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紧张 “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王维熙脸上的表情停滞了一瞬间,似乎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来回应,半响后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温吞道:“我,我就是随便说的。其实我心底从未这么想过。”
许栀和看着他躲闪的视线,也不拆穿,“那就好。”
王维熙想露出一个笑容证明自己没受干扰,但嘴角好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制,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来,眼眶漫上一抹酸涩。
能被肯定、被需要,这感觉真好。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会哭出来,这样和他向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姿态很不像。于是狼狈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低声说:“姑娘,我继续研究木桶去了。”
王维熙一鼓作气说完,伸手掀开帘子,正遇上拾阶而上的陈允渡,慌乱中也不知道自己喊对称呼没有,然后匆匆掉头离开,活像是后面有豺狼虎豹在追。
陈允渡步履未顿,和落后一步出来的方梨遇上,后者微微俯身,行礼:“姑爷。”
“嗯。”陈允渡颔首。
两人离开后,陈允渡收起油纸伞放在墙角竖立。许栀和的视线掠过他,落在他手中的伞上,“下雪了?”
“没有。”陈允渡说,“不过刁娘子担心,说要让我带着伞。”
他坐在火炉旁边,伸手在上面暖了暖,“刚刚维熙……”
许栀和:“你听到了?”
陈允渡:“一点点。”说完,又补充道,“原不是打算偷听。”
他差不多一刻钟前就到了院子,站在门口本准备推门而入,正好听到了他们说起的事情……做一顿饭,卖一种货品,孰高孰低。
陈允渡想要听一听许栀和的看法,于是站在了门帘之外,也正是这一念之差,室内话题陡然变得深刻,他错过了轻咳一声提醒家人他已经回来的事实。
——王维熙正在说着春华秋实,情感至深,用词质朴,他怎好贸然打断。后面更有许栀和的出声安慰。
许栀和并不在意:“听到就听到吧。也没什么不能让你听的?”
陈允渡起了一丝好奇:“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
许栀和一时间有些词穷。
“没什么没什么,”许栀和飞快改口,“是我口误,你可千万别多想。”
为了转移陈允渡的注意力,她忽然道:“那你觉得呢?”
陈允渡一怔,旋即反应了过来许栀和在想什么。他组织自己的用词,斟酌道:“高堂上的君主、书案的大官、山野间播撒耕种的农民,以及码头上搬货养家的挑夫,一样重要。”
许栀和目光安静地看着他,对他说出口的内容毫不意外。
面前的这个人,可是觉得自己即便身为农夫,都能成为最出色的那一种农夫。曾经在他眼中,一州知府,和种地养家并未轻贵之分。
“他们行不同事,有人为一国,有人为一城,有人为一家……诸多人林林总总加起来,才成了现在运转得宜,生生不息的大宋,水汇聚成流,江河入海,终成浩荡汪洋。”
这是陈允渡一以贯之的道。
许栀和听着他的嗓音,忽然伸手,朝他张开双臂。
陈允渡有些意外,细品,还能品出一丝受宠若惊的悸动。自除夕之后,许栀和极少主动向他张开双手要抱了。
这事也怪他,禁不住诱惑,把人闹狠了。
陈允渡上前,将她抱在怀中。许栀和将下巴抵靠在他的肩头,他身上还带着一路上、院中站着的寒意,她没有躲开,而是伸手锁住他的腰,制止了后者想后退的动作。
“你躲什么?”许栀和仰头问。
陈允渡试了一下后退,反被她抱住后,无比自然地放弃了撤离的动作,转而伸手搂住她的肩背,“怕你冷。”
许栀和:“那现在呢?”
陈允渡:“现在,我想从你身上分得一点暖意。”
他语气温柔,带着心情很好的时候才会染上的轻笑,清润悦耳。许栀和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薄红,说:“那就分你一点吧。”
两个人像是在雪地里依偎的小动物,毛茸茸地缩成一团,蓬松的尾巴相交。
在许栀和牢牢的手扣中,两人身上的温度交换,一人将暖意大方分享,另一人寒意尽数褪去。
虽然陈允渡的腰劲瘦,但抱久了依旧会觉得累,许栀和将手松开,从他的怀中挣脱,同时道:“有点渴。”
陈允渡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递到许栀和的手中,视线像是被锁定了一样,落在被水珠染得晶莹的唇瓣上。
直到许栀和喝完水,他才轻咳一声,假装不经意问:“还要吗?”
许栀和摇了摇头。
陈允渡接过茶杯,小巧的茶杯上还残留着热水的温度、以及她指尖的馨香,他像是试图从茶杯中汲取一丝力量,不断地摩挲。
“栀和。”
他突然开口。
许栀和看他,“怎么了?”
陈允渡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低声道:“月底,就要省试了。”
“这么快?”许栀和先是诧异,然后说,“对哦,这些日子来汴京城的书生越来越多,汴河大街上数家客栈都挤满了人。”
许栀和只知道省试和殿试在皇祐元年的上半年,却不知道省试在正月就开始……怪不得那么多的书生,开考前的除夕都不能在家中度过。
她看了一眼显得格外沉默的陈允渡,低下头去看他的神色,“陈允渡,你是不是紧张了?”
她的语气带着笑意。
陈允渡垂着眼眸,本来并无焦点地落在地面上,忽然看见许栀和把头探过来,一张如花笑靥猛然在眼前放大,不可谓不刺激。
“没、没有。”
如果说他心中只有五分紧张,话一出口,硬生生提升到九分。
许栀和没信,保持着刚刚的动作眨了眨眼睛,“还嘴硬呢。陈允渡,你现在说话都结巴了。”
“你以前说话可是不结巴的。”许栀和伸手掰过陈允渡避开的脸,嘴里浮现一抹浅浅的梨涡,“紧张就紧张嘛,我又不会笑话你。梅公曾经说过,从各地赶到京城的考生足足六千人上下,竞争这般激烈,紧张也是合情合理。你不要害怕,你策论写得那么好,经史通读……”
陈允渡被她捧住脸,避无可避。
耳边轻柔的嗓音像是最动人的天籁,他视线落入一片澄澈干净的溪流,独属于冰泉始解的温暖包围了他。
他听着许栀和堪称絮絮叨叨的发言,同时还能分出一抹心神想东想西。他紧张的从不是经史典籍、策论文章,而是眼前人。
从前的陈允渡顺其自然,无所顾虑,不在于功名利禄和名次高低。现在的陈允渡多了一道执念,那执念伴随他终生,无法可解——他想要站在她身上,成为她非必须、但需要时候一直都在的底气。
这份执念的延申他需要一个更好的名次。为此,他甚至在梅府书房的时候有一瞬间走神,梅尧臣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警示:“欲速则不达。”
若是让功名利禄遮蔽双眼,反而会适得其反。
陈允渡平静地抬头望他,虚心请教。梅尧臣想了想,趁着他复习的时候去找刁娘子商议,最后在他离开之前说:“允渡,我知道你不分神的办法了!”
陈允渡站定。
梅尧臣一口气说:“你可以回去问问栀和,就问……如果我什么都没考中,你还愿意陪我吗?”
陈允渡:“……”
见他这副表情,梅尧臣十分不满。这可是他和刁娘子牺牲了一刻钟的用饭时间,才认真针对陈允渡的执念探讨出来的结果,他哼了一声,“你别觉得不好意思,现在没什么比你省试更重要。左右不过一句话,问一问又少不了一块肉。”
“而且你可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样的话,说给栀和听,保不准她还会喜欢呢!你啊,要多试试说情话。”
陈允渡:“多谢梅公好意。”说完,握伞离开。
……
真的要问出口吗?
这也太像撒娇了。
陈允渡的脑海中循环播放着梅尧臣在他出门时候说的这一段话,有时候差不多将情绪酝酿完毕,但一对上许栀和的眼眸,又犹豫了起来。
栀和对他的关切溢于言表,自己心知肚明的事情,真的还有必要确认一遍情谊吗?
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幼稚,觉得自己心智还很不成熟?只是一个省试就不安定,日后遇到了大事,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够扛事?
他想了很多,直到捧着他脸的人语气带上了嗔怪——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许栀和的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满。这还是第一次陈允渡刚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和她说话的时候走神。
陈允渡回过神,“什么?”
许栀和松开了手,背对着他,“你果然没听。”
“是我不该,我不该在与你说话的时候走神,对不起,”陈允渡认错极快,他道歉后,“还请栀和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计较。”
他语气诚恳,将她抱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肩膀。
许栀和:“……谁要与你计较。”
陈允渡听着她还有些抱怨,但已经不嗔怪的语气,心中明白她已经不计较了。他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呼吸落在许栀和的耳垂,“就知道栀和待我最好了。我做错了事情,也不会真的恼我。栀和温柔宽和,明理聪颖……”
眼瞅着他大有滔滔不绝的架势,许栀和连忙偏头,脸颊擦过他的唇。
“停停停,”许栀和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陈允渡:“当然有。”
“……”许栀和被他闹得没了脾气,有些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油嘴滑舌?”
陈允渡轻咬了一下她悬停在自己唇畔的指尖,含糊道:“肺腑之言。”
许栀和连忙将自己的手指收回来。
等到失序的心跳声再次平复,脸上没那么热了之后,她看向身边人,“你,你就不好奇刚刚我说了什么?”
陈允渡没说话,却用眼神询问。
许栀和看着他的眉眼,心中忽然起了一抹逗他的心思,她温柔地伸手将他一缕沾在肩头的发丝捋到身后,凑近他耳边道:“好话只说一遍。”
浅幽的馨香靠近,带着醉人的芬芳。
“错过了可就没有啦。”
许栀和说完,立刻趁他不注意站直了身子,避开自己再次被他禁锢在怀中的可能。
陈允渡的眉眼浮现一抹无奈,他仰头看着许栀和嘴角的梨涡,咬字极尽缠绵,“好栀和。”
微微上扬的尾音勾动了许栀和的心弦。
许栀和想移开视线,她能不顾及一个满腹经纶的年轻举子,却无法忽视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且只属于大型犬类,再看下去,结果和方才一样,她会继续心软。
陈允渡从她躲闪的视线中敏锐地嗅到了机会。
或者,梅公和刁娘子出的主意,未尝不可一试。
“再说一次,”陈允渡用修长的手捏住了她的袖袍,轻轻晃了晃,“就一次。”
如果梅尧臣能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讶地瞪掉下巴,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人前看着松风朗月、不染纤尘的他也会露出这般无师自通、却又十分传神的低声情态。
这可和梅府门前面色冷清的人一点都不像。
许栀和察觉到自己袖子上的轻柔力度,闭了闭眼,暗道要命。
这都是从哪里学的?肯定不会是梅公教导的。梅公为人最是清正无瑕,绝对不会教导陈允渡这些。至于书籍,什么正经书会叫郎君露出这般姿态?
对了,陈允渡涉猎广泛,众多书目都看过一点,说不准其中就包括风月话本。
一定是这样。
她自认为自己找对了方向,殊不知自己一开始就排除了正确答案。
许栀和俯身,握住了陈允渡作乱的手。
陈允渡的动作一僵,他早该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嗓音带上一抹遗憾:“栀和不喜欢……这样吗?”
“那也不是。”许栀和轻咳了一声。
她到底只是一个俗人,看见人前清绝秀润、姿态谦华的少年唯独在自己的眼前展露另一面,怎么会不喜欢。
陈允渡理解能力很快,不是不喜欢……那就是喜欢。
捕捉到这个信息的陈允渡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见许栀和略显纠结的嗓音。
“我,我看在你月底就要春闱的份上,”许栀和顿了顿,道,“再说一次。”
陈允渡立刻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如果不是坐在床边,说是正在书院中读书的学子都无人质疑。
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许栀和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所以你啊,不用紧张。
第112章 让泉 “我该拿你怎么办……”
陈允渡凝望着许栀和,似乎能这样看到天长地久。
许栀和一鼓作气说完,但凡迟钝一秒钟,她怕自己就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她觉得这段话过于直白,转念一想,从前高考陪考家属还做过比她更为直接的事情。
只家中说两句话,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该拿你怎么办……”
陈允渡垂眸,纤长如鸦羽轻轻颤动,像是在笑,又像是低低的叹息。
他的声音很轻,神思天外的许栀和没有听清,她道:“考期临近,你先复习,我不打扰你了。”
陈允渡本想说不打扰,但刚一抬头,就看见她红润的脸庞,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于是应下,“好。”
还好没有追问。许栀和松了一口气,“嗯”了一声,离开。
外面的方梨和王维熙坐在矮凳上说着话,见到许栀和紧随他们身后掀开帘子出来,瞬间话也不说了,齐齐望过来。
他们出来就算了,许栀和跟着一道出来,这是什么道理?
许栀和脸上还热着,不好意思直接和人对视,她轻咳一声,佯装淡定地走到两人的身边。
王维熙的眼睛先是看看动作幅度轻微的许栀和,又看了一眼紧紧盯着她的方梨,干笑一声道:“刚刚咱们三个好像还在屋里面说话,现在都出来了,好巧啊哈哈哈……”
不知道的,还以为姑爷一回来就不准他们回房呢。
他自顾自地笑着,发现没有人陪着他一起笑,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趋近于无。
许栀和从水缸边拿了一个小凳子一道坐下,像是为了否认些什么一样开口道:“现在他要省试了,我们让一让他,等考完了,咱们坐在屋里,他出来。”
方梨不信:“姑娘,你舍得?”
许栀和:“这有什么不舍得?”
方梨看着她的侧脸,想了想,接着问,“姑爷什么时候省试?”
“这个月底,听他说,大概二十七?”许栀和顿了顿,“你们说,我们要不要准备些什么?”
方梨和王维熙对视一眼,他们自然也没有陪考的经验,要准备的东西一窍不通。
王维熙道:“考试的用具,梅公肯定会为姑爷准备妥当。还需要我们吗?”
