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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回汴京 “三个月零十三天。”


    平山堂中,梅尧臣和欧阳修还在说话,他们姿态闲适,坐在摆满菜肴的桌边低声交谈着。桌上的菜已经没了热气,像是一直在等待。


    许栀和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自己回来晚了,他们竟然都在等待自己。


    她的脸庞晕上一抹薄红,匆匆和两人见礼。


    两人并未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见她回来,和蔼一笑,热切地招呼她坐下。许栀和道谢,与陈允渡坐在一侧。用饭的时候桌上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许栀和控制着自己的速度,吃完后,安静地将放下筷子,任丫鬟将餐具收走。


    梅尧臣用温水洗手。洗干净后,看向了许栀和,笑着问:“这趟出去,可玩了什么?”


    许栀和心中一凛,乖巧回答:“出门之后,穿行过茶楼听了一曲《广陵止息》,后来又到了二十四桥边,今日阳光颇好,水面波光粼粼,望着叫人心生愉悦。”


    梅尧臣说:“巧了。我来到扬州的第一处,见到的亦是二十四桥。”


    欧阳修在扬州任职,听到了两人的交谈,也忍不住参与了进来,“除了二十四桥,还有旁的美事可以体会,就好比九曲池头钓烟雨、蜀冈晚钟参禅意、茱萸湾里候漕船……”


    说及此,他轻咳一声,不好意思接着往下说。梅尧臣露出一抹怪异但又并不意外的笑:“平山堂前数青峰。”


    平山堂正是欧阳修的居处,往西南望去,连绵数座青峰,每年逢春满山青翠,花草繁茂。欧阳修刚来的第一年,落笔数青峰。


    “哎呀!”欧阳修用袖子挡了挡自己的脸,“这都是当时玩心太重,写着玩的,两个小孩还站在这儿,你提这些做什么?”


    梅尧臣趁机和许栀和道:“你欧阳叔公年少时可是游山玩水的一把好手,你不妨试着求求他,说不定就此能弄来一本游记,以后再回扬州,也好有处可寻。”


    许栀和心中有些不安定,她悄声地抬眸看了欧阳修一眼。后者已经从一开始的赧然中回过神,伸手指了指梅尧臣,又看向乖巧又带着一丝期待的许栀和,沉吟片刻,缓声吩咐身旁的小厮:“去将广陵散记取过来。”


    欧阳修亲笔的散记?


    许栀和的呼吸险些一窒,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颤。


    小厮领命出去,梅尧臣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对陈允渡和许栀和说:“前两日灵台郎推算明后两日扬州初雪,且雪势不小,我和永叔怕延误了时辰,决心快些启程。你们意下如何?”


    陈允渡没有第一时间作答。他知道许栀和一路上满怀期待,想要在扬州多留几日。


    许栀和一瞬间就感受到了旁边人的沉默,想要伸手握住他的掌心,但被两位长辈盯着,许栀和到底没好意思动手,她说:“自然可以。一切都听梅公安排。”


    梅尧臣颔首:“那回去收拾一番。咱们明日一早出发。”


    陈允渡还在沉默着,她伸手撞了撞他的肩膀,后者才低低应了一声。


    启程之事就这么定下,正好小厮也捧着游记过来,许栀和在欧阳修的示意下伸手接过。


    面前的游记有着靛蓝色的封皮,内里写满了黑字,有大有小,有豪迈有娟秀,甚至还有些像是一醉方醒时疏狂恣意的落墨,墨香中浸染着酒香。


    除了这完整一本,还有零散的手稿,都被夹在了游记中间。


    “虽然这一本游记不可写尽山川之美……”欧阳修略顿,说,“但仍旧希望栀和小友仔细保管。”


    许栀和心头如有千钧之重,她捧着手记,认真应下,“请学士放心。”


    梅尧臣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一只手随意支在桌边,说:“行了永叔,你也别舍不得了。等我致仕后,你说想去何处,我便去何处给你写游记,你不是最爱金陵吗?便去金陵吧。”


    欧阳修神色变了变,然后轻哼了一声。


    许栀和与陈允渡出来后,见他沉默不语,伸手勾起了他的袖袍,“虽然此行没有玩遍扬州,但是日后仍旧有机会嘛。况且你还有来年的春闱啊——”


    在路上玩乐的时间太多,对你影响不好。许栀和在心中补充。


    陈允渡像是被人捏住了软肋,他略带无奈地看了许栀和一眼,轻声说:“你明知道对我无甚影响。”


    许栀和从鼻音中发出轻轻的一声“嗯”,然后又觉得自己反应不妥,连忙移开了视线,假装没有听见。


    陈允渡还准备说什么,但许栀和快速地踮脚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好啦好啦,我知道。但是我已经答应了梅公和欧阳学士一切听从他们安排,你难道要叫我去反悔吗?”


    “我并非此意。”陈允渡微怔,解释说,“我只是……”


    他忽地顿住。


    许栀和:“只是什么?”


    陈允渡很好哄,比如现在她只是用手牵起他的衣袖,就能让他乖乖跟在自己身后走。


    听到陈允渡的话音中断,许栀和随意问了一句。


    “我只是,”陈允渡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觉得你好像有些难过?”


    许栀和的脚步忽然一顿。


    陈允渡抬手,一双修长匀称的手落在她的眉上,轻声问:“真的是这样?”


    许栀和努力想要分辨出他语气中的不确定,但是眼前人仿佛自带读心术一样,轻易就能看穿她的内心。


    明明她回来表现一切良好。


    许栀和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所以是刚刚出府游玩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陈允渡沉吟,“二十四桥边?你是遇见了路见不平之事,还是遇见了故人?”


    许栀和:“嗯?”


    陈允渡确认了:“所以,你遇见了认识的人,还是你意料之外的人。”


    许栀和看他微微凝眉,像是在思考是遇见了谁,连忙晃了晃他的袖子,连带着他的思绪也都被晃碎。


    陈允渡一猜一个准,再让他说下去,估计到时候湖边聊了什么,都能猜到一清二楚。


    “好啦好啦,”许栀和一手抱着游记,一手拉着陈允渡的衣袖,“那你看看现在的我,还难过吗?”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一朵云,牵动缕缕朔风,一时间,连带着丫鬟扫地的声音,擦拭窗户的声音,来往走动伺候主人的声音都消失于寂静之中。


    陈允渡没有说话。


    “早就不难过了。”许栀和实话实说,“只是很意外,意外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突然出现,然后她告诉我一些琐事,我并不在意的琐事。”


    说着,许栀和伸手在自己的脑袋边比了一个手势,“我保证,从此以后绝对不会了。”


    才不会为许府之事动容片刻。


    她眼眸干净明亮,带着方才积蓄起来的快意,陈允渡一时间怔然,旋即释怀。


    她既然不想说,那也不用问。


    许栀和见陈允渡蹙起的眉心舒展,暗道这一关算是过了。可当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人忽然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一瞬间,茶香密不透风地包裹了她。


    清湛低哑的嗓音随风入耳,带着深思熟虑过后的认真与虔诚,“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想告诉你,无论什么时候,你回头我一直都在。”


    甚至你不需要回头,我也会走到你身边。


    许栀和心跳漏了一拍。


    收拾完东西出门的梅尧臣正好经过侧门。透过门框的取景看去,相拥在一起的少年夫妻旁若无人,登对得紧。他抬脚的动作一顿,连带着拦住跟在他身后的随从,压低声音说:“换条路走。”


    随从迷茫地看了一眼梅尧臣,然后又抬眼望去,立刻反应过来,二话不说跟在梅尧臣身后换了方向。


    ……


    行船期间,汴京下了第一场雪。


    众人到达汴京码头的时候,雪还没有化干净。放眼远处房舍,灰瓦染上点点白霜,树叶落尽,沿街树梢鸟窝明显。


    许栀和在船上的时候见水面晃动着薄冰便隐隐约约猜到了汴京下雪了,等走下来亲眼见证,心中才惊觉又一年岁末。


    有些心急的人家,已经在门庭挂上了大红的灯笼。许栀和与陈允渡按照礼节将梅尧臣和欧阳修送到府邸后,才回了巷口小院。


    离开的时候尚是秋日,回来已然雨雪霏霏。刁娘子记挂着这边,时不时就会让府上下人到此处洒扫一番,前几日下雪之后,更是让人将雪铲去,好让他们回来的道路顺坦些。


    许栀和将在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归纳放好,准备得空将东西一一送去。但连着几日收拾家中,一直不得空闲。


    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家中,许栀和便迫不及待地拎着从扬州买回来的特产,去了常府。


    常府门外的守门小厮已经换上了厚厚的袄子,见到许栀和过来过来,险些瞪出一双眼睛,半响才激动地喊:“许娘子过来了。”


    许栀和刚准备扬起的微笑微顿,很不理解他在激动些什么。


    这时,旁边另一个守门小厮说:“许娘子莫要见怪,我们姑娘时常提起你。”


    许栀和默了默,“是不是抱怨我长久不过来?”


    “……”这话守门小厮可不敢乱接,他只堆积着脸上的笑意,恭敬说,“许娘子见了我们姑娘,便一切都好了。”


    许栀和顺利地跟在门守身后进入府中,沿途遇见几个脸熟的丫鬟,然后停在了熟悉的院落门前。


    院门紧紧闭合,旁边站着刚刚迫不及待跑到常庆妤院落的小厮,他正摸着鼻尖,有些心虚,显然才吃了闭门羹。


    “许娘子……”他喃喃喊。


    和许栀和一道过来的小厮说:“咳咳,这个点,许是姑娘还没有醒来。”


    绝对不是故意不见你。


    许栀和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她今日晨起后,嘱咐方梨和王维熙分头行动,将羊毛手衣和其他物件送去梅府和欧阳学士落脚之地,又拆开了一封秋儿从应天府寄过来的书信……现在不多不少,已经快要午时。


    她沉吟了一下,将手中抱着的东西递到小厮的怀中,后者一愣,连忙伸手接过。


    “既然庆妤还没醒,我就不打扰了,过些日子再来见她。”许栀和扫了一眼门扉,笑着说,“烦请你将东西转交给她。”


    小厮连忙点头,又连忙摇头,见许栀和准备转身,急得什么都顾不得了,“许娘子,你真要走啊?”


    许栀和:“那也没办法呀,庆妤还没起。”


    “谁说我没起?”


    紧闭的院门被人从里面拉开,露出一双圆润明亮的眼眸,她目光落在许栀和身上,哼了一声,“许姐姐还知道回来?”


    许栀和从她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委屈,她从善如流道歉:“对不起,此行去的时间太久。”


    常庆妤补充:“三个月零十三天。”


    “……”许栀和哽了一下,才说,“是我不好。”


    常庆妤见她说什么都顺着自己,心中的那一丝难过和不满渐渐消散:“许姐姐也真是的,一去三个多月,音信全无,纵使再忙,也不至于一封书信的时间都没有吧?我险些都要以为你……你在应天府出了意外。”


    说到此处,她脸上染上了一层薄红。


    那时她在心中估算着许栀和回来的时间,应天府离得近,一日便可到,一个月的时候她告诉自己要淡定,两个月的时候坐不住,忍不住求着兄长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应天府闹了贼寇。


    兄长笑她太过于大惊小怪,那可是应天府,大宋四京之一,且现任府尹还是魏家的下一任掌舵人魏清晏,哪个匪寇是嫌命长了敢在应天府伤人?但禁不住常庆妤的一遍遍提及,他还是修书一封,送去了应天府。


    过了两日府衙传信回来,说城中治安一切都好。不过叫常稷轩有些意外的是,明明他只略草率地提起了一句太平州许氏,但回函中竟然好像知道他代指的是谁一样,说许栀和前些日子南下,城中的食肆经营得宜,书院食堂也好评不断。


    常稷轩捧着书信,一时间不知道是感慨魏清晏对什么都了如指掌,连城中人都能打听出来,还是感慨一城府尹这么闲,不用批公文了?


    常庆妤听到常稷轩的话语,唯一的念头是:“许姐姐既然在应天府开食肆,为什么不愿意在汴京城中开?”


    口若悬河的常稷轩一时间有些哑然,他也想不明白,论起来,大宋最繁华的地方非汴京城莫属,何故舍近求远,去了应天府忙碌?真是难以理解。


    在兄妹两人低头沉思的期间,站在门口随侍的小厮开口了:“郎君,姑娘,你们想想汴京城铺子的赁资呢?”


    常庆妤依旧一脸茫然,父亲给的铺子都是自带地契的,她对租赁一事十分茫然。常稷轩倒是有所耳闻,汴京富贵,体现在小民身上,是五文钱一张饼,体现在商户身上,便是盈余能否覆盖赁资成谜。


    赚到钱就能留下,赚不到钱就收拾铺盖走人,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常庆妤嘟囔了一句:“一间铺子而已,若是可以,送许姐姐一间又何妨?”


    反正常家家大业大,不缺一间铺子。但兄长闻言一笑,意有所指道:“我们家是不缺,但你许姐姐未必愿意收下。”


    许栀和看着常庆妤的神色变换,忍不住问:“怎么了?”


    常庆妤收回飘散的心思,伸手握住许栀和的手,眼中满是信任和关心,“许姐姐,你是不是缺铺子,我送你一间?”


    许栀和惊了一下,迟钝道:“你在开玩笑吗?”


    第102章 千两银 “尚可,州试解元。”……


    常庆妤微微偏过脑袋,嘴角微微扬起,一双眼睛中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大字:“你看我像是在骗你吗?”


    许栀和一时间有些无言。


    “庆妤的好意我心领了。”许栀和说,“但老话说无功不受禄,这间铺子我不能收。”


    常庆妤吐了吐舌头,对许栀和的回答并不意外:“好吧,果然和哥哥说的一样。”


    她只遗憾了一瞬间,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拉着许栀和进屋,“许姐姐,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许栀和见她脸蛋红扑扑的,轻声说:“现在不生我气了?”


    常庆妤热切的动作一顿,没说话。旁边的丫鬟一眼看出自家姑娘的心思,掩唇轻笑道:“哪能呢,听到小厮说许娘子回来,咱们姑娘眼角眉梢都是挡不住的喜色,哪能真的生娘子的气……要是许娘子愿意常常过来就好了。”


    眼瞅着常庆妤又要说些违心的话,丫鬟连忙把嘴边的话打了个弯儿。


    常庆妤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有飘荡的裙摆昭示着她的好心情。


    两人前后步入房中,只剩下帮许栀和抱着东西的小厮呆愣愣地站在门外,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问旁边的另一人道:“这些东西?”


    “跟在送进去啊!”那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


    回到房中,常庆妤迫不及待拿出两本账本。账本的边缘已经开始发黄变皱,一眼看去便能知道时时被人翻阅,她将账本递到许栀和的手中。


    许栀和接过账本,翻开后,上面详细记录着羊毛手衣、围脖、护膝在京城的销售。自八月下旬开始,积淀了三个季节的羊毛手衣一经摆上,便遭遇疯抢。


    是的,疯抢。潘楼街的掌柜提笔再三,如实描述了那日的盛况——门庭延续二里路,至朱雀门街巷,不尽人也,为手衣而来。


    从前能做到这般景象的,只有潘楼。潘楼街常家布坊掌柜是开心了,但对面的潘楼却显得很不开心,连带着两日都没点红烛灯。掌柜从前只当潘楼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山,但今年冬日,他着实好好体会了一把让他人望洋兴叹的感觉,很是舒爽。


    “另一本是各地的,路途遥远,这一部分事宜我交予了兄长着手。”常庆妤说,“不过兄长也忙着政事,无法实地查看情况,都是各地掌柜传回的账本……许姐姐你手中的账本是前些日子统出来的总账。”


    许栀和还没看完京城的账本,就看见常庆妤迫不及待地将另一本账本递了过来。


    常庆妤眼巴巴地看着许栀和,希冀地看着她。


    许栀和只好将京城的账本放在一边,接过了常庆妤手中的那一本,一边伸手翻开书页,一边问:“京城这边是庆妤亲历亲为负责,庆妤竟不急着要我一一细读?”


