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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陈设 “多变通。”


    正在哼小曲中年男人见到王维熙朝着许栀和告状,偏头嗤笑:“多大的人了,遇到了事只能找人哭,哪有半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质。”


    王维熙瞪他:“你管我?”


    中年男人还准备说什么,许栀和掀开帘子,朝他淡淡望了一眼,对王维熙说:“别搭理。”


    王维熙走在许栀和的身侧,遮挡了来自中年男人粘腻、令人生厌的眼神,“姑娘,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记下了。”


    “对,”许栀和说,“对付这样的流氓,你跟他讲道理是说不通的。”


    铺子沿街而建,以单层木构建筑为主,灰瓦覆顶,檐角飞挑。门面以竹编垂帘或素色布幔半遮,悬朱漆木牌题写“食肆”字样,檐下展着蓝底白边酒旗。


    外面的陈设是最近新添置的,他照着许栀和交给他的图纸一布置,房屋顿时气派了不少。当时挑选时特意寻的二层楼,现在两层用上,在外城一带颇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推门进去,里面还空空落落,上一任主家搬的干净,连酒柜都没能留下一栋,许栀和从袖中拿出了量绳,这是一种类似于卷尺的器具,用来测算房屋面积很方便。


    堂中分前后两院,前院待客,后院厨余,宽三丈二尺,长四丈,从上面往下看趋近于方形。


    没有柜台,许栀和就随意在地上铺了纸笔,按照自己的构想初步将每个地方需要摆放什么简要在纸上画明。她沾了墨水,现在纸上沿着边廓线画了一个方向,在下端开一角示意正门方位。旋即按照堂中布局将其切割成前后两个堂口,前堂为散座区,入门设雕花木栏,上面可采购一批陶盆放置时令花卉,或者应时节放些物件——正好过两日就是端午,可采艾蒿放在一旁,待到九月九重阳,悬一束茱萸。


    许栀和边画边写,王维熙也铺了一张纸,在旁边提笔速记。


    王维熙字写快了的时候,那字形怕是只有他自己能认出来,许栀和刚开始还会瞧一眼他在笔杆子动个不停在写什么,后来随了他的便,自顾着自说。反正他有听不懂的地方,会立刻停下来询问清楚。


    就好比这时候,王维熙咬着笔杆苦恼问:“端午艾蒿,重阳茱萸,那其他时节呢?”


    “春日垂柳、桃花、杏花皆可,夏日清荷,秋日茂菊,冬日梅花……有什么插什么就是了。”许栀和说,“多变通。”


    王维熙明白了许栀和的意思,他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哦。


    他想到了春日漫山遍野的蓝色小花,花束半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藏在绿叶藤蔓之间,生长时间也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花开又花谢,今日出城的时候他还瞧见了。照着姑娘的标准,这样不引人注目的小花说不准也能派上用场。


    雕花木栏后面设柜台,后面置一栋博古架,上面放着酒坛茶罐、青瓷酒注权当装点。柜台旁边预留一处空间,放竹编食盒供外带,散座初设六桌,三桌四方三桌圆形,四角放圆形木凳,以供随时添座。西墙悬长画,绘渔樵耕读图;东墙挂桦木价目牌,朱砂笔书“两素一荤配饭十文钱一份”。


    许栀和结合了潘楼的布局和后世常见的样式,尽可能说的简单易懂,让王维熙和方梨两个人能毫不费力地听明白。


    木梯之上是二楼,区别于一楼的散座,二楼沿用常见的雅间设置——说是雅间,许栀和心中觉得和常规酒楼中的“雅”还是有区别的,没有舞姬乐伶,只是将大的区域划分成若干个小隔间,以蔺草席隔断。


    粗略一算,许栀和将需要的木器统计出来,另起了一张白纸罗列,并详细注明所需东西的尺寸大小。


    王维熙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许栀和,不错眼地盯着她瞧,眼神像是在说:还有什么是姑娘你不会的吗?


    她心中想的极快,但一笔一画勾勒到纸面上又是另一回事,等全部东西画完,她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后腰,等墨迹干透,拢成一摞交给王维熙。


    “明日你和方梨一道去刘家木坊,”她说,“她知道怎么走。”


    王维熙郑重将这一沓纸收好,又看了一眼稍显疲惫的许栀和,询问:“姑娘,要不你和方梨姐姐先回去吧,我将铺子前面打扫一下,晚些独自去去码头,要是秋儿掌柜到了,我引着她们过去。”


    许栀和本想推脱自己还能坚持,但肩背上的酸疼难以忍受,她略一犹豫,朝着两人点头。


    出门时,她正好撞见摆摊写讼状的中年男人正在扒着窗户朝着里面望,见许栀和发现了自己,做贼心虚般移开了眼神,不一会儿,消失在窗口,快到像是许栀和的幻觉。


    如果说一开始许栀和还只是觉得一个招摇撞骗的“讼师”坐在店铺门口会影响生意,那么现在对这种随时可能被人盯着窥探的感觉则是厌恶。


    王维熙和方梨也都看见了,他们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走到前面,许栀和听到方梨小声和王维熙说:“姑娘交代你的事情快些去办,这也太吓人了。”


    王维熙:“知道知道。”


    趁着日头还早,他拿起了靠在墙边的竹扫帚,准备简单将门口地面清扫一下。地上的积灰不多,清扫起来很快。


    为了保险起见,他将许栀和画好的图纸交给了方梨保存。然后大力地晃着扫帚,扬起的灰尘落在了中年男人身上。


    中年男人勃然大怒:“你竟然敢将灰扫到我身上?!”


    “我可没有,是起了东风,”王维熙杵着扫帚皮笑肉不笑道,“你要是觉着碍事,就趁早换个地方。”


    中年男人瞪着他,但王维熙毫不客气地回瞪回去,旁边有路人经过,欲言又止,有一个老汉上前道:“小郎君,你还是别和他较劲了,他姐……”


    老汉后半段话说的极快。王维熙没听清,又询问了一遍,“什么?”


    中年男人骂骂咧咧:“你这老不死的,我劝你少管闲事!”


    老汉闭嘴,伸手拍了拍王维熙的肩膀,叹了一口气。


    王维熙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他没再继续扫地,一边将铺子的门窗锁好,一边暗自记住老汉走动的方向。


    顺着那一片走,是外城较大的几个民居区域之一——云水巷。


    ……


    许栀和在马车上小睡了一会儿,车轮滚滚,她睡的并不安稳,后半段路程她是靠在方梨腿上睡的。


    行至中途,她听见了有节奏的声响轻叩在马车的顶棚上,迷迷糊糊睁开眼,方梨将带着的毯子往她肩上多拉了一截,“姑娘,下雨了。”


    风撩起一角车帘,透过缝隙,可以瞧见远处天际闪过一瞬明亮,刹那间昏沉黑天犹如白昼,银蛇在墨纸上游走,紧接着一道几乎震耳欲聋的雷声从远处轰鸣而来。


    旋即,瓢泼大雨,犹如天漏。


    方梨的指尖在闪电亮起的那一瞬落在了许栀和的耳廓。


    许栀和的困意被这一声惊雷驱散,连忙让前面年轻的车夫就近找一处屋檐躲着避雨。


    她掀开帘子,略带忧心地看着外面的雨,方梨猜到了她在担心什么,安慰道:“王维熙又不是个蠢笨的,雨大了,他自己会找一处歇脚的地方。”


    差不多一炷香,雨势减小,车夫重新驱动马车,到了巷口,许栀和留他在家中饮了一碗姜茶。


    车夫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他连声道谢,怕自己潮湿的草鞋在堂中留下水痕,不肯入屋内。


    他站在屋檐底下喝着碗中热乎乎的姜茶,里面放着红枣,喝起来有一股清幽的甜味,一碗喝尽了,他忽地想起来一个多月前京城中沸沸扬扬的殿试一甲就有一位出自这个巷子。


    会不会正好这么巧?


    他正想着,忽然看见门口出现一抹绿色身影撑伞而来,和匆忙跑过暴雨的众人不同,他步子沉稳,即便衣袂已经被雨水打湿。


    黄昏的雨幕最容易让人时间迷乱,让人猜不出现在是下午还是入夜,马车看着风雨不动的绿袍官员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越来越近……


    只剩五步距离的时候,马夫倏然露出一个笑。陈允渡觉得莫名,站在原地多打量他一眼。


    他上半身被伞遮挡,湿的地方不多,宽袖下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此刻正将沾了水的油纸伞收起。水珠顺着伞尖端往下串成一串珠子。


    马夫呆愣地看完他一系列动作,然后如梦初醒朝着他微微俯身致意。


    “雨大,留下用饭再走?”


    陈允渡嗓音清润,像是随口一问。


    马夫心底想着同意,但马车是车马行的,他需要及时将马送回去,“不了不了,车行留了饭,马也该吃马料了。”


    听他这么说,陈允渡也没强留,道:“路上小心。”


    马夫“哎”了一声,走出去几步,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端着刚刚喝姜茶剩下的碗,闹了个脸红,折转送回来。


    陈允渡接过碗,推开了正堂的门。


    许栀和被毯子严严实实包裹住,从边角露出一双手捧着茶碗,她听到声响,抬起头,“你回来啦。对了,马夫走了没有?要是没走留他一道用饭吧。”


    她一面说话,一面放下自己手中的碗,端起壶新斟了一碗姜茶。


    热气袅袅盘旋在碗上,散发着和油灯一样明亮温暖的气息,尤其在外面风雨不休的衬托下,显得越发宁静美好。


    “刚刚走了,说是车行留了饭。”


    陈允渡将碗放在桌边,称得上有几分乖巧地注视着许栀和的动作,明知故问道:“倒给我的?”


    第142章 黑白通吃 “漕船厨师长?”……


    许栀和看着突然凑近的俊脸,伸出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往后挪了挪,“摆在面前的事,非要我说?”


    陈允渡没有抵抗,顺着她指尖的力度往后仰,露出白皙的脖颈和凸起的喉结。


    许栀和晃了下神,默默移开视线,将茶碗放在他面前,故作凶巴巴道:“要喝就喝,不许说话。”


    陈允渡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单手撑在桌边看着她,用眼神在说:我刚刚没有说话。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滴滴答答落在檐角,许栀和被雨声吸引,转移话题一般问:“王维熙还没回来?”


    陈允渡:“我回来没瞧见。”顿了顿,他问,“你们一道出去的?”


    许栀和点了点头:“对,当时还没有下雨,我心底有点担心。”


    陈允渡放下喝了一半的姜茶,站起身,“别急,我现在出门找。”


    他话音刚落,一道银光划破漆黑天际,许栀和喃喃:“等雨势小些吧,他向来没有这么晚回来。”


    陈允渡看着她的侧颜,轻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方梨端着两碗热乎的面疙瘩汤进来,上面飘着清油和葱段,“姑娘,姑爷,先简单用些吧。也别太急,王维熙那么大个人,还能走丢了不成?说不准现在正猫在哪儿躲雨呢。”


    她在外面听见了许栀和的担忧。


    许栀和:“也对。”


    她用瓷勺舀着碗底的面疙瘩,忽然看向陈允渡:“对了,你刚刚进门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今日我首次当值,教我的先生是晏相公。”陈允渡说。


    许栀和一怔:“晏殊吗?”


    “正是,他身在中枢政事堂,不管工部九寺的事,”陈允渡道,“栀和还记得去年我们去大相国寺吗?”


    许栀和:“当然记得了。怎么,和上次去有关系?”


    陈允渡颔首给予她肯定:“去年晏相公也在大相国寺外面,他在外面摆了一个词话摊,我写了一首诗,被他记住了。”


    口中的面疙瘩汤还烫乎,许栀和眼睛被氤氲的热气熏的水润。她伸手比了个大拇指,等那一口面疙瘩嚼碎咽下去,她道:“好巧哦。”


    陈允渡:“确实很巧。晏相公说看到我殿试文章时就认出来我了,后面北边贝州狄将军回来,他被诸事耽误。”


    许栀和朝他眨了眨眼睛,推测道:“晏相亲自教你,是不是觉得很惊喜、很意外?”


    陈允渡含蓄道:“还好。”


    现在说起今日遇见晏殊亲自在堂中等待他的时候,已经没有刚知道那时的悸动和惊讶,晏殊贵为宰相,但相处下来平易近人,言谈之中多为鼓励。


    许栀和看着他眉眼中的浅笑,忍不住跟着一起弯起唇角。


    一碗面疙瘩汤见底,陈允渡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拿伞重新出门。小半个时辰后,院子中响起脚步声,许栀和走到门口,看着两人共用一把伞,身上不同程度的被雨淋湿痕迹。


    王维熙眼巴巴地盯着她瞧,趁着陈允渡更衣的功夫,他急得口舌都结巴了起来,“我说了不需要姑爷为我撑着伞,但姑爷没听,姑娘,姑爷明日还要穿那身衣裳吧?我会不会误事了?”


