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集英殿 “忠直敢言,国之栋梁。”……
陈允渡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他的学习能力很强,立刻领悟了其中的要义,仰面喝了一大口。
并不是辛辣入喉的味道,而是细密的甘甜带着气泡在舌尖绽放。
王维熙期待地看着陈允渡:“怎么样姑爷,是不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嗯。”陈允渡将余下的一些饮尽,偏头看向一旁用汤匙小口小口舀着银耳羹的许栀和,“很好喝。”
许栀和弯了弯眉眼,似乎早有预料。
“桑伯将首次酿造的酒水分了我两坛,他自留了一坛,”许栀和说,“我是这样打算的,其中的一坛我们留下自用,剩下一坛在鸿胪寺门口邀人试尝。”
王维熙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剩下的一坛不算多,好在虽然没有气泡酒,还有我亲手酿的梅花酒……”许栀和托着下巴笑,“喂,这是什么眼神,桑伯夸我有慧根呢。”
王维熙道:“姑娘,能喝到您亲手酿造的酒水,是我们莫大的荣幸,但是气泡酒这东西新奇,难免会多给它一些关注嘛。”
许栀和听着他犹如朗诵的话语,忍不住扑哧一笑。
恢复了卖金酥薯蓣的王维熙,嘴皮子功夫直线上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家中演话剧呢。
王维熙仍旧强装着脸上的淡定,听到许栀和笑了也不为所动。
“我信了,要是有剩余,我拿你是问,”许栀和正了正色,接着道,“后来桑伯听说我准备和金酥薯蓣在一起卖,主动说要帮我多酿造一些。他对酿酒一事颇为喜欢,他想要酿,我不好意思回绝……但他毕竟年事已高,我劝他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陈允渡微微颔首,静静等着她的后文。
许栀和继续说:“我瞧了,欧阳学士的酒窖大小有限。粗略估算一番,要是想要以后正式售卖气泡酒,至少每日有一坛左右的储备,到了盛夏两坛左右……也就是说,第一批次,至少需要六十坛酒水。”
她摊了摊手,“酒窖摆不下的。”
方梨沉吟道:“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酒窖的位置离得太远,运到这边需要的时间很久。”
良吉总结:“所以,咱们需要赁一个在附近的酒窖。”
“对啦,”许栀和看向他,“让你留心铺子的事情可有着落。”
良吉被点名,他清了清嗓子,伸手在袖子中取出一沓准备好的资料,“我找了马行街的三间铺子,潘楼街的五间铺子,汴桥大街的六间铺子,他们的价钱一年都在六百两左右,但后面两个地段的铺子要小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准备好的纸张递给许栀和。
纸上的内容很详细,每个宅子都有单独的一张纸介绍,上面的部分是宅子的形状,几丈长几丈宽,下面则是具体的地段位置,每日差不多有多少人经过,邻边最受欢迎的店铺又是哪几家。
许栀和忍不住看了良吉一眼,这简直就是古代版的演示文稿。
良吉在旁边道:“上面的内容姑爷给我提了一些建议,姑娘你瞧瞧,还有没有旁的需要补充?”
陈允渡安静在旁边倾听,见众人朝自己看过来,对着许栀和道:“上次正好瞧见了你给常庆妤的羊毛护膝图解,一目了然,我……算是偷师?”
他说的有些迟疑。
“怪不得,”许栀和颇为慷慨大方,“允你偷师。”
饭后,方梨等人将东西收拾完毕离开,许栀和得了空闲,在旁边研究良吉总结的内容。铺子的数量太多,她逐张过了一遍,敲定了潘楼街的两间铺子,具体什么情况,还需要明日去街上瞧瞧。
明日面圣,陈允渡特意沐浴更衣,他将头发擦得半干,走到许栀和的身边。
许栀和正好累了,见他过来,抬手吹灭了放在书案上的灯,“早些休息,养足精神。”
陈允渡这段时间怕影响许栀和的作息,睡眠时间比往日提早了一些,听她这么说,由着她牵着自己躺在床上。
明日醒来,一切尘埃落定。
陈允渡从前觉得无论是解试、省试抑或是殿试,是一件按部就班的事情,后来有了期待,他开始变得更加在意结果、更加用功。现在,他躺在漆黑的房中,迟来的紧张随着夜色将他裹挟。
他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眼睛也在短暂的恍惚后重新恢复清明。柔和的月光下,他能看见房中的陈设,以及躺在身边的人。
他没有辜负自己多年的寒窗,但今夜,他好像有点睡不着。
身旁人的呼吸声渐渐趋向于平稳,与掠过窗棂的夜风交织,三月的夜晚风微凉,他正准备起身看一眼她被子有没有盖好,下一秒,快要睡着的许栀和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陈允渡立刻绷直了身子。
许栀和闭着眼睛,语气带着快要睡着的黏糊,她小声问:“你睡不着吗?”
一面说话,一面轻轻蹭着他的胸膛。
陈允渡抬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没有,在脑海中想题。”
他嗓音温和,把她当成了小孩在哄,“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许栀和的困意渐浓,她有话想要与陈允渡说,但此刻脑袋昏昏沉沉,她想不起来自己准备说什么来着,只好贴着他的胸膛说:“想完记得抱着我,每次你抱着我都睡得很安稳。”
陈允渡应了一声。
……
如许栀和所说,后来陈允渡抱着她,嗅着她发间浅幽的香味睡得很安稳。
但太过安稳的后果就是,他没能自己及时醒来。
门外的方梨的王维熙正在猜拳,谁输了谁去叫人,三局下来,王维熙认命地耷拉着脑袋,走到了正堂的帘子外,伸手敲了敲,“姑爷,姑爷,你起了吗?”
陈允渡惊醒,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日光,陷入沉默。
旁边的许栀和卷了被子睡在墙角一边,散乱的头发缠绕在她的脖颈,胸腔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他正准备起身,却发现她的小腿搭在自己的身上,因为时间太久,自己的腿已经失去知觉。他将她的腿挪下来,一直沉睡着的许栀和翻了个身,他屏住呼吸,好在并没有醒。
门外,王维熙还在喊着:“姑爷?姑爷!”
他喊了一阵子,小声嘀咕道:“奇怪,平常这个时候,姑爷早就起了啊。”
他回头和方梨对视一眼,下定决心。
虽然这个行为有些冒犯,但今日集英殿唱名一事实在太过重要,他义无反顾。
王维熙的手刚伸出去,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陈允渡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她还在睡觉。”
王维熙立刻闭嘴,见陈允渡草草披了外袍就走过来,主动道:“那姑爷您先收拾,我和方梨将饭食摆在桌上。”
陈允渡应下:“有劳。”
一切收拾妥当,陈允渡独自出门,快到宣德门的时候,遇见了昨日见到的冯京,两人顺道结伴一道朝着集英殿方向走去。
集英殿中,一夜未归的诸位大学士熬红了眼睛,才将昨日的卷面查看完毕,他们内部辩了好几轮,从中选择了十六份呈给了皇帝。
其中不乏争执比较大的几张。
皇帝记挂着昨日的殿试,卯时未到,便急匆匆换了衣裳到了集英殿,受朝臣礼后,迫不及待地接过孙抃递过来的十六份卷面。
孙抃将卷面呈上去后,而后与其他人一样,俯身恭听。
皇帝前几张看的很快,到了他们心知肚明的争议文章后,速度陡然放缓,半响,才能听到指腹摩擦纸面的声音。
半响,孙抃听到一声极轻的赞叹声:“忠直敢言,国之栋梁。”
话音落下,保持着俯身动作的几位大学士心中都明了——看来今年的一甲三人,会从这几张里面出现了。
这么高的评价,要是传出去,定然会引起一片轰动。
皇帝表达喜爱的方式很简单,招呼离自己比较近的几位官员靠过来,“来,你们瞧瞧这句子:法贵因时而变,政须以民为本。昔贾谊陈《治安策》,晁错论《贵粟疏》,皆以文载道、言关天下。今观此策,不逊也!”
几位官员得了皇帝的首肯,立刻踮起脚尖去看卷面。
答卷被糊名,他们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作,但皇帝都笑了,他们立刻也附和地笑,恭贺着陛下又得良才。
殿中一派其乐融融,皇帝将三份选出来,指着道:“这三份当之无愧今科翘楚,其余都归于二甲,剩下的,你们再从中选出二三十份,差不离了。”
三份被留下的卷面摆在皇帝的面前,围成一团的大学士分成两拨,一部分去与礼部共同商议着剩下四甲的人选和名次,剩下的则去贡院登名处,找全了一甲三人的出身背景,方便皇帝确定状元、榜眼和探花分别是谁。
……
潘楼街上,依旧人声鼎沸。
茶客谈天的内容从天南海北变成今日的集英殿宣名。
许栀和坐在人群当中,抿着手中的温水。良吉去找铺子的主人,准备约来潘楼商谈,等候期间,只有方梨陪在她身边。
不一会儿,面前多了一个人,潘光大咧咧地坐在她对面,伸手托着腮笑:“许娘子,要不要我帮你换一个位置?此地喧嚣,扰人心弦。”
百姓讨论殿试,不说文章内容,只谈论一甲会是哪些人,二甲又能进哪些人,陈允渡的名字在省试中出了名,每十个名字中,便会出现一次。
“没事。”许栀和将杯中的温水喝完,冷静地说,“这样听着,反倒心底安定些。”
潘光:“许娘子当真与众不同。我记得当年子舆考完,不敢见人,将自己锁在房中,直到圣旨传入常府……我迄今不知道他当时在紧张个什么劲儿,他省试别说前三,连前三十都没有进……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准备走仕途。”
许栀和给了他一个你继续的眼神。
“不过后面结果还不错,殿试出来的名次是第五。省试三十开外到殿试前五,他也算给自己争了口气。”潘光接着道,“我与他一道长大,心底为他高兴,在潘楼张灯结彩三天三夜,他反而不高兴了,这人哪,心思真难猜……”
“潘光哥哥!”
常庆妤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她朝着许栀和微微颔首,然后鼓着腮帮子看向他,“你是不是在说我兄长的坏话?”
“哪能呢,”潘光缩了缩脖子,“我正在与你许姐姐说你兄长当年科举的不易——其实前五也不算冤枉了他,毕竟前三当真是神仙打架,就连王大学士都居于第四。”
第132章 新奇 “你父亲不会是你祖父告诉的吧?……
许栀和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王大学士?”
“王安石啊,前几年京城中无人不知。前三更是重量级,他们的事迹花上两三天时间也不见得能说完,”潘光看向常庆妤,“要喝什么?”
常庆妤看了一眼许栀和端着的温水,说:“和许姐姐一样即可。”
潘光笑了:“一个两个来潘楼喝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潘楼烹茶师傅和酿酒师傅手艺下降了。”
常庆看了一眼许栀和,见她指尖不轻不重地叩着桌面,索性也没挑明其中的缘由。
片刻后,良吉引着铺子的管事前来。
管事并不是铺子的主人,而是铺子真正的主人将铺子交给他代为打理,过来的时候良吉还在说着他家姑娘多么好说话,可到了门口,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如果他没有看错,旁边那位是潘楼的主人吧?今日客满,他没上楼上的雅间招呼,而是陪着坐在楼下的散座?
旁边的姑娘也很眼熟,管事想了想,从自己脑海中找到了蛛丝马迹——这不正是常家的千金吗?及笄之后穿梭在自家铺子之间,应了坊间流传的那句话:常家千金日后要招赘上门的。
要是已经快到近前,管事真想扯着良吉的衣袖问:这就是你说的你家姑娘平易近人?
“潘郎君好,许娘子好,常姑娘好。”管事从左到右依次打招呼。
潘光笑吟吟,他比起初见那会瘦了不少,这一笑倒真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潇洒模样,“今日并非我与你谈事,你装作没见着我。”
管事又看向一旁的常庆妤,摸不准她在其中的定位。
常庆妤大大方方的承认:“许姐姐与我私交甚好,我今日过来,是特意为她撑场子的。潘楼街上有权有势的不少,我怕许姐姐受委屈。”
她脸色红润,目光澄澈明亮。眉心特意描摹的桃花花钿灵动娇俏,一幅全然无害的模样。
管事抽了抽嘴角,别说他没带什么歹心过来,就算是有歹心,现在也收敛的差不多了。他背后的主家在汴京也算的是有头有脸,但比起常家和潘家,那这是自讨没趣了。
“常姑娘说笑,我怎么敢糊弄许娘子。”他这句话说的真心实意。
“没有最好,”常庆妤笑眯眯地说,“管事既然在潘楼街上干过,自然知道我才接手家中铺面生意没多久,我盯不出名堂,特意找了家中两位长辈帮着瞧。”
她话音落下,一旁的苗嬷嬷双手击掌,两个看着六十岁上下、做掌柜装扮的男人朝着众人微微俯身。
“姑娘,诸位安好。”两人简要说了说自己在常家管账后,神色平静道,“今日过来,只是帮姑娘的朋友,你们只当这儿多坐了两个老头儿便罢了。”
他一边说话,一面朝着许栀和微微颔首。
接收到他示意的许栀和清了清嗓子,没什么作用的安抚道:“人虽然多了些,但不打紧。管事,我也不打算藏着掖着,我瞧上了你主家在潘楼街的铺子。”
铺子在潘楼街上,人流如织,堂中布局干净,只需要换上统一颜色的装饰便能立刻开张。这点比起汴桥大街上的那几家多了个显著的优点,无需施工改装。
管事:“知道,良吉小兄弟这一路上已经和我说清楚了。价钱也写得很清楚,一年七百六十两。”
许栀和说:“那第二年价钱会变动吗?我听说有些店家见铺子生意好,第二年会故意抬高价钱。”
管事:“这个,这个……”
“先不说这个,”许栀和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你们主家能接受卖铺子吗?”
