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解元 “陈允渡,我很想你。”
秋儿看许栀和躲闪反抗,眼底的笑意更甚了一些:“才不敢戏弄姑娘呢。不过蒙了尘的毽子到底不妥,姑娘闲暇时候,还是需要多锻炼呀。”
许栀和回顾了一下这几日自己的表现,深以为然,但回去之后……看情况再说吧。
反正秋儿又不知道。
许栀和打定主意,面上对秋儿矜持颔首:“好啦知道了,会记得身体为先的。”
秋儿这才心满意足,她从竹椅上下来,蹲在许栀和的身边,“姑娘,你明日是准备去太平州吧?”
许栀和目光流露出一丝诧异。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准备去什么地方,到现在方梨和良吉都以为她会是准备会汴京城。
其实这也没什么关系,许栀和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良吉和方梨回汴京,她独自去太平州。
秋闱已经开始,许栀和现在紧赶慢赶回去,也只能得到九月出来的结果,八月下旬匆匆赶回去,九月中下旬又匆匆赶回汴京城,来回奔波,实在辛苦。
就连许栀和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是匪夷所思,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汴京城安安稳稳地等待陈允渡回来说出自己的秋闱结果,哪里需要这么颠沛呢?
可是她想去陪着他。
哪怕陈允渡和她保证过州试而已毋须操心,可是许栀和希望成绩揭幕的那一日,她能够陪在他的身边,不错过每个对他而言热闹非凡的日子。
“你怎么猜到的?”许栀和问。
秋儿眼含笑意,伸手指了指夜空中的玉盘,她说:“是姑娘的动作告诉我的。”
月光温柔地注视着大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蒙了一层轻纱。许栀和眨了眨眼睛,听到秋儿说完整了后文:“刚刚姑娘说话的时候,目光柔和,只是在看向月亮的时候,会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思念。姑娘应该在记挂着远方的一个人吧?除了姑爷,我想不到其他人。”
许栀和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这么明显吗?”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自然,思念也是藏不住的。”秋儿想起很久之前方梨说起的姑娘和姑爷定情的除夕夜,虽长空寂冷,但火树银花,姑爷拜托数个小童送去纸条和各种玩意儿,只为博得姑娘一笑。
“其实不止是我,方梨姐姐和良吉大哥应当也看出来了。”秋儿难得露出狡黠的表情,脸上胜券在握,“姑娘,我们要不要打一个赌?”
许栀和好奇:“赌什么?”
“赌明日你说要去太平州,方梨姐姐和良吉大哥会选择和你一道回去。”秋儿说,“姑娘,要赌吗?”
许栀和扑哧一声笑了,“这个太简单了,他们一定会陪在我身边。”
秋儿看着她嘴角的梨涡,轻声说:“都赌他们会陪你,也算一个赌嘛。”
这段时间和书院反复打交道,每日至少看见几十到上百个书生不等,姑娘虽然嘴上没说,但心中总是牵挂的。
许栀和还在思考打赌的双方能否持有相同的观点,下一秒就看见秋儿将刚刚的话题抛在脑后,另起了新的话题,“对了姑娘,明日你出发,带上瘦猴吧?”
秋儿认真地看着许栀和,“小升留在小灶的意愿强烈,但是瘦猴不一样,他做事机敏灵活,这几日又缠着良吉大哥说要学识字……我能看出来他的心思,他想要跟在姑娘你的身后。”
不等许栀和说出自己的疑问,秋儿继续道:“姑娘放心,这次我记挂着你说过的话,认真询问了瘦猴的意思,他也承认了愿意和姑娘你走。”
许栀和想了想最近瘦猴的表现,确实是一个可圈可点的人才,像这样外向且聪颖的人,无论是做生意抑或是当一位合格的管事,他都能很快胜任。
她想了想,在秋儿期待的目光下点头,“好。”
秋儿松了一口气,她在心中准备了好几套说辞,不过说起来都勉勉强强,现在许栀和不问,她就无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了。
精神一旦放松,她很快就陷入了睡梦之中,许栀和听着秋儿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先将左侧偏堂的门打开,然后伸手将秋儿抱起来回到房中。
在不惊动翠雁的前提下,许栀和成功做到了。退出房门的时候还在想——其实自己比想象中还要有些气力嘛。
……
有气力的许栀和在第二日晨起的时候不说话了。
因为睡得最晚,她的精神明显要比方梨和良吉更加萎靡一些,自被喊起来之后,便一直打着哈欠,目光微微涣散。
如果说昨夜有多淡定,那么今日就有多憔悴。
翠雁和小升已经提前出发去早市了,家中除了良吉和方梨,还剩下秋儿和瘦猴。
此刻瘦猴正有些拘谨地站在许栀和身旁,虽然秋儿掌柜已经和他说过东家应允了这件事,但是他不在现场,没有亲耳听见。
他在心中猜测:会不会是秋儿掌柜误听了?又或者是东家当时意识不清醒,醒来之后就不作数了?
秋儿小声在后面催他:“去吧。良吉大哥已经将赁好的马车带来了,你快些将收拾好的东西拿上。”
瘦猴指了指自己背上简单的一个小行囊,咽了一口唾沫道:“秋儿掌柜放心,我早就将东西备下了。”
秋儿一时间有些语塞:“……你就这么点东西?”
瘦猴面不改色道:“够用就行。”
其实他更担心马车的位置空间不够大,东西带多了不够放。他试图用这样的举动告诉东家:自己只需要很简单一小块地方。
许栀和正在洗脸,第一次被众人围观洗脸,本应该是一件比较不好意思的事情,但现在众人视线的焦点显然不在她身上。
水珠洇湿了两边的浅碎发丝,很符合方梨对发髻平整有光泽的理解,许栀和伸手拿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自己的脸,刚睁开眼,就对上了良吉一脸的欲言又止。
虽然瘦猴经常缠着他问东问西,但说话懂事,不该打扰的时候也绝不打扰,他内心深处也是希望瘦猴可以被带上的。
汴京城巷口小院虽然不算大,但是右边的单栋多容纳一个瘦猴,还是绰绰有余的。
大不了他和瘦猴挤一挤。良吉乐观地想。
许栀和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轻轻打了一个哈欠,未睡足的眼眸中带着水润的困意和惺忪,她伸手在自己的小腿上轻轻掐了一把,恢复了点精神后,朝着瘦猴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除了瘦猴,以前家里人叫你什么?”
瘦猴没想到许栀和开口的第一个问题是自己的,他略显窘迫,然后低声说:“王狗蛋。”
他大抵是觉得这个名字不光彩,因此声音放得很轻,只够许栀和一个人听到。
还在准备帮瘦猴说好话的良吉见状,心底有些着急——平时看着挺机灵一个人,怎么一遇到大事就声若蚊喃,这可怎么行?
良吉气沉丹田,说:“喊大点声!”
瘦猴顿时一个激灵,总是眉峰上挑嘴角微弯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灰败之色:“王……”
“没事,我听见了。”
许栀和拾起了压碎他自尊心的最后一根稻草,瘦猴摇摇欲坠,但总算是稳住了。
他感激地看了许栀和一眼。
“既然以后你要跟在我身边做事,这个名字便暂且不要用了,取你本家‘王’姓,外加……”许栀和微微停顿。
瘦猴立即道:“小时候有串铃方士给我瞧过,说我五行缺火。”
他这一句话很简短。
串铃方士是指闲散的道人,他们一般只在某地发生大旱或大涝的时候出现,从山上下来治病扶伤,或者给亡者炼度接引,因为出行的时候左手摇串铃,右手持八卦盘,才得了这么一个称呼。从某种程度上说,和后来的赤脚医生殊途同归。
许栀和显然也听说过串铃方士非大事不出山的传闻。
明明他们年岁相差无几,但许栀和与方梨所在太平州还能享受到大中祥符收成的余韵,但有些地方则民不聊生,死生一线。
她看着瘦猴略显干瘦但依旧清朗的外貌,语气略带笑意说:“既然你五行缺火,便用一个‘熙’字,《诗经》有句话为‘维清缉熙’,意指光明和乐,又喊繁茂、兴盛之意,便叫你王维熙吧。”
瘦猴略怔,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后面的秋儿伸手点了点他的肩膀,“还不快谢过姑娘。”
“……”王维熙,也就是瘦猴闻言,如梦初醒,立刻喜上眉梢,“谢谢姑娘赐名。”
许栀和摇了摇头,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方梨的名字是小舅张弗庸给取的,“梨”在古籍中被称为“百果之宗”,喻示丰饶、滋养。以“梨”为名,可寓健康长寿、生活甘美之意。良吉是从梅家老宅带出来的名讳,即便不知道其中寓意,也知道这两个字包含着长辈对他的无尽期许。
秋儿本家姓郑,这是上次去衙门办理放良文书的时候许栀和瞧见的。秋儿本名郑秋,听说她出生在一个瓜果飘香,万物丰饶的秋日,父兄在时以乳名秋儿唤她,现在众人也大多习惯了称她为秋儿掌柜。
众人见许栀和微微沉吟,道:“姑娘,这名字很好听。”
你怎么还沉默了?
许栀和说:“没什么,我在思索你们的名字,不过现在想起来,一切都好。”
她站起身,看着王维熙,说:“你放心,再多带点东西也装的下,到时候我们先要南下,路程漫长,有备无患。”
王维熙得了许栀和首肯,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
趁着王维熙收拾东西的功夫,许栀和看了一眼正在把东西搬到马车上的方梨和良吉。
方梨将最后一包东西放在马车上,看王维熙抱着东西过来,伸手搭了一把,然后问许栀和:“姑娘,现在出发吗?”
她说完后,良吉和王维熙也一道看向她,目光炯炯。
许栀和:“……”
他们的态度太过于理所应当,反倒是许栀和有些犹豫,她再次询问一遍:“此行路途漫长,奔波劳累,你们当真和我一起走吗?”
方梨奇怪地看着许栀和,似乎她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肯定啊。”
王维熙也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见过南方呢,现在有机会一道前往,乐意还来不及!”
确认三人都没有反对意见后,许栀和回头看了一眼秋儿,后者嘴角挽着笑容,眼神仿佛在说“看,我就知道如此”。
“走啦!”许栀和朝她摆了摆手,抬脚走上马车。
“一路顺风!”秋儿站在门口大声喊。
坐上马车后,原先满身困意的许栀和重新恢复了精神,她单手撑着下巴,倚靠在车帘旁边看着应天府的街道。
一阵风起,树叶开始有飘落的迹象。
路上,方梨在旁边拿着秋儿给的舆图,在上面指指点点:“姑娘,咱们现在要先去淮西寿州,然后乘坐漕船一路南下,到达扬州,再改道长江,抵达太平州。”
许栀和闻言,起了点兴趣,凑过头一道去看舆图,“还能路过扬州?”
“对呀,”方梨点了点头,“我前几日问过来往的商户,从寿州一路南下,顺风顺水,只要八、九日功夫就能到,换船大抵也只需要三五日。”
加在一起大抵只需要小半月。
这超乎了许栀和原先的预期。
四个人在船上漂泊了八、九天,在扬州渡口下船。
下船的时候天色已晚,许栀和特意问了漕船上的船工,得知扬州府南下长江最早的一班行船是明早辰时才起,于是就近找了一家客栈落脚。
付清两间客栈的银钱后,许栀和在客栈中陪了方梨一会儿,等到她恢复了精神,几人才一道出门逛逛扬州夜市。
戌时六刻,漕河两岸千盏橘灯次第燃起,将邗沟染作流淌闪烁的龙身。青石码头上停泊的粮船运运运来稻谷的香味,又是一年丰收时节。
灯火如昼,许栀和漫步走在人群之中,看沿途两岸的叫卖声,又看杂耍戏团喷出长串的火焰,博得一阵叫好声。
良吉和王维熙看着这幕景象,立刻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走走停停。
店家舌灿莲花,温声软语,几番下来,两人都花了几百文不等,良吉抱着怀中的珠簪,想着下次见面的时候送给梅馥宁。
许栀和一边照顾着方梨,一边伸手在糖画的摊子前停下。
糖画的老人看见两个年轻的姑娘站在自己摊子前停下,热情地招呼道:“两位娘子家中可有人秋闱,这款鲤鱼糖现在卖的可好了,鲤鱼跃龙门,讨个好彩头。”
常见的营销技巧,就像今日他们落脚的客栈,老板娘特意摆上两架子贴了红封的酒水,上面写着“状元红”三个字。但其实尝起来,和寻常的米酒并无不同。
许栀和心知肚明,然后从袖中取出五枚铜板,“来一根。”
老人笑:“姑娘稍等。”
他将融化的金黄色糖汁勾勾画画,用一根竹签串起,等糖汁硬化,拿起来递给许栀和:“娘子拿好。”
许栀和握着手中如同艺术品的糖画,略微迟疑,才小口咬了一块鱼鳍。
好甜。
她将鲤鱼转了个方向,对方梨说:“尝尝?”
方梨咬了一口,已经舒缓的表情顿时皱起来,甜到发齁:“姑娘,这不是蜜糖……”
旁边路过的行人笑说:“五文钱的东西,给你做就不错了。”
说话之人看着二十岁左右,头上束冠,一身月白色长袍,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也对。”
许栀和不得不承认此人说的有道理,这糖画的观赏价值远远超过了它的食用价值。
她将少了两枚鱼鳍的糖画握在手上,御街东首的角抵棚擂鼓骤响,她循声望去,目光所及只能看见一个个圆润的后脑勺,看不清东西。
越来越多的人朝那个方向挤过去。
仍是刚刚说话的郎君,他见许栀和露出好奇的神色,随口问道一般:“姑娘第一次来扬州?”
许栀和:“正是。”
“那就不奇怪姑娘不知道了,”郎君展开了自己的折扇,扇面上写着“斗野亭”,他语气带着笑意,“这是扬州招庆楼的鉴宝会,汴京的名家字画,西州回鹘的狼骨,高丽的楮皮纸,契丹的追风驹……各种各样的珍宝都能见得着。”
他将展开的扇面“啪”地一声收起,“也不知道今日有哪些好物。”
许栀和看了一眼,并未有多热衷,“看着有意思,不过东西我大抵一样都买不起。”
她前不久刚花出去五百两,现在身上的银钱着实不算多。
郎君被她直白的话语说得一愣,然后爽朗的笑了几声,“你真有意思,我其实身上也没什么钱。对了,我姓孙名觉,姑娘叫什么?”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小厮忽然道:“郎君,已经这个时辰了,您该回府了。”
“回什么回?”自称孙觉的男子摇头,“好不容易考完了,还不能允我放松一日?”
小厮不为所动:“可是老爷说,郎君还需要准备来年的春闱。”顿了顿他接着补充,“郎君可别让小的为难。”
孙觉皱眉,想了想后,拱手对许栀和说:“家规严厉,父亲不允我在外逗留,就此别过。”
许栀和微微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正在摊前看热闹的良吉和王维熙走回她们身边,见刚刚离开一群人,问:“姑娘,那是谁啊?”
许栀和说:“他自称孙觉,我也不认识……”
等等,孙觉?许栀和轻念了一遍孙觉,忽然想起来这个名字她应当听过——“高邮二贤”之一,编撰《春秋经解》。
她摇头笑了笑,身处文化最繁荣的朝代之一,似乎在每个地方,都能偶遇那些在史书上闪闪发光的名字。
许栀和并未将这次的偶遇放在心上,和赶过来的良吉、王维熙复述了一遍刚刚孙觉说的话,“怎么样?你们要不要看?”
两人对视一眼,小声说:“那看一会儿?看一会儿咱们就回去休息。”
四人站在了招庆楼的最外侧,看着灯火围绕的中央。
招庆楼有三层楼高,檐角缀着一盏盏橘色的灯光,从上端扯下橙色、红色的布条,与一楼长栏相接,一楼的最中央,站着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人,正是招庆楼的掌柜。
后面还有源源不断围上来的人,四人愣是从最外沿被包裹到了中间的位置。
方梨站在的身边,伸手拉着她的袖子,对她说:“姑娘,好多人呀。”
“这还不算多,前几日的中秋鉴宝,才算多哩。”后排的人笑着说。
许栀和问:“每日都有?招庆楼这么多宝物?”
“当然不是每日都开了,”那人回答说,“每个月一到两次,每次大约十件宝物,纵使买不起,过来瞧瞧也能长见识。嗯?姑娘不是扬州府人士吗?”
许栀和回答了他问题:“的确不是,我们一行人只是路过扬州。”
说话的那人看了一眼他们的衣装,确实不是扬州府最近时兴的料子,他说:“那姑娘还真是运气好,路过还能顺道瞧见招庆楼的鉴宝会,曾经有多少人千里迢迢,只为来鉴宝会上一观……哎,姑娘可曾听说过一个传闻?”
他说的神秘兮兮,就连最淡定的良吉都忍不住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传闻?”
“招庆楼背地里的东家是汴京城的潘楼!”
他用一种“意不意外,惊不惊喜”的眼神看着众人。
良吉:“……”
“哎,小郎君这是什么表情?”那人挠了挠脑袋,“你们不知道潘楼吗?那可是汴京七十二楼之首?还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潘……”
知道,自然知道,还见过面,不过没谈妥。
许栀和:“……不到潘楼醉,不知天下味?”
“对对对,就是这一句!”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有潘楼这样的东家在,招庆楼自然不缺稀罕的好东西。”
良吉略带冷漠地摇头,“那我觉得……这鉴宝会也没什么含金量。”
“怎么说话的!”那人等了半响,没想到等到的后文竟然是这么一句,顿时感觉脑子发烫,“小郎君,你还是太年轻了。”
王维熙在旁边看得云里雾里,问良吉这是什么情况。
良吉将潘楼主家潘光有眼不识羊毛手衣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
王维熙恍然大悟道,“原来还有这么一遭。”
方梨也不疲惫了,她说:“好啦良吉,这件事都过去了,要是一直提起,岂非显得我们小心眼。”
良吉说:“那也改变不了潘光没眼光的事实。”
几人扯皮期间,招庆楼的掌柜端出了今日的第一件宝物。
“今日这件宝物,是汴京城传来的好东西。”掌柜介绍,“此作在汴京城仅有八十二幅,有两幅收藏于大内,官家曾言画笔飞墨点金,精巧天成。后面汴京出现诸多仿品,但都不及原作精细。”
吊足了下面人的好奇心后,掌柜才叫人揭开遮布,“而我们招庆楼的这一幅,便是原八十幅之一。”
许栀和看向同时哑口无言的三人,“你们有没有觉得听起来很耳熟?”
良吉略显沉默,然后更正了自己的说辞,“潘楼主人,偶尔有些眼光。”
不得不说,招庆楼照明的烛火极其讲究,在摇曳的火光中,画作上的金粉熠熠生辉,衬得画作场景犹如天宫仙阙。
许栀和有些好奇价钱几何,也不知道招庆楼的宝物需要怎样交易……总不能只拿出来给众人看一眼长长见识吧?