“笨,”方梨说,“那是梅公的心意,他准备了,我们一点表示都没有,反而更不该。”
王维熙想想也是,闭上了嘴。
许栀和沉吟片刻,低声道:“明日维熙你上街去买一双新的鞋履,我今日瞧见他鞋边都起毛了。方梨,这几日买一些温泉菜,价钱贵不要紧。”
这些日子家中大多是吃储存的菘菜或者腌制的咸菜,虽然经过方梨的手滋味很好,但她想着吃上青翠的蔬菜,心情大抵也会好起来吧。
至于其他,许栀和还不准备变动。
第二日回来的时候,方梨小声和许栀和抱怨,“姑娘,一颗菜他卖我八十文。”
许栀和眼底闪过一丝肉痛,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没关系,也就这几天。再过一个月,就有数不尽的新鲜蔬菜了。”
方梨一想也是,一扫眉眼之中的愁绪。她凑到许栀和的耳边道:“姑娘,我还打听到了一些旁的消息……”
许栀和安静地听着她分享的内容,许多之前没有弄明白的东西,陡然清晰起来。
省试在汴京举行,由尚书省礼部主持,因此也被称为礼部试或南省试。考试的地点也和许栀和之前以为的六千人齐刷刷集聚贡院不一样,而是主要分布在贡院,当人数过多的时候,会借用太常寺、国子监或武成王庙等地作为分试院。
在开考之前,考生需要向礼部提交家世、年龄、籍贯信息,以供考生备案,杜绝代考和混入考场的非考生。在开考之前,还会设香案,主考官和全体考生作揖对拜等等一系列流程,然后才会进入到万众瞩目的省试流程。
其中有一点和许栀和想象中截然不同,州试又称为解试,和省试一样是筛选性考试,通过如鲤鱼跃龙门成为举人、贡士,没通过则继续苦读,或者另谋出路。
但省试之后的殿试,却不是筛选性考试。殿试录取率因“不黜落”制度,几乎所有通过省试的贡士都能在殿试取得名次。
其实在没有特殊事件发生的年代,甚至连几乎都可以省略,毕竟从州府一路厮杀至京城,淘汰了无数竞争对手,腹中或多或少都有些东西,但太祖朝开宝六年,李昉主持省试,录取贡士十一人,考生武济川被落第士子徐士廉击登闻鼓控告不公,引起太祖重视,旋即核查,证实武济川为李昉同乡,有徇私舞弊之嫌,不予录用,此后又严查其他十人,贬黜九人,仅剩一人留下。
这件事发生在开国不久,彼时天下初定,出现这样的事件,太祖震怒,重惩科举乱象,又亲自己举行复试,重新考校,增录二十六人。此后数十年,风平浪静,鲜少有官员再敢将主意打到监考、考生身上。
距离皇祐元年最近的一次黜落考生事件,发生在景祐元年,主考官偏袒其婿韩纲,引发众举子群诉,皇帝亲自阅卷后黜落韩纲,涉事考官贬职外放,黜落者永不录用。
所以,除却这几件比较特殊的情况。殿试只是为了确定最终的录取排名,以及被官家见上一面,留个印象,并不会没有名次。许栀和在心中用一句总结。
许栀和说:“怪不得只见过孜孜不倦备考的举子,却见不到落榜的贡生。”
原来贡生都上岸了。
方梨紧接着道:“后面那些东西,我没听的明白——他们说庆历四年的时候,范参知改革科举考试,省试内容改为经史、食物和策论。”
说完,她极其不解地看着许栀和:“姑娘,省试为什么还要考食物啊?难不成还得练个厨艺?
许栀和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此时务非彼‘食物’,是时事政局,不是你理解的那个食物。”
方梨闹了个笑话,“噢”了一声,“怪不得呢。”
许栀和:“还有什么吗?”
“除了这些,”方梨想了想,“那就是锁院了,正月二十七开考,主考官和考生不得与外界来往。此外,落榜考生,可以诉诸复试一次。”
许栀和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科举考试经过上百年的演进迭代,现在体系十分成熟。以前她还以为省试、殿试都是一锤子买卖,没想到还有机会复核。
“就是这些了。其他的他们说了我也听不明白,姑爷知道就可以了。”方梨心态放得十分平稳,才学这东西她不清楚姑爷有多厉害,但是梅公主职国子监博士,正好操手这些事宜,发挥如何不知道,流程无须担忧的。
许栀和颔首,准备离开时,方梨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她问。
方梨轻咳了一声:“他们说,贡士不供暖,怕炭引火,故而家中会准备兽皮护膝、手腕那些。姑娘,你要不要准备?”
兽皮保暖,可抵御地面湿冷寒气。
许栀和一怔:“你是要我准备一双吗?”
方梨想起许栀和的针线,迟疑地默了一瞬间,然后小声说:“不能亲手做,那就亲手挑一双,买一双?”
许栀和:“知道啦。”
离开厨房后,许栀和看了一眼天色,又迟钝地伸出自己的双手。
很好,指望这双手缝出一个能保暖的兽皮护膝,还不如相信她能瞬间净赚一千两。
许栀和站在门口,朝着里面忙碌的方梨喊了一声,“我去一趟欧阳府。”
她只是要去欧阳府上请欧阳修看一眼酿酒的方子,可不是特意为了买兽皮护膝才去的。
方梨隔着门应了一声。
听到回应后,许栀和从房中找到酒方,披了一件斗篷,抬脚朝着欧阳府而去。
欧阳修这些日子要准备启程回扬州,她准备了一些小巧的羊毛毡,当作伴手礼。
欧阳府上的小厮热络地引着许栀和进门,欧阳修正在收拾东西,听到许栀和拜见,将整理了一半,且越整理越乱的东西放在一旁,匆匆拿帕子擦了脸就过来。期间伴随着欧阳修夫人薛氏的小声抱怨。
许栀和听到了“做不好别逞强”、“乱死你算了”等字眼。她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等两人相携出门,许栀和见礼,将手中的酒方递给欧阳修,后者对酒水一事很有经验,一扫眼,就“咦”了一声:“这不对吧?这是酒经?”
不烈就算了,还带着桂花蜂蜜的甜,这哪是酿酒,倒是像小孩子喝的糖水。
薛娘子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好看。”
欧阳修只好重新沉下心观看,很快,他就明白了许栀和的用意,这酒水度数极低,饮用会产生细小气泡。
虽不理解,但他表现出了极其专业的知识,取来毛笔在纸面上删删改改。
“这两个步骤对调一下。”
“这里漏了一个步骤,我给你写上。”
“嗯,这里的银丹草倒是妙极了。”
很快,一张还算疏落的纸张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连带着边角旮旯都塞满了。欧阳修又读了两遍,觉得通顺之后,才递给许栀和。
他像是随口询问:“栀和以前没酿过酒?”
许栀和点了点头:“嗯,还没有自己试过。”
欧阳修说:“可以自己先试着酿一酿。”他说完,转身在身后的柜子前翻翻找找,取出一本自己的酿酒心得,“诺,这些都是简单好上手的,君山上的红梅未谢,你去采些过来,权当练手。”
许栀和眼底微微一亮,终于明白自己心底的不安定从何而来了。
自己都未动手尝试,如何能创造新的东西。
梅酒酿制的时间可长可短,要想口味醇厚,可以多埋在雪中,但只是浅尝味道,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即可。许栀和向欧阳修道谢,又在薛娘子的指引下到一旁净室誊抄酒记。
梅酒后面,还有桃花酒、青梅酒,许栀和有些心动,但欧阳修没开口,她不好意思贸然动笔。薛娘子在旁边陪着她,也在动笔写着什么,见她迟疑,笑着说:“无妨,这些不算什么珍稀东西,永叔告诉过不少人呢。你要是喜欢,尽管抄录下来就是,他只怕心底高兴被人认可呢。”
得到薛娘子的肯定,许栀和放下心,恭敬应了一声“是”,然后继续抄写。
等最后一个字写完,许栀和放下毛笔,任纸张平铺在桌面上酿干。早就写完的薛娘子将自己重新修整的气泡酒水酿造方法递给她:“其中我做了一些添补,那些酒经写得模棱两可,很多东西都不尽人言。”
许栀和眼睛一亮,有了薛娘子的添补内容,在尝试阶段她能少走不少弯路。
“多谢薛娘子。”许栀和道,“薛娘子也会酿酒吗?”
“略会一点。”薛娘子说的很含蓄,“永叔最爱美酒,也爱酿酒,我在旁边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了点皮毛。”
“她那岂止是一点,”欧阳修豪迈的嗓音隔着珠帘传了进来,“我手札所写的酒水,不如我娘子十之一二。”
许栀和目露惊讶。
薛娘子:“哪有你说的这般夸张。”说完,又看向许栀和,“你别听他吹嘘。”
“我哪有吹嘘,分明是实话实说!”欧阳修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忍不住掀开帘子道,“可惜上次酿的让泉酒已经喝完,不然她喝了就明白了……”
许栀和被挤在中间,听着两人谁也不让谁的谦让对白,一句话也不敢说。
第113章 名人效应 “馆阁的大学士们都在用。”……
欧阳修和薛娘子争辩了几句,后知后觉想起来还有一个被他们两个人夹在中间的许栀和,对视一眼,同时闭上嘴。
薛娘子有些气不顺,现在可好了,在小辈面前做出这样的举动。她用嗔怪的眼神看着欧阳修,后者摸了摸鼻尖。
许栀和没有让两人为难,主动道:“酒方我已经抄完,之后还要去一趟集市。欧阳学士、薛娘子,我便先行告辞了。”
薛娘子道:“这么匆忙,不如用过饭再走?正好也快到了午时。”
许栀和心知她只是客气之语,连忙谢过她的好意,然后道:“多谢娘子款待,家中离开的时候做了饭。”
薛娘子闻言,不便再留,她将许栀和送到府门,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她,“只可惜过两日就要启程去扬州了,不然,我定要留你在府上小住几日。”
她和欧阳修女儿缘浅薄,诞育两个,却都没能养住。现在膝下只有长子欧阳发和幼子欧阳棐,次子欧阳奕为妾室所出,亦是自幼在她身边教养。按理说,她是不缺子嗣环绕,但看见许栀和亭亭玉立,还是会忍不住想起早夭的两个女儿。
如果她们能顺利成长,想来应当是栀和的模样,乖巧大方,灵动聪颖。薛娘子在脑海中想象着。
许栀和听着她温慈的嗓音,道:“虽然和薛娘子才见过两面,但感觉很是投缘。等日后得空,还请娘子不要嫌栀和上门打扰才好。”
薛娘子被她这段话逗笑了,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点,“你这孩子。你若是愿意上门,我和永叔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嫌你打扰。”
许栀和垂眸笑,从薛娘子的视角看去,活脱脱一个乖巧女郎。
薛娘子:“永叔在汴京城城南有一处酒窖,就在君山近邻,来日我和他不在汴京,还请栀和帮忙照看一二?”
许栀和连忙出声:“这怎么使得?”
君山的酒窖不缺人打理,薛娘子这么说,不过是想着许栀和酿酒需要地方,才提及了此事。
今日过来叨扰,已经是受了帮助,再收取其他东西,许栀和心底不安定。
“怎么使不得?”薛娘子佯装生气,板着一张脸道,“你来的时候也准备了礼物,你若是不收下,我即刻便去叫人拿过来。”
许栀和听着薛娘子堪称赖皮的一段话,半响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娘子:“那你就是同意收下了。”
许栀和:“……”
薛娘子打定主意,面上带着从容的微笑,“老话说‘长辈赐,不可辞’,栀和就莫要再推脱了。”
许栀和看着旁边的丫鬟接收到薛娘子的意思,转身回门去写地址,哭笑不得道:“那,多谢薛娘子。”
薛娘子心满意足:“这才对嘛。”
丫鬟的腿脚轻快,很快就将酒窖的地址拿出来,她先交给薛娘子核查,确认无误之后,才重新递给许栀和。
“这酒窖有一位老伯看管,他认得永叔的字迹,你到时候去了,和他讲清楚,”薛娘子顿了顿,道,“罢了罢了,稍后我谴人过去打声招呼。”
薛娘子的执行力很快,一说完,就喊来一个小厮,与他吩咐了几声。
小厮动作麻利地离开了。
全程只用了几息,许栀和甚至来不及做出别的反应。
薛娘子欢欢喜喜道:“这样,便再无其他担忧了。”
许栀和心情有些复杂,她知道薛娘子对她的好来自于欧阳修的待见,而欧阳修出于和梅尧臣的交情才愿意格外照顾她。这份情谊,她心中同时感念四个人。
薛娘子见她嘴唇翕动,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不是说还要去市集一趟吗?去吧。”
许栀和酝酿在喉咙里的感谢重新咽了回去,扬起一抹笑,“嗯。薛娘子,我走啦。”
薛娘子含笑目送她背影远去。她一转身,看见门框后面手里拎着两个还没收拾完的包袱的欧阳修,后者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小声说:“娘子,我刚刚真的只是在夸你呀。”
薛娘子:“……我知道。”
她只是不习惯和欧阳修在小辈面前发生争执——这样看着很不沉稳,但欧阳修不在意。
……
许栀和将几张方子叠在一处,收好放在随身的荷包中。
她独自来到了城中最热闹的汴河集市。这个最热闹,是相较于其他地界而言,和之前的汴河集市比起来,就显得人烟稀少。
正午时分,北风卷地,铅云低垂。
阳光被浓密的乌云遮挡,耳畔风声呜呜,枯叶和细小的树枝被风卷起吹到一旁,看着颇为萧索。
许栀和走上汴河码头的时候,正好有一簇芦花从芦苇枝干上扬起,落在了她的裙边,她抬脚跨过那一缕芦花,看见早归的船只将绳索系在沿岸的枯柳上。
桥头各色幡旗猎猎,其中不乏各种保暖用具,当中吆喝最热切的摊主前站着六七人,在当下稀疏的集市中显得格外多。
许栀和走近看了一眼,发现是一处卖羊毛织品的摊子。
摊主正在热切推销:“诸位瞧瞧,这都是常家布坊里面的货,用料扎实,颜色素净……来,您摸摸。”
旁边的几个书生犹豫不决,其中有一人道:“这种东西闻所未闻,褚兄,咱们还是选择兽皮的吧!”
“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听人提起过京城最近时兴这种羊毛。”被成为褚兄的书生略显迟疑,“我想试试。”
旁边的几个书生连忙再劝:“褚兄三思,这……这羊毛护膝可不便宜。咱们从益州一路过来,花费了不少银钱,现在盘缠所剩无几。”
到时候若是再买兽皮,囊中可就没余钱了。
“是啊,”另一个稍显年轻的也道,“咱们此行状况频出,本就比寻常书生来得晚些……不宜再生波折了。”
要是能亲眼见到汴京城书生的选择,也不至于让他们几个没见识过的一头雾水。
褚兄听到身后一众反对的声音,略显无奈道:“既然我们观点不一致,便按照自己心仪选择就是了。我刚刚瞧见往前走几家就有卖兽皮的,你们自去便是……”
几个书生闻言,对视一眼。
见他们真准备离开,费尽嗓门将人张罗过来的摊主顿时极了:“各位郎君,真不是我弄虚作假骗你们!从前兽皮常见,可现在不少学子都更喜欢羊毛护膝,轻便保暖。如今啊,就连馆阁的大学士们都在用呢!”
许栀和挑了挑眉,这摊主竟然在紧迫之中,无师自通学会了名人效应。
准备扭头离开的几个书生闻言,将信将疑地回头:“真的?”
摊主并作三指朝天:“千真万确,但凡一句虚言,便叫我此后卖不出一样东西。”
他说的毫无心理负担,旁人不知道,但常家铺子还有一位常大学士坐镇,他肯定会用的。
书生心照不宣,但心底已经信了七八成。能用自己的财运做赌,就好像有书生举手起誓时说“要是骗你这辈子我都中不了举”一样严重。他们愿意相信。
依旧是最开始劝说褚兄放弃羊毛护膝的书生,他别扭地开口:“既如此,给我来一双吧。”
褚兄一开始便有意羊毛护膝,见状,紧随其后,余下众人对视一眼,咬咬牙也买了。
摊主顿时眉眼绽开了笑意,笑声满面:“几位郎君慧眼,日后必定是当大官的料子!在下祝各位郎君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他嘴皮子利索,一段话下来,原先尚且还不确定的几个书生顿时眉梢带笑,仿佛已经在他的描绘下,成功被录用。
摊主趁热打铁,“不过啊,除了这护膝,京城还有另一宝,便是这羊毛手衣,戴在手上,便是晚间写上两个时辰,都不会冷。”
“两个时辰?!”