    常庆妤说:“京城那边我按照姐姐的话,时隔几日就会一一巡视,手下的掌柜也越来越听我的。父亲见我表现良好,大手一挥,新增了数处铺子地契给我。我现在可比从前忙多了。”


    说及此处,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许栀和依旧翻着账本,听到常庆妤低声的抱怨,轻声说:“宽松并济,不要让自己太过劳累。”


    常庆妤若有所思地,一时间没有说话。


    她安静下来,旁边的丫鬟也没说话,一时间房中只剩下安静地翻书声。


    有丫鬟见许栀和一直站着,连忙上前将圆木绣凳放在许栀和的身后,低声说:“娘子请坐。”


    许栀和道谢坐下,加快了看账本的速度。今年是羊毛手衣推向其他州府的第一年,常庆妤原先打算从汴京直接运做好的现货过去,常稷轩多留了个心眼,让羊毛直接供应到州府,其他地方派织娘绣工来学习,学完后在本地织就、本地售卖。


    常家从不担心这一批羊毛砸在手里,于是鼓足了劲儿收罗起羊毛,常家上下,连带着常大学士也忍不住装备了羊毛三件套,从脖子到膝盖都是暖的,一出门,就是妥妥的金字招牌,引得暖阁诸位臣子争相询问。


    选择的那些城也是常稷轩考察过的,北至邢州,南至杭州,都有羊毛手衣的痕迹。许栀和粗略估算一同,如今才十一月上旬,所赚银钱便已经超过了几万两不止。


    当然,其中大头抛去成本,大多数还在常家手中,许栀和仅有二成分红。但即便是二成分红,也有二千两。


    许栀和心头热了一番,但还没有高兴太久,又冷静了下来。


    二千两听着唬人,在太平州能买一处不错的二进院子余生吃喝不愁,但在汴京城,仅能付两年的铺子赁资。


    她想伸手搓搓自己的脸,加速脸上温度的凉却,但旁边有常庆妤和一众丫鬟盯着,到底没好意思。


    她轻咳一声,装的稳重,“意料之中。”


    常庆妤本以为许姐姐会和她一样乐得找不着北,不说别的——至少应该抱着账本傻乐几日才是,但现在看来——许姐姐是见过大世面的,区区几千两银子,还不足以叫她意外。


    她心中越发觉得自己幼稚的同时,也不禁在心中感慨:还好及笄那会儿,兄长正好遇见琴台,才有了后面这段缘分。


    和许姐姐打好交道是她做的最明智的举动之一。


    从许栀和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常庆妤眼珠子滴溜溜地直转,心中不知道正在盘算些什么,看着越来越有常家人精明能干的特质了。


    但,也不是时时刻刻。就好比发现许栀和正在盯着她的时候,常庆妤会略显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一脸“我要学习的路还有很长的即视感”。


    常庆妤说:“除了羊毛手衣的账本,还有许姐姐你的图作。刚开始那会儿的百两一幅当真亏了,兄长说现在那些文人私底下愿拿千两求取之,现在手中还剩下三幅,前面六幅的价钱不低于一千两一幅。”


    许栀和的心神微微一怔。虽然知道汴京城不缺有钱人,更不缺人傻钱多还愿意附庸风雅的有钱人,但乍然听到千两买画,还是忍不住感慨自己路漫漫其修远兮。


    现在才能买得起两幅画,路还长着呢。


    “所赚的银钱稍后等姐姐回去也会派人送去。”常庆妤眨了眨眼睛,想起巷口小院,她又生了一丝犹豫,“可是小院狭小,这些东西方便储存吗?要不许姐姐要用银钱的时候,叫人从常家库房搬运吧?”


    常庆妤没说之前倒是还好,她一说起此事,许栀和便想到了现在的宅院住着都嫌拥挤,更遑论日后。


    物色新的宅院不动声色地被许栀和记在心中。她想了想,说:“那就多谢庆妤的好意,还请庆妤为我费心整理共计银钱几何,过些日子用的时候支取。”


    常庆妤:“许姐姐跟我这般客气作甚?你放心,明日傍晚之前,我一定整理得宜。说起宅院,不知道姐姐心中希冀哪一种?三进门可够用?只可惜现在时间不充裕,倘若时间足够,倒是可以叫祖父堪舆作图纸一张,建一座合乎心意的院子才好。”


    在常庆妤看来,现成的到底不如自己建成的更好。


    许栀和“唔”了一声,实话实说道:“这些我倒是还未曾想过。总归他还有春闱,这段时日免不得要多跑梅府,离远了反倒不方便。”


    “他?”常庆妤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咳嗽了几声,像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一样,“那……姐夫考得如何?”


    许栀和见她颇为艰涩地喊出姐夫,心中觉得好笑的同时,也忍不住微暖。


    常庆妤自相识之后,便打心眼底将自己当成了姐姐,所以明明很别扭,但还是喊出了这个称呼。


    她看着常庆妤明艳圆润、白里透红的脸庞,很想上手去摸一摸、捏一捏。


    这么想,她也这么做了。常庆妤的脸蛋被捏的鼓起,她一双眼立刻变得湿漉漉,“许姐姐。”


    语气中带上了三分嗔怪。


    许栀和忍不住低头一笑,收敛了手上捉弄她的动作,转而正色回答起常庆妤的问题:“尚可,州试解元。”


    “哦哦,考中了就好……”常庆妤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蛋。


    许栀和的力道轻微,一松开后几乎就没有知觉了,但隐隐约约觉得鼻尖萦绕着她指尖的花香,清幽隐晦。


    后面传来一道道倒吸凉气的声音。


    常庆妤搓脸的动作缓慢了下来,不对……什么尚可?


    州试解元?


    常庆妤猛地抬头,发髻上簪着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甩,砸到了她的侧脸,她也没有理会。


    “州试什么?”常庆妤问。


    许栀和:“解元。”


    “州试解元?”常庆妤低声喃喃,然后忽然扑向许栀和,“许姐姐,许姐姐。”


    她仿佛一瞬之间没了其他措辞,只会喊着“许姐姐”。


    许栀和手中的账本被她猛然扑过来的动作砸落在地,她想要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账本,但常庆妤完全不给她这个机会,后者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肩膀,“州试第一,只能得个尚可的评价,姐姐你可真是……”


    “那,”许栀和说,“难不成要敲锣打鼓昭告天下?”


    常庆妤问:“有何不可?要是我兄长中了解元,他八成要骑马游街三圈,樊楼潘楼设宴,铁佛寺、大相国寺设素斋粥棚,极尽所能宣扬。”


    许栀和见她神态认真,像是真的在脑海中构想,忍不住伸手勾了她的鼻尖。


    “州试过后,还有春闱,不好太过分心。”许栀和说,“他并非张扬的性子,这样也好。”


    常庆妤松开了许栀和,“也好,也好。扬名有好处也有坏处,兄长背靠常家自然无所畏惧,但……”


    她只是被养在深闺显得单纯,但并非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小姐。陈允渡农门取仕,背后没什么根基,若是太过扬名,反倒会勾起朝堂各方势力的争夺,要是陷入了党派之中,反而不是件好事。


    朝中并不乏得不到就毁掉的臣子。


    常庆妤想起了自己兄长的话,忍不住再次思索起来。不过片刻,她又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虽然她现在已经日益成熟,但朝中仍有许多事并非她能够理解。兄长和许姐夫(许姐姐的夫婿)的事情,就留给他们自己操心吧。免得要是她做不好,反生了嫌隙。


    这些想不了,但别的东西还能好好想一想,常庆妤忆起自己私底下暗自可惜良久,叹息许姐姐早早成婚,让自己兄长半点机会都没有,忍不住红了脸庞。她支吾着说:“勉强配得上。”


    她声音太小了,许栀和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常庆妤连忙摆手,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前些日子潘光哥哥还问我能不能见你一面。但那时候姐姐不在汴京,我推辞了几次……姐姐要见他吗?”


    许栀和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见啦。应天府食肆经营得好,我还准备在汴京城中也开几处呢,都是饮食生意,见了两人都不舒服。”


    常庆妤迫不及待,“那我帮你姐姐回绝了他?”


    她语气中的迫不及待太过明显,许栀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感觉你很急切?”


    常庆妤说:“哪有啊,我只是站在姐姐的角度考虑。”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虽然常家涉及的营生广泛,在吃食方面倒真不算常见,如果许姐姐有意为此,她也会努力说服父亲和兄长,试一试。毕竟许姐姐在应天府的铺子中,经营那么好。


    父亲和兄长不会不同意的。


    但眼下此事八字还没一撇,常庆妤只好忍不住了自己躁动不安的内心。


    许栀和又说了几句,起身告辞。常庆妤将她送到门口,回府之后,拆开了许栀和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伴手礼。


    里面的东西算不上十分罕见,一些陶瓷、绢花、手帕和苏绣丝绸,更让常庆妤意外的是,里面还有两盒糕点。


    一盒桂花奶糖,一盒龙须酥。也只能趁着这些日子天气凉快,才能遥遥数日还能不坏。


    常庆妤心中最后那一点儿不愉快都消散了,龙须酥太过甜蜜,她就着茶水慢慢品着,心中思索着等到父亲和兄长下值回来,怎么和他们说起这件事。


    一盒龙须酥只有六个,洁白如雪,细如发丝。常庆妤舍不得多吃,将她放在桌面上。午后无事,她小睡了一场,醒来时夕阳西下,天已经黑了。


    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揭开床帷,顿时天塌了一半。


    常庆妤不可置信地看着常稷轩坐在正堂中,捧着一卷书对着橘黄色的烛火下细读,手中拿着龙须酥,大口大口地吃着。


    六个龙须酥,她下午吃了一个,现在碟子中只剩下了两个。常庆妤的眼睛一瞬间就红了,她连忙上前。


    常稷轩听到声响,嘴角扬起了笑容,“这龙须酥味道端正,哪家糕点铺子买的?明日再多买一些。”


    “没啦!”常庆妤憋足气音,大吼一声,“那是许姐姐带给我的,从扬州带过来的,你吃了三块……”


    常稷轩面色一僵,暗道不好。


    常庆妤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她许姐姐回来,现在自己一口气吃掉了三枚龙须酥,简直是存心惹恼常庆妤。


    他略显局促和不安,“你别哭啊,别哭……我这不是不知道吗。哎呀,吃都吃了,我还能吐出来不成?”


    常庆妤瞪了他一眼,“你还说!”


    常稷轩只觉得今日来的真是不妙,过来后听丫鬟说姑娘还在睡着,他便坐在正厅吃了几口糕点,谁能想到还有这样一段缘由?


    第103章 烟火 “姑娘既然喜欢,怎么……”……


    常稷轩索性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听着常庆妤骂他,期间还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脸上带着小心翼翼:“骂累了吧?喝点水吧。”


    常庆妤被他这么一打岔,原先酝酿在喉咙里的话噎了回去。


    她接过茶杯,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太过轻飘飘,抿了一口水后正色放下,“这件事可没完。”


    常稷轩在心中盘算着在樊楼找些大厨做一顿菜肴,或者是写封折子进宫,请宫中的御厨做些糕点回来,听到常庆妤的话,露出一幅果然如此的表情,如丧考妣地点了点头。


    常庆妤将剩下的两枚龙须酥拿走放到一旁,一回头见到常稷轩若有所思地垂着脑袋,心神忽动,“哥哥。”


    常稷轩一惊,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他动作轻微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常庆妤还生着气,能用这样的语气喊他,肯定没什么好事。


    “做……”常稷轩轻咳一声,放缓了自己的声音,好让听起来不再那么冷冰冰,他说,“做什么?”


    常庆妤眼睛亮晶晶地说:“你还记得许姐姐在应天府的和乐食肆吗?今日许姐姐过来,提及了此事。许姐姐有想法,我们家正好有钱有铺子,不如继续合作。”


    常稷轩想起应天府送回来的回信,脸上露出一抹沉吟的神色。


    倒不是说对许栀和没信心,只不过汴京城的饮食大多在潘家手中。潘家和常家一样,家中并非完全商贾出身,要是他们选择和许栀和站在一起,岂不是是在和潘楼打擂台吗?


    常稷轩万事皆以利益为先。潘光和他有些交情,但不代表潘家的长辈们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


    常庆妤还准备说些什么,常稷轩打断了她:“此事慎重,等问过父亲和家中其他尊老才能下决定。”


    常庆妤一连遇到两件不顺心的事情,脸上的神色越发冷淡,“哥哥既然不愿意听,还过来做什么?”


    常稷轩被常庆妤的贴身丫鬟恭敬地请了出去,院门在他面前缓缓关闭,丫鬟的话还留在耳边:“还请郎君不要让奴婢难做。”


    常稷轩:“……”


    他今天出门就该看一眼黄历,今日实在不该出门。


    常稷轩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准备转身离开,想了想,又转折了回来,将手握成拳头用力地捶了捶院门,“常庆妤!常庆妤!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吗?为了一个许姐姐根丢了魂一样!她但凡是个混小子,你看我——”


    院门外骂骂咧咧的声音渐行渐远,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她们何曾见过向来端方如玉的郎君露出这般情态,看起来真是被气得不轻。


    “要,”年纪小点的丫鬟有些艰难地开口,“要告诉姑娘吗?”


    年长一些的丫鬟一方面觉得郎君说的乱七八糟不成体统,但另一方面又觉得郎君言之有理——这可怎么办呢?


    ……


    许栀和回去的路上买了几张曹婆肉饼。


    冬日羊肉暖身,羊肉饼这个时候已经被卖完了。许栀和也不挑,付清银钱后,将油纸包拿在手中。


    方梨和王维熙早早就回来了,时日空闲,她将羊毛和滚轴递给王维熙,说:“你见过汴京城的羊毛手衣吗?”


    王维熙从前没见过,但今日在路上见潘楼街绵延两里路,也好奇地望了一眼,才知道还有这样可用于御寒的好物。


    “见过,”王维熙实话实说,他看着方梨含笑的脸,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忍不住浮出水面,“难道?羊毛手衣也是姑娘的作品?”


    方梨点了点头:“正是。咱们姑娘会的可多了。来,你将东西拿好,我教你。正好现在离除夕还有些日子,你学会之后,也好给家中添置一些暖和的行头。”


    王维熙完全没有被方梨当成工具人的感觉,事实上,听到方梨愿意教授自己羊毛手衣,他心中只有一片被器重的暖流。他眼眶微涩,这么多年,还没有今年收到的温暖多。


    “方梨你放心,”王维熙拍着胸脯,“我肯定好好学。”


    方梨看着他湿润的眼眶,有些不明所以。她学着姑娘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将羊毛和工具摆正位置,然后说:“来,看我动作。”


    许栀和刚走到家门,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王维熙奋力地扯着毛絮,越干越有精神,方梨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搓好的羊毛絮,然后突然醒悟过来到了该做晚饭的时间,连忙喊王维熙一道洗菜。


    许栀和将馅饼放在了桌上,也想加进去帮忙,方梨将她挡在了门外,对许栀和说:“姑娘你就别进来了,你来了,不知道是帮忙还是……”


    添乱。


    她很客气地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许栀和:“我不会烧菜,我还能不会洗菜吗?方梨,你也别太小瞧我。”


    “是是是,可是姑娘,现在水太冰了。”方梨说,“现在你一幅画可值钱了,冻伤了可不得了。”


    许栀和还准备反驳,但方梨已经下定决心,将她推出门,“你要是继续站在这里,怕是晚饭的时辰又要延后了。”


    被推出门之后,许栀和坐在了王维熙留下的羊毛丝线位置,她伸手从箩筐中拿出了一根丝线。


    王维熙虽然是初学,但他做的十分仔细,丝线粗细均匀,蓬松绵软。


    许栀和今日听常庆妤说,已经有织娘在织布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可以通过增加和减少毛线的数量变换毛线平布的形状,织成可以穿在身上的羊毛短袄,并将毛线的颜色浸染变作另一种颜色织成花纹。


    她心中生起了一种无言的感慨和感动。那些她忘记了的事情,重新被古人的智慧拾起。


    许栀和将手中的丝线放下,目光看向隐约的月牙。


    薄雾霭霭围绕吴钩,露出并不明显的一段轮廓。巷口的老槐树叶片落尽,远远看着,像是从树梢长出去一样。这轮弯月千年照耀千年,照拂过千年前秦汉盛世,也会照耀到下一个文明。


    不曾停息。


    ……


    除了除夕。


    今年岁底的汴京比任何一年都更热闹,前些日子大朝会官家亲笔,更改来年年号为“皇祐”,只待今日除夕一过,便正式步入皇祐元年。


    宋辽贸易一度因为宋夏战事中断,岁底使臣进京,促言恢复两国商贸,提出“战和相济”。因此,现在汴京大街小巷中,除了从各地奔赴过来准备参加皇祐元年春闱的举子,岁底赴京述职的地方官员,还有不少来自异国他乡的番邦人。


    大宋承平之世,蕃夷辐辏。万国衣冠拜冕旒,四夷宾服。


    许栀和甚至在汴京城看见金色长卷发的男人——他们几个人站在汴河桥头低声说着什么。来往的百姓好奇地望着眼前一行人,但由于语言不通,只能悻悻作罢。


    她原先和陈允渡在逛着街市,乍然见到这样奇装异服的人,也不禁好奇地停下脚步。


    陈允渡见她好奇,站定观察着眼前的几人,低声说:“看着像是拂菻人。”


    像是为了方便许栀和理解,陈允渡用自己的话详细描述:“大宋往西,过西州回鹘、于阗国、喀喇汗王朝、塞尔柱国、拂菻国……”


    正说着,他拿起了许栀和的手,在她的掌心中画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栀和可想象一片狭长大陆,一路往西,越荒漠,群山,可至西极。”


    许栀和有些讶异地看着陈允渡认真的动作,他画完,点了点最西边沿海的一带,“便是此处。”


    掌心的痒意还未消散。


    “这些,也是在书中看到的吗?”许栀和问。


    陈允渡轻咳一声,“偶尔。”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些书都算是闲书,梅尧臣以前还会放任不管,可春闱在即,即便是再淡定的人也带上了几分郑重,不准他再看。


    许栀和扑闪着眼睛,“那我可以看吗?”


