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意外 “怎么办呢,陈允渡?”
许栀和一时间怔在了原地,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好在,医馆近在咫尺。
依旧是除夕那日问诊的医馆,老大夫坐堂,旁边两个学徒兢兢业业地辨别着草药。许栀和走进去的时候,学徒正摸准了老大夫写字不注意他,于是暗戳戳打了个哈欠。
谁料,看着上了年纪的老大夫反应意外地敏捷,他动作灵动地探出手重重敲在学徒的脑门上,斥责:“专心些。”
许栀和步子微不可察地一顿。
她虽然没有那一日的记忆,但对老大夫几句和他慈爱面容极其不像的说话风格还留有浅薄的印象。
还是熟悉的味道。
老大夫本还想接着训斥,但门口的两道人影遮住了光,他只剜了一眼悻悻摸鼻的学徒,其中的意思很明显:看在有病人过来,我先不与你计较。
学徒揉着脑袋,将许栀和与陈允渡请入门。
老大夫经手的病人太多,对两人并没有留下印象,他瞧了两人一眼,“谁看病?”
两人行动自若,都不是皮外伤,且气血看着尚可,他一时间分辨不出来是谁问诊。
许栀和自发地走到他面前,和他大眼对小眼,“我。”
老大夫应了一声:“伸出手来。”
许栀和乖巧地伸出手,在老大夫把脉的期间,她抬头看了一眼陈允渡的脸庞。
后者微凉的掌心轻搭在自己的肩上,微微垂下的鸦羽遮去大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大夫瞧。
片刻后,老大夫收回手,他沉吟半响,执起手中的狼毫在白纸上落字。
许栀和看着他眨眼间写了小半页纸,心底有些惴惴不安。看大夫这沉重的神色,难不成自己并非是有喜,而是旁的病症?
“大夫,”许栀和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看着老大夫,“我的病严重吗?”
“唔。”老大夫三指轻叩脉案,笔下速度丝毫没有放缓,一张写完,另起一张。期间抬头看了一眼许栀和,见她神色惶然,板着脸道:“尚可。”
许栀和:“?”
老大夫说:“你山根青隐,先天命门火衰,本元怯弱。子时胆经耗目劳神,致少阳生发之气受遏;辰时脾经旺而饮食敷衍,空釜添薪终难化精微,非长久之事。”
许栀和没听懂他说的内容,但不妨碍他语气中强烈的斥责意味传入自己耳中,然后囫囵分析出他批评的点。
晚上不睡觉,白日不起床,身体虚弱,需要调养。
“除此之外,”老大夫见她一脸低落,一改刚刚疾言厉色的模样,“滑脉如珠走盘,应指流利,乃任脉气血充盈之征,他一切都好。”
陈允渡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发出“噼啪”一声,是骨节相撞发出的声响。
许栀和还来不及消化,就被声音吸引了过去。与她一样盯着陈允渡瞧的还有老大夫,他捋着自己稀疏的几根胡须道:“你也是的,娘子身怀有孕,也不在旁边多加照料,反任她昼夜颠倒。”
陈允渡:“是我失察。”
老大夫还想说什么,然后后知后觉想起来腹中的小孩才足月不久,怕是今日这对年轻的小夫妻才知道这个消息,于是讪讪闭嘴,转了话题。
他是看着许栀和说的:“虽然你这段时间过得颠乱,但好在他倒是乖巧顽强的很,并没有什么事情。我刚刚开了方子,温养十日,调整作息,按时用朝食。就算不为着孩子,对自个儿身子也没坏处。”
老大夫的语气很和缓,带着长辈的关切。
许栀和莫名眼眶泛酸,她默了一会儿,才问:“只用喝十日吗?我看……看其他人不都是从刚开始喝到生产吗?”
“情况不同,你身子骨好得很,现在不用喝。”老大夫摆了摆手,“等到后面月份大了,我再帮你开药。”
许栀和点了点头,“多谢大夫。”
“这有什么可谢的。”老大夫和善地看着她,“小童帮你抓药,我有些话要嘱咐你官人。”
陈允渡看向老大夫,正好,他也有一些话想要问大夫。
他低声对许栀和道:“我很快回来。”
一夜过去,她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因为听到陈允渡的话,她眨了眨眼睛,点头:“好。”
老大夫带着陈允渡去了后室。
在单独面对陈允渡的时候,他脸上并没有带着笑容。在医馆坐堂问诊数十年,他不笑的时候脸上自带一种沉稳、肃然。这样的情绪感染到了陈允渡,让他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
陈允渡:“大夫要说什么?”
老大夫口中一番话说了数十年,见陈允渡主动询问,也不藏着掖着,徐徐道:“娘子有孕十分辛苦,衣食住行方面,你身为郎君,需要多加注意。现在天气寒凉,她所用的被衿,衣裳、鞋履,都需要干爽,长晒,若是可以,最好缝制艾绒软垫供她使用……”
他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地提及。说完后,他喝了一口手边学徒刚刚呈上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后,道:“你可听明白了?”
话是这么说,但老大夫的心底已经做好了被接着提问的打算。陈允渡不是他接诊的第一个初次成为父亲的郎君,也不是第一个听他稍显冗长“注意事项”的郎君,没听清楚很正常,他也没想着有人第一遍就能记全。
陈允渡:“明白了。”
“要是有什么模糊的,问我……嗯?”老大夫眯起了眼睛,盯着他,“你都记住了?”
陈允渡思忖片刻,像是消化和复习刚刚老大夫耳提面命的内容,然后坦然抬头看着他,一字不差地将大夫刚刚说到的内容复述出来。
老大夫原还有些将信将疑,听到后面,神色越来越惊讶。
“这样好的记性,不学医可惜了。”老大夫摩挲着掌纹,又瞥眼背几味药材都吃力的两个学徒,踟蹰道,“不知郎君可有想法随我学医?”
陈允渡神色淡然地回望他,笑意浅淡而疏离。
也是,这样好的记性,便是想要埋没都难。老大夫想通,苦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两个学徒笨憨,但他尚还有些年岁好活,总能教的会。
想明白的老大夫道:“从前有郎君能够愿意听我说完这些的,都十不足三,能一次就记下来的,更是前所未有。看在你这般耐心的份上,我还想与你多说两句话。”
陈允渡:“大夫请说。”
“第一句,记得住,也要做得到。”老大夫微顿,“第二句,现在还不是时候。”
陈允渡抬眸看着他。
“哎呀,并非是我卖你关子,”老大夫别过脑袋,“只是现在胎儿尚未成形,说这些为时过早。”
陈允渡:“那要到什么时候?”
老大夫唔了一声,似真非真道:“得到十月了。”
差不多是孩子刚出世的时间。
“那时候如果你愿意,我再说与你听。”
陈允渡垂眸片刻,问:“和谁有关?我娘子,还是……他?”
老大夫指了指自己的肚皮。
意思是和肚子里面的孩子相干。
“那算了。”陈允渡瞬间失去了求索的欲望,“不说也行。”
老大夫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刚刚复述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小子背有关妻子的部分十分郑重,背到有关孩子的部分则是一笔带过,草草结束。
陈允渡不在意自己现在在他眼中是个什么形象。他只是想起了刚刚在外面的时候,老大夫说的就算不为了孩子,对自己也是好的。
这就够了。
老大夫经历了一系列的惊讶,呆愣,欣赏,无语和气郁,情绪大起大落之后,他缓缓平复心情,渐渐地,他似乎察觉出了面前郎君的意思。
他遣散了在旁边看着的小学徒,语气带上了一抹复杂:“恕我直言,小郎君你是不是……”
他话音消弭的恰到好处。
陈允渡没有遮掩,“此事正是我想询问大夫的。和她成婚之后,我曾让郎中开药,避免她年少怀胎。但——”
后面的话不需要他说全,大夫也明白了。
“你服药?”老大夫瞧着他的神色,又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对他说,“伸出手来。”
陈允渡伸出手。片刻后,老大夫道:“确实用过药。”
“那为何?”他语气中带上一抹急迫。
“傻子。”终于扳回一城的老大夫面上带着淡淡的笑,“什么事情都不是绝对的。给你开药的郎中也没唬你,只是孩子的到来属于意外。”
后面其实还有半句话。两个年轻人气血方刚的,身体又没毛病,次数多了,时间久了,便是能起到效用,也要打个折扣。
但这样的话说出口调侃意味过重,稍有不慎就会显得为老不尊,老大夫选择了闭嘴,同时心照不宣地朝陈允渡眨了眨眼。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大夫道,“放宽心……我观你娘子神色,倒是接受良好。”
陈允渡任他说了个尽兴。
他说不上来自己心情是怎样的,复杂中带着一丝懊恼。明明两个人的欢愉,但意外出现的时候,是她承担。
陈允渡出来的时候,许栀和看着一本小人书。
小人书,指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小人。刚出生的小孩金贵,抱托的姿势讲究,沐浴的水温讲究,入口的食物讲究……许栀和忍不住回忆自己儿时,原来养大一个孩子这么难?
学徒看出她深深的疑虑,主动宽慰道:“娘子也别害怕,娇气有娇气的养法,糙也有糙点儿的养法。师傅说了,你的脉象很好,将来生下来的孩子一定抗造不娇气,不哭闹也不生病。”
许栀和有些哭笑不得:“那……借你吉言?”
陈允渡在门口站的时间有些久,他的视线落在许栀和的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之后,她的小腹会微微鼓起,里面会孕育出一个肖她或他的小人儿。
最好像她。
许栀和看完了小人书,合上书后,看见站在阴影中的陈允渡,朝他招了招手。
陈允渡走到她身边。
“大夫找你说了什么?”许栀和压低声音问。
“一些衣食住行上需要注意的地方。”陈允渡如实回答,他视线落在她捧着书上,“在看什么?”
许栀和在心中回答:人类幼崽饲养手册。
“养育小孩的注意事项,”许栀和将册子递给他,忽然起了一丝逗弄他的心思,软着嗓音道,“不过需要注意的东西也太多了,我实在记不住……听学徒说,这样的册子还有好多。”
学徒茫然地看着许栀和。
许栀和接着道:“怎么办呢,陈允渡?”
“我记,我看。”陈允渡看出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笑意,但仍旧愿意从善如流,“娘子怀孕已然辛苦,出生之后再要你操劳,那我岂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半蹲下来,伸手勾住许栀和纤细的指节,“怀胎辛苦我不能为你分担丝毫,出生后你也不必心疼我。我们拉钩为证。”
许栀和看着两人交缠在一处的指节,呆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陈允渡对着自己说了什么。
她有些意动,主动伸手勾住了陈允渡的手,用自己比他小一号的手包裹住他的手掌,“其实我们刚成婚的时候,你带我去陈家村……你还记得吗?”
陈允渡记性很好,“记得。”
“那时候,你在院中,教导侄儿陈录明写字,后来去了厨房,袅袅烟雾遮挡你我视线,”许栀和慢慢地叙述,“我对你说了一句话,你追问我我说了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陈允渡的耳边:“如果以后你成为父亲,想来应当是个很温柔的人。”
旁边围观了全程的学徒捏着鼻子幽幽开口:“两位,恕我打扰,医馆还有旁的病人呢。”
许栀和一囧,连忙让陈允渡付清银钱,拎着药方和打包好的药材离开。
第122章 消息 “震惊不会消失,但会转移。”……
回去路上,一切寻常。
许栀和路过曹婆肉饼的时候,没忍住诱惑,示意陈允渡去买几个回来。后者在脑海中回顾了一番老大夫对自己的告诫,尤其是饮食篇章:入口的东西需要干净,外面的东西谨慎对待,但没说完全杜绝。
陈允渡买了肉饼,还花了五文钱在旁边的花摊买了一束被细细麻绳缠绕的木兰花。卖花的女孩看着十二三岁,蹲在墙角,阴影投下来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十分惊讶的。
紫色的木兰一束可换白银,她弄不来,只能去附近的野山上面找些早发的白木兰花。期间还要和采药的小童争执,最后从战利品中挑挑选选,用麻绳缠绕成一束,指尖洒上水珠。
从卯时到现在,一个半时辰过去,她一束也没有卖出去。
陈允渡拿起一束木兰花,清雅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付清钱后,朝着许栀和走过去。
许栀和伸手接过花束。
虽然是最常见的白玉兰,但眼前的这几朵样貌极好,一看就知道被人精心挑选。玉兰先开花后长叶,为了好看,小女孩还扎了一小捆青草进去。
不伦不类,又古怪好看。
家中,方梨正在将刚炸好的金酥薯蓣盛出来,王维熙在旁边配合着将其放在特制的木桶中,见到许栀和与陈允渡回来,两人习以为常地打了声招呼。
许栀和嗯了一声,坐在旁边没打扰辛勤工作的两个人,等两人将满满的薯蓣装好,才用一种非常淡定的语气简略说了自己和陈允渡刚刚做什么去了。
方梨和王维熙:“知道了……”
然后两人同时转头看向许栀和,“啊?”
许栀和看着两人如出一辙的惊讶,自然地摊了摊手,“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其实知道这个消息也没什么,生活还是要照常过的。”
方梨:“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姑娘你不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平静了些吗?”
顿了顿,她在心底补充道:还有姑爷。
许栀和的内心早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掀起一阵风暴,现在看见方梨和王维熙合拢不上的下巴,诡异地产生了一分过来人的淡然。
她回以微笑,然后施施然回到了房中。陈允渡落后一步,紧随其后跟着进来。
只留下王维熙和方梨面面相觑,徒留一肚子话不知道怎么说。好在两人并没有憋屈太久,急着上门来找陈允渡的良吉就出现了。
方梨和王维熙像是饿了五六天的狼,看见良吉身影时眼睛中泛着绿色的光。
后者被两人的眼神弄得莫名其妙,情不自禁往后瑟缩:“姑娘和姑爷呢?”
“先别说这个,”方梨微笑,“有旁的更要紧的事。”
良吉只觉得他们现在有些搞不清轻重缓急,无奈道:“还有什么事情比现在面见姑爷更重要?知不知道还有一个月就要殿试了?”
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身为年长者的说教意外。但很快,他就露出了和之前两人一样的神情,如遭雷击。
震惊不会消失,但会转移。
……
屋里的许栀和摊开了画纸,但脑海中一时间有些空白,她放空了一会儿,任命地将其卷起来放在一旁的竹筒中,转而拿起了一本话本子。
陈允渡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许栀和可以理解他现在复杂难言的心情,于是面不改色地翻着话本。
可视线过于明显,和从前克制又内敛的感觉完全不同——被这样注视,像是阳光汇聚成水天一线的金矢,让她有种被燃烧的错觉。
半响后,许栀和放下手中的书册,偏头看向陈允渡,“请问你殿试是不用考了吗?”