招庆楼的掌柜说:“此画将会在招庆楼悬挂三日,三日后可交易,诸位有兴趣的贵客,届时可到招庆楼一聚,价高者得。”
他话音刚落,许栀和立刻听到周围人大声交谈,不说别的,光是大内收藏,官家盛赞,便是最好的金字招牌。
许栀和忽然觉得自己卖亏了。
原来这个时候就有匿名拍卖这种形式了。
看到第五件宝物的时候,方梨打了个哈欠,许栀和说:“现在回去?”
方梨不想自己的身体影响了其他人的玩兴,说:“姑娘,我还能坚持。”
“也没甚好看的,”良吉说,“明日还要早起,现在回去也可。”
众人达成一致意见,方梨不再多说,在客栈休息一夜后,重新启程。
等到了太平州府学所在,已经到了九月初。
是日,晨光熹微。
各地秋闱结果陆续出来,许栀和本还想着现在府学外面找一找陈允渡和梅丰羽,但刚一出门,便看见几个书生结伴匆匆出行。
“快些快些,今日放榜!”
“菩萨保佑,愿我此次能够一朝高中。”
几个书生念念叨叨,神色虔诚,许栀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太平州也跟着放榜。
“姑娘,放榜了,咱们直接去府学门口,应当就能蹲到姑爷。”方梨说。
出了大街,沿途两道的书生越来越多,众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许栀和的手脚有些发软,明明参加州试的并不是她,但是她还是感受到了一股紧张。
“扶着我点,”许栀和将手搭在方梨的手臂上,“有点腿软。”
方梨说:“姑娘这是紧张了?”
许栀和没否认,她喃喃说:“焉能不紧张?”
几人走了半盏茶,府学外面已经人挤人地站满了,良吉和王维熙一马当先,主动说:“姑娘在此稍等片刻,我们去看结果。”
许栀和看着攒动的人群,点了点头。
今日份的紧张,远非应天府书院食堂参选所能比拟。
方梨在旁边安慰着她:“姑娘放心,姑爷博才多学……定能……舅老爷?”
许栀和愣了一下:“什么舅老爷?”
方梨将许栀和的身体转了一个方向,“姑娘!是舅老爷!”
张弗庸背着手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气息还没有喘匀,看样子也是刚到不久。
许栀和一个激灵,连忙打招呼:“小舅舅!”
张弗庸应了一声,在她身后扫了一圈,脸色沉了沉:“陈允渡那小子呢,该不会考砸了不敢自己来看结果吧?”
许栀和愣了一下,意识到张弗庸误会了什么,连忙说:“不是的,陈允渡此行说无需我作陪,但是我担心他,今日才到府学。”
她解释完,接着问:“小舅舅也是刚到?”
不对不对,小舅舅早已经考中举人,怎么现在还过来?
听完了许栀和的解释,张弗庸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他“噢”了一声,面不改色道:“听说太平州今日放榜,我正好有空,顺道过来瞧瞧他考的如何。”
许栀和说:“你是说,从白鹿洞书院到太平州府学,顺路?”
张弗庸:“怎么?不行?”
许栀和弯了弯眉眼,露出一个梨涡:“行!当然行!就知道小舅舅最关心栀和了。”
张弗庸伸手在她脑门上点了点,“一年不见,倒是嘴更甜了些。”
“哪有,我一直很乖。”许栀和仗着和张弗庸亲近,说话也随性了起来。
她心中的着急不知不觉变得浅淡,踮脚在张弗庸的身后看了一圈,问:“小舅母和筠康没来吗?”
“都来了,不过他们坐在马车上,还需要半日功夫才能到,”张弗庸说,“我骑马过来的。”
许栀和应了一声。
榜前,良吉和王维熙竭力想要穿过人群,但前排的书生刚一退下,立刻就有书生补位上前,半天过去,两人只往前挪动了一点点。
良吉瞪大眼睛看着榜,没看清,他偏头去问眼睛还是九成新的王维熙,“你能不能看清上面写了什么?”
王维熙:“能看清……但是我不认字啊!”
良吉:“好有道理……回去就教你识字。”
旁的字可以放一放,但是“陈允渡”这三个字无论如何都要教会。
王维熙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连忙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的期间,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长啸。
正在与许栀和说话的张弗庸循声望了一眼,自顾自地疑惑:“哪里来的猴子?”
许栀和在心中品了品这道声音,脑海中灵光一现——是梅丰羽。
也只有他,会有这般气沉丹田的洪亮嗓门。
她立刻朝着声音的来源找去,但是周遭书生密密麻麻地交谈,她一时间分不清声音的来源。
张弗庸见她神情认真,跟着她一道向前望去,心中在暗自思忖。
这是陈允渡的嗓音?怎么和记忆里面有些不一样?
人群中。
陈允渡的目光仍在榜上,在中间位置,看见了梅丰羽的名字。
他正想提醒,但梅丰羽的心神完全不在自己身上,后者用力地摇晃着陈允渡的衣袖,激动到无以言表:“啊啊啊,陈允渡,你是解元啊!”
话音一落,犹如一滴清水溅入沸腾的油锅,周遭的书生和家仆都纷纷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
这就是今年的解元!
有围堵在府学门庭的富户立刻遣着家中奴仆过来,陪笑说:“小郎君,我家老爷有请。”
“小郎君小郎君,我家老爷说想和小郎君交个朋友。”
“小郎君,哎,别走啊……”
眼见着人越挤越多,陈允渡在心中默记下梅丰羽的名次,拉着他一道离开。
“我我我,我要写信告诉小叔父这个好消息。”梅丰羽还沉浸在太平州的解元是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友,整个人都笑意飘忽。
陈允渡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想第一时间告诉许栀和这个消息,告诉她自己做到了,不过估计这个时候,栀和说不定还在应天府。
喜悦只在心头蜻蜓点水一瞬,陈允渡冷静了下来,只想自己的动作快些、再快些,早些到她的身边。
“你是太平州第十七名,虽然不算差,但省试竞争更加激烈,后面几月,不可懈怠。”陈允渡对梅丰羽说。
平时听到陈允渡的话,梅丰羽必然要低落一阵子,但今日听了陈允渡的话,梅丰羽依旧满脸笑意:“解元,解元!”
陈允渡:“……”
看来今日梅丰羽是做不了事了。
他只好将剩下的话语咽回肚子中,从熙攘的人群中走出来。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陈允渡!”
陈允渡的脚步一顿,指尖蜷缩。
可能是因为太过想念,已经开始出现幻听了吗?
但幻听会不会太频繁了,他听到了不止一声,越来越近。
不止陈允渡一个人听到,梅丰羽从喜悦中回神,扯了扯陈允渡的衣袖,“哎……你有没有听到弟妹的声音?”
陈允渡:“你也听到了?”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可能是自己幻听。
但现在就连梅丰羽也听到了——
他立刻松开扶着梅丰羽的手,后者一个趔趄。
梅丰羽:“?”
陈允渡仗着身高优势,越过人群,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隔着茫茫书生学子,两人的视线在人海中交汇。
陈允渡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看见榜上名字的时候,都不曾出现周围一切都归于寂静无声的感受。
他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最后化作少年脸上的一个笑。
原来……不是幻听。
陈允渡见许栀和想要穿过人群奔向他,怕她被人群冲散,连忙抬脚朝她而去。
他离那片枫红色的衣袂越来越近,然后张开双手,将人抱在怀中。
许栀和低头蹭了蹭陈允渡颈窝,他身上一如既往地萦绕着茶味,浅淡到几乎与人融为一体。
张弗庸准备说什么,方梨连忙拦住了他:“舅老爷舅老爷,我,你,姑娘……哎呀,姑爷得了解元,你先不要说话嘛。”
“……”张弗庸头一次被方梨拦住,感觉有些新奇。
“罢了,”张弗庸轻哼了一声,“我哪会拿他怎么样?”
听着栀和一声声的呼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方梨“嘿嘿”一笑,将许栀和刚刚简短的回答丰富了一番,“……就是这般,姑娘和姑爷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啦。”
所以舅老爷你就不要打扰了嘛。
张弗庸看了一眼靛蓝和枫红交叠的衣袂,平静的语气中匿着一层不易察觉的不忿:“我都快一年没见了。”
这么说倒也没错。方梨鼓了鼓腮帮子,欲言又止地看着张弗庸。
“要说就说。”张弗庸道,“我不怪你。”
方梨实话实说:“舅老爷,你要是非要和姑爷比,那就没意思了……姑娘和姑爷是新婚夫妻,你嘛……”
张弗庸伸手在她脑门上轻叩一下。
方梨伸手抱着自己的脑袋:说好的不怪我呢!
她重新看向抱在一起的许栀和与陈允渡……姑娘姑爷,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许栀和将脑袋倚靠在陈允渡的颈窝,他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清晰可感。
陈允渡安静地抱着她,等她抬起头,才轻声问:“怎么过来了?不是说……”
“我想你了。”
许栀和说得直白。
陈允渡的后文卡在了喉咙里。
许栀和重复了一遍:“陈允渡,我很想你。”
陈允渡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怀中人依旧轻盈,腰肢似乎比之前更细了一些,这些日子,她很辛苦。
许栀和说完,微微仰面:“你想不想我?”
陈允渡抬眸看她,澄澈的眼眸中映着她的倒影。
许栀和问完,才发觉自己的问题有些幼稚。
不过幼稚就幼稚吧。不等陈允渡回答,她红唇开合,笑意盈盈:“我听到了。”
陈允渡佯装冷静,但耳根开始泛红。
“什么?”
略顿,他紧接着道:“听到了什么?”
许栀和双手抱在他的肩上,“你的……心跳声啊。”
话音落下,胸膛下的跳动越来越快,隐约有失控的趋势。
被陈允渡丢下的梅丰羽重新追了上来,见到出现在这里的许栀和,显然十分意外,他惊喜说:“弟妹,你怎么来了?对了对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许栀和朝他笑了一下,“我听到了。”
“这可真是大喜事啊!”梅丰羽目光明亮,他说,“要是小叔父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开心。”
他说完,目光看向来来往往的书生、学子以及看热闹的百姓、富户,又看看抱在一起格外显眼的两人,略带迟疑:“现在人这么多,这样抱在一起,合适吗?”
有没有注意到周围越来越多看似不经意、但实则暗戳戳的视线啊。
许栀和脸红了一下,想起现在张弗庸还在后面看着,连忙拍了拍陈允渡的肩膀,“放我下来。”
其他人的视线她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张弗庸……至少现在不能。
陈允渡心底不愿意松手。但许栀和说了,他只能依言照做。
馨香远离的一瞬间,许栀和小声在他耳边提醒道:“陈允渡,我小舅也来了。”
说完,许栀和理了理自己的衣摆,牵着他走到张弗庸的面前。
第92章 思念 “愿逐月华流照君。”……
张弗庸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两个人,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方梨在旁边哄着他:“舅老爷,咱们姑娘马不停蹄赶到了太平州,现在还没用过朝食呢。”
就算不在意姑爷,也应当心疼一下姑娘吧?
张弗庸强迫自己不去看陈允渡,只望着发髻微乱,衣摆沾了灰尘的许栀和,缓和了神色:“正好你小舅母和筠康那混小子也快到了,咱们先去客栈等他们。”
许栀和应了一声,见他转过身后在前面带路,小声地询问方梨:“这又是怎么了?刚刚不都解释清楚了吗?”
“不知道啊。”方梨摊了摊手。
许栀和略出神地看着张弗庸的背影,不过须臾,立刻又撇开了自己的想法。
她双手背在自己身后,荡成荷叶边的裙摆一下一下轻扫过她的足尖。趁着张弗庸不注意,她偏头去看陈允渡,正巧与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相撞。
许栀和本想错开视线,但不知怎地,没有动弹,她望着陈允渡,硬生生将他脖颈都看得发红。
陈允渡:“看什么?”
许栀和一脸理所应当,“很久没看见你,自然要好生看看。”顿了顿,她补充说,“看着比去的时候清瘦了一些。”
有吗?
陈允渡抬手,柔软的袖袍顺着他的骨节划落,露出净白修长的手腕,像是一截精心雕琢的玉石。
看着和来的时候一样。陈允渡扫了一眼,将袖子垂下。
许栀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还没有看得尽兴,忽然听到陈允渡凑近了自己身边,低声说:“没有。”
“嗯嗯。”许栀和随意点了点头,伸手勾起他的袖袍,像剥笋子一样将他的袖子扯下去。
陈允渡猜到她的反应,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许栀和用指尖摩挲着他的指节,他的手指干净,指甲修剪干净,看来即便一路奔波又秋闱在即,也没有忘记打理自己。
这很好。
几人走到了客栈门前停下。
张弗庸身为长辈,一进入客栈,便立刻承担了相应的责任,主动为客栈老板交谈,点菜。
许栀和正准备与陈允渡坐下,还没落座,身后忽然传出了一道声音:“慢着。”
几乎是下意识的,许栀和站了起身,有些茫然地看着张弗庸,“小舅是要等小舅母过来吗?”
“不是说你,”张弗庸对许栀和说完,才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陈允渡,“你且站着。”
陈允渡不知为何,但既然张弗庸发话,他照做,同时辅以示意许栀和安心的眼神。
他面容清隽,身量高挑,往客栈中一站,像是一棵笔挺的青松,轻而易举吸引了无数道视线。许栀和见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看来,走到张弗庸的身边道:“小舅舅,这是做什么……?看在我的面子上,先坐下吧?”
张弗庸顿了顿,颔首同意。
今日放榜的日子,越来越多的书生赶到府学外面等着结果,陈允渡刚得了解元,现在像个石柱一样站在客栈中太过引人注目。
陈允渡被应准坐下。
方梨、良吉和王维熙另起了一桌,他们密切注视着前面那一桌的动静,然后就看见梅丰羽趁着三人不注意,主动捧着碗换到了这一桌。
梅丰羽坐下后,露出如蒙大赦的放松表情,“应当不介意我拼桌吧?”
方梨摇了摇头,眼瞅着舅老爷和姑娘、姑爷明显有话要说,她的反应很淡定,还顺道介绍了王维熙。
梅丰羽咂摸了一下他的名字,笑着夸赞,“这名字好。”
好在哪里,他说不上来。但不碍事,这边气氛和乐,即便他什么话都不说,也不会冷场。
另一边。
陈允渡坐下后,张弗庸掀了掀眼皮,“你可知道为何刚刚我不准你坐下?”
“……”
陈允渡微微沉吟,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许栀和身上,她虽然正在笑着,犹如春日桃花绽放,但眉眼之间依旧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
心跳漏了一拍。
不等陈允渡回答,张弗庸揭开了一坛酒,沉声说:“刚刚栀和喊你,第十一声,你才回头。”
许栀和看着面色沉静的张弗庸,又看了一眼陈允渡,小声辩解说:“这也不怪陈允渡……我前面几声放不开,声音很小,而且当时人那么多,各种嘈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不清是很正常的……”
她说的都是实话。这是没有办法否认的客观事实。
张弗庸听完,神色并没有发生变化,看向陈允渡:“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陈允渡:“是我反应迟钝,该罚。”
张弗庸见他认错态度良好,绷着的脸色和缓了一些,他将酒坛中的酒水倒出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浅浅啜饮一口。
还是这原汁原味的米酒香醇。
他又给自己续上一杯,然后说:“既然你主动提及该罚,那……”
张弗庸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眼角眉梢都带上了一丝极为愉悦的笑,看着有些不符合长辈应该有的姿态。他伸手招呼陈允渡,对他说:“你凑近些。”
许栀和被张弗庸的眼神制止,只能看着两人小声说了什么,而后陈允渡神色如常说:“我明白了,请小舅舅放心。”
张弗庸看着他脸上毫无一丝芥蒂和不满,心底由衷闪过一抹满意,尤其在陈允渡已经取得太平州解元的情况下。
少年玉质华章,还未弱冠,自身气质已然浑若天成。现在又中了解元,前路一片光明灿烂……最难得的是,他初心不改。
张弗庸在听到解元是陈允渡的时候既高兴,又担忧,高兴栀和眼光好,陈允渡非池中物,又担忧陈允渡也学那薄情寡义之人,一朝功名在身,忘却身边人。
许栀和是三姐姐唯一的骨血,她能够陷入开怀,但张弗庸不能。
哪怕不要这个前程无限的外甥女婿,张弗庸也绝不希望许栀和过受委屈的日子。
不过言辞只是上嘴皮碰下嘴唇,真假做不得数,张弗庸也没打算现在逼着他立誓,也不打算继续让眼前本该久别重逢和金榜题名之喜的两个小辈被他坏了心情,笑着说:“行了,吃饭吧。”
许栀和看见张弗庸动作极快地擦了擦眼角,然后连饮了三杯酒。
见到此景,就算先前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也差不多猜出来了。
要是身旁的少年已经变心,方才张弗庸的一系列举动,毫无疑问会惹恼他,在明确知道也许会得罪解元的情况,张弗庸依旧牢牢站在许栀和的身边审视着与她相伴之人——但凡出现一丝变数,说不定张弗庸就会直接带着她离开。
那么张弗庸特意从白鹿洞赶到府学,是不是也想着给她撑腰呢?
张弗庸没说,他大口吃着饭菜,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偶尔眉梢稍动,像是在心中酝酿着稍后见到了汤娘子如何与她说。
许栀和眼眶有些发酸,伸手去碰他的酒坛。
张弗庸虽然像是在走神,但是反应极快,几乎是在许栀和伸手的刹那立刻拦下她:“你年纪还小,喝什么酒?”
许栀和:“……我今年十八岁啦。”
“哼——”张弗庸正准备说什么,脑海中忽然想起三姐姐在许栀和这个年纪,腹中已经有了许栀和。
十八岁,确实不算一个小孩的年纪。张弗庸迟疑地将自己的手从酒坛上面移开,然后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十八?就算你二十八,在我眼底也是个小孩儿。”张弗庸毫不客气地说完,说完,又像是怕自己喝酒勾起桌上其他两人的兴致,随手将喝了几口的酒坛递给旁边的良吉,“诺,你们喝。”
良吉:“?”