“真的假的?”
摊主:“护膝不方便现在撩开衣摆绑在腿上,但手衣却没什么讲究,诸位郎君不妨自己动手试一试?”
在摊主的热切招呼下,几个书生轮流试了一遍羊毛手衣,旋即,面露惊奇。
“汴京不愧是汴京,这稀奇好用的东西就是多。”
“我这一路上手生冻疮,要是早知道有这等稀罕好物,也不至于现在开裂生疼。”
几个书生上手之后,心底对这羊毛织品越发满意,交头接耳了几句,咬了咬牙再买了一双手衣。
怕摊主又拿出旁的好东西,几个书生连忙抱着自己买的手衣和护膝离开,生怕自己禁不住诱惑,又咬咬牙掏出钱——随后几日吃饭都要成问题。
目睹了全程的许栀和站在原地,半响,将自己跨出去的脚默默收了回去。
她今日当真是心神不宁,满脑子兽皮护膝……那东西她缝不出来,羊毛还不会弄吗?倒是自己给自己找到了难题,非要学着人家缝兽皮。
许栀和打算动作轻微地离开,最好不要惊动摊主。
但摊主是个人精,早在许栀和刚开始出现在视野当中的时候,他就已经暗自留心。
眼前姑娘一开始像是寻觅什么,但后来流露出一抹懊恼之色,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这都不碍事。摊主淡定地想,连兜里本身就没什么闲钱的书生他都能成功说服,还愁说服不了眼前这个衣着清雅,不显廉价的姑娘吗?
摊主笑着喊住了许栀和:“这位娘子,可是也准备买一双护膝?猜娘子年岁,当是家中父兄、或者夫婿应试吧?”
许栀和笑了笑,不置可否。她目光落在摊子上的各种手衣、护膝上,佯装随意道:“这手衣生意不是常家在做吗?怎么还有你这样零散的摊子?”
摊主摆了摆手:“原先是没有的,常家的那些铺子地段好,哪里需要挤这样的集会。”
许栀和:“那你是?”
“我运气好,那日常大姑娘来汴河集市,选中了我,才有了现在这门生意。也不怕娘子知道了笑话,常大姑娘只许诺我做三个月的生意,从十七一直到殿试结束。”摊主语气略带遗憾,旋即笑出了声,“但光是这几天,我便赚了从前卖十天半月不止的银钱!”
说到此处,他望周围瞧了一眼,见没有起来商贩盯着这边,压低声音神秘道:“娘子可知道常大姑娘为何这样做?”
许栀和见他仿佛在说一个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的神情,顺从他的期待往下问:“你知道?”
“常大姑娘没说,但是我自个儿琢磨了出来,”摊主略显几分骄傲,“集市上人多,但常家拉不开这张脸,所以随意找人于此代售,好大大赚一笔书生的银钱。”
许栀和:“……”
摊主见她不说话,有些生气地道:“你觉得不对?”
许栀和摇头:“也对,但不完全对。”
从州府到京城路途遥远,很多举子来到汴京的花销需要全村人,甚至当地县老爷的资助才能凑齐,他们来到汴京之后,顶多只会在这样零散的集市上转转,鲜少会选择去汴河大街、潘楼街那样的商铺。
常庆妤在此处设置了一个摊子,其一是摊主老板说的,让那些银钱不多的书生也能买一双羊毛护膝、手衣,其二,便是常家的暗自押宝……说不定今年就有寒门学子一句高中。到时候常大学士和常稷轩要想与人结交,也能多一条门路。
许栀和脑子转得很快,其实这个想法,她甚至觉得是旁人在常庆妤面前提及的。
怕摊主追问,许栀和连忙低头做出挑选状,伸手在摊子前拿起一双护膝,“这一双瞧着不错。”
常家的织娘手巧,将缝边的线都细细藏好,握在手中跟一块没有线头的整布一样。
护膝摸着柔软舒适,没有寻常铺子里挑染的颜色,能直接带进贡院。
摊主想要问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本能地开始热络道:“那可不是,这针法,这手感,找遍汴京城你都找不着比这这轻柔的了!”
许栀和微微颔首,对他道:“这一双我要了。”
摊主似乎没想到许栀和这般爽快,一时间怔在了原地。
他还有好多话没说出口呢!
许栀和将银钱放在摊子上,拿起那双被她一眼选中的护膝离开。
回去之后,方梨已经将饭菜做好。许栀和一边吃着饭,一边小声和方梨说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方梨也瞪大了眼睛,半响后和她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惊讶:“对哦,姑娘你说我们怎么就把羊毛护膝给忘了。”
许栀和扒拉着碗中的米饭。
方梨见许栀和避开问题,也不追问,安静了片刻,她抬头,“既然姑娘能自己制作,为什么还要再买一双呢?”
如果是她自己就算了。她了解自己,只要和摊主对视上,基本上无论自己需不需要那样东西,都会买下来。当然,前提是她能掏得出这笔钱。
譬如上次的馅饼。
可姑娘不是的,只要姑娘没瞧上,任是摊主舌灿莲花、口若悬河,也不会为之动容分毫。
许栀和看了一眼今日显得格外安静乖巧的王维熙,又看了一眼方梨,没留什么悬念,“小舅舅差不多这几日到京,我担心时间来不及,所以先给他买一双准备着。”
方梨:“对哦,舅老爷今年也要省试,我差点忘记这回事了。”
她像是担心王维熙不记得,主动提醒道:“姑娘的小舅舅,你还记得吗?就是那日烤鱼的那个人。”
“方梨姐姐,我记性没那么差。”王维熙说完,见方梨隐隐有站起身的动作,连忙改口,“确实印象有些模糊了,幸好姐姐提醒。”
第114章 金陵雪 “那可说不准。”
正月二十四日清晨,风雪初歇。
许栀和起了个大早,赶在天光大亮之前到达城外的汴河码头,此行除了她,还有跟着一道过来帮忙的王维熙。
两人一边走路,一边小声说着话。
走到汴河码头的时候,天光刚漫过漕船桅杆时,夜里雪粒子在青瓦上簌簌滚落。河面浮着碎玉似的冰凌子,被暗流推着轻轻磕碰,发出碗筷相击的脆响。
临河馄饨铺子的竹帘突然掀起,滚出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有贵人跺着鹿皮靴踏过雪堆,身后脚夫的扁担压得咯吱响,竹筐沿路撒下几粒冻硬的江米屑。漕工们正拿草绳捆扎米粮袋,粗麻往上一缠绕,便留下一道道深褐痕迹。
河心忽传来冰面开裂的闷响,新到的漕船正破开薄冰缓缓靠岸,船首青铜铃铛撞碎凝结的霜花,震得岸边垂柳抖落身上白色霜雪。
一瞬间,原先还称得上静谧美好的汴河码头忽然人声鼎沸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人从甲板上走下来,许栀和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看见张弗庸的身影,她才展开笑容,提醒了一句旁边还在人群中张望的王维熙,朝着张弗庸的方向跑过去。
等舅甥两人见上面,许栀和才踮脚朝着后面张望,“小舅母和筠康呢?”
张弗庸:“这不是在后面吗?哎,人呢?”
他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空空。他顿时心头一急,不管不顾就要转过身去找。
“来了来了。”
赶在张弗庸重新登船之前,汤昭云牵着张筠康姗姗来迟,旁边还站着两个人的身影,看上去颇为眼熟。
良吉先朝着许栀和喊道:“姑娘!”
许栀和看着身量高大的良吉,又看了一眼旁边被包成一团球的梅馥宁,一时间惊讶地说不出话。
汤昭云见张弗庸和许栀和满脸的意外,连忙道:“刚刚出船舱的时候正好遇见了良吉,我隐约有些印象,才放慢了脚步,等他们一道下来。”
许栀和心中还有问题没有解答,在汴京看见良吉和梅馥宁实在意外,但此地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她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的汴河码头,道:“家中正好做了饭等待,小舅小舅母和筠康自不必说,梅姑娘可愿意一同前往?”
梅馥宁整个人被斗篷严严实实地包裹,一丝风也不透,稀疏的毛边中露出小巧的一张脸,唇色苍白,清冷孤寂。听到许栀和的话语,她点了点头,“好啊。”
她正好也想瞧瞧良吉以前生活的地方。那时候虽然只隔了一道巷子,可她一次都没有去过。
路上,许栀和先和右手边的梅馥宁和良吉道:“梅姑娘,这是我小舅、小舅母,以及侄子筠康。”
张筠康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到,连忙从汤昭云伸手探出脑袋,朝着她挥了挥手,“姐姐好。”
梅馥宁因为生病的缘故,鲜少能和外人接触,乍然听到张筠康自来熟的招呼,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出如何的反应,僵硬道:“你……你也好。”
张筠康歪了歪脑袋,脸上露出灿烂的一抹笑容。
另一边,汤昭云和张弗庸心中却是天翻地覆。两人对视一眼,皆能看清对方眼底担心与迷茫。
刚刚许栀和的称呼没有藏着掖着……这位姑娘姓梅,难道是宛溪梅家的姑娘?良吉之前是栀和的侍从,现在和梅家的姑娘一道出现……这又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良吉把梅家的姑娘拐出来了?
他们心中充满了疑窦,但不会直接问出来。最后用眼神交流,如何栀和与这位梅姑娘不提,便权当自己不知道此事。
轮到向自己向汤昭云和张弗庸介绍梅馥宁和良吉的时候,她心底却犯了难……说实话,她也没有想到今日能见到良吉和梅馥宁。
虽然许栀和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但心中和汤昭云和张弗庸的担心是一样的:梅馥宁正在丧期,良吉怎么就把人带过来了?
她不知道该不该和两人堂堂正正介绍出来。
在许栀和犹豫的期间,梅馥宁忽然轻声道:“张家舅舅、舅母安好。”
她的嗓音很轻,但足够几人听得分明。
许栀和讶然地朝着她看过去,只见后者脸色微微泛红,但语气很坚定,她说:“我姓梅,名馥宁,当下父丧期间,故暂未与良吉婚配。两位喊我馥宁就是。”
汤昭云一怔,旋即快速反应过来,扬起笑意:“馥宁,这名字可真好听。”
梅馥宁露出一抹安静的笑容,她用力地握紧良吉的五指,像是一道看着脆弱却带有无尽力量的封印,叫良吉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梅馥宁直接点破了她和良吉的关系后,看向许栀和,略显清冷的面容中漾开柔和的笑:“栀和姐姐,好久不见。”
许栀和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回以微笑:“确实好久不见,馥宁看着气色好多了。”
梅馥宁“嗯”了一声,“大夫也这么说。我这次来汴京,正是族老上书求恩典,允我在汴京调养身子。”
许栀和与汤昭云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是家中长辈同意、知情此事的。
梅馥宁说完,轻轻垂下了眼眸,任眼睫将诸多思绪掩盖。
按照原先的计划,她应该是在草长莺飞的三月出行,而不是这天寒地冻、冰雪未解的时节过来。但是梅馥宁受够了小小的四方天,那一方天地门窗严实,春日的花香,夏日的绿茵,秋日的落叶,冬日的冰雪,什么都进不来。
所以她想,哪怕只有一刻时光能认真地感受世界,也好过长久地待在小小的、一间充满中药味道的房屋。
好在,她做出的这个决定,除了良吉,还有自己骨肉至亲的两位兄长也表露了支持。四哥她不意外,可以说就算她吵嚷着要下水玩,四哥梅丰羽都会活力满满地研究如何才能将池水加热,任她遨游。
让她真正意外的是,向来清癯孤冷、理性为先的长兄梅佐,这次站在了她的身边。
长兄看向她的眼神带着一丝探究和思考,带着浅淡的怨怼和不满,那不满与怨怼并非是朝着她而来,而是恨苍天不公,给了她这样一副孱弱的身躯。
但梅馥宁觉得已经很好了,自记事起,她身边就充斥着无尽的关心,会有冷清而心软的长兄教她读书识字,会有平日说不上几句话的两位庶兄寄回来的各种补品,还有四哥的压成薄薄一张花草,以及无微不至陪伴的良吉哥哥。
除却病弱,她此生遇见最不顺的两件事,都与良吉有关。第一件事是她明确自己心意之后,良吉温和但坚定用她年纪尚小婉拒了她。他说:“姑娘年纪尚小,未来会遇见许多文韬武略、英姿飒爽的男子,姑娘病好了之后,应该去见一见更广阔的世界。说不定到时候,会有其他的选择。”
梅馥宁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外面世界的人再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现在仍旧这么认为。但当时她没能说服良吉,所以她单方面不理会他整整三日,试着去见宛溪地界不同的青年才俊。三日之后,她平静而坚定地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万人非他。
第二件事,发生在她已经和良吉确认心意之后,那时候父亲和长兄曾经各自私底下偷偷找过她,两人表述的方式不同,却都指向了一个意思:你不必循着门当户对的规矩,可顺从自己的心意选择夫婿。无论是谁,他们都会表示支持。
梅馥宁知道自己的身体,也明白父兄话中的意思,无非是向对病危之人说“也别有什么忌口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一般,他们只希望她能够在这不算漫长的一生中过得开心即可。
梅馥宁压抑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内心,第一次尝试着跑动去寻找一个人。足尖抬起擦过的风吹在她的耳畔,空气中弥漫着糕点的甜蜜香气,还有一些成熟的瓜果味道,交织混在一起。空气中第一次褪去了密密麻麻的苦涩药味。她反复品尝父兄的话,本以为自己会很遗憾,会抱怨,会绝望,但什么都没有,她只想快点见到心中念着的那个人。
路上还遇见了没心没肺的四哥梅丰羽,在这个家中,大抵只有梅丰羽是真的全心全意相信她总有一日能痊愈。如果是父亲和长兄见到奔跑着的她,大抵会很担忧地伸手拦住她,然和认真开口劝说她当徐行。只有四哥会竖起大拇指,“哇,现在都可以跑起来了,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梅馥宁笑了笑没说话,本以为梅丰羽是这个家中唯一的另类,直到她见到了良吉。良吉也坚定地相信着她终有一日会和其他女郎一样无所顾忌地站在繁茂到刺眼的阳光之下,所以他提出了要自寻出路,堂堂正正站在她的面前。
梅馥宁想起那时候两人因为这件事争执得面红耳赤的模样,耳廓不禁泛红了一些。当时她满心满眼都是良吉哥哥,但面对后者的坚定,她不愿意流露出一丝的软弱,用无助和可怜留住朝着远方前行的步伐,让自己成为一道难以消解的枷锁。
……
两方都认识之后,许栀和想起正事,连忙询问:“怎么还有三日就开考了,怎么现在才到?”