陈允渡白皙俊雅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无措。
这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神色。
他掩耳盗铃一般拿起一本书册,整个人像是一只炸毛的兽,头顶上仿佛飘荡着几个大字来回播放:在学了在学了。
许栀和托腮看着他耳边泛起的红色。
陈允渡重整了思绪,很快投入诗书之中。今年省试的题目又出现新的角度,他要抓紧这段时间多学习一些。
许栀和怕影响他,拿着话本去了外面,一出门,便看见三双直勾勾的眼睛盯着自己瞧。
“良吉来啦?”许栀和一如寻常和他打了声招呼。
良吉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半响,他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姑娘。”
他已经被方梨和王维熙同化成功。
许栀和略一点头,见他双目失神,想了想后问道:“很难以接受吗?”
“不,不是。”良吉在自己的脑海中搜寻了一番措辞,“只是觉得很意外、也很惊喜。”
许栀和没有再说话,扳着自己手指头算。这个消息还需要告诉小舅舅小舅母,梅公刁娘子,常庆妤乃至桑伯……
他们当中,每个人都有可能出现良吉这样的反应。
她耸了耸鼻子,忽然觉得有些麻烦。
也不全是,因为她能想象出小舅舅和小舅母知道这个消息后惊讶又欣慰的样子了。
“方梨,”许栀和思考的时间很短,做出决策很快,“晚些时候你去和小舅舅他们说一声这个消息。”
方梨应了一声,“那娘子,需要去一趟梅府吗?”
“特意跑一趟显得太郑重了,”许栀和的脸有些红,她看向房门,“等陈允渡自己去说吧。”
方梨一眼看出自家姑娘的羞赧,也不拆穿,动作麻利地就出门了。
王维熙看完全程,如梦初醒,连忙挑上木桶朝着鸿胪寺去了。
只剩下良吉。他轻车熟路地将两缸水挑满,将院子打扫干净,拿起剥下来的竹子皮编着竹篓等物件。许栀和坐在门前的木椅上躺着晒太阳,间或翻一页书,良吉忙着手上的活,时不时会用一种探究的视线看向许栀和,然后编织的动作更快了些。
方梨的腿脚很快,第一个知道消息的汤昭云马不停蹄地跑了过来。
张筠康跟在她的身后拔腿狂追,渐渐的,两个人消失在方梨的视线当中。
方梨从一开始的试着追,到后来一脸无所谓地抬腿慢慢走。去的路上她已经用掉了大部分力气,回来再想跑得那么快,根本做不到。
只是她很意外,看着小家碧玉,温温柔柔的汤娘子,有朝一日竟然能跑出这样一往无前的架势。
方梨思忖时,一骑绝尘的汤昭云已经到了小院门口。
她收敛了自己如同猛虎下山一般的气势,在门口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然后露出一抹恰到好处、温柔又不失坚定的微笑,缓缓抬步走了进来。
“栀和。”
许栀和险些以为自己幻听。距离方梨离开才过去一会儿,现在的代步工具有限,汤娘子哪能这么快就出现在门口?
一定是自己幻听了。
一道阴影遮去了暖洋洋的日光,汤昭云伸手拿走了她的话本,语气温和:“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好。”
真是小舅母。
许栀和回过神,起身和汤昭云打了个招呼:“小舅母。”
“这么客气做什么。”汤昭云将话本放在一旁,又想起张筠康跟着自己过来,于是又将话本置于高架之上。
以张筠康现在的身高,是绝对够不着的。
做完这些,汤昭云看向许栀和,眼神关切:“现在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许栀和被她郑重的态度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如果不是今日瞧了大夫,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汤昭云:“那很好,不闹人才省心,当初我刚怀上筠康的时候,可没少遭罪。”
她一边说话,一边示意许栀和不用拘礼,坐下听她说话。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还好。”汤昭云道,“筠康活泼康健,看着他一日日长大,我只余下欢欣。”
她正说着,话语中的主人翁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先朝着许栀和唤了一声姐姐,然后幽怨地看向汤昭云,“康儿竟不知道娘亲居然能跑这么快。”
汤昭云:“你才几岁,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张筠康一噎,转而看向许栀和,“姐姐,白鹿洞书院门口有两棵大榕树,等他五岁了,我带他去掏鸟蛋。”
“自己不学好就算了,还敢带坏弟弟妹妹……”汤昭云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张筠康伸手抓着汤昭云的手腕,小声呼疼:“娘,娘,我不敢了……还有,那不是弟弟妹妹,而是小外甥呀!”
弄错辈份的汤昭云茫然了一瞬。一时间不知道该继续教训张筠康,还是感慨岁月易逝,光阴如梭。
……
还在客栈中呼呼大睡的张弗庸丝毫不知他用来补觉的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贡院里头的日子太苦,他吃不好,也睡不好,好不容易结束了,只想着在客栈中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是第二日的下午,余晖透过客栈的窗棂洒在地上,衬得一切都蒙上光晕。
睡的时间太久,他口渴的厉害,咕噜咕噜喝了两杯茶后,他扬声喊了几声汤娘子的闺名。
没有回应。
连带着张筠康也不见了踪影。
张弗庸觉得奇怪。客栈中的杯子小巧精致,不是用来给人喝茶的,而是给人品茶的,他还没有解渴,但眼下知道汤娘子和张筠康的去向显然比喝水更重要。
他放下茶杯,推开门下楼,走到一楼的柜台前。
“请问掌柜可曾见到我妻儿?”
掌柜正在核对着账本,听到声音,抬头朝着张弗庸看了一眼。他对张弗庸还有印象,是从别的州府进京赶考的举子。
举子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算不上珍稀,但到了州府,足以被乡邻百姓尊称上一句“举人老爷”,省试结果未出,他很愿意和举人结个善缘。听到问题后,立刻放下手中的账本,招来两个小二,询问汤娘子的下落。
其中有一个小二瞧见了,他摸着脑袋道:“身穿藕粉色的衣裳……啊,那位娘子好像是跑掉了。”
张弗庸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后文。忍了忍,没忍住,“你娘子才跑了。”
笑话,他和汤昭云伉俪情深,怎么可能!
掌柜也附和道:“你好好说,若是不知,休得扯谎诓骗老爷。”
那位娘子他是见过的,温和端庄、举止娴雅、进退有度,一看便受到良好的教育。
店小二顶着落在自己肩头上的两道沉甸甸视线,心底一万个委屈,他指着门扉道:“我没有诓人,我今日上午当真瞧见她跑了出门。若是一字作假,便叫我一辈子填不饱肚子。”
掌柜悚然一惊,连忙捂住店小二的嘴巴,气虚道:“老爷莫急,我喊些人帮着一道寻找——”
他话音未落,被他捂住嘴的店小二忽然激动起来,伸手指着门外。
掌柜和张弗庸同时朝他指的方向望去。
夕阳下,身穿藕粉色的娘子不慌不忙,牵着七八岁的小童朝着客栈方向走来。
掌柜松开了店小二,朝着张弗庸道:“娘子回来,老爷可安心了。”
“辛苦。”张弗庸道谢后,朝着两人走去,“你去哪了,我刚刚醒来不见你,心底急坏了。”
汤昭云轻车熟路地压下紧张兮兮的张弗庸,引着他回到客栈二楼房中。
她和张筠康各自占据了方桌的一角,张弗庸不明所以,坐在了汤昭云的对面。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沉肃,他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声。
汤昭云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张弗庸大脑还处在刚睡醒的懵怔,他笑呵呵道:“娘子休学小二诓我。”
汤娘子不错眼地盯着他,笑:“方梨亲自来的客栈,我也亲去了,此事重大,我缘何诓你,还是说……你不信我?”
张筠康原先还是一脸看好戏的姿态,听到汤昭云的后半句,连忙将呲着的大牙闭上,安静如鸡。
这个家中,生气发怒的爹爹固然吓人,但声音含笑的娘亲才是真正一切的主宰,在武侠话本子里面,若说爹爹是个不顾一切的莽夫豪杰,那娘亲就是风轻云淡而又一切尽在掌握的盟主。他深谙这个道理。
张弗庸鬓边微湿,语气艰涩道:“娘子,我绝无此意啊。”
汤昭云低哼了一声。
张弗庸趁热打铁,又说了几句好话,直将汤昭云哄出笑颜,才放下心开始消化刚刚汤娘子话语中的内容。
他忽然猛地一拍桌面,站起身就要往外走,“陈家这小子!”
“回来,回来!”汤昭云拦住他,“你做什么?人家年岁到了,感情正酣,要你过去画蛇添足?”
张弗庸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瘪了瘪嘴,小声道:“那小子长得好,对栀和也好,但……但我就是心底有些过不去。”
汤昭云真心实意发出疑问:“栀和喜欢就可以了,要你过意的去有什么用?”
第123章 放榜 “舅舅放心,我省的。”
张弗庸沉默良久,无言以对。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挺好。
现在省试结束,最难的一关算是已经熬过去了,最大的好处,大抵是殿试以后不会像从前那么忙碌了。
张弗庸对陈允渡的一切都是带上了严格的审判要求,但对于他读书这一方面,没什么可挑刺的。梅公的自幼教导和己身的勤奋好学,他对于陈允渡能通过省试一直持着乐观态度。
汤昭云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知道他想通之后,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都这么晚了,你去了反而打扰栀和休息。我之前不叫醒你跟着一道去,就是怕你咋咋呼呼。”
张弗庸一动不动低地听着汤昭云的训斥,前面他一脸的虚心,听到后半段,他弱弱地抬头,“有一说一,没喊醒我是因为娘子你只顾着自己惊讶了吧,根本没想起来还有一个我。”
汤昭云:“……瞎说什么。”
唯一知道真相的张筠康避开了和亲爹的眼神交流。
……
日暮时分,许栀和捏着鼻子将熬好的中药喝下去。
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味道。除了襁褓之际,她从小到大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很不习惯。
她舌尖被麻痹的瞬间,心底忽然想起在宛溪梅家老宅那会儿见到梅馥宁家常便饭般喝茶的姿态,眸中有一瞬失神。
只有亲口喝过,才知道其中有多苦。
长痛不如短痛,趁着其他器官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快速一口气喝完。
下一秒,一颗软绵绵的糖塞到了许栀和的口中。
舌尖先触及一层单薄的糯米纸,融化之后,清甜的糖膏绽放,是梨子味。
许栀和用虎牙咬碎了糖膏,瞬间,浓郁的甜味在唇齿间蔓延。她将碗放在一旁的木桌上,看向俯身站在自己面前的陈允渡,“糖,你什么时候买的?”
“下午,”陈允渡将手中握着的小罐放在桌上,“里面是梨膏熬成的糖块,里面加了贝母、蜂蜜和枇杷叶,还有润肺之效。”
许栀和将陈允渡喂的那一颗嚼吧嚼吧咽了下去,“怪不得。”
说着,她伸出手,准备再拿一颗。
如果是糖她会犹豫,但知道了是浓缩版梨膏之后,她毫无心理负担。
“不可多食。”陈允渡犹豫了一瞬,伸手将小罐往自己方向挪动。
拒绝许栀和是一件难事,但现在他要学着做到。总不能上午才对着老大夫复述,晚间就食言。
许栀和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陈允渡做了什么。
对梨膏的渴望完全被陈允渡的行为挤占,她心中并无气闷,反而觉得很有趣——“你是在制止我吗?”
毕竟眼前人一直以来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果有一天她突发奇想要去天上摘星星,那么他也不会露出轻慢的神色,而是去找梯子。
陈允渡:“是。”
他在心中酝酿的说辞。比如梨本身性凉,大量食用可能伤脾胃,尤其是体质虚寒的人……
许栀和:“那我听你的,你肯定不会害我。”
陈允渡打的腹稿忽然没了用武之地。月光下的许栀和看着乖巧,整个人都透露着全然的信任,不仅不追问原因,还似乎从被他“管束”的状态中品到了不一样的乐趣。
如果许栀和这副全然信任的姿态给到其他人,那么陈允渡大抵会好几日睡不着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现在这份信任为他而生,正应他永不会欺骗她和伤害她。
陈允渡将小罐交到许栀和的手中,“大夫的药一共开了十日。我便只托人做了十日份的量,一日一颗,等吃完,也不需要喝药了。”
许栀和握着手中的小罐,“知道啦。等下交给方梨保管。”
方梨细心,最重要的是,可以防止自己监守自盗。
虽然陈允渡已经明说了只够十日份,但如果她真的提前吃完,他还能眼睁睁瞧着她愁眉苦脸不成?
决定好梨膏的去向之后,许栀和托腮看向陈允渡:“你今日……能看得进书吗?”
陈允渡微微沉吟,“上午有些分心,下午好一些。”
当事情无法改变的时候,良好的接受不失为一种明智的决定。
许栀和:“真厉害,我今日看话本都有些分心。哎呀,本还想着好好在家睡一睡懒觉消磨时光,但大夫特意说早睡早起……”
陈允渡听着她一连串的抱怨,心底出奇的平静和安定,他不动声色弯了唇角,“谨遵医嘱。”
“我知道。”许栀和说,“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还有他呀。”
陈允渡纠正:“没有也是一样的。”
许栀和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和陈允渡纠结,毕竟两天一夜过去,他视线里依旧只装着她,至于肚子里那个,也会顺带着想起来。
陈允渡走到她身边,动作轻柔地将她抱起来,“现在,你该回去睡觉了。”
许栀和:“现在才酉时末,我从未睡过这么早!还有,我可以自己走,你突然抱我做什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陈允渡依次回答,“两三步路确实可以,但我怕有人不肯回去。”
许栀和:“……你现在能耐了,我说不过你。”
陈允渡莞尔:“怎么会?我只会一直陪着你。”
陈允渡将她放在被窝后,端了个凳子坐在她身边,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手中的一卷书。如果不是许栀和怕熄灭更多的灯火伤眼,大有还能再熄灭一盏的架势。
许栀和放松地躺在柔软的被窝中,侧过头看向靠墙的那一侧,睡意模糊之际,她猛地响起来汤昭云嘱咐她的话,又急忙转头看向陈允渡,“小舅母说梅公和刁娘子那边,你找个适当的时间不经意提起即可。不要刻意,三个月内不会有长辈见怪。”
说完,她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只剩下陈允渡琢磨着她提到的不经意和不刻意。
……
汴京城二月底,春意染上街头巷尾,沉寂了一整个寒冬的蜂蝶重新流连花间,热闹非凡。
这日天刚亮,汴京礼部南院东墙下的青砖地上已叠满凌乱脚印,数百举子裹着褪色襕衫蜷缩墙根等待着省试放榜。
鼓楼传来三声闷响,朱漆仪门訇然中开,两队朱衣吏捧着杏黄绢帛鱼贯而出。
许栀和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偏头对其余人道:“这便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陈允渡安静地保持倾听状,一旁的张弗庸则略显不安和局促,他想要探头张望,又不敢真的瞧见官吏张贴榜书,眉头都打结了。
汤昭云:“行了,又不是第一年考了,大不了咱们就回白鹿洞乡下教书去。”
张弗庸苦哈哈一张脸:“对,不管成不成,我都不考了,回乡下教书去。”
他搓了搓手,扯了一把陈允渡,“你随我一道去看。”
陈允渡被抓住,看向许栀和,温声道:“我去去就来。”
许栀和被他凝望,想了想后道:“……别紧张,要是没考上,我陪你一起去乡下教书。”
汤昭云扑哧一声笑出来,“行了,若是一个乡里有这么多举子抢着去,十八年后的省试定然挤满人。”
张弗庸一步三回头地扯着陈允渡去了。
两个人一走,马车里头突然安静了下来,汤昭云表面上虽然不显,但指尖狠狠揪住帕子,其中的紧张不安不言而喻。
汤昭云面对张弗庸的时候能笑着打趣,可现在只剩下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见许栀和担忧地看着她,道:“我没事。”
“只是你小舅舅已经考过两回,这是第三回,若是还出不了结果,他难免受挫。”
当年张弗庸凭着自己的身板和才学得到了她父亲汤夫子的认可。彼时他尚且年轻桀骜,满腔意气,后来屡试不第,嘴上说着天生我材必有用,但夜深无人的时候,也会发出一声叹息。
她身为他的妻子,比谁都明白。
不过张弗庸从不在她和张筠康的面前表露自己的沮丧和灰心,永远带着笑脸,坚称自己总有一日能考中。
“他心底愧疚的很,觉得是他耽误了我,”汤昭云说起这段往事,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可这又算什么呢。大宋疆域何其广阔,寒门士子数不胜数,其中还有考了七八回垂垂老矣都没考中的,他啊,就是给自己压力太大了。”
许栀和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撒娇一般道:“小舅母,你和小舅舅感情真好。”
汤昭云素雅的脸上浮现了一抹薄红,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是挺好的。”
榜前挤满了急着看名次的举子和代看的小厮。
张弗庸拉着陈允渡,动作熟练地引着他在人群中穿梭,并慷慨地分享着自己两年来的经验:“要挤到前面去,讲究的就是一个快狠准,你要是客客气气,别人就会挤上来,不仅不能上前,反而要被挤出去。”
这都是他第一次上汴京总结的血泪教训。
陈允渡:“可是,等前面人看完,不都能看见了吗?”