管事说:“若是许娘子出得起银钱,自然能卖。”
一直沉默着的潘光忽然插嘴:“我记得潘楼街附近的商铺大小在真宗朝都被丈量过,大小差不离,一间铺子大抵在八千两上下。”
常庆妤带来的帐房先生也道:“潘郎君说的不错。不过庆历年间黄河水患,汴京周边粮食减产,粮价上涨,有一部分人离开了汴京,也导致了潘楼街附近的铺子价钱降低。按照当下的情况,这间铺子若是买下来在七千五百两左右。”
说着,他递了两张纸过来,上面写着潘楼街铺子变动。
纸张依次从众人手中传过,管事看到这张纸,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许栀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说话的帐房先生一眼,两人不急不徐地喝着茶,说着养画眉的注意事项。
仿佛刚刚补充的那一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管事:“兹事体大,许娘子,我需要和主家确认过后才能给你答复,还请见谅。”
许栀和:“自然,买卖乃是大事,若是出了结果,烦请来潘楼告知一声,潘郎君是我好友。”
首次被正面肯定身份的潘光挺直了胸膛,脸上是按捺不住的笑意。
管事离开的时候还有些浑浑噩噩,他听信了良吉的话在前,然后遇见了一个比一个难缠的角色,他以为画了押去官府公证就能走人,没想到横生这许多波折。
管事回去后找到了主家,主家听说还有潘常两家的推动,连忙叫他应允这门生意——不管怎样,结个善缘也是好的。当然,都是后话。
管事离开后,许栀和郑重朝着今日过来帮忙的几人道谢。
她将地点选定了潘楼,潘光一直在旁边作陪,常庆妤听说这件事后,语气坚定地说要过来帮忙,两人虽然都没当回事,但他们只要坐在这儿,便能省去铺子交易过程中的诸多扯皮,更不要说常庆妤带了经验老道的常家帐房先生过来。
常庆妤:“许姐姐这么客气做什么?”她看了一眼兴致勃勃说着养文竹饲画眉的两位帐房,也看了一眼赖在散桌不肯离开的潘光,“他们啊,其实心底也好奇今日的放榜。”
就算没有许栀和这件事儿,帐房先生也会溜达上街。他们关注名次,也关注其中对常家商铺是否会产生影响。所以来这一趟,算是半顺道。
至于潘光,在哪儿不是坐。
潘光见常庆妤看向自己,心底起了毛:“你看我做什么?”
常庆妤朝他做了个口型:“潘光哥哥,你趁我兄长不在说他坏话,我要如实告诉他。”
“……就算你兄长坐在我面前,我依旧照说不误,”潘光说,“比起这个,我更加好奇许娘子赁……买潘楼街的铺子要做什么营生?”
许栀和卖了个关子:“这边打算做点新奇的。不好描述,下次我带些给你尝尝。”
“果然是饮食……许娘子若是答应,潘某很愿意为你分忧。某中庸之才,但营生还算过得去眼。”潘光上下嘴皮子一碰,热络的话语不要钱似的往外蹦,然后声音戛然而止,“不是,什么叫做这边做点新奇的,难道还有别的地方?”
许栀和点了点头:“猜对啦,还有曹门大街。”
汴京从内到外依次分为宫城、内城和外城。曹门大街便是外城的主干道,起于最南端汴河码头,一路北上直达新郑门,呈南北走向。
和内城的富庶不同,外城的平民百姓更多一些。庆历五年开封府含汴京在内共辖二十四县,总户数为二十六万三千余户,汴京城户数最多,占其中一半左右。其中,外城户数占了约四成左右。
因为外城人数相对于内城少,且出手远不及内城官宦之家出手大方,外城一直没什么像样的正经铺子,能支个棚子都算是十分重视,露天卖东西是常态。
一墙之隔,赁资云泥之别。最重要的是,城外四通八达,甚至菜价和米价比城中便宜。
潘光:“你要去曹门大街那边?不成的,那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个个将银钱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想与他们做生意,难度可不止一星半点。”
许栀和:“你试过吗?”
潘光:“……没有,但是我父亲是这么告诉我。”
许栀和说:“你父亲不会是你祖父告诉的吧?”
“那又怎样?”潘光没否认,“反正他们赚的银子也少,别到时候入不敷出,你哭都来不及。”
“不管怎么样,我想试试,”许栀和说,“令尊和祖父的看法还停留在三四十年前,那时候大宋也刚平定没多少年,现在外城你见过吗?从其他州府过来谋生的自然有,但大头还是那些早早搬迁至汴京的人,他们在那片土地休养生息了三四十年,两代人过去,当真还是他们口中混乱的景象吗?”
潘光一时间哑口无言。
常庆妤听着两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弱弱地开口,“曹门大街暂且搁置,还是先说说潘楼街这个吧。”她看向许栀和,语气诚挚,“许姐姐若是有与人合作的打算,请一定不要忘记常家。”
“常家又不做饮食营生,记得又有什么用?”
潘光跟着喝温开水,他惯爱喝高山香茗,偶然尝一次温开水,倒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常庆妤想了想,旁边帐房先生宠溺地看着她,“这有何难?常家有钱。”
潘光:“……”无法反驳。
趁着常家帐房先生和潘光说话期间,许栀和压低声音和方梨与良吉道:“开店铺做生意,有钱、有设备,便是合作的第一步。”
良吉:“就像是羊毛手衣。”
“对,当时我们既没有铺面也没有钱,只能靠着技术,所以让渡了很多,”许栀和用他们能听得懂的方式解释了一番,接着道,“现在虽然和常、潘两家依然不能比,但也算有了点底气。”
方梨反应过来:“所以姑娘是准备将主要部分抓在自己手里?”
许栀和:“对,在此基础上,庆妤有钱,潘郎君有经验,和两人合作,事半功倍。”
良吉补充:“还能省去一部分管理事宜。”
“咱们小声点。”许栀和看他们俩眼睛越来越明亮,用眼神示意他们沉住气。
两人连连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这一边,潘光和常庆妤初步达成共识,潘楼的经营数年不变,常庆妤更是准备涉足常家之前没经验的领域,他们都想做出点改变和新东西,眼下正是机会离得最近的一次。
来的路上风调还在说这件事,说潘家有人觉得潘光太过于偏信许娘子,他闻言只是冷冷一笑,只说了羊毛手衣,便让众人哑口无言。
羊毛手衣不仅是在大宋火,甚至在与邻边的贸易往来中也很畅销,常家布坊去年一整年,靠着羊毛手衣便赚得盆满钵满。
手衣已经错过,这次他定要抓住机会。
第133章 榜眼 “也让我沾沾榜眼的福气。”
许栀和看着两人眼巴巴的眼神,双手交叉挡在自己脸上,“都好说,等你们见到了东西再商量。”
潘光说:“也对。你放心,等那管事来了,我立刻派人去喊你。”
这一点常庆妤没和潘光争,她看向潘光,“潘光哥哥,也叫上我。”
潘光有些牙酸,他轻啧了一声:“这会儿又喊上潘光哥哥,你啊你。”
座上达成了一种短暂的平和,两人重归于好。许栀和想起今日见到那管事震惊不已的脸,心底默默和他说了声抱歉。
她也不想把排面弄得那么大,但无奈这两个人像是认准了她一样,跟在后面。
完事后,潘光做东,爽快地将潘楼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遍,许栀和见他今日异常的亢奋,主动出声道:“金燕乳鸽、八宝葫芦鸭这两道不要,换成火腿冬笋,木犀菘菜和橙黄南瓜盅。”
潘楼的伙计询问地看向潘光,见后者微微颔首,笑着应了一声。
今日燥闷,又心头积压了事情,本就心神不宁,饶大鱼大肉再香,也不比爽口绿叶菜更叫人心生喜欢。常家两位先生年迈,南瓜盅滋补味甘,很合适。
潘光暗自责备自己犯了这样的错。
午时已至,正是潘楼最热闹的时候。垂花门里涌入一群身着彩衣、肩披飘带的舞姬,她们描金点面,鱼贯而入,裙裾翩跹。
经过时,许栀和闻到了一阵香风。
舞姬们走到了潘楼的乐台,丝竹声起,她们舒展双臂,翩翩起舞。
人来人往间,许栀和忽然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王维熙走了进来,眼神局促地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然后眼睛一亮,急匆匆就朝着许栀和走了过来。
“姑娘,可算找到你了!”王维熙气喘吁吁,“家里来了官吏,你快去瞧瞧吧。”
许栀和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情,立刻叫起方梨和良吉,然后对着潘光和常庆妤道:“家中有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潘光面带微笑:“好。”
常庆妤不明所以,“嗯?许姐姐不在这儿吃了吗?”
潘光看着许栀和差点左脚绊右脚地出门,笑着对旁边的常庆妤说,“你许姐姐家的喜事儿,能让人亲自送到家,进士及第没跑了。”
一甲前三名,才能称为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至五甲是同进士出身。常庆妤年纪小,但也是亲眼见过兄长考中进士的经过,心中有数。
顿时,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角,低低惊呼一声。
……
许栀和一行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家中。
巷口小院外面,站着四个内监,脸上一派喜气洋洋,见到许栀和,眼睛一亮,连忙走到她身边,“你便是许娘子吧,恭喜娘子,贺喜娘子。”
许栀和俯身回了半礼,然后问:“劳烦公公走这一趟,敢问我家官人……?”
为首的內监听着她有些颤抖的声线,十分理解,他声如洪钟,一字一句道:“陈进士是榜眼。”
话音刚落下,后面站着的方梨和良吉等人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惊呼出声。
许栀和重复念叨了好几遍“榜眼”,而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猜到他的名次不会太差,但听到内监的确认,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波澜。
她想到了自己和陈允渡的初见,那时候少年青涩真挚,晨露未晞时步行六七里路,孤身静候书斋开门。
想到了十岁出头的少年心疼自己的家人,赌气将书丢入水渠,说着州府不缺他一人为官,但家中缺他一人做事。
想到了来汴京后,他来反梅府踏过的每一轮弯月和跨过的水洼,沿途的灯笼次第亮起,照亮他回家啊的路,晨起的云霞未散,他已经出门。
画面在脑海中轮番变换,曾青涩的少年变得高大,站在那儿自成松风朗月,清隽无双,秀润天成。
许栀和的鼻尖忽然有一点酸,她停下了自己重复的念叨。
内监道:“今日走过来的时候,越走越觉得熟悉。后来才想起来,金明池诗会那次我来给陈小郎君送过御赐的纸笔,许娘子还记得吗?当时你在家中。”
许栀和:“怎么会不记得,这可真是巧了。”
“可不是,”内监说,“也让我沾沾榜眼的福气。”
他说完,看向身后端着东西的三人,道:“不过今儿我过来,送的不是笔墨纸砚,而是榜眼的服饰。”
许栀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小黄门的手中端着托盘,里面放着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旁边放着一盏金翅羽冠,和一双鞋履。
“这些都已经熏过香了,明日打马游街时请让他换上,”内监见良吉和王维熙将捧着衣裳端起来,接着道,“对了,今日集英殿唱名,榜眼可能会在殿中多留一段时间,许娘子请别担心。”
许栀和说:“我知道了,多谢告知。”
“既然榜眼的服制已经送到,咱家就不打扰了。”内宦客客气气俯身行礼,和身后的三个小黄门一道离开。
良吉:“姑娘,这些东西……”
“放在桌上,你们看顾好了,”许栀和想的很快,“这两日国子监休沐,我去一趟梅府,方梨跟着我去。”
这样大的喜事,应当和梅尧臣说一声。
方梨应了,她拉住许栀和的衣袖,“姑娘稍后,我帮姑娘重新整理妆发。”
等收拾完毕,许栀和重新换了一身衣裳。虽然今日在潘楼的时间不长,但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饭菜的香味。
梅府外面,守门的小厮和许栀和已经很面熟了,见她过来,立刻笑着说:“好久不见许娘子过来,今日老爷也在家中,正在与刁娘子在亭中对弈。娘子直接去就可以了。”
亭子是称称出生后梅尧臣在书房旁边竹林新修建的凉亭,准备到时候让她们坐在旁边跟着一道读书,许栀和去过,也还有印象,“好。我这就去找他们。”
梅府的凉亭中,梅尧臣正在和梅静宁坐在棋盘两侧,一旁的刁娘子抱着怀中的称称,站在梅静宁的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梅尧臣执白棋,他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哼声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你在旁边说话,终究不对。”
刁娘子:“没说棋盘上面的事情。”
梅静宁也附和道:“对呀,母亲没说棋盘,她说过些日子蒸桃花酥,要教我。”
梅尧臣看着站在一边,表情如出一辙的母女两人,心中更憋屈了,“和我下棋还不专心,竟还想着旁的事情。”
“还那不是官人心中记挂着旁的事情,心思不定,从上午到现在,已经连输好几局了,”刁娘子伸手轻轻拍着怀中的称称,“静姐儿分心,都能赢你。”
梅尧臣讪讪不说话。
梅丰羽正在孝期,郑柏景另投师门,他只剩下陈允渡这么一根独苗苗,自然十分上心。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咂摸道:“这个时辰,集英殿大抵快唱名了。今年是在紫宸殿封赏,也不知道允渡站在哪儿。”
新生的嫩绿色竹叶之间多了一抹杏粉色的身影,梅尧臣定了定眼,才看清来人,“栀和?”