说着说着,隔壁桌突然变成小孩那桌。
许栀和也只是一时情绪到了,本身对酒水并无它意,见张弗庸一本正经说着她还是小孩,也没有闹着要喝。
陈允渡站起身,盛了一碗汤放在许栀和的身边。
他不知道是从哪里学到手艺,汤勺沉到底后,沿边缓缓抬起,一勺子下去,半碗骨头都进了许栀和的碗中。
手很稳。许栀和拨弄了一下碗中的骨头肉,小声提醒陈允渡,“也给小舅盛一碗。”
张弗庸:“……用不着。”
他看了一眼自己没吃几口,全程围着许栀和转的陈允渡,忽然觉得自己当真是脑子抽了,才会突发奇想考验考验他的真心。
他对待汤昭云都未必能做到这般细致入微。
张弗庸想捧着碗一道去隔壁桌,但隔壁桌四人已满,他只好悻悻坐回去,一边吃菜,一边偷偷打量着陈允渡的动作。
……当年他和外甥女的婚事,自己可是出了大气力的,现在偷偷学一点东西,不过分吧?
日头越升越高,来府学看榜的书生也越来越多,有书生神清气爽,也有书生失魂落魄。
几人加快了动作,吃饱喝足后,在客栈伙计的指引下走到客房。
将几个小辈送到住处后,张弗庸起身去接汤娘子和张筠康,他一离开,本还略显局促的气氛顿时松泛起来。
许栀和向陈允渡介绍了一遍王维熙。
陈允渡顺着她的话语看向王维熙,后者忽然觉得自己一张嘴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结巴道:“姑、姑爷好。”
真是奇怪,明明两人的年岁差不多,但面对陈允渡的时候,他的内心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紧张与无措。
陈允渡神色如常,微微颔首:“嗯。”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嗯”字,但王维熙却好像听到了天籁之音,他匆匆说了几句话,转身和良吉、方梨一道离开。
关上门后,王维熙悄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和旁边的两人说:“姑爷还未弱冠吗?”
“对啊,”良吉说,“比我还小些。不过维熙不必担心,主家人很好说话……不对,你们怎么都喊姑爷,只有我一个人喊‘主家’?”
方梨歪了歪脑袋,“不如加入我们?”
良吉动摇:“容我想想。”
他们离开之后,陈允渡目光落在在旁边静默无声的梅丰羽身边,语气平静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梅丰羽浑身哆嗦了一下,回神左顾右盼,才发觉原先的那几个人都离开了。现在房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此。
眼前的景象当真眼熟。梅丰羽试图勾起陈允渡的美好回忆,“也无妨啦。之前大相国寺杏花游那次,我们相处的也很愉快不是吗?而且今日我可是一眼就看见了陈允渡的名次,都没来得及看自己的……”
“十七。”陈允渡说。
梅丰羽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他本就不是为了刻意问自己的名次,自然也无所谓名次高低,且陈允渡名字在最开始,不光是他,想来大多数看榜的书生第一眼望过去的,都是他的名字。
“还没午时,现在回去歇着为时尚早。”梅丰羽大咧咧地在这边坐下,“我先在这儿小坐一会儿。对了弟妹,这一路上我和陈允渡……”
许栀和对两人一路上的见闻十分好奇,闻言,连带着想问陈允渡刚刚张弗庸留下他说了什么的心都收敛了,转而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梅丰羽受到了鼓舞,抿了一口茶水后,学着茶楼中的说书先生一拍桌面,他“嗷”了一声,揉了揉自己被拍得通红的掌心。
许栀和:“无碍吧?”
梅丰羽将自己皱在一团的脸重新倒饬平整,故作洒脱道:“不碍事。”
他望着坚硬的桌面,到底没舍得伸手拍第二次,转而叙述起了两人的经历。
两人的经历稀疏寻常,和万千归乡赶考,或者从县乡赴往府城赶考的书生并无不同,一路上除了夜间休息,大部分时候都是与书为伴。
在船上的时候,他甚至看见了有一个书生抓紧光阴查缺补漏。原先那书生本不晕船,子夜时分突然呕吐发热,被担下了船舱,也不知道后面有没有赶上。
除了这一件小插曲,还有另一件事。
从船上下来后,两人正准备租马车到府学周围,但临近秋闱,渡口附近的车行生意兴隆,一架马车都没剩下。
后来有个车行掌柜说:“马车是没有了,但驴车还有一架……就是吧,赶路比马车慢些。两位小郎君若是不介意,可五百文一天租给二位。”
有总比没有好。梅丰羽和掌柜道谢,乐观道:“驴车虽然慢,但胜在路上平稳。正好有利于我们两个读书。”
掌柜笑:“有此心,无事不可成。”
两人坐在露天的驴板车上,行进的时候需要抬着腿,否则就会拖到地上。从渡口到府学有一段乡野小道,一路上茂密的草茎划过两人的脚踝。
“这里还算一切寻常,”梅丰羽说,“到了村子里,有一个婆婆伤了腿脚,借问能否驴车捎带一程,弟妹,你猜怎么着?”
许栀和:“你们带上了她?”
“错了。”梅丰羽在胸前双手交叉,“陈允渡直接做好人好事,跳下了驴车……哎!你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他看向陈允渡。
“跳下驴车?”许栀和略微诧异。
陈允渡被两人注视着,不确定地朔:“大抵是府学不远。”
“是吗?”梅丰羽挠了挠脑袋,“你是这么说的吗?不过大差不差吧。可弟妹你知道吗?那个乡子到府学还有几十里路,他从刚过午时走到了夕阳西下,第二日就入了府学坐考……当真惊险!也当真精力充沛!”
说完,他仰头一叹,“还是年轻人根骨好。”
许栀和提醒:“梅郎君只比允渡年长一岁。”
怎么说的如此沧桑?
陈允渡:“当时没想别的,婆婆腿伤严重,且驴车位置不大,连带着车夫和陪伴婆婆同行的年轻人,车上坐不开……至于第二日的州试,我相信能走到。”
梅丰羽啧了一声,伸手一巴掌拍在陈允渡的肩上,“你是意气风发无畏前路了,害我担心了大半日。”
陈允渡说:“有甚不放心的,我向来不做没把握之事。”
许栀和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眸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梅丰羽的话密集,陈允渡的话稀少,通常情况下,每十句话里面才能听到陈允渡偶尔一两声回应。
不过话不在多,够用就行。
陈允渡见他滔滔不绝,大有回顾这数日来食不能安、寝不能寐,平淡中带着波折经历的趋势,淡声打断道:“你不是说要给小叔父写信吗?还不去?”
梅丰羽的话戛然而止,他用力一拍脑门,“怎么忘了这件事,除了小叔父,还有父亲和兄长。陈允渡,我不与你说了,你有什么要说给他们的没有?”
不等陈允渡开口,梅丰羽紧接着道:“罢了罢了,迟早要见面,你们到时候相聚甚欢,忽略我即可。”
他说完,利落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房中陡然安静下来,陈允渡倒了一杯清水放在许栀和的面前,然后在她对面坐下,说起这一路上的见闻。
从梅丰羽那里,许栀和已经知道两人一路上发生了什么,见陈允渡主动从自己的视角说起,她眸中依旧装着满满的期待。
比起梅丰羽刻意营造的波澜起伏,精彩纷呈,用陈允渡的话来说则更加趋向于平静和岁月静好。
他的记忆很好,连从渡口下来的时候,惊起的雁群,落日的残霞,上上下下搬货的船工……以及余晖中结束一整日辛劳忙碌的行人归乡都说得一清二楚。
在他的口中,归乡秋闱安静的像是一首诗。
“从驴车上下来以后,可以闻到附近村庄中传出的稻谷香气,田中只剩下刀割过的茬根。偶尔有蟋蟀跳起,转眼无踪,至日暮,星辰漫天,灿若……”陈允渡微顿,抬眸看向许栀和,“你的眼眸。”
许栀和怔了一下。
陈允渡是在说,她的眼睛像星辰吗?
“怎么突然提我?”许栀和耳尖微红,故作不在意道。
陈允渡的嗓音清冽,干净,叙述的时候赤忱又专注,见许栀和红了耳尖,心念微动。
他起身,在自己的行囊中找了一幅画,展开。
画上是八月十五的月亮。
从视角看,像是一个人躺在及脚踝高度的草地中,双手越过头顶交叠,头枕在上面望着月光流转。
陈允渡不常丹青,但去年中秋的时候她就知道,除了诗文,陈允渡的画作也极其出色。
许栀和伸手摩挲着画面,抬眼看他:“送给我的?”
陈允渡“嗯”了一声,垂眸注视着她。
有风自窗户中吹进,勾起他被束在背后的长发,几根发丝在他肩上飘扬,晃动人的思绪。
“儿时和梅公学习,曾读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彼时不知其意,那夜忽然顿明。”陈允渡说,“你教会了梅公都没能让我理解的诗句。”
许栀和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看他眼含笑意,平静又坚定地说。
发愣期间,陈允渡俯身,在她眉心落在一吻。同时在心中低声嗟叹——从前诗文称月为望舒,只当此意象常见亦风雅,后来极目远眺,千江山色,月影流光,皆系她眉眼。
他曾想,若是栀和愿意为月光心动,哪怕一瞬,也心满意足,现在他更为贪心,更希望她不止为月光沦陷。
许栀和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略带凉意的吻,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陈允渡询问地看着她。
许栀和说:“我怕我这句话讲出来煞风景。但是不讲不快,陈允渡,你和小舅舅说的惩罚,不会就是这个吧?”
空气静默了一瞬。
许栀和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地猜对了,一双水润的杏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还真是?”
“讲述沿途见闻是,”陈允渡说,“画作不是,思念不是,吻你不是。”
他一连用了三个“不是”,像是生怕许栀和会错意思,他顿了顿,继续道:“吻你,是因为忍不住。”
刚刚他们一直站在一起,这幅画只能是陈允渡之前就落笔的,至于眉心的吻,事发突然,许栀和愿意相信他的说辞。
不对,即便陈允渡什么都不说,她也相信。
许栀和心中雀跃。
还有什么比月圆之夜,她遥望月亮思念之人也在思念着她更加美好的呢?
她忽然伸手抱住了陈允渡的腰,用力扑入他的胸膛。
几乎是下意识地,陈允渡张开了双臂,牢牢将她抱在怀中。
“怎么了?”
陈允渡的嗓音有些沙哑。
许栀和摇了摇头,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慢声道:“纵使千里,亦觉咫尺,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陈允渡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许栀和为什么说这句话。
第93章 明锐 “这样,可以吗?”
陈允渡正准备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低声交谈。
女声略显轻柔,像是犹豫,她轻声说:“现在直接推门进去,会不会扰了人?”
另一道男声则显得无拘无束,笑道:“娘子放心,接你的时候他们刚刚吃过朝食,现在应该正在房中谈天,不碍事。”谈天,自然是谈着这些日子的沿途见闻。
但推开的门的,并非是两人当中之一,张筠康刚走到二楼,见父亲指明了方向,立刻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门扉。
“姐姐!”张筠康推开门。
许栀和与陈允渡在听到门口人声的一瞬间就分开了,她的脸上还微微泛着红。
“筠康好似比去年又长高了一点?”许栀和笑说。
“不是一点,是整整半尺!”张筠康纠正她。
张筠康自来熟地走到许栀和的身边紧紧黏着她,目光扑闪扑闪,像是山野晨光中奔腾不休的鹿,他攒了一肚子话想要告诉许栀和,但是还没开口,身后便响起了一道声音。
“在家时候,怎么教过你的?”汤昭云的嗓音柔和温婉。
张筠康咧开的嘴角一僵,然后松开了手,后退两步上下打量了一圈陈允渡,然后说:“姐夫好。”
陈允渡对他还有印象,迎亲那一日,张筠康从屋内跑到门外,他略颔首,转而看向张弗庸和汤昭云,“小舅,小舅母。”
和张筠康一样,这也是汤昭云第一次近距离的打量眼前的少年人。他身量颀长,眉眼清隽,衣衫整洁,说话的时候微微俯身,免去汤昭云抬头才能与他说话的困扰。
不说别的,单论他的外貌和礼仪,就让汤昭云心生好感。
她仍旧微笑着:“都是自家人,拘着礼做什么。坐下说话。”
张弗庸落后一步跟在汤昭云的身后进去,张筠康坐在许栀和的身旁,其余四人每人一个方向落座。
屋中放的是温水,陈允渡起身一一将茶杯斟满,放在几人面前,就连在旁和许栀和说着悄悄话的张筠康面前也被放了一杯。
原先对这个姐夫还没什么兴趣的张筠康倏忽睁大了眼睛,旋即快乐地探出手接过茶水,像一个小君子一般坐在许栀和身边。有时候让一个孩童感到被重视,就能轻易得到他的喜欢。
陈允渡倒完茶水,最后落座,期间张筠康频频打量他,想起父亲接他们时候说的话,眉眼笑得更加弯弯。
解元姐夫,这要是说出去,在白鹿洞书院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汤昭云浅呷了一口茶水,出声道:“来的时候弗庸与我说了,说是允渡这次得了头名……”
张弗庸回神,说:“头名是很不错,但是不可懈怠,仍需努力。”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汤昭云睨了他一眼,“你当初中了第六名,赴往汴梁参与春闱,还不是铩羽而归。”
张弗庸没想到自己只考了第六就这么突然地被汤昭云揭开,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但旋即,他立刻端正了神色,一本正经道:“我也正是因为有过经验,才能以身作例,和允渡提点嘛。”
汤昭云:“……”
顿了顿,她说:“亏得你好意思说。”
张筠康挺直的脊背还是弯了下去,他默默看了一眼浑然不察的父亲,又看了一眼神色颇为无语的娘亲,最后绷着小脸埋在茶杯中。
许栀和想笑,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看过张弗庸不为所动的神色,又偏头去看陈允渡。
陈允渡好像笑了,但众人望过来的时候,他顷刻敛去了自己唇角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然后声音朗润道:“允渡受教。”
面对妻子和外甥女的笑意张弗庸尚且可以忍受,但看见陈允渡一怔、张筠康更是整个人都埋到茶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在笑是不是?我问你是不是?还有张筠康,你抖什么?”
陈允渡也没想到自己细微的举动会引起张弗庸的注目,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汤昭云道:“分明是你自己说话招笑,现在倒是会捂嘴不让别人哂笑,当真没见过你这般独断之人。”
张弗庸被说愣了,他干巴巴道:“我?我没有?我哪里独断了?”
汤昭云没理会他,自顾自接着道:“再者允渡只是十九岁的少年,遇事可喜、可悲,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也莫要说允渡了,我且问你,明年的春闱,你可准备好了?父亲说的那些策论,你都看完了?倒不如现在趁着与允渡同行,好好与他交流一番。”
张弗庸瑟瑟发抖:“娘子莫说了,我吃过就去看书。”
汤昭云等张弗庸不再板着一张脸,脸上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这才对嘛,一家人在一起,作甚要将气氛弄得雷雨交加?而且允渡夺得解元,可是大喜之事……对了,说起此事,你在路上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什么话?”张弗庸和汤昭云对视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道:“对对对,这么一打岔,险些忘记了。”
张弗庸正了正神色,收敛了脸上的其余表情,认真说:“刚刚我去接你小舅母和筠康,在路上看见了许家之人。”
话音一落,场上安静落针可闻。
“许家?”许栀和略顿,说,“是许应樟?他今年下场……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是都来了?”
“是他,应当只有他一个人在。”张弗庸说,“你也记得许县令和吕大娘子的性子,区区庶子秋闱,他们哪愿意舍得花费时间精力一道过来?”
许栀和:“小舅说的是。对了,他考中没有?”
张弗庸正等着许栀和问这句话,闻言,他露齿一笑,“我瞧了榜,没见着他的名字。”
那就是没上榜。
许栀和眨了眨眼睛,对这个结果说不出有什么感受,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偏头对陈允渡说:“当时我还曾向你借书与他,你还记得吗?”
陈允渡听着她淡淡的语气,眼睫微垂,像是极轻地笑了一声。
当时还不清楚栀和在许家的关系,现在知道了始末,他心疼之余,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句话很不君子,所以他选择凑近许栀和的耳边说:“今岁太平州秋闱主考岳阳地政,梅公亲笔注解在上,他都不曾理解?”
许栀和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层淡淡的嘲讽。
“嘘。”许栀和说,“他每日愿意放在书上的时辰,也就那么一点,你还能希望他怎样呢?”
不是在怨怼自己非嫡,就是在钻营日后远大前景,向学之心,只为实现他心中将人踩在脚底的愿望。
只能说他落到现在的下场,不枉其他学子多年苦读。
张弗庸凑耳朵靠近,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刚一有所动作,就被汤昭云伸手拦了下来,“人家小夫妻说话,你凑上前,作甚?”
“我就是好奇嘛,好奇。”张弗庸说。
小声耳语了几句,许栀和伸手拉起陈允渡微凉的手指,重新看向张弗庸。
他们的小动作在桌底下进行,张弗庸并未看清,他喝了一口水,紧接着道:“这人不提也罢,不过他知道了,估计要不了多久,许县令和吕大娘子就该知道了。这件事对你们来说,可算不上好事。”
陈允渡伸手将许栀和的手牢牢环在掌心,微微用力,然后回眸看向张弗庸,“小舅毋须担心。”
许栀和不喜欢这些蝇蝇苟且,他承诺过,不会让这些琐事侵扰于她。
张弗庸看着他。几乎是在一瞬间,陈允渡褪去了面对许栀和以及他们时才会露出的谦逊和温柔,露出了少年常见的尖锐锋芒。深密的眼睫盖去他漆眸中的神色,叫人捉摸不透。
他依旧是坐在那里,气定神闲。眉宇间依稀可寻觅稍许青葱,但已然褪下了稚嫩天真,五官比起初见那时的青涩变得更加轮廓分明,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是了。张弗庸的指尖微微一顿,即便看着再无害,他也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况且又是一个刚刚取得了解元挂冠的少年……表面上表现的不争不抢,但实际上,何曾放任自己落于人后?
金明池诗会那次许栀和写信回来,他已看得分明,前三回逊色,便能彻夜不休改动心绪,夺得最后一场的魁首。
张弗庸将还准备脱口而出的提点咽回肚子中,转而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陈允渡轻应了一声。
许栀和也察觉到了陈允渡心绪的波动,但一想到这份心念因她而起,便又放松了。她任自己的手被陈允渡牢牢握在掌心,然后看向张弗庸和汤昭云,“对了,小舅舅和小舅母,你们此番过来,后续行程如何打算?”
汤昭云眼含笑意,单手支着自己的下巴,脸上透出一股如桃花绽放一般的红润。若不是站在旁边的张筠康和她长得有五分像,任谁都会觉得她还只是豆蔻少女。
“怎么,还没有相处几日,便觉得我和你小舅舅碍事了吗?”汤昭云逗她。
许栀和的手被人抓着,只能通过自己晃动的脑袋表达自己绝无此意。
“小舅母明鉴,我绝无此意!”
汤昭云说:“那可说不准,你们好不容易才见面,怕是我们现在这儿坐在都多余。哎,不是说还有其他人在吗?怎么只剩下你们俩个?”
