请许姐姐作画一幅,好叫我拿去讨母亲欢心。”
许栀和对常大娘子的印象很好,闻言,欣然应下,“自然,不知道常大娘子喜欢什么?”
常庆妤蹙眉做思考状。
许栀和提示:“比如瑞兽贺寿,或者百花齐放之类,这些都常见,要想别出心裁,端要看大娘子喜欢什么。”
“母亲性情淡然,要说最喜欢什么,到也不见得……”常庆妤想了想,迟疑道,“我,或者是兄长,她应该最喜欢我们了。”
她有些泄气:“但是庆寿的生辰礼送我和兄长的画像,会不会不太好?”
“怎么会?”许栀和伸出指尖在茶杯里面蘸了点水,“那便画一幅阖家团圆,融百花争春,组成一个寿字。”
常庆妤:“如此甚好!”
她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响动。
许栀和隐约在人声中听见了“阵仗”和“排场”,随后便是一阵桌椅板凳挪动的骚动声,没几瞬功夫,食肆的客人走了大半,纷纷离去。
“哎——”许栀和叫住一个正在上菜的小二,“楼下发生了什么事?”
和乐小灶的帮工都是认过脸的,见许栀和出声,他立刻认出这位是东家,俯了俯身道:“东家娘子,似乎是城关的三门一道开了。”
素日里供来往行人、商旅进出,只开中门即可,三门同放,皆是重大的事情。
比如皇帝出城祈雨,一品大员回京,抑或是军士班师回朝。
小二道:“是过来歇脚的客人说的,外面已经传开了,现在城门口估计已经挤满了人。”
无论是哪一种情形,百姓都喜闻乐见。不说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是好的。
剩下的小二就不知道了,许栀和向其道谢,后者有些受宠若惊,连声道“东家客气”。
常庆妤若有所思:“现在是冬日,自然不存在什么祈雨。难不成一品大员回京?也不像,寻常一品大员回京不会闹得这般轰动。”
第156章 机灵 “深得王维熙真传。”
她思考期间,秋儿已经折返回来,向两人见礼后,说起堂中食客的离开缘由:“今年陆国公和两位郎君回城,他们啊都是赶去城门看热闹的。”
常庆妤“啊”了一声,“原来是陆国公啊,怪不得。陆家满门忠烈,世代从戎,能引起这般轰动,实属正常。”
秋儿原先不知道,但刚刚那会儿功夫听好几个食客交谈,说起当初与西边打战那会儿,年过七旬的陆老国公主动请缨,折在了西北没回来。虽说战事败了,但本该含饴弄孙的年纪还能主动上战场,光是这份气节,就让人钦佩。
算上故去的陆老国公,陆家已经有三代人都死在了疆场,是官家亲封的忠烈之家。
许栀和听着两人的交谈,落在窗棂的眸光有些飘忽。
北宋是一个矛盾又辉煌的朝代,她年幼时知道自己生活在仁宗朝初期,心中是庆幸居多——在这个并不算漫长的朝代,这段时间相对稳定宽和,没有那么多的颠沛流离,也没有让人心碎的故土难归。
身处其中,才能切身体会汴京的繁华和业余生活丰富:坊市的界限被打破,宵禁被取缔,夜市和瓦舍兴盛,从南越引进的占城稻在朝廷的扶持下推广,虽未能达到天下无饥馑的局面,却已然一年好过一年。
在汴京安宁太久,许栀和几乎都快忘记边陲的摩擦动荡其实从未远离。
“许姐姐,你想什么呢?喊你好几声都没有反应。”常庆妤伸手在许栀和的面前晃了晃。
许栀和回神,看着尽在咫尺两张担忧的面庞,浅笑着摇了摇头。
“现在城门那边应该不挤了,我们就先离开了,”许栀和对秋儿说,“过两日除夕,记得回去吃年夜饭。”
秋儿嗯了一声,将两人送到楼下。
离陆国公一行回城隔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人却没怎么减少,常庆妤本淡定地坐在马车里面,外面一声接着一声的交谈声透过帘子传进来,她忍不住弯腰探头朝着外面望。
“怎么回事?国公府的马车还停在这儿……哎,我好像看见姐夫了。”常庆妤伸手推了推许栀和,在马车窗口给她留了个空间,“许姐姐你看那边。”
“他这两日忙的很,会不会看错了?”
许栀和慢吞吞地挪过去。
“不是,真是姐夫,”常庆妤快速反驳她一句,下一秒已经大咧咧朝那边挥手,“姐——”
许栀和看清骑马的人,立刻捂住常庆妤的嘴,“嘘。”
但是另一边的陈允渡已经听到声响了,旁边的同僚笑着与陈允渡说了几句话,前者照单全收,嗓音清冷道:“我去看一眼。”
同僚笑着道:“去吧去吧,瞧这架势,还得堵一会儿呢。”
陈允渡翻身从马背上下来,走到马车旁边,刚准备出声,便看见帘子被人从里面掀起。
许栀和的发簪上的珠坠摇动不休,看起来刚刚才剧烈移动过。她睁着一双杏眸,潋滟着盈盈水光,语气是故作镇定的随意,“在公务?”
常庆妤从许栀和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打了个招呼:“姐夫好。”
陈允渡略一颔首,回答了许栀和的问题:“算是。城道修缮,前面有段路需要绕行,路上没有标识,上面便派我和冯京过来。”
过来当个人形标识,顺道评测一下上期路面加固情况。
许栀和:“那你现在?”
“现在算不上空闲,但与你说几句话的时间还有,”陈允渡看她们车马方向,“是去了外城?”
许栀和:“对。要是早知在城门口遇见你,合该打包些餐饭。”
现在午时左右,他们一行人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还没用过饭。怪不得回回刁娘子过来,都要念叨梅尧臣一日三餐颠三倒四,年纪轻轻落下胃病。
陈允渡笑了下,直白道:“无妨,今日在路上偶见你,算意外之喜。原还有些饿,现在不觉得。”
许栀和听得耳热,低嗔道:“庆妤还在呢。”
常庆妤双手牢牢捂住自己的耳朵,乖巧道:“可以当我不存在。”
陈允渡看了一眼常庆妤,没有继续故意逗许栀和。
“从小灶到这儿不算远,我叫人运些过来,你们一行几个人?”许栀和问。
“我,冯京,还有三个员外郎,共五人。”陈允渡报完人数,客气道,“有劳娘子了。”
他眉眼含笑,轻轻朝许栀和拱手。
许栀和坐在马车上,正好与他平视,她受了陈允渡的谢礼,“不客气。”
等餐饭送过来,陈允渡多走了一趟,将其余四个人的送去。正在马背上百无聊赖的冯京看到饭,瞬间来了精神,“弟妹让人给送的?”