    陈允渡的眼睫缓慢抬起,像是没想到许栀和会说这句话,他微怔,眼中布满笑意:“自然可以。你若是想看,过些日子你与我同去。”


    “好呀!”


    她的嗓音清脆悦耳,陈允渡一双眼眸中浸满了温柔,刚准备说话,就看见刚刚还在和自己说话的女孩假装不经意走到了桥头。


    陈允渡:“嗯?”


    许栀和走到三个番邦人身边,竖起耳朵听了听。


    他们的话语与许栀和从前所学并不像,应属于古语体系,但偶尔闪过几个词汇,许栀和还能听懂。


    这种感觉很奇妙,许栀和险些想要开口说话,但又想起自己属于土生土长的大宋人,要是在众目睽睽、尤其是陈允渡的身边说出一段外语,那场面许栀和不敢想。


    但是这一趟也没白走,许栀和隐约听懂了几个词汇,现在来大宋前来交流学习只是一部分,日后会有更多的番邦人来此。


    他们转而说起旁的。许栀和听了一会儿,重新走回陈允渡的身边。


    陈允渡想问什么,但又默默闭上嘴,或许……栀和只是好奇。


    许栀和被今日乍然遇见的几个番邦人打开了思路,她伸手挽着陈允渡的衣袖,安静地走出一段路后,她忽然偏头问:“番邦人是不是集中在礼部和鸿胪寺?”


    陈允渡袖中的掌心攥紧,他微微垂眸,说:“嗯。”


    得到确切答案之后,许栀和的眉眼越发弯蜷。陈允渡只能感受她由内而外散发的好心情。


    没关系,栀和只是好奇。陈允渡在心中告诉自己。


    入夜之后,城中张灯结彩,原先寂静无人的院子也挂上了红绸,昭示着阔别日久的主人回来了。


    小院中方梨和王维熙将饭菜摆上桌,正好看见许栀和与陈允渡并肩回来


    方梨上前接过许栀和手中提着的兔子灯,问:“姑娘,一切可都顺利?”


    今日除了上门逛集市,两人还顺道将准备的节礼送去梅府和欧阳府上。


    听到方梨的问题,许栀和点了点头,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放在一旁,“称称很乖,脸红扑扑的,可爱极了。刁娘子伸手逗她,她虽然还不会说话,却转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别提多可爱了。”


    方梨听着她的描述,眼底起了一抹笑,“姑娘既然喜欢,怎么……”


    她话音未落,许栀和立刻伸手挡住她的嘴唇,“不许说。”


    方梨:“我都还没说,姑娘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许栀和没理会她,她和方梨从小一块儿长大,有时候仅需要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意思。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方梨她心中的恐惧,但也确确实实觉得刁娘子的女儿可爱至极,她纠结之下,决定顺其自然。


    ……不过,她和陈允渡从不避着此事,到现在还没有小孩,是不是弱……?


    她心中猜测着,忍不住就看了陈允渡一眼。


    面前人的身姿越发挺拔,逐渐长开的肩背已经很宽阔,线条流利紧实。一身赭青长衫穿在他身上,端雅从容。


    这张已经张开的脸,不笑的时候会显得有些冷淡和疏离,褪去年少青涩稚气,越发成熟沉稳。


    可能是巧合吧?


    许栀和心想。


    陈允渡拎着东西,落后她一步进来,见到许栀和若有所思、赤裸裸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有些茫然。


    但现在的他已经能很好地处理自己茫然的情绪,他垂下鸦羽一般的眼睫,遮挡自己所有情绪,只留下一张略显冷淡的侧脸。


    只有耳尖染上一点薄红。


    许栀和忍不住弯了嘴角,再一次觉得自己当真是杞人忧天,就凭陈允渡夜里的表现来看,是她虚的可能性更高。


    方梨坐在旁边看着两人眉眼传情,嘴角泛着欣慰的笑容。


    王维熙将碗筷放上桌,见三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不解其意,但他本身就是个很欢快的人,立刻招呼道:“还站着坐着蹲着做什么,吃饭啦!”


    欢快的声音打碎了安静,坐着的许栀和率先回过神,笑着应:“好。”


    和去年一样,四个人依旧一人一个方向,没什么拘束地用着饭。


    期间,陈允渡拿出了一坛欧阳修送的酒水,顾念着几人年少,他送的是清淡的果酒,只喝几杯,不会醉人。


    陈允渡还记得当时欧阳修抱着坛子从酒窖出来的神情,许是除夕,他早起小酌了几杯,脸上已经染上了微醺的醉意,“哎呀,虽然春闱重要,但新岁一年一度,略饮几杯又何妨?这是我亲手酿造的,你们带回去尝尝滋味如何。要是喜欢,尽管再来。”


    说着,强硬地塞到陈允渡的怀中。


    既然是果酒,那便没什么可顾虑的,反正喝多了不醉人。许栀和拆开了酒坛,每个人的面前倒了一点,图个热闹的喜庆。


    一餐饭还没吃完,外面已经响起了各种鞭炮的声音,原先巷子中常玩的七个小孩又纷纷出没,呼朋唤友,放着手中的“地老鼠”(一种烟花)。


    甚至还能听到几声“维熙哥哥”“快出来玩啊”等字样。


    王维熙听到声音,身子一凛,眼睛有意无意落在许栀和的身上。


    许栀和一愣,旋即笑着说:“去吧。”


    良吉高大威武,巷口的孩子不怎么与他玩耍,王维熙瘦削一些,嘴角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笑容,还会说他们以前从未听过的西北见闻,民间传说,很快就和这群孩子混成一片。


    正如初见那会儿给许栀和的感受一样——这样乐观爱笑的性子,无论到了哪里,都会很吃香。


    只不过良吉并不像他表现那般不好亲近,他没什么事情的时候,会自己钻研、添置一些小器物,再没旁的事,便是自顾自搓着羊毛线。


    很居家。


    许栀和忽然小声说:“也不知道良吉和馥宁在家中好不好。”


    陈允渡道:“乐濯传信过来,说是……”


    “砰——”


    他话音未落,远处天边忽然升起了烟火。像是为了展现大宋国祚,让地方臣子和远方来客都见到其富强一面,这一场烟火十分盛大繁华,那一点火星升至与中天齐平时,轰然炸开,千万朵金辉四散如雨落。


    刹那间,所有细碎的声响都归寂于无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朱雀门和城墙两方如同戏台子一般争奇斗艳,万点鎏金倾泻而下,好似银河决堤,星子簌簌。


    明亮的光线落在许栀和的眼眸之中,明灭起伏,陈允渡没有看向靛青色的天幕,而是看着许栀和一点点绽开笑容,越来越大。


    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目光中流转的斑斓色彩,比烟火还要绚烂。


    陈允渡不舍得眨眼,他要说出口的话缄默在心中,看着她为一场烟火而震撼心动,眸中浮动着细碎的笑意。


    第104章 麦芽糖 “陈允渡,你做的太好了!”……


    盛大的烟火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辰才缓缓落下帷幕。


    许栀和捂着双耳的手终于可以放下,她眼中的笑意还没完全褪去,空气中还弥漫着焦檀混着硫磺的刺鼻味道,仿佛刚刚天地之间最盛大的裂帛之音还未走远一般,她凑到陈允渡的耳边,对他说:“新年快乐!”


    这是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二个新年。


    吃完饭后,许栀和与陈允渡出了门。安静了片刻的街道重新恢复了热闹,街上多了许多出门散步玩闹的人,有两位年长者一道扶着出门,也有年轻的夫妻牵着孩子一道出门,还有尚未成婚的少男少女隔着遥遥河岸,默默对望,尽在不言。


    方梨原先跟在身后,但经过某一个摊子的时候,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方梨忽然消失无影,为了防止许栀和担心,她还托了孩子带一句话。


    小孩看着四五岁大小,站在许栀和的面前很乖巧,说起刚刚那位姐姐的话时还有些磕磕绊绊。说完后,扑闪着大眼睛盯着许栀和,眼巴巴道:“姐姐姐姐,刚刚那个姐姐说和你说话,会有糖吃。”


    许栀和“啊”了一声,弯腰将双手展开,露出空空荡荡的掌心,“姐姐也没有呀。”


    四岁的小孩一张红润的笑脸瞬间皱成一团,似乎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他眨了眨眼,细密的眼睫毛像是两把小刷子,转眼间就湿润了,“那……那怎么办?”


    他是奔着麦芽糖来的这一趟,要是没有,岂不是白跑了?


    许栀和被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去看陈允渡。


    小孩不明所以,也转头望着陈允渡。


    陈允渡:“……”


    一大一小两道视线同时落在自己身上,他一张瓷玉般的面容染上一层檐角灯笼落下的暖黄,他的视线先落在许栀和身上,眼神意思仿佛是在问:你逗他做什么?


    许栀和也很无奈,朝着陈允渡眨了眨眼睛。


    想了想,她蹲下来,保持身高与小孩持平的状态,然后对他说:“虽然我这里没有糖,但是你去找那个哥哥,他有办法。”


    小孩本暗淡的眼睛噌地一下又变得亮晶晶,他绽开了笑容,跑到了陈允渡的身边。


    陈允渡的身上自然没有糖果,他学着许栀和的动作俯身,放缓自己的嗓音问小孩:“你想吃什么糖?”


    小孩声音清脆,大声说:“麦芽糖!”


    中气十足,铿锵有力。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因为没有糖就会哭鼻子的孩子。


    “可以。”陈允渡起身,将自己的衣袖递给小孩一截,准备牵着他去买糖。


    小孩径直略过了他递过来的衣袖,主动将自己的手掌塞入陈允渡宽大微凉的掌心中,用自己小了不止一号的手牢牢握住他,欢快地说:“那儿!那儿!麦芽糖最好吃!”


    掌心下的手柔软细嫩,仿若无骨。陈允渡从前也照顾过兄长的孩子陈录明,对比并非一点经验都没有,他勉强淡定地化被动为主动。


    但毕竟还是一个陌生的孩子。


    许栀和看得出来他浑身僵硬,虽然很不礼貌,但她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陈允渡清越的嗓音中染上一丝无奈,像是一道低低的叹息:“栀和。”


    许栀和笑够了,走到一高一低两人身边,轻声问着小孩,“你父母呢?怎么不在身边?”


    小孩组织着自己的措辞,“摊子边,在忙,不管我。”又像是觉得自己的措辞说的不清晰,他干脆指了指那个方向。


    许栀和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处花灯摊子前站着一双夫妻,两人看着年纪不大,其中男人正在招呼来往行人,女人则时不时朝小孩看一眼。


    方梨也站在旁边,距离太远,许栀和没听清楚两人说了什么。


    小孩大部分时候都是父母忙碌的时候自娱自乐,他很快将两人拽到了一处摊子前。


    刚一走近,许栀和便闻到了摊子前传出的浓郁麦芽糖香味,摊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婆婆,她用一根竹签雕刻着糖的形状,见到来人,热切招呼:“要不要吃一块糖?甜嘞!还可以雕成不同的样子。”


    许栀和戳了戳看呆住的小孩,对他说:“自己选一个?”


    小孩的目光在十二生肖上,又看向了梅兰竹菊四君子上,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婆婆像是知道他的纠结,主动说:“今晚一过,来年就是牛年啦!好多人喜欢呢!不过这个牛太老气了,婆婆给你刻一个小牛犊?”


    这正中了小孩下怀,他立刻点了点头。


    麦芽糖在陶罐里咕嘟着琥珀色的柔光,婆婆用竹片轻轻一搅,粘稠的糖稀便漾起蜜色涟漪。她左手执起竹签,右手舀起一勺温热的甜浆,手腕轻抖,琥珀色的溪流便从铜勺边沿垂落。


    婆婆动着指尖,时而用铜勺背面压出牛犊圆润的轮廓,时而以竹签尖端挑出牛耳、尾巴四肢的细节。她上了年纪,在汴河边动作迅速的贩主里面动作显得很迟缓,但胜在细心。


    小孩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左顾右盼。许栀和见婆婆还需要一会儿时间,便从陈允渡的手中接过他,带着他在附近的摊子前转了转,“还想吃什么?”


    小孩神情腼腆,乖巧说:“有糖就够了。”


    来的时候那位姐姐只承诺了麦芽糖,其他的时候他虽然喜欢,但也记得母亲说过做人不可贪心。


    许栀和见他嘴上说着拒绝的话,但眼睛中却还是流露出一丝渴望,忍不住好笑地摇了摇头,向摊主要了两份香榧。


    刚炒制的香榧,外壳微赭而泛油润,指腹轻捻即裂,松香如泉涌般漫溢。许栀和剥了一粒,放入小孩微微张开的口中。


    果仁入口微咸,细嚼则松脆迸发,化作细腻金沙,叫人齿颊生香。小孩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将一颗香榧细细嚼碎咽下去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唇齿。


    “好吃吧?”许栀和眉眼弯弯,将其中一包递给小孩,“这些都给你。”


    小孩害羞地想要推辞,但东西已经到了自己怀中,他红着脸蛋抱着。


    另一边,麦芽糖也已经做好了,陈允渡在摊位等了一会儿,见两人迟迟没回来,主动寻找他们。


    见两人站在炒货摊子前说笑,画面和睦养眼,心念微微一动。


    他抬步,走到小孩身边弯腰,将手中的糖递给他,“诺。”


    小孩欢呼一声,但手中还拿着香榧,他只能动作微小地接过,和两人道谢过后,朝着父母方向走去。


    方梨已经不见了,摊子前只剩下了仍在忙碌的年轻夫妻,见到小孩一路跑回来,连忙伸手将他抱在怀中。


    许栀和见他安全到达父母身边,身上也轻快了不少,刚准备对陈允渡说“走吧”,还没出声,一根琥珀色的麦芽糖出现在她眼前。


    是一只懒洋洋的狸猫,蜷缩成一团,像是正在享受暖阳洒落的午后。


    “我也有?”许栀和一双杏眼中写满了诧异。


    陈允渡理所当然:“嗯。”


    许栀和望了一眼他的面庞,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脸上仿佛更烫了。呼吸之间还余着浅薄的桃子香气。她接过麦芽糖,看着姿态可掬的狸猫,有些不忍心吃。


    汴河两岸灯火连天,河水倒映着两岸的烛火,在水面上流转着斑斓炫目的光,摒弃其余细碎的声响,甚至能听到河水拍击岸边的响声。


    陈允渡接过了许栀和递来的油纸袋,长身玉立,闲适淡然。他目光安静地落在迟迟不知道从何处下口的许栀和身上,而后忽然勾起一抹惊艳的笑。檐角红灯笼朦胧的光落在他瓷玉般的侧脸上,一瞬间像是不知凡尘的仙官偶入人间,逢难闻趣事,不似人间。


    这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只要她喜欢,一辈子都有吃不完的麦芽糖。


    许栀和观察着手上的麦芽糖,不知道该从何处下口,她犹豫再三,咬下了一个猫耳朵。甜味在舌尖满满散开,她眯起了眼睛,将麦芽糖递到陈允渡的唇边,颇为慷慨大方道:“你尝一口?”


    陈允渡没有推脱,就着许栀和递过来的姿势,一口咬掉了小半个猫脑袋。


    其实也不是他故意想要这么咬的。他本来只打算咬另一侧的猫耳朵,但麦芽糖纤薄易碎,整块糖裂开,落入他唇齿之间。


    包括许栀和咬掉的那一部分方向。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陈允渡的耳边忽然红了一小片,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许栀和,像是解释一般出声道:“我……”


    我不是故意的。


    然而他话还未出口,就看见许栀和忽然抬高了声音说:“这样就好啦!”


    这是陈允渡意料之外的反应,他略显迟钝:“什么?”


    许栀和散发着由内而外的喜悦,认真说:“现在缺失了一大块,我就不会心疼了……就能无所顾虑地吃完一整根麦芽糖了。”


    “陈允渡,你做的太好了!”