汤昭云瞪了张弗庸一眼,然后才说:“原先是要准备早些出发的,但是你小舅舅他一根筋,不给自己多预留时间。当时刚北上至金陵地界,就被鹅毛大雪封了路。”
良吉也道:“对,姑娘,南方下了好大一场雪,我和馥宁也是在金陵逗留了一段时日。后来还是众举子联名上书,才有了这趟漕船。”
雪下的突然,金陵又是一个大渡口,来此停歇落脚的书生不在少数,众人被围困在城中进不去出不得,只能日日去求落旗息幡的运漕司,求他们出船通行,怕自己多年苦读付之一炬。
漕运不敢担责,上报给了知府。知府愁眉不展,一边是这恶劣难测的天气,一边是一批被困在金陵难以外出的学子,他内心无比纠结——无论允或者不允,都是大事。
要是这批学子没能按时参加科举,免不了要被朝中谏官弹劾。路上出了事,估计消息刚传到京城,他头顶这顶乌纱帽就要掉下来了。
左右都是个死,知府在家闭门不出两日,最后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既然没办法北上汴京询问京中的意思,那不如去询问刚好在杭州的范参知,转移自己的责任。以后出了事情,也好有人背锅。
张弗庸说及被困在金陵不得出的那几日,脸上满是气愤,“那知府胆小怕事,还将留供学子读书的书院挪作私用。金陵的花销不便宜,不少人都耗尽了身上的钱财。”
许栀和看了一眼两袖空空的张弗庸,和汤昭云对视一眼。
汤昭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偏头在许栀和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这一趟张弗庸可算是做了一回大善人,路上遇见一个耗尽钱财的书生,就会心生不忍,掏出三两银子,一共给了七个人,身上银钱已所剩无几。
许栀和闻言,宽慰地和汤昭云道:“钱财都是小事,只要人能顺利到达即可。现在住的院子小,前些日子我订了客栈,等吃过饭,我带你们过去瞧瞧。”
汤昭云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如此甚好,来的时候你舅舅还在与我说,担心现在汴京城人多,订不到客栈。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说完,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段时日囊中羞涩,等日后回了白鹿洞书院,我再将订房的银钱还你。”
许栀和:“小舅母,你要是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当初你和小舅舅为一句话连夜奔波,我都没有机会好生感谢,你这样说,要我怎么心安?”
“一码归一码,”汤昭云正色道,“你是小辈,遇到难事,长辈出头理所应当。现在来到汴京,你能事先为我们考虑,有这份心就够了,至于银钱,不能短缺了你的。”
许栀和摇了摇她的胳膊,“小舅母,你就让我为你们做一回事吧。”
汤昭云还想说些什么,但对上许栀和乖巧的目光,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在她的鼻尖轻轻一刮,压低声音笑道:“看来到汴京之后,栀和赚了不少。”
许栀和谦虚:“也没有很多。”
她伸手比了比,拇指和食指中间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她说:“大概这么多吧。”
汤昭云便没有再追问细节,她并不贪图外甥女赚的银钱,见许栀和现在整个人白里透红、精神良好,眯起一双眼睛温柔的笑:“好好好,便是为了栀和的这一份孝心。”
两人的小话告一段落。
安静之后,梅馥宁嗓音轻柔道:“我们也是在金陵被困,但困的时间比张家舅舅要久些,后来举子聚集得多了,才允了两艘船出行。”
张弗庸接话,“正是,知府不敢担责,让人去询问了范参知。梅姑娘应当也听过吧?”
梅馥宁道:“范参知写信回来怒斥,说‘要是叶清臣在此,哪里会有这磨磨唧唧许多事’?”
“对对对,就是这一句。”张弗庸点了点头,“看来这句话流传甚广,连带着不是举子,也都听说过。”
梅馥宁笑了笑,“其实知府本无错,天气诡谲难测,他担忧学子性命安危,是仁义之举。惜在他犹豫温吞,断不了事,且转责他人,世故圆滑,便是此行举子皆顺遂,也不会承知府的情谊。”
这话正说到了张弗庸的心坎里。他想夸赞一句梅馥宁眼光老辣,一眼就能看出症结所在,但一联想到梅馥宁的出身,便立时什么都不奇怪了。
“轻则罚俸,重则贬谪。”张弗庸说出了知府未来的处境。
说着,众人走到了巷口小院门口。
巷陌间,竹帚扫痕犹在,昨夜雪堆作小丘。老槐树的枝头垂着冰晶,上面栖着两只鸟雀,此时正跳来跳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院门大开,从门口的缝隙中往里面望去,一览无余。
烟囱里升起炊烟袅袅,沾了水的菜叶划入油锅的瞬间响起“刺啦”一声,浓郁的香味浸润着整间小院。许栀和先让王维熙照拂几人坐下,期间良吉来到小院,十分亲切熟稔,自然从库房中找到了凳椅,供众人坐下。
有人帮忙招待,王维熙松了一口气,连忙提起灶上烧开的水壶,将冲泡的热茶端上桌。
许栀和走到方梨身边。
专心炒菜的方梨听到声响,忙里偷闲朝着许栀和看了一眼,“姑娘,舅老爷他们接回来了?”
许栀和点了点头,“嗯,可算是接到了。”
张弗庸的书信比他人要早一些时日到达汴京,她在心中估算着从水阳县到达汴京的日子,除了昨日大雪,已经去了三日。
方梨:“接到了就好。眼瞅着就要开考,要是这次迟了,又要苦熬三年。”
舅老爷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要是再蹉跎三年,即便他嘴上不说,心底定然也不会好受。
谁说不是呢。许栀和又庆幸了一番还好行船赶上了,然后说起另一桩事——接小舅舅和小舅母的时候,还见到了良吉和梅馥宁。
方梨和良吉共事良久,听到他今日和梅馥宁也跟着一道过来了,心底有些为他雀跃,“良吉大哥这是要和梅姑娘修成正果了?”
许栀和沉吟一番,“我瞧着良吉好几次都像是有话想跟我说,但碍于小舅舅和小舅母在场,他没来得及说。”
“这样啊,”方梨在脑海中猜测了一番良吉寻找姑娘可能会说出口的话语,然后摇了摇头,“罢了,等舅老爷他们离开了,自然就知道了。”
没必要现在费这个力气去猜。
许栀和也是这样想的。
方梨将锅中的菜用铲子翻炒了几下,莼菜颜色变得青翠喜人,泛上一层亮色的油光,她拿起一旁的盐罐,用小铜匙舀起一勺白色的盐粒丢入锅中,翻炒均匀后出锅。见许栀和站在旁边随时准备帮忙的样子,道:“炉子上炖着红枣鸡汤,等下我端出去。其他菜你看着办。”
鸡汤一直炖在炉子上,需要用厚布包裹着才能端下来,方梨不放心许栀和,只给她分配了简单的活计。
许栀和应了一声,端起两碗菜走出去。汤昭云见状,连忙道:“怎好叫你如此辛苦?我来一道帮忙吧?”
“没事儿,东西不多。”许栀和声音轻快,“小舅母坐着就是。”
桌面不大,但众人挤挤,也能坐下。许栀和的左边坐着方梨,右边坐着梅馥宁,她之前都是一大家子人各吃各的,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是意外,不过只用了片刻,她便接受良好地看着众人,融入了其中。
她很喜欢这样热闹的氛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张弗庸身为其中大家长,主动站起身,以热腾腾的鸡汤代酒,朝着方梨笑:“数年不见,方梨的手艺越发精进,瞧着桌上菜肴的色香味,便叫人忍不住食欲大开。”
方梨有些受宠若惊地站起身,她先是不安地看了一眼许栀和,得到她眼神中传递出来的鼓励后起身回礼:“舅老爷客气了。不过寻常家常菜,诸位吃得尽兴就好。”
最后一句话,她是对着场上其他人说的。
汤昭云道:“行船途中菜色稀少,更不要说这样青葱翠色的蔬菜了,方梨还是一如既往的谦虚。”说完,她又展颜一笑,“我手艺也还算过得去,等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跟着你家姑娘一道过来。”
梅馥宁也道:“我虽然不通庖厨,但也能闻得出,方梨姑娘的手艺比起一些州府大厨也不逊色。”
其中当属张筠康的夸赞最直白,他踮起脚尖嗅了一口桌面上的菜肴,深吸一口气,耿直道:“好香啊!”
光是闻着桌案上的香味,他就感觉自己能多吃两碗饭!
他稚嫩、直率的嗓音引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方梨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底有一阵暖流淌过,连带着眼眶也开始发热。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姑娘话语中“山川之大,有其镇山填海之用,花草轻微,亦有其芬芳、青葱无束。天地之间,万物各守其位,如星汉列宿,知其道,行其事”的意思。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那碗莼菜在冬日最受欢迎,菜叶都没了,张弗庸都舍不得浪费其中油脂,将油水淋在米饭上,白色的米粒沾满了油色亮光,他吃得心满意足。
饭后,王维熙和良吉一道收拾了碗筷清洗,张弗庸被汤昭云推去帮忙。
两人连道不用,张弗庸便沉了脸色,佯装不悦道:“我娘子亲自催我过来,你们不许,她若是恼了,你能代我受罚?”
良吉想起坐在人群中说话的梅馥宁,察觉她一边听着姑娘和汤娘子说话,也会是不是探头朝这边望一眼后,刷得更卖力了。
王维熙看着突然像是打了鸡血的两个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舅老爷,你可别说笑了,省试当前,汤娘子怎么会计较……”
张弗庸实话实说:“那可说不准。”
他的话语顺着风声传到了众人的耳中,许栀和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真好啊,两年多过去,小舅舅和小舅母关系如初。
汤昭云闹了个脸红,她目光落在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笑意的许栀和与梅馥宁身上,喃喃说不出话。半响后羞恼道:“这厮,惯会在背后抹黑我!”
许栀和看着汤昭云变幻的神色,默默在心底为小舅点了一根蜡。
第115章 省试 “答题的时候别分心。”
等吃剩的碗筷收拾齐整,吃饱喝足的张筠康也起了困意。
七八岁的孩子,刚到小院的时候还生龙活虎,新奇地满院子探索。一顿饭后,满身精力尽数散去,头一点一点地靠在汤昭云的掌心看样子都快站不稳了
许栀和道:“小舅母,筠康困成这样,不如先在家中休憩,由我来照看,等你和小舅舅办完了正事,再来接他回去?”
汤昭云沉吟了片刻,点头同意了许栀和的建议,“那就有劳栀和代为照看了。”
达到汴京之后,张弗庸还需要向贡院提交解状、家状和保状。解状是地方官府发放的举荐证明,也是通过第一轮解试的凭证。家状则是证明自己出生良籍。最后的保状,一般是地方官员或者同乡的举人作保。三状加在一起,能防止冒名顶替籍贯和身份造假。
他们要去贡院,将张筠康一个人丢在客栈里睡着也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放在许栀和的身边最为保险。
许栀和:“小舅母太客气了。”
张弗庸抱起熟睡中的张弗庸,按照指引将人抱进了屋,汤昭云从包袱中拿出一张软毯,垫在了床榻上,夫妻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就将睡着的张筠康安置妥当。
汤昭云将被角细细掖好,与许栀和招呼一声,与张弗庸一道朝着贡院去了。
他们二人离开之后,许栀和想起还在院中坐着的梅馥宁和良吉,走出门去。
良吉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走到许栀和的身边,语气坚定道:“我想继续跟在主家身后伺候。”
良吉与他们相处多时,论勤奋、稳重都是数一数二,如果有可能,许栀和自然愿意留下他。
“可……”许栀和看了一眼站在芭蕉叶前的梅馥宁,“你现在有更需要陪伴的人啊。”
小院位置不大,即便许栀和压低了声音,梅馥宁依旧能听到她的话语,她的目光落在芭蕉叶的卷边上,虽然现在叶片会枯萎蜷缩,但只需要一场春雨,它就能重新舒展绿叶,迎接朝霞。
良吉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这个决定是馥宁与我共同决定的。在汴京,她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有自己前行的方向。”
梅馥宁忽而抬眸,朝良吉看来,唇角微弯。
一刹那,天光倾泻,冰泉始解。
良吉晃了晃神,心中又一次感慨自己何德何能得到梅馥宁的倾心。
许栀和看着两个人,没有出声打扰。
少顷,良吉才想起来还有许栀和站在这儿,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姑娘,见笑了。”
许栀和:“哪里。”
两人主仆一场,相处过两年,她什么样子没见过。
不过他的心上人就在旁边,许栀和决定留给他这个面子。
良吉摸了摸鼻子,期期艾艾地问:“那姑娘,我……我还能留下吗?”
许栀和:“可以。”
良吉:“我以后……嗯?姑娘你说什么?”
许栀和重复了一遍,歪了歪头笑,“你既然想要留下,便留下吧。不过这趟回来,你便跟在陈允渡的身后吧——这也是你一开始的目标。”
良吉满腹的劝说毫无用武之地。
许栀和不管他内心是多么的波涛汹涌,顺着自己的想法继续往后说:“正好这些日子他要忙省试的事情,你也趁着这段时间调整过来。”
良吉站得笔直:“姑娘放心,我知道轻重。”
这次回来,梅小郎君就在他面前提及过许多次——从前他伺候的是尚且一介白身的主家,人微言轻,而如今,主家高中太平州解元,省试但凡无意外,他都能谋得一官半职。
“官场的事情我一知半解,好在馥宁多年耳濡目染,能与我时时提点。”良吉道。
许栀和微微颔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问:“那你和馥宁准备住在哪里?”
良吉:“这个问题我一路上都在想,最后决定馥宁住在梅府,我暂住梅府耳房,等找到了合适的宅子,再将馥宁接出来一起住。”
王维熙一时间有些摸不准良吉是想要和梅馥宁在一起,还是担心两个人不够睡,他道:“良吉大哥,若是你有回来住的打算,我可以去厨房打地铺。”
“尽说胡话。”良吉受了他这一声“大哥”,语气中带上责备,“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腿不想要了?”
王维熙有些讪讪,“那就辛苦良吉大哥日日辛苦多走这一趟了。”
良吉摆了摆手。他连梅府都只当暂栖之地,谈什么辛苦不辛苦,他现在只希望以后能多攒一些银钱,买一间宅子,里面有花草、和她。
许栀和看着熟稔交谈的两个人,心中默不作声决定将日后每个人的月钱往上提一提……
嗯,还有买一座大宅院的事情,也不能忘。
说开之后,良吉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他走到梅馥宁的身边,与她分享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梅馥宁站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但面对良吉的时候,她脸上的神色永远那么安静,目光专注地倾听着他讲述的内容。
就好像,这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值得人全神贯注的事情了。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刚刚尚且热闹的小院一瞬间变得安静下来,许栀和从中品尝出了一丝烟花尽散,弥留焦烟的味道。
不过很快,去贡院登记完名姓的张弗庸和汤昭云回来了。张弗庸粗壮有力地胳膊抱着还咋睡着的张筠康,在许栀和的领路下朝着客栈方向走去。
回来的路上张弗庸已经说了一路,说得汤昭云隐隐作烦,他才消停了一会儿。现在新增许栀和与王维熙两名听众,他立刻从霜打的茄子状态中满血复活,面容红润,不像是去贡院登记了名字,而是像是已经被宣读圣旨,高中进士了。
张弗庸:“今日去了贡院,本以为判长会问我如何这般迟?没想到遇见同船的行人,结交了数位好友。”
若不是顾及自谦,张弗庸恨不得将那些赞美他侠之大义的句子当场背诵一遍。
“……娘子”张弗庸目露期待地看着她,“你说是吧?”