许栀和的脸色越来越红,但心知肚明汤昭云并无恶意,因此只是安静地听着。
汤昭云终于收敛了玩闹之心,转而问起他事,许栀和长舒了一口气,道:“良吉和维熙早时饮了几杯酒,现在醉了,方梨晕船,在房中歇息,至于梅郎君,他大抵正在写家书。”
“原来是这样。”汤昭云点了点头,然后说,“你小舅舅挂念你,和向书院请了一月时间,路上已然用去十日,加上回程,满打满算只能与你们相处十日。”
许栀和:“太匆促了。”
汤昭云道:“毕竟明年春闱在即,你小舅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着急。现在见到允渡这般出色,只怕更着急了——”
“娘子,说话归说话,可以先不提我吗?”张弗庸默默喝着茶水。
“好,不说你。”汤昭云说,“总之,某人想着不在小辈面前丢脸,于是某人一路上勤加读书,卯足了劲儿要考中呢,只是苦了我和筠康,在马车上连大声说话都不能。但某人心怀凌云志,我们身为妻、子,也不好说什么?允渡,你在家中会不允栀和说话吗?”
这话是问陈允渡的,但她的眼睛却看向了许栀和,后者一凛,悄悄打量着张弗庸的神色,声音迟钝地说:“允渡在家中时日不长,素日会去梅公府上,回来也大多夜幕……”
汤昭云:“原来是这样。这十日时间,应当是要去和大兄、二兄说一声这个好消息。栀和,你也回去拜见一下大舅二舅?”
许栀和说:“自然要拜见的。”说完,她看向陈允渡,“母亲那边……”
张弗庸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就连着汤昭云都怔了一下。
张三娘子早逝,什么母亲?
不过瞬间,他们又齐齐反应过来,除了已经故去的张三娘子,现在还有陈允渡的家人。
看样子,陈家的人都很好说话。张弗庸怔愣过后,鼻尖蓦然一酸,半是高兴,又半是惆怅。
“……”陈允渡凝望着她振动的眼睫,以及理所应当的笑颜,心潭上忽然飘落一片树叶。
树叶虽小,但潭水深幽平静,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扩散蔓延到整个水面。
许栀和恍若不觉他的失神,桌下握在一起的手微微晃动,试图勾回他的神思,“母亲那边,晚些去?”
陈允渡的嗓音略微沙哑,温声说:“好。”
许栀和便笑了:“那好,咱们先和小舅、小舅母一道去拜见大舅、二舅,然后送别小舅舅,咱们去见父亲母亲,然后回汴京城。”
张筠康安静了半响,听完许栀和的话,连忙举手:“还有我还有我!”
“说错了,咱们先和小舅、小舅母和筠康一起去,”许栀和更正了自己的说辞,忽闪着眼眸看向陈允渡,“这样,可以吗?”
陈允渡点了点头。
张弗庸在旁边看着两人的对话,心中有些不满……栀和这般率真明媚,偏生陈允渡像个哑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中看不中用。
“行!既然你们商量好了,等待会儿午饭我再来找你们。”张弗庸喝饱了水,打了个嗝儿,准备带着妻儿先去看一眼晚上的客房,出门后小声与汤昭云耳语。
汤昭云也没笑他,纵使陈允渡千好万好,但在张弗庸的眼中,是远不及自己的亲外甥女的,她深为理解。
今日交谈下来,陈允渡进退有度,许栀和看向他也全然信赖,她心中只盼着两人越来越好。
“行了,你也别挑剔了,”汤昭云说,“再者说,你不觉得明锐不可挡的少年为她收敛满身芒刺,也很好品吗?”
至于私底下无人的时候两人会怎样相处,就不是他们现在能探知的了。
张弗庸想了一遍她的话,遂乐:“好像也是。”
只可惜方梨已经宿下。否则定要从床榻上爬起来,朝着两人比一个大拇指。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隐约还能推开门发出的吱呀声。
等到又传出一声——是合上门的声响,许栀和才彻底放松,她看向一旁目光仿佛黏在自己的陈允渡身上,“有点疼。”
她用下巴示意两人交握的手。
陈允渡松开她,但也并没有完全松开,他低声说了一句“抱歉”,但漆眸中丝毫看不出来他要改变的决心。
这个力度正好,许栀和没再说什么,而是随他去了。
她在还在脑海中消化许应樟也到了太平州参加秋闱,并落榜的消息,然后推测许府会作何反应……许县令大抵是极其生气的,怒斥许应樟不争气,吕大娘子大抵是心中高兴但面上装成一派贤良大度的表情,宽慰着他年岁还小,日后定还有机会,然后私底下劝诫许大郎一定要把握春闱,狠狠扬眉吐气……
她思索期间,忽然感觉肩膀一重。
飘散的思绪如同见了阳光的弥漫白雾,她回过神,看向忽然将下巴抵在自己肩头的陈允渡,“怎么了?”
陈允渡的脖颈常年被衽襟覆盖,此刻偏头,露出一截,犹如玉石雪色,几根发丝盘落其上,带着一股无端的潋滟。他松开交握的双手,转而将她的腰肢揽在怀中,像一只温驯、毛发柔顺的大兽。
第94章 烤鱼 “那可不成,我舍不得。”……
许栀和怔了一下,偏过头去看陈允渡的神色。他正闭着眼,密实如鸦羽的睫毛在他的眼窝投下一小片阴影,往下看去,他眉骨深邃,鼻梁高挺,唇色红润,发丝从肩头微微拂落,在吹进窗棂的风中轻轻晃动。他的手环在许栀和的腰上,虚虚实实地环着,呼吸节奏平缓。
“困了吗?”许栀和伸手将他的发丝勾到耳后,在他的眉峰上轻轻抚摸。
她虽没有亲身经历,但也曾经听闻过科举考试的时候,书生被关在贡院,门锁一落,几日不得出,期间很是辛苦。
陈允渡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依旧闭着眼睛,动作微不可察地嗅闻着许栀和身上浅淡的桂花香味,像是对身处的环境极其自信,他低低从鼻腔中发出一道“嗯”声,轻飘飘。
许栀和被他像八爪鱼一样牢牢抱着,想要扶他到床上躺下都做不到。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好让自己坐的更加舒服一些。
没一会儿,膝盖上传出了沉稳的呼吸声,有规律的一起一伏。
许栀和见他睡熟了,倒是难得见到他这般不设防的状态,她轻声喊了两声他的名字,见他没有反应,于是俯身望着他的眼睫,一根根地数过去。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声叩门后,被人轻轻推开,是已经恢复了活力和精神的方梨。
方梨打眼一看只瞧见了坐在桌前的许栀和,再定睛一看,见到正睡着的陈允渡。
许栀和从正在数眼睫的活动中回过神,她抬眸看向走进门的方梨,伸手在唇边比了一个“嘘”。
方梨点了点头,将大咧咧想要脱口而出的话紧急咽了回去,转而压低声音说:“姑娘,已经午时了,舅老爷已经点了饭菜,现在过去吗?”
许栀和看了一眼睡梦中的陈允渡,微微摇头,“稍后吧。小舅母和筠康远道而来,让他们不必等我。”
方梨应了一声,准备退出房门的时候,忽然道:“姑娘,要不要帮你将姑爷挪到床上去,这样坐着,你腿会不会酸?”
“还好,”许栀和神色淡定,大腿以下已经麻了,现在没什么感觉,“他应当睡不了多久。”
方梨便没再说什么,离开的时候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客栈的房间并不隔音,方梨出去后和良吉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几句后又渐渐远去。
等室内重新归于静谧,许栀和重新垂眸看向陈允渡……刚刚数到多少来着?这么一打岔,她都忘记了。
许栀和只好作罢,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袖子顺着她的动作垂落,在臂弯形成一堆褶皱,另一只手拿起一个刚刚喝过水的茶杯细细打量,秘色的茶杯上并无花纹,杯底有些粗糙。
房中太安静,连带着楼下传出的击节声、吆喝声都成了一种助眠的声响,许栀和的意识越来越昏沉,朦胧之中,也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梦中。
撑着下巴的左手歪向一侧,许栀和蓦然惊喜,右手的茶杯翻到地桌面,即将滚到地上的时候,许栀和手疾眼快,伸手接住了滚落的茶杯。
那一刻她心紧紧提起,又猛地放下。
重新被放正的茶杯泛着一层莹润的光泽,许栀和为刺眼的光目眩一刻,她伸手挡了挡自己的眼帘,才发现日光开始渐渐西沉。
陈允渡缓缓睁开双眼,刚睡醒的眼睛还有些懵懂,不过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看见伸手挡光的许栀和。
许栀和注意到他微小的动静,低头看他:“醒了?”
“嗯,”陈允渡坐直身子,目光落在许栀和的身上,刚睡醒的喉咙带着缺水的沙哑,“已经过了午时了?怎么不叫醒我?”
一个多时辰,她腿都该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搭在许栀和的双腿上。
许栀和往旁边挪了一下,但腿弯现在还是麻的,没挪动。陈允渡见她蹙眉,俯身蹲在她面前,轻柔地帮她按揉着双腿。
许栀和说:“看你睡得熟,就没喊你……其实还好,腿也不是很酸……啊!”
不知道他按到了哪个位置,许栀和尾椎骨一激灵,一股难言的酸爽直冲天灵盖,几乎是一瞬间,她鼻子就泛起了酸意。
陈允渡放轻了自己的手指,抿了抿唇,“忍一下,很快就好。”
那股酸爽过去之后,许栀和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腿,本失去知觉的双腿重新恢复了感知。
“我好像好了,”许栀和晃了晃自己的双腿,剔透莹润的眼眸中带上一抹笑意,“小舅和小舅母已经吃过,你现在饿不饿?咱们去吃一点?我好像有点饿了。”
陈允渡自己对进食没什么兴趣,听完许栀和的一整段话,扶着她站起身,“下次直接喊醒我就可以。”
许栀和说:“那可不成,我舍不得。”
她语气坦荡,嗓音中带着鲜果般的脆甜。
陈允渡扶着她的动作一僵,这般勾人心弦的话,却用这般理直气壮,认真坦率的语气说出来,叫人无从招架得住。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言辞匮乏,笨嘴拙舌。
许栀和被扶下楼。此刻已经过了饭点,堂中的人不算多,老板娘和店小二正倚靠在柜子旁边说着话,言谈之中是今日只在旁人嘴里听到的解元。
店小二说:“解元肯定是在府学门前的,晨间有不少人听到了解元到了,只是不知道现在住在哪儿。”
老板娘说:“说不准是自己在府学旁边有宅院,无需住在客栈。”
“老板娘说的是,”店小二点头,微顿,他放轻了自己的声音小声和她说:“听闻今年的解元年岁不大,是个精彩绝艳的少年人……”
老板娘被勾起了兴趣:“怎么说怎么说?”
旁边一直沉默的老板突兀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堆着笑容看向走向他的陈允渡:“这位郎君要些什么?”
“排骨汤面,分成两碗装,外加一碗煸炒菘菜。”陈允渡嗓音清润。
老板连忙应了一声,转身掀开帘子转入后厨。
老板娘嗑瓜子的手一顿,扯着店小二问:“解元有多好看?比这郎君好看吗?”
店小二瞧着陈允渡目不斜视地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咂摸了一下道:“好不好看不知道,但是这位郎君已有妻子,老板娘还是关注一下老板吧。”
“看一眼罢了,又不做什么。”老板娘低声嘟囔了一句,但到底听进去了店小二的话语,转身去后厨看自己能否帮得上忙。
许栀和安心地坐在长板凳上,她从筷子筒中取出两双筷子,见陈允渡过来,将其中一双递给他。
“现在已经过了午时,再有两个时辰不到就到了晚食时间,不要点多了。”
陈允渡接过,在她对面坐下,“没点多。”
两人等了一会儿,店小二端着两碗面条过来,放在两人的桌前,“煸炒菘菜还需要一些时间,两位稍等片刻。”
许栀和笑着与店小二道谢,然后小口小口、但并不算慢地开始吃面。
青花海碗里面的排骨汤呈现出一抹奶白色,沿着碗沿浮一圈油星子,是文火慢炖肋排析出的脂髓。手擀的面条在沸水中两滚后捞出过冷水,吃在口中正劲道。
菘菜上桌,许栀和夹了几筷子菘菜放入碗中浸泡,等菜叶包裹住排骨汤,入口一片鲜香。
在后厨帮忙的老板娘出来后,乍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卷,屋内光线浮沉,漂浮着流萤般的细碎光点,热汤白雾袅袅中,一碗汤面,两人对面而坐,吃得快意,仿佛散发着淡淡剔透的华光。
她心中忽然有些触动,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店小二看着她欲言又止,有心提醒她老板还在旁边幽怨看着,但又怕被老板娘训斥。
最后他忍不住轻咳一声,磕磕绊绊地说了一番自己的建议,老板娘瞪了他一眼,“乱想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画面好看,光是瞧着,就能多吃两碗饭。要是他们愿意多住一段时日就好了。”
……
被暗中能多留一段时日的许栀和一行人第二日一早付清房费,和张弗庸一道起程去大舅和二舅家中。
张弗庸起了个大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去了府城的车行订了两架马车。
水阳县离府城不算远,一日功夫绰绰有余,不过众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急着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
转眼间又到秋日,沿途路上有成片的鱼贩虾贩,还有活蹦乱跳的螃蟹,许栀和期间也下来瞧了一眼,蒲筐里面装着满满一箩筐的白米虾,柳条枝子上串着还在翕动鱼鳃的肥美乌鳢,张弗庸目不暇接,边走边停,买了鱼虾螃蟹不说,还买了一只可以用来盛水的木桶。
汤昭云在旁边看得发笑,“你既然买了这些东西,就该想着分开装才是,你瞧——”
她话语刚落,张弗庸低头瞧了一眼,只见入了水的乌鳢重新恢复了凶猛生机,几个吞吐之间,就有几条小鱼翻了肚白。
张弗庸面色讪讪,一个手刀下去,利落将乌鳢拍晕,转而对许栀和说:“栀和还没尝过小舅的手艺吧?小舅做的烤鱼,可是白鹿洞一绝。”
许栀和乖巧道:“那我们算是有口福了……”
话音未落,张筠康扯着许栀和的袖子要她低头,然后附耳在她身边说:“爹爹自封的。”
许栀和:“那……好吃吗?”
“唔,”张筠康沉吟了一会儿,评价道,“勉强入口?也不尽然,爹爹的水平不准……若是盐巴放得适度,滋味尚可,可若是……那便只剩下苦涩咸味了。”
“啊?”许栀和悄悄看了一眼张弗庸满脸的笑容,“那怎么还让小舅来?”
她记得陈允渡和梅丰羽都是会做烤鱼的,若是小舅水平不定,倒不如叫旁人上。
张筠康缩了缩脖子,“姐姐你敢和爹爹说吗?你看他这副要大展身手的样子,是我们能劝阻的吗?”
许栀和:“……”
那还是算了,一顿饭而已。
众人在湖边停驻,正好也到了午时,张弗庸指挥良吉和维熙生火,自己将被手刀拍晕的三条乌鳢认认真真剥腹去内脏,动作有条不紊,看起来像模像样。
均匀抹上盐巴的鱼被柳条串起,架在火上熏炙,趁着这会儿功夫,张弗庸又在水塘边翻翻找找,找了一块宽大又略薄的石板,搭了一个简易的灶台,上面放着虾米和螃蟹。
大抵是话已放出,张弗庸绷着神色,发挥了超乎寻常的水平,张筠康原先十分抗拒,但见众人神色不像作伪,也试探着咬了一小口。
他的眼睛蹭地一下变亮,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弗庸,
张弗庸忙完一圈,即便肚中空空,但是仍旧没什么吃饭的欲望,见张筠康眼睛发亮地看着自己,心情前所未有的畅快,他摇头晃脑道:“你爹爹我手艺不错吧。”
张筠康:“爹爹,你教教我,我也想学。”
张弗庸说:“好说好说。筠康啊,你是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家中贫苦,连这样的鱼都吃不上。想要吃上这样的鱼……”
张筠康期待的目光一下就熄灭了。他出生后大部分时间居住在外祖父家中,外祖父是白鹿洞书院的大儒生,在当地颇有名望,他很难从父亲的描绘中想象衣不能暖,食不果腹的日子。
“爹爹又来了……”张筠康不动声色地离远了一些,见姐姐身旁坐满了人,只好凑到了汤昭云的身边,小声与她抱怨。
但一路上对相公多为直言的汤昭云此刻却温和地看着自己的相公。
梅丰羽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快速吃完,见汤昭云和张弗庸靠在一处,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他对陈允渡与许栀和说:“我现在要回老宅,就在这儿与你们分别,等你们转道陈家,我们一道回京。”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因为坐在地上沾染的灰尘,拿上小小的一包行囊,离开了。
张弗庸和汤昭云说了很久,直到堆起的火熄灭,他才回神,对几人说,“继续出发吧。”
几人休息良久,听他这么说,都纷纷起身坐上马车,走完剩下的路程。
赶到水阳县大河村的时候,夕阳刚好半卡在地平线。张家临河而建,渔舟上点着一盏油灯,水面晃动着光影,静谧深幽。在其旁边,合抱的三间砖石屋子便是张家所在。
小舅是个极其看重亲缘的性子,虽然多年在外求学,但是和两位兄长的联系从未间断。刚从马车上下来,他便娴熟地推开了房门,大声喊道:“大哥,二哥!”
张家大郎和二郎没有分家,倚靠张弗庸的举人身份免去田亩赋税。张家田亩相连,兄弟二人平日一道劳作,大舅母和二舅母也会商量着轮流做饭,减轻一家人的负担。
正在家中准备休憩的张家大郎依稀间听到了小弟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幻听,后来声音越来越近,他才惊雷般从床上起身。
这个点张弗庸过来,八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得赶紧过去看看。
张弗庸和出门的张家大郎正好撞上,前者虽然长得也算壮实,但到底不如在田间出力气的张家大郎,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张家大郎连忙上前扶他,关心道:“怎么这么晚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弗庸捂着脑袋摇头,龇牙咧嘴地指着身后,“不是我,是你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过来了。”
第95章 山野 “姐姐,你听……在唱歌。”……
张家大郎一时间被他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什么你的我的,听不明——”
“大舅舅!”
“……白。”张家大郎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迟滞地看着面前杏粉色衣裳、笑意粲然的姑娘,满吞吞地说出了最后一个字。
“栀和!”回神之后,他立刻两三步上前,想要伸手拍在许栀和的肩膀上,却又担心自己的手皲裂开裂,会勾起她衣裙上的丝线,于是手臂在半空中僵硬地转向,挠了挠自己的脑袋,露出一抹带着惊喜又局促的喜悦,“你怎么来了,这更深露重的……”
许栀和正准备说话,却忽然看见在灶台忙活的大舅母带着表嫂出现。
她一一唤人,大舅母欣然应下,又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喊人的陈允渡,目光中划过一丝笑意:“吃过没有?”