    她说的郑重其事,仿佛陈允渡真的做了一件很值得被夸奖的事情。


    陈允渡出生至今,因为懂事、乖巧、聪颖被夸赞的次数数不胜数,但还是第一次因为这样的理由被夸奖。


    口中的麦芽糖已经开始融化,画作甘甜萦绕舌根。陈允渡却下意识忽略了嘴里的甘甜,一瞬不瞬地看着许栀和。


    看她笑靥如花,看灯火在她背后流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脸上的薄红越来越明显,一开始陈允渡还以为她是开心所致,后来又走了一小段路,许栀和忽然靠在他的肩头,花香和桃香并在一起钻入他的鼻腔。


    “陈允渡,我们回去吧?”许栀和抱着他的胳膊,声音带上一丝柔软,“我好像困了。”


    他伸手在许栀和的脸上摸了摸,今夜夜风簌簌,她的脸庞却还是热的,陈允渡有些紧张,怕她染上了风寒。


    “晕吗?会不会忽冷忽热?”


    “没有,”许栀和摇了摇头,摇完后又点了点头,“没有忽冷忽热,但……有一点晕。”


    有一瞬间,她好像靠着自己找到了答案,她好像有点醉了?


    可是那只是桃子味的果酒,不醉人的。


    许栀和想不出答案,面前人已经俯身,带着一丝诱哄:“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许栀和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好呀。”


    陈允渡俯身,将她背在身后,香榧油纸袋被她紧紧攥在掌心。


    耳边的呼吸安静平缓,好像已经睡了。陈允渡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当,期间路上有不少人见到这一幕,有一些好奇打量,有一些羡慕不已。


    陈允渡背着许栀和走到一处医馆。


    医馆里面的坐堂大夫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见到有人上门,停下了手中动作。


    除夕夜里还要上医馆,大多数苦命人,他心中万般感慨,尤其是见到进门的两人都还年轻。


    大夫的脸色更加温和,帮着陈允渡将背上的姑娘放下来,询问:“娘子怎么了?”


    陈允渡:“今日我们在外面转了转,我娘子她,好像风寒了。”


    他说的并不确定。


    大夫闻言,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了。他从柜前取出一方干净柔软的帕子垫在许栀和的手腕上,诊脉。


    许栀和乖巧地伸出手,任面前鬓发皆白的大夫帮自己把着脉,然后后知后觉寻找熟悉的身影,见到陈允渡站在自己身边,她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们这是在哪里?”许栀和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轻飘飘的,“不是要回去吗?”


    陈允渡伸手搭在她的肩上,放轻自己的嗓音安抚道:“在医馆。是我不好,你可能病了……”


    “病个屁!”大夫依旧是一连悲天悯人的慈祥脸,说出来的话却和那一张脸十分不合。要不是医德支撑着,怕是要忍不住翻一个白眼。


    “你娘子身体康泰,没病没灾,会不会说话?”大夫呵斥了陈允渡一句,转而道,“她就是醉了。”


    陈允渡:“可……”


    可他抱着酒回来的时候,欧阳学士还拍着胸脯说这是果酒不醉人呢。


    “可什么可?”大夫说,“我坐诊四十三年了,还能诊错不成?你身为人家相公,也不盼着点好?”


    陈允渡抿了抿唇:“我并非此意。”


    许栀和听到两人的交谈,短暂地清醒过来,她举起手小声说:“那酒是长辈给的,说是果酒……陈允渡,其实刚刚在路上我就想说,我好像只是醉了。”


    大夫觑了她一眼,表示怀疑。


    这果酒闻着香甜,但后劲十足,会随着时间的推延上脸,后面那时候,她八成已经醉了。


    “那你怎么不说?”大夫对待两人的脾气并无差别,直接道。


    许栀和有些羞惭:“我忘了。”


    大夫:“……”


    果然沟通不了一点。大夫在小药柜中翻翻找找,取出一枚药丸,“这是葛根枳椇子蜜丸,作解酒之用,你喂给你娘子。”


    陈允渡应了一声,接过药丸喂到许栀和嘴里。


    许栀和服用后,感觉喉咙里漫过清爽甘甜的味道,她眨了眨眼睛,视线重新聚焦。


    明明和其他人一样,图喜庆只喝了一杯而已,怎么她醉成了这样?


    许栀和百思不得其解。


    大夫见她用过药,对陈允渡又嘱咐了几句,“ 娘子用的酒水不多,不碍事。这枚药丸就当我送你们了!你也别杵着了,赶紧回去吧!”说完,他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现在回去,还能赶得上子时之前和家里人吃几口饭。医馆平日里不得空闲,他下午的时候就开始盼着了。


    第105章 作业 “要不是你醉着……”


    陈允渡见他繁忙,从袖中将剩下几十文钱放在柜前,扶着许栀和出门。


    微微犹豫之后,陈允渡轻声问:“还要不要背?”


    刚刚许栀和的意识不算清醒,安静不吵不闹地任他背着,现在知道自己只是醉了后,不一定愿意。


    他问的很谨慎小心。


    夜风吹散了她脸颊的温热,她的意识处于一种既清醒又迷茫的状态中。两人在流转的灯火中对视了几秒钟,又像是过去了很久。


    陈允渡的侧脸看起来仍旧清隽,眼眸中带着点点暖意。


    “我背你。”陈允渡试探,“好不好?”


    许栀和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情况,半响,朝着他张开胳膊,“那你背稳一点哦。”


    陈允渡害怕颠簸她,主动俯下身,直到许栀和爬上他的后背,双手搂在他的脖颈上说了声“好啦”之后,才缓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得稳当。


    背上的重量轻若鸿羽,带着白云的软绵和花朵芳香,和过去纯粹的花香不一样,今日的她身上还混杂着一股暮春时山林桃树结果的果香,一点微醺醉人的酒味,轻易引人沉沦。


    陈允渡的托着许栀和的手紧了紧。


    汴河两岸不夜城,依旧各有各的热闹非凡,喧嚣沸腾。他的目光掠过戏法匠人喷出的长长火龙之上,毫无波澜。


    他已经将一整场将临的春日背在背上。


    许栀和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右手牢牢捏着香榧的油纸袋,她安静地趴在陈允渡的背上,将下巴支在他的肩颈处,一个姿势趴得久了,会晃一晃脑袋,细碎的散发会蹭过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偶尔有呼吸扑落在他的耳廓,陈允渡不愿意在这样静谧美好的时候有非分之想,只能将注意力落在路面。


    今天回家的路格外漫长。


    陈允渡漫无边际地想:要是这一段路能再长一点就好了。


    许栀和偷偷伸手比量了一下两人肩膀的宽度,意识到差距后移开了视线,默默看向一旁的河面。


    河面上倒映着两岸的灯火,被水浪涟漪晃动成水中的星汉,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为什么除夕没有月亮?”


    陈允渡半是出神,剩下的半分心智全在走路上,怕自己走得不稳会摔碎春日。


    模糊之中听到许栀和的问题,他微微愣神,然后询问:“什么?”


    许栀和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为什么除夕没有月亮?”


    这次陈允渡听清了,他的嗓音染上了夜色的沉静与温柔,低声说:“天象循轨,月有盈亏。朔望之序,肇自阴阳。除夕者,岁之终章,月之晦夜。”


    许栀和没有听明白,但不妨碍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并捧场:“哇,原来是这样啊!”


    陈允渡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悦耳,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带着一丝浅淡温和的笑意:“嗯。月轮悬天,循周天而列序;阴阳迭运,统万物以成章。”


    “春分月皎,蛰虫惊而草木萌;夏至辉盈,百谷长而蛙声沸。秋夕清辉,金风送而雁字斜;冬夜寒魄,霜雪降而松柏挺。”


    他像是单纯赞叹万物四时,生生不息。


    许栀和听着他口中平仄起伏得度的话语,眉眼弯成一枚小小的月弧,她发自真心赞叹:“陈允渡,你懂的好多呀。”


    陈允渡耳尖连带着脖颈都透出淡淡的绯红。


    后来的一路上,许栀和都在小声问着各种不同的问题。


    陈允渡意识到了一件事,喝醉的许栀和很乖很安静,但是问题会变得格外多,她的想法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费解,就好比会贴近他的耳边问:


    “腊梅在冬天开花,是因为知道除夕快到了,所以提前起床打扮吗?”


    “如果对着北斗七星许愿没有寒假作业,星星会不会装作集体没听见?”


    “压岁钱太多了的话,会不会撑破口袋,像撒豆子一样掉出来?”


    有些陈允渡尚且还能作答,但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低声询问:


    “寒假作业是什么?”


    “压岁钱?是厌胜钱吗?”


    陈允渡稳扎稳打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即便走了长长一段路,他身上依旧看不出来什么疲累,依旧是泰山崩于前临危不乱的从容淡定,却无人知晓,他佯装清冷的嗓音下,心已经乱如麻,溃不成军。


    鼻尖是许栀和身上的淡香,耳边是她轻柔脆甜的嗓音,他能尚且理智地和她对答如流,已经费尽全部力气。


    许栀和将左右手对换,然后才说:“寒假作业,就是年节在家中时候书生需要完成的策论和诗词歌赋,至于压岁钱,就是厌胜钱。”


    陈允渡感觉自己的眼睫前弥漫了一抹潮湿,好在巷口小院已经近在咫尺。


    一步两步,推开门扉的刹那,他身上几乎要被浸湿。


    方梨和王维熙都已经休憩。他动作轻缓地将许栀和从自己的背上放下来,然后半蹲在她面前,问她:“渴不渴?”


    许栀和无意识地舔了舔唇,今日在外面走的时间很长了,她的唇角有些干燥,微微泛白。


    而她的眼眸却是潋滟的,笼罩星云和晚风,乖巧灵动得不像话。


    陈允渡抬眸看着她,见她点头,本想要起身去倒一杯热水过来,但此刻,他改变了主意。


    “看着我。”


    许栀和不明所以,依照他的指令看向他。


    陈允渡就着抬头看她的姿势微微抬腰,将唇落在她干燥的唇角,在她瞳孔放大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低沉的嗓音。


    “闭眼。”


    许栀和没有照做,她往后躲闪了一下,唇齿间发出模糊的音节:“要喝水……”


    可一句话还没说完整,略带凉意的指尖固定住她的下颌,几乎是略带强迫地让她俯首,再次吻住她。


    细密的吻中隐约有水声交融。


    许栀和用自己所剩无几的意识搂住他的脖颈,学着他的动作将舌尖探出,主动寻找可以触及的水分。


    干燥的冬日,一切都那么潮湿。


    一吻结束,陈允渡主动后退,但许栀和还没有知足,分开还不到一瞬,她立刻往前追了上去。姿态全然放松,好像坚信眼前人一定能接住自己一样。


    陈允渡紧紧将许栀和抱在怀中,他像是抱着一朵花瓣,任花瓣在他身上煽风点火,成燎原之势。


    许久后,许栀和才倚靠在他的怀中轻声喘息。


    陈允渡安静地环着她。今日她穿着浅粉色的长裙,柔顺的长发挽成一个漂亮又不会太过古板的发髻,一日奔波,她原先梳整齐的碎发散了出来。


    他伸手将她刚刚缠绕在脖子上的发丝轻柔地拨到身后。怀中人忽然动弹了一下,像是小猫在暖阳下忽然翻了一个肚皮——缠在脖子上刺挠的发丝被整理,舒适程度无异于一觉到天明。


    陈允渡保持着并不舒适的姿态很久,等到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平稳,才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手中的油纸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香榧散落一地,陈允渡却没有第一时间理会,目光落在许栀和的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衣服被许栀和紧紧攥在手中,已经困乏的人低声说:“你要去哪?不一起睡吗?”


    陈允渡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很可笑。


    忍了那么久,但只要简单的一句话,就前功尽弃。


    明明知道她的意思简单无瑕,但他心中仅存绮念,所以即便是简单的接触,都会让他方寸大乱。


    ……


    晨光熹微,鸟雀啼鸣。


    许栀和睁开眼睛,先晃了一会儿神。


    昨夜的记忆陆陆续续回来,她想起自己扑在陈允渡身上啃了又啃,脸忽然越来越红,从耳朵一路红到了脖颈。


    要不是冬日的寝衣宽大,遮挡了她的锁骨,便能看见她整个人都泛着淡粉,像一只蜷缩的、煮熟的虾。


    不对,寝衣?她昨夜明明穿的是淡粉色的长裙,上面绣着灵动的梅花,是方梨的手笔。


    温热的指尖捂在脸上,没能减轻她内心的燥热,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是陈允渡先主动的,才好受了一些。


    她保持着手捂在脸上的姿势,从指缝中梭巡房中另一个的身影。


    陈允渡睡在旁边,和她舒适的睡姿不同,他只褪去了昨日的衣袍,睡着外侧的一小截地方,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一样。


    她慢慢将手指放下,单手支撑着下巴,一错不错地盯着还在睡梦中的陈允渡。


    睡着的陈允渡面容比醒着的时候还要白,甚至快要到了苍白的地步,斯文冷淡中带着一丝昳丽,如长风冷月,寒梅松柏。才十九岁……不对,除夕刚过,等到生辰日,便是二十岁的青年。褪去稚嫩的少年人,被岁月和时光偏爱着,长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俊美青年。


    他的发丝有一缕横在胸前,许栀和想起昨夜陈允渡帮自己整理发丝,主动俯身探出手。


    手刚触碰到他的头发,本还闭着眼睛的人突然睁开眼,许栀和下意识地想要后缩,假装自己没有靠近,但手腕被人握住掌心,动弹不得。


    四目相对,许栀和脸上飞快闪过一抹被发现的无措,然后佯装淡定地打招呼:“醒啦?”


    说完,像是在解释自己刚刚凑近过去的行为,她解释说:“我看你这一缕头发不舒服,想要帮你整理一下。”


    陈允渡看着恨不得在自己脑门上写上“我什么都没想做”的许栀和,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嗓音勾起了许栀和昨晚的记忆。


    她忽然想起来,昨夜她睡过去之前,陈允渡的最后一句话是:“要不是你醉着……”


    要不是你醉着……


    要是没醉,会发生什么呢?许栀和展开联想。


    但很快,她又在心底打住了。这句话不能细想。


    许栀和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淡粉的唇上,“……嗯,怎么破了皮?”


    陈允渡随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唇,被咬破的地方比周围的颜色要略深一些,他摩挲了一会儿,缓缓抬眸看向许栀和:“你说呢?”


    许栀和:“……”


    现在的陈允渡姿势太过慵懒随意,语气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是一根羽毛拂过手掌心。


    她侧过脑袋,小声说:“当我没问。”


    陈允渡看着将自己缩成一团的许栀和,伸手将她的手圈住,柔软的寝衣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滑落,露出里面白皙光洁的一段胳膊。


    像是帘子忽然被人揭开,许栀和还没想出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就看见陈允渡将她的手放下来,将寝衣抚平整。


    他动作认真细致,像是生怕她着凉。


    许栀和原本积聚在心中那一点紧张忽然尽数消散,甚至忍不住想笑,无论什么时候,陈允渡都会将她放在最前面。


    她脑海中忽然响起了昨夜陈允渡说的最后一句话,咬了咬下唇,伸手抱住他。


    贴在自己胸膛前的侧脸温暖柔软,陈允渡在温暖如水的同时,呼吸有些凌乱,他伸手摸了摸身上人的肩头,艰涩说:“别……”


    许栀和伸手将拉开的床帷解开,重新归于暗色。


    黑暗之中,原先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情忽然就敢了。


    许栀和闭着眼睛,“别什么?你不想吗?”她手上的动作越发放肆,从前床榻之上解衣服这件事大多由陈允渡主导,她的动作并不熟练。


    在某一瞬间,她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它也醒了。”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东西,立刻像是被什么烫到了,噌地一下往后退去。


    但脚踝被人紧紧握在掌心,她振不开,只能被笼在怀中,或者抱在身上,感受漫长而隽永的潮意。


    数九寒冬的天气,许栀和的鬓边出了一层粘腻湿润的汗,她被吻的呼吸错乱,混沌中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招惹他?


    察觉到她心不在焉,陈允渡挺了下腰,咬字低沉喑哑:“还能走神?”


    ……


    这一场闹了很久。结束之后,一连好几日许栀和都恨不得避着陈允渡走。


    以及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方梨和王维熙,除夕第二日脑袋下午才露面,她心底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好在方梨和王维熙都是人精,闭口不提。


    在和缓的气氛中,许栀和渐渐适应,能做到面对两人面不改色。


    十五的时候,回乡探亲回来的陆云阔和梁影率先到了巷口小院与许栀和见礼,她们都不是空手来的,手上拿着从家乡带过来的特产,除了吃食外,还有一盒精细的陶瓷娃娃。


    是陆云阔带过来。


    这一盒陶瓷娃娃一共三枚,许栀和看了看,觉得中间穿着浅紫色襦裙的是自己,娃娃脸上的笑容灿烂,明媚比之春光有过之而无不及,左侧是梁影,一身清冷的白色衣摆,端庄秀丽,右侧是陆云阔自己,嫩黄色的衣裳,袖口被束起,看起来飒爽英气。


    陆云阔一手拉着梁影一手拽着许栀和,脸上难掩笑意:“师父,梁影姐姐,这是我亲手做的,好不好看?”