    “没事没事,”许栀和安抚他,“待会儿在火上烤一烤也就干了。”


    王维熙听到她这么说,才放下心来。


    今日他本循着姑娘的意思去附近找找有没有受到那讼师坑蒙拐骗的百姓,跟着老汉儿走入云水巷后,恰逢大雨倾盆,他便在老汉儿家中多留了一会儿。等到雨势减小,他折了一根芭蕉叶当成伞顶在头顶上,绕了一趟汴河码头,被告知受暴雨天气影响,最快一般船次也要明日过午才能到。


    等到消息,王维熙便朝着家方向走,路上正好看见撑着伞来找他的陈允渡。


    姑爷面容冷隽,雨水反射着檐下灯笼的光泽落在他的眉眼,像是书中不入世谪仙人。他一时间怔在了原地,直到伞面撑在了他的头顶。


    王维熙如梦初醒,连忙推脱:“姑爷,这如何使得?”


    让姑爷亲自给他撑伞,这不是倒反天罡,乱了方寸?


    陈允渡嗓音的很轻很冷,掺杂着雨夜的潮湿,“无妨,她在家中很担心你。”


    王维熙便不说话了,只能默不作声跟在陈允渡的身后快步走。


    明明两个人的步子差不多宽,但他似乎要小步快走才能追得上姑爷,他不禁想起从前一家人一道出门——难道那时候姑爷一直放慢自己的脚步吗?


    他神思天外,许栀和低声喊了他两声,将他喊回神。


    许栀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害怕他吗?”


    “没有没有,”王维熙用力地摆着手,“我是觉得,姑爷有些太好了。”


    还有另一点,姑爷站在许栀和的身边和单独与他们相处是极其不一样。当姑娘在的时候,姑爷虽然也寡言话不多,但是在姑娘偏头亮晶晶地看向他时会自然而然接腔,有时候甚至会说出一些不太像会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语。但是今天回来路上,他几次想要说什么,一瞥见姑爷的侧脸,又默默闭上了嘴。


    他有预感,无论他说什么,姑爷会搭话,不过仅限于“嗯”、“好”这几个字眼。


    许栀和看着他搜肠刮肚地想要描述陈允渡的温和谦雅,但每每张口都会因为词不达意而悻悻闭嘴,笑出了声。


    换好衣服的陈允渡听到笑声,走过来在一旁坐下,他手里拿着一捧书,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着,话却是对着许栀和说:“笑什么呢?”


    许栀和笑着凑近他,语气轻飘飘的,“在听王维熙夸你啊。”


    陈允渡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一旁尽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王维熙,随意问:“怎么夸的?”


    王维熙一张脸瞬间涨的通红,支支吾吾说:“姑爷、姑爷……”


    许栀和看着瞬间红如煮熟虾蟹的王维熙,笑着解围道:“他乱说的,你快些换身衣裳吧。炉子上的姜茶还热着,锅里有面疙瘩汤,吃完早些休息。”


    王维熙如蒙大赦,连忙告谢退了出去。


    他离开后,许栀和望着捧着书、看起来十分正经的陈允渡,语气肯定的说:“你刚刚是不是想听我我转述王维熙夸你的话。”


    陈允渡没有丝毫被拆穿的窘迫,淡定地回看她,“对啊。”


    书读不进去了,他将书合上放在一旁,伸手将许栀和圈在自己怀中,下巴抵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嗓音低哑磁性,“我想听你说的所有话,不过现在……”


    许栀和被连根拔起,抱在了怀中。她对此变故反应不及,连忙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鼓着腮帮子瞪着他。


    罪魁祸首毫无知觉,面不改色说完了后半段话,“你该睡觉了。”


    许栀和被放在了床上,陈允渡牵被子的手垂下来的发丝拂过她的侧脸,许栀和本来板着的脸瞬间破功,趁着他伸手掖颈窝被角时侧头咬了一口他的指尖。


    她用的力度不大,陈允渡感觉掌心被小猫轻轻挠了一下。不疼,甚至希望她可以再用一点力。


    许栀和没敢用力,毕竟明日陈允渡还要当值,期间人来人往的,要是瞧见了他指尖的咬痕,容易叫人误会。


    闭眼之前,她小声哼了一句:“知道了,睡觉判官。”


    陈允渡哑然失笑。


    ……


    后面几天,王维熙一有空闲便朝着云水巷跑去。从那日的表现来看,居住在云水巷的百姓心底对那中年男人都心存畏惧。听到他的问题,众人也只是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甚至还出声劝他能忍则忍,毕竟那一位可不是好惹的。


    “忍”这个字对许栀和与王维熙来说都不算陌生,两个人情况不同,但有一半以上岁月都是忍着过来的——今日不同往日,两人出奇一致的决定这次不忍了。


    他们倒想看看这又是什么牛鬼蛇神?


    但是在怕沾染是非、仍好心提醒的云水巷百姓面前,王维熙一脸“我很听话”的神情,后面几日过去,只是那日瞧见下雨房子漏水,主动修补。


    或许是他的真心打动了老汉儿及其家人,几人一合计,将那中年男人的底线如数告诉了王维熙。


    “那人的姐夫是漕帮的人,听说府衙也有熟人,落在他手里没好事儿发生。”


    许栀和听他这么描述,询问:“这是什么意思?黑白两道通吃?”


    漕帮听起来没什么,但牵扯着一系列利益纠葛,其中影响最大的便是三司和都水间,上至转运使下至州县押纲官,人员密布,鱼龙混杂。


    “原先我也是这么以为的,”王维熙说,“后来我追问了一句,才知晓原来那讼师的姐夫是漕船的一个小头目。”


    为了方便许栀和理解,他比划了一下,“连一艘船的当家的都不是,管着那艘船伙房四个人。”


    话音落下,神情紧张的许栀和与方梨脸上不约而同出现了一抹裂痕。


    “漕船厨师长?”


    王维熙:“什么长?”


    “没什么,”许栀和摆了摆手,“如果这也能叫做黑白两道通吃,那可真是……”


    她绞尽脑汁在脑海中寻找描述词,但刚刚接收的信息和实在太过离谱,她一时词穷,“……你接着说。”


    王维熙作揖,接着道:“至于那个白,云水巷附近的百姓也只口耳相传,并无人见过,颇有几分神秘色彩。我便从他身边友人问起,才知道他儿时有几个好友,其中有一个姓马,邻里称为马大壮,相传在开封府补了衙役的空缺。”


    顿了顿,他谨慎地补充道:“如果说这个白谁最有可能,想来就是这位马大壮了。”


    第143章 单纯 “有你这句话,他会很开心。”……


    他说的一板一眼,十分认真。许栀和沉默了片刻,干咳一声:“如果这称得上……倚仗的话。”


    方梨和王维熙觉得啼笑皆非的同时,不免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汴京的内城和外城只隔着一道城墙,但光景全然不同,生活在云水巷的百姓没有具体的认知,认为一艘漕船的船工已经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方梨收敛思绪,问起另外一桩事,“对了维熙,你那日去汴河码头问漕吏,他们不是说第二日正午应天府的船就能到吗?怎么后来没了音讯?”


    王维熙耸了耸肩,“这我也不知道。”


    许栀和:“许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误了。行了,既然已经拿住了把柄,咱们先去一趟开封府。”


    两人应了声,换了身衣裳跟着她一道出门。


    到了开封府,门口的官吏引着几人进去,“府尹大人正在和几位推官议事,等处理完了事情,会来偏厅寻找诸位。”


    许栀和微微颔首:“多谢你。”


    官吏摆了摆手,俯身告辞。许栀和坐在梨花木椅子上,双手搭在自己的双膝上,看着堂中昏暗压抑的颜色风格。


    只是偶尔来此处,她都会觉得压抑到喘不上气,很难想象日日需要面对这些的人又该是怎样的心态。


    是习惯了这样肃穆的氛围,还是在偶尔休沐的间隙寻找一处晴方潋滟解忧忘道?


    中途有衙役上了一次茶水,许栀和道谢,指尖刚握住杯身,就看见府尹抬步走了进来,他手中还拿着两卷卷宗,瞧见她后,径直走过,将东西放在桌面上,才问:“什么事?”


    语气是许栀和都诧异的熟稔。


    她忍不住多看了魏清晏一眼,后者笑了一下,“虽然和许娘子见的不多,但相识日久。”


    旁边的衙役惊讶极了,若不是公堂之上,他都想凑近魏清晏的身边然后用夸张的语气对他说:“府尹,卑职从未见你笑过。”


    许栀和:“咳咳。没想到府尹还记得,我当府衙事多,您不一定记得了。”


    魏清晏不置可否,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眸光一闪。


    许栀和:“府尹有话要说?”


    “小事,”魏清晏正色,“先说正事吧。”


    许栀和没接着追问,她摩挲着手中的杯子,将自己刚刚在路上打的腹稿一五一十说了,“今日我过来是为了两件事,其一是先前我嫡母和嫡兄,没了后文;其二是外城铺子的事情。”


    她顿了顿,认真问:“外城的事当也归开封府管辖吧?”


    魏清晏抬眼看她,“归,汴京及京畿诸县,都归开封府管辖。”


    “那就好,”许栀和松了一口气,“那我们一桩桩的解决吧……先说我嫡母和嫡兄的事情,两人原先状告我不孝忤逆那件事……”


    “撤案了,”魏清晏打断她的话,“是你嫡姐亲手带着你父亲的亲笔书信过来撤案的。”


    稍顿,魏清晏用尽可能简短的语句描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官府的车马慢,到了峨桥县的时候,你父亲已经知道了你……夫君考取榜眼一事。”


    许栀和讶然出声:“科举比官府消息传得快?”


    魏清晏看着她脸上不似作伪的惊讶,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如果有相熟的人在旁边,就能看出来他这是在思考时惯用的动作。


    据他所知,官府的人例行走官驿,按理说来返一个半月功夫绰绰有余,但派回去查案的那几个却被清明汛阻拦了脚步:他们不熟悉当地水文,在渡河口的时候遇上上游开堤放水,阻碍了两日行程。


    两个关口,一共耽误了四日。四日说长不长,却足够让快马加鞭的人先行一步赶到。魏清晏原先以为是碰巧遇上,只在心底略感巧合——连老天爷都在帮着榜眼先将能镇得住县令的消息传回去,好叫吕氏撤了状告不孝的案子。但后来他发现了另一桩巧合,贡院开考之前,被伤者方郎君和榜眼见过。


    那日贡院搜身放人入内,方郎君手中的笔杆上印着其父撰写的“静”字,本意是劝诫他读书静心,但方郎君用笔惯了,收拾东西时不察,带了印字的笔杆进去,眼看着还剩下三四个人就到自己,他急得想哭。


    带入贡院的东西不能沾一点儿文字,只要被查出来,成绩就做不得数。方郎君苦读数年,自然不愿意一腔努力败于此,他求助地看向众人,众人怕引火烧身,纷纷避开眼神。


    是榜眼主动借了他一支笔。


    这么一件小事,没能引起关注,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然也有人仗义出手相助。这两件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两件小事,魏清晏总觉得冥冥之中存在某些联系。


    他凭借着自己办案的直觉想要往下深查,胞弟魏清暄则笑他疑神疑鬼,再怎么说那陈允渡也只是个还未弱冠的少年,怎么就刚好知道走官渡水路会遇上泄堤,绕下游横木桥看似走了远路,实则不会受到涨水影响。


    “反正我瞧着榜眼看着单纯清澈,想不到这么多事,”魏清暄大咧咧地说完,话锋一转,“兄长你会不会是最近太累了?你每日将自己绷得像根线,谁到了你面前都是黑心眼,这可怎么行?”


    魏清晏随手将自己手中的书卷丢了出去,魏清暄边躲闪边求饶:“是我口误是我口误,兄长追寻真相,是我浅薄……不过兄长,就算这些‘巧合’都是认为制造,那出发点不都是为了许三娘吗?非要知道的一清二楚吗?说不定许三娘也知道呢。”


    前面的话魏清晏不置可否,最后一句话陷入沉默。


    不知怎的,知道许栀和不知道真心不知道这些巧合的时候,魏清晏心中有一丝莫名的感受。


    耳畔仿佛有两道声音,一道说她不知道也好,落了个清净;另一道则明示他应稍加提醒,某人心思深沉,防人之心不可无。


    若那些巧合当真是一个少年制造出来的巧合,那许三娘和他闹掰,怕是会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没什么,科举乃盛事,传的快也不难理解,”魏清晏随意将这个话题揭过,说起另一件事,“外城什么事情?”