他将手中犹豫半响的白棋丢在了一旁,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你怎么来了?现在你身子重,也没叫辆马车?”
许栀和:“从小院到梅府这几步路,不累。对了,我这次过来,是为了说允渡的事。”
梅尧臣紧张地搓了搓手,他观察着许栀和的面色,见她眼眶微红,一时间拿不准她是喜极而泣,还是伤心。
“怎么说?”
刁娘子抱着称称和梅静宁一道走过来,认真地看着许栀和。
许栀和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沙哑,她咽了一口口水,一字一句道:“是榜眼。”
一瞬间,连浮动的春风都止歇了脚步,盛开在枝头的桃花簌簌自颤,蜂蝶尽安。阳光落在梅尧臣的脸上,给他脸上镀上一层如梦如幻的色彩。
刁娘子亦然,轻轻摇着怀中孩子的动作都停下了。
梅静宁最先反应过来,她上前一步,将许栀和抱在了怀中。似乎是察觉到了许栀和内心的颤动,她细细的两只胳膊收得更紧了些。
十二岁的梅静宁,个子已经快到许栀和的脖颈,这两年她长高了很多,再想像之前那样伸手抚摸她的头顶,已经很难做到。许栀和伸手将她的肩膀搂在怀中。
“榜眼,榜眼……”梅尧臣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来回踱步,忽地一击掌,大笑出声。
笑声爽朗,触及人心。
“这小子,真争气,”梅尧臣下颌的胡子都在轻轻颤动,朗声说,“亏得我没白教他这么多年。”
刁娘子脸上带着笑,嗔道:“那也不能免了允渡自己肯学。栀和,允渡是榜眼,八成要留在紫宸殿和官家说说话,今日你留在这儿用晚饭,等允渡回来,叫他来接你。”
许栀和很想见到陈允渡,但他有要事在身,能与像她一样牵挂着陈允渡的人呆在一起,会让她没那么孤单。
听她这么说,许栀和立刻应下:“一切都听刁娘子的。”
刁娘子听她答应,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她将怀中抱着的称称放到了乳母的怀中,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根袖带,利索地将自己的袖子绑在一处儿。
这是她准备亲自下厨的前奏。
许栀和想跟上去帮忙,被刁娘子拦了下来,她说:“我一个人能行,你现在心绪不稳,坐着让静姐儿陪你说说话。”
梅静宁抬头看她:“姐姐。”
许栀和的厨艺一般,她点了点头,引着梅静宁回到了棋盘前坐下,接过了梅尧臣丢给她的一篓子白子。梅尧臣自己则是火急火燎地走到了隔壁的书房,准备写信给梅丰羽。
第134章 取字 “我无恩师,无以至今日。“……
许栀和与梅静宁坐在凉亭中对弈,两人从天光明亮下到了夜幕深降。
她知道自己的对弈水平,可今日下午和梅静宁的输赢居然对半开,微微诧异之后,反应过来梅静宁正在让着自己。
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不动声色地让着自己,许栀和的脸有点红。好在对弈时她全神贯注,不需要分心去想象陈允渡正在做什么,时间过得飞快。
不知道什么时候梅尧臣和刁娘子已经走到了许栀和的身后站着,在许栀和落子之后,梅尧臣“哎呀”了一声,伸手在棋盘上拿起她刚刚下的那一颗棋子,移动到了另一个位置,“下这儿才对嘛。”
他爽朗大笑,显然觉得自己下在此处精妙无比。
直到他看见其他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
“说好的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这都亲自上手了。”刁娘子故作大惊小怪,笑着揶揄他,“也对也对,梅大人未语,只动手。”
梅尧臣顶不住这个压力,转移话题道:“哎呀!现在天色不早了,咱们一道去吃饭吧。这棋盘咱们留着不动,等吃过了再来。”
刁娘子笑望了他一眼,也没拆穿他生涩的话题转移,“饭已经好了,那咱们现在去,趁吃饭的功夫,我叫人过来熏一熏这儿,免得有小飞虫。”
梅尧臣:“娘子明智。”
众人相携走到堂中,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许栀和算得上梅府的熟客,刁娘子也没刻意招呼,直接将她按在座位上,“想吃什么自己夹,够不着的叫人帮你布菜。”
说完,相同的话又对着梅静宁说了一遍,才坐在上首,一边吃饭一边照看称称。
现在的称称,已经能适量吃一些辅食,桌上有刁娘子特意制作的绵软蒸糕,还有一碗南瓜小米糊。她的分量少,吃完了就眼巴巴地盯着众人瞧,嘴巴边上吐着泡泡。
许栀和不经意和称称对上视线,后者挥舞着圆润白皙的双手,发出咯咯的笑声。
刁娘子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别闹你许姐姐。”又看着许栀和说,“别搭理她,你要是搭腔,她待会儿更来劲,装作没看见就成。”
梅尧臣:“称称从不对我这么笑。”
“称称和我一样喜欢许姐姐。”梅静宁下了结论,眉眼弯弯。还有一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年轻时的父亲称得上美男子,山林遇鹿鸣,翩然若谪仙。现在也是好看的,不过脸上留了文人胡须,多少逊色了一些。
但梅尧臣不以为意,称这样看上去更有学士风范,晏丞相和张知白都留着这样式儿的。
梅尧臣不说话了,他凑上前,用自己蓄满了胡须的下巴蹭了蹭称称的脸蛋,直逗到襁褓中的称称露出一张苦瓜脸,才哈哈大笑,他颇为得意道:“没那么喜欢又能怎样,还不是要被我蹭。”
刁娘子被他的动作惊掉了下巴,半响后才道:“你……你可真是。”
许栀和鬼使神差地补充道:“童心未泯。”
梅尧臣一张脸涨得通红。梅静宁十分不给面子的笑出声,笑声感染了旁边侍奉的丫鬟小厮,顿时,场中一派和乐。
陈允渡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他站在院中,抬眸看向橘黄色灯火处。
夜风裹着凉意,悄然漫过庭院。竹影斜斜投在青砖上,恍若谁研了一砚松烟墨随手泼洒的写意。廊下灯笼晕着昏黄的光,惊起两三片伶仃的竹叶,打着旋儿跌进石阶缝隙的苔痕里。
竹枝簌簌地晃,新抽的细叶还蜷着嫩尖,却已学会与风絮语。这场面被春月捕捉,将其裁入他干净的青衫上,平添两份风流恣意。
许栀和是最早注意到他过来的人,堂中喧闹,笑声阵阵,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陈允渡的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
月光被筛成碎银,在竹节斑驳的旧痕间游走。许栀和忽然想到了一眼万年这个词,当下即永远。
她的状态很快就被细心的刁娘子注意到了,她顺着许栀和的目光看过去,了然地笑了笑,然后抬起声音问:“允渡来啦?吃过没有?”
陈允渡说:“还没有,劳烦刁娘子了。”
刁娘子:“客气什么,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说罢,看向旁边的丫鬟,后者会意,连忙去准备。
梅尧臣将碗筷一丢,连忙走到陈允渡身边,像是看某种稀世珍宝一样,目光中充斥着浓浓的自豪与欣慰。他张开了嘴巴想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伸手拍了拍陈允渡的肩膀。
他有千万句恭喜,但真见了人,却又说不出来,旁人能喜气洋洋恭喜他金榜题目,但梅尧臣不行。
陈允渡刚出生的时候,他回到宛溪老宅,听闻了陈家生子,主动下马给孩子取了名字。他抱过还在襁褓中的陈允渡,牵起五六岁的陈允渡行走在麦穗吐花的田垄,握着十二三岁的陈允渡的手教他作画。
麦穗吐花的时节,尖芒炸出白色的絮。绿色的麦浪被风吹成流淌的江水,朝着地平线翻涌。田间耕作的老汉的草帽缺了边,斜斜漏下几缕夕阳。他记得当时陈允渡似懂非懂地看着山野无垠,眼神纯澈。
后来的烈日骄阳,陈允渡丢书不顾,他说不失望是假的,却说不了陈允渡说错的,好在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自己开导了自己,从此后更加努力,日日读书,不曾懈怠。他最知道陈允渡一路走过来有多不容易。
梅尧臣的眼眶难得的感到酸涩,自步入不惑之年来后,他鲜少流泪。
上次兄长过世他泣不成声尚且情有可原,但如今允渡中了榜眼,乃是大喜事,他要是哭出声,别说刁娘子会说他讨嫌,他自己也会嫌弃自己。
故而,只能装作镇定地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允渡又何尝不懂自己的授业恩师。
哪怕梅尧臣记挂着他的前途,从不让他以恩师相称。
可他不在乎梅尧臣口中“能给他更多提携”的前辈贵人。
梅尧臣忽地看见陈允渡绽开一个笑容,难得的带上了孩子气。他的眉眼本就生的精致俊美,嘴角向上勾起的时候带着铺面而来的蓬勃朝气和生命力,叫人挡无可挡。
月光都格外偏爱他,在他身后勾勒缠绕。
极美的一幅画面,但梅尧臣心中升起一抹不妙的预感,他略显紧张地看着陈允渡:“你……”
陈允渡:“今日紫宸殿上,陛下看我未束冠,主动问我年岁几何,听我生辰就在月底,说要为我赐字。”
原是自己想多了。梅尧臣送了一口气,笑着说:“这是好事儿!官家亲自赐字,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也是赶巧,正好逢你二十岁整。”
梅尧臣想象着上首的皇帝看见陈允渡还没束冠的场面:先诧异他的年岁,随后便是浓浓的惊喜,让他一个高居庙堂的帝王也不禁恻隐之心,主动提及赐字之事。
思及此,他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几分,带着期待问:“官家取了没有?”
陈允渡未答这个问题,而是俯身朝着梅尧臣作揖。
梅尧臣一脸莫名其妙,他连忙伸手去扶他:“你拜什么。”
灵感一闪而过,梅尧臣看着他的面孔,隐约猜到了什么,不敢置信。
陈允渡:“恐怕还要劳累恩师了。”
这是第一次,陈允渡没有用梅公称呼梅尧臣。他打破了梅尧臣对他的叮嘱,公然承认了这段授业解惑的关系。
梅尧臣心头警铃大作,但阻止不了陈允渡纯澈清晰的话语——
“夫天地立极,君亲定伦,师道居五礼之枢,实人伦之砥柱也。我对陛下说,我希望我的字,可以让恩师亲取。”
陈允渡说的坦坦荡荡,像是为了应对梅尧臣的怒气,他紧接着说出自己准备的一套说辞:“负箧而不思饮水之源,执经而敢忘传灯之德,此非沐猴之冠,禽兽之披衣乎?梅公也不希望我是悖逆之徒吧?”
自贬过后,是感情牌,他语气真挚,尤其是双眸凝望着旁人的时候,几乎鲜有人能不被其打动。
“我无恩师,无以至今日。难道恩师嫌我愚钝,不肯收我?”
梅尧臣斥:“强词夺理!”
那可是官家主动提出要给人取字,谁知道就被这混不吝的小子轻飘飘的推辞了,他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皇帝亲仁和善,被人拒绝,心中是否又会生起不满?是否会影响他日后的仕途?