张弗庸:“你懂什么,争先不争后。”
话音刚落,官吏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都散开些,不要拥挤。”
张弗庸一抬头,正好和一双眼睛对上,他停下了自己见缝插针的脚步,老老实实站在了人群后面。
“是个意外。”张弗庸说,“但这个方法很实用的。你下次……罢了,你当没有下次了。”
殿试可是官家亲考,在崇政殿答题,集英殿唱名。今年还格外开恩,启用紫宸殿。那时那需要学子一个个挤破脑袋去瞧名词,自有大内内监依次宣读。
陈允渡谦虚道:“今年佼佼者众多,我未必十拿九稳。”
张弗庸呵笑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反驳,忽然听到人群当中传来语气截然不同的呼喊。
“啊!我中了!我中了!”
“老太爷保佑!苍天啊苍天!”
“怎么会……怎么会……”
第一批看到榜文的书生,神情各异,见到有榜上有名者,笑容不止,形貌癫狂,哈哈大笑,其他人却没有流露轻慢的态度,而是一脸艳羡。至于当场嚎啕大哭者,则勾起书生心中戚戚然,连带着脚步都变得迟疑。
高呼着“我中了”的郎君被人挤了出去,背后有牙郎拽住他褪色襕衫,他收了京城富商的银钱,打算撮合一段佳缘。
榜下捉婿。
张弗庸忧心忡忡地看着陈允渡,他是知道省试开榜的风气的,陈允渡这张脸,就算头顶上写着“已成婚”,也有不少富商会垂涎不已。
失策失策,就不该拉着他一道过来。
张弗庸想了想,压低声音告诫陈允渡:“稍后看完榜,你紧紧跟着我,切莫走丢了。这汴京不少富商都是混不吝的,管你有无妻室,看中了就抢着将人带回家,你待会儿可仔细些。”
顿了顿,他补充道:“要是沾了其他女子的脂粉味,别怪栀和再不搭理你。”
陈允渡端正了态度,“舅舅放心,我省的。”
见他郑重当了一回事,张弗庸才放下心,他踮起脚尖,顺着最右边望去。
最右边第一名写着“冯京”二字,下面注解着其籍贯信息:鄂州江夏县,字当世,父冯式,祖冯仁,本贯江夏县崇阳乡。
第二个,李藻,开封府祥符县,字清渠,父李昉,祖李覃。
张弗庸心底微微急迫起来,刚要说些什么,忽然就看见了陈允渡的大名——
太平州峨桥县,陈允渡,父陈大江,祖陈闵树。
张弗庸呆滞了一瞬间,强撑着自己不要露出过分明显的笑容,怕自己的欢呼声吸引到虎视眈眈的富商们。
第三名,可真给他长脸!
第124章 考虑 “你管第三叫尚可?”
陈允渡也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他看了一会儿,转而看向排在自己前面两个人名。
这两个名字都是全然陌生的。如果说省元冯京是州府人士,那么排在第二的李藻便是正儿八经的开封府人士,却也属于默默无闻的那一类。
他心底明白,除了前两个,连带着太平州出身的他,估计在众人眼里也算是地方考上来的寒门士子。
旁边人的交谈声传到了陈允渡的耳中,“当真怪哉!范参知之子范纯仁、太常博士吕通的孙儿吕大防、翰林学士吴润之子吴申,竟然一个都没能名列前三甲!”
“刚刚我倒是瞧见了范小郎君的名字,不偏不倚正在第十。至于你说的后面两位,到现在还没瞧见名字呢!”
他们嘀咕了一声,又安静下来,找寻自己的名字。
张弗庸强行压下自己快要压抑不住的唇角,拉着陈允渡道:“今年卧虎藏龙,咱们去后排找找。你眼神好,帮我多瞧着些。”
众人挤破了头想要往前看,后排虽然拥挤,但比起前排,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两人还算顺利地走到了后排,最后一名的旁边题字:四百九十八。
皇祐元年的省试,一共录下了四百九十八人。如果没什么意外,他们将会在半个月后参与由当今大宋天子亲自主持的殿试,被授予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的称号,然后庙堂之大,四处任职。
张弗庸心底感叹了一声,今年他因为金陵大雪来得比众人晚些。登名那时候,已经排到了六千人开外。准备参与省试的举子自然不止六千人,其中还有不少在路上突遇其他状况导致在州府取得了解状,却没办法及时赶在省试之前赶到的,还有到了京城后身体不适,没办法准时入贡院参考的。
六千多人坐在贡院,已经是初步筛选,拉开千人左右的差距,现在省试一考,更是十不存一。
每七八人中,只一个人能上这张榜。
张弗庸越想,越是觉得腿软难当。好在旁边的陈允渡稳稳当当地扶着他,才没有当场软了腿脚,跌落人群。
不是他,自然也有旁人。旁边有人连声哀嚎,呜呼一声,当场晕了过去。有豆红色衣裳的官吏及时走进来,将人担去了医馆诊治。
张弗庸咽了一口唾沫,对陈允渡说:“允渡,我眼前像是有小虫子在飞,看不清楚……你帮我仔细瞧瞧,要是没有,便跟我说考中了四百九十九。”
四百九十九,是要让觉得宽慰更多,还是惋惜更多,无从得知。
陈允渡一只手搀扶着他,同时抬眸朝着榜单望去,一列列的往前看去。
一张纸看完,张弗庸的身形更佝偻了些。
这是倒数五十名的范畴。
陈允渡本想继续扶着他去,但一转头,就看见张弗庸又哭又笑的一张脸。
“舅舅在此稍候,我帮你看便是。”陈允渡思忖片刻,对他说。
张弗庸的腿上已经没了力气,听到他的嗓音,咬牙点了点头:“也好,也好。”
一面墙上三张纸,陈允渡看完了最后一面墙,然后动作自然地往前面移动。
张弗庸想要喊住他,这里都没有自己的名姓,那后面自然就更加艰难了。
“算了吧允渡,”张弗庸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准备回乡下教书的准备。他朝着人群中个子高大十分显眼的青年喊道,“别看了,咱们回……”
“找到了——”
陈允渡的眼神忽然顿住,偏头朝着张弗庸扬起一抹浅笑,“恭贺舅舅,三百二十四。”
“去。”
张弗庸呆滞地看着陈允渡。
陈允渡重新看了一遍,核对完信息无误之后,走到张弗庸的身边,重复了一遍。
张弗庸还觉得自己身处梦境当中,“你说真的,真是我的名字?你可别诓我……”
陈允渡听着他快要哭出来的嗓音,道:“舅舅放心,允渡绝无虚言。”
“真考上了,真考上了。”张弗庸神神叨叨重复了两遍,忽然拔腿挤开人群,走到陈允渡刚刚站着的位置上眯起眼睛一个个打量,瞧见自己名字的刹那,忽然流下眼泪,无声又哀恸。
他任眼泪流了下来,片刻后,想起来外甥女婿还在旁边看着,又讪讪抬袖擦了擦自己的眼眶。
“我太激动了,”张弗庸看着陈允渡道,“你这样一考就中的,自然不知道我心底有多煎熬。”
陈允渡没有让自己强行共情张弗庸大起大落的心情起伏,他沉默了一瞬,嗓音温和道:“现在,恭喜舅舅得偿所愿。”
张弗庸破涕为笑,“这是好事儿。这是好事儿!走,咱们快些回去,等下一道去潘楼吃饭,我请客。”
陈允渡将袖中的帕子递给他,“擦一擦,舅母和栀和看见了,难免担心。”
张弗庸望着素青色的帕子,鼻尖又忍不住开始泛酸,但他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没有再一次哭出声。
他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通,然后看向陈允渡,紧张兮兮问:“她们当瞧不出来吧?”
陈允渡对视着他的眼睛,微微颔首。
得到陈允渡的点头,张弗庸放下心来,拽着陈允渡想要离开这片地方。
尽管两人全程没有大喜大悲的神色,但陈允渡出挑的身量样貌和气质依旧吸引到了不少牙人和小厮,他们眼尖地围堵了上前,高声喊着:“小郎君,小郎君,我家老爷想要招你为赘!”
张弗庸将陈允渡往自己身后挡了挡,“他已经成婚了!”
“不打紧不打紧,我家老爷说了,若是小郎君愿意休妻另娶,愿以黄金百两以迎!”
另一家富商小厮不甘示弱:“小郎君还是瞧瞧我家吧,我家娘子女儿众多,个个容色倾城,若是小郎君愿意,以红袖添香,不求正妻名分,但愿长随小郎君身边。”
“我还是瞧瞧我家吧!”
“……”
张弗庸朝陈允渡瞄了一眼,见后者神色冷淡,丝毫不为之所动,才默默移开视线。
看吧,这便是他一开始最担心的事情。京城富商才不管什么礼仪道德,见到了好的,便想着不管不顾往自己家中抢,甭管现在承诺了什么,先把人请回家才是要事。
让张弗庸比较诧异的是,陈允渡的名词都还没泄漏,就已经能吸引来这么一大片人的哄抢了。
这要是说出了名次,今日两人算是别想安稳地走出去了。
张弗庸眼珠子一转,对众人道:“可我这外甥也只一个,你们哄来抢去,总不能将人分了七块。今日放榜,举子贡生不胜数,还有其他良缘可供选择,诸位可别因小失大啊。”
有一家不死心地问:“刚问小郎君名次?”
张弗庸沉着脸色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神情。
盯着他瞧的各家小厮琢磨了一番小郎君这是没考好还是没考上,但正是这愣神的刹那,张弗庸抓紧机会扯着陈允渡跑了,直冲着马车而去。
小厮抬脚追了几步,见两人健步如飞,又泄气地回来,继续捞着相貌堂堂的有才之士。
反正今日的举子便像是洄游滩涂边的鱼,只要愿意耐下心,再次也能捞一个举子回去当个乘龙快婿。贡士固然好,但雪中送炭供养举子三年后再战,也不失为富商的策略之一。
没必要紧盯着一个有了妻室的不放。
陈允渡和张弗庸上了马车。
张弗庸对着前面的车夫道:“走,去潘楼。”
自他们上车时就一直默不作声观察两人的汤昭云挽起一抹笑,“怎么,看样子是大喜事。”
张弗庸也没扭捏,“那可不!”
他用力地伸手将汤昭云搂在了怀中,然后小声如叹息一般说:“今年,考上了。”
汤昭云一怔,旋即回抱住他,“考上了就好,考上了就好。”
许栀和见小舅舅和小舅母抱在一起,下意识地准备移开视线。
但她心底为小舅舅感到高兴。
见两人默默无声地抱在一处,许栀和将头靠在陈允渡的肩头,伸手握住他的掌心,“你……怎么样?”
陈允渡回握住她,“尚可。”
和汤昭云抱在一起的张弗庸瞬间分开,他说:“你管第三叫尚可?”
汤昭云:“允渡竟然是第三?”
盯着两道关切的视线,陈允渡纠正自己的措辞,“那便是……挺好。”
张弗庸幽幽道:“……罢了,可能梅公和我理解的尚可不太一样。”
许栀和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是知道陈允渡性子的。
曾经的少年将自己的许诺一点点变作了现实,还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张弗庸严肃了一瞬,又重新恢复了笑颜,“今日开怀,咱们一道去潘楼吃一顿。六年前我就垂涎潘楼招牌醉香鸭,今日总算能吃上了。”
汤娘子道:“这样的喜事,是应该的。筠康还在家中睡着,我去将他接过来,你们先去潘楼占个位儿,今日人多,去晚了怕是没空位了。”
张弗庸闻言,立刻道:“我陪你同去。”
汤昭云瞪他一眼,压低声音,“你身为长辈,不在潘楼点菜付钱,跟着我跑什么。”
张弗庸闻言,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好像也是。”说完,他看向许栀和与陈允渡,“对了,梅公那边……”
陈允渡道:“晚间时候我再同栀和一道过去。”
张弗庸本想说不必这么麻烦,梅公对陈允渡有授业之恩,那就是一家人,正好可以接过来一道吃饭。
但他的荷包不允许。
汤昭云道:“何必晚间多跑一趟,说起来是我们的不是,来汴京这许多天,都能上门拜见梅公。今日正好,一道邀请过来。”
许栀和压低声音对陈允渡道:“那便一道请来吧。到时候我们先垫付些,不叫小舅舅和小舅母为难。”
陈允渡感受着许栀和说话时落在自己耳畔的风,极轻地嗯了一声。
另一边,汤昭云也轻声和张弗庸说着话,“你傻啊,梅公是允渡的授业恩师,咱们身为亲缘长辈,本就应该事先拜访,可现在一拖再拖,已经很不应该了。哪能一直让孩子们自个儿出面。”
张弗庸何尝不知道,但这一趟路途颠沛,他实在没有多余的银钱了。
“可银子……”
汤昭云想了想道:“这不必担心,我出行前带着一些撑场面的簪子镯子,稍后去接康儿时,我顺道将其抵押,应当能换下不少银子。”
张弗庸:“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见允渡的授业恩师和几根簪子,孰轻孰重,你心底没数?”汤昭云笑了一声,“相公,你日后可是要进官场的人,总不至于这点东西都看不清。”
张弗庸低叹一声:“娘子,我欠你太多。”
汤昭云摆了摆手:“夫妻之间,本为一体,说这些可就没意思了。你若是觉得对我不起,以后多寻些物件逗我欢心。不与你说了,我须得下车了。”
马车在一处巷口停下,汤昭云轻巧地下了马车。
许栀和看了一眼恨不得冲出去追上的张弗庸,轻咳一声,“小舅舅,再过一个路口,允渡下去接梅公和刁娘子了?”