陈允渡点头,将其他三份分出去。
其中有一个员外郎看着陈允渡,“小陈郎君,你自己没有吗?我还不是很饿,要不这一份……”
陈允渡:“我有。”
员外郎一脸茫然,眼神后移,看见了马车旁边站着的一抹杏色身影,瞬间闹了个脸红。
旁边几人哈哈大笑,属冯京笑声最张扬。
“快过去吧,别让弟妹等着急了。”
站在马车旁边的许栀和隐隐约约听到了笑声,她用脚尖踩了踩地上的一颗枯草,装成不在意的样子。
等脚步声近在耳畔,她偏头看向陈允渡,“他们……还习惯吗?”
陈允渡在脑海中琢磨了一番该如何文雅描述他们狼吞虎咽的行为,须臾放弃,神色认真道:“像两日没吃饭。”
许栀和看着他不似作伪的神色,笑:“喜欢就好。”
说完,又特意压低声音,“刚好今日买了糕点,等吃过……”
陈允渡拿饭的动作一顿:“这也要给他们?”
饭就算了,填饱肚子,糕点也要给?
“不给不给,”许栀和目瞪口呆,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顺着他的毛哄,“只给你。”
陈允渡得偿所愿,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清雅,仿佛刚刚警觉的人不是他。
半响,吃完饭的冯京送回碗筷,特意向许栀和道谢:“多谢弟妹。”
许栀和微笑着摆了摆手,雨顺在旁搭腔:“若是觉得好吃,以后常去外城和乐小灶……水云巷看着最气派的那个就是。”
冯京微微诧异,随后了然一笑:“我记得了。”
许栀和拉住恨不能追上去与冯京继续介绍的雨顺,将分装好的糕点放在陈允渡手上,“那你忙,我们先走了。”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城门已经疏通了。
陈允渡:“晚上见。”
回去路上,雨顺小声和许栀和说着话:“我刚刚是不是很机灵?”
许栀和看着他阳光灿烂的笑,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深得王维熙真传。”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雨顺眼睛发亮,喜滋滋的收下许栀和的评价,一路上雀跃地哼着小曲儿。
下午,许栀和与常庆妤同去了一趟金酥斋,又将布坊的账本拿回来,在朱雀门分道扬镳。
回到家中,已经黄昏。
许栀和将厚厚一沓账本放在书案上,累的直接顺势趴在了桌上。
听闻许栀和回来的方梨从屋外进来,肚子中酝酿了一肚子的埋怨——说好了只出去一会儿,整整一日不见人?
可真看见了累成一滩的许栀和,到底是心疼占了上风,将许栀和扶到软榻上坐下,吩咐两个丫鬟去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她自己则轻轻帮许栀和揉按着小腿肚。
许栀和犹如在天堂,舒服地嗟叹一声。
“姑娘,”方梨看着她的神色,喉头温情的话一出口变了个味道,“今天走得舒服吧?明日再走一天试试?”
许栀和耍赖皮般抱住方梨的胳膊,“老实了,明天我老老实实待在家中。”
方梨:“但愿你说到做到。”
她揉按的动作猛地加重,一阵尖锐的酸麻感上涌,许栀和的困意消散大半,眼泪汪汪地看着方梨,“你刚刚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方梨面无表情:“没有,姑娘想多了。”
许栀和:“明明就是,不然你为什么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方梨没有搭理许栀和,她动作熟练地换了一边,安排后面的事情,“等你沐浴完悦姐儿也吃饱了,等下抱来正堂陪你用晚饭。”
许栀和迷迷瞪瞪,须臾后恍然大悟,“我还有一个女儿哦。”
“……”方梨有些无语凝噎。
正好此时,丫鬟站在帘子外请示:“大娘子,热水准备好了。”
许栀和还躺在软榻上不想动弹,方梨连拖带拽地将她拉起来,带着她走到浴桶边。
里面层层叠叠铺着花瓣,被热气蒸腾出的花香弥漫在室内。许栀和浸泡在热水中,细密的热水浸泡在肩头,滑落一滴滴水珠,方梨在旁边提醒:“可别在水里睡着了。”
许栀和很淡定:“别看我闭着眼睛,其实我意识很清醒。”
为了增加自己的可信性,许栀和竭力睁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桶中的水花。方梨抱着双手在旁边围观,见她动作迟钝下来,才接手浴桶里面的布巾。
等沐浴完毕,准备好的晚膳摆上了桌。临近岁底,新鲜的蔬菜不多见,桌面只简单两素两荤,外加一碗炖汤。
食物的香气入鼻,许栀和打起了点精神。她先逗了逗旁边摇篮里面的悦悦,然后坐下动筷。
房中一时间陷入安静,只余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晚饭接近尾声的时候,前厅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片刻后,有守门的小厮上前:“大娘子,陆国公府陆姑娘来咱们府上了。”
许栀和有些讶异:“书容姐姐?今天陆国公回来,她不应该在府上团聚吗?”
小厮如实回禀:“不知道,大娘子你去看看吧,陆姑娘脸色不太好。”
第157章 陪伴 “要不要我陪你?”
许栀和犹豫了一瞬,站起身,一边往身上披斗篷一边看向站在门口的丫鬟,“去厨房端两个清淡的菜色过来。”
丫鬟领命退下。
夜里风凉,屋檐下还堆着未化干净的残雪。许栀和走到前厅,看见呆呆坐在一边的陆书容。
她是孤身一人前来的,往日随行身侧的贴身丫鬟南水也不见踪影。许是来得太急,她的发髻微微松散,反倒没了平时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孤冷之感。
但即便如此,她抬眸的瞬间,许栀和仍旧想到了枝头梅花初绽的惊艳,剔透又晶莹。
许栀和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陆书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看着许栀和,浅色的瞳孔里掠过一丝淡淡的迷茫,旋即涌现一股委屈,她咬着唇瓣,直到唇色发白。
许栀和坐在她对面,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书容姐姐,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吗?”许栀和小声问。
陆书容的心绪很乱,听到许栀和的问题,她伸手的动作滞涩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我不知道现在可以去哪儿。”
许栀和:“那就现在这儿住下吧,我叫人收拾客房,你想住多久都没关系。”
陆书容颤了颤眼睫,似乎在等许栀和问自己发生了什么,等待了片刻,四周依旧安静。
只有炉子火星四溅的噼啪声。
陆书容的警惕一点点消散,她的面庞恢复了一丝血色,“不会打扰很久。”
许栀和:“都是小事。今日家中菜色简单,你将就吃一点。”
陆书容本想推辞说自己吃不下,目光扫到两碟青蔬小炒,改了主意,坐下来安静地吃着饭。
许栀和陪在旁边,单手托着下巴。有丫鬟走到她身边低声附耳了几句,许栀和神色微动。
几乎是在她站起身的同一刹,陆书容也抬眼看向她,紧张地问:“是不是他追上来了?”
“不是,”许栀和宽慰她,“是我夫君回来了,我去迎一迎。方梨,你留在这儿陪着书容姐姐。”
方梨本想说什么时候姑爷回来需要你亲自去迎,听到后半句话,明白过来,朝着陆书容微笑:“陆姑娘,我在这儿陪着你吧。”
陆书容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安抚好陆书容后,许栀和走到门外,王维熙和雨顺像左右双煞一样跟在她身后,抬眼瞧着停在府门前的马车。
马车的帘子被夜风撩开,露出一角衣帛。后面浩浩荡荡跟着十余个府兵,离马车最近的府兵朝着许栀和大喝道:“见了我们将军,还不行礼?”