汤昭云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道:“嗯。今日同船到达汴京的举子第一站就是贡院登名,你小舅在金陵做好事已经流传开了,连带着判长都对他有了印象。”
张弗庸心满意足。
他继续道:“只不过是留了个浅薄印象,算不得什么。判长统计名册,又不管主持省试……”
汤昭云瞥他一眼。
怎么?难不成还想和监考官混个脸熟?要是张弗庸得了个黜落举子的称号,那她和她爹爹汤夫子这辈子都在白鹿洞抬不起头。
张弗庸一个激灵,连忙道:“我庆幸呢,幸好不是监考。”
汤昭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张弗庸急得恨不得自己能多张八张嘴来帮自己解释,一个八尺男儿手忙脚乱,只苦了怀中抱着张筠康,他不满自己好梦被扰,嘤咛了一声,前者立刻噤声,紧紧闭上了嘴巴。
许栀和看着小舅一家的相处模式,笑容弯弯。
今日官漕渡口的时候,小舅身上带着一种紧绷感,现在插科打诨,倒是已经放松了下来。
能遇到一件还不错的事情舒缓自己紧张的情绪,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省试不理会从全国各地千里迢迢远道而来的举子是紧张抑或宽慰——在满城白雪融化,枝桠将抽新芽的时候,浩浩荡荡开始了。
尽管陈允渡再三表示无需紧张,但许栀和仍旧像其他送考的家属一样,陪着他走到了贡院门口。
钟鼓未喧,晨光熹微,贡院前浮动着冬日预示晴朗的薄雾,映得青砖照壁上“为国抡才”四个擘窠大字泛出粼粼金色。
车马鳞次,有穿貂裘的老仆擎着风灯引路,身后跟着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一阵风起,垂帘忽被掀起半幅,露出半张芙蓉面。车中娘子鬓角簪着新折的大红腊梅,指尖将白纨帕子绞得起了丝,偏要强笑着朝帘外郎君颔首。
西墙根老槐下,白发老妪颤巍巍解开蓝布包袱,将煨在怀中的一打炊饼捧出,递到旁边年轻的举子面前。举子揣着怀中温热的炊饼,许是十年寒窗的风同时朝他吹拂,眼眶染上了一层湿红。
虽然不似前几日化雪那么冷,但是依旧冷风彻骨,这几张饼要顶好几日,这一刻捂在怀中尚且温热,等到了贡院,不出一刻就会变得冰冷似铁。
年轻举子心知肚明,却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语。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要与自己的母亲说,但临了,只说:“娘放心,孩儿定然按时吃饭。”
白发老妪连连点头:“好,好。”
许栀和离得近,看得最为仔细。身旁的陈允渡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温声安抚:“别紧张,几天后我就出来了。”
许栀和:“我不紧张,是你要上场,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陈允渡感受着她紧紧攥住自己指节的力度,莞尔。
他没有戳破许栀和故作的轻松淡定。这段时日他隔三差五留在梅府,早出晚归,能这样静谧地牵着她,机会难得。
今日贡院门外,巡吏们身着绯色公服,腰间蹀躞带扣着长剑,整齐轩昂。为首的押司擎着写有“贡院”二字的旗帜来往。举子和送考人混杂在一起,多的是孤身前来的。
比起依依不舍有人做陪的举子,杳无牵挂的举子动作麻溜,将状书递给门吏后,姿态颇为潇洒地踏入贡院。
期间,陈允渡目光在人群中随意扫着:张弗庸没见着,倒是看见了许家大郎许应棣。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不可一世的傲气,旁边的仆妇,小厮围成一团,眼瞅着快比得上京官之家才有的气派了。
陈允渡不动声色带着许栀和往相反方向移动了些许。
许栀和:“怎么了?”
“没什么。”陈允渡语气淡然,他伸手将许栀和被风吹开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许栀和便不再追问。人海茫茫,说到底她在意的,只有眼前人。
外面的人越来越少了,许栀和伸手推了推陈允渡:“你去吧。”
陈允渡应了一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自己的视线从明明眼神眷恋、但手将他推远的许栀和身上挪开。
他嗓音中含了一丝笑意,散在暮冬时节温柔的风中,“很快的。”
许栀和用力地点了点头,微顿,她踮起脚尖凑近陈允渡的耳畔,用平生最快的语速道:“允渡,不管你考的好还是不好,我都在这儿等着你。”
“现在的我,即便你想在乡下开个书堂教书,我也能供起一家温饱。”
她说完,伸手推着他转过身,“好啦……答题的时候别分心。”
第116章 君山梅 “你便是薛娘子提到的人?”……
陈允渡的身影混入人流。
明明和其他人一样都穿着青蓝布衫,但在许栀和的眼中,他的身姿格外突出,在人群中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她看着他脚步从容地朝着门吏靠近,核验完身份后,回头朝后面的人群中看了一眼,那一眼太过匆匆,两人的视线还没能在人群中接触,陈允渡便已经随着人流的步伐走进了贡院。
许栀和又站了一会儿,直到身着绯红衣装的小吏将贡院的门关上,才收回视线,准备离开。
贡院一关,不到一场考完,是不会开门的。许栀和事先从方梨和刁娘子的口中了解了省试的流程,将陈允渡送到贡院后,朝着和常庆妤约定好的君山而去。
她要趁在最后一场梅花凋谢之前,采集到足够酿造梅酒的梅花。
贡院落锁,但门外的人却没有减少多少,大多保持着来时的样子,踮着脚尖,双手合十,神情虔诚庄重——在这一刻,好似和院中正在阅卷读题的考生心神合一。
许栀和的离开引来了几道目光注视,有些人犹豫了一会儿,也选择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而有些则像是脚尖黏在了地面上,任旁边人来人往,也风雨不动,大有准备不吃不喝等到贡院重新开门的架势。
或许他们不知道贡院一场需要多久,又或许知道了,但不愿意离开。
许栀和看了一眼天色。很好,送完陈允渡到贡院,竟然还比平日里起的要早一些。
一路朝着京西走去,路上行人经历一个从稀疏又到繁茂的过程,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原先瞧着还算模糊的山影轮廓陡然在视野中清晰起来,山还是略显荒芜的土黄色,半山腰上一抹嫣红分外显眼。
平心而论,君山并非游玩赏花的好去处。它离汴京城不算近,此刻暮冬初春,花草未艾,满眼萧索。
再比较大相国寺历经百年而不衰的亭台楼阁,杳无人烟的君山显得更单薄了些。
看着近在咫尺的山,但真走起来,却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许栀和第一次深刻地领略到“望山跑死马”的真谛,她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喉咙也越发干涩,后来更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扶着一棵刚刚吐芽的树干轻轻喘息。
等呼吸平缓,她隐约听到了汩汩的溪流声。
纯自然的山石层层叠叠下,有一股清澈的水流顺着山谷流淌,清澈的水珠反射着太阳的光线,明亮又晶莹剔透。
许栀和本躁动的心忽然被抚平。
冻土之下,生机喧发。本像是蛇蜕一般的蜿蜒山路少了几分荒芜苍凉,多了几分引人探究的野趣。许栀和恢复了力气,一边走一边想:幸好这君山就在汴京城外,不会有熊啊,野狐之类的野兽出没。
不然想想还真是够害怕的。
终于快到半山腰的红梅林。
许栀和靠在梅树下歇息了片刻,她背靠着树干,双眸闭合,但耳朵却时刻保持警觉状态,不让自己在山林彻底放松。
故而,当几道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她立刻就睁开了眼睛,朝着声响来源看过去。
“许姐姐!”
常庆妤欢喜的嗓音准确无误地传入了许栀和的耳中,她回头朝着身后一直竭力劝阻自己的小厮道:“瞧,我就说许姐姐会等我的。”
小厮低着头诺诺,不与她争辩。
许栀和圆场道:“是我疏忽,事先没打听君山样貌。这条山道平时只有樵夫走动留下的痕迹,马车都不好行,他们有所顾忌,实属正常。”
常庆妤:“可是我觉得很有趣啊!我还是第一次走这样的山路,山脚下有几块石阶缝隙中生了兰草,泛着幽幽蓝色,还有成片的鸟雀……”
这一次的体验对她来说太新奇了。第一次不是和其他京城贵女一道出现在打着“赏春”名义,实则带着某种局势、贵人相看目的的山上,不用去理会和猜测接近自己的人的想法,只需要尽情享受着拂面的风,这感觉太舒服了。
更别说,刚走到梅花林,还没有被晚谢的红梅惊艳,就被林中倚树休息的人惊艳。
她本想将脚步放得轻些,再轻些,最好能不惊扰许姐姐短暂的休憩,但旁边几个莽夫似的小厮显然没有这种意识,脚踩在树枝上,发出噼啪的脆响,惊扰了梅中人的休息。
不过也不坏。
“最妙的当属山石中流淌的溪水,清冽澄澈,我还尝了一口味道,和从前在外祖家的山泉味道相近,带着甘甜。”常庆妤道,“许姐姐路上见到了吗?”
她的嗓音和林中叽喳的鸟雀啼叫交织,像一曲和奏。
“见到了。”许栀和笑着点头。
常庆妤心满意足,又说了好长一段话,才说起正事,“许姐姐,怎么收集红梅?”
说来她只在家中喝过梅酒、桃花酒,可对于酿造的制备却一无所知。
突然奇想要来城郊的君山,还是前几日听说许栀和要来君山采集梅花。在常府和布坊来往跑,憋闷了一整个冬日的常庆妤听到能有机会出去玩,立刻举手表示自己也要跟着一起去。
她帮不上忙没关系,只要她带的小厮足够多,小厮能帮得上就行了。
当时的许栀和以为君山和大相国寺的山一样是个赏花游客众多的地方,浅想了一会儿就爽快答应了。
要是她事先知道君山连马车都同行不了,也断然不会答应。
不过现在嘛……许栀和看了一眼把采花当作春游的常庆妤……她来都来了,现在哄人回去,也不可能了。
许栀和回顾了一遍自己誊抄的内容,说:“用手或竹剪采集半开的梅花,折断后取葛布包裹,避免日气。”
蓄势待发的三个小厮来之前被常庆妤千叮咛万嘱咐,牢牢将等到了梅林一切听从许栀和的吩咐这句话记在心头。又因为刚刚许栀和主动帮他们说话,心生好感,本浅幽的埋怨顿时烟消云散。
只不过——
最前方的小厮抱着自己噌亮的工具,在太阳底下反射着光,“铁剪不可以吗?”
他语气中带着期待。
许栀和摇了摇头:“铜铁器皿败酒,若想品质上乘,不可取用。”
小厮闻言,叹息一声:“好吧。”
今日得知要上山采花,他们还特意和府上事虞园林的花匠借了草木剪,没成想做了一场无用功。
常庆妤道:“没关系,许姐姐说了,用手也可以。你们折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伤及其他枝桠。”
三个小厮将手中巨大的草木剪放在一旁,应了一声,跟在许栀和的身后看她挑选适合的梅花。
“就要这样的梅花,将开未开的状态……”许栀和折下一根,展示给他们看,“我们一共折两斤即可。”
小厮确认:“许娘子,真的只要两斤?”
面前的梅树数以千计,只要两斤,那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这活未免也太轻松了。
许栀和被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逗笑了,重重点了点头,“嗯,两斤就够了。”
小厮闻言,摆了摆手,“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才两斤的话,您就和我们姑娘一道在旁边树荫下休息吧。保管我们一会儿收的好好的来见您。”
许栀和刚想开口,旁边的常庆妤也跟着道:“许姐姐,你休息一会儿吧。他们三个人,做起来很快的。”
两边都这么说,许栀和便和常庆妤一道坐在树荫下。她想了想,对着正在梅林中寻寻觅觅的三人道:“若是有什么不确定的,就来问我。”
小厮们都嘴上齐齐应了,但都没放在心上。
找几朵梅花罢了,能有多难?
他们信心满满地在林中穿梭,不过半炷香时间,立刻有小厮抱着半兜葛布的梅花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娘子请看。”
许栀和目光落在他采集回来的梅花上,另取了一张葛布平摊,在其中挑拣。
“蒂萼浓盛者不要。”
“虫蠹者不要。”
许栀和每说一句话,旁边的常庆妤就会瞪他一下:前面蒂萼不知道剔除就算了,怎么还采了被虫咬过的?
一想到掰开将开未开的梅花花苞,里面爬出黑色小虫,常庆妤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小厮面色微红,见许栀和剔除了差不多一半后,重新拿了葛布,“娘子放心,这次定然小心小心再小心。”
许栀和莞尔:“有劳。”
另一边,在头一个小厮将梅花抱来时候就蠢蠢欲动、不愿意落后的两个小厮听到话语,准备上前的步子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往梅林更深去了。
有了第一回经验后,三人葛布兜中的梅花越来越符合许栀和的预期。等到日头快要偏中的时候,五人一道下山。
山脚下听着常家的马车,常庆妤想起从这儿到朱雀门的距离,主动道:“许姐姐,我送你回去吧?”
许栀和拎着葛布朝她摇了摇头:“我还要去找人,你们先回去吧。等梅花酒酿好,我请你们品尝。”
小厮探出半个脑袋:“我们也有份?”
许栀和笑:“当然有,这可是你们采摘的。”
小厮眼睛亮晶晶的,还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常庆妤忽然咳嗽一声,他立刻噤声。
常庆妤:“既然姐姐还有事情要忙,我就不打扰了。下次姐姐若是还有什么好玩的,一定要再喊上我呀。”
许栀和:“嗯,我一定记得。”
目送常家的马车消失在视野后,许栀和拎着梅花,循着薛娘子提醒的方向寻找。欧阳家的酒窖就在京西一带,门口伫立写着“欧阳”两个字的旌旗。
是个不像是汴京样式的小院。
小院周围用草木和篱笆围着,没有用砖石,屋顶上面盖着芦苇和莎草,颇有几分古意。
如果没有硕大的“欧阳”二字,说是一个山村小院也未尝不可。
许栀和听到了小院当中刨木头的声响,她走到竹篙搭起的院门前叩门,抬高声音问:“桑伯在吗?”
刨木头的声音停下。
片刻后,一个看着六十多岁的老汉儿拉开了竹门,他看着清癯瘦小,鬓发斑白,但精神气尚可。他上下打量了许栀和一圈,问:“你便是薛娘子提到的人?”
眼前还不到她眉毛高,但被他提问的时候,许栀和下意识绷直了脊背,回答:“是,欧阳学士和薛娘子将梅酒、桃花酒和青梅酒的酒方告知于我,说我闲暇时候可以在君山附近的酒窖酿酒,看守酒窖的人称为‘桑伯’。”
老汉儿眯起眼睛,这话和薛娘子临走的时候说的一模一样,他放下了心中的戒心,算是认可来者的身份。
“我姓桑,叫什么已经不大记得,你跟着一道喊桑伯就是。”老汉儿让开半个身位,让许栀和跟着一道进来。
院中陈设简单,一张上了岁数的木桌,一棵刚刚吐芽的老树,还有一黄一黑两只狸花猫,懒洋洋地趴在茅草屋顶。姿态闲适,竖起的瞳孔却一动不动注视着进入院子的许栀和。
许栀和忍不住多望了一眼。
眼前的桑伯停下了脚步,他端起桌上装了水的竹筒喝了一口水,“那两只狸奴不咬人,你别怕。”
许栀和有种被抓包的羞赧,她说:“我不怕。”
确实不怕,只想伸手摸摸。
茅草房虽然看着潦草,但是那两只狸花猫被养的很好,一看就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肚皮圆润,毛发在阳光下光泽柔顺,看着手感就好。
桑伯唔了一声,不知信没信。
但这都不是重点。
他瞥了一眼许栀和抱在怀中的葛布包,又看了一眼她鞋边沾着的泥土和梅花花瓣,静静问:“里头装的梅花?”