张弗庸回神:“好,不过去了之后,别急着将人请出来,潘楼人多,未必能有位置。等马车回去消息。”
片刻后,陈允渡下去。马车上只剩下两人。许栀和看出张弗庸的紧张,主动讲了讲梅公和刁娘子的为人,最后总结:“小舅舅不必担心,他们都是极好相处的性子。”
张弗庸面部肌肉放松了些:“那就好。”
马车在潘楼几丈远的地方停下。
今日的潘楼门前挤满了人,马车不通,许栀和与张弗庸下来走了一段路,才进了门。
店小二走到两人面前,“两位可有订座?”
张弗庸身为长辈,主动上前一步,“还未曾。”
店小二神色为难道:“那这可就不好办了。今日客人众多,连一楼大堂散桌都被坐满了。”
张弗庸脸上露出了一丝窘迫,“这样。”
幸好留了个心眼,让陈允渡没有第一时间请人回来。否则梅公和刁娘子来了却没地方落脚,那场面真是不敢想象。
可,潘楼人满,樊楼估计也没空位。
许栀和扯了扯张弗庸的袖子,“没关系,潘楼既然没有空位,总还有旁的地方,吃食都是次要,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处就好。”
张弗庸伸手揉了揉许栀和的脑袋,知道她在宽慰自己,笑着说:“舅舅知道。”
他转过身,心底责备自己办事不周,嘴上道:“没事儿,舅舅知道还有一家店的味道不错……”
正说着,忽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嗓音清脆。
“是许娘子吗?我家主人特意留了厢房,可供使用。”
第125章 沾喜气 “尽力而为。”
顶着张弗庸探究的视线,许栀和回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雨顺心底咯噔一下,不会都第三次了,她还没有记住自己吧。
他正要张牙舞爪比划自己是谁时,许栀和犹如天籁一般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雨顺?”
雨顺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是我是我。”
张弗庸看着两人打哑谜一样的说话方式,问许栀和:“这是?”
许栀和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哦,他呀,名叫雨顺,还有个兄长叫做风调,都是潘楼主人的人。我之前与潘楼主人有些过节,不过后来说开了……”说完,她望向雨顺,“是这样吧?”
雨顺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上次自家郎君和她见面的场景,沉默了一会儿说:“确实,都是误会。”
自家郎君表面上说着要离远些,实际上还不是眼巴巴地念着放榜当日他们可能会来潘楼,然后特意叫人空出一间厢房?这样说来,自己也没有说胡话。
张弗庸张了张嘴吧,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是先惊讶地问许栀和什么时候和潘楼主人打上了交道,还是先问她既然和潘楼主人闹过不愉快,却还是选择了这一家?
他正为难,眼前还是年轻的小郎君露出虎牙,笑容灿烂,“兄长来了!”
风调看了一眼兀自傻乐的雨顺,轻咳一声,朝张弗庸与许栀和微微俯身,“此地喧嚣,主人露面会引起轰动,还请两位随我上楼说话。”
张弗庸想起外甥女和潘楼主人有过节,又想起两人冰释前嫌。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答应。
许栀和安静地看着面前风调,点了点头:“带路吧。”
越往上走,酒楼的装饰也越发精致辉煌,珠帘纱幔,丝竹声声。有瑞脑清香,袖舞翩跹。
张弗庸好几次被戏文唱词吸引,但想起前面一脸淡然的许栀和,又板正了脸色,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谨记自己是许栀和的舅舅,不能给她跌份儿。
他看了一眼两人之中更单纯憨傻的雨顺,压低声音问:“你也是楼里的伙计?”
雨顺挺了挺胸膛,“那哪能,我可是郎君的侍卫。来这一趟,是专程为了接到许娘子的。”
张弗庸在心底给许栀和比了一个大拇指,脸上神色越发淡定,“这样啊。”
雨顺等着他的后文,比如说好奇许娘子为何与郎君产生了纠葛,但这人迟迟不问,似乎随口问了一句,就失去了兴趣。
和她外甥女一样,关心的时候主动开口,不挂在心上的时候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风调推开了房门,一板一眼朝着里面禀告:“郎君,许娘子和她舅舅来了。”
门内很快传出回应,“请进来。”
嗓音如珠玉落盘,尽显圆融。
许栀和对张弗庸道:“小舅舅,您先进。”
张弗庸愣了一瞬间,立刻挺直了腰杆子,踏进了房门。清雅的熏香萦绕,桌上秘色汝瓷瓶中斜插着一束红梅,桌前坐着一个天青色衣裳的郎君,姿态闲适,温文尔雅。
潘光站起身,朝着张弗庸微微颔首,“张举人……哦不,应当是张进士。”
按理说现在的张弗庸还不能被人称作进士,毕竟他现在还有参加殿试取得名次,被张贡士更加稳妥。贡士介于举人和进士之间,一般能被人喊的,也就在省试到殿试的这半个月里。
但潘光一开口就是进士。
张弗庸保持了一路的淡定有些撑不住的趋势,“这,这……”
潘光面带微笑:“迟早的事情,讨个好彩头罢了。若是张进士不嫌弃,我跟着许娘子辈份称你一句舅舅?”
张弗庸瞬间警惕:“那还是算了。”
先不论自家外甥女和他的过节,光是今日陈允渡的表现,便是人人都想凑上来咬一口的香馍馍。他后续能帮到的越来越有限就算了,要是给小辈添乱,倒不如趁早收拾包袱回乡下教书。
“行了,按照规程喊吧。”许栀和适时出声,“我小舅舅真才实学,还担心你半个月后没机会吗?”
张弗庸:“正是这个道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许栀和的后脑勺。
外甥女今日的妆容很漂亮,没有过分张扬,也没有刻意素雅,极好地将她的年轻俏丽显现出来。身上的衣裙和从前许府见到的料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从前缎子裙洗了再洗、补了再补,现在身上的衣裳已经足够买下十几件了。
现在,外甥女将他护在了身后,虽然她的肩宽远远不足以将他完全笼罩在身后,但仿佛只要她站在前面,一切都很安定。
张弗庸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那个以前还需要他庇护的小姑娘,已然迎风生长,亭亭玉立。这只是开始,在未来,她会成长成一个参天大树,将她珍视的笼罩在树荫底下。
为她感到骄傲的同时,张弗庸不免又低落了几分:自己能给予她的照拂,越来越有限了。
潘光没有强求,顺着许栀和的话头道:“也好,好事不怕晚。许娘子,张贡士请坐。”
他招呼两人坐下后,对着风调吩咐了一系列菜肴。
雨顺凑在许栀和的身后,小声道:“这都是潘楼的特色菜。加在一起耗费……”
许栀和伸手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雨顺捂住自己的嘴。
张弗庸没听清两人的交谈,他正在欣赏着房中的布局,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在汴京城买得起宅子,也要这么装饰。
又过了片刻,张弗庸借口解手,离开了厢房。
他一离开,厢房中其乐融融、岁月静好的气氛骤然淡了下来。潘光直接收了自己唇角弯起的弧度,面无表情地看着许栀和:“可不是我特意留的厢房。”
许栀和随意瞥了他一眼,“哦。”
“你就没旁的想问?”潘光盯着她,见她一脸无所谓,心底漫上了一股憋屈的味道。
他闷着声音道:“是子舆,他找到我的,不然我才不记得有你这号人。他说,今日放榜,你和你夫君有可能来潘楼吃饭……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放榜后到潘楼和樊楼吃饭也算老传统了!”
许栀和:“没什么,你继续。”
潘光:“……”
他想不通自己什么时候丧失了主控权。
“说到哪儿来着?”潘光接着道,“对对对,是子舆让我空一间房出来。他说,若是你带了旁人,便供你们使用,若是只你和你夫君两人,则差人与他说一声。”
说完,房中安静了下来。
潘光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水,润了润自己的喉咙。
许栀和看着他,“怎么说到这儿就停了,依照你的性格,不趁机说常家郎君心思深重了?”
潘光道:“我觉得你说的对。背后说人,很不应该。最重要的是,木已成舟,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许栀和纠正他:“是猜到我能想到这一层吧。”
潘光嘿嘿一笑,然后道:“看破不说破。许娘子觉得我心术不正,我认,但他常子舆又是什么好人?还不死心地想要和陈小兄弟结交呢!”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动静,张弗庸步履虚浮地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坐下,嘴唇透着一股苍白。
张弗庸坐立不安,欲言又止地看着许栀和。
刚刚他下去瞧见了账单,那金额,根本就不是他现在能够负担得起的。
落后一步的雨顺走到潘光的身边,低声道:“郎君,张贡士下楼净手后,转道去了柜台。”
潘光了然,朝着张弗庸道:“我和栀和是好友,今日张贡士来此吃饭,寒舍蓬荜生辉,怎好叫您破费。”
许栀和看着潘光一脸的自来熟,有些无语凝噎,不知道该先反驳好友,还是先反驳寒舍。
张弗庸:“那不成,该多少就是多少。”
他没钱不错,但是栀和有钱啊,在自己家人面前落个面子,总好过欠人家的。
许栀和:“是了,小舅舅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常郎君的好意,下次去了常府再与他当面致谢。对了,潘郎君没有旁的事情吗?”
潘光站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衣袍道:“没有了,你们吃的开心。”
他离开之后,张弗庸的坐姿立刻松泛下来,他捶了捶自己的肩膀,道:“看样子,你们关系还行?”
许栀和想了想自己和他的几面之缘,中肯道:“还好。现在算是朋友吧。”不太熟那种。
张弗庸笑吟吟地看着许栀和,发出喟叹:“没想到小栀和都和潘楼主人认识了,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而且他看得出来,两人的交流当中,是外甥女占上风多一些。
许栀和歪了歪脑袋,“小栀和?这什么称呼?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厢房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刁娘子和汤昭云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推门进来以后,陈允渡先将几人安排落座,再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许栀和的身边。
张筠康坐在她的另一边,许是有旁人在,他表现得很是拘谨。
他好奇地眼神扫过自己父亲,然后见后者站起身作揖:“您便是梅公吧。允渡和栀和在家中常提起你,得益于您的教诲,允渡才这般有出息。”
梅尧臣起身:“何须这么客气,这都是允渡自己肯学,我不过是他求学路上的启蒙人。”
张弗庸:“您真是太客气了。”
许栀和看了一眼聊得热火朝天的两拨人,偏头问陈允渡:“路上遇见的?”
陈允渡颔首:“是。路上遇见小舅母。趁他们说话,我寻了个空挡,说是账先记在我们名下。”
许栀和夸赞了他一句:“做的不错。”
陈允渡弯了弯嘴角,稍顿,接着道:“对了,刚刚去梅府,梅公和刁娘子知道你怀孕这件事了。”
许栀和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么突然?”
“确实突然。”陈允渡道,“刁娘子盛情难却,晒了一批松山银针和菊花茶送与你,说是喝了明目,我觉得是个机会,便趁机说了。”
其实真正感到突然的,应当是梅尧臣和刁娘子,原先听到他得了列榜第三,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听到栀和怀孕后,梅尧臣失手碎了一个茶盏。
刁娘子则淡定一些,她掰着手指头算着日期,微笑道:“时候不错,等你殿试完毕,领了职位安定下来,正好迎他出生。”
陈允渡想起那日许栀和细细叮嘱他的神情,补充道:“不过栀和有些害羞,还请梅公和刁娘子不要逗她。”
……
早晚要知道的。
许栀和说服自己,端了桌上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刁娘子和汤昭云相见恨晚的谈天声传入了许栀和的耳中,两人说的内容围绕着如何照顾好正在妊娠的女子。
不可冷不可热,凡是要处处细心,多走动走锻炼。都是她们切身总结出来的东西。
梅尧臣和张弗庸见过后,两人也跟着说起来了,谈及之事无外乎子女的教导,期间梅尧臣点名说小话的陈允渡和许栀和:“你们两即将为人父母,多学着些。”
刁娘子:“应当是我们说的更重要吧。启蒙那都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两人同时看向许栀和。
许栀和笑容乖巧,端水道:“都重要,都重要。”
人已经来齐,桌上陆续摆上了精致的菜肴。最打眼的莫过于中央那碗炖猪蹄。金黄璀璨,汤汁浓郁,光晕如同玉石,皮肉软烂,香气勾人。
这道菜有着好听的名字,叫明玉蹄。
除此之外,还有鹿髓,炙羊肉,银鱼鱼脍……鱼脍做法复杂,金橙皮切丝,蟹膏为底,缀上梅花装点,一口下去,鲜掉牙齿。名字亦高雅,霞蔚金齑玉脍。
是那种小二拿了菜牌过来,都不知道这道菜是什么真容的菜。
许栀和尝了一口,明白了贵有贵的道理。
色香味俱全,火候恰到好处。
在不思考今日一顿饭吃了多少钱的情况下,大家都吃得心满意足。
他们也没坐马车,走在路上。
最先到达的是张弗庸一家,客栈位置离得近。
梅尧臣今日小酌了几杯,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他看了一眼正在前头说话的汤娘子和许栀和,低声问他:“日后做什么打算?”
陈允渡:“殿试。”
“殿试之后呢?”梅尧臣接着问,“是想留在京中,还是去州府?”
陈允渡的视线落在许栀和的背影上,“京城。”
他自己是无所谓的,但不想栀和跟着他一起奔波走动。
他回答的太快,梅尧臣愣了一下,才道:“啊!你可算想开了。年前开封府府尹告老还乡,但年关诸事繁忙,官家指了包学士权知开封府,现在听说从四京新调任了一个官员上来,连带着空出了一堆职位,急缺人手,想来留在京城,机会也更多了些。”
陈允渡认真倾听。
梅尧臣:“不过,你若是考中了一甲,便是没遇上这官员调动,也能留下。”
按照往年的经验,一甲者进士及第,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初授七品京官,多为大理评事,将作监丞。天子近前,前途无量。
二甲多为总人数的前百分之六到十不等,按照今年的情境,当有四五十人。对外称为进士出身,授选人阶,官职从八品至正九品不等,多为一地县令、主簿。
剩下皆归属于三甲至五甲中,统称为同进士出身。这个阶段,初任地方佐官、低级幕职,或守选候阙,也就是等待有了空缺职位后,将人点过去就职。
这套五甲制度是真宗咸平三年确定,迄今四十九年。
四十九年里,一甲总共也就51人。梅尧臣并非不相信陈允渡的才学,但凡事还是要做足万全准备才是。
陈允渡:“梅公放心,我明白。”
梅尧臣手指在袖袍中摩挲了一番,想说什么,最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尽力而为。”
将梅尧臣和刁娘子送回去后,两人才相携回到家中。
方梨、良吉和王维熙等在院中,听到声响,立刻围了上前,嘴里好听的讨喜话像是不要钱一样滚落。
“维熙卖完薯蓣特意瞧了榜,姑爷名字赫然在榜三!姑娘,姑爷当真了不得!”那榜上字太多,有些字王维熙还不认识,比如第二名后面的“藻”字,好在,不影响他数清姑爷排第三。
良吉也笑道:“院前槐树上那窝喜鹊一大早便开始叫,我当有什么,原来是早早知道姑爷高中,叽喳贺喜呢!”