“少云,不得无礼。”马车上传来一道粗哑低沉的嗓音,随后,一个看着快三十的男人掀开帘子下来,锐利如鹰般的视线扫了一眼新漆的牌匾,意味不明道:“我随父出征日久,倒不知汴京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位陈姓勋贵。”
他说话时脸上毫无表情,粗犷的嗓音中满是漠然。
许栀和的表情还好,旁边雨顺先一步炸了,“你阴阳怪气什么呢?”
“雨顺,”许栀和说,“别说话。”
雨顺还鼓着腮帮,对上许栀和的视线,他才不情不愿地挪开视线,愤愤闭上了嘴。
陆长镇像是才看清只带着两个小厮就敢出来的许栀和,他上下扫视了许栀和一眼,眼神说不上轻视,却也没有多尊重。
“我手下人说最后一次见到陆书容,是在这附近。”
他话音刚落,刚刚大呼小叫的府兵顿时来劲了,“识相的赶紧把人交出来,不然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回,从马车上下来的男人没有出声制止。
或许是在高位被人捧着的时间太长,即便知道手下人说话方式欠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要不是担心惊扰了陆书容,他大可直接带着府兵进去找人,何至于站在门口废话。
雨顺不愧是王维熙带出来的,听到府兵狐假虎威的那段话,两人几乎是同时伸手撸起袖子。
“我们自然不敢高攀国公府,但汴京城内天子脚下,陆将军一回来就大动干戈,带着府兵围了朝廷命官的宅院,不知道的,还以为汴京城已经陆家说了算了。”
府兵脸一红,连忙道:“休扯那些没用的,快些将姑娘交出来。”
一直从容当看客的陆长镇眯起眼睛,忽地扯动嘴角,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瘆人表情,“这位……陈家娘子,我看在书容的份上一直保持应有的礼节,但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不知好歹了?”
“罢了,和你们妇道人家说不通,”顿了顿,他接着问旁边站着的王维熙,“你们府上的主家呢?莫不是胆小畏事,不敢出来?”
许栀和看着他的侧脸,突然理解了陆书容身上总是萦绕在身侧的谨小慎微和紧绷感从何而来。
“我……”
“陆将军今日回京,一回来就带私兵围了在下府邸,怕是行事不妥。”
许栀和听到声音,朝着来人看去。
月色清辉下,陈允渡抬步朝门口走来,步子不急不徐。
同时转过头的还有陆长镇和一众府兵,他们的神色在看清陈允渡官袍后彻底放松下来——听着唬人,说到头不过是绿袍小官,放在十几二十年前,给他们陆府提鞋都不配。
“真是本将军离京时间太久了,什么人都敢凑上来教本将军行事了?”陆长镇冷哼一声,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你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不容易,可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陈允渡置若罔闻,走到许栀和身边,“没事吧?”
看着他神色一瞬间从冷峻变得关切,许栀和摇了摇头,“你要是来晚点,我已经骂上去了。”
说完,她又小声补充道:“在心底骂,陆国公毕竟是勋爵人家,传出去对你前程无益。”
“没事,就算骂了也不打紧,”陈允渡比许栀和自己还要相信她,“能让你生气,定然对方无礼在前。”
“自然如此,”许栀和面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还不到一刻,她的神色带上了担忧,“对了,书容姐姐现在在府上,我看她神色不对劲,没有让陆将军带着她回去。”
怕陈允渡不理解,许栀和接着道:“陆将军身为书容姐姐的兄长,毫无对她安危的担心,更像是抓犯人回去。”
陆长镇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面色越来越差。
“我劝你们想清楚,私自扣押国公府的姑娘,可不是什么小事。闹到开封府,你们也不占理。”
“——那现在就去报官。”
正在和陈允渡解释自己行为的许栀和听到嗓音,猛地回头看去。
门框中,陆书容一袭白衣翩然若谪仙,她倚靠着门框,神色冷淡又坚决。
陆长镇看见陆书容,张了张嘴。
“兄长不是要报官吗?”陆书容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一五一十将话说清楚。”
府兵觑着陆长镇的神色,“将军,要不要去……?”
“去什么去?”陆长镇深吸一口气,“书容,你和父亲母亲肯定有什么误会,你先跟兄长回去。”
“回去继续跪祠堂吗?”陆书容嘴角勾起一抹笑,“陆国公班师回朝,全城瞩目,可他的女儿却不能相迎,不但不能相迎,还要被罚跪祠堂,这是什么道理?兄长想过吗?”
陆长镇:“谁让你罚跪祠堂了?书容,你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
他今日回去,听母亲说三妹染了风寒不宜见客,还没吃完饭,府上就乱了套,说是姑娘不见了。
他稀里糊涂被推出来找人,离开时看了一眼母亲父亲和兄长,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现在见到三妹,她也和往日大相径庭。
似乎全家都知道什么,他是唯一不知道的人。
陆书容没搭理他。看向许栀和,朝她微微拱手,“栀和,这件事不该牵扯到你,你为我出头,我记下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一个人料理吧。”
陆长镇刚想打断,就发现自己一直从容娴静的三妹冷然看着他,“兄长难道就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陆长镇仍在踟蹰。
陆书容陷入回忆:“当年陆夫人对我严苛,只有兄长愿意为我出头,现在看来,到底是变了。”
陆长镇年少时确实说过要保护三妹的话,可现在和三妹闹矛盾的,是他一直尊敬的父亲和兄长,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陆国公府。
他陷入犹豫,看着眼睫沾上泪珠的陆书容,心中闪过一丝隐痛。
陆书容见状,知道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非去官府不可?”
陆书容用沉默以回应。
陆长镇隐约知道这一趟过去很多东西都要天翻地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既如此,哥哥带你去。”
许栀和视线落在陆书容身上,握住她的手,“要不要我陪你?”
“我一人足矣。”陆书容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露出一个笑,“栀和,如果这一趟顺利,明日你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陆书容和陆长镇的身影消失在朱雀大街的尽头。
人甫一离开,许栀和双膝一软,几乎要摔倒在地上。
好在旁边的陈允渡手疾眼快,伸手搀扶住她。
“今日陆国公回京我心跳就隐隐约约加快,有种不太妙的感觉,”许栀和低声说,“没想到成真了。”
说完,她看向陈允渡,“你说这一趟,书容姐姐不会有事吧?”
陈允渡看着她的眸子,沉吟片刻,低声说:“回来路上,我耳闻了一些传言。”
许栀和说:“什么传言?”
“你今日奔波了一日,难道不累吗?”陈允渡将她抱起来,“总归,明日一切都将水落石出。”
许栀和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在梦中,她依稀看见初见陆书容那时,她给难民施粥。
马车行经的时候,会有清脆的铃铛声,就连梅府门前的小厮也会情不自禁赞叹她为女菩萨在世。
鸡鸣刚过,许栀和就自发从被窝里面爬起来,套了衣服就往开封府跑。
坐在马车上,都能听到沿街百姓的交谈声——
“昨夜开封府灯亮了一整夜?”