    许栀和摸了摸瓷娃娃,如她所愿地点了点头。


    她耐心地听着两人分享自己时隔两三年后重新返回家乡的经历,说到兴起处,会跟着两人一道笑起来。


    陆云阔看着许栀和的浅笑,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还有哪些可以分享的趣事。


    她喜欢看见师父的笑脸,就像现在这般。


    梁影虽然内敛一些,但情谊丝毫不比陆云阔少。


    许栀和任两人说了个尽兴,等到两人都没什么话可以说的时候,她单手撑着下巴笑意吟吟地看着她们,“寒假作业带过来了吗?”


    第106章 金酥薯蓣 “没有人可以拒绝金酥薯蓣。……


    梁影和陆云阔放松的姿态瞬间就绷紧了,虽然她们第一次听到寒假作业这个称呼,但对上许栀和的视线后,奇异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寒假代指这段不用去书斋二楼准时准点报到的时间,作业……自然就是临走之前许栀和说的练习数量。


    想明白之后,梁影小声在陆云阔耳边说了几句,然后两人一道起身朝着许栀和俯首。


    梁影道:“回禀师父,我们……寒假并无懈怠。但今日带的东西多,我们将作业留在了家中,师父若是想看,我们即刻就回去取来。”


    她学着许栀和的用词。


    许栀和垂眸喝着水,听到梁影的话后,她喝水的动作一顿,被呛到了。


    “不用不用,”许栀和摆了摆手,“你们回去准备一番,记得带上从去年七月开始,每月各取两幅画作,累计直到去岁年关,一共十二幅。”


    两人同时应道:“是。”


    许栀和说:“然后现场作画一幅。”


    如果说前者还让两人不慌不忙,但随着她这句话声音落下,两人立刻如临大敌,紧张地绷直了身子。


    虽然回乡这段时间她们不曾懈怠,但是听到要现场作画,心中还是不免泛起紧张的情绪,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没学完,没学会。


    “不用紧张,”许栀和将茶杯放在一旁,语气轻柔和缓,“我相信你们。”


    梁影和陆云阔:“……”


    怎么办?更紧张了。


    方梨掀开了门帘,探出半张脑袋看向里面,“梁影姑娘、云阔姑娘,今日在家中留饭吧?今日我按照姑娘的单子新做了一种吃食,外表酥脆,内里柔软,可好吃了。”


    两人齐刷刷地摇头,“不了不了,多谢方梨姐姐的好意,我们还有事,就不留下用饭了。”


    说完,又看向许栀和:“师父,我们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方梨发出惋惜的一声叹息:“啊?我还觉得今日是我做的最成功的一次。”


    陆云阔心动了一瞬间,但想到三日后的现场作画,顿时什么心都没了,“下次吧师父。要是这次我画的好,可以让方梨姐姐再做一次吗?”


    她眨着眼睛,目露期待。许栀和忍不住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揉了一把,笑着应下:“自然可以。”


    两人离开之后,许栀和立刻站起身,全然没了方才稳重的样子,她一边拉着方梨的胳膊出门,一边小声问:“真的是最成功的一次吗?”


    方梨说:“我尝了尝,是姑娘你描述的那种口感,吃起来带着股淡淡的甜味。姑娘,这些日子你看食谱就是为了这个吗?”


    许栀和点了点头,“嗯。”


    那日在汴河桥头看见番邦人,她心中就想好了除了便捷的家常菜、饭团,还可以做出一些高淀粉的食物。查找食谱和植物记载,也是因为现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引进土豆。


    许栀和在植物记载中寻觅一番,最后选择了芋头和薯蓣(山药)这两种根茎类植物作为替代物,这两者算不上罕见,去皮切成粗细得宜的细条后,用盐水浸泡去多余的粘液,沥干后中火炸至金黄酥脆。


    至于油炸的方式,本来许栀和还觉得如何描述正确也是一个难点。但方梨听了她的话后,主动说:“那不就是酥琼叶的做法吗?”


    许栀和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方梨笑着说:“姑娘忘啦?以前府上中元、下元的时候做过,就是将面皮放入油锅中炸,变成带着气孔的油炸面皮。姑娘你当时觉得没味道,一口也不肯吃。”


    经过方梨的提示,许栀和从自己的记忆中想起来这么一件事。


    酥琼叶常出现在清明、中元这般时令。许府舍不得用荤油、糖酥,因此酥琼叶吃起来寡淡无味,许栀和吃过一回,就不肯再碰了。


    许栀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原先翻书寻找,迟迟不肯下定决心,就是觉得油炸的分寸不好掌控。现在听到方梨这么说,最为难的一件事迎刃而解。


    “薯蓣和芋头中自带的甜味,但若是想要更好吃一些,还需要一些梅子粉。”许栀和说,“盐渍梅子那样子。”


    方梨咬唇思索了一会儿。虽然觉得许栀和的想法有些天马行空不可思议,但细想下去竟然很合适,她对许栀和说:“那我试试?”


    现在,就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


    许栀和走到院中的桌椅前坐下,方梨去厨房将还热乎的油炸薯蓣端出来。


    她将一碟子金黄放在许栀和面前,心中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姑娘尝尝看?”


    还没有尝到味道,许栀和就被油炸薯蓣传出的香味吸引住了。不论尝起来滋味如何,光是其色泽和香味,方梨就已经成功了。


    油炸薯蓣带着特有的油香,犹自蒸腾着白雾,外表像是薄脆的釉面,焦边轻蜷处浮起了隐约有小小气泡。许栀和伸手捏起了一根,咬开酥脆的外衣,里面的薯蓣透出琼脂般的莹白,绵甜回甘。


    即便没有撒上梅子粉,也好吃的不行。


    许栀和再一次尝到油炸的味道,恨不得将舌头也吞下去,她说不出话,只能伸手朝着方梨比了一个大拇指。


    这就是认可了。


    方梨松了一口气,又折返回去将梅子粉端出来,然后坐在她对面,也吃了起来。


    两人快速地解决了半碗薯蓣。


    许栀和没贪嘴,解馋之后,她将手洗干净,从房中拿出几本书接着翻阅,准备继续寻找其他可替代的物品制作气泡水和酥鸡。


    王维熙从常府回来,刚走到门口,便被浓郁的油脂香味所吸引,他嗅着口气中浮动飘散的油香,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家中。


    许栀和听到声响,朝着他挥了挥手,“你正好回来,取一些尝尝。方梨刚刚才用食盒装了一些送去梅府。”


    王维熙将带回来的账本放在桌上,闻言,笑了一声。


    桌上的油炸薯蓣还温热,姑娘让方梨送去,除了想让梅公和刁娘子尝尝味,其实也想着给姑爷送一些吧。春闱在即,姑爷这段时间忙得头脚倒悬,有时候学的晚了,会在梅府小住一晚。


    王维熙心思玲珑剔透,他也不戳破,顺着许栀和指的方向拿起油炸薯蓣,第一口下去,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


    他将剩下的包圆了,吃完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姑娘,这东西真好吃,叫做什么?”


    明明刚刚才吃完,他就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吃了。


    许栀和正在翻书的动作一顿。名字,她在心中一直就顺嘴喊着油炸薯蓣,但听起来太过简单,一耳朵就能听出来是什么食材做了什么处理,毫无现在讲求的风雅、不落俗的美意。


    所谓风雅、不落俗,就是习惯性将吃食的名字取得玄之又玄。酥琼叶算其中的一个代表。


    她目光落在所读的这一页纸上,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轻声说:“就叫做金酥薯蓣吧。”


    直接说油炸薯蓣,太过直白,金酥薯蓣就很好,能猜到是什么,但不至于太直白。


    “我打算送去鸿胪寺门前卖。”许栀和说。


    王维熙:“嗯?那不是番邦人的住处吗?他们的口味可挑了,来来往往劝退了不少商贩。”


    许栀和:“你觉得好吃吗?”


    “好吃!”王维熙回答的斩钉截铁。


    许栀和面露微笑:“没有人可以拒绝金酥薯蓣。”


    其中太过细致的缘由许栀和无法明说,但淀粉高热量,对远道而来的番邦人有着巨大吸引力。许栀和第一步是准备现在鸿胪寺打响知名度,现在鸿胪寺门前的小摊贩中脱颖而出,然后再逐步推广。


    王维熙被她的坚定所感染,手握成一个拳头,跟着重复了一遍,“没有人可以拒绝金酥薯蓣。”


    许栀和看着他端正的站姿,忍不住笑了。她将书放在一旁,招呼王维熙坐下,“我打算将这件事交给你去做。你在秋儿身后学过,对经营事宜,应当不陌生。”


    王维熙闻言,立时急了。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许栀和。


    许栀和像是知道王维熙在担心什么,轻声安抚,“你放心,一步步来。有什么困难,可以询问我和秋儿,若是真的不行,我也不会勉强。”


    王维熙心中微动。


    许栀和弯了弯眉眼:“现在第一步,是先教你识字。听秋儿说你刻苦认真,自学了一部分字,你现在写给我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蘸了墨水的毛笔递给王维熙。


    王维熙看了一眼许栀和递过来的纸笔,脸上出现了一丝窘迫,低声说:“姑娘,我……我没写过执笔写字。我怕浪费了笔墨。我还是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吧。”


    他语速飞快。


    许栀和笑了:“没事,家中不缺这一份纸笔,我还打算将这一份送给你呢。”


    她保持着递笔的姿势,王维熙的目光落在湿润的笔尖上,迟疑着伸手接过。


    笔握在手中,他体会着自己心中紧张,然后不可避免地升起一抹浓烈的期待。许栀和看出他的跃跃欲试,站起身将位置留给了他。


    “坐着写。”


    王维熙应了一声“是”。他坐下后,模仿着秋儿掌柜、姑娘和姑爷写字的姿势,悬腕抬笔,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一丝不苟。


    大小不一,笔画不对,但落在纸上,都能认出来。


    王维熙一开始写得很快,写了二十多个后,速度慢了下来,每写一个,都要绞尽脑汁写上很久。


    “……”最后一个字写完,王维熙将笔小心翼翼地搁在笔山上,抬头亮晶晶地看向许栀和,“姑娘,就这些了。”


    许栀和顺从他的期待,夸赞,“真不错。”


    王维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许栀和让他起身,叫他在旁边站着看,然后根据王维熙写得字一个个写下去,动作很慢,似乎为了让他看得清楚。


    王维熙一动不动地看着许栀和的动作,生怕错过了笔顺顺序。然后,心中那点子对无人教授自学的几十个字颇为满意的心态发生了重大转变。


    ……自己好像就没几个字笔顺是正确的。


    他脸上的红就越来越明显,恨不得脚边上能有一个洞,好叫自己钻进去。


    一共四十八个字,许栀和写完,放下纸笔,侧头看向王维熙:“都记住了吗?”


    王维熙点了下头:“应该……差不多。”


    许栀和并未就此停笔,略略沉吟,道:“再教你两个字,‘维’‘熙’。”


    王维熙以为许栀和是在喊自己,立刻连脚尖都绷直了,许栀和被他的动作逗笑了,说:“不是喊你,是我要教你写维熙两个字,有些难,你看仔细。”


    今日出糗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也无所谓这一件了,王维熙努力维持着自己脸上的从容和快乐,乖乖站在许栀和的旁边。


    看完,王维熙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惊叹——这两个字的笔画,能在他见过的所有字中名列前茅。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能行吗”,第二反应是“姑娘取的名字可真有文化”,第三反应是“自己一定可以的”。


    从前没有教导他都能学会那么“多”字,现在有姑娘和姑爷可以询问,一定可以学会。


    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学会自己的名字。


    许栀和看出他的急迫,将纸笔递给他,“你先练着,明日午时你挑上两筐金酥薯蓣去鸿胪寺卖,价钱定为十文钱一份。”


    她说完,伸手比了个大小。


    王维熙前段时间很清闲,今日才收到了除夕以来的第一桩事:去常府取账本回来。至于在家中扫地挑水这些事儿,他都不觉得算是什么工作。


    终于听到许栀和给自己分配事项,王维熙脸上有按捺不住的笑意,他在心中暗暗记住许栀和比划的大小,拍着胸脯道:“好嘞,姑娘。”


    早上将水挑满,和方梨一道将菜收拾出来,午时去鸿胪寺门口,晚间回来练字,这样一整日都能充足,他才觉得自己不像是光吃饭不做事的米虫。去鸿胪寺门前摆摊这事儿他熟悉,之前他就在应天府书院门前摆过摊。


    许栀和见他活力满满,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世界上存在像她这样不太爱动弹的,自然就有像王维熙这样闲不住的。


    此事敲定之后,许栀和在心中规划了去看新铺子这件事。金酥薯蓣还只是单一的形式,挑着担去卖就已经足够了。新铺子还是延续应天府的形式,做出符合普通民众的饭菜吃食。


    她将要做的事情记在纸上,然后拿起从常府带回来的账本翻看。王维熙见她忙起来,不再打扰,自顾自拿了纸笔去一旁练习。


    许栀和将自己写过的纸张也给了他,他不急着直接动笔,而是细细看着纸上字的间架结构。越看,越觉得未来阳光灿烂,明媚无双。


    账本经过常庆妤的手,本身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许栀和扫完一圈,将账本合上,算清自己的财产余额时,脸上的笑容淡了淡,连带着翻书都更起劲了。


    这些书本是上次和陈允渡一道去梅府带回来的,除了一些食谱、植物记载,还有一些酿酒的酒经。酒经不是许栀和主动要的,梅尧臣捋了捋胡须说:“这些是永叔放在这儿,嘱咐我一定要转交给你们的。上次你们拎的那个酒水,是他搞错了,原先要给的果酒是清梨果酒。”


    说完,梅尧臣还关切地问了一句:“那酒水没误事吧?”


    许栀和乖巧道:“……没误事,梅公放心。”


    梅尧臣笑道:“那就好。要是你们任何不适,我替你们去找他算账。”


    第107章 手拎包 “他不是刚出门吗?”……


    此刻,那本《西山酒经》正摆在桌子最上端。


    许栀和指尖蜷缩,忘记脑海中梅尧臣关切的脸庞后,伸手取出那本靛蓝色封皮的酒经。


    酒经看起来有些年头,用粗麻线装订,书页上呈现出秋日残阳的颜色,一眼就能看出它曾经被岁月千百次的抚摸,边缘微微卷曲,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


    里面的字迹出自不同人的手笔,最早是谁已经无从考证,字迹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潦草有工整,一言以蔽之,毫无规律可循,不知道这本酒经先后转手了多少个人。


    纸张上有褶皱和折痕,部分地方还有墨迹晕开的地方。


    欧阳修和梅尧臣虽然没说,但许栀和还是通过上面点点滴滴的痕迹感受到了这本酒经的珍贵。她一页页细读过去,光是制作酒曲的配方就看到了十三种,常见有香桂曲、杏仁曲,部分会往里面添加药材木香、防风。在工艺方面,甚至有保证酒水在三伏天不会酸腐的方法卧浆法,旁边小字注解,说是最早传自八百年前的九酿法。


    许栀和在心中大致推算了一番,大抵是在东汉那会儿。


    除了这些,还有除菌保存的方法。酒水酿造完毕,可以加入黄蜡消泡密封以延长保质期。许栀和的指尖在消泡两个字上轻轻摩挲——这句话的意识是不是在黄蜡消泡之前,酒水会产生一种自然气泡?


    但是酒经笔者和后面的阅者仿佛觉得前面的工序人尽皆知,不必一一提及赘叙,只草草带过几个字,旋即开始认真解释煮酒法和黄蜡消泡密封方法。


    翻完整本书,许栀和都没能找到相关的地方。


    看来气泡水的大宋改良版配方,还是要从酒经中取经。


    许栀和将书合上,小心翼翼将酒经放在一侧。


    后面三日,许栀和没闲着。


    她先去梅府将所有与酿酒工艺相关的书都翻了一圈。刁娘子以为她是被欧阳修送来的那本酒经激发了喜好,不但大方地将梅府有关藏书都找了出来,甚至还差人去买了一些酿酒新书。


    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二十多本。许栀和怕冷,偶尔会躺在床上翻书,外面风雪飘飘,屋内灯火橘黄,被窝太过暖和,她忍不住直接睡去。醒来的时候书被人抽走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人被掖在被窝里,端端正正。


    方梨瞧在眼底,觉得姑娘这段时间的认真可以和准备春闱的姑爷相提并论了。


    正月十八,晨光熹微。


    睡梦中许栀和隐约感觉到陈允渡起床的声响,但她太困了,没有第一时间醒来,只在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他的指尖,然后继续呼呼大睡。


    好像还没到一刻钟,耳边就响起方梨的呼唤声:“姑娘,姑娘!你今日说好了要去书斋二楼考校梁影姑娘和云阔姑娘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推了推许栀和。


    许栀和只好从被窝中探出半张脑袋,稍冷的空气凝在她的脸颊,鼻尖晕上一抹薄红,显然还没睡醒。


    “这么早?”许栀和小声道,“他不是刚出门吗?”