许栀和被三人簇拥着,笑着挨个点他们,“行了,等下每人都来我这儿拿个红封,沾沾喜气。”
方梨听到红封,笑容更灿烂了几分。
第126章 裁断 “你说谁没才能呢!”
省试之后,便是紧锣密鼓的殿试。
时逢清明,天街小雨润如酥,潮意氤氲,顺着门缝的新插的柳枝弥漫至房中。
窗外的树草遇水生发,碧绿如洗。方梨将隔夜蒸好的艾草青团从竹屉拣出,青面团子上沾了一层淡淡的糖粉,她捡起几个,端到了正堂中。
她的鞋履沾着地面上的水痕,跨进门后没有第一时间朝着许栀和而来,而是跺了跺脚,等脚上的水干了,走到她身边。
“姑娘,你尝尝看。”
许栀和正在看书。家里的话本前两日看完了,常庆妤上次见她的时候说着准备送来,但清明时节雨纷纷,怕书受潮,一直耽误着。
她现在正在看的,是陈允渡带回来的民俗话本。
体裁类似于《楼兰观》,写某一地之见闻,但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有着浓烈爱恨情仇的故事,而是不同笔者用自己的视角游历山川湖海,见到不同的人与事。
而这一类书,许栀和在书斋没怎么瞧见,她暂且将这些散篇按照地域和风格归纳为《北宋边裔风土考》和《西行考》。
现在她正在看的,便是西南溪峒诸蛮一带的故事。他们虽然属于大宋的一部分,但因为距离汴京太过遥远,所以保持着被宋统一前的习俗面貌。当地的驻守官员镇抚亦称为酋长,即“树其酋长,使自镇抚”,岁输“溪布”三匹、蜜蜡三十斤代赋税。
方梨见许栀和脑袋微动,似乎下一秒就会从书中抬起头,耐心等了一会儿,谁知道许栀和越看越入迷。
她主动捏起一枚青团,送到了许栀和的唇边。
许栀和回神,抬头不好意思地朝着方梨弯了弯眉眼,就着她递过来的动作咬了一口。
枣泥的馅料,红枣蒸熟后去掉皮核,掺着零星的松仁碎末,调以蜂蜜。一口下去,清甜润口。
许栀和将手中的风土录合上,专心致志地拿着青团吃了起来。
一枚青团还没吃完,院口忽然传来了一道嘈杂的声响,紧接着,是王维熙上前交涉的声音,安静了片刻后,复又响起。
许栀和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
自从早睡之后,她每日差不多辰时左右就会自动转醒,有时候更早一些,卯时六刻就能起。
现在才辰时末。
上次这么闹出这样的响动,还是礼部的人亲自上门找陈允渡。通过省试的人要到崇政殿参与殿试,届时他们要面对的乃是君王,举止方面当格外注意。礼部除了负责登他们的名讳籍贯,同时还要教授他们“四拜三叩”之礼,四拜为初入殿、受题、交卷及辞退。
这些是贡士都需要习会的。除了四拜三叩,省试前五十比寻常进士多一个修习内容——“俯伏听旨”。这属于可能出现的内容,官家阅卷之后垂问,作答时需保持腰背挺直,笏板握于掌心,前额距三寸。
人已经进了院中,听着,快要走到正堂门口。
宅院小存在这个问题,门口走过商旅、货郎,或是别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要是像常家一样光宅院建成便占地数亩,则无此忧。
来人在门前站定,嗓音透过布帘传了进来,“许娘子安在?”
许栀和放下了小半个还没吃完的青团,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糖粉。她抬高了声音回问:“何事?”
嗓音轻灵悦耳,似春风荡过湖面。
“是这样的,”来人咳了一声,“今日卯初,开封府来了一家人报案,说是昨日夜里被人打了。”
昨夜?
许栀和抬眸和方梨对视一眼,昨夜风雨如晦,他们一家人没有出门,都在屋里揉粉搓面。
方梨:“是不是弄错了,我家姑娘并未出门——”
“知道知道。今日来的是苦主一家,府尹大人垂询了几句,已经揪出了伤人者。此事本与姑娘无关,只是伤人者母亲称——她是娘子的嫡母。”
他说及此话,顿了顿,为难道:“娘子已然出嫁,本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但是那妇人在堂上大喝小呼,说你不孝,说陈贡士阳奉阴违,背信弃义。”
许栀和的脸色冷了冷。
大宋重视孝道,将“不孝”的罪名叩在许栀和的头上,便是判个流放都不为过。
陈允渡又刚考上贡士,一个背信弃义的帽子砸下来,是想毁了他的仕途。
“所以,还请娘子与我们去一趟开封府吧。”衙役建议道,“有什么误会,娘子与家人说开也好。”
免得真因为这样的小事,毁了光明前程。
方梨听到“不孝”两个字的时候就涨红了一张脸,说姑娘不孝?他们又算什么?
许栀和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她深吸一口气,微微朝着衙役颔首:“我明白,还请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
衙役:“那还请娘子快些。”他说完,走到了院门口等待,任斜飞的雨丝落入自己的衣襟,染湿一片。
许栀和换了一身衣裳,方梨在旁边帮她整理着衣袖,轻声说:“姑娘,去喊上良吉吧。”
良吉现跟在陈允渡的身后听学,他不算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但随着省试尘埃落定,那些他不欲理会的人情往来、生涩诗文,也变得要紧起来。跟在进士的身后,总不好胸无点墨。
算来,他们差不多有三年时间没有见过吕氏了。良吉有身手在身上,能护得住人。
方梨心底考量着,寻思日后也让王维熙跟在后面学一手。
许栀和:“开封府衙役众多,衙门里面我自然无事。让维熙喊上他在回来路上接我,今日落雨,不必急切。”
她有预感,这次见吕氏,不会很快结束。
天边,远远传来隆隆雷声,雨水砸落在瓦片上。
方梨拿了两把伞,一把递给了衙役,一把撑开将许栀和完全拢在伞下,临走之前,她与王维熙嘱咐了一句,后者脸色严肃,知道其中轻重。
雨水浸湿了许栀和衣袍的下摆,将兰花的绣纹映得越发明亮。
走到开封府门口时,许栀和回头看了一眼,路上星星点点遍布着十来个小水洼。
衙役将伞收起,见许栀和回头,当她心底害怕,主动宽慰道:“娘子莫要担心,那妇人口说无凭,不一定会造成影响。咱们府尹大人出了名的公正,决计不会叫你蒙受冤屈。”
许栀和向他道谢,“多谢。”
衙役摆了摆手,“娘子请吧。”
许栀和应了一声,和方梨跨过了门槛。堂中正在审讯,中间跪坐一群人,闹哄哄地吵嚷,两侧站着二十余个衙役,上首一尊书案,隐约可见红袍官员。
这便是开封府衙门正堂的全景,看大小,比应天府大了一倍有余,堂中多为檀木和乌木深色木,看着严正板肃。又因为雨天乌云,衬得堂中越发暗沉。
没人传呼,许栀和没有贸然出声。
或者说,堂中吵嚷的一群人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教人无暇他顾。
正在说话的女子嗓音沙哑哀切,听着已经哭了好一阵子了,她断断续续道:“大人,民妇草莽出身,不懂什么律法。但我儿实属冤枉,还请大人明鉴,给我儿讨个公道!”
妇人说完,搂着自己鼻青脸肿的儿子抽泣。其他家眷附和道:“正是,大人可要为他做主啊!”
那边一时哭声不断,另一边猛然响起一道醉蒙蒙的怒斥:“那泼才,我大便打了,有甚冤……”
是许大郎许应棣的声音。
不过他还没有说完,便被人紧紧捂住口舌,捂住他的妇人正是吕氏,她看上去比从前憔悴了不止一星半点,张皇着说:“大人,我儿只是吃多了酒水,误了事。他……他只是一时心气不顺。”
吕氏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很快,她又想起了什么,重新放大了声音,“我女婿……”
“啪——”
沉沉的一道声响乍然响起,是府尹敲响了手边的惊堂木。
“在论伤人一事,莫要攀伸。”
吕氏打了个哆嗦。上头的府尹冷脸冷面,她不敢造次。
今日衙役找上门的时候,她便察觉大事不妙,连忙嘱咐孙妈妈去信给调到京城的大女儿许宜锦,盼她能够找找关系,将大郎捞出来。
昨夜许应棣在醉仙楼吃酒伤人,好死不死,来往瞧见的酒客没有十个也有七八,听得真真切切,推脱不得。
她心底只叫苦,大郎平时哪里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只不过省试失利,郁结难解在酒楼吃了几碗坏事的酒水,又正巧听见了那番说辞,一时间心气不顺,才出手打了人。
说是打人,自己也没讨着好,从三级台阶上摔了下来,额头磕破了一个包,光是瞧见,便叫她心如刀绞。
早知道,便不准他出门喝酒。官职之事,她已经托父亲吕鼎找了关系,现在湖州正有一个空缺,上下打点运作一番,能将人弄过去。
许县令的位置就是这么来的。这么多年了,不也相安无事嘛。虽然和许大郎心目中的封官拜相有差距,但好歹算是有了一官半职在身上,说出去也不算白身。
要是运道够好,混到通判之位,也能衣食无忧,闲有富足。
吕氏心底一万个懊悔。
府尹见吕氏喃喃闭上了嘴,继续看向一旁的人证,“你端说缘由,不必担忧其他人威胁。”
不是点名,胜似点名,吕氏背弯得更厉害了些。
府尹声音第二次响起时,许栀和验证了心中的猜测。
这般冷漠淡然的嗓音,任谁都印象深刻。
方梨也反应了过来,低声问许栀和:“姑娘,听着声音像……应天府尹?”
“我听着也像。”许栀和咬了咬下唇。
方梨想起之前几次找应天府尹办事,过程结果都愉快,笑道:“如此也好!应天府尹处事公正,定然能还姑娘和姑爷的清白。”
许栀和默然无言,没有附和方梨的话。
她倒是想着,若不是他,此事当更好办些。
方梨或许不记得了,初见那时,她用了一张造假的铺子文书,还被人当场识破了出来。所以眼前的府尹,是知道她和家中关系不修睦友善的,叫她辩白都不能。
子女于室,需听父亲和嫡母的,这是大宋的律法所在。子女便是千种冤屈,闹到了天子面前,也不予理会,甚至因为子女告父母,罪加一等。
人证在衙役的介绍下也渐渐明朗眼前官员的来历,胆子更大了些,他朝上首作揖,磕绊又坚定道:“禀大人,草民是醉仙楼的管事,当时正在送酒菜。这位小方郎君坐在大堂散桌,正在与友说话,谈的正是前不久才落定的省试之事。”
府尹没有开口,旁边的左判官极具眼力见地道:“说了什么?你且细细说来。”
人证道:“小方郎君说——省试乃礼部主持,贡院一锁,便是只苍蝇蚊子都飞不进去,焉能作假?能上榜的,自然是有才能的人。”
他咽了一口唾沫,接着道:“好巧不巧,正被吃醉了的许郎君听见了,他揪住了小方郎君的幞头往木桌角上一撞,又伸手在他脸上打了数拳,嘴上嚷嚷着‘你说谁没才能呢’!”
左判官听到此处,低声与府尹道:“管事所言属实。伤者小方郎君身上的验伤也能对得上。后面还有句话,他不敢言。”
府尹右手执笔,左手随意在桌面上轻叩。
左判官意会,朝着管事道:“你只管说。”
管事得了应允,胆战心惊地说完了后半段话:“礼部和哪些个考官不录我,是他们有眼无珠。”
其实当时吃醉酒的许郎君说话要比这嚣张的多,但他实在不敢原封原样的复述出来。
一时间,众人脸上神色精彩极了。
许栀和与方梨毫不意外他能说出这段话,从前在家的时候,许大郎便是眼高于顶、瞧人恨不能只能用下巴的傲气样子。现在有朝一日,他折于自己的傲气,也算是咎由自取。
吕氏苍白着一张脸,自顾自絮叨着:“不是的,这都不是我儿的真心话,他只是喝醉了酒。”
无人理会。
魏清晏将综述的后半段写完,正与前面对上:小方郎君为庆贺堂兄省试上榜,与其和其他两位好友共聚醉仙楼,席间说笑,招引落榜考生许郎君嫉恨,殴伤头、脸、胳膊多处。
此案远远称不上他经手案件中的大案难案,剥去省试、举子的皮囊,归根结底,是一场酒后斗殴伤人事件。
断案不难,验伤过后,伤人者该罚多少重板就是多少重板,加上医药钱,赔偿钱。魏清晏熟读律法,很快给出了裁断,“杖六十,赔付银钱八十两。”
话音一落,吕氏如遭雷殛。
六十杖,六十杖,那不是生生要把人打坏了?这怎么可以?!
她目眦欲裂,哭喊着叫出声,“我儿本就受了伤,如何能捱过六十杖啊!大人,大人,民妇不服!”
旁边撑腰的方家人呸了一声,“还有脸说!你儿害人反叫自己摔下了阶梯,分明活该!我们郎君现在还昏迷不醒,只杖六十,还便宜你了!”
许应棣被两个高大的衙役架了起来,他十指不沾阳春水,那点儿挣扎近似于无,很快,就被人拽了出去。
“娘,娘!我没错,我为何要挨打?!啊——总有一日,我要告到官家跟前,告你们错把珍珠当鱼目!啊——”
板子打到肉上的声音响起,一声声的,沉闷有力。吕氏哭喊着扑上前,却被人死死拦住,靠近不得。
打到八下的时候,许应棣怂了,开始混沌地认错,说自己当时昏了头,说自己不该如此肆意妄为,又大哭着喊娘,喊刚调过来不久的二娘许宜锦的名字:“娘,快让锦姐儿来救我啊,我要被活活打死了!”
他吐字不清,众人皆当他胡言乱语,唯一一个听清了的吕氏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阻挡不了刑杖板的落下。
第四十下的时候,人晕了过去。正在行刑的衙役面不改色,吩咐人泼了一瓢水,将许应棣泼醒之后,分毫不差地完成了杖刑。
许大郎的月白色锦袍沾上了血迹,头发散乱,还带着驳杂的气味,看上去狼狈不堪。
吕氏也是。出门的时候尚且还是官眷装扮,一身合体妥帖的墨绿色袍子,头上戴簪点翠,瞧着远超方小郎君的母亲,现在裙摆染灰,发髻散乱,神态癫狂。
她看着许大郎软塌塌地躺在板子上,心碎了一地,对府尹的裁断怨恨到了极点。
来到汴京的第一个月末,这座初见惊艳她的富贵城教会了她一个道理。在峨桥县说一不二的许家,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第127章 出息 “娘,别闹了。”
杖刑结束,衙役收了染血的板子。
没了众人的围挡,吕氏连忙扑上前将许应棣抱在怀中,口中连声呼唤他的名字。
许应棣嘴角流出了一丝血迹,“娘,你按到……”伤口了。
吕氏连忙松手,哀哀切切。
衙役冷面走到两人的身边,“偿还方家的八十两,限期三日。”说完,他又看向方小郎君的家人,对其拱手道,“几位娘子放心,府衙一定纠责到底。”
方小郎君的娘亲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连连称好,“多谢府尹大人偿了小儿公道!”