第117章 糖水 “或许没那么糟糕。”
许栀和点了点头,“刚刚从君山上采下来的,正新鲜。”
桑伯让她摊开葛布包袱,露出里面夺目的红梅出来,他俯下身,凑得更近了一些,半响后瓮声瓮气道:“欧阳没和你说过时辰吗?想要梅花酒的味道清冽,最好在寅时之初摘下。”
越说,话语之中的不满越发明显。
许栀和迟疑了一瞬,脸上浮现羞愧,“许是说过,但我记性不好,大抵是忘记了。”说完,她定了定神,连忙接着问:“那今日采摘下来的梅花,是不是用不成了?”
桑伯看了一眼二话不说就开始认错的许栀和,心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这是在帮欧阳找补呢。他眉头深深皱起,半响后捏着鼻子叹了一口气,“也能酿,不过口感稍次些。”
许栀和一脸“受教了”地眼神看着桑伯:“那就好。今日君山上梅花被风吹谢了好多,若是今日这一捧不可用,明日说不定就凑不齐了。”
桑伯看着她一本正经的神色,本想训斥她对酿酒毫无追求——听到口感会差都毫不在意,哪是真心好酒之人?
可偏生她眸子中清澈明亮,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真实想法被人知道。桑伯抿了抿唇,最后像是说服自己一样开口道:“念在你珍惜梅花的份上,这一袋就不浪费了。”
许栀和喜出望外地看着他。
桑伯看着许栀和,忽然想起了当年和欧阳修刚认识那会儿,后者也是一脸求知若渴地看着他,不过现在二十年过去,原先毛手毛脚的酿酒小子也出落成了一方文坛巨擎,他的事情越来越忙,酒窖也越来越空荒。
欧阳学士哪里缺一坛自酿的好酒呢。他一句话后,便有数不清的人会捧着西州的佳酿、东海的醉天仙送到他面前。
眼前的小姑娘并非纯粹好酒之人,与其说品酒,她看样子对酿酒的手艺更加感兴趣。从一进门之后,她就堂堂正正表明自己来意,学手艺,借酒窖。
“……酿造梅酒的过程,欧阳与你说过了?”桑伯顿了顿,问道。
许栀和像是个被夫子点到回答问题的学生一般正襟答道:“说过了。酒基取隔年冬酿黄酒,以三重生绢滤去糟粕,置大陶瓮中,加清泉水调至酒色淡金为度。瓮底先置桂心,次叠梅花,覆蜜其表,沿竹溜徐徐注之酒基,免冲散花形,碎曲为末,分三时撒入,每三日青竹竿搅动。”
桑伯:“背的倒是熟稔。”
许栀和虚心点头,她没有酿酒的经验,已没有了实操基础,再不抓住理论内容,如何能独自实验出来。
按理说,桑伯在确认许栀和知道酿酒的流程后,应该自己去忙自己的事情,毕竟当时薛娘子托人传话的时候说的清清楚楚,只放开酒窖供她使用,并没说需要在旁边指点。
但刚走出去几步,他又停顿下来,闷声喊着她过去。
许栀和有些意外。
刚刚桑伯问完酿造流程之后,神情怏怏地站在一旁,像是失去了兴趣。
现在他主动出声,许栀和诧异过后,语气雀跃问:“桑伯要教我酿酒吗?”
桑伯很久没有与人交流,乍然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拿东西的手一顿。
现在的孩子说话做事都这样欢快跳脱了吗?
桑伯想不通,半响后维持着自己面上的严肃,正色道:“不是。怕你第一次酿酒,辜负了君山上的好梅。”
许栀和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嘴硬心软。
“哦,原来是这样啊。”她假装若有其事地点点头,“那我替采下的梅花多谢桑伯,免它们尽数毁于我之手。”
桑伯:“……哼。”
口舌倒是伶俐。
许栀和假装没听见他鼻子出气,跟着他身后走动。两人停在了两缸清水前。
桑伯:“算你运气好,正好水缸里面还有水,供你清洗和调酒用。”
许栀和诚心问:“这水缸的水是不是有些日子了?我方才从君山上见到有一股流泉,我去舀新的过来吧?”
这会儿倒是又聪明起来了。桑伯拦住她:“不用,这些水……是早晨我接的。”
说完,他似乎觉得和自己严肃板正的形象很不符合,于是又沉了声音道:“你要是信不过,去山脚下接水,我也不拦你。”
许栀和顺势道:“怎么会不信。这水清澈见底,冰凉甘冽,正适合。”
桑伯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她瞧,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欧阳是从哪里遇见的女郎,说什么都接腔。
他咳了一声,在旁边老神在在地指挥着,全程许栀和按照她的要求洗干净梅花、用将准备酿酒的缸擦洗完毕,她忙碌期间,桑伯端着一杯水,像是讲故事一般说着君山上的红梅。
“你到君山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荒山平地起红梅很是怪异?”桑伯放幽了声音。
许栀和忙着搓酒缸,应付似的嗯了几声。实际上连他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桑伯道:“从前君山不是这样的。相传山顶有一座太微观,始建于大唐贞观年间,落成后群山青松、竹柏怀抱,有野鹿、貉、獾、猿猴出没,香火一时鼎盛无双。后来啊,安史之乱,诸地动乱,汴州为大运河枢纽,被叛军攻占,切断了漕运,江淮粮赋无法北运关中,引发关中饥荒,太微观的道士下山行医救人,从此再没回来。”
道士是“出世”之人,他们若是不下山,叛军也不会非要砍杀他们。或许没有人知道那群本可以偏安一隅的道士为什么忽然义无反顾地下了山。
许栀和本来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多分出一缕心神听桑伯仿佛叹息般的低声呢喃。
“他们……”许栀和的嗓音略显低迷,“是死了吗?”
“乱世,谁说的准?”桑伯摇了摇头,“或许没那么糟糕,或许有人在别处落户,都是有可能的。”
许栀和眼睛亮了亮。
桑伯看着眼神从暗淡重新变得明亮,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管什么时候,有一线希望,总比都是绝望好得多。
后面的故事就稀疏平常了,汴州身为运河要枢,引来无数叛军争夺,战乱之下,人口骤减,太微观失去了道士,又失去了信众,一日日荒芜下来。现在人们再看君山,不会记得上面曾有一帮乱世中出世匡扶社稷的道士,只记得荒山上有一座山鬼庙。
庙里住着野狐,要是不听话,就会被狐狸捉走吃掉。这是京西百姓恐吓孩子惯用的套路。
当时年幼的孩子长大了,虽然知道了真相并非父母说的那样,但从小留下的心理阴影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久而久之,没人再去荒山了。
桑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那红梅是太微观道士栽的,可是武皇在世时候养出的玉蝶红萼梅,珍贵着呢。没了旁人刚去采摘,倒是便宜了我与欧阳……”
顿了顿,他道:“还有你。”
许栀和眉眼弯弯地看着桑伯。
“多谢桑伯好心告诉我这段往事,以后再上君山,我不会再畏惧了。”
桑伯偏过头:“我可不是为了安慰你,你不要自作多情。况且你好的不学——我说这段故事,是在讲君山已经荒芜三百年,你且悠着点,别真被山上野狐叼了去。”
许栀和也不顶嘴,顺着他的话道:“我记得了。君山无事应少去。”
桑伯:“这就对……咳咳。”
他险些说出心底话,连忙转移话题,“你这酒基注得太急,当慢些!背的倒是熟练,做起来一塌糊涂。真不知道欧阳为什么叫你过来。”
许栀和缩了缩脖子,按照桑伯的提醒修正自己的动作。
桑伯讲话直白,嗓音没什么起伏,改指正的地方从不委婉。在他一句句或是尚可,或是愠怒的嗓音中,许栀和的动作越来越像样。
期间,桑伯偶尔也会忙一忙自己的事情。
他正在制作一个新的竹酒舀。
欧阳临走之前,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上面写着一个他闻所未闻的酒方——
燕赵之醪,采黍稷于霜碛,汲寒泉于冰壑。窖藏三冬,开坛则烈气冲霄,侠少弹铗而歌。
吴越之醴,撷香糯于烟渚,采曲蘖于梅雨。瓮启之时,清芬透碧纱,恍若越女浣纱归来,搅碎一溪云影。
可酒方上的酒水,毫无二者特征。它摒弃了烈火、金戈的辽阔,也摒弃了似琴音、丝绸的绵柔之美。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糖水。
想来欧阳是当官把脑子当坏掉了,那酒水喝着不醉人,也不解忧,更不错认。许是贪那一口酒味,但又不敢真的沉沉睡去不理会一州政事,所以弄了这么个玩意儿。
桑伯一想到那张酒方,脑壳就隐隐作痛。他将竹酒舀的毛刺一点点锉平,时不时会看一眼认真忙碌的许栀和。
但愿这孩子别被欧阳带坏了。
两人忙到了日暮时分。
晚霞红澄澄地飘荡在天边,有时变换作长虹模样,有时候又像是一只草地里啄食的雉鸡,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夕阳照在许栀和脸上的时候,她才迷茫地抬头,随后便是一阵难忍的腰酸。
桑伯进门的时候就瞧见她的衣裳装扮,虽然不像是大富大贵之人,但看上去也绝对过的不差,他道:“住在汴京城中?早些回去,反正也没你什么事了。”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自己这句话会不会太冲了,好像在说她留在这儿,也只是蹉跎时间一样。
许栀和在脑海中自动转化:你住在汴京城中央,离这儿远,现在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免得路上危险。
她将袖带解开,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朝着桑伯俯身作揖:“多谢桑伯,三日之后,我再来搅酒。”
桑伯看着她丝毫没有被影响到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无语凝噎。
许栀和走到门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是我失礼,进门之后还未报出姓名。我叫栀和,家中人与欧阳学士交好。桑伯若是不嫌弃,与欧阳学士一道唤我栀和即可。”
桑伯摆了摆手,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走走走。”
许栀和为了保险,又高声喊了一句,一直到桑伯哼了一声“知道了”,才面露微笑,朝着家的方向走了。
桑伯之前从未见过这般锲而不舍、非要他做出回应的孩子。从前遇到的人,大多都是见他性情孤僻,不好相处后,就渐行渐远,只有欧阳贪他酿的一手好酒,见他膝下无孩子,主动将他接在身旁照顾。
他并非一个合群的性子,在欧阳府住着,好吃好喝,但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于是他主动到了酒窖,成了欧阳家的守窖人,一晃,也有七八年了。
“还让我跟着欧阳一道喊,差辈了知不知道?算了,何必和一个小孩计较。”
桑伯脑海中又想起了少年欧阳修,手中擦拭竹酒舀的动作迟缓了几分。半响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重新取出欧阳修和薛娘子赴任前给他的酒方,重新仔细研读。
……
路上,许栀和遇到了朝着京西来接自己的方梨和王维熙。
方梨道:“眼瞅着天黑了,姑娘你还没回来,我们心底实在着急。”
许栀和:“没事,别担心。”
省试期间,汴京城的巡防增加了一倍不止,除了穿着豆红色衣裳往返巡查的官吏和衙役,街道上也是灯火通明。
樊楼和潘楼张灯结彩,听说不少京城贵人都为了自己的子孙点了长明灯,祈愿祖宗在地下显灵,能够保佑孩子高中。
王维熙从袖子中小心翼翼取出了一盏河灯,“姑娘,咱们弄不上潘楼的长明灯,但河灯还是有的。”
许栀和怔了怔。
王维熙道:“自己做的,样子算不上多好……路上还有卖河灯的,样子都比这盏灯精致漂亮,我去帮姑娘买一盏吧?”
“你说的那么快,我都找不到机会讲话。”许栀和伸手接过那一盏小巧的河灯,认真道,“这一盏河灯很好,我们一起去放。”
王维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许栀和。
方梨和许栀和并肩走在一起,前者小声道:“王维熙听说汴京有亮灯祈福的习俗,忙活了一整日,他没什么木工基础,手上割了好几个口子。”
这样一盏河灯,一下午良吉能做五六个。
许栀和:“擦药了没有?”
方梨点了点头:“擦过了,本来他想装作没事,不过我眼尖,发现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颇有几分骄傲,像一个展开羽毛的鸟雀,等待着人的夸赞。
第118章 分心 “一份不够吃。”
许栀和被她叉腰的动作逗笑了,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幸好有你。”
方梨得到夸奖,心满意足。
落后一步跟着王维熙隐隐约约能听见两人交谈的内容,他的脸有些红,一路上橘黄、大红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像是夏日的阳光,灼热滚烫。
三人走到了汴河的一处水湾,此处远离虹桥,来往行人相对稀少,沿河搭建着浣衣的青石板。
时日久远,石板的表面上已经磨出一指深的凹陷,第一脚踩下去的时候会前后晃动,王维熙和方梨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许栀和很快就调整了重心,她接过王维熙递过来的火折子,将河灯中央的灯芯点燃,一点橘黄色的光晕绽放在她的指尖。
许栀和捧着手中的河灯,沿岸上人来人往,河道中一盏盏做工精美的河灯次第流淌而过,寄托着无数人美好的期许。从前她觉得这样祈福的举动做来会显得很傻气,没有防水的措施,河灯在水面上漂浮一炷香的时辰就会洇湿沉入水中——哪有湘君能够听到百姓的诉求?
现在却觉得,这样的感觉也不错。
她俯身,将河灯放在水面上。正月底的河水清冷入骨,她只用指尖拨动了水面,任其随着暗流一路蜿蜒往下。
河灯晃晃悠悠行远。
许栀和重新站直身子,按在方梨递过来的掌心爬上去,站稳后拍了拍衣角,笑着说:“这可真是做灯一整天,放灯一呼吸。”
王维熙满面灿烂笑容:“没关系啊,这样闲散的事情也让人很快乐。”
“说得对,人生又不仅仅是要紧的事情,”许栀和说,“其实大部分时候,人生的许多个瞬间,都是用看起来没什么意义、但让人愉悦的片段构成。”
说到此处,许栀和忽然想起了家中的藏书,弯了眉眼道:“老庄先贤的书中不也说——人生最纯质的状态,便是无所为而为。”
至乐无乐。当人们不再执着于追求意义和结果,有时反而更能在日常琐碎中窥见返璞归真之欢愉的吉光片羽。
方梨连忙捂住耳朵:“哎哎哎,不就是放个河灯吗?怎么开始论道了?”