“还没吃呢。”汤昭云自然而然地接话,“大嫂,家中有什么吃的?”
“今天做了蒸饼,再给你们烧一碗疙瘩汤,里面搁香油和菜段,这样成不?”大舅母问。
“自然是成的。”汤昭云十分捧场地笑,然后看向许栀和与陈允渡,“栀和与允渡这回是真有福气了,你大舅母做的疙瘩汤入口绵密,咸香可口,可就等着吧。”
张筠康说:“这回是真的,大伯母做的疙瘩汤,大河村一绝。”他正了正神色,肃然道,“公认的。”
汤昭云扑哧一声笑了,张弗庸略显尴尬地捂着脑袋,就连向来淡然处之的陈允渡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大舅母虽然听不明白,但还是动作迅捷地伸手招呼,“旖晴,去喊你二叔出来。”
旖晴,正是表嫂的名讳。
王旖晴闻言,轻“哎”了一声,掀开帘子去叫人。大舅母说:“你兄长和二舅母、二舅家的二嫂明溪他们正在刘财主家中帮工,今夜回不来。刚刚那是你大嫂王旖晴。”
许栀和应了一声,示意自己记在心中。
大舅母简要介绍完,便让张家大郎张弗疾在外面招待众人,自己卷了袖子准备回厨房,汤昭云十分自然地开口,“大嫂,我帮你。”
大舅母笑着伸手点她,“你还会做饭?可莫要吓坏我。”
汤昭云站在大舅母的身边宛如一个小辈,她撒娇说:“我陪着大嫂说话解闷也是好。”
两人欢欢喜喜走回厨房,许栀和自然而然地想跟着一道去,但刚跟上两人的脚步,立刻就被汤昭云赶了出来,“你过来做什么?厨房狭小,你在外面休息一会儿。对了,张筠康那小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帮我看住他。”
许栀和回头看去,只见张筠康站在门口,抬起的腿将跨为跨,听到娘亲的话,又悻悻收了回去,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我没有。”
他满脸写着“我很乖”,但汤昭云并没有被表象所迷惑,她伸出指尖虚空点了点,威胁的意味在无声中喧嚣。
张筠康将自己跨出一半的腿收回来,老老实实走到许栀和的身边。
在这边气氛焦灼之时,张弗疾正在小声训斥着自己的弟弟,“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来得这么突然?午饭吃了什么?”
张弗庸虽是举人,但在兄长的面前毫无架子,他乖乖受训,一一作答。
张弗疾听到午时几人只将就了他亲手制作的烤鱼,忽地轻叹一口气。
“今日做的还不错。”张弗庸老实说,“他们都说好。”
张弗疾斜睨了他一眼,不语,等到张家二郎张弗碌来,两人交换了一下方才的信息,才重新看向张弗庸:“对了,还没有说你过来,是要做什么?”
这可算问到了张弗庸的心坎上了,他立即一扫原先的灰头土脸,重新绽开了笑容:“大哥二哥,也不是什么大事,本不值当今日急匆匆的过来,但是栀和挂念着你们……”
张弗疾说:“说正事。”
“正事就是,你我的外甥女婿,中了举人,还是太平州的解元。”张弗庸微笑说。
“噢,考中了举人……”张弗疾拿起桌边的粗瓷海碗喝了一口水,片刻神色一凛,重新看向张弗庸,“你说什么?”
张弗碌也怀疑自己脑袋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张弗庸字正腔圆重复一遍,笑容灿烂,洋洋得意,“如何,我眼光不错吧?允渡,你过来给大舅和二舅瞧瞧。”
他招呼道。
陈允渡上前,任张弗疾和张弗碌像是参观某种动物一样打量着自己,然后发出一声长叹,“好,好好好,弗愠要是能看到这一幕,九泉之下也安息了。”
他们商量着这样的喜事,很该明日摆一桌酒宴,请村上的其他人吃饭,更要祭祖告诉列祖列宗。
许栀和牵着张筠康的手,心底有些暗自庆幸提前让良吉、维熙和方梨先回了临桥坊的小院。
张筠康怂恿着许栀和:“姐姐,大伯母和娘亲他们还需要些时间,咱们出去转一圈吧?”
许栀和没有答应,她对大河村算不上熟悉,此时天黑,她不认得路,万一和张筠康一道走丢了,岂非坏事?张筠康见她神色坚决,滴溜着眼珠,退而求其次,“那姐姐,咱们去看大伯母搓面疙瘩吧?”
这点倒是可以。许栀和牵着他一道进去。
正在忙活的大舅母和正在说着民俗故事的汤昭云齐齐朝两人看过来,前者腰间系了一方灰色腰巾,面前放着一个老陶盆,见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抬眼笑:“可是饿了?很快的。”
她一笑,眼角起了几根皱纹。
许栀和摇了摇头,张筠康嘴甜道:“大伯、二伯和爹爹他们正说事呢,房中待得很无趣。还是大伯母和娘亲这儿有意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灶台旁边转悠。小孩的身高总是长得格外快,前年过来的时候他尚需要踮脚才能够到灶台,现在已经能和灶台平视,他带着自己心中小小的雀跃,像是巡视领地一般走来走去。
其他三人中只有汤昭云知道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是为了什么,抿唇笑了笑。
许栀和的视线则落在大舅母面前的老陶盆中,里面的面絮还沾着掌纹,白面香裹着鸡蛋清,在暖调的油灯下泛出柔黄。水珠沿着瓷碗边滚落时,井盐正在粗瓷钵底化开细小的漩涡。
烧水期间,大舅母熟练地拿了两颗青翠菘菜,去掉菜帮,分开清洗后切成段,放在一旁备用。等水开,她将面团扯成小块,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用锅铲在水中搅合,原本清澈的水微微泛白,渐渐浓稠。
菘菜段和搅散的蛋黄一道沿着锅边倒下去,锅盖一盖,只留下一道缝隙放气。等到锅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时再次揭开,沿边的泡泡一颗颗破碎,撞开金黄色的蛋絮。
许栀和目不转睛,真诚夸赞,“大舅母的手真巧。”
大舅母被她这么认真夸赞,带着细纹的面上染上一层淡淡的薄红,一刹那宛如十几岁的少女,她拿起一旁的香油壶,声音温和道:“什么手巧,村里人都会的。”
汤昭云伸手扇了扇香味入鼻,笑着对许栀和说:“你大舅母,最是谦虚。”
等面疙瘩汤被端上桌,张弗庸才猛地一拍脑门,今日沿途买了不少白米虾,要是加入面疙瘩汤中,更是鲜美非常。
没有也不影响,许栀和捧了两碗面疙瘩汤走到陈允渡的身边,分给他一碗。
三位舅舅还在上首相谈甚欢。在兄长面前,张弗庸充当着一个点头的气氛棒,他连连点头,一时不察,滚烫的面疙瘩入口,呛得他直咳嗽。汤昭云看得颇为无语,但仍旧端了一碗冷水递给他,“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小心一些?”
许栀和收回视线,小声询问从舅舅们包围中脱身的陈允渡,“刚刚可还好?”
陈允渡不知道许栀和问的是哪一方面,但不妨碍他思考周全,没有遗漏:“三位舅舅人很好,待人亲和。我回答……应当也算妥帖。”
许栀和的汤勺一顿,瞥了一眼他。
她是亲眼见过陈允渡待人谦和的画面的,他说“还算妥帖”,基本可以猜测陈允渡已经得了三位舅舅的欢心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张弗疾就开口喊他:“允渡,明日在门口摆上两桌,请些近邻热闹,你觉着可否?”
陈允渡刚刚回答“不必大费周章”,但遭到三位舅舅的一致拒绝“那怎么成?这样大的喜事,不吃一顿饭怎么行?”
这次他没有推辞,而是顺从着三人说:“但凭舅舅作主。”
三位舅舅心满意足,要他坐下,写着明日要去喊的近邻。期间“允渡”声此起彼伏,一口比一口亲昵,仿佛早已经相知相熟,亲近非常。
张筠康接替了陈允渡留下的空位,他还是没有忘记出去看一眼的心思。
他耐心地等待,等着许栀和吃完面疙瘩汤,再一次发出了邀请,“姐姐,我们只在屋子附近转悠,不走远,这样可以吗?”
他的眸子晶莹水润,贴心地将许栀和吃空的碗拿走,又笨拙地洗干净,晃着她的双膝,“好不好嘛?姐姐,求求你了。”
吃人嘴短,许栀和伸手刮了他的鼻尖一下,又看了一眼正在谈天说事的舅舅们,以及说得热烈的舅母们,说:“那我们只在附近转一转。”
张筠康见自己说动了许栀和,十分欢欣。
两人悄悄从大门退出来,蹑手蹑脚,没发出一丝声响。
几乎是在一瞬间,陈允渡就注意到了许栀和离开了原先的位置,他略一失神,旁边的张弗疾还在询问他有什么忌口,又有什么偏爱。
陈允渡下意识回答了许栀和喜欢的菜色。
外面被浓郁的墨色所覆盖,山影寂静空寥,河面上渔舟星火点点,弯弯的月牙天上一朵水中一朵,天上那朵清正高悬,与周边零散星尘相映,透出冷风寂月的高洁孤冷,水中一朵倒悬水面,在流淌的河水中晃动成破碎的白玉。
大河村的夜空比汴京城的夜空有趣得多,漫天星子轮番闪烁,微薄的月光落在连绵千山之上,许栀和甚至能看清峰麓上翠微挺拔的古柏青松的剪影。许栀和在脑海中搜寻着能描述眼前画面的的词汇,当这些古柏青松是百年前就居住此处的隐士,静阒无声,岁岁如一。
一道石子落入水中的声响唤醒了她无尽的遐想,张筠康站在岸边,在地上捡起一颗石子递给许栀和,“姐姐,你丢一个?”
“做什么?”许栀和不知其意,但还是顺从地接过。
张筠康递给她的石子圆润,并不是适合打水漂的石子,许栀和一手拉着张筠康防止他离水面太近,一手将石子远远掷出去。
“扑通——”
伴随着石子入水的声音,还有张筠康的声音,“姐姐,你听……在唱歌。”
许栀和身上起了一阵寒毛,四周黑暗,只有灯苗下一丝光亮。突兀听到张筠康的这句话,眼前缄默的群山流水似乎都变得森然,她的双腿颤微打摆子:“什么在唱歌?筠康,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有点害怕。
“姐姐你害怕?”张筠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伸手紧紧握着许栀和的手心,笑着示意她蹲下来,“姐姐别怕,一切有我。”
许栀和感觉到了一只手遮在了自己的眼前。失去视觉的刹那,风声带来群山与流水的演奏。
她听到轻微的水流拍击岸边衰草的声音,听到鸟雀划过夜空的声音,听到几里开外阡陌交通村落的犬吠声,听到隐约到几乎是幻觉的秋蛙鸣叫,从远处传来,像是等待着明年丰收时节的一期一会。
那颗石子就是敲出了一圈圈涟漪,也敲开了村落的寂静。张筠康看着许栀和神色的变换,缓缓松开手,为有人能懂他的发现而纯粹的快乐。
“姐姐,是不是很好听?”
许栀和缓缓睁开双眼,几乎说不出话,她想要伸手去抚摸张筠康的额头,但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至少在此刻,张筠康比她更能体会自然之玄妙,他带着她从另一个角度看见山川水色不一样的风景与热闹。
许栀和认真说:“谢谢筠康,让我听到了这么好听的曲子。”
曲子再妙也有终结的那一瞬。张筠康正要说些什么,屋内忽然传出了一声汤昭云的呼唤,“张筠康,你又跑哪里去了?”
“娘,娘,就在门口呢!我回来了。”张筠康下意识应了一声,他回头有些贪恋地看了一眼千山轮廓,然后朝着屋内跑去。
路过门口,他打了声招呼:“姐夫。”
身为共犯的许栀和有些心虚,她随着张筠康的视线一道移向小屋。小屋门口站在一道身影,挺拔修长,像是一棵长在了屋前的树。
陈允渡立在门口,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不是小舅舅和小舅母来催就好,许栀和乐观地想,至少现在已经十八岁的她,比才七岁的张筠康能做的事情多得多。比如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在屋外转悠那么一会儿。
陈允渡朝着她走过来,许栀和朝他笑了一下,想将刚刚张筠康带她见识的景观分享给他,但突然又想起陈允渡本身也生长在这样的水天自然之中,所以他能像山野的风,青涩又炙热,纯粹又恣意。
她递出去的手顿在半空,手中紧紧握着一枚她刚刚在地上捡起的石子。
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收回来的时候,陈允渡先她一步接过,他接过石子,指尖微微摩挲还带着泥土的石子,然后轻松写意地将其抛出去。
石子在水面上点了好几下,才寂落于无声。
第96章 忆往昔 “此便数十年之后,你之景象。……
许栀和已经看傻了,过了一会儿才偏头去看他,“你做什么?”
陈允渡的视线落在被他击碎的波纹上,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一瞬间竟像是少年隐士从千山走出,飒踏清正,振袖挽长风。他忽然回头望向许栀和,薄唇轻启,说出的话语被风托起,送入许栀和的耳畔。
“要不要学打水漂?”陈允渡说,“我教你,很简单。”
在他读书的日子中,也不会全然摒弃农活,天不亮的时候需要去山坡割新鲜的草叶,也会在县学休假的日子背挽弓箭,猎山鸡野兔。陈家在他出生之前,家中无一人从仕途,但陈家村里正家中有两头已经上了年岁的老黄牛,在犁田的季节,他会牵着老黄牛去水草也丰沛的地方吃草。
打水漂便是他在树荫下闲来无事学会的。那时候的江南三月,细雨连绵,落在瓦檐上是没有声音的,水落入草叶,将万物洗涤至翠绿发亮。老黄牛很有灵性,被牵到绿草茵里就自觉地吃起草来,根本无需人盯着。
靠在树皮已经斑驳的柳树上,只能依稀看见袅袅炊烟从灰白的小小砖房飘散,彼时天地被朦胧细雨衔接,浩渺无边际,他孤身观落英芳菲,断堤流水,整整十年。
许栀和望着陈允渡含笑的双眸,说不出拒绝的话。她能隐约感觉到此前她遇见的是已经趋向于成熟的陈允渡,而现在,眼前人正在与她分享自己的从前。
就像她曾经说起许府中寡淡无趣,按部就班的来时路一样。
她的目光有一点好奇,又有一点悸动,最后化作一声轻应,“好啊,你教我。”
陈允渡见她同意,俯身在地上寻找大小合适的石片,他给许栀和示范了一边,石子在水面上轻点数下,才陷落水中,轮到许栀和,明明也学着他的动作和发力,石子却干脆利落地掉入水中,叮咚一声脆响。
耳畔传来一声低笑,许栀和的指尖轻颤,“你教的不好。”
陈允渡:“对,是我没教好。”他重新找了一片石子,宽大纤薄,他伸手揽过许栀和的腰肢,扶着她的手。
许栀和的手中多了一块石子,将她半抱在怀中的陈允渡扣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感受着手臂和手腕的配合,就像当时练字一样。
“别紧张,放松。”陈允渡感受到她的僵硬,出声提醒。
“没,没有。”许栀和说,“我准备好了。”
陈允渡不敢过于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她的皮肤娇嫩,稍微力道大一些就会留下几日都消不下去的红痕。听到许栀和的声音,他的心神忽然一怔,半响后才恢复了正常。
石子轻点入水,许栀和目不转睛地数着,一、二……五!足足五下。
虽然不是她独自完成的。
“还想试吗?”陈允渡问。仿佛她一点头,就会继续在地上寻找大小合适的石子,供她练习。
“不学了。”
许栀和摇了摇头,视线在地上梭巡一圈,找了一片还算宽大的石头坐下。
陈允渡也随她,见她坐下,“可是累了?”
他站在河水流动的岸边,豆大的渔舟灯火在他身后绽放,许栀和坐在石头上,需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陈允渡的脸。
抬一会儿倒是还好,只是如果一直仰头望着他,脖颈要不了多久就会变酸,她朝着陈允渡伸手。浓墨的夜色下,她洁白的小臂像是会发光。
陈允渡上前一步,半蹲下与她平视,将她的手包在掌心。
许栀和弯了弯嘴角,“……你小时候,一个人放牛割草,可会觉得无趣?”
“……”
陈允渡没有第一时间作答,即便他已经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和许栀和分享,但乍然提起自己算不上多么可靠稳重的孩提时期,依旧有些有一瞬踟蹰。他在脑海中酝酿着措辞,然后说:“这倒是从未有过。我在家中行三,除了我,还有一位兄长和一位姐姐,他们照顾我,再忙碌的时候,我需要完成的事情也是最少的。家中无人读书,有时候我在家中写字,看见父母兄姐在院中劳作,会产生一种愧疚感……那一年,我十二岁。”
许栀和看着他,目光明亮,听得认真极了。
陈允渡接着道:“读书的道路太过漫长,见效需要十余年的积淀。当时我的力气已经可以和阿姊相当,她被灼阳晒出红痕,而我却只能坐在家中,读着书中所谓‘之乎者也’。我因为这件事,不但和父母吵了一架,还生平第一回顶撞了梅公。”
说到此处,他有些耳热,连带着嗓音都变得更加轻飘。
许栀和还以为他生下来就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听到他也会和家中长辈吵架,顶撞梅公,眼睛不由地亮了几分,“怎么说?你说详细点。”
陈允渡被她犹如听话本传奇一样的八卦眼神弄得没脾气了,像是报复一般重重按了一下许栀和的手,听到她轻呼“哎哟”,才心满意足,言归正传。
“其实,也没什么……”
十二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不过是将书本推在地上,打翻了砚台,走到父母兄姐的身边,眼中含泪,但语气稚嫩顽劣,“读书不好,我学不进去。这一个个字无趣极了,还是田里的蚱蜢有意思。”
稳重敦厚的父亲和温和慈爱的母亲第一次露出震惊的神色,兄长握着锄头的指节发白,阿姊咬着下唇。
静默之中,陈允渡还嫌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够有冲击力,“书中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但这书有什么用?咱们家不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吗?与其读书识字,不如让我也下田,说不定今年还能多收几斗米。书已经被我丢了,你们……”
震惊到变了脸色的父母和兄长还没有所动作,阿姊便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大吼:“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能被梅公瞧上带在后面读书,是多少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还敢丢书,我看你是皮痒了……”
陈允渡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姊那么生气,她红着眼眶用力地打我,父母兄长在旁边看着,无一人阻拦。阿姊那天饭也没吃,拽着我去屋前翻找已经丢入水沟的书。她在水里翻找,也让我下水,原来日头底下,水沟里的水那么烫脚。”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米色的纸页沾染了污泥,洗不干净,没沾染污泥的地方墨水被水洇开,再也看不清了。”陈允渡说,“那天阿姊很伤心,在屋中哭了很久很久。”
许栀和:“所以经此一事,你想明白了,选择了好好读书,不要让阿姊伤心?”