他们相扶持着离开了,堂中只剩下吕氏和许大郎,以及站在门槛旁边的许栀和。
正在上首的府尹朝下面看了一眼,对旁边的副官道:“宣上来。”
左判官朝旁边的衙役比了个手势。立刻有人将她引到了堂中。正在痛哭不止的吕氏忽然背脊一僵。
“母亲。”
许栀和对她说:“好久不见。”
吕氏抬头朝许栀和看了一眼。三年不见,原先不动声响的少女长开,颜色越发鲜妍灿烂。在这风雨交织、晦暗难明的堂中,像是一道明亮的光。
吕氏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魏清晏的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今日方家来报案的时候,指控许应棣为伤人凶手,盘问之下,得知许应棣出身太平州峨桥县。
同样姓许,同样来自峨桥县。魏清晏指尖微顿,多问了一句,很轻易地就得知了许应棣是峨桥县县令许中祎的长子,即许栀和的长兄。
“堂下峨桥县许三娘?”左判官扬声问。
许栀和作揖,跪坐在地上,“是。”
左判官:“你嫡兄指控你在家不侍亲长,对待父亲、嫡母不孝不义,你……”
他正在照着方才许应棣的供词说话,忽然有个衙役快步走上前,对两人道:“两位大人,宣义郎汪延明的夫人来了。”
左判官:“便是官员家眷,办案也要一件件来,让人去偏厅候着。”
“不是的,”衙役比划了一下,“汪夫人是许二娘,堂下许大郎的亲生妹妹。”
左判官一顿,旋即道:“那便一道喊上来吧。”
衙役得令,将许宜锦一道带了上来。她刚一上来,便连忙走到抱在一处的吕氏和许大郎身边。
“娘,大哥。”
她说话的时候,鬓边还在往下淌着水,衣袍深浅不一。
吕氏反应很迟钝地抬起眼睛,看清来人后,痛哭着道:“锦姐儿,你怎么才来?你看看你兄长都被人打成什么样子了!”
许宜锦脸上的担忧僵硬了一瞬。
她能理解母亲看到许大郎被杖刑的悲愤难当,可匍一知道消息,她就马不停蹄地收拾了东西刚过来。
穿过暴雨如注,雷声轰鸣。
来了之后,她片刻没有停顿,托人去寻关系,试图用银钱换取兄长的杖刑减刑,比如给出几百两,让方小郎君的家人松口,这事儿便不难办。
但衙役摇了摇头。
许宜锦迟钝了一会儿,才想起官人在家中确实和她提过,从前的开封府尹告老还乡,新上任的这位是京城魏家的人,姻亲应天府明家,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官列正四品,是个典型既有背景,又有政绩实权的官员。
新官上任三把火,许宜锦知晓这个道理,故而都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去打点关系。从前的开封府尹倒是可以一试,但这位……她摸不清路数,没有贸然求情。
毕竟别说是自己一路摸爬打滚,占了东风才混到七品散官宣义郎的官人,就是外祖吕鼎及其门生都站在这儿,人魏家也不当回事。
挨打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许宜锦另辟蹊径,寻了今日负责杖刑的吏官,给了五十两,托他下手轻些。
自家兄长的身体她知道,是个只在房中看书不出门的性子,六十杖下去,休养半年都不一定能好透。
但五十两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许宜锦屡屡受挫,终于明白了过来,有人不准他人插手这件事,从上到下,没路可走。
能在开封府有如此权力的,只有现在上首面容冷淡的新府尹。她不知道是这位府尹是在故意针对许家,还是真如传闻中一样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总之,面对许大郎即将面临的刑罚,她无能为力。
吕氏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口不择言道:“你索性来得更晚些,等你兄长被人活活打死了,就遂了你的愿!”
听到吕氏的话音,她鼻尖忽地一酸,一股委屈憋在自己胸口。
她能怎么办,能找的人她都已经找了,她细胳膊拧不过大腿,根本没办法。
“娘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许宜锦眼眶泛红。
一滴泪水掉到了吕氏的手背,后者的抱怨戛然而止,半响,闭上了嘴。
她意识到了自己说错话,但现在她的心底太乱了,许应棣还躺在她的怀中,满身伤痕,她没有心思再说起其他。
许宜锦看着她,没能等到一句关切。
她说服自己母亲只是被兄长的事情扰乱了心神,僵硬地转过身,朝着上首的府尹道:“大人,我兄长已经受刑,现在情况危急,还请容我将其送去医治。”
魏清晏:“允。”
受伤的许大郎被许宜锦带来的人抬走了,吕氏要跟着一起去,却被衙役拦了下来,“你和许大郎还牵扯另一桩事,现在他离开了,你不能走。”
许宜锦扶着吕氏,安抚她:“母亲放心,我定然好好照顾兄长。”
目送许大郎离开后,许宜锦看向许栀和,皮笑肉不笑道:“三妹。”
许栀和全程以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看待面前的一切,听到许宜锦的声音,她略顿,颔首回应:“二姐姐。”
许府当中,许宜锦算是其中最正常的一个人了,在府上的时候因为年纪最长,鲜少和她们几个小的玩在一块儿。后来嫁人,每次从明州府回来,都会带些新奇的玩意儿。
但好东西没有许栀和的份。
倒不是许宜锦没有准备,而是许玉颜会直接将东西拿走。许宜锦一脸纵容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妹妹,然后对她说:“三妹妹,以后有了旁的东西,我再带给你。”
此事不了了之。
许宜锦笑看着许栀和,带上几分感慨道:“你成婚那时,汪府正巧遇上了事,我没能赶到,谁知中间一蹉跎,竟然也这么久了。你长高了,也长大了。若是在街上遇见你,我怕是不敢认。”
说话期间,她嘴角的笑容分毫没变,像是假人一般。
许栀和:“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二姐姐,府尹大人已经等很久了。”
说完,她转过头,不再看两个人。
许宜锦跟着转过身,同时压低声音问身旁的吕氏:“娘,这又是闹了什么事情?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陈允渡榜上第三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就连她那一整日见不着的官人都有一日特意回来,问她那陈允渡,是不是自己的连襟,还说着等殿试结束后,要去登门见一见人,联络感情。
“肃静!”
惊堂木猛地响起,许宜锦闭上了嘴。
见场上安静下来,魏清晏示意左判官接着说。
左判官道:“咳,今日许应棣指控许三娘不孝不义,吕氏,你身为许三娘嫡母,可有话说?”
吕氏:“我……我……”
左判官:“有什么就说什么。”
许宜锦心底着急,大感此事不妙。她连忙看向吕氏,压低声音道:“娘,三妹夫现在前程正好,可是咱们家最有前程的了。你可得慎重啊。”
汪延明在家中说了好几次,连备礼都准备妥当了。要是今日这件事被搅黄了,她回去免不得要受气。
吕氏听到了许宜锦的暗示,抿着唇角。
她本来都动摇了,可最后一句话,又让她坚定了神色。
“回禀大人,”吕氏跪在地上,“许三娘在家期间,行事多有悖逆。家中仆妇、小厮皆可作证。”
许宜锦猛然看向吕氏。
吕氏:“民妇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左判官为难地看着府尹,“大人,现在嫡母指控,许三娘怕是要被禁留府衙。”
场上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方梨心凉了半截,连忙要出去找人。还没离开,就被衙役拦住,她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行人朝着这边过来。
是王维熙和良吉,还有姑爷。
姑爷来了!
她眼睛亮起,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
只要陈允渡还在,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这是他们的共识。
因为牵扯到陈允渡事情,衙役很快收到回应,将人放了进去。
他走动期间,许栀和的嗓音正好响起:“大人若要决断,还请多听其他人的说辞,父亲尚在家中。”
“请大人传信给我父亲。”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允渡正好走到许栀和的身边站定。
许县令庸碌懦弱,却好攀附权贵,现在陈允渡省试完毕,以他的性子,怎么舍得放手眼前的荣华。
说破了天,他也是许栀和的亲爹,只要这层关系不断,光是凭借那些想要和陈允渡攀关系者送来的东西,都够他活得滋润舒适。
甚至都不需要陈允渡露面。
左判官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陈允渡。省试完毕,榜上前三一夜之间名字传遍京城,不过他们都太神秘,诗会雅集从不参加,众人心觉惋惜之际,又觉得理所当然。
榜上前三都是一甲预备役,旁人松懈就罢了,他们身为皇祐元年学子的佼佼者,该以身作则,非耽溺名利场。
左判官只在心中夸赞了一句,便立刻移转视线,看着正在言辞清晰的许栀和。
开封府是审讯之地,而非风月之地,装饰十分压抑,别说是一个不及二十的小娘子,便是他站在下面,都忍不住心生怵意。
又是牵扯到了孝义伦理,稍有不慎,便会被重判。
她却能不卑不亢陈言,光是这一点,就叫他眼底带上了两分赞赏。
左判官看向魏清晏:“大人,这……”
魏清晏合上了手上正在看的纸页,嗓音清冷:“合情合理,差人去问。”
吕氏还欲分辨,但衙役没给她机会。
许宜锦拽着自己的母亲,目露哀求:“娘,别闹了。”
吕氏目光空洞。半响后,涩然地笑了笑。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是许应棣说起了陈允渡,说他弄虚作假,后来牵扯到了许栀和,说她不孝不义。当时吕氏还在拦着他,说他一时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府尹和衙役大抵一样茫然,所以在许应棣走后,再三询问她的意思。
她本来想着就这样算了,可是许宜锦的一句话刺痛了她的心。许家,明明最有出息的是她的大郎。可许宜锦不懂她的苦闷,甚至说:娘,别闹了。
第128章 雨将歇 “我会叫人送去礼部。”
吕氏久久没有说话,左判官左等右等,没能等到她的下文,低叹一声,在纸上记录下来方才发生的事情。
许宜锦希望她能改了自己的说辞,瞧见她的面容后,将心底劝说咽了回去。
现在说什么,母亲都是听不进去的。
就像她赶到衙门的时候,想要对母亲和兄长说汴京不比峨桥县,万事需谨言慎行一样找不到机会开口。
母亲不会理解她的难处,只会埋怨她站得还不够高。
那一刻,精神上的疲惫远远超过了□□上的疲惫。
去峨桥县取证需要月余功夫,陈允渡又是省试后的备受关注的存在,左判官几乎没怎么费心,就小声对府尹道:“大人,许三娘的生母去得早,吕氏身为嫡母,一面之词不可轻信。等峨桥县那边传来结果再决断不迟,也正好不误了陈小郎君的殿试。”
魏清晏执笔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轻应了一声。
左判官松了一口气。念完决断后,吕氏是其中唯一一个想要反驳的,但没有人理会她。
衙门外,雨还在下着。
今日有惊无险,准备来说,当许栀和搬出来父亲时府尹还没有拆穿她和家人不睦的事实,就已经明白今日应当没有什么大事。
一套说辞定不了一个人的罪行。
表示谢意后,许栀和走到撑开伞的陈允渡身边。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桐油糊过的油纸伞上,清透悉索。
有衙役送来一把新伞,“今日雨大,共执一把伞恐湿了衣袖,还请郎君和娘子收下。”
那把新伞递到了陈允渡的手边。除了他,后面挤在一处的王维熙和良吉可没有。
许栀和伸手接过了陈允渡执着的伞骨,朝他眨了眨眼睛道:“不愧是省试榜上有名的人,待遇和我们都不一样。”
陈允渡看了一眼许栀和颜色略深的肩膀,伸手接过了伞,“多谢。等放晴来还。”
衙役:“不碍事不碍事,一把伞罢了。”
落后一步的许宜锦搀扶着吕氏出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天色昏沉,鸦雀不鸣,风雨混沌。衙门前的屋檐下,几人分好了伞,共同踏入了细密的雨丝之中,混入朦胧的水天一色中。身影远了,但她还能听到小厮们的交谈声——“今日淋了雨,不如回去煮一个羊肉锅炉,涮上碧绿青葱的菜叶,岂不快哉!”
引起一致叫好。
不像是雨天遇事,倒有几分细雨踏莎、游春迎夏的惬意。
许宜锦走神一刹那。被搀扶着的吕氏突然没有了向上的托力,脚下一个颠簸,忍不住气恼:“你还能做成什么事?看看看,旁人有甚可看的?”
“没有。”许宜锦抿了抿唇,“娘,现在你和兄长这样,我也不放心你们在外面短赁的宅子过活。不如搬来汪府,让我照顾你们,至少也得等到兄长痊愈……”
吕氏想了想,勉强同意了许宜锦的建议。汴京城里她和许大郎终究只是外来客,论熟络,自然不及许宜锦。
她陪着许大郎赶赴省试那会儿,也考虑过与其在外面赁个宅子,不如直接住在汪府,怎么说她也是汪延明的岳母,但大郎不愿意。许是锦姐儿和汪延明的婚事当年本就是吕鼎从中说和才高攀上的,故而许大郎在汪延明的面前,总觉得矮了一头。
他的性子又一贯刚强傲气,吕氏遂了他的意思。从峨桥县过来,她特意带上了足够的银钱,以免留在京城殿试时不够使用、打赏;外加两个仆妇,四个丫鬟四个小厮,生怕许大郎照顾不周。
现在确实和她预计的一样,要在汴京多留一阵子。
只不过不是为了殿试,而是留下养伤。
养伤病最耗费银钱,吕氏想要许大郎身上无后遗症,自然忍不住要用最昂贵的药材,如此一来,花钱如流水。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再挥霍无度下去。
吕氏看着她,声音带上了几分柔和:“这些你看着安排便是,怎么说你也是正儿八经的汪府大娘子,有你在,娘自然高枕无忧。不过你兄长身上的伤,你多留意着。”
许宜锦堵在心口的郁气缓缓消散,见吕氏放软了态度,主动道:“女儿省得。”
吕氏伸手将她一缕散开的发丝捋到耳后,“宜锦,今日母亲并非怨你怪你,只是……只是你兄长那样,我乱了分寸。你别怪娘亲,娘生你兄长的时候……”
“我知道,”许宜锦接过了话茬,这段话自她出生后无数次响起在自己的耳边,“娘生兄长的时候因为是头一胎,场面一度十分危急,险些难产,也因此,兄长从小就比寻常人瘦弱一些。后来娘怀了我,兄长趴在娘的膝上,说一辈子都保护我。”
吕氏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抹笑,目光遥远又怀念:“对,对。你还记得,娘还记得你牙牙学语后说,等长大了,也要保护自己的兄长。”
那是吕氏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当时她怀着许宜锦,许中祎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儿郎,儿子趴在自己的膝上,似乎什么忧愁都没有,连慢慢悠悠荡过蓝天的云霞都显得格外温柔。
她兀自陷入美好的回忆,却没有注意到旁边许宜锦变得苍白的神色。
也许吕氏并非有意,但现在这个时候提起来,是不是说明她的心底,还是怨责她没能保护好兄长?