她错开了话题,“今日炖了萝卜菘菜肉煲,前两日刁娘子叫人送来的腊菜也开坛了,洗干净加进去,别有一番风味。现在河灯也放完了,咱们早些回去,吃热乎的。”
许栀和应了一声,三人一道往家的方向走。
后面的几日,许栀和生活十分规律,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练画一个时辰。用午膳后端了椅子坐在外头写着一本小册子,黄昏时在院中活动筋骨。每隔两日,早起一回,去君山山脚下的欧阳酒窖搅动梅酒。
第二次去君山山脚下,除了还不能适应过于遥远的距离,其他基本轻车熟路。家中烙了酥饼,还做了金酥薯蓣,许栀和打包了一些,又觉得桑伯住的远,沿街买了一些做工精致的糕点。
桑伯并不重视口腹之欲,对待食物态度冷淡,不过第一次见到金酥薯蓣,他就被征服了。
在许栀和抱着青竹竿在酒缸搅动的时候,桑伯十分惬意地坐在院中阳光最好的地方,一手抱着橘色的狸猫,一手拿着金酥薯蓣,时不时在她耳边提醒一声。
看起来不要太舒服。
“这东西尚可,”桑伯意犹未尽地看着木桌上面空荡荡的小竹篮,明明许栀和过来的时候带的挺多的,但吃起来快得很,他还没尝出个中滋味,就已经见了底,“下次来再买些。”
许栀和松开了青竹竿。
大臂内侧隐隐作痛,再这么几日下去,她都要怀疑自己会练就一双麒麟臂了。
听到桑伯故作平静的话语,以及拇指和食指沾着的薯蓣油脂,许栀和眨了眨眼睛,为难道:“这……”
桑伯板着脸道:“不占你便宜,多少钱一竹篮,我给你。”
“桑伯教我酿酒,我怎么好意思收您的钱?”许栀和道,“不过这薯蓣不是买的。”
桑伯怔了怔,反应过来:“这是自家做的?你想出来?”
许栀和:“是我想出来的法子。不过并不是我炸的,而是我家丫鬟。这几日省试,京城戒严,薯蓣不要运进来。”
桑伯心中暗道可惜,他走了神,手下的力道忍不住大了些。掌心下的橘色狸花猫被揉乱了脑袋毛,喵了一声,从他膝盖上跳走跑远了。
许栀和想摸猫猫的手再一次落空。
忽然之间,左手搂猫,右手拿零食,一副快哉模样的桑伯两手空空。他咬着下唇发呆的样子触动了许栀和隐隐作痛的良心。
“家中应当还有一些薯蓣,等下次做好了,我带来给您。”许栀和改口道。
桑伯张了张嘴,没拒绝她这一份好意,他眼神放空望着遥远的天际。
这个年纪的老人,即便不读经文礼义,但脑海中自带一本泛黄纸页的书。桑伯沉默的时间很长,久到许栀和以为他陷入什么往昔峥嵘岁月的时候,前者忽然道:“要两份。”
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干巴巴,他补充了一句:“一份不够吃。”
许栀和:“……”
许栀和:“记得了。”
当许栀和第三次见到桑伯,省试已经临近尾声。
来的路上经过贡院,门口重新聚满了人。许栀和按捺住砰砰直跳的内心,佯装镇定地朝着京西方向走。
她带了桑伯知名道谢要的金酥薯蓣。
桑伯看见比上次多了不止一倍的量,心底不动声色地闪过一丝满意。怪不得薛娘子愿意将人送来,做事勤奋,又乖巧活泼,换年轻时候的他,也更喜欢这样认真的小女郎。
至于夜晚爬入他酒窖喝醉了直接躺在酒坛旁边呼呼大睡的欧阳修……随他去吧。
许栀和心神乱七八糟的,一会儿觉得桑伯这样抱着金酥薯蓣,沾着酸梅粉的样子很反差,或许爱板着一张脸的桑伯日后会被气泡水俘获欢心,一会儿又会想起贡院门口不安躁动的人群,今日晚间,参考的举子们就能出来了。
听说贡院关闭之后一只苍蝇都不得进,供考生休憩地方也小,也不知道陈允渡这几日怎么样。
吃……算了,贡院里面连个新鲜菜都没有,将烙好的炊饼掰成小块儿,就着热汤咽下去,能吃得好才怪。
许栀和搅动的力道越来越小。
桑伯一开始在专心享受美食,填了小半肚子之后,才慢悠悠偏头朝着许栀和看了一眼。
许栀和做事稳重,一心一意,他并不担心……嗯?她在发呆?
“这才第三回,你就静不下心?还学什么酿酒,不如趁早回家!”桑伯眉毛拧在一处,“我看哪,七岁蒙童都比你做的好。”
许栀和回过神,知道自己理亏在先,认错认得十分痛快。
“桑伯见谅,是我失察。”
“认错倒是快,”桑伯盯着她,连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的金酥薯蓣都顾不上了,冷笑一声,“你哪里要我见谅,又不干我的事!”
许栀和任他说了一通,等他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小声开口:“桑伯,薯蓣热乎的时候口感最好。”
桑伯:“……要你说?!”
许栀和见状,知道他气郁已经消解大半,连忙搅动酒缸。
不同于第一日那会儿,现在酒缸中的梅花花瓣吸足了水,粘连在一起,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搅动。
做完之后,许栀和气喘吁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桑伯蹙着眼眉,视线落在她纤细的胳膊上,啧了一声:“还是没劲儿,我叫你回去之后多加锻炼,你听进去没有?”
许栀和:“听进去了。但体质……实在不是一两日能更改的。”
她语气委婉,带上了几分委屈。桑伯吃软不吃硬,她语气拿捏得刚刚好。
桑伯一噎。
理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桑伯摇了摇头,摆手道:“罢了,说不过你。不过平日还要多加锻炼,对身子骨没坏处。”
这句话是桑伯真心为她好。许栀和点了点头,“我知道。”
要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桑伯左看看右看看,对她道:“行了,今日你心不在焉的,就到这里结束吧。”
许栀和没动弹。
桑伯觉得她有些反常,略微犹豫,让她跟着自己出来,将平日自己晒太阳的位置让给了许栀和。又朝着屋顶上叫唤了几声,片刻后,屋顶上两只猫猫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
它们步调轻盈地落地,靠近桑伯的脚步喵喵叫。
桑伯动作粗犷中又不失细心地拎住两只狸猫的后颈,一股脑地丢入许栀和的怀中。
许栀和惊讶之后,连忙趁机伸手在狸猫背上摸了摸。手感和她想象中一样,丝滑柔软,油光水亮。
桑伯拿了一袋小鱼干递给许栀和,“喂吧,它们最喜欢这个。”
果然,本来挣扎着要跑远的两只狸猫闻到许栀和手中鱼干的气味后,立刻两只梅花爪子并在一处,乖巧地蹭着她的手腕,发出软绵绵的喵喵声。
许栀和心中一软,将袋中的鱼干取出来,掰成两截之后递给狸猫。
两只狸猫叼了鱼干,走到了一边,它们吃得很快,吃完后,继续靠近许栀和,企图再多获得一点。
袋中还有两条鱼干,许栀和受不住它们的叫唤,一猫又给了一条后,在旁安静地看着它们进食。两只猫猫第四次靠近时,许栀和摊开双手:“没有啦。”
狸猫凑近嗅了嗅,确认没有多余的鱼干后,舔了舔自己的唇角,动作灵活地踩着木椅,往上一跃,消失在茅草屋顶。
虽然狸奴陪伴的时间不算长,但效果很明显。桑伯看着许栀和重新露出的笑容,放下心来,抱着金酥薯蓣坐在她旁边,佯装不经意问:“今日是怎么了?瞧着你也不像是会分心的人啊。”
许栀和听着他一边嚼东西,一边和自己说话的样子,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她双手托着下巴,目光落在地面,没有焦点:“还不是省试……”
“省试?对了,皇祐元年……不知不觉又三年了啊。”桑伯嘟囔了一句,然后看向许栀和,“怎么,你父兄今年省试?”
许栀和:“不是,是我夫君。”
桑伯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今天心神不宁呢……上次来你怎么不说清楚,说了我帮你搅拌就是了。”
许栀和看着他脸上用力挤出的笑容,嘴贫了一句:“那还不是怕您吃不上薯蓣吗?”
桑伯:“这有什么,下下次多带一些过来不就成了。”
他拿薯蓣的动作忽然变缓,最后停止。
竹篮中还剩下一半,和之前有多少吃多少的画风截然不同。
许栀和:“才两回就不合口味了吗?”
桑伯:“那不是,你别管。”
为什么不吃了,当然是因为还想存着这两日吃了。
桑伯咳了一声,对她说:“行了,过几日别来了,好好在家里。”
“那梅花酒怎么办?”许栀和犹豫起来。
桑伯伸出手指比了一个“一”,平静道:“看在薯蓣的份上,帮你搅动一次。”
许栀和:“真的?那我下次过来,再多带一点薯蓣。”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陈允渡陪着她一起过来。但现在还没见到他,不知道答题情况,许栀和没办法保证。
她不喜欢给别人期待却不能履约的感觉。
说开之后,许栀和留在小院帮忙将药材放在小石臼里面舂成药粉,她这次心无杂念,忙起来忘记了时间。
落日西沉,阳光斜散,许栀和被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但她丝毫不觉。
后来还是桑伯提醒她:“行了,这下时间真差不多了。再有一会儿贡院该开门了,你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
第119章 启门 “你都是在哪里学的?”
许栀和估算了一番时间,和桑伯告辞。
残阳衔檐,贡院西墙的松影已漫过青灰砖地。随着三声钟响,一直寂静如同无人的贡院忽然喧嚣声起。
这一点声响像是滚沸的油锅中溅入一滴水珠,刹那间,门外本还算淡定的众人都焦急了起来,踮起脚朝着里面张望。
厚重的贡院朱门被人从里侧拉开,一排衣装整齐的巡绰官披甲持戈,列阵两侧。
片刻后,衣着深紫的主考官和其他绯红色长袍的考官依次出现,连着数日的省试,他们的面容中有遮掩不住的疲惫。为首的紫袍官员正是当今的礼部尚书田况,他瞳孔浑浊,但还强撑着一口气力道:“省试毕——启门。”
话音落下,众人不禁又骚动起来,巡绰官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剑柄上,目光冷漠。
虽然没有训斥,但极好地安抚了躁动不安的众人。有一个想要闯门的中年人悻悻缩了缩脖子,没敢放肆。
重新归于寂静之中,有举子依次从贡院里面踉跄出来,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将贡院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有举子仰天大笑;有举子失魂落魄;有举子魂不守舍,走在路上还用手勾勾写写,像是还沉浸在答题之中。许栀和甚至看到角落里面有个书生蜷缩墙角,念念有词,状似疯癫。
她默不作声与其他人一样离远了些。
实话说,在贡院举子出现的时候,许栀和就已经开始微小地挪动自己的步伐。贡院里面每个举子只一小方空间,住得久了,便是打扫再干净,身上也不自觉会染上一股味道。
一两人尚且还能忍受,但一窝蜂上千人齐刷刷出现,那味道便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许栀和本想给陈允渡一个拥抱,但见到此情此景,心中生了一丝犹豫。
就当许栀和还在思考考完省试后是否还需要照顾陈允渡的情绪时,后者已经默不作声从贡院当中出来,站在了许栀和的面前。
比起其他人,陈允渡虽然脸上有着难掩的疲惫,但身上并无明显异味,下巴有淡淡的青色胡茬,想来房舍中条件有限,他没法做到时时保持清爽整洁。
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刚刚还有一个毛发浓密的中年男人一场试后,胡须快有小半寸之长。要是相貌再好看些,也能称得上一句美髯公。
许栀和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阴影,抬眸看向他。
陈允渡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半遮面容,像是觉得以自己现在的样子见她很不妥当。
出来之前,陈允渡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袍,并没有什么味道,但这也不排除自己身处环境中所以闻不出来的可能性。
自从与栀和认识以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面貌见她。
“你……”
许栀和紧张的情绪忽然烟消云散。
她说不出肉麻带着哭腔说他瘦了的话语,亦不想像其他人一样追着向刚从贡院出来的举子询问答题情况。
“你挡什么?”许栀和一瞬间弯了眉眼,“怕我嫌你?”
她语气放得轻柔,带着几分调笑。
陈允渡沉默了一会儿,顺从自己的心意答道:“是。”
许栀和怔了怔,连忙道:“我怎么会嫌你?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陈允渡视线落在她身上,长久地没说话。
从前几日不见,许栀和定然远远看见他就会忍不住朝他飞奔而来,扑入他的怀中,现在身板笔直,微微后仰,无声抗拒。
许栀和咬了咬牙。
两人对峙期间,有夜风吹拂,残霞收敛最后一丝余晖。不管考的好抑或不好的举子,都陆续离开了贡院大门。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
许栀和在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陈允渡简直倔强得可怕。
她耸动自己的鼻尖,认真感受笼罩在自己身边的气味,确认没什么异常后,张开双臂,抱着舍生取义的精神朝着陈允渡张开双臂,“抱抱?”
陈允渡看着她大义凛然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声。
青松舒展了枝桠,走动起来,“不抱了。”
顿了顿,接着补充道:“洗漱之后再抱你。”
许栀和脸红了红,跟在他身后,她像一只围绕着花柱的蝴蝶不停地扇动翅膀,冷不丁地就会冒出一句话。
“累不累?”
“要不要我帮你拿着行囊?”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陈允渡耐心十足,有问必答,绝不会让许栀和的话落空。
“不累。”
“不用,行囊好几日没清洗,你爱干净。”
“有啊。”
许栀和不抱什么期待,有他在的地方,自己双手绝大多数时候都空空荡荡。
最后一个回答引起了她的注意力,许栀和振作精神,“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还是想吃亲手做的?我可以给方梨打下手。”
陈允渡轻笑了一声。
许栀和瞧着他的眼神,如果不是自觉需要清洗,大抵下一瞬掌心会落在自己的头顶。
两人保持着不快不满的速度回到家中。一回家,陈允渡便打水洗浴,换了一身洁净的袍子。
许栀和站在院子中,手中捏着一根在路上捡到的干枯树枝,随意在地面上划拉,另一边竖着耳朵,听着房中的动静。
安静的时间似乎有些过长了。
许栀和将树枝放在一旁,动作迟缓地将手洗干净,又用帕子将指尖上沾着的水擦干。期间,房中静谧,毫无声响。
她不再犹豫,伸手推开了房门。
“陈允渡,我进来了……”
他墨发半湿,随意地披落身后。纤长乌黑的睫羽盖住了幽潭般的双眸,鼻梁高挺,眉峰入骨,神色放松,如一块散发着光泽的暖玉。
青衣广袖中露出一截劲瘦修长的手腕,手中捏着擦头发的帕子,快要垂地。
许栀和放轻自己的动作,伸手将帕子从陈允渡的手中接过。
后者大抵是累的狠了,手上少了东西,也没能醒转。
他醒着的时候,眼神流转间轻易就能扯动许栀和的心绪,但睡着之后,则显得异常乖巧,甚至带着脆弱。
许栀和忽略心中不自觉生起的怜爱,轻轻叹了一口气,拿着帕子伸手将陈允渡的墨发包住。
她的动作轻柔,但陈允渡依旧醒了。
陈允渡眸中茫然了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回到家中,恢复清明,他保持着姿势,看着动作轻柔帮他绞干长发的许栀和。
不敢动弹,怕惊走这只好不容易栖落他肩头的蝴蝶。
眼神专注,不带其他情感。
被人注视着很容易察觉。许栀和擦了一会儿,发现醒来的陈允渡一声不吭,将帕子放回他的手中,“醒了就自己来。”
陈允渡默了默,低声道:“还是很困。手上……没有力气。”
许栀和:“……”
回来的时候背着包袱二话不说的人,沐浴完后忽然娇弱?这对吗?