    “我在外城买了一间铺子,门口摆着一个讼师摊,上面写着与人写讼状包打赢,”许栀和说,“他摆在那儿,路人避开走。铺子不久后将要开张,实在影响,我叫人查了查他口中的‘包打赢’,才知道他坑过云水巷百姓银钱。”


    魏清晏:“可有人证?”


    “有,路上我叫人去请了,”许栀和点头,“估摸着过会儿就到了。”


    魏清晏又提了几个问题,对旁边的一个红衣衙役吩咐了几句,将人传呼入堂。后者作揖,转身离开。


    衙役离开后,堂中一时间陷入缄默。


    许栀和目光掠过门口,落在魏清晏的衣袍上,“府尹大人可先行处理公务。”


    魏清晏可有可无地应了声,他伸手拿起刚刚带过来的两卷卷宗之一,一目十行地扫完,眉心微蹙,拿起手边的朱砂红笔写着批复和事项。


    “对了。”写着写着,魏清晏忽然出声。


    许栀和抬头,轻声问:“府尹在与我说话?”


    “是,”魏清晏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笔山上,“明礼前几日传信过来,说想见你。”


    “嗯?”


    “不记得了吗?”魏清晏嗓音清冽,他慢吞吞描述道,“我外甥,十三岁,在应天府书院……”


    “记得记得,”许栀和看着旁边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实则个个竖起耳朵的衙役,连忙道,“之前我答应过他,只要他到汴京,我一定好生招待他。”


    魏清晏抬眸,“毕竟分别将近一年,他心中害羞,怕你忘了这回事。所以让我先探探口风。”


    “原来是这样,”许栀和恍然,多少也能明白明礼的心态,她笑着说,“你只管告诉他,等他来了,我请他吃饭。”


    魏清晏:“有你这句话,他会很开心。”


    “不知道府尹大人有没有空白的纸张?”许栀和问,“我将铺子写给他吧,免得他到时候到了,找不着人。”


    “你一直在铺子中?”魏清晏目光落在她身上,蹙起眉宇。


    那日他虽然没有去政事堂,但听父亲说起来此事:官家很欣赏这位榜眼,封赏了不少东西。那么多的赏赐,还需要她出来辛苦经营养家吗?


    难道他将赏赐藏匿了,没告诉她?


    魏清晏下意识的想完后,面色忽然沉了沉。


    他面容本身就生的寡情冷淡,神色一沉,更显出几分凛冽霜雪之感。这一刻,他说不清自己是在替许三娘打抱不平,还是嫌弃自己多管旁人事。


    这很不对,魏清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从许栀和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被袖子遮挡了大半张脸的魏清晏,她摸不准他刚刚话中的意思,迟疑地回答:“也不是,只是最近在物色新的宅子。”


    现在住的院子好是好,可面积太小,她那日回去清算了官家的赏赐,买一个三进三出的院子绰绰有余。


    魏清晏嗓音还是冷的,低低“嗯”了一声,就没了后文,抬手拿起另一份卷宗。


    纸……?


    见他忙,许栀和闭上了嘴,轻轻挪到了门口。


    留在堂中守职的衙役不能挪动,只能从对方的眼神中传达自己的意思——


    “府尹这是怎么了?刚刚不还在笑吗?”


    “没见过啊。”


    “这算生气了吗?”


    “不算吧,他不是一贯这样冷淡的嘛!”


    好在压抑的氛围没有持续很久,王维熙和衙役前后脚带人赶到了衙门。


    第144章 红火 “感谢两位的大力支持。“……


    “走快点儿!”


    还没瞧见人影,许栀和就听到一声抬高的呼斥,她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只见两个豆红色衣裳的衙役拘着中间佝偻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边走边告饶,“官爷,官爷,小民奉公守法,从未做过坏事啊!”


    衙役冷笑一声:“有什么冤屈,等见了府尹大人和苦主一对一说清楚不晚。快些走,你不是号称包打赢吗?”


    中年男人咽了一口唾沫,心底直打鼓。


    那话都是他乱写一气的,实际上,他连府衙的大门都没进去。哪里敢来真的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


    他心虚地抬头张望,正好与门口的许栀和对上眼,他怔了怔,立刻反应过来,“是你陷害我?!”


    许栀和丝毫不慌张,“是不是陷害,待会儿就知道了。”


    中年男人还要说什么,旁边带着另一队人的王维熙主动朝着魏清晏拱手道:“禀府尹大人,这是云水巷刘家刘婆婆,半年前她儿子同人做生意,吃了官司,刘婆婆年纪大不清事,主动找了这位于先生,连带着家用、棺材本合计十七两,被骗的分文不剩。”


    他说完,跟在他身后的一个鹤发婆子站了出来,她身上穿着灰扑扑的衣裳,精神也有些涣散,看见中年男人后,哀嚎一声:“你个杀千刀的!我们娘俩被你害的好苦。”


    旁边的衙役瞅了一眼魏清晏的脸色,手中捧着纸笔记录,“既然是半年前的事情,为何现在才报?”


    王维熙搀扶着刘婆婆,本准备替她回话。后者深吸一口气,主动站了出来,颤抖着声音道:“是这姓于的,他说他在衙门有人作靠山,要是敢闹到开封府,叫我们全家都进去。”


    说到此处,她眼中垂泪,“我和小儿孤儿寡母,在开封无依无靠,他既然这么说了,民妇生怕哪一日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也没人能觉察。”


    刘婆婆的嗓门不大,却叫一众人瞬间变了脸色。


    衙役们纷纷摆了摆手,急着向魏清晏证明自己:“大人,我们可不认识这个人!”


    本以为是一桩生意场上的纠纷案,没想到还能牵扯出有人当靠山这桩事,魏清晏的面色冷了冷,看着旁边一句话都不敢说的衙役,“去查。”


    衙役应了一声,和旁边记字的对视一眼,连忙出去。


    王维熙正准备开口说什么,许栀和朝着他微微摇头。


    他们都能问出来是马大壮,以衙门的能力,不至于这个消息都查不出。这种东西还是让他们自己查更保险,要是错了,也染不到自身。


    半盏茶功夫,有一个衙役主动过来,他今日在府库当值,听到衙门在外城抓了个招摇撞骗的讼师,自己主动过来的。


    负责在旁边录事的衙役干咳一声:“你就是靠山?”


    “回禀大人,卑职马大壮,八年前入了府衙当值,”来人声音沉着清朗,他看了一眼下面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人是我儿时好友,然,不思进取,卑职劝诫多年,仍改不了他好逸恶劳的脾性,没想到这一回他借着卑职的名头在外面行不轨事,还请大人重责在下。”


    魏清晏听他说完,抬手挥了挥,然后看向中年男人,“你可有话要辩?”


    中年男人面如死灰。


    后面的事情变得一目了然,考虑到许栀和还怀着身孕,小衙役走到许栀和面前朝她拱手,“许娘子,下面就是行刑,你要是没旁的事,还请先离开吧。”


    许栀和点了点头,带着方梨和王维熙一道离开。


    路过门口时,有一个妆容浓艳的中年女人正从马车上下来匆匆朝内跑去,许栀和与她擦肩而过。


    后面数日,占在铺子门口的摊位被衙役清走,刘家木坊打的柜子、桌椅都运送进来,铺面一天一个样儿。


    外城的百姓路过时总会忍不住在门口停上一停,从前这样好看精致的铺子,只能在内城见的着,外城哪讲究这样好看的装修?


    和乐小灶的牌匾自打挂上去,讨论的热度一直没消散。连着好些天,都有人过来打听什么时候才能开门。


    来打听的有老有少,他们虽然久居外城,但心底一直隐隐羡慕内城说话办事能找一间像样的屋子谈话,可外城大多露天几张桌椅,现在有了这样一张不输内城的小楼,让他们都觉得与有荣焉。


    谁说外城人就不想着偶尔坐一处体面地方了?


    对此,王维熙的回应一直都是:“快了快了,咱们东家说,月底就开门,到时候还请诸位过来捧个人场。”


    他说话办事圆满周到,周围邻里对他的印象都很好,尤其是被他修过房顶的人家,私底下偷偷问过吃一顿多少钱,得知最便宜一档一人十文钱就能坐在散桌,纷纷奔走相告。


    在王维熙看顾这边的同时,潘楼街的铺子也正式开业,两批前后从人伢子那儿雇了六个帮工,又买了四个丫鬟和两个小厮。有了人手,王维熙身上的担子才轻松不少。


    潘楼街的铺子全名叫做“和乐金酥斋”,进来的食客为了好记,一般直接称之为“金酥斋”。里面卖黄金薯蓣,炸鸡块和气泡酒,最先捧场的是鸿胪寺的那群番邦人,之前王维熙有段时间没去,他们急得团团转,后来消息传过来,每天雷打不动特意上门。


    甚至还有一位波斯的富商询问:“既然能在潘楼街开,不知有没有兴趣在鸿胪寺门口也开家店?钱不是问题,我们过来收购中原的瓷器丝绸和茶叶,身上带够了银钱。阁下若是囊中羞涩,我们可出一份力。”


    王维熙笑得合不拢嘴,竖着大拇指说:“你中原话讲的真好。”


    波斯商人见他竖起大拇指,觉得这件事有戏,眼睛噌地一下变得晶亮。


    王维熙说:“不过这件事还要问过我们姑娘的意思,她才是铺子的东家。”


    波斯商人表示理解:“好的,若是你们姑娘有这个意愿,我们竭诚欢迎。”


    许栀和忙着两边铺子的事情,听到王维熙带回来的消息,让人去请潘光和常庆妤过来,两人虽然分红不多,但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还有身世背景在后面顶着,她给予足够多的重视。


    常庆妤财大气粗,她听不懂许栀和口中什么“股东”,但她明白开店是什么意思,于是大手一挥,“何至于波斯小国给钱,区区一间,明儿常家就给你办妥了。”


    潘光紧随其后,“气泡酒销量良好,若是在鸿胪寺对面开店,我让人再多收几个酒窖。”


    金酥斋的火热肉眼可见,除了每天打卡一般的番邦人,城中不少百姓也开始尝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谁能拒绝油炸和热量的诱惑呢。潘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好不容易瘪下来的肚子又有鼓起来的趋势,内心有一点伤心。


    但只有一点,他根本没有办法拒绝气泡酒和金酥薯蓣。炎炎夏日,房中放着冰鉴,气泡酒中加上两块小冰,一口酒水一口薯蓣,逍遥似神仙。


    许栀和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感谢两位的大力支持,选址之事,还请多多上心。”她说完,如一阵风又离开了,只剩下常庆妤和潘光面面相觑,最终两人一合计:来都来了,不如顺道点一份。


    许栀和急着去外城的铺子做最后的检查,明日就要正式开张,她今日要再试一遍厨娘做的菜色,确保明日给外城百姓留下的第一印象不能太差。


    厨娘的月例是八百文一个月,这样的薪酬在外城是数一数二的,就是内城,也和寻常官宦家中二三等女使月例接近。她们通过层层选拔,从八十多号报名者脱颖而出,拿到了给和乐小灶当厨娘的机会。


    听到许栀和要再试菜,五个厨娘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工,一个时辰后,五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被摆上桌。


    为首的厨娘像看财神爷一样看着许栀和,热络道:“东家尝尝,若是有什么不妥帖的,咱们都能改。”


    和乐小灶给出的福利待遇,是外城独一份的,不禁包圆了一日三餐,还能允准她们退休可举荐家中的子嗣,只要通过考核就能录用,她们巴巴地瞧着许栀和,只要守住了这手艺,以后家中就固定多了一项八百文的进项。


    所有厨娘都把许栀和的品评标准当成了头顶大事。


    许栀和拿起筷子,为了防止串味,每尝完一样都会漱口,等五道菜和汤尝完味道,许栀和微微颔首。


    “不错,明日就按照这个水准来。”


    厨娘们顿时松了一口气,“好嘞,多谢东家。”


    她们四散忙去,等到了天黑,一一回家,临行之前,有个帮工像是随口问道:“对了东家,您不是说咱们有一位掌柜吗?怎么现在还没瞧见人?”


    许栀和抬眼笑了笑:“今晚就到了,明日早起,我带你们认认人。”


    帮工:“那感情好!这段时间东家每天都来这儿,看着人都憔悴了不少。等掌柜到了,姑娘当好好休息。”


    许栀和将她的关心一一收下,等最后一个人走完,许栀和才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后腰,和王维熙、方梨一道离开。


    马车上,方梨关心地看着许栀和:“姑娘,接秋儿的事情我和维熙去就成了,你要不先回去吧?”