他心中担忧的不行。
原以为当年行事倔强的小子已经长成大人,现在看来,当真荒谬,连梅丰羽都比不上!亏得长得比他高了一个头,但行事还是孩子心性。
他心头闪过了一百句一千句斥责,又闪过了一百句一千句的利害分析,可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化作眼角莹润的水汽,再也消散不了。他伸手在陈允渡的肩头重重一拍,然后伸手抱住他,身影单薄。
罢了,终归是自己没教好他。梅尧臣指尖颤抖,心中暗自下定决心:若是陈允渡因为这件事惹了官家嫌弃,他也要尽己所能,让他不埋没人海。
——可那是官家啊!
梅尧臣愁眉苦脸。
陈允渡察觉到了梅尧臣身上传出的极不安定和忧心忡忡,嗓音带上笑意温声道:“恩师若担心陛下因此嫌我,倒不是小瞧了我,而是小瞧了陛下。”
梅尧臣缓缓抬头:“嗯?”
“陛下没有责备我,”陈允渡说,“他夸赞我忠义礼孝,说梅博士教出了一个好学生。”
陈允渡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见梅尧臣镇定下来,他接着问:“所以现在,恩师愿意亲自为我取字了吗?”
眸子灿若星辰,少年般清脆无束。
梅尧臣终究抵抗不住这样炽热的目光,偏过头去,抬起自己的袖子囫囵擦了擦眼角,哽咽道:“你可真给我出了个难题。”
他嘴上说着嗔怪的话,但心底已经开始思索了该从哪本经史典籍寻找足以与陈允渡相衬的字,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所读的书太少太少,不够从卷帙浩繁中寻找自己心仪的那一个字。
好在,陈允渡的生辰在月底。要是当下就让他想出,怕是他会忍不住直接晕过去。
梅尧臣让陈允渡坐下,询问着当时殿上的情况。
无论梅尧臣怎么问,陈允渡都是温和的两个字,“还好。”
紫宸殿中,鎏金博山炉升起袅袅龙脑香,上首的龙椅旁边刻着它的别称:政事堂。皇帝坐在上面,垂眸之际,仁善中带着天威浩荡,叫人不敢直视。
皇帝看见陈允渡的装束无疑是十分惊喜的,他挑选的三篇策论文笔老辣,针砭时弊,没想到这样的真知灼见,会是一个还未弱冠的少年写出,当即龙颜大悦,主动赐字。
陈允渡的用词委婉,但再委婉,也掩盖不了那是拒绝,殿中一时间陷入寂静,连带着其他人的呼吸声都变轻了。
皇帝经历了狂喜和不可置信后,冷静下来,询问缘由。陈允渡静默一瞬,将自己的想法如实说出。旁边冯京急得想要拉他,但听到后面,他怔在了原地。
第一次上庙堂的少年在面对君主的时候不卑不亢,有条不紊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殿中陷入了比刚刚更漫长的安静,众人越听越认真,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央侃侃而谈的少年。
殿中明灯数十盏,光却只落在了他身上。
等到他最后一个字结束,这种安静依旧被保持着,半响后,皇帝抚掌而笑,“孝以治天下,榜眼此悟,乃天下学子表率。如亲长恩师抛掷脑后,虽良才,吾不敢用矣。”
宦官在旁边附和的笑,恭贺着陛下,同时用眼角余光瞧着下首的众人。今日群英荟萃,有状元冯京慷慨陈词,有探花郑獬妙笔生花,但这一瞬间,连冯京都被人忽略了去,叫人眼里只看得见他一个人。
透过少年挺直的脊梁,他仿佛看见一个未来的宰辅正在冉冉升起,毕竟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得到皇帝亲口在紫宸殿上称其为天下学子表率。
榜眼虽然耿直,但仁义重礼,正好得了陛下的欢心。宦官心中震动,在陛下笑出声之前,谁也不知道这位本有着远大前景的少年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不管有意无意,这都是一场豪赌,更好的消息是:他赌赢了。
场上泱泱学子,皆没有他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第135章 打马游街 “这怎么可能?”
还没等宦官从惊讶中回过神,就听到皇帝接着道:“不过君无戏言,说好要给你赐字,便一定会做到。这样吧,等梅博士取了字,叫人送来宫中。”
是以,依旧算是皇帝钦赐的字,只不过是让梅尧臣先拟好罢了。旁边的臣子极有眼色夸赞着陛下圣明。
陈允渡简要地将经过和皇帝打算说了。
梅尧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总算弄明白陈允渡一回来就朝着他作揖,假模假样地说“辛苦”是什么意思。
想到自己取的字会送到官家的眼前,他几乎有些坐立不安。
陈允渡给了他充裕的消化时间,他坐在许栀和的身边,从袖中取出一根做工精致的发簪,别在了她的发髻上。
许栀和伸手摸了摸发簪的花纹,上面嵌着宝石和珍珠,她问:“你买的?”
陈允渡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笑着慨叹:“很漂亮。”
说话时他的眼睛目不转睛,温柔的目光如有实质晃动夜风,不像是在夸发簪。
许栀和的脸不争气地红了红。她放下自己停留在发簪上的手指,压低声音问:“不是说晚间有进士宴?你没有去?”
“没去,”陈允渡如实回答,“想回来见你。”
许栀和抬眼看了他好一会儿。
陈允渡一脸不以为意,想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外人看来是个什么形象了——敢在天威浩荡前坦率直言,面对学子聚首的机会掉头就走,说好听点是清正纯正,说难听点,就是太不懂得约定俗成的人情世故,很容易被人排斥在外。
他伸手将许栀和手拢在自己的掌心,说起了另一桩事:“今年二甲破格多录了七人,小舅舅正好是第五十一名。归为二甲。”
许栀和身上的惊喜几乎要外溢出来。
“他说梅公整理的文卷很好用,得空闲要亲自上门感谢,”陈允渡小声说,“看样子是要备礼好生感谢,我没有贸然提及。”
许栀和:“是要感谢,除了小舅舅小舅母准备的谢礼,咱们也要添一份。”
“我记得,”陈允渡看着她心情愉悦的脸庞,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一甲有陛下封赏,我如数带了回来,届时还需要娘子清点。”
除了现成的纹银,还有绫罗绸缎、器皿宝石,笔墨纸砚……东西五花八门。
许栀和欣然应下,数钱这件事,再多她也不会觉得劳累。
吃完饭,两人请辞。
梅尧臣与刁娘子将两人送到门口,相视一笑。现在陈允渡已经考中了名次,家中唯一还需要操心的只剩下了梅丰羽。
这段时日梅佐传信过来,说梅丰羽现在读书越发认真,两年后的解试大有可为。梅尧臣欣慰之余,也不禁有些心痛——让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一夜长大,他心底有多伤心?
刁娘子见他盯着月亮发呆,心念一转,便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梅尧臣从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她从丫鬟的手中接过披风系在了梅尧臣的肩上,对他道:“回去吧。”
梅尧臣点了点头,和刁娘子转过身慢慢往回走。
……
回去后,许栀和被堆积在院中的箱子看花了眼。
“这都是陛下赏赐的?”她伸手抚摸过箱子外皮的朱漆,上面雕刻着各种瑞兽。
陈允渡:“大部分,还有几位礼部大臣的添礼。”
方梨喜气洋洋,夸张道:“这些箱子一堆放,我都觉着没处下脚了。”
许栀和听到了两人的话,纠结了一会儿,拍板下定决心,明日便将东西清点出来。同时换一个院子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院中没有库房,好在这几日晴朗,摆在院中也没什么关系。良吉今夜没有回去,和王维熙商议着交班看守这堆东西。
许栀和觉得他们有些谨慎过头了,“这都是御赐的东西,谁敢动?”
良吉丝毫不慌,信誓旦旦:“这几日夜里有狸猫叫唤,说不准就会被不长眼的狸猫叼走。”
许栀和看了一眼及腰高,宽三尺的朱漆木箱,陷入了沉默。
会不会太高看狸猫了?
明明是肉眼可见的荒谬言论,却得了王维熙和方梨的一致认可。三人来回踱步,看样子是一只小飞虫都不准备放进来。
陈允渡看他们几个精神矍铄,对许栀和说:“随他们去。”
“可是……”许栀和用手指在空气中比了一个小小的圆代表狸猫,又张开双臂形容木箱,“这怎么可能?”
陈允渡像是被她的动作可爱到了,没忍不住弯了眉眼,直到许栀和鼓起腮帮子,才故作清冷的沉思:“也许是狸猫妖?”
许栀和:“……?”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若是让今日同朝而立的其他考生见到陈允渡的这一幕,怕是要惊掉下巴。这样的话语,很难想象是清冷如山间雪的榜眼嘴里说出来。
但此刻陈允渡浑然不觉,他心情很好地牵起许栀和的手回到房中。
桌上摆着的服制吸引了许栀和的注意力,“这是内监送来的服装,你要不要试试?明日打马游街要用上。”
下午她没有细看,现在就着暖黄色的灯火,这件衣裳的各种细节和巧思显露无疑。袍子银线收边,在光晕在波动着碎光,旁边配着金腰带、素金顶冠,皆做工不凡。
陈允渡看着她兴致勃勃的背影,说了声“好”。
他解开自己的外袍,将换上了榜眼服制,紫金腰带将他腰线勾勒,显得人越发高大。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礼部在准备这件衣裳的时候,大抵没想过榜眼身量这么高,下摆短了一截。
许栀和的眼神落在他的腰上。
陈允渡以为她在担心服装不妥,宽慰道:“衣裳短了没办法,其他都由宫中绣娘调整了大小,穿在身上正合身。”
许栀和收回自己的视线,端起桌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水,正准备戴上素金顶冠的陈允渡见状,问:“水冷不冷?我去换一壶热水?”
“温水。”许栀和面不改色地将冷水饮下,“你接着试。”
陈允渡不疑有他:“恐怕还要劳烦娘子。”
许栀和朝他招了招手,陈允渡立刻捧着素金顶冠走到她的面前。
她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发冠,还没示意陈允渡低头,就看见面前人自觉地弯腰屈膝,闭上了眼睛。
睫毛簌簌轻颤,昭示着眼前人也并不平静。
许栀和将他的发丝束在一起,将发冠帮他戴好,再将固定的金翅翎羽插上,她的动作并不熟练,但眼前人似乎没有痛觉一样,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真的太乖了。许栀和没忍住,将本该帮他整理细碎发丝的动作变成了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
陈允渡睁开双眼,两人猝不及防对视。
许栀和的手还保持着揉他脑袋的动作,但神思已经溺入幽潭。掌心下的感觉有些不同寻常,似乎他主动蹭了蹭,她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她故作淡定地收回自己的手,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陈允渡。
看惯了他青衫布衣,乍然看见他穿着这样新鲜的颜色,倒也十分昳丽俊美。
“这么好看,居然不是探花?”许栀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小声嘟囔。
陈允渡没听清:“什么?”
许栀和抬高了声音:“我之前听人说——一甲中探花相貌最英俊。你长成这样都不行吗?”
“栀和是在夸我吗?”陈允渡轻笑了一声。
许栀和:“……明知故问。”
“探花容貌出众,确有此事,”陈允渡见好就收,沉吟片刻,解释道,“唐朝时进士及第后有探花宴,探花宴中会推举两名容貌俊美的年轻进士担任‘探花使’,此时并非指代一甲第三,一甲还称为状元和左右榜眼,后来太祖平定天下,才将第三独立为‘探花’,受前朝探花使影响,容貌皆十分出尘。”
许栀和说:“你说了这么一堆,不正是从侧面佐证了探花容貌英俊?今年的探花似乎叫郑獬?连你都被比了下去,难以想象他该多好看。”
她说着说着,伸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眼中满是好奇和向往。
陈允渡伸手将她的脸庞摆正。
许栀和见他眸色深深,连忙找补道:“不过再好看也只可欣赏,我最最喜欢你。”
不出意外,她话音刚落,陈允渡的眼角眉梢重新带上了笑,一扫方才的淡淡疑虑。
……
翌日天明,满城喧嚣。
许栀和与常庆妤在潘楼定了一个雅间,这是临窗最好的位置,是进士游街的必经之途。现在游行的仪仗还没有靠近,底下已然众声喧哗。
有年轻靓丽的闺阁女儿手持鲜花,和好友笑谈间眼波流转,翘首以待那群风华正茂的儿郎骑马行经。
被众人期待着的几人还在宣德门外整理着装,仪仗开道,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
一甲三人自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郑獬轻松一个翻身上马的动作,顷刻引来无数欢呼,他恰到好处流露一抹含蓄笑意,然后看见他的两位同僚正在老老实实在随从的帮助下上马。
冯京被盯着,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哈哈,骑马的次数不多,还是这样稳妥些。”
陈允渡没说话,像是无声的默认。
郑獬忍了忍,小声对他们说:“你们这样低调,显得我很出风头。”
冯京本想说你可是探花,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风暴的中心,但他的眼神落在旁边的榜眼身上,顿时郁郁没开口。
今年怎么回事,他形貌算不上差,个子更是十里八乡的高大雄壮,但奈何榜眼和探花太过出众。相比之下,他都显得“娇小”起来。
他只能抱着自己特制的状元冠抚慰自己的心灵。
冯京在一旁闭口不说话,郑獬是个话多的性子,见状,凑到陈允渡的身边,用肩膀撞了撞他的,“昨夜你没来,但学子宴会上讨论的全是你殿上所作的谢师表,今早出来的时候,我还听到不少人在念……”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吟诵了起来:“徒无师,若孤舟失津渡。昔仲尼立杏坛,三千佩兰芷;晦翁筑鹿洞,百代仰星河。某本樗栎之材,蒙先生不弃,斫其枝蔓,规以绳墨,乃得见天地方圆……陈允渡,你怎地这么会写?”