    方梨好笑地看着许栀和睁不开眼的样子,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捋了捋,憋笑道:“姑娘说姑爷?姑爷一个时辰前就出门了。”


    许栀和似睁非睁的眼睛噌地一下变得浑圆,她迟钝地喃喃道:“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她感觉好像只过了一刻钟,不,一秒钟。


    方梨知道许栀和赖床的功夫有多磨人,她选择性地无视了许栀和轻微的抱怨和诉苦,然后将她从被窝里剥了出来,迫使她坐直身子。


    “现在已经辰时二刻,姑娘现在洗漱吃完饭,再走到书斋二楼,差不多刚好巳时。”


    她安排着时间。


    许栀和任她将温热的毛巾捂在自己的脸上,轻柔地擦拭,心中小声感慨:什么都还没做呢,怎么就已经巳时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


    脸被擦干净之后,许栀和恢复了精神。她洗漱、穿戴整齐后,桌上也摆好了朝食,是一碗鲜美的馄饨,上面漂浮着细碎的葱花和清油,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方梨的手艺。


    外面卖的馄饨皮大馅小,肉尖恨不能只有针尖左右,只有方梨包的肉馅香而不腻,里面用姜汁和油酱调味,个个都有小拇指大小,尝起来鲜美非常。许栀和一口一个,吃得十分满足。


    从她做的地方朝外看去,能看见王维熙正在外面拨弄着木桶。


    方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轻声解释道:“现在冬日天寒,每次维熙将金酥薯蓣挑到鸿胪寺附近,都已经凉了,影响口感。他便琢磨着做个保温的木桶。”


    许栀和咽下一口小馄饨,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他这是在做什么?”


    庭院中,王维熙将木桶扣在了自己的头顶,他迷失了方向,脚下错乱地走来走去,同时手正在将木桶从自己脑袋上取下来。


    方梨:“……”


    她移开了视线,说:“不知道。”


    许栀和关心地说:“他看起来有些艰难,要不要你去帮他一下?”


    这不难。方梨应了一声,朝着正在木桶束缚下的王维熙走去,还没走到他身边,后者忽然靠着自己努力,将木桶从自己的脑袋上取了下来。


    王维熙没有在意自己的头发被木桶蹭的乱七八糟,而是兴奋地大喊:“我想到办法了!”


    他喊完,才发现方梨站在自己不到几尺距离的方梨,咧开嘴角,扬起一抹健康灿烂的笑容:“方梨姐姐!我想到办法了。”


    王维熙平常时候会“方梨”和“方梨姐姐”混着叫喊,一般喊“方梨姐姐”准是心情愉悦。


    方梨被他的笑容感染,笑着调侃了两句,两人一道朝着许栀和走过来。


    许栀和正在小口喝汤,王维熙手舞足蹈地比划自己设想,“姑娘,在木桶底端放一个铜盆,里面存放炭火,再用空隙铁板隔断,将金酥薯蓣放在上层。”


    他说完,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期待地看着许栀和:“姑娘,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许栀和“唔”了一声,“当然可以啦。”


    但太冗杂了,应该有更轻便的方式,她无意识地含着汤勺,准备等下去书斋的时候想一想改进措施。


    比如将木桶的底层直接改作铁皮,可惜许栀和没有扎木桶的经验。


    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良吉来,他的手工在家中想来出色,尤其是木工一类。


    王维熙得到了许栀和的认可,马不停蹄地准备去办。他没有贸然将家中仅有的两只木桶加以改造,而是准备先去木坊买两只新的木桶,以防不时之需。


    在王维熙的设想中,做隔断需要突出的支撑物,这可能需要在桶的两端开凿洞孔,将竹片和木板塞进去,承接上层的物品。


    他离开后,许栀和也吃到了尾声,趁着方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将小几上还没看完的酒经和纸笔放在了闲来无事用羊毛布边角料做成的小拎包里面。


    小拎包染了一层浅浅的嫩青色,上面缀着许栀和偶尔兴起戳的猫猫头。上面续着一截绳索,可以拎在手中,也可以套在手腕上。


    等方梨收拾完毕,两人朝着书斋走去。


    一路上还有没有化干净的残雪,踩上去嘎吱作响,还有些星星点点地堆积在灰瓦屋檐底下。大红色的灯笼连片缀着,雪色映着朱红,混着天光初晴的鸦青和霜冷,像是一幅流淌展开的水墨画。


    街巷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小商贩们支起摊位,热腾腾的雾气从食肆中袅袅升起。卖炊饼的老汉裹着粗布袄子,掀开蒸笼,白雾裹着麦香扑到人面上,他笑着吆喝:“刚出笼的炊饼嘞,热乎着!”


    许栀和一般不买东西的时候,会尽量避免与老汉眼神交汇,免得被他热情地招呼,然后买几张炊饼。


    但方梨显然没有这个意识,听到声响,抬头看了一眼。好巧不巧,正好和目光矍铄的老汉视线在空中交汇,旋即,老汉的嗓门直接提升三个度:“姑娘可要买一些回去尝尝?”


    指向性太过明显。方梨摆了摆手,老汉连声说:“买一个嘛,买一个嘛。”


    这个时候转身就走,不失为一种解决方式。但老汉鬓边斑白,脸上布满细碎褶皱,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怜……总之,方梨没舍得掉头就走,而是停在了摊子前,鬼使神差地买了三张饼。


    老汉说,有赤豆薏米馅儿、红枣蜜豆馅儿和萝卜肉丁馅儿三种,前两种是甜口,后一种是咸口,都值得一尝。


    方梨拎着三张饼走到许栀和身边的时候,脸上还是茫然的。


    可是在家已经吃过了啊!


    她看了一眼笑不可止的许栀和,语气带着无奈:“姑娘!”


    许栀和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说:“无妨,带过去后要是梁影和云阔没吃,正好能派上用场,总之,总会有饿了的时候。”


    方梨听到许栀和的宽慰,这才放宽心。


    两人走到了马行街常家书肆,和其他的铺子不同,书斋门前的红灯笼中点着橘黄的烛火,在肃冷的朔风中摇曳生姿。门扉敞开着,掌柜和小二双手插在袖口,眼巴巴地盯着外面瞧。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掌柜连忙应了上前,他嘴角的鲶鱼须一年不见,更长了些,说起话来会上下抖动。


    “许娘子,方姑娘。”


    他吐出一口白气。


    许栀和微微颔首,在他的接引下朝着二楼而去,期间掌柜小声说:“许娘子,姑娘也来了。”


    能让书斋掌柜只称为“姑娘”的,自然只有常庆妤。


    许栀和:“嗯?”


    掌柜说:“这几日梁姑娘和陆姑娘在书斋二楼练习,姑娘听说了今日小测,早早就等候在此了。”


    “原来是这样。”许栀和示意自己知道了。


    说话期间,三人已经走到了二楼转角处。


    几乎是刚走到二楼,便有一股暖流夹杂地碳热扑面而来。二楼正中央,摆放着一只黄铜火炉,正燃得旺,炉中炭火噼啪作响。炉旁设一案几,案上摆着青瓷茶具,茶烟袅袅升起,端的是一派风雅。


    常庆妤正在小口地抿着茶水,听到声响,立刻走到许栀和身边,唤着:“许姐姐!”


    许栀和应了一声,喊了一声“庆妤”后,看向站在一旁尽量缩减自己存在感的梁影和陆云阔,笑眯眯地问:“准备好了吗?”


    梁影和陆云阔点了点头。


    “那就开始吧。”许栀和眨了眨眼睛,即兴框定了范围,“今日一路走来,风雪初歇,雪色朱红鸦青瓦灰,当时一幅极妙的画面。”


    常庆妤拉着许栀和的手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


    许栀和说完,见两人坐在各自的位置开始深思,贴心地补充了一句:“不用急。路上方梨买了炊饼,要是饿了,可就着茶点果腹。”


    两人闻言,想更认真了。


    常庆妤也嗅到了炊饼的味道,心中不经感慨许姐姐实在是太贴心了。


    她倒了一杯茶水递到许栀和的面前,乖巧说:“姐姐一路过来,冷坏了吧?快喝点热茶。”


    许栀和应了一声,将羊毛手拎包放在一旁,接过茶水嗅了嗅,明明是很清冽的茶香,但她莫名有些不想喝。


    可能来之前喝了半碗煮馄饨的汤水?


    “我还不渴,待会儿喝。”许栀和说。


    常庆妤目光落在许栀和手中的小包袱上,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什么,闻言,随意点了点头,然后好奇地伸出手指着它问:“姐姐,这是什么?”


    “这个啊,”许栀和将酒经和纸笔从羊毛手拎包中拿出来,递到常庆妤的手中,“是我闲来无事的时候用羊毛布的边角料做的一个小包,装些细小东西很方便。”


    常庆妤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这只包和现在常见的包袱不一样,它更加的小巧和轻盈,颜色活泼鲜艳,尤其是上面缀着的小挂件,看起来可爱极了。


    常庆妤在手中捏了一会儿,几乎有些爱不释手,她眼巴巴地看着许栀和:“许姐姐,这个你打算卖吗?”


    许栀和愣了一下,这个小手拎包只是她觉得剩下的布料扔了可惜,于是找了一些碎布拼接起来,听到常庆妤的话,她略带犹豫问:“你喜欢?”


    常庆妤毫不迟疑点了点头:“喜欢啊!”


    她心中补充,这东西小巧可爱,灵动娇俏,不只是她,肯定还有一堆京城女眷也会喜欢。


    许栀和陷入深思,装东西的物品除了常见的大容量包袱,还有小巧的、绣工精致的各种荷包、香囊,装东西方便,她没想着可以做这一类东西。


    但常庆妤既然这么说了,或许可以试试?


    第108章 钟鼓馔玉 “还尚且有诸多不足。”


    常庆妤见许栀和点头,得寸进尺道:“那这个我就带回去了?”


    她扬了扬手中的手拎包。


    许栀和看着她激动不已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嗯啊。”


    这个小手拎包制作不算困难,即便手残如许栀和,都能缝合不同的碎布拼接,这个送给常庆妤没什么。回去再找找有没有剩下的布,再做一个。


    两人结束交谈,房中的声响渐变小,只剩下炉火燃烧的轻微声响。


    梁影和陆云阔忙着思考,她们现在草纸上构思;旁边的常庆妤正在研究手拎包的制作方式,伸手捏着小小的猫猫头,爱不释手;掌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众人忙活起来,和随侍在常庆妤身边的苗嬷嬷见礼,转身离开。


    许栀和安静地翻着手中的酒经,偶尔发出一声翻页的声响,然后伸手提笔,写下一列列的字,时而添加,时而删改。


    最后,选定了糯米、酒曲、蜂蜜、山泉水作为主材料,加之少许银丹草(薄荷)。


    材料写完,她一鼓作气,根据这些日子总结,将制作过程补充完整。首先,糯米淘净,浸泡一夜,沥干后铺于竹甑,隔水蒸熟至米粒透明,随后将蒸熟的糯米摊凉至微温,撒入碾碎的酒曲粉拌匀,再将糯米装入陶罐,中间挖一凹坑,密封罐口,置于阴凉处避光,待凹坑渗出清亮酒汁,散发甜香即成醪糟。


    第一部分写完,她定了定心神,继续提笔接着往后写。


    接下来这一部分,许栀和心中没什么底,二次发酵会产生细碎的气泡,是她理想中状态,但这种法子试验过的人太少,酒经中关于这一部分的介绍寥寥可数。


    她保持着握笔的动作微微出神,目光像是落在室内正中央的炭盆上,却眼神没有聚焦。


    常庆妤看够了手拎包,将其放在一旁,见许栀和微微咬着下唇认真思索的模样,心念微微一动。


    说不定自己也能帮上什么忙呢!


    怀抱着这样的决心,常庆妤挺直上半身侧头去看许栀和写的字,才看了前两行,又默默坐了回去。


    算了算了,还是当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吧。常庆妤不无乐观地想,自己保持安静不让许姐姐分心,也算是帮了大忙吧。


    好在,许栀和走神的时间并不长。


    许栀和怀抱着不管对错与否,先写完再说的决心,提笔将自己总结的做法逐一写下:用竹滤斗将醪糟汁滤入另一陶罐,弃去米渣。然后向醪糟汁中加入蜂蜜、银丹草调味,倒入山泉水搅匀。最后,罐口蒙细纱布防虫,置于阴凉处静置。


    按照许栀和的设想,这一部分结束后,罐内混了醪糟的山泉水起封后会浮起细密气泡,轻摇有“沙沙”气响。


    希望可以做到。


    许栀和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在书册旁边提笔记下——如果能做到这一步,气泡水就已经成功了大半。


    最后一部分,她动笔很快,用纱布将醪糟山泉水中的桂花、银丹草渣子滤干净,用瓷碗或木碗盛起。若是到了夏日,放入碎冰引用更佳。


    写完后,许栀和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将纸张折起,夹在酒经的内层之中。


    常庆妤虽然心中好奇,但看见许栀和这般犹豫不决,懂事地没有多问。


    快到午时,掌柜端上了两碟刚从御芳斋买回来的蜜渍雕花果子、荷花酥,又放了温热的玫瑰茯苓羹,他将东西安静地置在一旁,抬头看了一眼两位姑娘作画的进度,只见轮廓不见颜色,看样子且还需一段时辰呢。


    旁人不知道,他身为书斋掌柜,自然是明白这两个小姑娘有多认真。许娘子八月南下,但两人休憩了一个月后,从无懈怠,忙到了十一月底,然后才折返家乡祭祖,好叫地下的先人不必为自己担忧,她们已经寻到了前程。


    故而掌柜看着两人动作虽然迟缓,却并不着急——他相信两人能得到许娘子的首肯。


    糕点送到,掌柜俯身悄无声息退去。苗嬷嬷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见都是冬日适合小用一点的糕点,在心中轻声赞了一句这掌柜会做事。


    苗嬷嬷主动拿起巴掌大的秘色小碗,盛了一晚玫瑰茯苓羹准备递给常庆妤,常庆妤动作自然地接过放下,笑着说:“嬷嬷辛苦啦。”


    苗嬷嬷心中一甜,她慈祥的眉眼绽开一抹笑:“盛一碗汤羹,辛苦什么?姑娘真是折煞奴婢了。”


    常庆妤用汤勺舀起一口尝了尝,眉眼露出一抹惊喜,她小声对许栀和说:“许姐姐,可好喝了,我帮你盛一碗?”


    许栀和正准备回答“不用,我自己来”,就看见常庆妤已经动作灵活地站起身,像模像样拨弄汤勺,每一勺都满满玫瑰花瓣和圆润的莲子。


    旁边的苗嬷嬷知道自家姑娘和许娘子关系好,见到这一幕,眼中满是温和的笑意。


    从前姑娘喜欢追逐的有趣的东西,性子也有些骄矜——自然,身为常家唯一一个嫡出的姑娘,她有这个条件挑剔。后来遇到许娘子之后,待人更加宽和不说,也渐渐变得自律,对家中铺子上了心。


    大娘子在家中都常说,庆妤遇见栀和以后,做事越来越稳重。


    许栀和看着面前浓稠得像一碗粥的汤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眼中满是无奈笑意。


    常庆妤不解其意,压低声音小声问:“……怎、怎么啦?”