    许栀和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马车上垫了厚厚的毯子,颠簸感大减。闻言,她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头,“秋儿后来一封信上说有事情要处理,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又不肯多说。不亲眼见到她,我回去了也是干着急。”


    方梨便不说话了,王维熙缓和气氛道:“好在姑娘这次招的帮工都还机灵,做事也稳妥可靠。刚刚和姑娘搭话的那姑娘我一直留心着,人上道,口才也漂亮,是能重点培养的苗子。”


    许栀和:“对,我也有印象,她叫蔡瑶?”


    “是叫蔡瑶,”王维熙说,“初见的时候在姑娘面前,她怕给你留下轻浮不经事的印象,后来确认被雇后,与我们私下说起过一回——她说她爹娘给她取名叫蔡瑶,是天生要来和乐小灶当帮工的。”


    许栀和朝着他眨了眨眼睛,“嗯?”


    旁边的方梨一拍手:“哦哦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两人心领神会,许栀和灵光一闪,忽地明白过来——蔡瑶蔡瑶,念起来不正是和菜肴一个读音。她不禁笑了:“这还真是巧了。”


    王维熙说:“所以那次过后,我就把她名字牢牢记住,想忘都忘不了。”


    第145章 赐宅 “要是我听见了,怎么会舍得不理……


    这一段小插曲极大的缓解了路上紧张的气氛。


    暮色初合时,码头上卸货的脚夫挑起最后一担箩筐,青麻袢膊早被汗水浸得发乌。漕船桅杆间悬起素纱灯,光晕洇在湿润的河风里,将船头褪色的朱漆照得温润如玉。


    又一艘二层楼高的大船靠岸,掀起一阵短暂的喧嚣。许栀和透过嘈杂的人群,看到背着包袱的秋儿。


    秋儿如有心灵感应一样,正好与她的视线在茫茫人海中相交,下一刻,拔腿朝着许栀和狂奔而来,“姑娘。”


    久别重逢,几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临河酒肆支起竹棚,檐下青旗犹带端午艾香,檐角铜铃轻叩,和着茶博士斟水声混作一处。漕工三三两两倚着石栏啃蒸饼,粗布短打下露出晒成檀木色的脊梁。


    对岸瓦肆的彩楼欢门次第亮起烛火,许栀和看了一眼秋儿眼底的倦色,引着几人走到了一处食肆。她就着悬在门口的菜牌子挑选,在旁侍奉的店小二热络地推荐,“几位来汴河码头接人洗尘?当尝一尝这汴河的特色。就好比这酒炊淮白鱼,金丝肚羹和签羊头。鱼都是当天捞上来的,羊肉……”


    他正准备说也是今晨菜市新杀,还没说出来,就瞧见旁边背着包袱的姑娘朝着他微微摇头。


    店小二连忙轻轻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虽然沿江捞鲜货的百姓不忌讳这些生杀,但在旁人眼中处处是忌讳。


    许栀和专心地看着菜牌,没有注意到身旁两人的眉眼官司,她一面听着店小二的推荐,一面补点了两道菜。


    算下来五道菜,秋儿在旁瞧着许栀和大有还有再点的意思,连忙拦住她,“姑娘,够了够了,点多了也吃不完。”


    店小二将几人带到桌前,侍奉了一壶新茶就退下了。


    王维熙憋了一路,好容易等到没了旁人,连忙问:“秋儿掌柜,这次回来怎么没见你带着小升?他是不是路上耽误了?”


    他想起自己和小升在应天府身后跟着秋儿掌柜学做事的那段时间,眼神流露出几分怀念。旁人他不敢说,小升哪里舍得不跟着秋儿掌柜?


    秋儿斟茶的动作一顿,须臾后恢复正常,她将斟好的茶水摆在许栀和的面前,语气轻柔道:“姑娘用茶。”


    许栀和应声,见她强撑着一路的笑容耷拉下来,伸手在她脸上按了一下,“怎么了?”


    方梨:“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原先你们说五月初回来,一直拖到了月底。秋儿,姑娘心底一直牵挂着你,对我们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秋儿依次从几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许栀和身上,眼眶突然一红,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


    “姑娘。”


    她嗓音带上了几分哽咽,瞬间让其余几人心都揪紧了。


    许栀和伸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没拍之前她尚只是带着鼻音,拍了后委屈迸发,变为低低啜泣起来。王维熙手忙脚乱,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问旁边的方梨:“方梨姐姐,这可怎么办?”


    方梨心底也乱着,她和秋儿同出许府,那时候填不饱肚子,她都没见过秋儿落泪。


    “别哭别哭,”方梨绞尽脑汁,“是不是铺子出了事情?没事的,姑娘现在赚了大钱,你就是什么都不做,姑娘都能养得起你。”


    秋儿从许栀和的肩头探出半个脑袋:“姑娘又赚了很多钱?”


    她的眼睫毛还沾着的泪珠,叫人怜惜。


    许栀和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难不成还真是应天府铺子出了事,你亏本了?”


    她带着轻轻打趣的语气,像是在哄闹别扭的孩子,秋儿脸色一红,旋即否认道:“才不是呢。”


    “应天府和乐小灶很好,翠雁稳妥,小槐机灵,我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明家小郎君也时时过来照看,有他在,没人能欺负和乐小灶。”秋儿认真说,“书院那边也一切都好,今年应天府书院中了二十一个。他们当中有好几人特意回来写了诗裱在门口——说尝此味文思泉涌。”


    许栀和:“这样瞧着,倒是会有不少人特意慕名来尝尝和乐小灶的味道。”


    “姑娘所言不差,”秋儿颔首,“那几首诗写出来效果极好,不少书生进不了应天府书院,退而求其次到和乐小灶,盼着沾点进士气。”


    方梨:“既然一切都好,秋儿你怎么……”


    秋儿看着围绕在自己周边的几人,本仓皇的内心奇异地镇定下来:有姑娘在的地方就是家,家里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小升,”秋儿顿了顿,小声说,“他对我颇为照顾,乞巧节那日,他攒了三个月的银子,给我买了一根发簪。旁人说,他对我有意。”


    “明摆着的事情。”王维熙说。


    “可是他月初的时候不告而别了!”秋儿说,“派人去问了,找了,这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寻不着人影了。后来还是小槐与我说,前些日子小升说要离开,她当成了玩笑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小升不会离开秋儿的身边。


    但偏偏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认为的一桩事,被小升的不告而别打破。秋儿报了官府,新上任的应天府尹是个拖沓的性子,什么没满十二时辰不予立案,后来时辰满了,说着喊人去找,但迟迟没有音讯。


    问就是衙门人数有限,没有那么多衙役可供找一个家仆。


    明礼听说了这件事,求着自己三舅舅帮忙找人,临近五月底带回消息:有人在下邑县瞧见这么个样子的人,瞧着要一路南下,不知道去往何方。


    没人羁押他,也没人看束他,他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秋儿知道这个消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有几分迷茫,她不知何为情谊的时候有人默默守候身侧,可当她明白过来,那人却不告而别,杳无音讯。


    像是一场大梦。


    许栀和听她讲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没事儿,一个小升罢了,他既然要走,就放他走吧。外城的和乐小灶明日开业,你去不去?”


    秋儿没想到小升这件事这般轻易就被揭了过去,呆滞了一会儿,喃喃道:“去。”


    “去就对了,等下吃饱了咱们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我与你一道过来,”许栀和语气淡定,“可惜你来得迟了,不然还能去看看潘楼街的金酥斋。”


    秋儿顾不上伤心,连忙问:“什么金酥斋?”


    “维熙在管,”许栀和看了一眼害羞躲闪的王维熙,“等这边稳定下来你去看看就明白了。潘光你还记得吗?潘楼主人,他带过来的几个帮工现在见了王维熙恭恭敬敬的,称呼其为王掌柜。”


    秋儿讶异:“哟!”


    简单的一个音节让王维熙的脸一瞬间涨红,他缩了缩脖子,“都是看在姑娘的面子上。”


    许栀和:“其实刚刚我还在想要不要让你这几天好好休息,但后来一想,秋儿是谁啊,怎么会因为这些事郁郁寡欢。”


    秋儿感动的眼泪汪汪:“姑娘……”


    “还有另一点,今日蔡瑶问我什么时候能见掌柜,我说明日就能见。”许栀和面不红心不跳的补充完了后半句。


    秋儿连忙伸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擦了两把,正襟危坐。


    正好,店小二端着码头特色菜一一上桌,食物香气很快充盈了整间房屋,一路上吃着干巴炊饼的秋儿闻到这样的香气,立刻来了精神,拿着筷子巴巴等着许栀和开席。


    吃饱喝足,众人回到家中。天色已晚,秋儿直接和方梨睡在了一屋,许栀和在她们房中坐了一会儿,才回到正堂。


    陈允渡正在写字,听到声响,抬眼朝门口望来。


    不出意外的,许栀和的视线没有落在他身上,她坐在了书案对面,找了张纸笔勾勾画画。


    书轴堆里有一张汴京城的堪舆图,许栀和抽出来之后,仔仔细细看着内城和外城的布局。


    新郑门像是一道分界线,内城高门显贵无尽数,治安相对于外城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外城来往的商旅众多,还有不少远道而来讨生活的,鱼龙混杂,只留秋儿一个人在那儿,许栀和不放心。


    她想中和两边距离,给秋儿在新郑门边上置办一处宅子,蔡瑶她们也能住进去,方便。


    这样想着,她看得越发认真。找宅子这件事是良吉擅长的领域,不过现在良吉渐渐适应跟在陈允渡身后办事的习惯,她也不好指使了。


    灯火摇曳,她连什么时候陈允渡走到自己身后都没注意到。


    “栀和?”


    许栀和小口咬着绢帕,隐隐约约听到旁边的低唤,她茫然地抬头,“你在叫我?”


    “嗯。”陈允渡看着她的眼睛,心底一软,“刚刚叫你好几声,你没理我。”


    嗓音轻车熟路地带上了几分委屈,好似许栀和刚刚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一样。


    许栀和无端心底发虚,但嘴还是硬的:“……刚刚你声音可不长这样。”


    陈允渡依旧是那样温柔能掐出水的嗓音,略带无辜问:“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许栀和伸手用力地抱了一下陈允渡,看着他冷隽的眉眼染上柔和,熟稔地道歉,“是我不好,刚刚在忙,没听见你的声音。”


    她哄人的技术越发娴熟。


    “要是我听见了,怎么会舍得不理你。”许栀和抱完,像完成任务一样松开他,继续看着手中的舆图,“……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言外之意,请长话短说。


    身上贴近的那一瞬温软馨香仿佛是陈允渡的幻觉,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然后略带几分强势地将许栀和拢到自己怀中。


    “陛下命我修起居注,逢单数日子进宫侍圣,”陈允渡说,“他听闻我住在马行街,觉得地方太远,赐了一个宅子给我,就在这儿。”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在朱雀门旁边清点。


    这地段在汴京城有价无市。


    他本来没什么欲望,但这些日子许栀和偶尔会提起家中狭小,有时候做事不便,就记挂在了心上。


    现在官家主动提及,省了他准备每日下值后选院子。


    许栀和心不在焉,她还在想着新郑门那一段的房子价钱,听到陈允渡的话,她接话道:“修起居注,真不错,我记得好像是记录官家言行的职位?梅公说过,一甲三人大多有此一遭,官职大小是其次的,重要的是能时时进宫面圣伴圣……”


    她回忆着梅尧臣的提点,转头看向陈允渡寻找认同:“我没记错吧?”


    第146章 红妆 “你怎么不喊我?”


    “娘子记性很好……”


    可这件事的重点是这句话?


    “等下,你说什么?”许栀和语气突然停顿了一下,“哪里,朱雀门?官家说要给你赐宅子?”


    陈允渡看着她猛地从自己怀中弹起来,反应迅速地伸手拦住她,谨防她用力过猛摔倒。


    “刚刚还一脸无所谓,怎么现在这般激动?”陈允渡拉着她的手,眉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许栀和顾不上看手中的舆图了,连忙伸手扯着陈允渡的衣袖追着问:“后来呢?后来又说了什么?赐宅子的事情会不会是官家一时兴起,现在还作数吗?”


    她问题一句接着一句,陈允渡只能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一样伸手拍着她的脊背,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望着自己,伸手在她莹白如玉的耳垂上面轻轻捏了一下。


    “官家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怎么不作数。”陈允渡心情颇为愉悦,莞尔浅笑。


    “是我糊涂了,”许栀和作势伸手在自己脑门上轻拍了一下,“你继续说。”


    她一边说话,一边将自己的腿搭在他的腿上,双手抱着他的肩膀。


    “官家仁慈,体恤我每次寅时就要拾掇起身,许我朱雀门宅院一进,”陈允渡说,“但规制不算大,毕竟品级摆在这儿。”


    官家钦赐自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上书进言,是陈允渡不愿招摇。


    现在前程坦荡自然人人锦上添花,可万一日后遇事,就是个现成的把柄。


    许栀和认真听着。朱雀门的宅子对他们来说有钱都不定能寻来,可谁让开口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这件事官家与我说后,派人寻了朱雀门还空着的房子图纸过来,”陈允渡将许栀和的一缕头发绕在自己指尖打转儿,接着道,“但我暂且还没应下,这与你之前想要的规制差了些。”


    许栀和:“你推脱了?”