说到激动处,他伸手用力地拍了拍陈允渡的肩膀。
陈允渡语气客气疏离:“谬赞。”
郑獬丝毫没将他的疏离放在心上。毕竟眼前这个人连官家的面子都不给,对他冷淡点又何妨。
他依旧笑容灿烂,大咧咧地揽住陈允渡的肩膀,“对了,你猜为什么我是探花?在见到你之前我以为我也算是名副其实,但……咳咳,总之,你猜猜看?”
陈允渡刚准备说话,就听到郑獬迫不及待揭开了谜底,“因为旁边人说榜眼探花才学相近,两者皆可,不过你学问更好,得第二实至名归,我只占了一个还未娶妻。”
“……”陈允渡沉吟片刻,“原是这样。”
郑獬说:“不过说起来,冯大哥也没娶妻,咱们三个里面,反倒是年纪最小的最先娶妻,你小子运气可真好……”
他话还没有说完,仪仗开始前行,只好悻悻作罢,说了句:“下次聊。”
仪仗快到潘楼时,许栀和听到了开道的锣鼓声,常庆妤靠近窗口往下望去,惊呼声再没停顿:“许姐姐许姐姐!”
许栀和听着动静,离潘楼至少还有半里路开外,于是没起身,“怎么了?”
常庆妤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这还是第一次我瞧见榜眼的掷花比状元、探花加在一起还要多!”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拉坐在案前佯装淡定的许栀和。
许栀和心底也好奇,于是顺势从座位上起身。
常庆妤眯着眼笑:“许姐姐心中也很好奇吧?不过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许栀和:“……我好奇探花长什么样子不可以吗?”
常庆妤伸手比了一个大拇指,“虽只远远一眼,探花郎身上自带风流倜傥的气质,无疑是好看的。”
“是吗?”许栀和说,“我看看。”
往下望去,是交错的彩色幔帐,一盏盏形状各异的宫灯,路上百姓目光噌亮地看着游街的新进士们,言笑晏晏。
许栀和本像去看探花究竟长什么样子,但刚站在窗口,她的视线就不可避免的被中间的榜眼吸引。
绯衣潋滟,清冷秀绝。
一簇又一簇的花掷到他的身上,顺着锦衣罗缎滑落,他抬眼望着潘楼的窗口,在见到心上人后,绽开一抹笑容。
第136章 封赏 “这是我娘子给我的。”
冷淡了一路的榜眼乍然露出笑颜,众人都有些意外,旋即更是陷入一阵狂喜。
离得最近的姑娘家受到的冲击无疑是最大的,她们红了脸庞,手中捧着的花束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丢。矜持些的姑娘则会派自己的贴身丫鬟捧着名帖上前,但大多败兴而归。
这让她们不禁产生了好奇——刚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清冷少年露出那般温柔的笑意。
常庆妤惊叹连连,她偏头看向许栀和,真心实意说:“许姐姐,我认可你的眼光了。”
许栀和:“……多谢?”
常庆妤忽地伸手戳了戳许栀和的胳膊,压低声音问:“许姐姐,姐夫他可有兄弟、堂兄弟什么的?”
许栀和想了想道:“他有一位兄长,孩儿现在八岁了,名叫陈录明,至于堂兄弟未曾听他提起过,你要是想知道,我回去问问?”
常庆妤讪笑:“不了不了,我也就随口一问。”
陈家能出陈允渡这样一位儿郎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哪有那么多机会等着她?
正说着,游行的仪仗于潘楼门前经过。许栀和一边听着常庆妤絮絮叨叨说着想要入赘常家的要求,一边分心探出手去。
并不是真花,而是许栀和用羊毛毡戳出来的梅花,她在桂花和梅花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他们俩定情的梅花。
还有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梅花鲜妍,极配陈允渡今日衣着。
为求仿真,许栀和将梅花花瓣做的细而薄,一枝羊毛毡梅花轻飘飘的落下,夹杂在满天飞舞的花瓣中很容易被人忽视。
许栀和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给陈允渡准备了花,所以将花丢下去的那一瞬,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如果陈允渡没接到也没有关系,毕竟事发突然。
她一面将手展开,一面看着常庆妤垂眸浅笑,嗓音带上一缕打趣:“庆妤这是害羞了吗?”
常庆妤吐了吐舌头,伸手摇晃着许栀和的胳膊,撒娇道:“嘘。姐姐,看破不说破嘛。”
许栀和还记得常庆妤一上来就戳穿自己,轮到自己又换了张嘴脸,不由好笑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后者佯装疼了,“哎哟”一声,要不是许栀和清楚自己的下手力度,险些真要被她糊弄过去。
忽然,楼下传来一道道惊呼声!
常庆妤被吸引了视线,连忙探头望去,只见一朵差不多正好落在探花面前的花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榜眼探入怀中。
这个动作顷刻让周围的芳心碎了一地,一直以来榜眼都是没什么反应的,她们还能幻想一下可能性。
现在他主动接花,岂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郑獬听着周遭的声响,又看了一眼像捧着什么一样的陈允渡,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差不多得了,一路上都没给我和冯京大哥留风头,现在好不容易有一朵花落到自己怀中,你还把它拿走!”
“不是给你的。”陈允渡说。
郑獬:“那花漫天飞,你咋知道不是给我的?”
陈允渡指尖摩挲着羊毛毡花瓣,淡淡地看了一眼郑獬,“这是我娘子给我的。”
郑獬:“……”
你赢了。
郑獬停止了争辩,默默闭上了嘴。
走在最前面的冯京注意到后面两人聚在一起,也拉紧了缰绳放慢脚步,等待两人靠近。
冯京:“说什么呢你们两个?”
郑獬:“我不想说话,让允渡说。”
陈允渡垂眸看了一眼花,轻声说:“没什么……”
郑獬打断了陈允渡的话:“还是让我来说吧,刚刚一朵本该落在我怀中的花被陈允渡拿走了,后来一问,才知道那是陈允渡娘子丢下来的?”
冯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三人分前中后走,陈允渡还能注意到落在身后的一捧花。他咂摸了一下,小声道:“允渡眼神还蛮好的。”
郑獬有些抓狂,但发冠束起,他无从下手,只能长叹一声:“冯京大哥你关注点好奇怪啊。”
这是重点吗?重点难道不是陈允渡的娘子吗?
冯京接收到了郑獬幽怨的眼神,哈哈一笑:“好好好,言归正传。咱们三个同为皇祐元年的一甲,同为天子门生,也算是一家人了……什么时候允渡有空带我们见见弟妹?”
郑獬附和道:“正是,有空咱们一道去允渡家吃饭。熟悉熟悉彼此。”
问完,他想了想,颇为贴心地补充了一句:“弟妹是在汴京城吧?”
“在汴京,不过吃饭就算了,两位若是愿意,某可在潘楼请客。”陈允渡顶着两人的视线神色淡然,“我娘子不下厨的。”
冯京和郑獬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意思:谁问了?
“呵呵,呵呵,”冯京率先回过神,朝着陈允渡挤眉弄眼,“看来昨日《谢师表》让陛下厚赏了不少。”
陈允渡没有接话,嗓音清润道:“注意看路。”
……
进士游街的盛况绝后尚未可知,但空前算做到了七成七。一连数日,汴京城百姓的热议话题都是那日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都是精彩绝艳的儿郎,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转睛。
其次,便是在京城众官之间流传的《谢师表》,皇帝特意让录事将谢师表誊录下来,录入圣贤殿中,以期后人尊师重道。
皇帝闲暇的时候偶尔会听朝中官员说一说其中近况,听官员说士大夫至书生皆诵谢师表,会心一笑,等到政事堂中只剩下他自己和其他近身侍奉的内宦,念叨起来:“你可还记得陈允渡?”
旁边的宦官刚刚一直在旁边听着,自然知道陛下和大人的交谈十之六七落在他身上,不是榜眼的事儿,那八成是金明池诗会的事儿。
“记得,榜眼夺了金明池的诗会,陛下您亲自封赏了一套四宝。”宦官说。
皇帝眯起眼笑:“不是这件事,你再想想?”
“再想想?”宦官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略带羞愧地摇了摇头,“陛下恕奴才愚钝,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那看来朕还不算老,”皇帝心情很好,“舞狮象戏那年,陈允渡拦住了射过去的羽箭,动作干净利落,救了旁边数人。”
宦官琢磨着皇帝的语气,顺着惊喜道:“那看来榜眼不仅文能安邦,武也能救人?此真乃好事啊!老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说好话是他的本职活儿,一开口,便是停不下来,皇帝也不恼,顺着继续想。
其实不是的,在舞狮象戏的前一年,他就曾经见过榜眼,还是皇后亲手所指。不过当时匆匆一眼,后来不以为意,现在人站在面前,记忆才慢慢复苏。
想起皇后,皇帝的眼神黯淡了几分。象戏上公然射箭的张尧佐,痛失三女的张贵妃,以及闭宫不出的曹皇后。
他沉默良久,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朕不算个好皇帝。”
在宫里当差,最要紧的就是能听得懂主子的话。几乎是皇帝将话语说出口的一瞬间,侍奉在殿中的众人都麻溜地跪了下来,“陛下受命于天,大宋千秋万代。陛下何出此言哪!”
皇帝仍旧没说话,眼神虚空地落在燃着龙脑香的瑞兽炉上。
宦官见状,壮着胆子说:“陛下,老奴斗死还要反驳一句。”
皇帝被勾起了兴趣,目光移向他:“什么?”
“陛下刚刚说‘还不算老’,老奴认为说的不对。”他一板一眼道,“世人都说皇帝万岁,陛下如今正当壮年,何故出此感慨?是以,老奴不能苟同。”
皇帝怔了怔,旋即哈哈大笑,伸手虚虚指着他:“张惟吉啊张惟吉。”
他一笑,本肃然的殿中重新活泛,离得远的丫鬟黄门悄摸地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离得近的则是在心底揣摩分析着张公公的话——怪不得人家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宦官,瞧见这眼力见儿了没?
“人寿有尽,只要大宋好,百姓安居乐业,朕亦没什么舍不得的。”
笑够了,皇帝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想起另一桩事,“对了,陈允渡的恩师……”
张惟吉快速接话道:“是梅尧臣梅博士,和榜眼老家离得很近,两者皆为农户出身。因科举失利,他以叔父梅询的恩荫入仕,初任洛阳主簿,后辗转多地担任地方小官,前些年才被陛下您点回京城,任国子博士。”
“啊,我还记得,”皇帝问,“他没能中举吗?”
张惟吉俯首恭敬道:“是这样的陛下,所以老奴猜想,陈郎君能中榜眼,对其来说意义非凡。”
皇帝点了点头,“他的诗词文章写得极好,毫无西昆体的浮华文风,陈允渡是得了他的真传。”
张惟吉:“是,欧阳学士评价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这样一位人才,埋没了实在可惜,”皇帝提起笔,“梅博士有授业之德,明珠蒙尘,今同授‘同进士出身’,后迁尚书都官员外郎,兼任国子直讲。”
张惟吉心神一怔,一时间想不出来是陛下看上了陈允渡的才华大行封赏,还是因着旁的什么。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位年轻的榜眼还未入朝,已经得了陛下的青眼相加。昨日自己并没有看走眼。
心中惊震,但他嘴巴已经快速做出反应,“陛下圣明,万世讴陛下纳才之心,天下人备矣。”
皇帝:“那还不快去传朕旨意?对了,也捎带催一催字取得怎么样了。”
“奴才遵旨。”张惟吉作揖拜退,走出去一段路后,两个小黄门自觉地跟上了自家师傅,一眼崇拜不已。
在两个小黄门的眼中,自家师傅是不逊色于朝中大臣的能人,试问谁能在皇帝身边伺候一边记着人员调动,一边还记着他人的评赞?
“师傅师傅,快教教我们吧!”