“是啊!听巡夜的更夫说,值夜的推官断不了案,派人去请魏大人,后来惊动了国公府和太师府。今儿一早,全都进宫去了。”
“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这事儿我也是听我叔公家当衙役的表兄说的,”说话的人压低声音,“听说陆姑娘把她父母兄弟告上了衙门!”
“啊?你是说陆姑娘?怎么可能呢?她平时最温和恭敬,”那人不信,可面前人神色坚定,他又迟疑着喃喃,“子告父母,刑加三等的。”
第158章 猢狲散 “是我杞人忧天了。”
许栀和听着传入帘中的低声交谈,当机立断,对前排的雨顺说:“回去吧。”
雨顺反应很快,知道在这儿耗着也得不出结果,立刻掉头就走。
他们还没到府门,便被一群穿着内监服装的内宦带走了,为首的内宦手持拂尘,脸上叫人瞧不出神色,“许娘子是吗?陛下请你入宫一趟。”
许栀和心跳如擂鼓,面上强装镇定,“不知道陛下召见所谓何事?”
“许娘子到了,自然就知道了。”内监回了一句,便陷入沉默,不欲开口。
直到殿前,他才重新恢复神采,连忙抬步走到为首的大太监身边,“张公公,里头怎么样了?”
张惟吉摇了摇头,他又朝跟在后面的许栀和看了一眼,缓和了语气:“事关陆国公府和二十年前一桩旧案,陛下找来许娘子,也只是希望能开解一下陆姑娘。”
他说的话像是打哑谜,可脸上的神色却明晃晃写着“我可什么都告诉你了”。
许栀和还在琢磨着首领太监给出的提示,下一秒直接被人带入了殿中,几乎是本能地,她跟着旁边行礼请安的人一道俯身下拜。
“民女拜见陛下。”
高台上的皇帝抬了抬手,立刻有小太监走到许栀和身边,引着她走到陆书容的身边。
陆书容看见她,憔悴的脸上透出一抹愧意:“还是劳累你。”
“和书容姐姐虽然相识日子不长,却觉得倾盖如故,”许栀和说,“何必如此客气。”
陆书容低声念了两遍“倾盖如故”,淡淡笑了笑。她的视线掠过满堂人,这里面有她的父母兄长,还有曾经和蔼可亲的长辈们,可如今他们都变了嘴脸,一口一个说她不孝,不该为旁人几句话动摇心念,这般做法,也不怕寒了父母兄长的心?
她的脸上毫无后悔,伸手将许栀和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语气温柔地开口,“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许栀和感觉触在自己鬓边的指尖很凉,旋即被陆书容悠长的嗓音带入回忆。
那是一桩发生在二十年前的旧事,彼时大宋刚刚结束了真宗的统治,隔壁夏仍旧是李德明当政,仗着宋君年幼,年年开展不同规模的边境袭扰,以争夺资源、控制贸易和人口侵占为主。光是延州、镇戎和环州就爆发了多场战役。日复一日,宋朝国力被大量消耗,军士之中产生大量消极避战的情绪。
陆老国公和陆国公也是这样想的,无论胜负,总是宋向夏供粮饷,说好听点是赏赐,说难听点就是赔款,倒不如直接钱财买平安。他们在城中龟缩了七日,对外城的战事充耳不闻,直到城门失守,城内无辜两千人沦为刀下亡魂,他们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在军士中选择了一个替罪羊,是一个小前锋,姓林,家中寡母两年前过世,亡妻留下的孤女无人照看,被他安置在了边城附近。
陆国公找上门,他先是奋力反抗,直到两人用他唯一在世的女儿当作威胁,他才含恨应下了疏忽轻敌的大罪,被架上了刑场。
临终之前,他赌咒般看着陆老国公和陆国公,“若是我女儿有好歹,我即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陆家都是信佛之人,林士死状太过凄惨,父子二人本想斩草除根,但对上幼女清澈的视线,手却一抖。
最后陆老国公拍板:“你妻王氏失了幼女,便将这个孩子抱过去,放在她膝下养着吧。”
这件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陆国公将幼女带回来,什么都没说,陆夫人以为这是丈夫在外的私生女,又惊又怒,吵嚷着哭嚎:“我刚刚失去姝儿,你便从外头带来一个女孩,你到底有没有心?”
陆国公蹙眉看着犹如疯子的妻子,“你这般做法,不是国公府正妻所为。”
最后淡淡留下一句:“给她一口饭即可。”
陆书容面不改色地说着自己这么多年能得一口饭吃的遭遇。还在十年前宋夏战争起,父亲和兄长被点了过去,她才得到了喘息之机。
在陆国公不在府上的这段时日,她渐渐依靠自己的才华和善事在京城官眷中崭露头角,陆夫人渐渐接受了她养在自己膝下,想着她在外的好名声,也是给国公府增光添彩,于是默认了她的行为,甚至主动给与资源,让她放手去做。
“昨日回京的将士们,有两位我亲父的结拜兄弟,他们找到了我,并带回来当年边城一战的人证。”陆书容说,“实话说,我都快忘记自己孩提时的记忆,也曾幻想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可是……”
许栀和看着她的视线从挣扎不定到坚定不移。
陆书容说像是寻求认同般看着她:“栀和,我做错了吗?”
许栀和斩钉截铁:“当然没有。”
她的视线落在还在为自己辩解的陆国公身上,又看了从得知消息的震惊、到后面当机立断维护国公府荣耀的陆夫人,突然站起身。
一时间,指尖轻点龙椅的皇帝、含泪说着自己委屈和苦劳的陆国公、控诉着国公府避战不迎的军士、在旁边录事的开封府尹……全都朝她看过来。
“你有话要说?”皇帝出声询问。
许栀和站起身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身处什么地方,心底快速地闪过一丝懊恼。
但这一抹懊恼很快被她收敛,她沉着声音说:“民女拙见。”
陆国公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凭甚能在政事堂说话。”
皇帝说:“无妨,让她说,说错了也没关系。”
得到皇帝应准,许栀和酝酿一刻,慢慢开口:“欲固金瓯无缺,必先强边关之筋骨;欲保山河永宁,首在砺军士之锋锷。民女虽读书不多,却也知山河寸土不移,若是久而避战,岂非昭告邻番宋乃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内宦尖细的嗓门破声:“放肆!大宋国祚绵长,陛下乃千秋明君,岂容你诋毁?”