许栀和受不了他潋滟的双眸,明明知道他并非手没有力气,但还是接过帕子,帮他一点点抿干水分。
“刚刚不是不想帮你擦,”许栀和垂眸看了一眼陈允渡,克制道,“是怕掌握不好力道,弄疼了你。”
她语气还算平静,但耳尖已经泛红。
陈允渡在薄红上浇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是你给的,再疼也没有关……”
话音未落,便被人堵住了后半段话。许栀和严肃地看着他,心中庆幸还要陈允渡是一脸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但凡换一个神态,那就不是温柔与虔诚,庄重与缱绻了,而是油嘴滑舌,轻佻腻味。
“你都是在哪里学的?”许栀和认真看着他,在脑海中认真回忆,似乎在省试确定那日开始,陈允渡忽然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时不时就能说出一句话从前许栀和难以想象会从陈允渡口中吐出来的话语。
陈允渡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刚沐浴完毕的陈允渡裹挟着淡淡潮湿,做这个动作,无端带着一分昳丽。
许栀和没被蛊惑:“怎么不说话?”
陈允渡抬手指了指她盖在自己嘴唇上的手。
许栀和脸色一窘,连忙松开自己的手,“抱歉。”
恢复了说话能力的陈允渡笑了笑:“没关系。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
暖黄色的烛光正好,半映在陈允渡的面容上,许栀和看着他,忽然不愿意计较这些话倒是他从别处看来的,还是自己福至心灵,琢磨出来的。
她正准备说些什么,门口响起一阵抑扬顿挫的敲门声。
紧接着响起王维熙铿锵有力的嗓音:“姑娘、姑爷,方梨姐姐让我来问问能不能摆晚膳……嗷!”
门外抱着脑袋看向方梨,委屈道:“方梨姐姐,为何打我呀?”
“喊人就喊人,扯上我做什么?”方梨瞪了他一眼,“离了我不会说话?”
王维熙:“不是你让我这么说的吗?”
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方梨和王维熙默契地同时闭上嘴巴。
开门的是陈允渡。
陈允渡的长发一股脑拨到身后,光看前面,吴钩正落,光风霁月,不染纤尘。
王维熙在方梨的凝视下出声道:“姑爷,晚膳已经准备妥当,现在可以用饭了吗?”
陈允渡余光看了一眼慢吞吞起身的许栀和,微微颔首,音色清润:“可以。有劳。”
王维熙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姑爷客气了。”
许栀和在房中听着外头的动静,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拍了拍,才抬脚走了出去。
晚上还是清淡的菜色,这几日陈允渡在贡院吃得简陋,方梨和许栀和商量之后,决定先用简单的菜色过渡,免得乍然大鱼大肉,消化不良。
第120章 无我 “山花都该盛开,你也是。”……
陈允渡觉得正好,他略用了饭菜之后,起身帮忙将碗筷收拾。
一切妥当后,迎来了难得的闲散时光。
月亮还是细细长长一道弯弓,银辉倾泻,如绡纱拂落。陈允渡被众人围在中间,说着贡院当中发生的事情。
他嗓音清冽,不急不徐,明明是三年一度的大事儿,在他口中也和寻常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晨起后用热汤沾着炊饼填饱肚子,然后再兑温水化开墨汁,思考答题。期间指尖露在外面,被风吹得生冷,带着手衣才好受一些。
答题的时候要仔细,不能字迹不端、有错别字,若是出现了上述两种情况,则需要重新誊写一份。文史典籍和双圣的引言也需要反复核对,避免出现张冠李戴之事。
陈允渡答题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了曾经梅尧臣批阅他和梅丰羽策论时候的气急了时说过的话——竟把冯京作马凉?《汉书艺文志》明明写着“淮南王聘九师注《离骚》”,偏要杜撰什么“楚怀王夜会山鬼”,若是屈子得知,非要生生气活过来。今日尚且是小试,若是日后到了解试、省试乃至殿试,你们还这般不知轻重,有你们苦头吃。
彼时梅丰羽嬉皮笑脸,故作夸张地瞪大眼睛:“解试、省试,那还要好多年呢!不急,不急。”
说着不急,谁料转眼睛也就到了时候。
陈允渡吐字清晰,在他的叙述中,仿佛能看见两个少年围着夫子叽叽喳喳说话的场面。
王维熙听得十分认真。
很难想象,姑爷还有粗心大意的时候。
众人都默契地没有问陈允渡答得如何,就算问了,想来他也只会说上一句“还好”。
他总是习惯性谦虚,又或者不愿意别人为自己担心。
许栀和将自己在京西酒庄学酿酒的事情说了,说着说着,又讲起王维熙每日卖完金酥薯蓣便会在家中练字,现在金酥薯蓣一到鸿胪寺便会眨眼卖空,那些个番邦人像是蹲点一样守在门口,王维熙卖东西的时间越来越短,能用来练字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现在已经学会二百多个字了,能写。如果只是单单认得,已经超过了五百字。
陈允渡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很好。”
王维熙脸上的不好意思顿时一扫而空,他壮着胆子道:“姑爷,姑娘在家说你的字形更加好看,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看一看姑爷的字?”
顿了顿,道:“不用多,几个字就可以。”
陈允渡沉吟片刻,欣然答应。他随手捡起靠在墙边的一根树枝,在手中调整了一下后,随意俯身在地面上勾画。
他的字并非纯然的正楷,笔画牵丝勾连,潇洒清隽,一如其人。
许栀和看着被她盘了一晚上的树枝被他握在手中,心跳猛地漏了几拍。恍惚之间,地上已经连成了完整的一段话:
山峙而不迁,故能承天露以泽万物;川流而不息,乃可润厚土以养黎元。
春雷惊蛰,非独震霆之功,乃地气升腾相应;夏雨润物,岂独云霓之德,实草木葱茏相召。若使山慕川之柔而移其位,川效山之固而滞其流,则山河失序,草木凋零。
写完后,陈允渡气定神闲地将树枝放下,淡声道:“形拙,仅供一观。”
王维熙张大了嘴巴,欲哭无泪道:“姑爷的字若是还要称上一句‘形拙’,那我还不如趁早收拾东西去种地。不对——术业有专攻,种地,我亦不如老农。”
他一脸“我什么都做不成”的样子,仰头长啸。
许栀和与方梨没忍住笑出声。
陈允渡也笑了,扫了一眼自己写的字,施施然走到许栀和的身边。
许栀和无法,只能坐在陈允渡的身旁安抚佯装可怜的王维熙,期间微凉柔软的长发随着夜风一点一点敲在她的指尖。
有点痒。
许栀和没有移开自己的手指,她面带笑容看着两人:“好啦,今日时候已经不早了。”
省试累人,有在贡院饿瘦好几斤的也不是没有。王维熙和方梨记着自家姑爷刚刚考完回来,于是纷纷起身,“姑娘和姑爷早些休息。”
许栀和:“嗯。”
他们离开之后,许栀和伸手戳了戳将下巴抵在她肩膀上的人,小声问:“现在休息吗?”
陈允渡双手紧紧地抱住她的腰肢,整个脑袋都放松地靠在她的肩头,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衣袂,听到问题后,动作微小地点了点头。
“嗯。”
许栀和伸手在他的脸上捏了捏,“走啊——还抱着我做什么?”
陈允渡不情不愿地松开双手,然后下一瞬间,直接伸手将许栀和打横抱了起来,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许栀和低呼了一声,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久别重逢,气氛正好。
许栀和被放在床榻,身前的阴影放下她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就着姿势低头含住她的耳朵。
密集有湿润的吻落在她的耳垂与唇畔,她下意识别开脸躲避,却被人握住了手腕,挣开不得。
耳边的喘息声一声比一声低哑惑人。
许栀和被扶住了下颌,有些难耐地承受完一个绵长亲昵的吻后,喘着气道:“你不累吗?”
暧昧丛生的气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陈允渡的指尖探进她的衣襟摩挲着她的腰线,听到她的问题,笑了一下:“怀疑我?”
许栀和囧:“明明是关心。”
陈允渡蹭了蹭她的颈窝,细碎的头发勾的人心痒,他嗅着她身上暖甜的香气平复自己心中的欲念,询问:“是不是癸水?……”
许栀和:“不是,真是担心你。”
“那就是走了?”陈允渡放下心,她的癸水一向规律。
“好像,”许栀和的声音放轻了一点,“也不是。”
陈允渡落在她眉心的吻陡然停顿,他茫然地看着许栀和。
许栀和:“这个月还没有来。我……可能,事情太多了,受到了情绪的影响也说不定。”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短短一句话说得十分艰难。
察觉到她的不安,陈允渡伸手将她揽在怀中,语气认真道:“上个月你初三结束,上上个月是初四……所以,差了四五天。”
许栀和伸手捂脸,这几日事忙,她根本没想起来自己还会来癸水这件事。
陈允渡冷静的嗓音极大了抚慰了她的紧张,“……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许栀和盯着他白皙的脸瞧。
陈允渡轻咳了一声,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因为在意。”他说。
旁人是什么样子陈允渡不知道,但每次许栀和第一天的时候,脸色都会被旁人苍白一些,夏日还好,冬日会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煮熟的虾,也睡不安稳。夜里他会将手用水烫热,捂着她的小腿腹和脚底。
这样她会好受一些。
许栀和勉强认可了他的话语。
“四五天,也算正常吧?”许栀和小声喃喃了一句。她偷偷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腰腹上的软肉,和往常一样软绵的手感,不干柴,也不臃肿,保持的恰到好处。
没有变化。
许栀和来回伸手量了两回,心中抱着一丝侥幸:哪就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但很快,她又叹了一口气。脑海中一旦产生这样的念头,似乎这些日子很多的东西都有了解释。
比如她突然不爱喝茶。
陈允渡眸中的暗色尽数褪去,他神思清醒了,但好像又没有完全清明,只能牢牢抱住许栀和,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将力量传给她。
夜色静谧。
许栀和感受旁边人一声接着一声铿锵有力的心跳,渐渐在脑海中接受了这种可能性。两人都年轻力壮没有身体缺陷,就算不是这次,也会有下次。
她想了想,伸手握住陈允渡的手腕,语气故作轻松道:“我们可能有宝宝了。”
他的手被轻轻放在了她的肚皮上。
她的腰腹很薄,每次用力的时候似乎都能感受到皮肤之下的热度和形状。但那样的场面太过于混乱和潮湿,欲念和掠夺交织,动作绝非这般轻柔。
掌心下的手如一块凉玉。许栀和想了想,接着补充道:“也可能不是。不过总会有一日,这里会出现一个小萝卜丁,叫你爹爹,叫我娘亲。”
陈允渡颤抖了一下,“栀和。”
“嗯?”许栀和抬头看着他。
陈允渡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所描绘的画面过于美好,好到让他一瞬间忘掉了原先内心零星的抗拒。半响后,他才低声道:“那是孩子。”
许栀和被他的话语弄得有些茫然了,她迟疑道:“有区别?”
难道古人觉得宝宝这个称呼叫小孩子太过肉麻了?
“当然有。”陈允渡说,“你是我……唯一的珍宝。”
他到底没办法和许栀和一样轻松地说出那般亲昵的称呼。
许栀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样说,以后他们知道了,该多伤心呀。”
陈允渡抿着唇,似乎并不在意。
对孩子的喜欢,也是随她延申,爱屋及乌。那这样说,又说什么不可以呢?
许栀和嘴上虽然调侃,但心底却缓缓涌过一阵暖流,她摇了摇陈允渡的胳膊,柔声道:“好啦,八字还没一撇呢。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日我们一道去看大夫吧。”
眼下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陈允渡应了一声,伸手将她圈在怀中,但又不敢太紧,像是怕压着她。
他一夜无眠。
……
睡饱之后的许栀和精神很好。
许是白日光线明亮,又或许睡眠充足,许栀和没有昨夜突然出现这个可能性的不安与惶恐。
她神色如常地吃完了早饭,看着陈允渡左脚绊倒了右脚踉跄不稳,又看他倒茶的时候走神水溢出了杯面。
王维熙关切地看着陈允渡:“姑爷,看来省试当真累坏了,您要不再休息一会儿?”
陈允渡回过神,不动声色将茶壶放在一旁,还算镇定道:“我无事。”
许栀和适时开口:“嗯,等下他陪我出门。”
王维熙不再多问,关于许栀和的行程,向来都是她说他就听着,如果没说,也绝不多加打听。他也有自己的正事要忙,等方梨将薯蓣炸好,他还要挑去鸿胪寺。
临走之前,他道:“哦对了姑娘,今日良吉大哥应该会过来拜见,这些日子他已经安定妥当。”
许栀和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出门后,两人朝着医馆方向走。许栀和本以为陈允渡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时,忽然听到他说:“昨夜我并非抗拒,也并非不喜欢。”
许栀和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
“我只是怕他伤害你,怕你出现任何闪失。”陈允渡目光澄澈温润,“但如果你期待,我也会。”
许栀和莞尔:“我知道。”
“陈允渡,虽然很多时候你脸上都是一脸泰山崩于前临危不乱的神情,但有时候,心底在想什么特别好猜。”许栀和语调轻松,“尤其是与我有关的事情。”
陈允渡步子微不可察地一顿。
“你担心我身体会受伤,担心我内心不安,担心我是否会有后遗症,担心孩子成长的时候是否会听我的话……”许栀和摊手,“这太好猜了。”
陈允渡:“没有担心最后一点。”
他脑海中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过会有小萝卜丁敢对着许栀和顶嘴的画面。
前面说的那些大多都是不可抗力,他知道女子在怀孕的时候情绪会出现波动,在他的长嫂身上他就见过——村上的女子从不觉得生孩子是一件多了郑重的事情,而是觉得总会有这么一遭,所以该下田下田,该割草割草,如果能有两枚溏心蛋,那则是意外之喜的大补了。
但长嫂崔福兰怀着侄儿陈录明的时候,她的情绪有起伏,村中人说她仗着怀孕拿乔,但兄长很维护她,让她不必出门劳作,还会买一些逗趣的小玩意儿给她解闷。
即便如此,生育陈录明的时候还是颇费了一番力气。
现在设身处地,陈允渡完全无法想象明媚如许栀和,有一日会在家中垂泪,黯然神伤。
许栀和歪了歪头:“好吧。但是我说的那些,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可以避免。”
她掰着手指头:“首先,有你在我身边陪着我。其次,就算没有你,我身边还有方梨、王维熙,有手衣的铺子,有足够的进项,我会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她说的很快,说完后,她才后知后觉抬头去看陈允渡的神色。
这样说,好像将他划定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这样很好。”
出乎许栀和意料的是,陈允渡脸上一丝不虞也无,甚至露出淡淡的笑容,“无论有我无我,山花都该盛开,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