    她捧着手中的碗,补充道:“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许栀和杏眸中仍氤氲着星辰般的笑意,她朝她微微摇头。


    苗嬷嬷在旁边看着,捂嘴悄声解答常庆妤的疑惑:“姑娘,这也太稠了一些。”


    常庆妤闻言,低头对比了一下苗嬷嬷盛给自己的那一碗,脸上噌地一下变得通红,解释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里面的莲子很好吃。”


    因为觉得很好吃,所以想将一整碗都盛给许栀和。


    许栀和伸手接过,笑着说:“多谢庆妤好意,我心领啦。”


    常庆妤舒了一口气,“那姐姐快尝尝。”


    许栀和应了一声,用汤勺舀起满满一勺花瓣和莲子,花瓣清香、莲子粉糯,一口下去,像是吃了一口浓郁的鲜花饼。


    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她只能伸出大拇指,表示真的很好吃。


    两人在这边品鉴美食的时候,梁影和陆云阔也步入了填色阶段。


    线稿练习的时间长久,她们画起来胸有成竹,但在颜色搭配方面,她们并非每次都能尽善尽美。


    不过今日的画作许栀和提醒的很明显——雪后汴京,残雪朱红,天色鸦青,檐角飞白。


    常庆妤原先想叫两人用些东西果腹,但刚站起身,就看见两人一脸的郑重、不容分心,只好又坐下,指节轻叩着椅子扶手打发时间。


    许久,两人前后脚停下了笔。


    “请师父过目。”


    来了!


    常庆妤一改懒洋洋的坐姿,端正看向旁边垂眸重新写着东西的许栀和。


    许栀和自然也听到了两人的声音,她正在写着储温木桶的改进方式,听到声音后,也没有停笔,而是快速将最后一行话写完。


    墨迹还没干透,她随意用镇纸压住,然后站起身走到梁影和陆云阔的身边。


    两人不约而同地用葱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裾,连带着呼吸都变得迟缓了下来,数九寒冬,掌心硬生生出了一抹粘腻的汗水。


    她们在紧张。


    许栀和低头看着画,从笔工和颜色、画面整体协调性出发,半响,轻轻点了点头。


    常庆妤惊讶地睁大眼睛,“几个月没见,已经这么好看了?”


    梁影和陆云阔见许栀和点头,同时松了一口气。


    许栀和将几处还需要多加练习的地方指出来,道:“你们现在的画作已经到了可以出售的阶段……现在摆在书斋中,应该会有人买,我想询问你们的意思。”


    梁影和陆云阔本来打算一切听从许栀和的安排,乍然听到她将选择权交给自己,不由地愣在原地。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最后梁影出声道:“师父,我们还尚且有诸多不足……选择继续练习。”


    她一字一句说的认真。


    陆云阔在旁边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许栀和微笑着看着两人。


    两人的年纪还太小,心中所想连常庆妤都能一眼看出来。


    她们得到认可,心中雀跃,听到许栀和的话后,为了表示自己绝无功利之心,连忙表明自己的向学之心。


    如果许栀和是个对画画极度热忱的人,大抵会很欣慰。


    “你们现在水平,可比外面一些好太多了,”许栀和目露鼓励,说,“旁人那样的水准都能赚到钱,你们没道理不行。”


    虽然将画作和银钱挂钩和不少文人骚客钟鼓馔玉不足贵的观念不符合,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两人身无余资,眼下正缺银钱。


    换言之,她们刚准备跟在许栀和身后学作画的时候就将自己的想法挑明了——想要以后靠着自己的一技之长,吃饱肚子。


    几乎是在许栀和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两人就抬起头,紧紧地盯着她看。


    师父她真的好不一样,至少和她们以前家中还没落魄时候请回来的丹青先生,极其不一样。


    常庆妤想起汴京城那些跟风的画作,粗制滥造、不成体统,板着脸色点了点头。


    这样好的笔触尚且还自认为谦虚,需要多加磨砺,那些个歪瓜裂枣,怎么就好意思心无负担地赚钱?许姐姐不说,她都会忍不住鸣不平。


    许栀和沉吟了一番,笑着说:“那便一个月作画八幅,你们从中择五幅转交庆妤,寄售在常家书斋。第一个月……可以适当少一些。”


    她自己刚开始尝试的时候,也曾经历过一段心绪不宁的时候,那时候画作转交给常庆妤,她在家中做事的无数个偶尔微小的瞬间,会忍不住思考描金点染会受到汴京城百姓的喜欢吗?


    尤其是梁影和陆云阔曾经历过大起大落,眼下到了真刀实枪检验成果的时候,怕是第一日就会忍不住辗转反侧、夙夜难寐。


    当然,这时候的梁影和陆云阔还不知道许栀和放宽松的用意是什么,但不妨碍她们现在目光炯炯,对未来无尽期待。


    许栀和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然后看向常庆妤,“此事还需要庆妤多多费心。”


    她微微俯身,姿态郑重。


    常庆妤连忙摆手,“许姐姐言重了,这件事对我也有好处,即便姐姐不说,我也会上心。”


    这件事就先这么定下,许栀和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气,对几人道:“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她需要抓紧时间在日落之前去一趟欧阳府。欧阳修对酿酒、品酒一事有着自己的见解,若是能得到他的指点,定会事半功倍。


    冬日天黑得快,说不准什么时候天就黑了。她得更快些。


    常庆妤将她送到门口。


    眼瞅着飞檐上隐约可以细微落白,铜铃也被朔风摇晃,许栀和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对常庆妤说:“回去吧。”


    常庆妤应了一声,站在书斋门口等着常家的马车。


    许栀和与方梨走在路上,顺着马行街转道汴河大街,几乎是刚瞧见汴河,就看见天际的暮云像是吸了陈年墨汁的宣纸,沉沉地覆在汴京城头。


    脚下的青石板泛着铁锈般的冷光,州桥下的汴河水凝成一条哑光的银链,驮炭驴车碾过御街时,碎冰在辙痕里发出细弱的咯吱声。


    卖旋炙猪皮肉的胡商缩着脖子往布招子下躲,见到许栀和与方梨两个姑娘,主动喊:“两位小娘子!灵台郎推测差不多就在这几日,还有一场不小的风雪!眼瞅着就要落雪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许栀和也能感受到有冰凉的霰子落在自己的眼睫,听到胡商的声音,道谢:“多谢提点,我们这就回去!”


    说不遗憾自然是假,明明再走一刻钟就能到欧阳府,但眼瞅着风雪倾盆,许栀和不愿意带着方梨冒着大雪封路的风险,只好转头折返。


    两人往回走了一段路,身旁多的是快走回家的百姓,一时间攒动的人头和零星的雪花交织在一处,场面无序混乱,而又十足烟火气。


    走到潘楼街的时候,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眼前人穿着一身墨色衣衫,袖口被绑带束起,看起来十分干净利落。如果不开口,倒像极了寡言沉稳的得力干将,但一出声,便打碎本该严正肃然的场景,“许娘子!可算是叫我再次遇上你了。”


    许栀和目光扫过眼前拦路的人,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你是?”


    来人十分震惊地抬头看着她。


    “你不记得我了?”他声线带着颤抖。


    许栀和语气带着一丝真挚的茫然:“我该记得你吗?”


    方梨倒是觉得眼前人有些眼熟,仿佛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一面,但印象零碎、模糊,她没有贸然出声。


    眼前人还处在怀疑当中,他像是受到了什么不可承受的打击。不知道的,或许会误以为许栀和曾经对他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许栀和依旧没想起来他是谁,她抬头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冷静道:“记不记得先放在一边,现在天色欲雪,我们还急着回去,烦请让路。”


    她的嗓音温和中带着一丝疏远,冷静且条理清晰。


    下意识地,眼前人往旁边退了几步。退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事情……自己明明是奉郎君的命令截住两人,怎么现在反倒主动放她们离去?


    第109章 局势逆转 “求求你,别告诉他们。”……


    他的脸上飞快地出现一抹懊恼,有些沮丧地垂下了脑袋。怪不得在郎君面前,自己永远没有兄长做事可靠。


    忽然间,潘楼二楼的雕花木窗处传出了细微声响,一道靛蓝色身影凌空而起。


    “嗒”地一声,轻巧落地。


    从许栀和的角度看去,这个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腰间的银边软剑铮然作响,袍角翻飞如雁翎舒展,发带飘扬,动作利落。


    但许栀和还是听到了低低的“咔擦”声,听声音来源,像是从他腿上传出来的。


    ……虽然姿势很帅,但是从二楼这个高度跃下来,膝盖能好受吗?


    许栀和的视线扫过他的膝盖,默默思考。


    原先墨色衣裳的少年顿时就急了,连忙走到靛蓝衣裳的人面前,“兄长,师傅和郎君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你从二楼直接跳下来,你怎么就不听?你真当自己会飞不成?”


    靛蓝衣裳的男子平静地推开上前表达关切的少年,朝着许栀和微微拱手,“许娘子,在下风调,这是舍弟雨顺,让你见笑了。”


    许栀和闻言,将探究的视线从他的视线移开,俯首回礼,缓声道:“无妨。”


    方梨终于想起来了,她一拍脑门,连忙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压低声音道:“姑娘,这是潘楼主人的那两个小厮啊!”


    许栀和:“怪不得名字这么耳熟。”


    她回了一句,转而看向两人当中看起来比较成熟稳重的风调,“我和你家郎君并无交集,方才令弟说在此等我,恕我不明白其中意思。”


    风调道:“许娘子不必担忧,一切事项,见到我家郎君便知晓了。”


    许栀和淡淡地看着他。


    方梨心直口快道:“你家主人好有意思,有话要找我们家姑娘说,却连一面都难以见到,可真是金贵的很。”


    言外之意,毫无诚意。


    风调似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番说辞,哑口无言。雨顺有心帮着郎君和兄长解释,但还没想清楚措辞,就看见潘楼门口出现一抹熟悉的衣摆。


    他连忙俯身:“郎君,属下办事不利,请郎君责罚。”


    潘光摆了摆手,目光落在许栀和的身上,然后逐渐后移,看见站在许栀和身后一本正经的方梨身上,嘴角含着笑意道:“若是记得不错……我记得许娘子身边的姑娘名唤方梨吧。数月不见,方梨姑娘的口齿是越发伶俐了。”


    方梨轻轻扯着许栀和的衣袖,本来不准备搭理这个初见即傲慢的人,没想到潘光得寸进尺,头也不抬道:“奴婢跟在姑娘、姑爷,梅相公、欧阳学士身后小心学着,就算再笨,也耳濡目染了不少东西,自然有所进步。倒是潘公子瞧着不如过去丰腴,可是这段时间用饭不香吗?”


    潘光:“……”


    他这些日子看着羊毛手衣、围脖卖脱了销,隔三岔五就会忍不住食欲不振、寝不得安,一来二去,本略圆润的身子也清瘦了一些。


    开店做生意,他要追求的就是那种和善无害的圆润,现在事与愿违,方梨说这句话,算是准确无误在他心口上扎刀。


    潘光脸色白了几分:好气,但还是得微笑。


    潘楼的主人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潘光只脸上只凝固了一瞬间,又重新恢复了脸上无可挑剔的笑意,主动伸手做出邀请姿态:“方梨姑娘说话爽快,所言极对——潘某既然诚心想寻求合作,就应该亲自来求。”


    许栀和看了一眼天色。


    潘光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主动道:“许娘子不必担忧,这雪,今日成不了气候。”


    许栀和看着他一副笃定的神情,反应了一秒,很快就想明白了,她一边拎起裙摆跟在他身后上楼,一边不经意的询问:“看来百姓看布告所知的灵台郎气象,并不准确?”


    潘光保持着领先的一步的位置引路,闻言笑着摇头否认:“非也非也。灵台郎乃司天监正七品的官员,事关百姓民生,怎敢胡乱谣言,要是传到官家耳中,罚俸尚且轻微,重则乌纱帽不保……只不过话是这么个话,但怎么表达,旁人又怎么解读,里面的门道可深着呢。”


    许栀和:“本朝奉行厚以养廉,灵台郎身为正七品官员,每月俸禄三十贯不止,其中还不包含加俸和职田。你们是怎么说服他们同意的?”


    潘光脚步一顿,朝着她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摆:“不不不,是‘他们’,不是‘你们’,此事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许栀和眸光淡淡地看着潘光。


    潘光神情自若地推开二楼雅室的门,先请许栀和进去,两人席地而坐后,他一边斟水一边解释,“灵台郎测算正月二十一、二十二会有一场风雪,去岁北方诸州丰收,粮食源源不断入送汴京城,粮商托灵台郎夸大风雪事实,让百姓提前购入粮食以备雪路封山、粮草不得入京之患。这样一来,滞销的粮油便足以脱手。”


    许栀和:“二十一、二十二……和灵台郎推演说这几日,倒是也想符合。”


    潘光弯了弯眼角,他的脸本就稍显富态和憨厚,笑起来显得越发温厚无害,他说:“对呀,从头到尾,一句谎言都没有噢。”


    许栀和:“可是,雪后百姓会发现这只是寻常风雪,也不会影响生计。”


    “是这个道理没错,”潘光说,“但百姓并不会计较这些。许娘子认为百姓眼中什么最重要。”


    不得许栀和回答,潘光便自顾自接了话道:“是粮食。囤积再多的粮食,对百姓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金银玉器遇上战事、天灾或一文不值,但粮食米面盐,无论是太平抑或动乱,对百姓而言,都不存在贱价一说。因此二十一日风雪来时,百姓并不会纠结是不是司天监测算那般风雪异常,而是会感慨灵台郎算得真准,然后带动这几日没有囤积粮食的百姓,在雪后也囤积一波。”


    “这样一来,不但能比平日更高的价钱卖出去岁的余粮,不必拖到陈粮再行销售。”


    当年所收粮食称之为新粮,往昔年份收的粮食称之为陈粮,价钱每石相差五至九文不等。


    潘光解释的详细,操作听着也不算难,不过是夸大了风雪大小,又压缩了时间,让百姓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反应,最后匆匆购入粮商涨价之后的粮食,并在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买的早、买的及时。


    能让百姓在自我庆幸中花钱,不得不说这批粮商很会观察人心。


    许栀和一时间陷入沉默,房中只剩下温热的炉火缓缓燃烧的声响。


    潘光道:“许娘子该不会以为这些个主意是粮商想的吧?那娘子可就大错特错了。粮商即便不来这么一遭,该赚的银钱还是赚,此事获利最多的,姑娘难道看不明白?”


    许栀和说:“司天监。”


    潘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对,就是司天监。咱们就是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只想着自己吃饱肚子,家里人吃饱肚子,哪里想出这许多弯弯绕绕的东西?那些官员瞧着清风朗月的,可一个个的,心思可深着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指了指,语气颇为诚恳地劝诫道:“许娘子与他们打交道,可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许栀和听出他的话里有话,一双好看的杏眸中掠过浅笑,“潘郎君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那我真就说了?”潘光铺垫了这么一大圈子,终于能拨开天窗说亮话,他眯起眼笑,“常稷轩也是当官的,当官的心都脏,虽然现在许娘子瞧着是和常家姑娘联系,但依照我对常稷轩的了解,他可不是什么善茬,等日后羊毛手衣遍及全国,他难保不会有点旁的想法。”


    许栀和顿了顿,缓声说:“我记得……潘郎君和常郎君是好友?”


    “嗯啊。”潘光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潘常两家三代相交,到了他们这一代,正好是第四代,两人也算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


    “是好友不假,但生意场上的事情,谈人情可就没意思了。”潘光丝毫没有不该背后说好友坏话的觉悟,而是指着自己圆润的脸庞道,“言归正传,方才说到哪里来着?对,常稷轩年纪轻轻入仕,家中又有祖父、父亲两位大学士,仕途平步青云,若是日后他位高权重,起了旁的心思,许娘子细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


    他循循善诱,仿佛站在许栀和的角度替她考虑一般道:“我就不一样了,我一来无入仕之心,只想当个老老实实的商贾,赚些小钱填饱肚子罢了。”


    许栀和打断他:“潘郎君,我想你需要知道,潘楼的一杯寻常香茗五两银子一盏。”


    你管这叫小钱?


    潘光的脸上飞快闪现了一抹尴尬,他轻咳了一声,紧接着说:“你与其跟他合作,不如与我合作,到时候契约到了官府过了公证,你我心中都有底,岂不妙哉?最要紧的是,常稷轩他还有官场的事情需要打理,常庆妤到底年轻,我就不一样了,我可以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保管出不了三年,姑娘的身家可以翻番。”


    许栀和:“听起来似乎还不错。”


    潘光眼神一亮,眼瞅着有戏。


    “但是很抱歉,我先和庆妤约好了的,”许栀和语气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轻松写意,“若是叫我毁约,岂不是得罪了官商两道的常家?”


    潘光:“这不必担……”


    “而且庆妤知道你我不愉快,还曾与我说起你的好话,言辞之中,称你为‘潘光哥哥’,你这样编排他们,是不是不妥当?”许栀和语气无辜,眼神明亮澄净。


    潘光:“……”


    一旁的雨顺仰头望着横梁,同时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横梁可真横梁啊。


    他都有些觉得自家郎君不像好人做派了。


    谁家一同长大的好友会在背后说人坏话,撬人墙角的?