皇帝的脸色也沉了几分。
许栀和的心跳声砰砰作响。她咬紧牙关,才没有让自己当庭软了膝骨跪倒在地。
等脑海中短暂的轰鸣声结束,许栀和恢复了几分清明,不卑不亢道:“非民女诋毁,民女不过陈述避战之弊。行事者不矫——”
“避锋镝而求生者,其城必隳;捐躯首以卫道者,其国必昌。”
陆国公涨红了脸色,急急想要出声,却看见高台上的皇帝将手边的一册折子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面前一尺。
他瞬间偃旗息鼓,再没了狡辩的动力。
“我不愿意深究,是因为看在你父亲为国捐躯的份上,现在连深闺妇人都看得明白,卿还要一再避让吗?”皇帝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跪着的陆国公面前。
“臣……臣不敢……”
离他还有两步时,皇帝顿住脚步,嗓音苍老了几分:“这件事清晏已经问过回京的人证,字字句句,做不了假。等边城的人回来,孰是孰非一清二楚,你是自己说,还是让朕查明,再行决断?”
一瞬间,无数目光落在陆国公身上,他张了张口,眼睛缓缓闭上。
昨日风光回京的场面历历在目,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若不是当年一念之仁……
陆国公紧紧闭上眼睛,不想这局本就是必死之局,只后悔自己心慈手软……可边城几万人,他难不成能一个个的杀干净?
现在陛下看似在为陆书容出头,实际上不过是借题发挥,惩治他领兵不利,他无论怎么说,都没有用。
现在说了,或许还有机会,可若是皇帝亲自查到了,他陆家上下满门的荣耀,可就要断送他手了。
陆国公心乱如麻,最终顶不住那道轻飘却又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将往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等陆国公磕磕绊绊说完所作所为,殿中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后面的内容许栀和没有听到,她被刚刚领着她进来的内监带走,这一回,内监脸上不再是方才苦大仇深的模样,而是带上了笑容,“许娘子的见地,咱家敬佩。”
许栀和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才二十多岁出头,在一众老资历的内监中年岁不算大,此刻他眸子明亮,喃喃学着许栀和刚刚在殿上说的话,“山河寸土不移,咱家虽然这辈子上不了战场,却也知道娘子说的很对。”
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敛眸,“咱家一介宦官,说这些多余了。”
“不多余,”许栀和摇头,“敢问公公叫什么名字?”
“马忠。”
内监将她送到府宅门前,含着笑说:“许娘子今日这一趟辛苦,待会儿可好生休息。”
许栀和留他用茶,后者不应,她也不勉强,只拱手作揖,“公公久伴官家身侧,当多提醒陛下山河壮美。”
她点到即止,马忠心领神会。
这样壮美的山河,若是拱手他人,岂非可惜。
马忠公公很快带着人离开,许栀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雨顺提醒天色不对看着要下雪,才挪回了屋中。
正堂里,方梨心不在焉地守在悦悦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晃摇篮,听到门口响动的时候,一个鲤鱼打挺从软凳上站起身。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方梨抱着许栀和的胳膊,“我担心坏了。”
许栀和心情很好,她朝方梨微笑,“好啦好啦,这不是没事吗?”
方梨目不转睛地看着许栀和,想从她身上看出佯装的坚强和淡定,但是都没有,她整个人透露着从内而外的开心。
真稀奇,出门时还茶饭不思,现在心情又好了?
方梨想了一会儿,就将此事抛在脑后,开始张罗自己擅长的,“姑娘今早出门急,连朝食都没用,午饭可有什么想吃的?”
许栀和:“想吃煎豆腐炖白菜、酒糟炖河鱼冻和油煎面筋片,再来几个烤薯蓣可以吗?”
方梨故意逗她:“不可以。”
“……”许栀和说,“那你还问我?”
“都有,”方梨伸手在她腰边挠了一下,“再烹一碗蜂蜜柑橘。”
许栀和眼睛一亮,没有追究她挠自己,“好啊。我陪你一起去。”
方梨把她伸手按坐下,“行了,你就别跟着去了。悦悦昨天一整天不见你人,你在这儿陪一会儿她。”
“也行,”许栀和低头看了一眼摇篮中安安静静的悦悦,主动坐在软凳上给她哼了一首歌。躺在摇篮中的悦悦被人吵醒,小嘴一瘪就要开始哭。
还没哼唧两声,悦悦睁大眼睛,认出面前的人,立刻弯起了嘴角,咿呀着要许栀和抱。
此后数十日,官家清算了陆国公府一家。
顾念着已故老国公的面子,陆家并没有被赶尽杀绝,而是被贬去了边陲之地。将陆国公奉为护国能臣的百姓一时间不能接受,直到朝廷将陆国公的罪行,众人才发现这么多年一直被国公府的假象欺骗。
陆国公府树倒猢狲散,众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时,也不禁调侃陆书容当真竹篮打水一场空,将父母兄长告上了御前,却什么也没捞着,还丢了国公府嫡女的名头,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许栀和也听到这阵风声,看了一眼倚靠窗边看书的陆书容,对她说,“你别放在心上。”
陆书容摇了摇头,“行事对得起自己即可,对了,这几日城中对陆国公的声音减小,我打算就在这两日去府尹该换名姓。”
许栀和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要走了吗?”
“要走啦。”陆书容站起身,拿起旁边的木匣,“这些都是我这段时间绣的一些物件,给你做了两身衣裳、还有一些零碎的帕子,悦悦也有,你待会儿看看合不合适。”
许栀和:“那你打算去哪里?”
“边城,我想先回去祭祖。”陆书容说,“后面走到哪儿算哪吧。天地之大,总会有地方落脚。”
“……好。”许栀和看着她,“那便预祝你一路顺风。”
陆书容笑着应下。
她在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默默一个人离开了,走到城门口时,一个丫鬟莫不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陆书容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却没有回头,“我现在不是陆国公的姑娘,你跟着我作甚。”
南水抱着行囊,不语。
两人走到城门口时,忽然有一大片人蜂拥而上,他们大多身穿布衣短打,初春时节,也穿不上厚实的衣裳。
“当年我们逃难来京城,多亏了姑娘施粥之恩,”为首的布衣将一个小小的包袱递出去,“这些东西算不上稀奇,还请姑娘收下。”
陆书容来不及询问他们怎么知道,便看见一群难民鞠躬,然后四散离开。仿佛来此只是意外。
她打开包袱,里面装着两个炊饼,和零零散散几百文钱。思虑一番,将其收下,对后面不知道该不该跟上的南水说:“走吧。”
南水肉眼可见地弯起眉眼,连忙抬脚追上了她。
站在暗处的许栀和见状,心中的石头落地,她对旁边的雨顺说:“走啦,回家。”
雨顺忧心忡忡:“大娘子你真的放心陆……林姑娘一个人出门啊,她一个弱女子,在外面遇见了危险怎么办?”
许栀和想起书容姐姐常年习武的肌肉,默默摇了摇头。
现在她说没什么用,倒不如等书容姐姐回来,让他们两个打一架见真章。
雨顺接着道:“还有银钱,你不是说没有银钱出门在外日子不舒坦吗?林姑娘现在没了国公府的身份,她哪来的花销啊?”
许栀和:“你在潘楼时月例多少?”
“……”
雨顺有些莫名其妙,这不是在说林姑娘的事情吗?怎么还和自己月钱有关系?
他如实回答:“一个月五两,其他赏赐另算。”说完,轻哼了一声,带着隐隐约约的骄傲。
“你知道书容姐姐修缮一幅画价值几金吗?”许栀和继续心平气和的发问。
雨顺:“……金?”