小黄门一个贴心地帮张惟吉打扇,一个动作轻柔地帮他擦着鬓边的汗水,两人皆满脸讨好的笑。
张惟吉仍在往前走着,对两个小黄门的奉承照单全收,过了角门之后,慢吞吞说了两个字:“多看,多记。”
小黄门如遭雷击,哭丧着脸道:“记不住,真的记不住。”
“笨!”张惟吉转过身来,在两人脑门上一人敲了一下,轻斥道,“哪让你们什么都记了?这几日陛下对榜眼颇有兴趣,便着重多记住一些与他相关的事儿,错不了。要是有余闲,最好能将他写过的文章都背上几首,这样才能得到皇帝的青眼。”
这都是他用年岁积累起来的经验,他毫无保留的传授,但是否能做好,还要看两人私下的苦功夫。
第137章 沾光 “不是为了他。”
五月初,新一批进士的任职正式下放。按照往年的惯例,一甲前三名皆授予了将作监丞一职。
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职位,至少在外人眼中,看不出陛下的心思。
颁布圣旨当日,陈允渡和许栀和一道前来拜访梅尧臣。
为了给师徒两人预留出足够的说话空间,许栀和主动起身,借口寻找梅静宁说话离开。
梅尧臣在心底琢磨了一番将作监丞的职位,对他说:“官家这样做也好,好叫你藏锋于室。欧阳听说了你的名次,很是开怀,同时亦写信叮嘱你提防贵妃党。”
本来倒也不必到提防这一步,只不过殿试完的月底皇帝突然下传了圣旨,赐梅尧臣同进士出身,这般呼之欲出的重视,才叫贵妃党一派多留了个心眼,注意到了陈允渡。
说起此事,梅尧臣心底还有些讪讪,他听到陛下的封赏后,先是狂喜,而后忧愁,他知道自己已经四十多岁,这个年纪难以再受到陛下的重视,没想到教出的学生,却能让自己的仕途焕发第二春。只不过人言可畏,他连着几日去国子监都小心翼翼,赶在同僚前当值之前到,又落在最后一个走。
这样的日子能坚持多久?上个月月底,几位同僚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守在了门口。梅尧臣看着他们,破天荒地产生一种畏难的情绪,谁知旁边几人纷纷拱手向他道谢:“若以梅公的学识都不能中进士,那我们也无颜面食百姓俸禄,为陛下分忧了。”
梅尧臣怔然,听着他们继续往后说:“你素来待人和善,听到你得到封赏,我们都为你高兴,前些日子我们就在商议说要趁此机会好好聚一聚,但你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我们都见不着你人。”
“对啊对啊,还好李大人机智,让我们等在门口,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一瞬间,三四双手朝着梅尧臣靠了过来,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虽然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但想起这件事儿,梅尧臣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庞。
他咳嗽一声,接着道:“同为将作监丞,所行之事也大不一样,九寺五监司土木、陵寝、官署、石材和匠人。你们如今跟在前辈身后学,等到了秋日,六成要去州府历练,回朝任直集贤院,但也有可能依旧在朝中为官。”
他点到即止,两者有利有弊,圣心和民心的倚重罢了。
陈允渡微微沉吟:“我知道。”
他的眼睛看向门外,像是在深思,又像是落在漫无边际的浮云上舒缓心神。
有丫鬟端着热茶进来,重新沏茶,梅尧臣没有惊扰陈允渡的思考,毕竟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他的道终究要自己走出来。
“对了,”梅尧臣干咳一声,“我给你取的字,你觉得如何?”
他眼神有一点期待,又有一点局促。
照泓。
梅尧臣翻遍经史典籍精挑细选出的两个字,前者参考《论语》如日月之明,后者取自《大学》在明明德之说,澄泓如镜。
陈允渡察觉到他紧张的心情,微笑着点了点头:“照字暗含明辨是非的智慧,泓字源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的淬炼,修身养神,纯粹澈然。最要紧的是,恩师希望我灵动而不滞涩,无论何时何地,都似活水通达而不僵化。”
梅尧臣一脸慈爱的看着他:“破题承题起讲分论作结你自不必说,这些是我所愿,但你省略了最要紧的一点。”
陈允渡说:“弟子洗耳恭听。”
“照,照的是己心,泓,也为山川一潭水,”梅尧臣说,“若以后累了,山川四时,万物更迭,自有栖身之处。”
泓的另一层意思,是朝气蓬勃。
陈允渡从他满含期待的眼光中读出了为了给自己取字的梅尧臣有多期待将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凝结在他身上。
梅尧臣伸手比了一根指头缓缓摇了摇,“别急着感动,要不是官家下旨,或没这么认真。”
反正他就算随意捡两个字,陈允渡也会当成宝,他是向来不在意这些的。但取字这件事上达天听,他又得了官家亲口承人的才学似明珠蒙尘,要拿不出点新东西,可就是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
陈允渡淡然一笑,没有与他争辩。
另一边,许栀和正在梅静宁的房中看她练画。
她在心底盘算着时辰,日头偏中的时候,频频向外看去。梅静宁见她心神不宁,走到她面前站定,“许姐姐。”
许栀和回神:“嗯?”
梅静宁伸手在她的胸口轻轻点了点,又伸手指着梅尧臣亲手为她题写、悬于室内的“静”字,一字一句清晰道:“丹青需精心,你心不静。”
许栀和说:“的确是我心不静。你允渡兄长明日就要去任职了。”
梅静宁抬眸看着许栀和瞳孔,小声问:“许姐姐是舍不得吗?”
许栀和摇了摇头,“倒也不是这个,我想起了另一桩事。前些日子有一件事牵扯到了衙门,现在一个多月过去,此事像是不了了之了。”
“所以姐姐是在担心?”梅静宁说,“那姐姐不如去问问。”
许栀和:“对哦。”
她伸手探向梅静宁的脸蛋,捏了捏她软绵绵的脸蛋,“静姐儿真聪明。”
梅静宁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像是享受抚摸的小猫一样,等许栀和停手,她睁开眼睛,将身上绑着练画的袖带解开,颇为豪气道:“既然心神不定,我们便去正堂找爹爹吧。”
许栀和被动地被梅静宁牵起来,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
走到门外,两人正好听见了梅尧臣的那句才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官家的旨意。
许栀和惊讶地张开了嘴巴,梅静宁习以为常,她熟稔地偏头道:“爹爹就是这样,要面子。习惯了就好。”
她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梅尧臣听到亲生女儿的这番话,神色一僵。
许栀和朝着他微微俯身,“梅公。”
梅尧臣受不住两个小辈一口一个“恩师”、“师父”的喊,还让他们保留着从前的习惯。
“来啦?”梅尧臣示意丫鬟给她们斟茶,眼珠子转了转,像是急切地寻找一个新的话题结束上一个对话,“对了,今日你们就在这儿多留一会儿,刁娘子出门和友人约着去大相国寺烧香,估摸着过会儿就该回来了。”
梅静宁:“母亲不在?那今日要吃厨娘做的饭菜了。”
梅尧臣好笑地看着她:“你母亲偶尔下厨,真要她日日下厨烧菜,岂不是要累坏她了?”
梅静宁真心实意道:“但我总觉得,谁烧的饭菜都不如母亲好……或许母亲的手艺是独一无二的,谁都不能复制。”
许栀和听着两人的交谈,压低嗓音问旁边的陈允渡:“你说我要不要也学一学?”
陈允渡像是才想起来了什么,眸光向下扫过。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已经五个月了,她身量纤薄,穿宽松的衣服还看不太出来。又或许是他有意无意的刻意忽视。
“不用。”
陈允渡想起冯京和郑獬对自己的笑语,那时候他回答的是“娘子不必下厨”,现在他的答案仍没有改变。
至于微微隆起的小腹……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学。”
许栀和猛地抬眸看向陈允渡。
陈允渡是会做饭的,家常的菜色他基本上都会,甚至能够触类旁通,一些不常见的蔬菜也能依照已有的经验进行处理。从许栀和的视角来看,即便两人流落荒山,陈允渡也能做出果腹且称得上美味的菜肴供两人生存下去。
用上了“学”这个字,他怕不是要朝着潘楼大厨的手艺去。
陈允渡被她直白的目光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了?怎么这么惊讶?”
“没什么,”许栀和悄悄伸手勾起他的一角袖子,捏在掌心左摇右晃,“你还说你不在意,这还没出生,你就记挂着为他学做菜了。”
陈允渡目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她的睫毛正随着她唇齿的张合微微翕动。
像是现在漫山遍野的蝴蝶。
许栀和接着道:“原来有些人还没有出生,就足以叫我沾沾他的光了。”
她特意拿捏着嗓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抱怨和幽然,表面瞧着软如水,实际上带着细密的针。
“没有。”
终于回过神的陈允渡正色,一本正经道:“不是为了他。”
许栀和浅笑盈盈,故意逗他:“我才不信呢。”
陈允渡抬高了几分声音:“当然不是为了他。这几日你食欲不振,我都是为了你。如果一定要说谁沾了谁的光,那也一定是他。”
音量没有控制,梅尧臣和梅静宁齐刷刷地看着这边,一脸茫然。
什么沾光?什么你的他的?
陈允渡在许栀和面前向来没什么自制力可言,比如现在坐在堂中说话,他甚至能听着她的嗓音走神,从而联想到一望无际的春日鲜花。被人看着又何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不顾梅尧臣和梅静宁疑惑的眼神接着道:“我做任何事情的出发点,你都要先考虑自己。”
梅尧臣:“……?”
他隐约记得自己教过陈允渡要学会适量的说情话,许栀和会喜欢,可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梅静宁默默举起了双手,遮在了自己的眼睛前,只留下一道细窄的缝隙。她黝黑圆润的眼睛透过缝隙看着双手交叠的两个人。
许栀和不似陈允渡脸皮厚,她挣了挣自己的手腕,压低声音道:“我信了我信了,我一直都相信的。现在可以松开我的手了吗?”
第138章 一甲 “你们说话。”
梅尧臣干咳一声:“无妨无妨,年轻人感情好,可以理解。”
陈允渡瞥了一眼低声咳嗽的梅尧臣,松开了她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看着许栀和,勾了勾唇:“我当真了。”
忽然,门口突然响起一阵紧迫的脚步声,紧接着众人就看见身穿靛蓝色衣裳的刁娘子着急忙慌地走了进来,梅尧臣被她这阵仗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伸手搀扶了一把她,让她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
刁娘子满头热汗,她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才慌了过来,然后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陈允渡与许栀和,笑着朝两人颔首后,继续道:“今日我不是去参加陆国公夫人组织的赏花宴嘛。”
梅尧臣:“对啊,我还当你会留在国公府用饭呢。”
“呆不得呆不得,”刁娘子连忙摆了摆手,“你们不是外人,我没什么可隐瞒的,这趟我能去陆国公夫人组织的赏花宴还是沾了你们先生的光,他现在受官家重视,我也跟着水涨船高。”
梅尧臣:“倒也没有十分受官家重视。”
“我是说和之前比,”刁娘子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还有,在我说话的期间,不要随意打断我。”
梅尧臣:“好的,娘子你继续说。”
刁娘子张开了嘴巴,眼神空白了一瞬,看向梅尧臣:“我刚刚说的哪儿了?”
“水涨船高。”梅尧臣小声道。
“哦对,正是水涨船高,”刁娘子接着道,“但你们先生的官位摆在这儿,我也不会主动上前和什么诰命夫人处在一块儿,混在人群中和陆国公夫人面前见礼后,便老老实实在亭台中喝茶赏花,别说,国公府的宅子就是气派。”
梅尧臣低声道:“那这辈子有点悬,下辈子我努努力。”
他的声音很轻微,没能引起刁娘子的注意。
刁娘子绘声绘色:“就在我喝茶的期间,门口忽然出现了几个绯衣小郎君,原来这样的宴会赏花是假,叫人相看是真。”
许栀和也曾听常庆妤说起此事,微微颔首,“我听人说起,有些广泛下帖子的宴会,便是给各家夫人下帖子社交,让儿女趁此机会相看。”
刁娘子道:“亏我兴致勃勃说要看花,没想到陆国公夫人是为了少年郎而来,你们知道吧——陆国公夫人有一个女儿,叫做陆书容。”
许栀和联想到前后,猜测道:“陆国公夫人想给陆姑娘物色夫婿。”
刁娘子一击掌,“对啦,就是这个意思,我观摩着,好似陆国公夫人对那些人都不满意,后来听旁边人提起才知道,陆国公夫人相中了探花,给人家下了帖子,但人没来。”
沉默了半响的梅尧臣连忙“哎哟”了一声,“公然拒绝了国公府的宴会,这可真是……”
“你先别急,”刁娘子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看向陈允渡,“听说一甲三人都下了帖子,却一个身影都没有瞧见。”
一甲三人,梅尧臣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你也没去?”