“不……”陈允渡听到许栀和的猜想,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我那么固执,看着阿姊哭泣,只当她还没有见识过我种田的厉害。所以第二天,我如愿跟在家中长辈身后,一道钻入烈日。汗水划过脸颊咸涩难当,不过好处显而易见,五个人除草,比四个人到底快些。那一年秋收,家中比去岁多收了五石米。”
许栀和哑然片刻,声如蚊喃:“那你还真是固执。”
“阿姊自那以后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以为她生我气,大抵永远都不会与我说话时,梅公还乡了。她那一日妆发齐整,十分郑重,抱着已经字迹模糊的书册,与我一道去了梅府。向来沉默寡言的阿姊在梅公面前打开了话匣子,她先与梅公致歉,说我‘性顽劣辜负教导,乃顽石非为璞玉’。”
许栀和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陈允渡读懂她的意思,回答,“阿姊原话并非如此,不过意思相近。”
“这样啊……”
陈允渡道:“我本以为阿姊终于想开了,愿意让我放下书本,为家中的农忙出一分力。阿姊在梅公面前骂了我足足半个时辰,最后对梅公说——允渡还小,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再多教教他。”
许栀和脸上的淡定自若,略带笑意消失无影踪,她眨了眨因为长时间睁大而微微酸涩的双眼,佯装轻松道:“这一下,可算是想明白了?”
陈允渡反倒笑了,落在许栀和身上的视线那么轻,像是桃杏纷飞时落在肩头的一滴雨。
冰凉、湿润,无声。
“我仍旧没有。”陈允渡略顿,接着说,“阿姊对梅公说完,转身离开了梅府。梅公换了一身灰褐短打,穿着草鞋蓑衣,拉着我走到田埂之上,他给了我一把镰刀……没有像父母兄姐照顾我一样只给我最简单的活计,我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一上午都没有喊累。那片田亩是有主的,农夫见到我与梅公帮忙,瞪大一双眼睛,甚至流露出了几分戒备。梅公说完帮忙,那农汉的神色才好看了许多。”
一上午过去,他的身体尚且还可以忍受,但梅公已然累极,回家之后连喝了好几碗水。然后开始询问。
“你还记得今日农夫是何模样?”
陈允渡的记性很好,听到问题,微微俯身作揖,然后回答:“衣褂上五个补丁,身上背着一根担子,草鞋破了一个洞,足尖黝黑,手指皲裂,面色被太阳晒得赤红。”
“善。”梅公颔首,“此便数十年之后,你之景象。”
十二岁的陈允渡陷入沉默。梅尧臣不等他想出反驳的词句,紧接道:“这无垠田亩不缺一个赤脚农汉,却缺少一个贤良好官,若是允渡能一己之力改变此种局面,让更多百姓吃饱喝足,岂不是更好吗?”
“可是……”年纪轻轻的陈允渡坦然回视于他,“这偌大州府,不缺一位有才干的好官,可我家中人丁稀薄,缺我这样一个劳力。”
梅尧臣沉默的时间比陈允渡漫长的多,他枯坐良久,最后重新予一卷书。
许栀和想要说什么,但却惊讶地发现才十几岁的陈允渡已然逻辑自洽,她也没办法回到数年前劝说陈允渡,于是她只好问后来:“那后来呢,后来又是什么促使你改变了想法?”
她的一双杏眸中潋滟着水光。
陈允渡说:“因为梅公和我说了几桩旧事,从先帝时期的王钦若,说到陈执中……贤良常有,而得之其位者少。退言之,即便心怀向善,但能力不及者,也不罕见。”
许栀和在他平静的叙述下将脑海中纠结成一团的线球揭开,窥得真容。
“那之后,我才下定决心——与其赌一个贤良,不如我自为之。”陈允渡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当时自己的想法有些自负,就像当初雪中听到许栀和的问句,他心跳如滂沱不休止的暴雨,卷起惊涛骇浪,却又那么自信,没有人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这一刻,属于少年的固执和意气尽数展现他的眉眼。
陈允渡微微敛眸,似乎还是方才雅隽知礼的谦谦君子,握住许栀和的手依旧有分寸,不会过于贴合,也不愿意松开。
许栀和有些触动,那些曾经读过的史书一页,忽然被人抽丝剥茧,她听着一段后世足以留名的趣事,听着未来名臣的心绪转圜。她伸手去触摸陈允渡的眉心,对上他深邃的眼眸,灿然一笑。
第二日一早,张弗疾和张弗碌放下了旁事,专心致志在厨房捣腾忙活,又在日落之前,邀请近邻来家中小聚。近邻听闻筵席油水丰足,欣然往之,也不吝啬说着吉祥道贺的话语,“你家四郎争气,现在外甥女婿也有出息,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大舅张弗疾听得眉开眼笑,脸上一抹酡红,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米酒醉人。他仰头一口闷了酒水,筵席末尾,醉的不省人事。
他身上的快乐太过于明显,就连最不愿意听着长辈来往交际的张筠康都能切身得感受得到。一日饭后张筠康悄悄问许栀和——“若是有朝一日我也秋闱考中,是否也能有如此待遇?”
“自然可以。”许栀和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鼻尖。没想到这样一场筵席,还能激发起张筠康的向学之心。她有心想将陈允渡心迹的变迁告诉他,可话到了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她现在固然能说出一堆大道理,可那些都不是张筠康自己的道,强加于他,不如不加。
光看陈允渡一连数月都没被说服,就对少年人的固执和一意孤行可见一斑。
许栀和伸出小拇指,和他拉了一个勾,“这样吧,若是筠康日后考中,咱们再回来一次,广邀宾朋。”
“好!”张筠康整张脸都涨红了,似乎在幻想自己以后衣锦还乡的样子有多英姿飒爽,顿了顿,接着说,“而且那时候,也不会有人束缚我晚间不可沿堤夜行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昨日娘亲将自己喊回去之后,姐姐和姐夫又在外面待了好久。
许栀和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众人在张家又待了几日,等到张弗庸准备收拾行囊和妻儿一道返回白鹿洞书院,许栀和与陈允渡才重新踏上了去陈家的路。
陈家和她新婚那时候去的样子并无什么不同,陈父陈母以及嫂子崔福兰围在两人身边热切地招呼着,生怕冷落了他们。
期间,陈允渡已经嫁出去的阿姊也回来了,她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小腹微微鼓起,手扶在后腰,笑容安宁静好。
实在很难想象陈允渡小时候一半的挨打,都要出自面前这位温柔如绵绵秋雨的女子。许栀和并未刻意收敛目光,陈余初笑着回应,却茫然不知弟妹这一份亲近从何处而来。
陈余初原先并不叫这个,彼时村中流行“大丫”、“二丫”地喊着,陈允渡和梅尧臣结下了不解之缘,她也因此得了正式的名字——“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她认识的字不多,但“余初”两个字写得极好。和家中长辈见礼之后,陈余初坐在一直对她释放着善意的弟妹面前,说起陈允渡儿时的事情。
在她的口中,陈允渡似乎从未顽劣过,他总是少年老成,不需要长辈过于担心,说到兴起的时候,她会扑闪着眼睛,大咧咧地直接笑出声。
后来陈父陈母也被吸引了过来,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描画着一个小小的少年,不过后来渐渐变味,与其说共忆陈允渡的儿时,倒不如说几人趁着提及他的名义,共同追忆往昔的岁月。十二岁看见的微雨柳堤,和十九岁所见,虽木仍旧,但心境非昨。
许栀和则负责捧场地听着众人叙述,并时不时接受属于慈爱长辈的投喂。
再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有结束的那一日,许栀和还想着今日陈母和长嫂崔福兰会讲什么,却看见两人一改平日温和宽容的面色,严正地对她和陈允渡说:“这都住了小半个月了,还读不读书了?旁的举子都记挂着收拾收拾赴京,偏生你二人不知道急。”
许栀和很茫然,“啊?已经半个月了吗?”
陈母好气又好笑地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那不然呢?现在已经十月中旬,再延误下去,天寒落雪,路更不好走。”她心底也有不舍,想留住两人在家一起热热闹闹过一个年,但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小儿子为了今日这一步付出了多少,所以她故作洒脱,“行了,我瞧着你们也别什么‘明日启程’、‘后日启程’了,现在就回房中好好收拾一番,准备回去吧。”
崔福兰看出了婆母一板一眼的语句下的不舍,朝着许栀和与陈允渡飞了一个眼神——昨夜婆母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自己,你们现在要是不走,她怕是要哭出来,舍不得你们走。
第97章 乐濯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突然结束了万事不愁只需要接受投喂生活的许栀和有些不习惯,但陈母和长嫂已经发话,她茫然了一瞬,就和陈允渡对视一眼,转身回房去收拾东西。
似乎是为了避免分别的场景,陈母和崔福兰说完,便拿着镰刀出门了。
需要带走的东西不算多,许栀和快速收拾了东西,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对陈允渡说:“现在天光还算早。我出门一趟。”
陈允渡正好也有事要做,闻言微微颔首,“不用急。”
许栀和念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提着裙摆跑得格外快,旁边有已经面熟的村妇经过,看见她行色匆匆,以为她有要事在身,只快速打了声招呼。
她放缓了脚步声,笑着回应一声。
阳光下,她的肌肤像是在发光,乌发如云,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村妇略微犹豫,才说:“许娘子要做什么,可需要我帮忙?”
许栀和一怔,旋即点头,“那就有劳娘子了。”
村妇连连摆手,听许栀和要买些器具,笑着说“这有何难”,带着她走到最近的乡庄,又主动将随身携带的菜篮供她使用。
采买完了需要的器皿,许栀和认真向好心的村妇道谢,后者当这是举手之劳,见她连声道谢,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
回到家中的时候日头已经偏中,许栀和将东西放在厨房,见陈允渡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心底短暂地闪过一丝纳闷,然后对他说:“你好了吗?”
陈允渡朝她颔首,“好了,趁着父母兄嫂不在,现在即可启程。”
许栀和多看了他一眼。这话说的,好似要趁着家中长辈不在偷偷私奔一样。
但细想下来,也没什么毛病。
两人离开的时候日光正好居于正中,一路上陈允渡照顾着她的速度,走得很慢。出了村落一段距离,许栀和回眸望去,只见连片的村落上炊烟袅袅,孩童的声音和犬吠声交织在一起。
等再远去,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陈允渡将随行的水囊递给她,许栀和伸手接过,她喝了几口水,忽然抬头看着倾斜的日光。
他们站的这棵树已经不剩什么树叶,叶片稀稀疏疏缀在枝头,露出一个硕大的鸟窝,地上枯叶堆积,踩上去簌簌作响。
陈允渡看她唇色发白,道:“你在此歇息,我去村中借一辆驴板车。”
“不用,我没事,”许栀和将水囊盖好,“现在去借了驴车,待会儿还要回来还,太麻烦了。对了,你怎么突然换了一件衣裳?”
是为了更好的面貌启程?
许栀和不解。
陈允渡接过她递回来的水囊放在行囊中,听到她的疑问,笑了一下。
……
陈家中,出去了一个上午的陈母和崔福兰回到家中。
崔福兰正在和自己婆母小声地说着话,“娘,现在这个时候,小弟和弟妹估计已经启程了。说好不想他们,你可别伤心。”
陈母一路上被崔福兰念叨一路,她偏过头,哼了一声,“想什么想,我才不想呢。”
崔福兰看着婆母的反应,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笑意,“好好好,不想便不想吧……啊!”
陈母被她一惊一乍的反应弄得没了脾气,“又怎么了……”
话音未出口,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重新被围起来的草棚、新晒的干草、棚舍翻过的土地。
再往里面走去,厨房的桌面上放着一大个包袱,旁边还放着一套崭新的陶盆、碗筷,拆开包袱,里面放着几匹厚实的布料,正好用来制作冬衣。
崔福兰看了一圈布料颜色,数来刚好足够家中每人多添两件新衣裳。这些还算不上意外,旁边还有两包油纸包着的云片糕和糖酥,她扬了扬眉,“这应当是弟妹的意思。”
陈母不敢多看,她站在门口像是被人定在了原地,半响后才闷声说:“作甚费这个钱?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多拦着些。”
崔福兰大呼冤枉:“我哪里知道弟妹有这份心?”就算知道了,也不拦。
陈母眼眶有些泛红,明明才刚分别,两人的气息还留在原地,但她已经开始不舍。崔福兰熟练地起锅烧火,宽慰着她:“没事儿娘亲,还有我陪着你。”
……
听了陈允渡的话后,许栀和略带讶然,旋即道:“巧了不是,我正好也买了东西。”
陈允渡闻言微微勾唇,笑意舒展。
出村落不远处,有一处坐落在山脚绵延至山腰的宅院,宅院门前十余棵两人合抱的粗壮老树,正门掩在斜飞枝桠之间,虬枝如泼墨。两扇榆木门虚掩着,铜环生绿,阶前苔痕半掩“积善传家”四字,石缝里挤着几茎枯黄野草,风过时簌簌地晃。
半山腰是一处茶田,不过现在茶田当中飘荡着素绢。离得近了,许栀和才看清不止是茶田当中,“梅府”二字牌匾外面缠绕着白绫。
她的心猛地揪起,有人去世了。
陈允渡站在梅府门外,短暂地陷入了一阵沉默,忽而道:“丰羽大抵不会与我们同行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梅郎君为丰羽。他们此行过来的目的,正是为了喊梅丰羽一道启程回汴京。
许栀和侧目看向他,金光挥毫中,他的面容有一丝尊崇,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憾意。
从古至今,生死别离,大抵都是能理解,难释怀。
门口的小厮头披着葛布素麻,他显然是认得陈允渡的,俯身颔首后,便直接带着两人进去。
正厅中央,摆放着一尊棺椁,白纸黑字写着一个巨大的“奠”字。两侧的颂词点出了棺中人的身份——宛陵梅溪梅鼎臣。
是梅丰羽的父亲。许栀和虽然从为亲眼见过这位老先生,却在陈允渡口中听到过数次。
有侍女送来葛布,许栀和将其穿戴,跟在陈允渡的身后敬了一炷香。
今日堂中哀哭的梅氏子孙没有前几日多,但也有七八个打底,其中有一人许栀和确是见过的,梅丰羽的兄长,梅佐。
哀思过后,梅佐起身走到陈允渡的身边,目光带上了上次见面还不曾有沧桑。
陈允渡俯身作揖:“举彦兄长。”
微顿,补充道:“节哀。”
梅佐早在年中的时候就已经听到父亲说起自己感到大限将至,因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陈允渡的话,他颔首回了半礼,说:“家父弥留之际,听到了乐濯考中举人的消息,很是开怀。他是没有遗憾地离开的。”
陈允渡:“乐濯?是丰羽的字?”
“正是,”梅佐引着两人出来,“前两日叔父、馥宁刚从汴京回来,她身子骨虚弱,回来后又病了一场,乐濯正在陪她。我带你们去找他。”
一路上白色缟素飘飞,混杂着朔风卷起的落叶,满眼萧索。
梅佐还在说着话:“回乡路上,我已经向官家上了奏折,丁忧三年。小叔父本也想回家陪伴父亲,但后来犹豫再三,只告假月余,瞻仰先父。官家没让他为难,敕书‘夺情’。”
夺情,即为官家亲奏,特许官员不必守丧,免因孝道而受言官上奏疏。
陈允渡心尖暖而微涩。他现在正在科举的关键时期,梅尧臣只告假月余,是想要陪伴他初涉官场的这几年。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梅佐也仿佛只是提及,并未要他表现出“感激”、“愧疚”神色,他停在一处厢房旁边,对他们说:“到了。”
将两人带到门口,梅佐转身:“正堂还需要人盯着,允渡和弟妹自便。”
陈允渡:“举彦兄长自去忙就是。”
梅佐离开后,陈允渡却没有第一时间推开那扇门。
从前交往,梅丰羽总是言笑晏晏,他几乎想象不出来梅丰羽憔悴落寞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种措辞安慰他。
堂中交谈的声音传了进来。
“都说了要你徐行,怎地这般着急,要是父亲在天上看见了,焉能安心?”
梅丰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快速。
但许栀和听了很久,也没能听到后一句回答的声音。
陈允渡推开了房门,坐在梅馥宁床头的梅丰羽似乎很不习惯这亮光,伸手挡了挡光线,然后目光定在陈允渡的身上,干枯开裂的嘴唇翕动,半响喃喃道:“陈允渡。”
他的精神看起来还算好,他怔怔地看着陈允渡,半响没有说话。
陈允渡袖袍下的指尖蜷缩成一团,然后他放轻自己的声音,柔和得让梅丰羽险些产生了陈允渡被人夺舍的错觉。
“梅乐濯。”他说。
梅丰羽眉宇中的哀伤和愁思褪去几分,他扯动自己的嘴唇露出一抹没什么血色的笑意,“怎么样?‘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这名字,是父亲给我取的。是不是很好听?”
兄长叫作“举彦”,一听便是对其仕途怀有无限期待,但“乐濯”便好多了,父亲只期盼我平安喜乐。
他想用笑着语气分享自己的字,但一堆话堆积在胸口,压迫着他的喉管,他干涩地说不出话。
“好听,伯父取这个名字,与你相配。”陈允渡目光落在他身上,“乐濯,恭喜你及冠。”
今日的梅丰羽虽然头披素麻,但已经簪缨戴冠,翩翩青年,面无血色。
“你这般正经,倒叫我有些不习惯。”梅丰羽笑容更大了一些,他走到陈允渡的身边,絮絮叨叨,“陈允渡,明年三月你也要及冠了,想好让谁给你取字了吗?不过八成你的字很难超过我了,我的字这么好听,你策马难及……对了,你要是取了字,记得写封书信给我呀。”
他好像又恢复了最开始无拘无束的样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陈允渡应下:“一定告诉你。”
梅丰羽心满意足,“这才对,我们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他又开始絮叨,说起了很多很多往事,往事中陈允渡无处不在,间或抱怨几句父亲勤民但不在意他,又飞快地揭过,开始畅想陈允渡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打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期间陈允渡神色安静,如一棵寂寞青松,听着他的话语,无尽包容。
某一瞬,他强压着的情绪猛地爆发,上一句还是未来的无限畅想,后一句忽然哭腔抽泣。
他放声大哭起来,扯着陈允渡的一片衣袖,嚎啕大哭。
“陈允渡,我没有父母了。”
书中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亡人生只剩归途,他现在还有兄长可以倚靠,可万一兄长……梅丰羽无法想象那样的日子。因此他哭的真情实意,犹如婴孩来到人间的第一场嚎哭。
许栀和背对门逆光而站,看着哭湿了衽领的梅丰羽,心中也生起一抹酸涩。
床上恹恹的梅馥宁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
“四哥这般伤心,父亲纵使离去,路上也不安稳。”
她唇色泛白,不声不响,许栀和还以为她正在睡着。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梅馥宁的样子,她面容姣好而苍白,身段纤细,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起,是一个十足的清冷美人。
梅馥宁抬眸,目光正好对上许栀和的视线,下一刹天山雪倏尔消解,她露出一抹轻柔的笑意,犹如春风拂面。
虽然这是她们的初见,但因为良吉的存在,对彼此都不算陌生。
“栀和姐姐。”梅馥宁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梅丰羽,以及在旁笨拙安慰着梅丰羽的陈允渡,轻声唤了她一声,“……良吉哥哥好吗?”