许宜锦逼迫自己不要去想。打算骨头连着筋,归根结底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计较这些,反倒显得她心眼小。
她亲自撑开一把油纸伞,伞面倾斜,将吕氏笼在伞下,自己的半边袖子淋在雨中。
走出去一段路后,忽然有一个衙役跑了过来,“还请两位留步,府尹大人还有事情要说。”
许宜锦看了一眼疲惫的吕氏,向他询问:“我母亲今日奔波疲乏,可否只允我一人过去?”
反正也就两句话的事。衙役道:“可以。烦请许宜人快些,莫要让大人等久了。”
许宜锦伸手搭在吕氏的手背上,“娘,你先回去。今日随我出来的都是我贴身的丫鬟,有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吕氏恨不得离衙门越远越好,见许宜锦主动揽下,点了点头,“早些回来。等你回来了,我做些粢团。”
粢团做法简单,将糯米饭和菜叶用竹板压实,揉成一个个白胖的团子。是她和兄长都喜欢的一种吃食。
其实她也没有很喜欢,只不过那是吕氏新手做的。吕氏以兄长为傲,疼爱四妹,她夹在中间,大部分时候被告诉要懂事。
“好,路上湿滑,娘走慢些。”许宜锦笑着说。
衙役催着,她没能看吕氏走远。
府衙堂中依旧和离开时一般沉肃,左判官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府尹正在批阅手中的卷宗。
“大人。”许宜锦抬高了声音,“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魏清晏见到她过来,淡声说:“还是你兄长的事情。你兄长故意伤人一事了解,但诋毁礼部省试的事还未作罢。”
许宜锦怔神:“啊?”
魏清晏道:“方才你兄长说过的话,我会叫人送去礼部。”
许宜锦来了之后急着找关系让许大郎免去责罚之苦,并没有听到左判官念诵的判词。旁边的衙役见她一脸茫然,从上面接过了魏清晏刚写好的一张纸。
字迹遒劲有力,飘逸潇洒。上面的字却让她胆战心惊:礼部和哪些个考官不录我,是他们有眼无珠。
这句话可大可小,小了说自然是酒醉之人胡言乱语,往大了说,便是蔑视科举制度。
她的心咯噔一声,神思恍惚。
兄长当真说错了话!
魏清晏说:“省试之事不归我管,他的录词送往礼部如何决策,非我能定。”
他说完,便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许宜锦身上有些颤抖。他这句话毫无波澜,她听得出来,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礼部怎么会在意一个落榜举子。要是让礼部那群老儒生听到了,许应棣最好的结果,也是十年内不能参试。更重的,许宜锦不敢想。
她要怎么和吕氏和兄长说?
衙役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许宜人,先走吧。”
许宜锦走出去,迎面的冷风吹到她身上,混杂着细弦般的雨丝。她竭力平复着自己纷繁的思绪,寻找这件事还能不能有别的出路。
没有,根本没有。魏清晏做事按照规程走,怎么辩?庆历年间新编的宋刑统还有魏清晏的参与,根本没有可供她辩驳的空间。等兄长录词送到了礼部,她更是没有办法了。
吕氏走的干净,一把伞都没有给她留下。她站在屋檐下,默然无言。
旁边的衙役看了一会儿,戳了戳自己的同伴,小声说:“刚刚府尹主动差人送了伞,现在许宜人没伞,咱们要不要去问问意思?”
另一个衙役想了想:“刚刚那一拨人里面有陈小郎君,魏大人愿意卖他这个好,现在这个,能成吗?”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道:“能不能成,进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说不定大人看着冷情冷面,实际上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呢。”
他兴冲冲地进去了。
……
许宜锦撑着衙役给的伞,淌着道路上的积水回家。
快到的时候,暴雨将歇。
府前的门守瞧见她回来,连忙上前两步,正在帮着安顿老夫人的丫鬟见到自己娘子身上的水,吓了一跳,连忙拿着斗篷披在她身后。
“娘子怎地现在才回来?”
许宜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问了一句许应棣的情况,听到已经有郎中上门诊治后,微微颔首,说了一句“照顾好他”,便去了盥室沐浴更衣。
沐浴完毕,许宜锦走到了兄长休憩的房门外。
里面有帮忙的丫鬟,诊治的郎中,担忧的母亲。许宜锦站在门口,没有惊动任何人。
该不该告诉兄长和母亲这件事?
许宜锦在心中挣扎纠结。
吕氏正在用帕子轻轻擦着自己的眼角,见到门口的许宜锦,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回来了?后来那……又说了什么?”
许宜锦被吕氏紧盯着,下意识隐瞒了消息:“没什么,只是提醒赔偿的八十两需要尽早结清。”
她在心底说服自己——现在兄长重伤卧床,知道了这个消息不利于养伤。母亲那么牵挂他,还是等伤好得差不多了,再说吧。
吕氏信以为真,不以为意道:“原来是这样。八十两银子而已,也不知道急促些什么?”
许宜锦:“是。刚刚我回来之后,已经叫人着手去办此事了。母亲别担忧。”
第129章 殿试 “够了够了,再多吃不完了。”……
此后数日,风平浪静。
比峨桥县传信回来更早一步到达的是殿试的消息。
三月中旬,桃杏烂漫。打更人的梆子声还未走远,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小院已经开始忙活起来了。
许栀和一夜都没怎么睡好,听到更夫远去的声音,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陈允渡正在系腰带,见她醒来,有些讶异:“吵到你了?”
“没有,睡够了。”许栀和简单披了一件衣裳,站在陈允渡的身边替他整理着衣领,“吃过饭走?”
陈允渡:“嗯。”
殿试当日会有不少考生因为心绪波动吃不下朝食,又或是谨慎,怕自己一不小心吃坏了肚子,在圣上面前出糗。
陈允渡吃东西没什么讲究,给他精心烹制的食物他或许会多吃两口,吃纯面的炊饼也能津津有味。总而言之,是个不挑食、好养活的人。临近殿试期间,家中食物都是方梨亲手准备,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没有出现巷子街头的馄饨、肉羹了。
天边浮现鱼肚白,陈允渡加快了自己喝粥的动作,将粗瓷碗中的米粥喝干净后,他用帕子重新整理了自己的面容,然后对许栀和说:“我走了。”
殿试前书生要在御街宣德门集合,再由诸位监考官带队,前去崇政殿答题。黎明入宫,日暮交卷。
为了防止送考的家属堵住宣德门,朝中三令五申,不准携带任何形式的家眷书童,只允考生本人到场。
许栀和将他送到门口,他身量颀长,背着一个包袱,东西很少,包袱瘪瘪的。
用陈允渡昨夜收拾时候的话说,便是要准备的东西都已经记在自己脑海中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勾起,眼神灿烂明亮,像是藏着一整条星河。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端的是一派意气风发。
许栀和心念微动。
“走吧。”她听见自己的嗓音柔和到能挤出水,然后说,“我在家等你回来。”
陈允渡没有动,他轻声问:“就这样吗?”
他眼眸凝视着她。
许栀和想了想,朝他张开双手,“那抱一下吧。”
陈允渡得偿所愿,飞快将她抱在怀中,三秒不到,他克制地松开,嗓音柔和,“等我回来。”
许栀和怕耽误了宣德门集合的时辰,伸手轻轻在他腰后推了一把,“知道了,别误了时辰。”
陈允渡离开后,许栀和脑海中还是他临别前的那一眼。
那一眼的情绪很复杂,有一丝隐晦不显露人前的担忧,有一丝十年寒窗终于天明的释然,更有川不辞盈的无畏向往。
她梳好头发,换上新衣。院中,方梨、良吉和王维熙三人正在角落里说着话,旁边散落着洗了一半的薯蓣,纺了一半的羊毛线和锅炉上咕噜作沸的水壶。
方梨好歹还睡了一会儿,只是不安稳。王维熙和良吉都是彻夜未眠,他们怕影响陈允渡的心情,早上特意求了方梨给他们眼下遮上脂粉,然后装作寻常的样子在院中忙忙碌碌,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两人怀着同样的担忧,诉说着殿试的不易,以及陈允渡一路走到现在的辛苦。方梨本在旁边听着,见他们说的起劲,忍不住参与其中。
见许栀和过来,三人脸上同时挤出笑容。
——毕竟,姑爷去殿试,心底最担忧的就是姑娘了。
许栀和伸手将水壶拎到一旁放在,又看了一眼去皮之后在空气中微微氧化的薯蓣,主动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开始忙活。
她需要做些事情,来缩短光阴。
三人也聚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姑娘你别担心,姑爷苦读这么久,名次低不了!”
“就是就是,姑爷省试都能第三,殿试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管怎么样,都是个好结果。”
许栀和伸手在方梨的脸上捏了一下,话对着三人说:“你们一个个怎么都像是吃了蜜糖一样会说话?对了良吉,秋儿昨儿来信说提前攒够了汴京的银钱,这几日要劳烦关注一下马行街附近的铺子了。”
良吉爽快地应下,王维熙在旁道:“也不知道小升会不会过来。”
隔了小半年,他心中还有些想念呢。
许栀和说:“要是秋儿过来,应当会带上他。等他们过来了,放你们两日空闲,好好在汴京城逛逛。”
王维熙一脸惊喜,“那感情好,等小升来了,我带着他一道去鸿胪寺卖金酥薯蓣。”
方梨:“啊?你会不会有点太喜欢卖薯蓣了?”
王维熙挠了挠头:“有吗?一站过去,薯蓣很快就被卖完了。等小升过来了,我想带着他去潘楼街附近试试,也趁此机会检查一下小升的吆喝能力。”
他畅想着美好的未来,一旁的许栀和与方梨对视一眼,笑意融融。
……
崇政殿上,十来位紫袍官员站在台阶之上,望着下面俯身行礼的考生。
考生有专门的人教授过礼仪,动作整齐划一。他们的年岁有大有小,小的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大的则有四十朝上,但站在崇政殿外,皆一脸敬畏。
从他们的视角望去,考生分为四列依次排开,每列后面浩浩荡荡排列着百余人不止。最前端的四个人都是年轻的俊杰,从左到右,前三张脸都是陌生的。第四个倒是好认,是翰林学士吴润之子吴申。
孙抃心底微微讶然,呼声最高的范纯仁、吕大防竟然都不在。
同僚王翰林站在他身边,见他眼神落在考生身上,压低声音在他耳畔低语,“这次结果出来后,倒是叫人意外的很。吴翰林和范参知本来也会来督考殿试,但为了避讳,特意和官家上了折子。”
“吴翰林可自豪了,这一回他孙子压了那几个一头,你瞧见没有,他这些日子上值都带着笑。”
旁边另一位贾翰林听到两人聚在一处,也不动声色地凑近了过来,低声说:“范纯仁这次是在十一?也不算低,今年王大学士向官家呈了新政的折子,说不准会有变动。”
“轻微变动对他们来说确实算不上什么。只要过了殿试,便是三甲往后靠,也不愁没有历练机会。”
众人心照不宣地笑笑,他们或是自己承蒙着祖上的荫庇,或是自己靠着自己称为家族中的人脉,多多少少都会试着提携自己家族的后辈。这样的事情在朝中不算罕见,但做成张家那般人神共愤的不多。
孙抃为了显得合群,也附和笑了笑。他这一路还算顺遂,从眉州眉山考上一甲后,恰逢绛州通判卸任还乡,他便去填了空缺。后来在任地做出一番政绩,步步高升,官职翰林大学士。
作为一个从底层一路考上来的寒门子弟,他知道过了省试对于高官家庭和平民家庭是完全不一样。在外人看来能过省试就已经很出类拔萃,但其中心酸,端看现在紧张到额角都冒汗的书生可见一般。今年将近五百考生,其中出生寒门的占了总数的一半,他们满怀对未来的憧憬,但更多的时候,登上崇政殿即一生中最大的荣耀。授封之后两年没有官职加身也不是什么罕见事。
孙抃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宫墙檐角的日头,心中颇有几分感慨。
紫袍官员低声交谈的期间,四百余名名字宣读完毕。内宦捧着书纸,依次将其分发下去。拜礼过后,众人马不停蹄开始阅卷答题。
崇政殿外的香案换了第二炷香时,陈允渡才研墨动笔,他的位置靠前,轻易就迎来了数道目光。
旁的考生恨不得一刻功夫都不耽误,偏生这人像是入定一般。来往巡视的知贡举们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都忍不住好奇地往他卷面上多瞧一眼。
字迹端正,丰神俊秀,如他人一般。
这才对嘛。知贡举放心地挪开步伐,好歹也是层层擢选出来的榜三,要是个胸无点墨的书生。搞不好圣上要大怒的。
日头逐渐向中间偏移。巳时初,一直坐在殿中高座的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将奏折放在一旁,站起身。
他一动,本安静的殿内忽地喧嚣。除了那些走到后面巡视的官员,几乎所有靠的近的官员都走到了他身边,朝他拱手:“陛下。”
皇帝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必拘礼。众官员见此,纷纷自觉装作无事发生。
他假装不经意地在人群中走动,如果此刻答题的考生抬头,就会发现大宋的君主此刻距离自己不到五尺。
陈允渡注意到了一闪而过的明黄色衣摆,他没有分心,继续完成手中的文章。
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重视避讳字和称谓,在论述写作中,他没有选择书写最求稳的歌颂家国、忠君思想的锦绣文章,而是选择了从被称为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针砭时弊的文章。
这样的文章,要么受到赏识,要么沦为末端。
这是陈允渡思量了好久的决定。今日场中数百人,不缺会说漂亮话的考生。
他固然也会堆砌辞藻、引经据典,但那会是现在的君主想要看到的吗?
当然不。现在的官家已经年近不惑,庆历年间的新政不了了之,内外问题尚未得到妥善解决,现在写歌颂歌舞升平的文章自然没有错,但想要出彩,并不容易。
陈允渡写的很坚定。
夕阳沉下,临近尾声。一直转悠的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场中只剩下诸位考官,他们走动了一日,现在强撑着脸上的镇定,目光却忍不住地开始涣散。
虽然被陛下钦点为知贡举是莫大的荣耀,但白天这一日下来,亦十分消磨人的精神,更不要说晚间还要加班加点阅卷点评,最后从中选出十份到二十份答卷送给陛下,确定最终的一甲名选。
明日的这个时候,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从去岁秋闱截止现在,万众瞩目的盛事将告一段落。
三声鸣钟,众人停笔,等待人将答卷收起,俯身再拜,离开崇政殿。
陈允渡将自己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番,背上自己的小包袱。他出来的时候,有不少书生已然松懈下来,聚在门口说笑着,畅想着近在咫尺的未来。
最受众人瞩目的无疑是前排那几个。被围在中央的正是冯京和李藻,前者看着二十多岁,后者年纪稍小,站在人群中,一派轩昂意气。
陈允渡的出现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旋即他也被围了起来。
“陈郎君今日可有空?在下在樊楼设宴,邀诸位小聚。李郎君已经答应。”
陈允渡看向说话的那个人,他穿着青袍,但针线和布料都做工不俗,一看便是锦绣中堆出的谁家郎君。
他脸上笑意浅浅,把持在一个不会让人觉得糊弄和冒犯的限度中,“抱歉,家中有人等候。”
出口邀请的郎君愣了愣,然后才道:“陈郎君还没有弱冠,没想到已经成婚了,不知道谁家小娘子这么幸运。”
陈允渡纠正:“能遇她,是我之幸。”
这句话一出来,又是一阵沉默。有人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年纪轻轻定下婚事,拒绝了多少京城机会,也有人神色艳羡,似乎被他说话时的语气感染,能得到一段从默默无闻到功成名就的婚事有多不容易?