陈允渡:“我已婚配,自然无需再去。”
刁娘子一想,亦觉得合理,她点了点头道:“也是,都是有头有脸的家族,总不能叫自己女儿给人当妾室吧。”
她开解了自己,但想起今日陆书容欲言又止的表情,总觉得她像是有话要告诉自己,但是她走得匆忙,没有找到私下和陆家姑娘见面的时间。
“榜眼已经婚配,状元又是小门户出身,陆国公自然盯上了探花,探花没来,便是这要赏的‘花’没来,整场宴会没什么趣味,期间或许成了几对,但我也懒得关注,便向上称身体不适,需要先行回府。”
许栀和听到此处,略顿,抬眸看她:“期间可发生了什么别样的事情?”
“没什么别样的,”刁娘子仔细回顾着自己的经历,“哦,要说什么特殊之处,应当是有一位坐在国公夫人身边的贵夫人多关切了一句,我应付过去了。”
能坐在国公夫人的身边,身份地位自然非同寻常,刁娘子用贵夫人代称,亦挑不出错。
梅尧臣说:“你不认识吗?”
刁娘子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我父亲官职不高,和母亲出门走动也只在小官之间。汴京城那么多富贵人家,哪能人人都认得?”
梅尧臣悻悻摸了摸鼻尖。
刁娘子接着分享自己遇到的事情,“我提早出来,行经汴河大街,正好遇见了一桩事!当今状元——应当是叫冯京是吧?他在客栈门口被人给堵了。”
梅尧臣腾地一下坐直,另一个则是陈允渡。虽然他和冯京相处还没多少时日,但彼此性情相投,未来在朝要打的交道不会少。
“汴京城里,天子脚下,谁给这么放肆直接堵新科状元?”梅尧臣喃喃道,“不要命了?”
“可不是,八成现在汴河大街还堵着呢,”刁娘子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混在人群中,听到他们说,堵人的那一方抬着红喜轿,是张家的人。”
汴京城中姓张的不少,能被众人口耳相传的张家有且只有那一个——贵妃的母家。
一时间,众人纷纷陷入沉默,一方面觉得匪夷所思:哪个大户人家会直接抬着红色喜轿逼婚?听到张家之后,又觉得合理起来:是张尧佐啊,那就不奇怪了。
刁娘子见众人沉默不语,自顾自道:“我回来时候特意让嬷嬷在旁边瞧着,若是事情态势不对劲,便直接去报官。不是说新上任的开封府尹是个不惧强权的高官嘛。”
梅尧臣咳咳咳:“娘子慎言。”
刁娘子瞪大眼睛:“张尧佐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咱们家不成?”
她声音刚落下,门口忽然跑进来一个嬷嬷,正是刁娘子嘱咐的那个。
时机太过接近,刁娘子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道:“还真能管到啊?”她抬头看了一眼天。
嬷嬷说:“大娘子,汴河大街那边出结果了!连官家都惊动了。”
刁娘子不以为意:“张家是贵妃的母家,官家知道不以为奇……究竟怎么回事,你且细细说来。”
“张三司使带着喜轿堵住状元后,闹得沸沸扬扬,汴京大街被堵住,惊动了同平章事晏大人和枢密副使富大人。两位的马车正好从政事堂往家方向走,他们的马车被堵住了路口,掀开帘子一问,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嬷嬷的语气激动不已,“两位立刻叫人停下了马车,只见晏相公倚马停车,当即写了一封折子,还盖了富大人的衿印。”
梅尧臣:“那这封折子岂不是立刻就能送到御前?!”
这两位可是汴京城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属于说两句话都能影响朝局的存在,他们的折子都是能直达天听的。
嬷嬷说:“正如老爷所说,故而惊动了官家,官家派了两队人过来,疏散了围堵,同时训斥了张尧佐的行为,称其将儿女婚事当作儿戏。”
她压低了声音,“喜轿被风吹开那会儿,不少人都见着了,里头坐着的那位,是张尧佐的五姑娘。本来张尧佐站在那儿,即便我们大家知道了也不敢在后面碎嘴,但官家这道口谕下来,算是揭开了他的遮羞布。”
梅尧臣听完了来龙去脉,深吸一口气,“当真活久见,还能见到张尧佐今日。”
陈允渡沉吟:“不好说,这样大的事情,官家也只是口头训斥,想来并未真正动怒。”
毕竟张贵妃才痛失三女不久,官家哪舍得真的重责张家。
梅尧臣说:“既然晏相公和富大人在,状元应当受不了什么委屈。当真荒谬,发生这样的事情都能草草揭起?算了,你们两个好好的就成。”
他不是圣人,对状元会有惜才之心,但肯定比不上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学生关切有加。
今日但凡是陈允渡叫人给堵了,梅尧臣估计要急得飞上天。
刁娘子见几人眉眼轻蹙,主动缓和气氛道:“幸好允渡和栀和早早成婚,才少了这许多事。”
许栀和弯了弯眉眼。
今天像是听话本一样听了两桩事,一件比一件比话本还要离奇曲折,跌宕起伏,后续时间众人皆是默默消化那句话,用过饭后,两人离开。
路上漫天星子闪烁,沿途的树斜飞出墙,扬起一树浓密树叶。风起时沙沙作响,安宁静谧。
转入巷口,小院前停着两架马车。
许栀和偏头看了一眼陈允渡,他敛着眉眼,鸦羽般的睫毛遮挡了其中流转的神色,像是沉思,又像是放空自己,指尖无意识的轻叩自己的衣袂。
他好像要说什么,但在看见门口的两架马车后,示意她先忙。
这两架马车确实是来找许栀和的。
一架是常家的马车,常庆妤正在门口来回踱步,另一架面生一些,不过很快,马车被人从里面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出水芙蓉般的脸庞。
是陆书容。
常庆妤见到她,直接朝着许栀和飞奔过来,口中热络的叫唤着:“许姐姐!”
许栀和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这么晚还过来?是不是等很久了?”
“没有没有。”常庆妤将脑袋摇得如拨浪鼓,她又看了一眼许栀和旁边站着的陈允渡,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喊道:“姐夫好。”
陈允渡愣了一瞬,微微颔首,“你们说话。”
他体贴地让开了足够的空间。
另一架马车上的陆书容也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来,走近时,正好听见常庆妤咋咋呼呼,略显激动的嗓音:“许姐姐许姐姐,刚刚姐夫是不是笑了一下?”
第139章 关心 “不可能。”
许栀和伸手将常庆妤往自己身旁拉了拉,她的掌心像是带着某种神秘的安抚力,轻而易举让本激动不已常庆妤安静下来。
然后抬眸看向陆书容,微笑道:“陆姐姐,好久不见。”
陆书容的视线落在许栀和落在常庆妤肩头的手上,笑着颔首:“原来栀和与常家妹妹认识,看来我今日要多跑一趟了。”
常庆妤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用力点头。
许栀和见两人一个比一个郑重的神情,“怎么说?”
陆书容询问地看着常庆妤,“是常家妹妹说,还是我来说?”
“谁说都一样,”常庆妤说,“既然许姐姐称你为姐姐,长幼有序,陆家姐姐请说。”
陆书容点了点头,温和的眸子看向许栀和,“今日我母亲设赏花宴宴请各家夫人、小姐,外加上今年的新科进士,其意不言而喻。你夫君虽然没过去,但席间有位夫人对他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
她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表达方式,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补充道:“直白来说,就是有意招他为赘婿。”
许栀和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荒谬,他早已婚配,怎么可能……”
许栀和噤声,突然想起今日刁娘子说她离开的时候有一位贵夫人特意询问她的身体。
陆书容见她沉默,知道她心中有数,“剩下的,便让常家妹妹说吧,她知道的更详细些。”
“瞧上姐夫的是高孟玹,许姐姐,我与你说过的,”常庆妤比划了一下,“她与我年岁相近。”
见许栀和仍旧没想起来的表情,她下了一记重药:“就是喜欢《大唐贞观遗事》的那个!高太傅老来得子,他的儿子比高太傅还要子嗣艰难,所以高孟玹出生后极受重视。”
陆书容在旁边幽幽补充道:“喜欢《大唐贞观遗事》?那不是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
“对啊,”常庆妤用力点头,“许姐姐你当心些,她可不是什么正经人。”
许栀和:“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赏花宴散后。”陆书容说。
常庆妤:“差不多。”
许栀和淡定道:“还没吃饭?下两碗汤面要不要?方梨的手艺很好。”
常庆妤:“要要要!”
表明态度之后,常庆妤紧接着道:“许姐姐,你怎么看着一点儿都不紧张啊!”
陆书容眼神中和常庆妤有着同样的疑惑,但本能地,她选择相信许栀和的淡定,她看了一眼天色。
星子闪烁,浮云遮月。
她的贴身丫鬟南水凑近低声道:“姑娘,回去晚了大夫人会生气的。”
“……”陆书容本还有些犹豫,听到了南水的声音反而坚定,低声喃喃道,“反正现在回去也要被训斥,倒不如随了自己的心意。”
许栀和:“留下吗?要是留下我就去对方梨说了?”
陆书容颔首:“有劳。”
两人在小院中央坐下,许栀和先和方梨知会了一声,又去堂中拿了茶盏出来,见陈允渡站在书案前收拾着东西,与他说了一声现况。
陈允渡收拾东西的动作没停,自然而然道:“那我现在便不出去了。我看今晚你用的不多,要是饿了让方梨多下一些面条。”
许栀和:“你现在使唤方梨可真顺手啊?”
陈允渡脸上难得露出一抹腼腆的神色,他笑了下,“现在她做饭最合乎你的心意……不过未来说不准。从明日开始我能开始领俸禄了,你看着给她多涨点。”
现在方梨的月例已经涨到了二两银子零二百文。
自来到汴京后,隔三岔五许栀和就会借着各种由头给方梨、王维熙和良吉多发月钱。
“这样,那我替方梨多谢你了。”许栀和抬脚凑近他,快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她们还在外面,我要出去了。你收拾收拾东西,可千万别落下东西。”
话是这么说,但许栀和并不担心他的细心程度。说这句话更重要的意图是:她说话期间陈允渡会全神贯注倾听,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许栀和将水壶拎了出去,外面小院中的常庆妤和陆书容十分安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她给两人斟好茶水,朝着厨房看了一眼,方梨利索地揉着面团,王维熙在灶台前烧着火,看起来配合默契。
“说起来,我初次见到栀和,也是在这儿附近。”陆书容端起茶水,浅浅抿了一口。
从她的眼界来看,当中的茶水算不上有多名贵珍稀,不过里面兑了白菊花、炙甘草、陈皮、石斛鲜条和崖蜜,每种分量放置得恰到好处,组合起来有种别样的口感,倒是有趣的很。
这个话题引起了两个人的关注,许栀和抬眸看向她,后者说:“那年我从城外施粥回来,正好看见栀和给一个难民递上了一件薄毯和一碗热水。我想,她大抵是个很善良的人。”
许栀和一开始还听的全神贯注,听到后面,默默低下了脑袋。
这件事情她已经快没印象了。
这句话引起了常庆妤的共鸣,她附和道:“自然,许姐姐最容易心软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心软,”许栀和说了一句,紧接着道,“对了,你们提醒我的事情,我也有话要说。”
此话一出,两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连忙看向她。许栀和在脑海中整理了自己的措辞,将汴河大街被张尧佐让人给堵了这件事道来,其中状元冯京和晏殊晏相公、富弼富大人则一笔带过。
她说的简洁,但两人心底聪慧,顷刻便反应了过来——闹了这样大的事情,现在八成没人敢顶风作案,做出强抢今科进士为婿的事情了。
陆书容闹了个脸红:“是我匆忙,不曾了解个仔细。”
许栀和真心实意道:“怎么会,陆姐姐念在我们一饭、一画之缘分,特意来此提醒,我心中满是感谢。”
常庆妤也点了点头,她性子直,快言快语道:“从前我跟在母亲身后见过你母亲几回,她看着实在太严肃刻板了,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现在看来,陆家姐姐倒不像国公夫人。”
陆书容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她弯了弯嘴角:“这样吗?”
常庆妤:“国公夫人板着脸像个门神,陆家姐姐像个人美心善的菩萨……还请菩萨姐姐不要将此事告诉国公夫人。”
“自然不会。”陆书容说。
许栀和本随意地伸手支着下颌,但某一瞬间,她忽地看见陆书容的眼眸当中瞧见了一丝别样的神色,可当她想要竭力看清之际,却又只剩下一片温柔秋水。
正好,方梨端着三碗汤面过来。
家中剩下的老豆腐和猪肉被剁成了细细的碎末,加上香蕈做底,清汤中面条丝缕分明,上面漂浮着几朵油花,最上方搭着两根青菜。
等候的时间太久,两人都没客气,直接拿起筷子开始吃。许栀和跟着也吃了一点作陪,方梨站在她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驱走蚊虫。
饭后,两家下人分别来催,许栀和将她们送到门外,等马车声消失在巷子中,才伸手捶着自己的肩膀回到家中。
方梨的动作和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她小声说:“怎么姑爷还没进官场,事儿就找上门了?这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吗?”