他严肃地转过头,“是我杞人忧天了。”
第159章 带崽 “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不怪雨顺变脸,许栀和第一次知道书容姐姐第一次修复就是陆探微真迹时收了三十金,和他的心情如出一辙。
两人在城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那一抹纤细修长的身影再也瞧不见,才顺道去了和乐小灶用饭,随后回家。
令许栀和意外的是,今天陈允渡坐在家中。
他正在练字,每写完一张,良吉就会如获至宝地拿起来,然后放到悦悦的面前,“看,你爹爹的字是不是很好看?”
悦悦的视线落在字上一瞬,就不感兴趣地移开。
“你现在年纪还小,还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想要你爹爹一幅字都难呢。”良吉继续说。
“安静点儿。”陈允渡说。
良吉老老实实闭上嘴,安静地磨墨添茶,等壶中茶水空了,他站起身准备出门换一壶热茶,正好和迎面走过来的许栀和遇见。
“姑娘,你回来啦?”
良吉惊喜的声音传入陈允渡的耳中。
陈允渡练字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好在横折顿笔,不仔细瞧发现不了。
脚步声一点点走近,陈允渡抬眸朝许栀和看去,见她眉眼舒展,笑容灿烂,心情也不禁明媚几分。
“在练字?”
走到他身边,许栀和看了一眼桌面,有些意外,随后就着陈允渡写了一半的字拿了毛笔继续往后写。
陈允渡看着许栀和执笔,柔软的青丝顺着她拂袖的动作微微晃动,然后清丽飘逸的字迹跃然纸上。
“夫边关者,国之藩篱也。”
这句话出自官家的新论《戍边论》,除了这一句在文人学子中广为流传,还有另外一句:河山无恙,在干城之志士;社稷永安,赖热血之儿郎。若使丈夫袖手,壮士低眉,则锦绣江山,不过豺狼之囿耳。
缘起在于许栀和政事堂上称得上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论。
好在官家仁和,并未计较她妄议政事之得失,也没责备她暗讽君主识人不清,将边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交托苟且贪生之人的手上。反而赞她虽一介女流,但气节慷慨,敢于直言。
许栀和写完,端详了桌面上的字轴片刻,惋惜道:“比你的字还是差了些。”
陈允渡真心失意道:“哪有,风格不同罢了。”
“真会说话,”许栀和另起了一张白纸,“我这个‘也’字写得不好,你教我写一遍。”
陈允渡从善如流,蘸墨提笔一气呵成,动作放缓,尽可能让许栀和能将字看得清楚。
“看明白了?”
许栀和:“眼睛会了,手会不会不知道。”
陈允渡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重新写了几遍。
许栀和认真感受发力点,三遍过去,让陈允渡站在一边,自己琢磨起来。
陈允渡见她认真,没有打扰,走到悦悦的小摇篮旁边,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最后悦悦纾尊降贵地挪动两只白嫩嫩的胳膊。
像两截洗干净的藕。
陈允渡默默看着她,没有伸手过去抱她。
摇篮中的悦悦难得主动一次,没想到面前杵着根木头,当即变了神色,开始小声的哼唧。
陈允渡怕吵到许栀和,立刻将人抱了起来,悦悦心满意足地趴在他的怀中,倔强的小手指指着许栀和的方向。
“啊啊。”
“要找娘亲?”陈允渡象征性地询问了她一句,旋即冷冰冰的拒绝,“不可以,娘亲在忙。”
悦悦不搭理,一个劲儿地朝着许栀和方向努嘴。
陈允渡用自身体型优势强硬镇压了悦悦躁动不安的内心,同时压低声音小声和她交流:“陈问渔,你现在已经五个月了,别把自己当三个月的小孩好吗?”
悦悦一脸茫然,顿了顿,她突然兴奋起来,软乎乎的胳膊不断挥舞。
陈允渡刚准备说话,自己耳后突然扑上一阵气流,许栀和踮着脚,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笑,“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没什么?”陈允渡竭力压制住自己想要上翘的嘴角,淡声说,“给悦姐……嗯,做早教。”
这个词是他从许栀和身边学的,主要内容是从《史记》和《后汉书》中寻找一些故事讲给悦悦听。陈允渡好几次想说几个月大的孩子能听懂什么,后来发现许栀和说故事的时候自己也能跟在旁边听,便不说话了。
许栀和对陈允渡的学习能力心知肚明,听他这么说也不觉得意外,她亮着眼睛问:“真的呀,说的什么故事?”
“孔融让梨,还有黄香温席。”陈允渡面不改色地说。
在许栀和看不见的角度,他默默捏了捏悦悦的脚丫子,心底补充晚上一定补上。
许栀和点了点头,“上次梅公来家里,与悦悦讲了赵氏孤儿、季札挂剑和荀巨伯护友。”
陈允渡:“?他讲这些?”
许栀和:“他说你小时候也是听这些过来的,放心,都是仁义和诚信。”
陈允渡:“不对,梅公和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已经三四岁了,悦姐才多大?这合适吗?”
他自言自语般摇了摇头,“……过两日我去拜访梅公。”
“也好,”许栀和说,“过两日早槐开了,你挑个休沐的日子将梅公和刁娘子请来府上一道吃顿饭。”
陈允渡难得的沉默。
许栀和没听到回应,偏头去看他,碎发拂过他的颈侧,询问:“怎么了?”
陈允渡:“……知道啦。”
他故意拖着尾音,和他一贯的作风很不相似。
许栀和扑哧一声笑了,她抬手捏了捏陈允渡的耳垂,“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对了,这段时间梅丰羽有写信过来吗?他不是说过了除夕就来?还有爹娘和兄嫂,没有梅丰羽在旁看顾,我有些不太放心。”
陈允渡:“会来,差不多在月底。他们一行人多,到时候我去码头接他们。”
“行,晚点我叫人收拾一下厢房。”许栀和得到了回应,从他肩膀上挪开。
长时间保持踮脚站立的姿势,她脖子都有些发酸。
她绕到陈允渡的面前,伸手挠了一下悦悦的脚丫子,后者睁着一双紫葡萄般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朝着她看,嘴角弯起一道可爱的弧度。
“开不开心?”许栀和自问自答,故意软着嗓音逗她,“哎呀,悦悦真开心呀。”
陈允渡垂眸看着眼前的景象,嘴角笑意浅浅。
直到门口响起丫鬟的声音,许栀和才想起自己吩咐了汤浴,她飞快地在悦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娘亲等下再来陪你玩哦。”
陈允渡嘴唇翕动,看着许栀和翩跹的背影离开正堂。
她走后,他身上的幽怨仿佛要凝成实质,将悦悦放在软榻上后,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悦悦的侧脸。
没了许栀和在场,悦悦又进入了低能耗的模式,她瞥了一眼旁边的陈允渡,咿咿吐着泡泡逗自己玩。
陈允渡看她太顺遂了,忍不住伸手学着许栀和的动作,在悦悦粉白的脚心挠了一下。
正在吐泡泡的悦悦瞬间瞪大眼睛,她缓慢地、不可思议地、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允渡,如果能说话,她一定会说:你干嘛?