    “没有,我对官家说容我回去和夫人商议一番。官家稍顿,应许。”


    他的语气清淡,许栀和几乎能想象得出来他面对官家时的场面:宋仁宗估计会觉得自己的随意之举能轻而易举得一个一心向他的忠臣,可没想到换来这么一句话,他惊讶地睁大眼睛,半响后才略带不可思议应准。


    思及此,许栀和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你可真是……”


    旁人见了皇帝不说一个字都不敢说,多少也是诚惶诚恐。哪个像他一样让皇帝等他的意见。


    陈允渡:“你在紧张?没事的,反正是我与他讲话,栀和不必担忧。”


    “重点是这个吗?”许栀和正色,她理了理思绪,“可惜现在我瞧不见朱雀门附近的图纸,罢了罢了,你只管信你的审美即可。”


    朱雀门寸土寸金,多是达官显贵居处,濒临皇宫,风水自不必说。唯一能有差别的,只剩下宅院中的置景布局。


    陈允渡从书册的最上端拿起了一张纸,示意许栀和打开看。


    许栀和一面接过,一面小声询问:“这是什么……你把图纸带回来了?”


    陈允渡说:“自然,说了要回来与夫人商议,没有东西光靠着一张嘴说吗?”


    图纸上面,将朱雀门附近空着的房屋都勾画出来了。省却里面住着人的,占地大于两亩地的,剩下大于三十余处空宅。


    许栀和眉梢带着淡淡笑意,但口中却抱怨着:“这样多,我看不过来,你先选,选到还剩下五间的时候叫我。”


    陈允渡现在在做的活,差不多也是给上司长官参详、写文章。闻言,他轻车熟路地接替了许栀和的位置,“需要我陈述利弊吗?”


    “又不是真的办差,你只管选就是了,”许栀和往侧边挪开了一截,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一样趴在他的肩头,伸手随意在他的一沓书上摸索。


    指尖下书册纸皮的纹理丝缕分明。


    她动作轻柔,指尖在灯火的映照下在墙壁上留下一个影子,陈允渡头也不抬道:“这些书栀和可随意翻看,不用担心乱了。”


    他既然这般说了,许栀和也不客气,直接从其中拿起一本书。


    这本书许栀和还记得,是梅尧臣最早送给陈允渡的启蒙书籍之一,上面的内容浅显易懂,读几年书的稚子也能毫无压力地读通,她翻了几页,中间夹着一张纸。


    这张纸许栀和有印象,不过从未拆开看过里面的内容。


    她抬眸看了一眼灯火下认真看着舆图选择的陈允渡,有些做贼心虚般的伸手对折的那张纸。


    就看一眼。


    她在心底悄悄告诉自己,然后顺从自己的心意打开,上面是一篇策论,字迹和现在有些出入,还稍显青涩。


    词章工笔,一字一句已见今日风骨,许栀和看了一半,准备将其合上重新的时候,突然瞄到了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


    “栀?”


    她低声念完,才掩耳盗铃般看了一眼陈允渡,后者神色如常,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正在做什么。


    所以这张纸,是陈允渡笔误写错的一张纸?


    她绷着一根线,动作轻柔地将这张纸合上,刚准备放回原位,鬼使神差地,又将其收了起来。


    下次陈允渡要是一本正经,就将这张纸丢他脸上。


    她袖中握着这张纸,将自己挪到了新郑门的舆图上,原先还担心钱不够,现在有皇帝亲自赐的宅子,她又能省下一大笔钱。


    那关于新郑门的宅子,她的预算又多了一笔。


    她想起当初在应天府见到的魏宅院落,有亭台水榭,流泉长廊,树木葱葱郁郁,是个清爽纳凉的好去处。


    许栀和没了继续看现成宅子的心思,圈了一处空地后开始动笔,她本想学着铺子柜台图纸一样画一张,可难度根本不是一个程度,画了几张,多了几张废稿。


    陈允渡:“选完了,你看看这五处。”


    许栀和抬头,眼神还带着刚刚的败兴,陈允渡一顿,“怎么了?”


    “没什么,有些困。”许栀和随意揭过,靠在他身上。


    “那明日看?”陈允渡低头在她眉心亲了亲,“单数伴圣,后日才见官家呢,不急于一时。”


    这些时日他在旁盯着,许栀和这个点已经睡了,是他今日堪舆图忘记了时间。


    许栀和摇了摇头,强撑看着图上的注解。陈允渡选的五处地方,只有两处临着长街,方便出行,其他三处偏僻些,胜在安静。


    三十选五,这五处已经是难找难寻的好地方了,许栀和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中了力所能及范围中最大的一处。


    “就这间吧。”


    她是个熟人,比起现在瞧不见的风雅韵味,她更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大小尺寸。


    陈允渡肚中准备了优点,只要她问,立时就能答上,但她不问,他也没有多舌,“后日我与官家说。”


    许栀和说:“辛苦了。”


    她睡了一觉醒来,听到门口有阵阵响声,她在床上半坐起,眨了眨眼睛,缓和自己惺忪的困意。


    “要不要现在去喊姑娘?”


    “去吧去吧,今日铺子开业,东家总归要露脸的。”


    “那谁去?你去吗?”


    “这件事方梨姐姐熟悉,还请方梨姐姐上。”


    几人在门口嘀嘀咕咕的声音透过夏日的竹帘传了进来,混着泛蓝的晨光,落下一片带空隙的阴影。


    静谧之中,许栀和听到了陈允渡的声音:“我来吧。”


    许栀和刚准备朝外面说的一句“醒了”立刻卡在喉咙里。那一点困意烟消云散,只剩下清醒。


    他今日没走?这都几点了还不去当值?


    “那就有劳姑爷了。”


    “无妨。”陈允渡嗓音清越,混着熹微的光与风进来。


    许栀和怔了一下,动作迅捷地重新躺了回去,闭着双眼。


    一道阴影落在了床前,带着初夏清晨的气息。然后那道身影半蹲下来,呼吸恍若未闻。


    怎么还不喊?


    许栀和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准备配合他的唤声睁开眼睛,但等了一会儿,也没能等到声响。


    要是方梨进来,她已经被拉起来了。


    许栀和控制着自己放空脑海不要想别的东西,人在思考的时候,眼珠子会乱转。


    门口的方梨嘟囔了一句:“这屋子是有什么蹊跷,怎么进去一个就没了声响?姑爷,姑娘?你们再不出来我可让秋儿先走了?算好的吉时可误不得。”


    话音落下,许栀和睁开眼。


    “你怎么不喊我?”她先声夺人。


    陈允渡好整以暇,光影落在他的眉眼,勾勒出他眸光越发温柔,他轻笑一声回:“栀和醒着,要我喊什么?”


    “原来你看出来了呀,”许栀和有一丝被抓住的心虚,她小声说了一句,指挥着他给自己拿外袍,“我装的这么好,你是怎么发现的?”


    “娘子真要我说?”陈允渡将衣裳拿来,反问。


    “……不说了,”许栀和敏锐觉得那句话不是什么好话,“先换衣服。”


    方梨进来一趟,送了洗脸的热水,陈允渡陪在旁边,她朝着许栀和眨了眨眼睛就离开了,将空间留给两人。


    陈允渡拧干帕子上的水,帮许栀和擦着脸。


    期间许栀和无事可做,随口问道:“你今日是告假了吗?现在这个点不去?晏相公要急坏了。”


    “告假了。”陈允渡的动作向来仔细认真,他伸出修长的指尖将许栀和的下巴抬起,头也不回但准确无误地拿起梳妆台上的眉笔,动作细致地像是对待什么珍品孤本的画作,慢慢勾勒。


    他学的很快,初时只能画出两根平平直线,现在已经能轻松画出汴京城时兴的远山眉。


    “对镜描红妆,”许栀和仰面笑,“你做的越发熟练了。”


    第147章 来都来了 “以后某人胃疼可别怪我没提……


    陈允渡听到她的调笑,神情依旧淡定,握住她下巴的指尖又加重了两分力度,“别动。画歪了耽误的是你的时间。”


    他的嗓音很轻,呼吸落在她的耳垂,许栀和忽地安静下来,后半段一句话都没说。


    梳妆完毕,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等在外面的方梨和秋儿对视一眼,脸上同时绽开笑容。


    “怎么了?”许栀和脚步一顿。


    “没什么没什么,”方梨扶着她上马车,“就等着姑娘和姑爷出来了。”


    许栀和对她太过熟悉,见她避开笑的内容不说,本能觉得她隐瞒了自己什么东西,她追问:“是不是眉毛没画好?”


    “怎么会,姑爷别出心裁,好看着呢。”方梨回答的很快,示意许栀和安心。


    汴京外城,青灰色的城门楼轮廓在东方初泛鱼肚白的天光里渐显峥嵘。新郑门上守夜的士兵正在换班,有三两就近倚靠墙边撑着手中长矛入眠。


    马车跟着来往的行人一道经过,许栀和掀开帘子,正好撞见有一列驼队从城外而来,驼峰上堆满鼓胀的包袱,驼铃声散在风中,清脆悠长。


    晨曦微明,空气中似浮动着蒙蒙细尘。但过了城门口这一段,早市聚集于此的摊贩们摆开阵势,喧闹和烟火气如潮水般涌起。


    赶在人流渐密之前,一行人成功离开了最拥挤的路段。坐在外面瞧得清楚的王维熙时时播报着刚刚自己看见的画面:“姑娘,刚刚有一个抗粮袋的和卖油饼的吵起来了,说是刚刚卖油饼的摊主下锅急,热油溅了出去,正好落在那人的赤膊上。”


    “那这一下可不好受,”许栀和掀开帘子朝外面张望,马车将路口甩在身后,什么也瞧不见,“现在夏日,肩膀上没衣物遮挡。”


    王维熙对此显得很有经验,“大抵要二十文,这件事才能善了。闹到了开封府也是这个钱,不够闹去开封府要耽误半响功夫,他们舍不得。”


    许栀和双膝并起,胳膊肘支在自己的膝盖上,听到他的论断,问:“这也是你听云水巷百姓说的?”


    王维熙说:“是啊,我觉得还挺有意思,姑娘你要是想听,以后我都告诉你。”


    “好啊,”许栀和眼睛放光,“等铺子开起来,我空闲的时间就长了。这些日子庆妤过来找我,说问柳先生赚够了银钱,治好了发妻,现在已经封笔不写,要带着发妻去江南看看。”


    王维熙知道许栀和收的两个学生这段时间研习的就是问柳先生的书册,他认字后闲时也看过两本,用词造句都不像是寻常通俗话本,乍然听到问柳先生封笔不写,心中闪过了一丝可惜。


    “问柳先生才情斐然,要是没了他的书,书斋怕是要冷寂一会儿。”


    许栀和点了点头,“是冷清了些,科举刚过,除了进士文录集还算好卖,其他都差了些。”


    正说着,马发出一声悠扬嘶鸣,停在了和乐小灶门口。


    红日刺破初晨的薄雾,各色声响,气味和色彩混成一股温暖的洪流,碰撞成喧嚣、嘈杂和蒸腾不息的街巷。铺子外面,已经聚集了一群人,站在外面交头接耳,等待着铺子开业。


    蔡瑶来的最早,她正在外面安抚着躁动不安的人群,见到许栀和,眼睛噌地一下变亮,朝着这边挥手,“东家!”


    许栀和朝她颔首致意,她回头朝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人看了一眼。


    ……好像拉谁都不合适。


    许栀和抿了抿唇,别过头喊:“秋儿,过来呀!”


    蔡瑶询问的看向许栀和。


    “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见掌柜吗?现在将人带到你面前了,还不打声招呼?”许栀和朝她眨了眨眼。


    蔡瑶如梦初醒,连忙道:“东家,掌柜,就缺你们了!”