许栀和思忖了一会儿,才缓慢摇了摇头,“不知道。”
方梨立刻就急了:“啊?这可怎么办啊?”
许栀和:“瞧你,吓成什么样子了?如今科考刚过,他们几个引人注目些罢了,三年又三年,进士不定数,总有被人淡忘的那一日。咱们可别操心那么远的事情……”
方梨:“姑娘你可真是——”
“乐观,但不是盲目乐观,”许栀和说,“你要看见,现在一切正在往好的地方发展……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方梨:“什么好消息?”
许栀和说:“他……你姑爷说要给你涨月钱,并且给你下战书了,说总有一日会烧出比你更符合我胃口的饭菜。”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哪里说的不对劲,连忙纠正:“并非下战书,他只是顺口一提。”
月钱到了一定的数字,概念就会变得模糊,许栀和给钱大方,大事小事喜事都发奖金,她已经很久没有动过自己的匣子翻看里面还有多少银子了,吃穿都有许栀和照应,除了给自己买点脂粉、衣裳,没什么旁的开销。
比起涨月钱,她更关注的是许栀和的后半句话。
“不可能。”方梨说的斩钉截铁,她冷静道,“我和姑娘你儿时就认识,比起先来后到,他可差远了。”
许栀和:“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了,你没有认真吧?”
方梨摩拳擦掌:“当然,我认真了。”说完,她气势汹汹地朝着厨房走去,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回过头,看着许栀和道:“姑娘,明日你和王维熙、良吉去外城看铺子,别喊我了。”
许栀和:“嗯?”
方梨说:“我要去潘楼偷师……啊不是,学习一番。”
说完,她走入了厨房淡黄色的光影中。许栀和伸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哎呀,都怪我这张嘴。”
方梨看着不声不响,还挺有好胜心。
许栀和心中淌过一阵暖流,方梨的好胜心来自于她,她自然不会说什么。她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到了正堂,陈允渡见她脚步虚浮,连忙伸手搀扶了她一把,让她在椅子上坐下。
他蹲下身,伸手不轻不重地揉按着她的小腿腹,抬头看着她:“怎么了?”
许栀和说:“我好像说错话了,我说你准备在做符合我胃口的饭菜上要超过她。”
第140章 厚脸皮 “那可要恭喜娘子了。”……
陈允渡一怔,旋即笑:“不算错,我正有此意。”
许栀和正了正色,“你这副表情,会让我产生我在离间你们俩的错觉。好了不多说了,郎中说了我要早些睡。”
“这个时候你又自觉了?”陈允渡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他步子大,看起来不慌不忙,“昨天怎么没见你这么乖?”
“那还不是你任职调令下来前第一次郑重会见梅公嘛。”许栀和伸手取下自己的一根发簪。
陈允渡自然而然接过手,他熟练地将发簪分门别类,然后出门打了一盘热水回来,将布巾浸入水中,拧干后搭在许栀和的眼皮上。
“温度可还合适?”
许栀和:“有点烫,但是在接受范围之内。”
她松泛地往后靠去,顺势躺在陈允渡的怀中,任其帮自己揉按着太阳穴。等布巾凉了,她的呼吸已经悠长平稳。
陈允渡失笑,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
许栀和醒来时陈允渡已经换上了绿色的官服,他正在戴着官帽,见许栀和支着下巴盯着自己瞧,“吵醒你了?”
“睡饱了。”许栀和缩在被窝里,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瞧。
她的眼神柔软,离近了看,才能看出来是刚睡醒的惺忪。
门口,良吉敲了敲门,“姑爷……郎君,现在要出门吗?”
他掀开帘子,露出半个身子来,朝着堂中道。
许栀和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今日良吉换上了新做的衣裳,靛青色的袍子修身得体,上面没有冗繁花纹,腰间配了一根灰白色的系带。
良吉是听到了房中说话的声响才壮着胆子主动掀开帘子,见许栀和还在床上,立刻便松开了手,他老老实实站在门口,听到了许栀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良吉今日这一身很精神,看着也利索。”
陈允渡眸光掠过许栀和,嘴角微勾:“也不看看是谁选的样式。”
许栀和就近抄起手边的软枕朝着陈允渡丢过去,“谁夸你了?”
陈允渡轻松将软枕接住,上面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他迈开双腿走到了床边将其放下。
许栀和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出声道:“陈允渡。”
陈允渡从容:“我在。”
“……”许栀和幽幽地盯着他,“我发现你脸皮越来越厚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从指尖一寸到双臂展开。
“那可要恭喜娘子了。”陈允渡面不改色。
许栀和觉得莫名其妙:“你脸皮厚我有什么可喜的?”
“恩师说当官脸皮不能太薄,脸皮薄了要不到款项,办不成事。”陈允渡语气淡定,“你官人适应良好,可不得恭喜?”
许栀和简直没耳听,从被窝里探出手来推他,“快走快走!良吉在门口等着你,你可别去晚了!”
陈允渡走后,许栀和伸手捂了一会儿脸蛋,才平静下来,换了衣裳梳洗整齐。
用过朝食后,许栀和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看着方梨:“真不跟我一起去?”
方梨换了一件适合出门的衣裳,头发被梳成了干净利索的包髻,她这副样子不常见,许栀和忍不住多看了她好几眼。
“我……”方梨有些纠结,她一边想要时时刻刻陪在许栀和身边,一边又怕厨艺真的被姑爷超过了去,拿不定主意。
“跟我一道去吧,”许栀和替她做了决定,“这些日子城内戒烟,内城外城不给频繁出动,趁着初夏天气还不算闷热,咱们一道出去走动。”
方梨开始动摇。
许栀和继续加码:“而且你和我出去了,就算有朝一日被他超过了去,也不算跌份儿。对是不对?”
方梨伸手掐许栀和的腰,“好哇姑娘,原来你一开始就觉得姑爷赢定了。”
许栀和被她挠着痒痒肉,嘴角的笑都没下来过,“哎哟,你别闹我,我可没这么说,前些日子秋儿不是说五月上旬要来汴京吗?咱们看完了铺子顺道去码头瞧一眼。”
方梨将自己的包髻拆开,动作迅敏地将散落的青丝拢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许栀和左瞧右瞧,顺势从自己脑袋上拿下一根戴在了她头上。
“这怎么使得?”方梨急忙道。
“怎么使不得?”许栀和拍了拍她的脸,走到了门口。
巷口停着王维熙赁来的马车,他正在和车把式说着话。
车把式年纪不大,脸庞上还带着青涩稚气,王维熙又是个遇人话不断的性子,一路上嘴皮动个不停,直逗得他笑个不停。
许栀和和方梨一前一后出来,抬声问:“在笑什么呢?”
王维熙走到许栀和身边快言快语道:“没什么,姑娘,咱们快些出城去吧。今日外调的官员也要下放了,去得早了说不定还能见舅老爷一眼。”
新科进士的调令是中枢统一发放的,为了方便他们这些初次任职的官员找到地方,特意召了官船将相近地点送到一处。张弗庸前两日知道了任职地点后,便让人递了口信过来。
他即将要去的地方隶属荆南府枝江县,在这一批即将外放的进士中算不上清闲富庶,但比起边陲之地还是要安稳些。他对此很是乐观,口信中笑着说:“能中二甲,已是张家祖宗显灵,枝江虽是个中下县,却胜在物博,我记得栀和爱吃蜜糖柑橘,巧了,枝江盛产柑橘,等日后有机会,舅舅给你种一园柑橘树。”
他说的乐观,绝口不提长江洪汛、蝗灾频发。
许栀和:“差点将此事忘了,幸好你提醒我。”
马车原先计划是先去看铺子,但有了张弗庸这件事,他们先去了一趟码头。到的时候正好辰时末,官漕上站着新科即将下派的官员,个个意气风发,三两作伴交谈。
张弗庸携着家眷,站在了官船边缘,汤娘子牵着张筠康,迎面吹着风。
张筠康闲不住,目光在岸上来回扫动,忽地,他像是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连忙激动地指着下面,高声喊着:“娘,娘!是姐姐!”
张弗庸和汤娘子连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瞧见站在马车边的许栀和,也顾不得旁边两人的交谈,将两只手围成一个圈大声往下喊:“回去吧,回去。”
许栀和循声望去,只能看见小舅舅挥动着袖子。
船行越来越远,连带着船上面的绿色衣袍都变得模糊,直至最后一点儿都瞧不见。方梨伸手扶了许栀和一把,低声安抚道:“舅老爷此行是上任,是喜事。”
许栀和:“知道,我只是想说,小舅舅的官帽好像戴反了?”
方梨惊了一下,“啊?不会吧?汤娘子可是最细心不过的人了!怎么会让舅老爷犯这样的事?”
人都走了,这个问题自然没人能解答,或许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当值,再镇定的人也会忍不住分心走神。许栀和摇了摇头,对两人说,“没事儿,在船上的日子还长,总能发现的。去铺子吧,订下来后一直拖着没来看。”
王维熙:“姑娘,秋儿掌柜还没来,这边一直是我在盯着的,前些日子雇了些附近的帮工洒扫,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番。”
许栀和点了点头:“难为你现在两头铺子跑。”
“这算什么?”王维熙毫不在意,“潘楼街上那铺子算是顺路,里面的装饰也按照姑娘您的要求装点了,其中潘楼潘郎君出了酒窖五间供使用,年底分一成银,常家没有酒窖铺子,投了一千两记在账上,也是分一成银。”
许栀和脚步一顿,“嗯?什么时候的事儿?潘光不是说要安排人进去添置掌柜、帮工,要年底两成利吗?”
王维熙一拍脑门:“哎呀,忘记和姑娘你说了。原先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前两日姑爷瞧见了公文,重新拟了。”
许栀和前几日忙着作潘楼街铺子的图纸,又逢绵长雨日,索性不怎么出门。
“真是稀奇,”许栀和说,“潘光那么精明的人,能同意陈允渡新拟的公文?”
王维熙:“具体的不知晓,但听雨顺说,那日咱家姑爷像是路过一般走入潘楼,然后给潘光算了一笔账,算完帐后,姑爷说有没有他提供的酒窖和帮工,他也能找到,潘郎君就同意了。”
他省略了一句话没说。当时雨顺还模仿着潘郎君道:“榜眼啊榜眼,你要是不去当大官,做生意想来也是一流的……不如快些递了辞呈,速速跟着我一道开店吧?”
许栀和想到了什么,道:“那我明白了,他算学学得极好。”
王维熙笑道:“正是。”
外城和内城极不一样。巳时三刻,肉铺案板下穿油布围裙的屠夫正拿牛耳尖刀剔着红白肉,连着几个小摊贩卖着零散香料和药材,墙根阴影里,独眼老丐晃动着豁口的陶碗,不时地看向街口,渴盼遇见达官贵人施舍几个铜板,好饱了肚子。
选定的铺子旁边支着一张旌旗,上面写着一个硕大的“讼”字,前头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见马车在周遭停下,连热络地招呼:“娘子可要写讼状?我这儿代写讼状!包打赢开封府官司!”
许栀和掀开帘子,瞧了他一眼。
王维熙附耳低声道:“一直在这儿摆摊,赶都赶不走。那状纸我瞧了,字写的还不如我呢。”
闻言,许栀和问:“那便是个徒有虚名的了?这样占在铺子前面,多少也有些影响。”
“可不是,”王维熙摊了摊手,“可惜我没他脸皮厚,赶他不走。”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现在铺子没开门还好,要是开门了还有这么一尊大神坐在这儿,可就为难了。”
许栀和想了想道:“虽然宋律不禁设摊贩,但要是影响了铺子经营,报官也能处理。他不是说代写讼状包打赢嘛,你稍后在邻边走动,问问可有真信了的百姓。”
王维熙:“不会吧?姑娘,那状纸还能信啊?”
“说不准,”许栀和说,“外城不比内城,识字的本就稀少,遇见了事儿一慌,不定就病急乱投医了。”
王维熙听完她的分析,颔首道:“我晓得了,姑娘放心。”
他说完,掀开马车的帘子,从上面一跃而下。本期待张望的中年男人见到这张熟悉面孔,顿时失去了兴致:原来是铺子的管事回来了。
说来说去老三套,催着他离开。他不听,又能奈何?中年男人翘起了二郎腿,口中吹着哨子。
王维熙泥人脾性都被惹出两分怒气,他啐了一口,回过头朝着许栀和告状:“姑娘,你瞧瞧这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