许栀和袖下的拳头微蜷,下定了决心。
她微笑着颔首,“良吉一切都好,馥宁尽可以放心。”
“那就好。”梅馥宁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那就好。”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又带着极为隐忍的不舍。父亲阖然辞世,她对生死的理解更上一层楼,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年的寿命可活,她想要拜托许栀和帮忙传几句话告诉良吉,但是话到了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梅丰羽大哭了一场,才想起来病床上还有正在养病的梅馥宁,忙不迭地擦去横飞的涕泪,眼巴巴地靠近她,“没吵到你吧?”
梅馥宁略微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不曾。”
梅丰羽也猜到了她在故意这么说宽慰自己,赧然地手足无措,半响领着两人出去,“我们就先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
梅馥宁没什么力气,只能颔首。
出来之后,梅丰羽被光一照,更显冷白。他现在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小叔父正在和吊唁的梅家亲长说话,等晚些时候我带你去见小叔父。小叔父原先打算明日就走,今晚你和弟妹便先在梅宅住一日?明日你们一道启程。对啦,还没和你说,小婶婶前两个月生啦,是个乖巧可爱的女孩,事情繁多还没取名,小名叫作称称。”
“称称,称称,听着也不像个小女郎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喊作称称。”梅丰羽嘟囔了一句。
许栀和却好像有些印象,刁娘子被诊出喜脉的那一日,她正好在场,梅静宁也在旁边。
当时梅静宁就在说要给妹妹取名叫称称,她们当时只当那是孩童的玩笑话。
“我想,我大抵知道。”许栀和微微犹豫,说,“静宁喜欢称心糕。”
梅丰羽拨云见日,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晚间时候,陈允渡与许栀和见到了梅尧臣。
他一路奔波来此,脸上带着几分疲惫,见到陈允渡的时候脸上堆起一抹笑容,“我听丰羽说过了,你得了解元,很了不得,我为你骄傲……咳咳。”
梅尧臣低低咳嗽了几声。
“梅公节哀。”
陈允渡上前帮他顺背,梅尧臣摆了摆手,道:“不妨事。兄长这个年纪,算不上盛年早衰,他一生为民,最后一天都没有倦怠,此生并无什么遗憾……”
说到此处,他忽然抬眸看了一眼梅丰羽。
若说有,便是一生过于勤政为民,从而忽略了几个子女的教导。或许兄长能说得出麦梗几时熟,点豆几时好,却没见过梅丰羽他们几个的孩提、垂髫、始龀、总角。
梅丰羽不知道为什么小叔父看向自己,只能像个蹲在门口的大黄狗一样朝着他摇了摇尾巴,乖巧安静,眸子湿润。
又笨又憨又呆。梅尧臣被他下意识的反应逗笑了,对于梅丰羽,在他心中犹如亲子,他盛年的时候丧子,膝下单薄,对待梅丰羽尽心尽力。他端起手边的茶杯呷饮了一口,轻声说:“佐留下,我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第98章 渡口 “你不在,难以安寝。”……
梅佐做事周到妥帖,他虽然不能留在梅溪祖宅教导梅丰羽,但好在他兄长就在身边。
梅丰羽的眼眶依旧水润,他的反应像是忽然变得十分迟钝,半响才反应过来他们谈论的主要人物是自己。他微微垂着眼眸,在脑海中思索着自己做出什么表情。
他应该表现得很稳重很可靠。这般想着,他眨了眨眼睛,看向一旁的陈允渡,故作轻松道:“本想和你一道上场,但陈允渡,我陪不了你了。明日你要走,就别喊我了——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人扰我清梦。”
梅尧臣紧绷着的心松了一寸,他看着橘黄灯火下交谈的两人,嘴角微微挽起。
桌边的花瓶枝桠未剪,重重叠叠。许栀和侧眸看着低声交谈中的两人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帮忙跑腿的小厮,有没有赶到水阳县临桥坊。
她心底记挂着事情,第二日清晨早早醒来,一路上摸索着走到梅家老宅府门前。
梅家在当地算得上一个大家族,光是她现在身处的宅院,便有十亩地大小,后山延申至半坡,有茶树桑竹,流泉小溪。宅院外良田百顷,一望无际。
“积善传家”的刻痕染着岁月的痕迹,她足尖特意避开了这四个字,站在盘虬的老树下等候着小厮。
干枯的树叶落在掌心,轻飘飘的一片,许栀和的拇指和食指发力,脱去水分的树叶在她的掌心碎成齑粉,从指缝中散落。有一些落在了台阶上,有一些落到了黄土中。
日头完全升起的时候,小厮和良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中。
看见她的身影,正在赶路的两个人走得更快了一些。
终于近到眼前,良吉气还没喘匀,就神色焦急地开口:“馥……梅姑娘她怎么样?”
府上的小厮就在旁边,为了梅馥宁的声誉,他将险些脱口而出的“馥宁”咽了回去。这趟过来,小厮给出的由头也是主家和大娘子有事寻他。
梅宅方向,只找他,不找方梨和维熙,什么用意,显而易见。
许栀和示意良吉稍安勿躁。她朝着小厮颔首,从袖中取出银钱放入他的掌心,“多谢。”
小厮推脱了一番,然后收入袖中,对许栀和说:“娘子若是还有旁的吩咐,尽管找我。”
她应了一声,等到小厮身影消失,才看向良吉,“昨日见到面色苍白,看着十分憔悴。你随我进去。”
“是。”良吉应完,跟在许栀和身后进了府门。
他曾在梅家做事多年,对梅府的地形比许栀和熟稔得多。
来时许栀和还需要问人才能走对的方向,良吉却闭着眼睛都能走对。
尤其是靠近梅馥宁房间那一带。
越靠近,他的脚步越迟缓,最后像是撑不住了,站在了原地。似乎只要不推开那一扇门,印象中的梅馥宁面色渐渐红润,越来越好,生机盎然。
许栀和注意到了他顿住的脚步,回头看向他,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中并不带什么情绪,仿佛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都能够坦然处之。
“梅先生去世,馥宁大抵会在祖宅守丧三年,你……你要不要陪在她的身边?”
良吉心中乱如麻。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目光有些迟钝。
陪她,还是离开她?
陪着她,这辈子都无法名正言顺地站在她面前,可若是离开她……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禁忌,脑海中被针扎了一下,不敢再往后想。
良吉有些喘不上气,他的视线落在了许栀和的身上。她的年纪比他还要小一些,因为府上丧仪,只穿着素紫色的衣袍,清雅犹如壁画仙。
“大娘子……”良吉的嗓音干涩,他语气带着浓浓的茫然和无措,“我该怎么办?”
他望着许栀和,像是溺水之人抱着仅有的浮木。
许栀和对感情一事唯一的经验只有陈允渡,听到良吉的询问,心中亦不知道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
良吉从长久的沉默中回过神,“罢了,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现在……”他抬眸看向了紧紧闭着的房门,“我想去见她。”
这一题许栀和会,她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带上了一分鼓励:“那就去见。”
病床上的梅馥宁早就醒了,正半倚靠在床边默诵着经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抬眼望过去。
第一眼看见的是许栀和,她正准备打招呼,却忽然看见她身边还站着一道身影。
默诵的经书就此中断,梅馥宁呆滞了片刻,才低声说:“你来了。”
许栀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退。
梅馥宁的目光落在良吉的身上,像是描摹着他的身形,半响后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良吉哥哥,你去正堂为父亲敬一炷香吧。”
良吉心中酸涩,喉咙中酝酿着“于理不合”,却迟迟说不出口。
许栀和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刚刚不离开,而是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一点点冷却的气氛。
空气冷得像是要结冰,背后缓慢升起来的红日像是被人摁下了暂停键,虽然光芒披落身上,却毫无暖意。正在此时,背后忽然传出了一道声音:“去吧。”
良吉一凛:“大郎君。”
梅佐逆光而站,身影被阳光拉得斜长,他的目光扫过良吉,嗓音低沉温和:“还要我教你正堂怎么走?”
良吉如梦初醒,摇了摇头,拔腿离开。
梅佐看着他的背影,漆黑的眸中看不清情绪波动。满不满意又如何呢?这是梅馥宁自己选择的人。
梅馥宁扬起了声音,唤他:“兄长……”
梅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医师,医师朝着众人微微俯身,走到梅馥宁的身旁为她请脉。
在医师请脉的时候,梅佐偏头对许栀和说:“弟妹,叔父和陈允渡都已经收拾妥当,准备离开了。你现在去门口找他们吧。”
许栀和也觉得后面的事情自己杵在这儿不好,道过谢后,退了出去。
哎——许栀和走在路上,后知后觉想起来今早挂念着良吉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
她正准备折返回去寻找,便看见刚刚梅佐留给她引路的丫鬟轻声说:“许娘子放心,陈郎君已经将东西收拾齐整了。”
许栀和:“多谢。”
“许娘子严重。”丫鬟温声说,引着许栀和走到门口。
门口停着两架马车,梅尧臣和陈允渡正站在门口等着,两人正在说着话。
陈允渡背对着许栀和,梅尧臣倒是一眼就瞧见她,提醒道:“栀和来了。”
两人的交谈就此中断。陈允渡走到许栀和的身边,两人衣袂交叠,很是登对。
梅尧臣收回视线,对马夫说:“行了,人到齐了,启程吧。”
马车颠簸地转动起来,发出“嘎吱”的轱辘声。
许栀和今日起得早,现在正困乏,她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陈允渡见状,将她揽在怀中,另一只手将洞开的车帘拉上。没了阳光倾落,马车上陷入一片沉暗。
许栀和用为数不多的清醒抵挡着困意,小声凑在陈允渡的耳边说起了今日的事情,她做了自己昨日很想完成的事情,心中并不后悔,但刚刚梅佐出现时的冷寂,让她有些无措。
陈允渡耐心地听着,见她眉头微微蹙起,伸手抚平。
“所以你说,”许栀和有一些不确定,“我是不是自作主张了,将良吉和馥宁的关系暴露了?”
“别多想,此事与你无关。”陈允渡安抚他:“举彦兄长才智双绝,早就看出来了。”
许栀和的眉眼揪起又松开。也是,梅佐那般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陈允渡见她放下心中的石头,伸手将她往怀中抱紧了一些。秋闱结果出来那会儿他与栀和重逢,那时候她的腰肢纤细,连带着双颊变得微尖,后来在张家与陈家养了一个月余,才重新长了回来。
可刚刚他将人拥入怀中,却仿佛觉得怀中抱着晚秋初冬的一朵花,轻飘如雪,柔软如风。
陈允渡扣住她腰肢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几分,他垂眸看向许栀和,“睡吧,我抱着你。”
……
梅佐双手负在身后,仰面看着微凉的日光。身旁丫鬟小厮来来往往,他的袖袍八风不动。
站了有一会儿,前去敬香的良吉才折返回来。
他隐约看见了大郎君似乎站在这儿,他还以为是特意在这里等他,但刚一走近,就看见大郎君拂袖离开,背影清癯,清凌霜雪。
现在没有旁人在侧,他终究是不好直接走入梅馥宁的卧房。于是两人隔着薄薄一层梨花木雕花木门,于静默中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他能想象出来梅馥宁蹙着眉眼看着医师新修改的药方,然后熟练地端起一碗苦涩的汤药一饮而下。
这样站着也很好,最好能这样一直站下去。
“良吉。”
良吉收回飘散的神思,看向朝着自己走来的梅丰羽,俯身请安,“小郎君。”
梅丰羽见他站在门外,没有直接推门进去,心底勉强闪过一丝满意,他率先推开了门,说:“刚刚兄长要我过来寻你,他虽没说,我却想知道,你是愿意跟在陈允渡的身后博富贵,还是留在家中照顾馥宁?”
良吉:“小郎君,我从未贪图富贵权势。我只是……”
“哎,这些话你别与我说呀,你应该和馥宁说。”梅丰羽打断了他,目光幽幽。
顿了顿,他接着说:“那时候你和馥宁互生情愫,父亲和兄长其实从未轻视过你。说句不中听的,那时候馥宁身体孱弱,能有多长寿数尚未可知,挑选门当户对之人,倒不如她真正喜欢之人。不过那时候你说要以光明正大的身份站在她身边,父亲兄长都默许你自寻前程……你眼光很好,找到了陈允渡。”
良吉抿唇,略显无奈地看着他:“小郎君,这个时候,还要夸一句主家吗?”
“咳咳。总之,”梅丰羽脸上窘色一闪而过,语气带上了一分凝重,“现在父亲不在了,兄长不愿插手,便只好我来问你……现在的你,愿不愿意留在她身边?”
门已经被推开了。
冬日的旭阳清正高悬,阳光顺着门扉汇聚成一道金色的光束,碎屑飘扬在空气中,模糊了两个人的视线。
阳光落在了梅馥宁的脸庞,她脸上的清冷疏淡随着阴影一道消散,似乎在期待,又浑然不在意。
犹豫不决在此刻终结,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留下。”
梅丰羽一瞬不瞬地盯着梅馥宁的脸,她的眼角似乎有一滴滑落。是什么?喜极而泣?
这样很好。梅丰羽心想。
良吉一步一步走到梅馥宁的身边,虔诚地,笨拙地、心焦地伸手去触碰她眼角的一片湿润。
“馥宁,”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等了好多年。”
话音落下的刹那,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梅丰羽仰头看着天,忽然觉得鼻尖又开始泛酸。
他用力地握紧自己的拳头,想要将自己的眼泪逼回去。
这几日他哭泣的次数委实有些太多了。再哭下去,他都快成一个哭包了。
……
许栀和醒来的时候,方梨和维熙已经跟上了大部队。
是陈允渡喊醒的她。
许栀和刚睡醒,神智尚且还不清醒,听到低唤,她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很好,日头偏西,已经下午了。
没有铜镜,许栀和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她的视线一一扫过方梨和王维熙,半响才说:“围着我做什么?”
方梨从怀中拿出一张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饼,“姑娘,你午饭没吃,我给你买了一张素饼。”
许栀和伸手接过,瞳孔微微放大。
十月下旬滴水寒冷,讲话都会呼出白雾,可这饼还是温热的。
方梨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说:“姑娘用完,便和姑爷下车吧。”
许栀和咬了一口饼,在陈允渡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陈允渡扶她的时候一切正常,轮到他自己下马车的时候姿势却有些僵硬,不算明显,但许栀和对他走路的姿态太过熟悉,才觉出其中有一丝不同寻常。
但是她没有深想,而是抬眼看向面前的官漕渡口。
无论什么时候,渡口都是热闹喧嚣的。二层楼高的官船上船工上上下下,渡口两侧货郎摊贩来来往往。寒柳垂丝,落入芦苇中,一阵风起,苇花似飞雪落人肩。
忽闻官船鸣锣至,数帆避浪一时偏。
渡头老吏呵冻笔,匆匆录罢又呼船。
梅尧臣身为一行人的大家长,正在买船票,等待官吏数清楚人数几何,才放行他们上船。
他们一行人人数众多,除了方梨、维熙,还有梅尧臣自己的两个随行,浩浩荡荡七个人,包揽了二楼东边的船舱。
许栀和走上船板时想起动作僵硬的陈允渡,忽然回头朝他看去。
陈允渡:“?”
他抬起的步子一顿,复又落下。
“你腿好了?”许栀和有些意外,“刚刚我还以为……”
你腿受伤了。
不对,陈允渡刚刚一直陪自己坐在马车中,就算是受伤,也总得发生了什么。
所以……其实是她压的。
许栀和的话音戛然而止,忍不住伸手遮了遮自己的脸,无济于事。
陈允渡看她伸手挡脸,走在她身边拿下她的双手,眸中闪过一丝极清浅的笑意。
“以为什么?”
“没什么,”许栀和偏开脑袋,目光落在虽水面浮动的船上,“……对了,我记得回汴京的船,不是只有辰时那会儿才有吗?这是新增加的船次?”
“不是,”陈允渡说,“梅公年迈,不可久居船上,此行先去扬州。”
许栀和回头看他,“啊?所以我们现在是去扬州?”
陈允渡说:“对啊。梅公挚友欧阳学士任扬州知州,刚好岁底也要回京一道述职,于是书信往来,决定结伴而行。”
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许栀和身上,“抱歉,你方才睡着,我没有与你说。”
“没关系,”许栀和摇头,半挽的长发有几根飘落了出来,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黑白对比十分鲜明,她说,“我来的时候也路过扬州,只偶尔见到一眼扬州繁华,现在能再看看,我十分开心,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原先的困倦被落脚扬州冲散,只剩下一派欣然和期待。
陈允渡看着她灵动的眼眸,万籁俱寂,心如擂鼓——日光落在她的身上,映照她肌肤胜雪,晶莹剔透,一颦一笑都充满了无可替代的生命力。
就连临别的日光,都格外喜欢她。
半个时辰后,大船划开波浪,沿着江水顺流而下。
期间梅尧臣差人叫他们去吃饭。许是梅尧臣是个正经的京官,做的还是最清高中正的国子监事宜,船上的小吏对他极为恭敬,菜色也和许栀和当初见到的有着天壤之别。
方梨还晕着船,但不妨碍她倚靠在床头说话:“我还以为船上半点荤腥都见不着呢。”
王维熙说:“这也是沾了梅公的光。刚刚来的路上我偷看了,其他的饭菜依旧是清炒菘菜梗。”
方梨闭了闭眼。
但诚如王维熙所言,众人沾着梅尧臣的光,吃得心满意足。
许栀和白日睡得时间太久,深蓝的夜幕降临,她也没什么困意,索性穿了一件衣裳出来,坐在甲板上吹着夜风。
有点冷。
她小小的打了个喷嚏。
不过冷也值得。才过十五不久,圆月浩渺,江流汩汩,沿岸集镇灯火次第亮起,宛如画中游。
她算着日期,和来的时候不一样,此行去扬州顺风顺水,估计三四日功夫就能到。这样一想,心中欢喜更盛了一些。
就当她沉浸在欢乐当中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脚步声,旋即,一件宽大的衣袍落在了自己身上。
许栀和伸手在衣袍上扒拉,露出自己的脸,然后看向站在她身旁的陈允渡,“你……我吵醒你了?”