    秋儿乍然看见这么热情的女子,动作滞涩地回以一个微笑。她的眼神落在后院的厨房和新装的铺面,和应天府的陈设大差不差,她渐渐安定下来,顺着许栀和指的方向和角度了解每个区间分别是什么功能。


    越听,心中越是懊恼,姑娘在这边操持,自己却因为小升的离开失魂落魄。


    她走神了一瞬,下一刻,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现在这边可就要交给你了。”


    秋儿摒开杂念,重重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门口的小日晷,揭开了铺子匾额上的红绸。


    红绸落下,周边响起如潮涌般的叫好声。


    大锅热气咕噜冒泡,米香在空气中弥漫散开。心急的食客坐不住,说了三两句吉祥话就朝着里面走进来,稍微讲究文雅些的食客站在外面摇着扇子,对着匾额上的字品头论足。


    “这字倒是很不错。看着颇有几分气韵。”


    “你个俗人,还能瞧出来什么气韵?走了走了,快进去瞧瞧有什么好吃的。”


    “正是,天大地大,吃饱肚子最大,还不快些进去?”


    两个相熟的食客嬉笑推攘着进来,走到门槛,同时朝着后面瞧了一眼,“你怎么还不跟上?”


    最先开口的年轻人咬着下唇,“可是我真觉得这字迹眼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就慢慢想,反正铺子开在这儿,又不会长了腿跑走。”走在前头的两个人折返回来,一人站在一边将思考的年轻人架了起来,“今日咱们上二楼,吃顿好的。”


    甫一进店,等候的帮工立刻上前,将人引到楼上。


    楼梯走了一半,低头思考的书生总算想起来了,“啊——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说见过,这不是今年榜眼的字吗?还在国子监门外挂了三天。”


    已经吃上饭的和还没吃上饭的一时都顿住了,然后同时急匆匆地朝着外面瞧去,架着年轻人的友人咽了一口唾沫,“你当真吗?说不准是记错了?榜眼的字能出现在这儿?”


    “认不错的认不错的,”年轻人摆手,“那副字我瞧了不下十遍,旁人怎么能学得这么像。”


    听了全场的许栀和看了一眼主动到后厨帮忙盛饭的陈允渡,后者动作熟练,丝毫没有听见外面已经因为他的一幅字炸开了锅。


    一直忙到了下午申时末,客人才有减少的趋势,吃上的乐此不疲将榜眼的题字当成噱头高谈阔论,甚至已想好了离开后怎么和还没有来过的亲友说起此事,并收获一众羡慕的目光。


    期间,许栀和坐在旁边看着秋儿理账,今日一天刨去成本,赚了三十多两。


    厨房里面闷热,等到了空闲了,才有一个帮工好奇地看着陈允渡,好奇的和他搭话,“你是咱们东家新招回来的?我瞧你衣裳布料不像寻常人,是最近家里遇事了?”


    陈允渡:“嗯?”


    “你不要不好意思,咱们东家人很好,”帮工以为他自尊心作祟,贴心地放轻了声音,“我同一批有个兄弟本来家境还好,自己也考中了秀才,不过年前老父亲生了场重病,亏空了家底,才想着临时给人做帮工,东家听说后,写了张借条给人十两银子,交清了看诊钱不说,还鼓励他好好念书。”


    他语气一顿,目光中满是亲切友善的笑意:“所以小兄弟不必担心,有难处直接和东家说清楚,日后要是出息了,别忘记东家的好就是。”


    陈允渡沉默了一会儿:“忘不了。”


    帮工看他敛着眼眸,袖袍自然垂落,颇有一种隐士高人的风范,可就是行动迟缓。他小声说:“哎呀,你看着机灵,怎么这般木讷……”


    正好这个时候,方梨从外面探出头朝里面喊:“姑爷,姑娘喊你吃饭啦。”


    话音未落的帮工:“啊?”


    这这这是姑爷吗?


    那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啊?!


    陈允渡将竹舀放下,对帮工说:“多谢你。记挂着她的好。”


    帮工绷着脸色:“……”


    他是不是应该回一句不客气。


    许栀和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见陈允渡走过来,“刚刚说什么呢?”


    “没什么,”陈允渡坐在她对面,“听你招的帮工说你好话。”


    许栀和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手上拿着一方干净帕子,陈允渡自然而然凑近前,一双纯澈的眸子中盛满笑意,“是给我擦汗吗?”


    “自己擦,”许栀和将帕子塞入他的掌心,“我饿了。”


    她故意这样说。


    今日她算清闲,中午的时候有蔡瑶开小灶送来的面卷饼,里面夹着肉菜。陈允渡是实打实在后厨忙到了现在。


    陈允渡也没拆穿,伸手快速在自己的额角上擦了擦。


    他的动作斯文,但速度一点二儿都不慢,两碗饭下肚,他将碗筷放在一边,托腮看着许栀和笑。


    许栀和不慌不忙,见他这么快,随口道:“太快消化不好,以后某人胃疼可别怪我没提醒。”


    陈允渡:“我怎么敢,不过某人从前早上都起不来,天天只吃两餐饭……”


    “都已经改掉了,不许翻旧账。”许栀和略带几分强硬地道。


    陈允渡从善如流:“那就希望她日后也能保持下去。否则伤了胃,有人会心疼。”


    许栀和:“……”


    捧着账本的秋儿步子一滞,然后看向方梨,用眼神朝她示意:姑娘和姑爷平时这么相处不会腻的吗?


    方梨耸肩以回应,朝她做了个口型:习惯就好。


    日幕后食客重新变多,铺子准备的饭菜都卖的一干二净,帮工将铺子拾掇一番,纷纷朝着许栀和告辞。


    许栀和站在门口如吉祥物,微笑着目送他们一一离开:“路上小心。”


    最后一个人离开时,许栀和伸了个懒腰,对秋儿、良吉和陈允渡说:“来都来了,顺道去一趟金酥斋吧。”


    秋儿喜闻乐见,她还没尝过金酥薯蓣,现在听到有机会,欢乐得像只寻觅到一片花海的蜜蜂。


    陈允渡则淡定地说“好”,大有许栀和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势。


    只有良吉一个人头顶疑惑:这和“来都来了”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和外城入夜之后闭门落户不同,内城潘楼街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檐角的彩灯光晕柔软,落在砖石缝隙,与地面的清辉交相辉映。


    金酥斋生意正红火,长长排开一支队伍,许栀和走近柜台的时候正在忙活的小二头也不抬问:“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你忙你的。”许栀和淡定。


    小二真就没再管。整条街的铺子,就属他家最忙。


    排队的大多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厮和丫鬟,一开始见许栀和旁若无人走进来还准备问“你是谁家的”,听到她什么都不要脸色才好看一些。


    第148章 一时嘴快 “还真让姑娘说中了。”……


    后面有丫鬟认出许栀和,喊了声“东家”,本安静的队伍瞬间响起一阵喧嚣,靠在近处原先懒散的官家小厮瞬间百倍,含笑搭话:“原先不知道娘子是金酥斋的东家,不知娘子可有心将这金酥薯蓣的方子换成银钱,我家姑娘愿……”


    他话音刚落,旁边陆续响起好几道声响。


    “我们家郎君也愿意,东家娘子瞧瞧我家吧!”


    “正是啊,东家娘子。”


    金酥薯蓣盛行之后这些高门大户的厨子不是没有尝试过,将薯蓣切成大小差不多的细条,烹进油锅,但滋味始终差了一截,不是还没熟就是炸过了头,比不上金酥斋的软糯可口。


    上面再撒上金酥斋特制的梅粉,别说是主家、娘子们想尝尝味,就连他们几个也心动不已。好在一份薯蓣的价钱正好在他们的接受范围之内,攒个两日银钱,也能买回来解个嘴馋。


    眨眼功夫,许栀和的身边就被讨买方子的小厮丫鬟围了起来,她眼皮跳了跳。


    “诸位,”许栀和抬高了声音,示意他们镇定下来,“咱们家是有方子,但一家老小还要靠着这个吃饱饭填肚子不是?再退一步讲,你们说单给了谁合适?别家怎么办?”


    “自然是我家!”


    “凭甚是你家?我家姑娘可是彰德军节度使的嫡女。”


    “照你这么说,咱们家可是尚书府。”


    眼见着丫鬟攀比开了,许栀和又道:“汴京富贵王侯遍地,给谁都不合适。倒不如这斋就这么开着,你们想吃了过来,也方便不是?”


    她嗓音温和低柔,争执得面孔涨红的丫鬟和小厮奇异般的安静下来,最后面面相觑。饶是现在占了上风,焉知这消息会不会传到其他贵胄耳中,于是十分客气地让了一步:“还是东家娘子目光长远。”


    王维熙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恨不能直接拿出纸笔开始记录——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氛围,三两句就化解了,他想学。


    正想着,忽然听到姑娘点到他的名字,王维熙立刻神色一凛,安静地等待着姑娘的下文。


    许栀和面带微笑,“诸位想明白了就好,正好最近新研了一种莳萝粉,你们等候久了。稍后叫维熙端上一盘,你们吃了松泛松泛。”


    王维熙本能地应了一声“是”,走到了后厨。


    许栀和又笑着安抚了几句,走到陈允渡和秋儿的身边,略带几分期待的笑意问:“如何?不错吧?”


    秋儿刚准备回答,猛地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姑爷,又默默闭上嘴。


    陈允渡半眯着眼睛,似乎是被檐角折射下来的彩灯恍了视线,她今日穿着浅橘色的衣裳,因着是夏日,衣料丝滑纤薄,乍然望去,像是一只轻勾着尾巴的猫。


    她的目光澄澈透亮,似乎下一秒就会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许娘子!”


    正在等待回答的许栀和循声望去,正看着潘光带着风调、雨顺朝这边走来。


    雨顺活泼好动,几次想要迈开步子朝这边跑来,都被风调不动声色地拦住。


    “潘郎君,好巧,潘楼此刻生意正好,你怎么有空出来?”许栀和问。


    “不巧不巧,是听说许娘子过来,特意出来躲清闲的。”潘光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笑眯眯地看向她,以及她身边的陈允渡。


    ……怎么感觉小陈郎君的脸色不大好看?


    谁惹他了?


    潘光迷茫地想。


    许栀和走在两人的中间介绍道:“允渡,这位是潘楼的东家潘光。潘郎君,这位是我夫君……啊对了,你们好像已经见过了?”


    潘光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见过,榜眼声名在外,某仰慕已久。”


    一个读书的初次见面就给他算了一笔账,还是一个明知自己会吃亏也依旧没办法拒绝的账,他这辈子想忘都忘不了。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小陈郎君在不高兴个什么劲儿?都赚了那么多的还不知足?


    陈允渡:“不敢当,不比潘郎君神出鬼没。”


    正等着接受赞美的潘光:“?”


    哪有说人神出鬼没的?


    许栀和偏头看了一眼陈允渡的脸色,后者微微移开视线,敛眸不语。


    再细看去,能见他脖颈下漫上的薄红,一路红到了后耳根。旁人只能瞧见他依旧风雨不动的清冷自矜,但许栀和太过了解他,知道这是他心乱的前奏。


    若不是有旁人在场,许栀和一定会踮起脚尖抚平他突然炸开的毛,笑着哄他有什么话回家说。


    潘光琢磨了一会儿,没品出其中所以然,他朝着雨顺使了个眼色,“去。老三样。”


    雨顺对此十分熟练,利索地应了声,跟在队伍后面排起了队。


    “对了,今日过来特意来找许娘子,是听说外城今日可像是年节般的热闹,”潘光道,“这般闹得远近皆知,我还以为出现了什么大事儿,后来才知道是许娘子的食肆开门了。”


    说到此,他顿了顿,接着道:“许娘子不仗义啊,这么大的事情都不邀上我和庆妤啊。我便罢了,你向来不记挂在心上,庆妤可是心心念念呢。”


    颇有几分为常庆妤打抱不平的意思。


    “你说就说,扯庆妤做什么?”许栀和没好气地看他一眼,“煮的一手好茶。”


    潘光:“……什么煮茶?你现在说话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听不懂是你笨,我官人就能听得懂,”许栀和脸不红心不跳,“而且一听你刚刚说的话就知道你最近没关心庆妤,这些日子常大娘子正在给庆妤相看良人、招赘婿。”


    “啊?子舆没跟我说过啊。”


    许栀和说:“那说明你对庆妤还是不够关心,为了相看招赘这件事,庆妤和她兄长已经吵了好几架了。”


    潘光:“庆妤没瞧上?”


    “庆妤倒是觉得相貌和人品都还可以,反正是入常府吃喝玩乐,若是愿有上进心考取功名、打理家财也使得,”许栀和说,“不过常稷轩一个都没看上,说是庸碌之才,难以堪配。”


    潘光:“这也正常,毕竟庆妤是他当眼珠子般看大的,自然挑剔些。”


    说话间,雨顺已经将金酥薯蓣、气泡酒和香酥炸鸡老三样买了回来,将东西往潘光怀中一丢后,他立刻颠颠地走到许栀和身边,“许娘子,呐,特意给你多带了一份。”


    他脸上笑容灿烂,白皙的虎牙给他的脸上多添稚气。


    许栀和伸手接过,“多谢你,多少钱我给你。”


    “没事儿,郎君钱多,不差这些。”雨顺说。


    一旁围观的潘光和风调同时陷入沉默,前者说:“你弟好像从没主动说过给你带点啥?”