陈允渡没想到会是这样截然不同的反应,脸上闪过一抹淡淡的尴尬。
悦悦在短暂的不可思议过后,小嘴一瘪,先是发出了几声低低的呜咽,惹人心疼,随后声音越来越洪亮。
陈允渡瞬间慌神,将人从软榻上抱起来,连忙哄着她。
哄了一会儿,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悦悦瞧着嗓门大,但光打雷不下雨,脸上除了发力后的红润,一滴泪珠也没有,旋即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
没了人哄,悦悦又嚎了两嗓子,默默闭上了嘴,又恢复成一开始人畜无害的模样。
这小孩,刚刚让他有多温情,现在就能让他有多无话可说。
陈允渡垂眸看着她和许栀和一样纤长的睫毛和莹润的眼睛,狠不下心来批评她,最后将她放在软榻上,自己随性坐在旁边,“怎么说我都喊了你好几个月悦姐了,这么对爹爹,嗯?”
悦悦一脸童真地看来看去。
“算了,和你计较什么?”陈允渡嘴上说着宽宏大度的话,但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慷慨,他探出手,在悦悦的脸颊上搓了搓。婴孩的皮肤娇嫩,没一会儿他触碰到的地方泛起一层薄红。
那是许栀和临走之前亲的地方。
软榻上的悦悦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小小一只、“人微言轻”,难以抗衡一个正当盛年的青年男子,于是露出可爱的微笑,试图唤回差点离家出走的父爱。
陈允渡见好就收,停下动作。
悦悦也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他甫一停手,立刻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抿着嘴角,看起来像是个幼年小学究。
陈允渡率先破冰,伸手一根手指头放在悦悦的手边,后者绷着嘴角,犹豫了片刻,才动作很轻很轻地用手碰了碰他的指尖。
掌心和指尖握手言和,陈允渡松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软榻上的悦悦听,“既然现在这么喜欢娘亲,以后也要一直喜欢她哦。”
他学着平时耳濡目染的语气说话,悦悦还没怎么样,自己耳根先红了大半。
软榻上的悦悦有没有听懂他不知道,在指尖传来触动,原先只是与他触碰的柔软掌心,似乎加重了点力道。
陈允渡愉悦地笑,摇了摇她的手,“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
许栀和沐浴完毕,看见温情满满的两人坐在榻边,嘴角情不自禁带上了笑意。
正堂内的采光极好,倒春寒还没完全离开,后屏的米纸窗已被拆卸,露出后院郁郁葱葱的长青竹柏。午后温柔的光线给房中镀上一层带着毛边的金光,将陈允渡清隽俊美的侧脸都描摹上了称之为温柔的神情。
这还是板着说悦悦是小孩不是宝宝的人吗?
许栀和乐呵呵地上前想要趁机奚落他,没想到刚走近前,就发现事情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完美。
陈允渡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公文用的红印泥放在一旁,还有一张纸,不过由于悦悦并不配合,现在还未能达成初步共识。软榻上的悦悦则是一脸深沉地看着窗外的竹叶与天边滑翔而过的鸟雀。
她年纪小,做这个动作分外可爱。
许栀和将散落的几张纸捡起来放好,又将看了一眼他手边的红色印泥,略带几分诧异问:“这是怎么了?”
陈允渡没说话。
“印泥离远点,里面有朱砂,”许栀和说,“你是成年人不要紧,她还小。”
陈允渡:“我知道。”
正是因为刚刚想起来这一点,他才临时停手,不然以悦悦闲杂的力气,怎么可能反抗?
第160章 故事 “甚妙,甚妙。”
许栀和:“?”
你这带上几分骄傲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总之将印泥放远点,你们不一样。”许栀和语重心长,弯腰将印泥捡起来放在桌面上。
陈允渡浅浅地发出一道鼻音。
许栀和听到声响,正在放东西的东西一顿,回眸看他,“你这是不服气?”
陈允渡面露微笑,摇头,“没有。”
将散落的纸张和印泥重新放好位置,许栀和将自己还带着潮意的头发捋到自己背后,朝父女两个人走去。
悦悦听到声响时就忍不住激动,但又要保持着气鼓鼓的侧脸,只用眼角余光朝这边张望。许栀和顺势坐在她旁边,伸手一根手指头给她玩。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陈允渡轻咳一声,“我给她讲了个故事。”
许栀和:“怎么不等我来了再讲?讲完了吗?”
“……讲了一半,娘子若是想听,我重新开始讲,”陈允渡面不改色,“不过讲之前,娘子是不是忘记了一桩事。”
许栀和偏头看向他,澄澈的目光中带着困惑。
忘了一桩事?什么事?
陈允渡伸手指着悦悦的侧脸,“刚刚你亲了陈问渔,没有亲陈……”
许栀和眉心一跳,连忙伸手捂住陈允渡的嘴巴。悦悦陡然失去可以把玩的手指,呆愣之后,不满地开始哼哼唧唧。
“说自己名字,你也不觉得别扭?”许栀和嗔他。
陈允渡看着许栀和半个身子扑在自己怀中,眨了眨眼睛。后者微怔,才捂住他的手挪开,脸上染着淡淡薄粉。
“怎么会不好意思?”陈允渡气定神闲道,“明明我与她一个姓,凭什么她有我没有?”
许栀和被他的歪理逗笑了,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她多大?你多大?和自己女儿争风,可把你骄傲坏了。”
陈允渡:“听不见。”
他将许栀和往自己怀中带得更接近,放软了嗓音道:“难不成年纪大就不可以吗?可是我也没办法将自己退回几个月大的时候,怎么办?”
他的嗓音本就清越悦耳,刻意放软后尾音中仿佛带着勾子。许栀和的尾椎骨都酥麻了一瞬,才听清他说的内容。
“你这样子……”
陈允渡反问:“怎样?你不喜欢?”
许栀和:“……那也不是。”
她伸手掰正陈允渡含笑的脸,认真说:“不许用撒娇的语气和我说话,尤其是白天。方梨和良吉就在外面守着,让他们听见了多难为情。”
“这有什么。”陈允渡不以为意。
许栀和伸手在他的小臂上拍了一下。
“好好好,听你的。”陈允渡脑子转的很快,“只在晚上说。”
许栀和的脸涨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软榻上的悦悦察觉到自己好像彻底被娘亲忽视,从迷惘中回神后,立刻开始小声哼唧。
许栀和停下解释,将悦悦抱在怀中,抬了抬下巴看向陈允渡:“不是在说故事吗?我要跟着一道听。”
陈允渡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看着自己,想了想,开口道:“那还是讲《启颜录》。这个故事叫做说话,从前啊,啊,临虞镇有一个富商,家中财帛万贯,光是供他赏玩的园子,便有十亩地大小。后来富商成婚,生了一个儿子,儿子相貌随他,却不会说漂亮话,旁人说的再热闹,一到了他口中便会变得索然无味。”
许栀和:“啊——所以是会冷场?”