    许栀和见潘光无话可说,站起身掸了掸自家的裙摆,“好了,话已经说完了,要是潘郎君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潘光呆若木鸡地看着她抬步离开的背影。


    走到门口,许栀和忽然回头。


    潘光犹如看到了机会,连忙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许栀和:“最主要的是,我不与你合作,还因为你太油嘴滑舌了,背后语人是非,很不好。”


    雨顺看着自家郎君有些踉跄的步伐,明明知道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但还是忍不住升起一抹心疼。


    你说眼巴巴地凑上前图啥呢,被人家许娘子一通教训?


    潘光极力地想要挽尊,他干咳一声,正了正色道:“其实方才,我只是出于对好兄弟关怀,怕他被人蒙骗……好在许娘子是个忠厚温良之人,面前财帛富贵毫不动摇,我身为子舆的好友,亦是十分感动。”


    许栀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潘郎君一番好心,我定然如数告诉庆妤,常郎君,让他们知道你的付出。”


    潘光一瞬间急了,他道:“别别别,可千万不能说。许娘子,你不会真的告诉子舆对吧?”


    许栀和没说话。


    潘光嘴唇轻微发抖,然后小声说:“求求你,别告诉他们。”


    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许栀和听到了。


    许栀和也没说好是不好,她“唔”了一声。


    潘光说:“我真的,真的,只是想着做点小生意。”


    许栀和往前走着,潘光像是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紧紧跟在身后,风调和雨顺亦步亦趋跟着,忽然响起了当年郎君拒绝许娘子,许娘子孤身离开的画面。


    没想多数月过去,场景依然天翻地覆。


    雨顺一边在心中感慨岁月如梭、物是人非,一边也忍不住偷偷看自家郎君吃瘪的样子。


    能让自家郎君吃瘪的人可不多呢。


    走到门口,许栀和回头看了一眼,视线径直从潘光身上掠过,落在看着十分沉稳可靠的风调身上,“二楼急坠伤膝骨,可用抚芎、杜红花、桃仁、当归尾、冰片容猪油为膏,敷在膝盖处半个月,最好能配上蹄膀汤滋补……年轻的时候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腿,老了阴雨天可不好受。”


    说完,许栀和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沉寂了一路,只敢趁着无人在意偷偷龇牙咧嘴的风调怔怔地抬眸看着许栀和离去的背影。


    雨顺把许栀和说的话听进去了,他摸着下巴道:“许娘子说的这些材料都不难,哥你放心,我待会儿就去菜场。”


    风调问:“去菜场做什么?”


    雨顺飞快地说:“自然是要买猪蹄膀啊!刚刚人许娘子不是说了吗?要配上蹄膀汤加以温养,才能好得快。”


    风调本想说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便去买吧。”风调咳了一声,“从前村子里有樵夫,冬日踩雪坠入坑洞,不当回事,老后逢阴雨天气,痒痛难忍。”


    雨顺准备接着劝诫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兄长真的就这么同意了?居然不是淡淡一瞥眼,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不碍事”了?这还是他亲生兄长吗?


    兄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边的潘光则还在怔怔走神,半响在心底仰头长啸一声:也不知道许娘子会不会在常稷轩面前提及此事?


    平时自己也算是挺精明一个人,怎么遇见许栀和之后,连着两次失利吃瘪了?


    怪,怪得很。潘光打了个哆嗦,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怎么回事。


    罢了罢了,这笔钱财算是自己妄想不来。潘光苦笑着扶额摇头,以后还是离这尊大佛远些为妙。


    第110章 芋头 “你不是可有可无的一部分。”……


    回去路上,方梨凑近许栀和,小声问:“姑娘真的不打算和潘光郎君好好聊一聊吗?”


    许栀和抱着怀中的酒经,闻言,伸手在方梨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潘郎君说当官的不可信,难道他自己就可信吗?若是真的听了他的,怕是会被骗的什么都不剩。”


    方梨脸上的胶原蛋白很足,摸上去软糯、有弹性,许栀和有些爱不释手,将她的嘴挤压成了圆形。


    “姑……姑娘!”方梨挥舞着双手,“不可以捏我!”


    她越是这么说,反倒叫许栀和玩心越重。不过在路人行色匆匆急着往家赶的场景中显得格外不合群,她收敛了玩闹的神色,对她说:“先回家。”


    方梨见许栀和一秒钟认真下来,立刻收敛了脸上散漫的笑意,正色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家中的时候,王维熙正在家中捣腾新买回来的木桶,他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将木削插入桶的周围用作支撑。听到门口的响动,立刻放下手中正在忙活的东西,起身去接。


    “姑娘回来啦?”王维熙蹦跳着走到门口,地滑,他险些摔着。


    许栀和连忙道:“慢些。”


    王维熙一个趔趄,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我……我没事。对了,我刚刚见雪大,熬了一瓮红枣姜茶,姑娘和方梨姐姐喝一些吧?”


    许栀和吸了吸鼻子,应下,“好。”


    王维熙立刻道:“那我现在就去盛!”


    他去盛姜茶的时候,许栀和回了房中,她将酒经和今日写下的两张单子妥善放好,然后动作敏捷地扑到了床上,用厚厚的被褥将自己包裹起来。


    方梨看到这一幕,心中的第一想法是:对嘛,这才是自己认识的姑娘。


    她动作轻巧地将炭炉从桌子底下逃出来,添了新碳后点燃火折子,轻薄的枯叶极易被点燃,很快就将通体漆黑的炭火烧得通红。方梨呵了一口热气呼在自己的掌心,用火钳拨弄着炭火,期间有细小的火星如流萤四溅。


    间或着轻微的炭火燃烧声,衬得房中越发安静。


    方梨没省着用碳,一来许栀和冬日怕冷,二来家中最近赚了银钱,囤了不少炭火在厨房备着。这一整个冬日都能暖暖和和的过。


    外面,用布包着瓦瓮的王维熙从外面走进来,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意。


    他将姜茶放在桌上,倒出两碗,端起其中一碗走到许栀和的身边递给她。


    许栀和在被褥严密地包裹中恢复了几分血色,她费劲地扒拉着自己的双手,从被子的边缘探出手接过热腾腾的姜茶,眼睛眯成一道柔和的弧线,“谢谢。”


    王维熙:“姑娘客气。”


    他将姜茶送到,对方梨说:“方梨姐姐,你坐吧。我来。”


    方梨应了一声,将空地腾开,让给王维熙。后者大咧咧地在碳炉旁边盘腿坐下,从布包里面拿出了一把芋头,搁在炭火的上端。


    火星子迸溅,映得他脸上一片暖光。


    许栀和注意到王维熙的动作,忽然出声道:“这几日司天监说有雪,不必去鸿胪寺。”


    王维熙正在翻芋头的手一顿,“啊”了一声,“那我什么时候能接着去?”


    “等雪停,”许栀和说,“不急于一时,上次你不是说沾了蜂蜜的金酥薯蓣比梅子粉更受欢迎吗?几日时间,他们不会轻易忘记的。”


    王维熙:“我知道那些番邦人没那么容易忘记,但是少卖一日,就少了一日的银钱。”


    许栀和小口抿了一口红枣姜茶,“赚大钱,不急于一时。”


    王维熙还想说什么,最后点了点头。


    他要有耐心才是。


    许栀和见他没有继续追问,省了自己的口舌,她蹙着眉宇三两口将碗里的姜茶喝干净,就近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你注意点火候,可别烤糊了。”


    正在走神的王维熙如梦初醒,连忙细心照顾炉子里的两枚芋头。


    方梨将喝完的碗拿起来,询问了一声许栀和还喝不喝,听到否定的答案后,也不意外,端着碗离开了。


    眼下无人出声,许栀和忽然很想扯一扯自己的发丝。


    家里面的人还是太少了,王维熙现在一门心神挑担卖薯蓣,方梨操持着家中的事情,素日就忙得很,现在手头上缺人,行事倒是极其不方便。


    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便是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奇妙的点子。劣势也很明显,没什么人脉,也没什么人手,连宅院都支撑不起她多招几个帮工。


    许栀和原先打算将八千两全部投入买铺子,现在,天平发生了偏向。


    要不还是买宅子吧?


    ……其实,本来也可以不用这么纠结。她现在心中偏向买宅子,但是八千两看着大,要是真用来在这寸土寸金的汴京城用来买宅子,估计也就比现在住的小院大几分,可能一半都没有。


    她无意识地抿着下唇,目光纠结,没有焦点。


    说到底,还是没有银钱导致。


    倘若她有上万两银子……许栀和畅想了一遍自己要是能挥金如土的场面,才让自己重新快乐起来——但凡她真的有万两银子,那么现在的为难,将都不是事。


    可惜她没有。


    方梨掀开帘子进门的动作带进来一阵凉风,冰冷地往许栀和的脸上吹,敲醒了她的美好幻想。


    她的视线落在前些日子修补过的窗棂上,隔着米色的窗纸,她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但并不妨碍她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外面的景象,小院空间狭小,两边厨房和两件卧房相对,若是当初良吉选择继续跟在她身后,她甚至都觉得这样小的院子不够居住。


    院子已经被切割成两块,若是分成三间,许栀和都不敢想象屋子里面有多挤,说不动一个转身的功夫都会撞上墙。


    所以,兜兜转转,问题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要是她有一处大大的宅院就好了。现在房子空间不够大,就算能招到人,都没地方安置。


    许栀和轻声叹了一口气。


    耳朵敏锐的方梨立刻警觉,她第一时间将视线锁定在许栀和身上,眼神探究,仿佛在思考她为什么突然叹息。


    现在不是一切都朝着期待的方向前行吗?方梨打心眼底觉得,现在的日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盼头。


    “姑娘,”方梨知道这个可能很小,但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叹气呢?我能帮得上忙吗?”


    许栀和仰头,对上方梨关切的眼神,露出一抹大大的微笑,“没有,我就是在想——昔者,舜帝命夔典乐,使八音各守其节,金石丝竹迭奏而不乱;后有楚匠得宝玉,称玉之华,须金为托;金之坚,须火为熔,最后终得宝玉——原先我还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今想明白了。”


    方梨没听懂,但并不妨碍她的好奇心:“什么?”


    许栀和道:“各司其职,可事半功倍。”


    这些事情,她一个操心就够了。方梨每天都要去菜市思考家中今日准备吃什么、该买什么蔬菜,一点都不比她要担心的事情少。


    她眉梢带着轻柔的笑意,语气轻快,“正是方梨操持家中,才从未让我忧心家中事,又煮饭烹汤,喂养我的口腹,好叫我精神充沛,有机会想其他的事情……如此看来,方梨已经为我分忧良多。”


    方梨脸红了一大半,她说:“我做不过是烧两碗菜,算得上什么分忧?还是姑娘聪颖,能想出这许多赚钱的法子,有那么多可以傍身的手艺。”


    “非也非也,”许栀和说,“要不是有方梨在,说不准我都饿死了,哪还有后面的天马行空?由此可见,无方梨则无我,是以为——方梨比我重要!”


    方梨的脸越来越红,尚且正月,她却如孤身站在炎炎夏日一般。


    “姑娘……”她定了定神,说,“姑娘说的都是歪理,我说不过姑娘。”


    许栀和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明明都是认真说的。维熙你说,我讲的在不在理?”


    王维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拨弄着炭火,免得烤焦了炉子中的芋头,听到许栀和的问题,他分出了一丝心神,酝酿片刻,踟蹰道:“我觉得姑娘说的对。”


    方梨:“怎么连你也开始说瞎话?你果然一心想着姑娘……”


    “方梨姐姐莫要生气,”王维熙道,“且听我说一说自己的看法嘛。不过可能显得幼稚,还请方梨姐姐和姑娘不要见笑。”


    他话音落下,两人同时看向他。


    王维熙感觉到两道专注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有一些紧张,他清了清嗓子,然后才开口道:“姑娘刚刚的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但我从小就知道,春日到了长绿叶遮荫,秋日到了结果子果腹,每样事物都起着自己的作用,他们之间并无高低之分。所以无论是方梨姐姐烹饪的菜肴,还是姑娘犹如无穷尽的新点子,都很珍贵,缺了谁都不行。”


    说完这些,他又转折回自己,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就好比说我,我觉得我会来事儿,能和人打好交道,这就是我所擅长的,我乐观勤快,吃苦肯干,这都是属于我的优点……虽然现在看来,我还并不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这个动作,说实话有些傻气,这些日子他衣食富足,没了初见时候的孱弱,倒不像是麻秆挠头了。


    许栀和的目光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更多的,是赞赏。


    能看到旁人的优点和付出,同时不自轻,也能发掘自己的优点,这很好。


    她越来越觉得秋儿眼光很好,能找到这样的伙计。


    方梨的心绪波动没许栀和那么负责,她哑口无言,半响道:“你也就是个端水的,谁也不得罪。说事就说事,还夸上了自己,当真是……”


    王维熙笑嘻嘻地道:“哎呀,我也就是仗着姑娘和方梨姐姐你们懂我才敢这么直白。”


    “再者说,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见方梨一脸噎住的表情,他毫不客气地说。


    方梨作势要打,王维熙动作麻利地告饶。


    正好炉子中的芋头已经熟了,王维熙双臂紧紧抱在自己的脑门上,他忙声道:“好姐姐,芋头熟了,再不掏出来,怕是要糊了。等我挑出来,要骂要打,我绝不还手。”


    方梨便不说话了,她蹲下来,陪着王维熙一起挑芋头,别扭道:“哪个真的要打你。”


    王维熙:“我就知道方梨姐姐舍不得。”


    方梨正在挑芋头的动作一顿,头也不抬眼也不看地往旁边一扇,王维熙只感觉一阵风拂过自己的脸,然后脑壳一疼。


    其实也不是疼,就是感觉有什么拍到了自己的脑袋。


    方梨看着王维熙略显呆滞的反应,心情大好,忍不住弯了嘴角。刚掏出来的芋头表皮焦黑,还散发着诱人的焦香,等凉了一会儿,她两只手快速地捣腾,将芋头的外衣扒了下来,捧着热乎乎的芋头递到许栀和的手边。


    许栀和伸手接过。芋头经过方梨的手,早已经没有刚从炉子里拿出来那么烫手了,她轻轻咬了一口,甜糯的芋头香气在唇齿间弥漫。


    芋头只带着最原始的香味和甜味,却足够叫人回味。她鼓着腮帮,眉眼弯弯。


    王维熙见许栀和现在的样子,略显新奇,又觉得有趣。他生于北方,在他小时候,经常见到小溪边的树梢间会跳跃着松鼠,那些栗子树结出的果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刺,但松鼠仿佛不怕刺扎一样,能轻易咬开刺球,获得其中的栗子,再将自己的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储存到树洞里面过冬。


    姑娘现在的样子,就很像小时候的松鼠。


    他花了极大的毅力克制住了自己嘴角的笑意和想要分享的心,转而略带骄傲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好吃,和金酥薯蓣一样好吃。”许栀和没有吝啬赞美,冬日加烤芋头,这样的氛围她太喜欢了,尤其是烤芋头还是偶尔吃一次的食物。


    王维熙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


    小时候家中贫穷,他从滩涂地里翻到了芋头,从来不敢带回村子里——要么就是被同村的其他小孩抢走,要么就是被父母拿去煮给弟弟妹妹当作果腹的糊糊,他一口都吃不着。所以每次遇见,他都会就近生一小撮火,将芋头烤了,这样,一整个都能进自己的肚子。


    有时候不止芋头,还有捡松鼠咬下刺球里找来的栗子,河边淤泥里头的牛蒡,他通通都会丢进去。吃完后用脚将燃烧后的痕迹用脚踢散,回家见到父母还会升起一抹心虚……那些东西都叫他一个人吃了,他什么都没留下。


    王维熙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微不可察的迷惘,只一瞬间。父母和弟弟妹妹,还记得自己吗?


    要是当初自己将芋头、栗子、和牛蒡带回去,父母是不是就不会觉得他是个只会吃饭不能做事的孩子,也就不会被丢弃了?


    芋头烤得焦香,许栀和小口小口地慢慢品着,还是很快就吃完了一个。


    王维熙烤的不多,她浅尝辄止,只吃了一个。这样下次再烤的时候,她会带着浓浓的期待。


    许栀和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将沾在嘴角的碎屑和小小焦点擦去,确保脸上没什么残留后,她抬眸看了一眼已从刚刚一瞬间的茫然中回神的王维熙——后者正在将芋头移到桌面。


    还剩一个,是留给陈允渡的。尽管他不知道今日姑爷会不会回来。


    “不是的。”许栀和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出声道。


    方梨不明所以,见姑娘视线落在王维熙身上,用一声轻咳引起后者的注意力。


    王维熙放好了芋头,看向许栀和,眼神好像在问:什么不是的?


    许栀和看着他,认真道:“你不是可有可无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