    风调面不改色:“去掉好像,谢谢。”


    许栀和又道谢了一声,将热乎乎的薯蓣抱在怀中,“现在金酥斋看也看了,咱们回去吧。雨顺,你回你家郎君身边吧,下次见。”


    潘光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过来,冷笑一声,“这么舍不得?倒不如你跟了许栀和算了。”


    雨顺眼睛噌地一下变亮,“果真吗郎君?”


    潘光咬牙切齿地朝他笑:“你去啊……”


    雨顺当机立断,朝着两人拱手,“郎君,兄长,那我就走了。”说完,他欢快地迈着步子,走到许栀和身边,“许娘子,我家郎君将我送给你了。”


    目睹了整场经过的许栀和不知道该说雨顺傻得冒泡还是性情直率,她略带无奈道:“我觉得你家郎君在说气话,你觉得呢?”


    雨顺眨了眨眼,特意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啊,但是我家郎君事情太多了,跟在他身后既要跟在后面买东西、服侍茶水,理财管账看铺子巡庄子,有时还有些不可明说的职责,太辛苦了。”


    许栀和:“不可明说的职责,你细说一下我听听?”


    “道上的事情,许娘子还是少打听为妙,”雨顺一脸我都是为了你好的表情,他的视线看向陈允渡,后者神色冷淡,他想了想,看着最后面笑得无忧无虑的王维熙,“维熙大哥,若是不嫌弃,我跟你在身后学做事吧?这几日我听金酥斋的姐姐说,主家给的待遇很好。”


    王维熙倒是不讨厌身上有功夫的雨顺,他觑了一眼许栀和的脸色,“这件事你跟我说没用,咱们家姑娘最大。”


    许栀和:“这太突然了,我想想……你是潘光安插过来的奸细?准备打探和乐小灶的生意?不应该啊,潘楼日进斗金,哪里能看得上我们这点儿微薄收入?官人你说呢?”


    陈允渡审视的目光落在雨顺身上,后者神情坦荡,一脸没经过世界污染的单纯。


    “……除了拳脚功夫,我也略识得大字,”雨顺小声说。


    陈允渡极轻地笑了一下,对许栀和说:“可。”


    “你还是回去吧……嗯嗯?可以吗?”


    许栀和猛回头去看陈允渡神色,见他不像说笑,才试探说:“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陈允渡压低了声音凑近许栀和的耳边,“等换了新宅子,免不得要招一批护院,让他先过去顶上,你也松泛些。”


    “至于后续要走要留,都随他?”


    “嗯。”


    许栀和细细看着陈允渡的眉眼,半响低叹道:“好好的一个郎君,怎的变得蔫坏?”


    陈允渡:“我想大抵是近墨者……没什么,娘子性情高洁,是我自己心术不正。”


    转口之快,让几人瞪大了眼睛。


    潘光和风调相互支撑着,目光艰涩地看着这边谈笑风生的几人,“许娘子,你这不厚道了吧?雨顺可是打小就跟在我身边的,夺人所爱也不是你这么个做法啊……”


    “雨顺有能力,又聪明,他也只是想体验一下不同的人生,他年纪小,玩够了会回去的。”许栀和说,“潘郎君你也说了,你和雨顺是从小到大的交情,还担心真的一去不返了吗?”


    雨顺附和道:“是啊,我就是体验一下。”


    潘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风调先反应过来,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雨顺年纪小,贪玩是常事,郎君,便允准了他这回吧。等玩够了,他能不回潘府,还能不回家吗?”


    “这么说你也同意了?”潘光伸手在自己脸上轻拍了一下,“我就不该一时嘴快……哎等等,这算不算通家之好?”


    风调:“这就有点想多了,郎君。”


    潘光思量片刻,走到雨顺身边,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行了,既然你想玩,我便容你玩闹一回,在外面吃了苦,记得回来。”


    他像是个目送孩子远行的老父亲,谆谆教诲即将离巢的孩子,带着意有所指的担忧。


    说完,他领着风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雨顺跟着许栀和一道回去,到了巷子口,她仍像在梦中。


    就这么把潘光培养了十多年的暗卫勾回了家?


    雨顺来得突然,王维熙引着他去了隔壁的隔壁院子。


    那里是安置新买回来丫鬟小厮的地方,厢房日日收拾,干净整齐,但和潘府食用金银器、被盖金丝缕的奢华不能比。将人带过去的时候,王维熙还有些心虚,“呐,这间屋子你先试试能不能住习惯。”


    雨顺很好满足,睁大眼睛在室内看了一圈,欢快地答应,“维熙大哥何至于这般小心,我觉着这地方很好。对了,听说家里管三餐,或是方梨姐姐,或是去小灶用饭都可以?”


    “当然,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饭菜,”王维熙说,“不过你跟在潘郎君身后,什么好的没吃过?”


    “维熙大哥说笑,忙起来说不准两天都吃不上饭,不过……你且同许娘子说,在这边这段时间,我好好做事。”雨顺慢吞吞地说。


    不说潘光,便只是他的亲生兄长风调,他就不可能彻底和潘光断了。以前潘光和许娘子关系不佳他没这个机会,现在处好了,他也正好出来见识见识。谁让郎君和兄长总是笑话他没吃过外面的苦。


    王维熙毫不意外,甚至带上了几分惊讶:“还真让姑娘说中了。”


    雨顺:“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王维熙一边摆手一边快速道,“这是我的衣裳,还没穿过,你先穿上试试看成不成,不成明儿你与我说一声,我给你改改。”


    他说完,风一般出去了。


    正堂中,许栀和听着王维熙的消息,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果然是一时间想要出来看看,没事了,你也洗漱洗漱休息吧。”


    王维熙应声出门,想着雨顺虽然是短居,但家中没有亏待奴仆的习惯。明日置办些东西,不能叫他太过寒碜。全然想象不出来,雨顺顶着稚嫩到傻气的一张脸说“此间乐,不思归”。


    第149章 园中景 “今日可入内一观吗?”


    众人离开后,许栀和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摊开昨日还没选好的舆图。


    光影晃动的厉害,她挽起衣袖,重新挑了灯芯。


    今日马车行经的时候她特意留意了,新郑门的宅子一日一个样,前些日子还空闲待沽的宅院,今日扫尘傍艾,眼瞅着要搬进来。该选择哪一间,还是早早做出决断的好。


    刚沐浴过的头发从肩后垂落,落在了舆图的边缘。正看得认真,一只手按在了舆图上。


    许栀和顺着白皙修长的指尖一路上移,“做什么?”


    “某人昨日才说不会晚睡,今日就做不得数了,”陈允渡意有所指地低叹一声,“这可怎么办?”


    许栀和:“今日你也瞧见了吧?我昨夜好不容易选上的两间宅子,一看竟然已经停放了马车,说明选宅子这件事宜早不宜晚。”


    见陈允渡仍然缄默,许栀和想了想,低声道:“你也知道,秋儿他们都是随我从峨桥县出来,他们妥善了,我心里还能安宁。”


    “没说不给选,”陈允渡就近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什么要求说与我听,我帮你。”


    “早这样说不就完了,”许栀和眼睛亮了亮,眼珠子一转,下一秒就想好了自己的要求,“要大,宽敞,里面有现成的房屋,不能太破旧,里面的置景也要好看,最好有亭台水榭,可供夏日避暑。”


    陈允渡右手执笔,左手牵着右手的垂落的袖袍,行云流水记着她一骨碌的要求。


    一行遒劲飘逸的字体落在上面,是稍显狂放的行草。


    “还有吗?”


    许栀和偏头看了一眼他记了的要求,“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麻烦,”陈允渡说,“内部置景,后续都可以添置,纵使楼房不如意,也可拆了重建。”


    许栀和本想反驳这么折腾,难不成修建楼房不要花钱吗?转念一想,陈允渡自考中后被官家三日一小赏、五日一大赏,家中真不缺修楼房几个钱。


    “那你帮我多留心,”许栀和说,“至于父亲和母亲那边,我这几日选了些合适、妥帖的东西装箱,你明儿起来后看一眼还需要添置什么。”


    “栀和细心,应当没什么我需要操心的了。”陈允渡已经坐在了舆图前,说完,又觉得自己有种撂挑子不干的意思,抬起头准备为自己辩解几句。


    “你不说我也明白,”许栀和示意他安心,“朝堂上的事情我帮不了你忙,但父母、恩师那边我都会照看,反正我现在闲来无事,时常能去梅府走动。”


    陈允渡觉得许栀和用“闲”这个字属实不妥,这些日子她忙得头脚倒悬,连脸都瘦削了几分。若不是方梨时时刻刻在旁边盯着,说不定就图省事免了朝食晚膳。


    他眸光带着细碎的笑意和心疼。


    “那我先睡了?”许栀和说,“你明日早起,别熬太晚。”


    陈允渡应下,扶着她躺在床上,等掖好了被角,后知后觉想起来另一桩事。


    今日他翻开自己常看一本的册子,里面夹着的一张稿纸不见了踪影。陈允渡站在床边看着她恬静的睡颜,不忍心叫醒她。


    心不宁,则无尽数。那张因她而生的稿纸,回到她手中也好。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夏末秋初,嘶鸣了一整个夏日的蝉声渐渐偃旗息鼓,秋意如薄纱般悄然铺展在汴梁城上,清晨的薄雾里,已能看见青瓦上凝着点点露水。城外汴河两岸的柳叶,由深绿转作了枯黄,纷纷飘落水面,随波逐流。


    原先还只是零星一小片,直到浓烈的绿色被温柔的暖黄取代,风卷起一树失去水分的枯叶,百姓行走在街上蓦然抬头,才惊觉秋日已临。


    不知道陈允渡后来怎么和官家说的,不到十天的功夫,大内就传了人过来,将赐下的宅院地契一齐送来。另带着两个匠师,没跟着内监一道回去,许栀和好茶点心招待着,后两人忙托词敬谢,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两位是工部退下来的,受榜眼委托,过来帮忙参详图纸。


    许栀和原先略有含蓄,两位匠师全程表现的十分平和,后来茶过三巡,极其不经意地提及自己曾经参与金明池琼林苑修建,有什么想法大可直言不讳后,才壮着胆子将自己的构想统统说了。


    匠师郑重以待,本以为将作监丞亲自上门来请,是一件难事,没想到入门听来,全程都是一副表情:就这?没什么难度?


    随后挥毫泼墨,当即作画一张,看向许栀和:“许娘子可是要这个效果?”


    当日纸上院尚在脑海,转眼已经变成触手可碰的现实。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正在指挥花匠将金黄、雪白和深紫色的菊花摆放至不同的位置。嘱咐完这些,他走到许栀和的身边,眉飞色舞道:“许娘子,等这几盆花一放完,就成了。”


    说话的是喻亮,是匠师的学生,在工部挂着缺,不过现在空闲,被两位老师委以重任。他大为感动——这是何等的器重?当即满满活力,日夜监督,可以说每一处转角移景,都有他的巧思。


    原计划五个月的工期,缩短到了三月。他居功至伟。


    许栀和的身后,跟着一道过来的方梨和新买来的丫鬟小厮们。他们正兴奋地私语,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进去一探究竟。她们对许栀和保持着尊敬,只敢小声和方梨诉说自己内心的期待,“好姐姐,咱们今日不知有没有这个缘分跟着大娘子一道参观新居啊?”


    方梨凑近在说话的丫鬟脸上拧了一下,“没规矩,是我平生太惯着你们,竟然催促主家了。”


    “冤枉啊方梨姐姐,”小丫鬟头摇得如拨浪鼓,“我们哪有这个胆子。”


    方梨佯装严肃,对丫鬟小厮们耳提面命了几句:“现在在朱雀门,不比原先的巷口,处处达官显贵,你们说话做事要万分小心,不要给人落了口舌。要是得了个家风不正的评判,有你们好果子吃。”


    她刻意压低声音,嗓音听不出喜怒,丫鬟小厮年岁都不大,闻言立刻点头:“方梨姐姐放心,这些我们都在学,定然不会乱了规矩。”


    方梨这才满意,走到许栀和的身边。


    许栀和将刚刚的话都听入了耳中,此时见她过来,眼底不禁沾染了笑意:“你现在可越来越有管事风范了。”


    “姑娘,尽打趣我!”方梨嗔了一句,“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她的从容镇定也是被临时赶鸭子上架的,常姑娘身边的苗嬷嬷特意过来教了他们,每次还会突击检查他们学习成果,做对了倒是还好,要是做错了,苗嬷嬷就会不懂声响地盯着人瞧,直到自个儿把从开裆裤开始做过的蠢事都想完一遍,才能见到她慈爱的转过头。


    方梨被心照不宣地放在了管家女使的地位上,每每来了,旁人都是概率提问,只有方梨名师一对一,从库房造册、家仆管理和官场往来,都被事无巨细地嘱咐。


    期间自然有不少东西她不懂,有的她问苗嬷嬷,有的问常姑娘,两人知无不言,方梨知道她们是真心实意为自己、为姑娘好,学得十分认真。


    甚至有时候会突然苗嬷嬷附体,随机拷问路过丫鬟小厮,一时间被胆大的几个称为小苗嬷嬷。


    许栀和垂眸一笑,对旁边的喻亮道:“今日可入内一观吗?”