陈允渡停住,询问:“何为冷场?”
“就是说本来大家说的热火朝天,后来有一人接了一句话,场面顿时变得安静,众人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许栀和耐心地解释。
“那便正是娘子说的冷场,”陈允渡接着说,“富商的儿子在的场合都会因为他的存在冷场,后来富商为他请了位妙人先生,他教导这个儿子说漂亮话,却无需他与外人沟通,外人对此将信将疑,三个月后,富商儿子学成归来,这一回,他果真变得大不一样。”
许栀和:“后面呢后面呢。”
“家中新修了园圃,问儿子的意见,他面带微笑说‘甚好,甚好’,后面母亲与他说族中有堂姊成婚添丁,他也笑着说‘甚妙,甚妙’,众人恍然觉得这儿子经过学习,变得和之前大不一样,纷纷对那位先生大加赞叹,更是添礼金赠贺礼。那位先生仙风道骨,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许栀和觉得哪里奇怪,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好接着往下听。
“后来富商家园圃失火,家丁丫鬟纷纷救火,富商和妻子在旁边伤心不已,管事见了,对富商儿子说,兴许有你安慰,老爷和夫人会少些难过,儿子闻言,走到父亲母亲身边安慰——‘爹娘,甚妙,甚妙啊!’”
许栀和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一本正经伸手捂住悦悦的耳朵,“这个不对,不学。”
陈允渡:“他说完,发现周围人并没有像之前那般夸赞他懂事了长大了,而是又恢复成原先满场安静的环境,他自觉不妙,于是匆忙改口‘甚好,甚好’。富商和妻子顿时不再为园圃伤心,而是气冲冲地想要找教导儿子的妙人先生算账……可那先生远走,早不知在何处了。”
“虽然事与愿违,但是儿子也算是开解了自己父母不再为园圃伤心。”许栀和听完,客观地点评道。
陈允渡:“这样想,也不失为一种乐观的说法。”
许栀和:“所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说?”
陈允渡没想到还有这一茬,一时间有些茫然开口:“啊?”
许栀和在脑海中组织着措辞,然后佯装摸了摸莫须有的胡须,“假如让我来说,我会这样说——火神归位,福禄满仓;灰烬落地,金玉满堂!”
陈允渡跟着重复了一遍,随后道:“甚妙。金玉满堂,正对应上了富商身份。娘子字字生动风趣,我望尘莫及。”
许栀和:“我怀疑你在点我之前御前那件事。”
“说起来娘子御前说的那番话,还有不少同僚问我是不是我在家说的,我一一否认,说……”陈允渡看着她,“明明就是她自己聪慧敏捷。”
许栀和被她夸,心底乐开了花,但面上仍旧矜持,“还好还好,幸而陛下宽厚仁慈……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觉得自己当时十分……不怕死。”
好在现在的皇帝是漫漫长河中是出了名的宽厚仁善,若是换了其他人,她都怀疑自己能否全须全尾地回来。
陈允渡:“怎么会,现在外面可有不少人慕名娘子风采。”
“大家心知肚明这件事,只不过是我说出来罢了,”许栀和道,“不过能看见官家亲作《戍边论》,又有那么多少年儿郎愿意操戈从戎,羁旅疆场,我觉得很好。”
之前她想象自己太平岁月便高枕无忧,可现在她希望安定的时间再长一些,让悦悦不必颠沛,让百姓不必失所。
后面的事情她无法预测,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努力。凡事无愧己心,至于效果,留于岁月评说。
陈允渡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她身后的长发已经快干了,几缕搭在身前,说这句话时眼睛明亮,里面像是藏了萤火。
鬼使神差地,他探过身,在许栀和的侧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不出意外,许栀和一边亡羊补牢地遮住悦悦的眼睛,一边看向他,用眼神询问:“你又在做什么?”
陈允渡的青色衣袍顺着软榻的高度自然下垂,被路过的微风勾起衣袂,后院正好有鸟雀飞过,几声清脆的鸟鸣传了进来。
“为了公平。”
许栀和不解。
“你不肯吻我,我只好自己来拿,”陈允渡的嘴角翘起,“还有,不用捂着陈问渔的眼睛。让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很相爱,没什么不好。”
许栀和要说出口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她深刻地进行了一场自我反思:难道自己的思想还不如古人开明?
陈允渡接着补充:“反正都已经看见了。”
……
二月底,梅丰羽和陈家父母兄嫂浩浩荡荡一行人过来。
陈允渡去接的,一行人人多,他带上了自家新备的一架马车,又去车行赁了两架。踏实了一辈子的陈父陈母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把包袱交给热情的丫鬟后,偷偷走到陈允渡的身边拽着他的衣袖问他,“这得不少银钱吧?”
“是有些贵,”陈允渡搀扶着自己的母亲,“不过栀和聪慧,这些钱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陈母:“那你可要记着栀和的好,她当年不嫌弃咱们家寒门嫁与你,现在更是陪你在这举目无亲的汴京,你要是辜负了人家,娘第一个饶不了你。”
顿了顿,她把自己的声音放得更轻了,“来的路上人家都说汴京富贵迷人眼,你老实跟娘说,没做过对不起栀和的事情吧?”
陈允渡:“自然没有,娘要是不放心,回去我就给您写一封保证书。”
陈母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娘要保证书做什么?你和栀和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要紧。”
陈允渡颔首笑纳陈母的训斥,又问了几句家中的近况,得知一切都好,才放下心。
他走到梅丰羽的身边,“多谢。”
“汴京一年,到底把你变客气了,”梅丰羽戏谑地笑着,用胳膊撞了撞陈允渡,“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字?”
陈允渡:“那便不说了,栀和最近新酿了一批梅酒,你来的巧,正好喝上。”
梅丰羽道:“倒是没听说过弟妹还会酿酒。”
“去年新学的,”陈允渡说,“欧阳学士特意将酒窖留给她使用,还有一种气泡酒,我猜你会喜欢。”
“气泡酒,倒是新奇,”梅丰羽道,“且有欧阳学士作保,这酒无论如何我都要品上一品了。”
陈允渡被他的语气感染,眸底闪过一丝笑意:“随你,现在宅子够大,若是兴尽酒醉,可直接在厢房睡下。”
梅丰羽满口答应:“好好好,等我先去拜访小叔父,再来你府上吃酒。”
一行人在汴河大街分道,陈父陈母表面上冷静克制,但心底早已经泛起数阵波涛。
在船上的时候他们就听人说了,越是富贵人家越住得离皇宫接近,这都快一个时辰了,竟然还没有到宅子吗?
沿街热闹的叫卖声透过纱帘传了进来,他们想要掀开帘子去看一眼外面的情况,又担心自己莽撞,跌了陈允渡的面子。
陈录明则没有这个担忧,几乎是听到卖糖葫芦的第一瞬间,就忍不住掀开帘子朝外面望了去,口中发出惊叹声:“哇——”
崔福兰看他半个身子探出去,连忙伸手将他扯回来,“乱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