发出邀请的郎君心中显然想的是前者,他嘴巴张了半响,最后干巴巴道:“那就不耽误陈郎君了。”
陈允渡没有在意他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微微一笑,从人群中离开。
出了宣德门,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呼喊。
“允渡!”
是在喊自己?
陈允渡站定,看见走到他身边的冯京。
冯京走到他身边,喘了几口气。刚刚他们俩隔了几个人,等走近了,才发现这个还没有弱冠的少年个子比自己要高。
察觉到这一点的冯京心中不自觉有些郁闷。
“……我在榜上看过你的名字,叫允渡是吧。还没弱冠,”冯京笑,“我比你年长七岁,这么喊你,你不介意吧?”
他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同时在心底小声的嘀咕:现在的少年人都吃什么长大?怎地长这么高大?看着瘦削一条,真走到近前,却又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陈允渡感受着他身上散发的善意,微微颔首:“自然可以。刚刚我瞧见他们也争抢着邀冯兄去酒楼,冯兄不去看看吗?”
冯京摆了摆手:“有甚好去的?人情往来,我最不喜。有这功夫,不如多读几本水利。再说,你不是也不愿意掺和吗?”
他说话直白爽朗,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陈允渡莞尔。
出乎陈允渡意料之外的是,冯京出乎意料的健谈。当年揭榜时,冯京的生平一栏中,其父名讳后面跟着一个“故”。
冯京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家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寒门,父亲故去后,母亲改嫁,好在继父是个开明的人,见他聪颖,力排众议将他送到县学读书。
他挠头一笑:“学着学着,没想到得了解元和省元回去。别说是娘和夫子,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陈允渡听着他说的话,心底忽地轻笑:原来当初在他们面前说着侥幸第三,是这样的感受。
两人从出身乡野一直聊到了水利民生。他们同样出身平民,看过田野山川,说起话来意外契合,等到了巷口,冯京已然生出几分相见恨晚的情谊。
好在明日集英殿唱名,还能遇见。
两人在路口分别。
巷口,许栀和等在槐树下。三月中,槐树上结出了一簇簇的槐花,带着淡淡不觉的香味。偶尔有一两朵被风吹落,沾在地上被车轮碾碎,馥郁一地。
她踮起脚尖,准备将墙头上相对完整的几簇槐花拿下来,还没有够到,忽然有一只手越过她,将槐花串儿捻起来。
“还要吗?”
清润的嗓音被春风送入耳中,温柔悦耳。
许栀和顺着袖袍缓缓上移,映入眼前的首先是一张白皙清隽的脸庞,此刻这张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目光润盈地看着她。
“要的。”许栀和很快回过神,指着低矮的枝头指挥道,“还有这一簇,这儿……”
许栀和指的都是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几簇。
陈允渡按照她的要求将其摘下,不用眼睛看,他都能想象得出来她落在自己身上亮晶晶的目光。
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想要表现得更好。他踮脚跃起,将一束挂在稍高枝头的槐花摘下来。
不出意外,耳畔响起一道低低的惊呼声。
这是最好的嘉奖。
他又摘了几簇,直到听到许栀和的嗓音:“够了够了,再多吃不完了。”
第130章 气泡酒 “现在啊,他在脸红。”……
陈允渡的脸上快速地闪过一抹遗憾。
摘下来的槐花数量太多,许栀和准备将其分成两份,还没分完,就看见陈允渡将所有的槐花都揽到了自己的怀中。
琼玉般洁白的花簇中,露出陈允渡的半张脸,他的额前有一缕碎发落了下来,将清隽端雅的身上多添两三笔无拘随性。浅紫色混着橘金色的夕阳在他身后肆无忌惮的泼墨晕染,回眸浅笑,缠动春风。
许栀和:“你一个人抱?”
“又不重。”陈允渡语气轻松。
一大捧槐花看着多,但实际上一点也不重。如果不是怕将槐花碾落,他甚至想要伸手轻点许栀和的鼻尖。
可惜现在腾不出手。
许栀和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她快步走到陈允渡的身边,紧跟上他的步伐。
陈允渡被她的笑意所感染,追问:“在笑什么?”
许栀和弯腰捡起一朵小小的槐花在自己指尖碾碎,没有说他刚刚跃起来去够树上槐花的动作很不符合他现在少年早慧的气质,而是道:“想到以后与你说话不需要顾及你还有功课,便忍不住笑了。”
陈允渡轻“唔”一声,认可地颔首:“这确实值得高兴。从前吻你的时候,你总会对我说‘真的不影响学业吗’。”
他语速不快地陈述着,鸦羽般的睫毛轻轻眨动,一股熟稔的无辜扑面。
许栀和想要伸手捂住他的唇,但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陈允渡很乐意许栀和这样靠近自己,他挑眉:“现在就可以吗?”
“可以什么可以。”许栀和脸上发烫,“再者说,我哪有经常说。”
陈允渡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确实次数不算多……”
许栀和:“你知道就好——”
陈允渡:“因为我吻你的次数还不够多。”
许栀和眨了眨眼睛,语言系统分崩离析,她伸手指着笑意慵懒的陈允渡,半响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无耻!”她低声道。
陈允渡全盘接受,一刹那,觉得怀中的花有些过于碍事。
许栀和还没从刚刚那一番话是从陈允渡口中说出来的震惊中回神,她用自己微凉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发热的面庞,但脸上的温度居高不下,像是一只被温水煮熟的虾。
桃花般的粉色从她的耳根一直延申到脖颈。
陈允渡见好就收,不再继续逗她。
他人高腿长,但走动的时候,稳稳跟在许栀和的身后,一步没有越过她。
路似短又长,小院大门近在咫尺,许栀和当了一路的鸵鸟,到了家门口,身上的不自在忽然尽数消散,她瞥了一眼旁边的陈允渡:“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正经人。”
陈允渡真诚反问:“觊觎自己的娘子也算不正经吗?”
许栀和闻言,认真思考了一番:“不算。”不等陈允渡松口气,她紧接着道:“毕竟我觊觎自己的官人,但这并不妨碍我是个正经人。”
陈允渡一时间没有说话。
许栀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在陈允渡的面前,害羞只会招来他的得寸进尺,唯有占据主动,无措的才会另有其人。
许栀和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墨发未干、白衣广袖坐在堂中捧书的样子有多好看,每次看他握笔,我甚至会想,如果被他握在掌心的是我该有多好。”
“在梅府外面接他的时候也很有趣。他一身寥落的青衫,明明是老学究的装扮,身上却有万物都遮掩不住的年轻朝气。”
“他有着纯粹恣意的孩提时光,有着意气风发的少年阶段,现在啊……”
陈允渡脸上还要故作轻松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的心掀起了惊涛巨浪,水底的暗流将浪卷起,猛然撞向岸边崎岖的巨石,溅起一片雪沫。
他甚至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像是一个等待着判词的信徒。
悸动而煎熬。
许栀和没有让他煎熬太久,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现在啊,他在脸红。很好看。”
她这样补充。
这样踮起脚尖的高度很好。陈允渡顺从自己的心意,俯身将吻落在她的眉心。
一刹那,醉人的晚风止步,晚霞匿于云层下,近到两人的心跳声彼此可闻。许栀和闭着眼睛,心想自己还有话没有说完——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多勾人。
“咳咳咳。”
良吉的咳嗽声响起在耳边。
方梨是最先听到门口响动的,其次是王维熙,两个人瞄了一眼门外,都猴精得不肯出来,推攘着让他这个老大哥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在他咳嗽声响起的一瞬间,如画卷般的两人动作迅速地分开。
良吉深吸一口气,装成自己刚出来的样子看向两人,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姑娘,姑爷,刚刚我们还在寻思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陈允渡意犹未尽,他的嗓音微冷,“什么事?”
语气还算平静,但良吉莫名其妙感受到了一股压力,他讪讪笑着:“不是什么大事。姑娘出门时念叨着想喝红枣银耳羹,方梨已经熬好了,再久汤就要干了,口感会差些。”
许栀和被陈允渡半挡在身后,刚刚那会儿,她忘记了方梨在她临走时的嘱咐。
她有些窘迫地站出来,“哎呀,是我不好,被槐花绊住了脚步,红枣银耳羹方梨熬了很多,大家一起喝。”
她一开口,本滞涩的空气忽然变得鲜活。
究竟是被槐花绊住了脚步还是姑爷,当他看不明白?良吉这般想着,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容附和:“嗯嗯,方梨和维熙一刻钟前就在念叨了。”
刚刚那一幕翻过,许栀和正准备和良吉一道进去,一回头,却发现陈允渡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
“你先进去,”许栀和示意良吉,然后走到陈允渡的身边,扯着他的衣袖,“走啦。今日白日无事,我特意去了去了一趟京西,酿的梅花酒已经好了,你要不要尝一点?”
许栀和只是随口一问,谁知后者点了点头:“要的。”
“嗯?”许栀和有些讶然,重新向陈允渡确认了一番,“真要喝?”
陈允渡:“你亲手酿的,我想尝尝味道。”
这句话很平常,但许栀和莫名品出了一丝甜味,她爽快地应下:“好呀。除了梅花酒,还有我之前设想的气泡酒,欧阳学士临行之前将酒方交给了桑伯,这两日正好开坛。”
桑伯除了将刚酿好的气泡酒拿了两坛给她,同时还交给了她一份改进的措施,桑伯会的字不多,他站在旁边总结,许栀和提笔写下,写完后复述与桑伯听,修正了几次,才敲定了最终的酿造方法。
期间,桑伯脸上的嫌弃一直都没有消解,每每说完等许栀和记录的期间,他都要嘀咕一句:“当真想不明白你搞这么两坛糖水做什么?”
许栀和笑而不语,“以后您就知道了。”
桑伯将最后几句话说完,走到院子里翻找出一只还算完好的小酒杯,放在竹制的流泉下冲洗干净后,斟了一杯气泡酒递到许栀和面前,“你的想法,你自个儿尝尝看?”
家中的杯盏不能放在桌面上,狸奴见了会忍不住打翻,像是什么不得不完成的事情一样,再好的酒盏也逃不脱它们的利爪。久而久之,桑伯家中只剩下简易的木杯和豁口的酒盏——倒不是狸奴不推了,而是剩下扛得住的都耐砸耐摔。
桑伯找到这个完好的酒杯,实属不易。
酿出来的气泡酒呈现淡淡的金色,像是流淌的琥珀,但颜色更轻、更清冽,上面密密麻麻聚集着星星点点的气泡。许栀和闻言,加快了自己手上的动作,写完后,迫不及待将盛了酒液的杯子捧在自己掌心。
每一颗小小气泡的破开,都会让她眸中多一颗星辰。
桑伯也抿着笑,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水入口先是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随后绵密细小的气泡在舌根炸开。如果非要让他形容,就像刚遇见金酥薯蓣的感觉,熟悉的东西带给他截然不同的新奇体验。
不过倒出来后,需要快些饮完,在空气中放久了,气泡会自行消散。
桑伯喜欢上了这种口感,但没有和许栀和说,怕她骄傲。他板着脸给自己倒了两杯,脸上笑意越发葱郁,旋即他看向许栀和,见她还在盯着杯子,忍不住道:“这酒方既然是为你所创,便应该知晓其中最妙的地方就是当中的刺挠,再放下去,真就和糖水无意了。”
刺挠,是桑伯形容气泡在喉咙中破碎的感觉。
许栀和眼神渴望,但她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喝。”
“不能喝?”桑伯琢磨了一番这句话,“我记得欧阳说你还挺喜欢美酒的,这糖水又不醉人。”
许栀和说:“我知道呀,但是我现在怀孕了。郎中说要忌口一些。”
“怀孕了?那确实要忌口一些。”桑伯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半响,声音猛然抬高,震惊地看着她,“什么?你身上有喜?!”
许栀和被他突然激动的语气吓到,迟疑地点了点头:“才三月左右,看不出来很正常。”
桑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所以你是说,这些日子你根本没当回事,还三日一趟雷打不动地来搅酒缸?”
“也不是没当回事,”许栀和纠正,示意他宽心,“我动作比之前小心了很多,从前搅动的时候会被木棍打到,变小心之后就没有了。”
桑伯目光呆滞:“我还以为你是变熟练了,突然的。”
许栀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处也很明显,我手上的力气变大了,从前搅一会儿就会累,现在根本没事儿。”
“别说了,”桑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你让我静会儿。”
许栀和立刻闭紧了嘴巴,安安静静地等桑伯消化完这个消息。
半响后,接受了现实的桑伯说:“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说,要是磕着碰着,你要我怎么能安心。”
许栀和听出他话语中的关切,宽慰道:“没事儿,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说完,她看向一旁已经渐渐没有气泡冒出的小酒杯,小声说,“我感觉一点点应该没事儿。反正按照桑伯您的说法,没了气泡它就是个糖水。”
“胡闹!”桑伯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乱说什么,这可是酒水,喝什么喝,不许喝。”
“……”
许栀和简要将自己今日和桑伯的交谈总结,然后摊了摊手,“总而言之,便是这样了。”
桑伯的标准浮动过大,但他承认这是酒水而非糖水,也算个好消息。
陈允渡没有被她的话语模糊重点,他问:“你喝了吗?”
许栀和:“当然没喝啦。桑伯看得那么严格,我哪有机会?反正你尝一点和我尝一点是一样的……若是你这样不爱酒水的人都喜欢,那说明一定会很叫座的!”
到时候金酥薯蓣配上气泡酒,再配合上一些炸鸡肉块,光是想想,就能俘获那帮番邦人。
一传十、十传百,要不了多久,金酥店就能风风火火开起来。
许栀和笑容灿烂。
两人回到家中,许栀和抱着自己的银耳羹笑吟吟地看着陈允渡伸手端起酒盏,放在唇边浅啜一口。
气泡酒只堪堪沾湿了他的唇瓣,被水润泽后透出一抹嫣红,配合他白皙的脸庞,许栀和忽地就想到了唇红齿白四个字。
王维熙比陈允渡早尝了一会儿,见陈允渡斯斯文文,连忙道:“哎呀姑爷,不是你这样喝的,这样喝怎么能尝出劈里啪啦的感觉?要这样——”
说完,王维熙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