    喻亮:“自然可以!许娘子请上前,园中妙趣自行探索别有风味。若是有甚不解,我亦可随时解答。后续若是开园揭匾,我也能代为操持。”


    他语速飞快,说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还请许娘子不要介意,这是我头回自己尝试监工宅子,难免激动了些。”


    许栀和:“怎么会,我夫君职务在身,我又因身体不适难以时时来此,多亏了你在旁,才叫我们无后顾之忧。”


    宅院朱门灰墙,檐角层层瓦片堆叠,一步踏入,眼前豁然。


    园中置景并非金碧楼台扑面而来,而是一道蜿蜒曲折的灰白□□当为影壁,如素练般隔开了尘嚣。墙头错落覆瓦,瓦当滴水处,竟细细雕琢成梅兰竹菊四时花卉模样。复行数十步,设假山流泉隔断前厅后院,引一道清浅活水,仅三尺宽窄,水流淙淙,水底铺满莹润的雨花石子,日光透过水面洒落,石子上便流转着蓝青的光斑,如同凝固的星河。


    最妙处,水上横跨一座小小石桥,仅十步便过,桥栏镂雕出缠枝莲纹,纤毫毕现。


    每走一步,都如流动的景色,栽种的树木配合着园景变化而变,时而枫红似火,时而翠柏常青。


    自入院内,身后的惊呼一声接着一声,几乎未曾断绝。


    喻亮绷着嘴角、竖起耳朵听着后面惊艳不已的赞叹声,背脊挺得越发笔直,眉眼处光彩更甚日光。


    许栀和没想过自己梦想中的宅子就这般被实现出来,她内心的惊讶不逊色身后任何一个丫鬟小厮,但只看面上,她容色清冷波澜不兴,颇有见惯大风大浪的气势。


    她提裙踏上入水榭的栈道,行至亭中凭栏,俯身下望,清澈见底的水中,几片微黄的竹叶正悠悠旋转沉落,池底铺着的青黑色卵石纹理清晰可见。


    水中亭影与真实亭阁上下交叠,浑然一体,一时竟分不清是人在亭中,还是身在倒影里。几尾红鲤悠然游过脚底的虚空,仿佛游弋在天空。


    第150章 小小一团 “我现在,离不开我娘子。”……


    许栀和欣赏着园中景色变动,忽地,她神色一凝。


    离得最近的喻亮还在侃侃而谈,他目光放亮地说着自己的设计初衷,同时忍不住说着后续还可以做些什么添置,“就在这儿,特意留了一方草坪,日后想要打一架秋千,正好纳凉避暑……许娘子你说是不是……许娘子,许娘子?”


    喻亮的脸色悚然一惊。


    方梨听到疾呼,也凑近过来,吓了一大跳:“姑娘,你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脸色很差吗?”


    许栀和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现在的神色如何,她觉得口舌有些发干,小腹也隐隐作痛,本想说自己在亭中歇息片刻即可,后脑海灵光乍现,她干巴巴道:“方梨,我好像……”


    方梨紧张地看着许栀和。


    “要生了。”


    方梨的表情石化了一瞬,立刻迅速地扶着许栀和,同时有条不紊地吩咐跟在后面的丫鬟,“去,郎中和稳婆早已派人订下,你们将人请过来。这儿离工部不远,你们两个去跑一趟。”


    她每一声吩咐下去,立刻就有丫鬟小厮轻轻俯身,离开院中。


    “这儿离常府近,咱们姑娘与常姑娘交好,要不要也去一趟?”剩下的四个丫鬟询问地看着方梨。


    方梨点了点头,“你们两个在苗嬷嬷那儿被点的次数最多,常府当有印象,快些过去。剩下的去烧火,喻先生,不知道宅院中可有地方烧水?”


    喻亮还处在震惊之中,闻言立刻答话,“自然,府上物件一应俱全。方梨姑娘,请扶着许娘子往前一直走,前方就是正院厢房,我带她们去烧水。”


    方梨慌乱的内心安定下来,她向喻亮道谢:“今日事发突然,多谢喻先生照应,我们主家回来定有重谢。”


    喻亮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何以言谢。”说完,他招呼留在院中的丫鬟匆匆离开。


    许栀和捱过一阵疼痛,好受了不少。


    她偏头看向方梨,见她额角淌着汗水,心念一动,轻声缓和着气氛:“现下又没那么疼了,说不准是我想岔了。”


    方梨正蹙着眉头思考自己能否将姑娘抱起来端到床上去,念头刚起,又被她打消,现在姑娘即将临盆,她要是端不稳反倒坏事。


    听到许栀和的声音,方梨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姑娘,你自个儿倒是不着急。”


    “这不是有你替我着急吗?”


    许栀和朝她粲然一笑,持续了还没几秒,她鲜妍的一张脸又皱成一团,“方梨,好像又开始疼了。”


    方梨顿时没了说笑的心思,“喻先生说前面就是卧房,我扶你过去。”


    两人的动作迟缓,慢慢地往前挪动着。


    卧房同样别出心裁,但此刻无人有心欣赏,许栀和小口喘着气,倚靠在雕花床架上放空思绪。


    疼痛一阵接着一阵,每次空隙,许栀和都会说几句玩笑话哄方梨,这次亦然,许栀和刚张口,就看见方梨红着眼眶,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许栀和怔了怔,朝她笑:“不是很疼,别担心。”


    方梨耳边是漫长的安静,她呜咽一声,伏在许栀和的身边握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力量传递过去。


    常府离得近,常庆妤是最先到的。


    眼瞅着走到卧房门口,常庆妤被常府的婆子拦住,后者委婉表示:“姑娘,你一个还未出嫁的姑娘,不应该进来。”


    “让开,”常庆妤不假思索,“我带你们过来是为了帮许姐姐,你们若倒添乱,明日便不必留在我身边伺候了。”


    说完,她看了一眼苗嬷嬷,“外面还请嬷嬷帮忙看着。”


    苗嬷嬷见她神色坚决,知道现在什么劝说她都听不见,于是慈爱地颔首,“姑娘放心。”


    府上的丫鬟小厮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使唤起来毫不费劲,苗嬷嬷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鬟小厮各司其职。


    常庆妤则是走到了许栀和身边,巴巴地看着她。


    “许姐姐,刚刚嬷嬷来的路上和我说,一开始会一阵一阵的疼,后面间隔时间会越来越短,这都是正常反应,你千万别害怕。”顿了顿,她接着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一个两个都紧张兮兮,许栀和反倒成了房中最镇定的存在,她安抚道:“你们别看我瞧着虚弱,其实真的还好……要是郎中能快些来就更好了。”


    说曹操曹操到,几乎许栀和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了丫鬟的通报声:“郎中和稳婆来了!”


    郎中和稳婆的出现像是一个镇静剂,稳婆走在许栀和身边,耐心地用接生的经验安慰着许栀和,“娘子别害怕,我瞧了,娘子作息规律,身体康健,定是顺顺利利的。”


    许栀和只能用水汪汪的眼睛表达借你吉言。


    日头逐渐西沉。苗嬷嬷让人将常庆妤叫了出去。


    这一回常庆妤没推脱,她站在卧房门口来回踱步,活像孩子亲爹做派。她竖着耳朵想要听清什么,却又害怕真的听见许栀和的痛吟,因此很是纠结。


    一阵脚步声打乱了常庆妤的思绪,她抬头看去,又默默低下了脑袋。


    原来是孩子真亲爹来了。


    她不在意,来人也像是没看见门口乌泱泱站着的一帮人,径直进了卧房,旋即响起一阵阵惊讶声:“主君,您怎么直接就进来了?”


    常庆妤想起刚刚许栀和在里面千叮咛万嘱咐的内容,顿时打了鸡血,准备进去将人喊出来。


    刚刚许姐姐特意嘱咐了,若陈允渡进去,要拦着他。


    她方走到门口,就听见一声婴孩的啼哭声,脚步一虚,差点跪了下去。


    “这是生了?”她的声音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苗嬷嬷屏息听着,直到婴孩的哭声又哼唧几声,回过神对常庆妤道:“是。姑娘现在可放心了,许娘子很顺利。”


    常庆妤放任自己趴在了地上,双手捂在脸上,片刻后忽地站起身,朝着门口头也不回地跑了。


    ……


    许栀和第一次觉得自己平日的运动和饮食帮了自己大忙。


    满打满算,从开始疼痛到生产,只用了两个时辰不到。阵痛难忍,但后面生产异常顺利——正打算憋气使劲,下一瞬就听到婴孩的哭声。


    稳婆将孩子擦拭包裹,笑着与许栀和贺喜:“恭喜娘子喜得千金,想来是小千金心疼娘亲,舍不得娘亲吃苦。”


    许栀和盯着她怀中小小一团被衿,“我可以看一眼吗?”


    “自然可以,”稳婆应声,将怀中的孩子抱到许栀和的身边,“诺,娘子瞧瞧,这鼻子眼睛,和娘子活像是一张模子里刻出来的,是随了娘亲的长相。”


    襁褓中的婴孩象征性地嚎了几嗓子就安静下来,眼皮还没睁开,已无师自通学会了吐泡泡。


    她看起来很小,很安静。光是在那里,就让许栀和心软成了一滩水。


    稳婆将她的容貌说的很详细,许栀和左瞧右瞧,也没看出来什么相似不相似。


    眼角的余光忽地配到了一角墨绿色的衣袂,顺着衣角上移,许栀和看见了一双眼眸。


    幽潭般的眼神是她读不懂的思绪。


    许栀和的嗓音沙哑:“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是让庆妤千万拦住你吗?”


    陈允渡听到的嗓音,像是得到了允许靠近的许可,他走到许栀和身边,静静地凝望她。


    离得近了,许栀和才看见他眼尾的红和湿润。


    “宝宝很乖,我没事,”许栀和想了想,小声建议,“你要不要看看她?很小一团。”


    她本来想说也很可爱,但是脑海中蓦然想起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又默默咽了回去。


    陈允渡似才回神,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看着许栀和:“为什么不让我进来?”


    “……”


    旁边还有人,许栀和只动了动嘴皮,什么声音都没传出来。


    陈允渡却像是听懂了,他一字一句认真说:“没有,你一如既往地好看。”


    许栀和:“我可什么都没说。”


    “娘子没有发出声音,我是用心听见的,”陈允渡顿了顿,低声说,“辛苦了,栀和。”


    确实很辛苦。


    许栀和的疲惫渐渐上涌,旁边的稳婆说:“主君,娘子现在需要休息。”


    陈允渡点了点头,对稳婆说了句“有劳”,抬步走到了门外。


    门外面,刚刚还在打圈转的常庆妤已经没了踪影,跟着他一道过来凑热闹的工部其他官员探头探脑,见他出面,纷纷笑着贺喜。


    “榜眼今日双喜临门,不知我们有没有这个福分沾一沾喜气?”


    陈允渡颔首:“自然。”


    他看向旁边的良吉,“去潘楼订两桌好酒好菜。”


    工部众官员十分惊喜:“潘楼饮宴?”


    六部之中,当属工部俸禄最微薄,靠着他们本身的俸禄,一个月也难消费几次潘楼。


    听到陈允渡将喜宴设在潘楼,他们一个个地十分亢奋。


    “嗯,诸位可尽兴。”


    众官说笑着转过身,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陈允渡并未跟上。有人迟疑片刻,低声问:“榜眼不去吗?”


    陈允渡望了一眼门窗,低声说:“我现在,离不开我娘子。”


    众官闻言,又是哄然大笑,“既如此,我们便先行一步,前去潘楼享福。”


    走到了门口,忽地响起一道声音:“等等,刚刚榜眼说的是……他离不开他娘子?”


    笑声忽地一断,众人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原来刚刚说的,不是娘子离不开他?


    沉默了片刻,有人笑道:“还是年轻好啊。早前就听说过榜眼和发妻感情甚笃,如今看来,传言非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