陈允渡俯身,将她拉扯中弄乱的领口发丝重新收拾整齐。
从许栀和的视角往下看,正好能看见陈允渡修长的一双手,动作游刃有余将凌乱的发丝勾到她的耳后,又伸手将掌心贴在她面部的肌肤上。
许栀和本来想躲,陈允渡一年四季体温偏凉,现在这个季节,她才不要贴贴。
不过眼前人却不容她反抗,他身子前倾,几乎是有一种笼罩的姿态站在许栀和的面前,让她避无可避。
掌心的温热在脸颊缓缓传递。
许栀和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允渡,水润的杏眸中明晃晃地写着一句话:你手怎么突然这么暖和?
这还是一年常凉的陈允渡吗?
陈允渡垂眸看她,眸中快速地掠过一丝笑意,他说:“山人自有妙计。”
他离得太近,身上的气息以一种势不可挡的趋势覆盖着她。苦茶清香勾缠着桂花甜香,若即若离。
许是很久没有亲近,许栀和在他的笼罩中,忍不住面颊泛红。她佯装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迫使自己的视线聚焦在被船行波纹撞碎的月光倒影上,“才不好奇。”
他以前又不是没用过 ,许栀和想。
为了让自己面色看起来正常一些,许栀和随意打开了话题,“你怎么没休息?”
陈允渡道:“栀和不在,难以安寝。”
“原来是……”许栀和猛地回头看他,“你在说什么?”
陈允渡的神色清明,没有半点欲色,听到许栀和的疑问,凑近她的耳边,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不在……”
许栀和情急之下,将手从严严实实包裹着自己的宽大衣裳中拿出来,伸手一根食指比在他的唇上。
指尖下的触感柔软……不对,她在想什么?不说今日发生了这许多事,光论现在还是在船上,就很不应该想这些有的没的。
许栀和正了正神色,“我听到了。”
陈允渡微微仰脖,将自己白皙脆弱的喉管完全暴露在许栀和的手下,他语气诚挚:“你问我,我还以为没听清,所以才重复。”
是这样没错。许栀和收回自己的食指,确实是她先问出口的。
她撤回手指,正在脑海中思考该说什么才能挽回眼下对她而言不是很友好的场面,但思量无果,因为有人将她的手牵了起来,拢在掌心,十指相扣。
于是在陈允渡的眼皮子底下,许栀和的脸色越来越红,原先还只是耳垂的一小部分,随后蔓延到脖颈,更多的粉色被衣袍遮住,叫人看不清。
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白里透红。
许栀和害羞之后,才发觉牵着她的手很老实,紧紧握着,没有其他动作。
她故作淡定地回眸去看陈允渡,“怎么啦?突然要牵手。”
第99章 扬州慢 “此处可植桃百株,春来与民同……
她的语气拿捏得很好,散落在夜风中,染上了凉意。
许栀和说完,心中暗感满意。
陈允渡看着她的侧脸,夜风下她的鼻尖泛着红润,纤长的睫毛在颤抖,她的目光只匆匆落在自己身上一瞬间,又快速掠过,转而望向两岸灯火处。
他没有回答,许栀和便没有催促,行船看着缓慢,但片刻时间,便将村庄烟火丢在了身后,转而行至密林。
没什么可以看了的时候,她才转头看向陈允渡,后者的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身上,一动不曾动。
掌心下的手柔软滑腻,陈允渡脑海中思绪翻飞涌浪。
吴钩在他的眉眼泻下温柔的碎光,看起来好看极了。许栀和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陈允渡想再次重复一遍心中所想——与许栀和保证余生都不会离开她。但话到了嘴边,他又闭上了唇。若话语苍白如水中月,那么他只需要用行动证明此诺。
“我只是在想……”
他的嗓音清润低沉,褪去稚气和短促,变得越发干净利落,低醇悦耳。
在近距离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无形的引力,如细密的电流窜过指尖和胸腔。
许栀和凑近了他的身边,侧耳凑近倾听:“什么?”
“还好你当初在人群中选中了我。”陈允渡说,“我大抵是幸运的。”
她当时那么鲜妍,那么美好,鬓边攒着盛开到极致的木芙蓉花,如出水芙蓉,清透灵动。
他也庆幸自己坚定地走向了她。那场风雪给他的思考时间不算多,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犹豫……但凡犹豫了一瞬,或许蹉跎岁月好几年的人,就是他了。
或许不止是这样,或许……爱而不得?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陈允渡的掌心就会不自觉的收紧。
“……”
许栀和等了半响,没想到听到这样的回答。
恋爱脑,没救了。
她移开视线,想要离远一些,但手被人牢牢牵着,走也走不远。
手上的力道松松紧紧,似乎昭示着身旁人的内心在发生怎样的山呼海啸,暴雨滂沱。好在交握在一起后,原先都常态温凉的掌心也生了热,在这清寒十月,也不觉得冷寂。
……
扬州城。
辰时三刻,官运漕船准时停在了扬州府渡口。
扬州商贸繁荣,运河通达,渡口自前朝至今,络绎行人无尽数。
梅尧臣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扬州城,他走在最前端,驾轻就熟仰首阔步,像是迫不及待寻找什么人。
许栀和与陈允渡落后一步跟在他的身后。从梅尧臣已经青丝染白的发鬓旁边打量着眼前已经苏醒的府城。邗沟水波浮起蟹青的晨光,盐漕纲船首尾相衔,船头铜铃撞碎薄霜。
渡口石阶沁着昨夜潮痕,漕丁呵出的白气在橹声里结成珠网,脚夫肩扛楚州米袋,麻绳勒进短褐的褶皱。
在来往的行人和脚夫、船工当中,梅尧臣用一双日渐苍老却矍铄的目光在人群中仿佛梭巡,最后眼睛一亮,竟也顾不得身后随从,直接就朝着人跑了过去。
随从瞪大双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看见自家老爷钻入茫茫人海,像一只灵活地、逆流而上的鱼。
他们连忙回神,抬脚追了上去。这儿人这么多,要是冲撞了可就不妙了。
一时间,许栀和也被调动起来,跟在他们身后、跟在梅尧臣的身后朝着一个方向同时奔跑。
很快,她就发现梅尧臣并不是单向度地朝着那边快走,因为那边也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撩着衣摆,钻入人群。
中年男人很面生,许栀和再一联想到陈允渡说过的话,呼吸猛地急促了几分。
终于,两小撮人交汇。
梅尧臣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口中还喊着:“永叔、永叔。”
欧阳修伸手搀扶他,见他除了因为刚刚跑来而导致的面红,并无其他不适,于是放下心来,“你来之前,我担心得不行,现在见你一切都好,才放下了这颗心。”
梅尧臣说:“劳你记挂,兄长寿终正寝,并无缺憾。”
他目光清明,像是已经从悲伤中转圜过来,略顿,向欧阳修介绍道:“这是允渡,你见过的,这是栀和,允渡的妻。”
陈允渡伸手握住了许栀和手,朝着欧阳修微微俯身,“欧阳学士。”
欧阳修看向他们,温和的颔首。
许栀和低着头,一直到落在自己发旋的视线完全消失,才重新端正脑袋。
几人正朝着欧阳修现居的平山堂而去。期间欧阳修和梅尧臣还在说着事情,声音时大时小。
欧阳修的黑发也因为操劳而染上了白霜,蓄着半寸长的胡须,说话的时候,会随着情绪波动扬起落下。
不知道又说了什么,交谈中的两人忽然放轻了声音。
或许是政事吧。
许栀和听到了好几声叹息。
平山堂外,有几棵已树叶落尽的柿子树,上面缀着橙红色的柿子,个个硕大饱满。许栀和一路上见到的柿子大多小而干涩,乍然看见这样的柿子,不由地多留心了一刻。
走上台阶的时候,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柿子很大,但上面星星点点遍布着鸟雀的啄痕。
这样好的柿子,有点可惜。
走在前面的梅尧臣跨台阶的时候正好回头看了一眼,见许栀和若有所思地盯着柿子树发呆,主动笑着出声解惑:“岁寒后鸟雀无食可觅。这些柿子,是永叔特意留下的。”
随着梅尧臣的声音响起,众人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步。
许栀和没想到自己这一点细小的举动也会被梅公察觉。众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许栀和维持着自己面上的镇定,乖巧道,“原来是这样……”
欧……
她舌头忽然打结,还是不能坦然自若地喊出“欧阳”两个字。
就在许栀和舌头打结的时候,陈允渡的嗓音响起,“学士留柿悬霜饲寒羽,此仁者心。”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梅尧臣复述了一遍,刻意拉长了自己尾音,带上了几分揶揄:“此仁者心。”
欧阳修回头望去,梅尧臣仗着年岁长于他,脸上带着打趣,两个小辈恭顺恭谨,说道:“哎呀——你们可别打趣我。此举也并非差了什么,鸟雀啄食后剩下的柿子落在地上,滋养了土地,这儿的柿子涨势比旁处都要好。”
他的语速很快,像是想要解释了什么。
梅尧臣扬眉一笑。
平山堂院中宽敞,设了石桌石凳,穿行过长廊,豁然便是正厅。厅中看着有些散乱。
八仙桌上摆着饭菜,显然是他出发接人的时候就吩咐人准备的。菜色不算豪奢,但是看着让人很有食欲。在八仙桌的旁边,还有一堆才收拾起来不久的书,凌乱地堆积在一处。
许栀和克制着自己的眼神不要乱瞄,但前面欧阳修走路大刀阔斧,衣袖蹭到了一张写了黑字的纸。
那张纸轻飘飘地从一堆书册中飘落,掉在了地上。
许栀和下意识地垂眸望去。纸上的字迹遒劲,龙飞凤舞,这样一幅字,挂在家中用作鉴赏也无不可。
可是当她反应过来写了什么的时候,大脑有一瞬间宕机。
“此处可植桃百株,春来与民同醉。”
她连忙收回视线,弯腰将这张纸捡起来,梅尧臣顿住了脚步,凑近看了一眼,笑着觑欧阳修,“笔锋拖出三分醉意,倒似当年在滁州写酿泉的疏狂。”
欧阳修面上依旧一派淡定和泰然,透露着宦海沉浮岿然不动的镇定自如。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见,他走路险些同手同脚,是无措的表现。
两段插曲过去,许栀和身上的紧绷感消散了不少,和陈允渡一道坐下后,用了一顿地道的扬州早食。
用过饭后,有丫鬟带着他们去各自的卧房,陈允渡被欧阳修、梅尧臣叫走了,许栀和休憩乐得松快,见门扉掩上后,小睡了一场。
醒来后日光高悬,斜落在木制的地板上。许栀和坐在铜镜前整理了妆容,起身推开房门。
略冷的风吹在脸上,她询问在院中扫着落叶的丫鬟,“我夫……和我一道过来的郎君还没有回来?”
丫鬟颔首:“奴婢在此处未见旁人走动。”
许栀和了然,接着问:“那与我随行之人呢?”
“娘子是说自己的随从?”丫鬟说,“他们正在耳房休息,娘子现在要见他们吗?”
方梨是晕船的,这一点许栀和知道,虽然此行只三四日功夫,但估计依旧不好受。王维熙亦然,这一路上少了良吉,行囊只能由他和陈允渡分着拿。
“罢了,由他们休息吧。”许栀和沉吟一会儿,笑着向她道谢:“多谢你。”
丫鬟连连摆手,苹果型的脸蛋染上了一层薄红:“不,不客气。”
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地面打扫干净,期间眼角余光一直看着坐在一旁的许栀和,见她坐在石凳上拨弄着手指,看起来有些无聊。
“娘子,”丫鬟收拾完东西,走到许栀和的面前站定,壮着胆子说,“我陪你一起去外面走走吧?”
今日老爷亲自去了渡口接人,她看在眼底,本想着完成自己的洒扫工作就安静地退下,免得扰了贵人休憩。没想到住在院中的娘子年岁看着与她一般大小,说话轻声细语,谦谦有礼,一听便让她心生喜欢。
不过娘子看起来有一些索然无趣,她握着竹扫把的手紧了紧,鼓足勇气走到她的身边。
今日扫完这一片,她有一上午的休憩时间。
许栀和听到声音,有些讶然地抬眸看着她,“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丫鬟连忙说,她说,“我一上午,都有空的。”
许栀和:“那就多谢你了。”
她抬眸看向面前局促无措的丫鬟,在她答应的瞬间,后者眼中猛地迸发一道亮光:“娘子放心,我对这周围的路很熟悉,一定将你带回来。”
许栀和站起身,侧耳听着她说话。
丫鬟将扫把放在了涣房,又与府上的管事说了一声,管事闻言,没有擅自自作主张,亲自去请示欧阳修。
片刻后,管事回来,手上拿着六两银子,不过是分开手拿着的,他说:“请娘子收下。”
许栀和:“啊?”
管事回想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情,路上露出了一抹奇怪的表情,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叙述。
“刚刚……”
刚刚他听闻许娘子要出门,记挂着这位是老爷亲自迎回的贵客之一,不敢擅专,连忙去请示欧阳修的意思。
欧阳修正在和梅尧臣、陈允渡说话。听到许栀和想要出门看看,从自己的袖中一通翻找,他没有随时带着银钱的习惯,但此处是他的书房,于是从砚台下面摸出了二两银子,对他说:“送去,若是遇到了什么喜欢的吃食,尽管买。”
管事连忙接过,本准备离开,忽然听到另一位和老爷年岁相当的贵客开口:“稍等。”
管事只好顿下脚步,俯身等候。
梅尧臣也没有自己随身带着银钱的习惯,但他看向了一旁的侍从,“拿二两银子给我。”
侍从一路上照顾梅尧臣的起居,银钱归他保管,听梅尧臣发话,几乎是没有犹豫地从荷包中取出了二两。
管事手中的银钱变成了四两。
两位年长者给完银子,没发话,一味地盯着旁边的清隽郎君。
从管事的视角看过去,那郎君白皙俊美,谈吐得宜,原先闲适松散,后来两位长者齐齐朝他望去,他的耳垂忽然起了一抹薄红。
他家老爷说:“允渡,你该不会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吧?”
那位和老爷年岁相仿的长者也故作大惊小怪:“不会吧?”
郎君耳尖红透,但是神情还算镇定,他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启唇,语气中带了一丝无辜:“家中银钱不系我身。”
无辜的语气中带着坦然。
欧阳修低咳一声,率先回过神,“人之常情。”
梅尧臣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召来侍从,多问他要了二两银子。
“……”管事第一次觉得自己也并非所谓妙语连珠,他磕磕绊绊讲完了来龙去脉,俯身作揖,“便是这样了。”
许栀和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掌心中的六两银子。
她这应该是被当成孩子宠了吧?如家中的孩子坐不住准备出去玩,家长从包里拿出钱,让她自行挑选喜欢的糖果。
管事说:“这是三位大人给娘子的,还请娘子收下。”
他的语气诚恳真挚,许栀和伸手接过,轻声说:“麻烦了。”
管事本想说“不麻烦不麻烦,这都是分内之事”,但是话到嘴边,私心还是让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许栀和握着还温热的六两银子,走在等候的丫鬟身边,对她说:“走吧!”
丫鬟应了一声,领着她走出平山堂外。
平山堂位置清幽,居于闹市一隅,穿行两条巷子,才走到了扬州城的主干道。
现在这个时辰,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茶汤铺支起竹棚,松柴在龟纹陶炉里哔剥炸响,裹着毳衣的商贾立在檐下,捧着越窑青瓷碗喝茶谈天。忽有驮炭驴车踢踏而过,炭笼间漏下的碎屑,惊醒了蜷在货栈檐角的狸奴。
丫鬟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街头景象,笑着说:“老爷休沐在家的时候,也会来茶铺小坐片刻,他总说——卯时签押房总浮着隔夜酒香,砚屏上墨渍渐次开出扬州慢。”
说到此处,丫鬟忽然顿下了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许栀和见她认真,不敢贸然说话惊扰。
第100章 重逢 “现在不用出去了。”
片刻后,丫鬟才重新回过神,对许栀和说:“今日茶楼的演奏的曲子是《广陵止息》。”
许栀和学着她的样子侧耳倾听,街头上的吆喝声、交谈声熙攘混杂在一起,只能驳杂的声音中寻找着属于古琴曲的音律。
丫鬟见她一本正经立住脚步,不由地抿唇轻笑。
许栀和对音律一知半解,回神后见丫鬟笑容满面盯着自己瞧,脸上脸上快速掠过一抹赧然,她清了清嗓子,说:“继续走吧。”
“好啊。”丫鬟走在她身边。
两人走在热闹的街上,街角的卖花翁提着荆篮声声吆喝,往上头看去,酒旗被风吹动,抚摸着上了年岁的木桩。到一处湖边,乌篷掠过,水天一色,旁边伫立着一座极其风雅的阁楼,丝竹弹唱,声如裂帛。
丫鬟略带几分激动地伸手拉住许栀和的衣袖,对她说:“这是二十四桥。青石拱券上的篙痕深浅不一,最古那道传说是隋帝龙舟过境时留下的齿印。”
许栀和看着眼前的单孔拱桥,“那此处是?”
“瘦西湖,”丫鬟带着她走到一处四面镂空的水榭下,“娘子,若是朝霞时分,抑或暮鼓沉时,此处可以看见拱桥成月圆,玉带飘逸,霓虹卧波……府上事情不忙的时候,我会到此处小坐片刻。”
许栀和站在水榭中,刚准备坐下,忽然听到了耳后传出了一道声音。
“许栀和!”
那声音惊讶中带着一丝愤懑。
乍然响起在耳边,许栀和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怔然。她回头循声望去,只见水榭外长道,站着一道素衣身影。
是许玉颜。
许栀和心中感到意外,没想到竟然能在扬州遇见她。
许玉颜褪去了惯爱的桃粉、嫣红,身上变得越发素净,头上一根珠簪也没有,只挽作一个简单的包髻。她的眉眼带上了岁月波折留下的黑印细纹,但面对许栀和的时候,她的神情依旧是高傲的。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几分傲意:“还真是你?你怎么在扬州晃荡?”
许栀和没有回答,她目光平静地落在许玉颜的身上,不答反问:“那你呢?”
许玉颜看着她一身杏衫,旁边立着丫鬟,袖袍下的掌心微微蜷缩,她偏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来到扬州,已经一年之久了。不过许栀和成婚后像是彻底和许家断绝了关系,她不知道也正常。
面对这个从前向来不如她的三姐,许玉颜的感情很复杂,她不愿意相信从前不如她的庶女现在过得比她更好,但事实摆在眼前,她骗不了自己的眼睛。
她本该装作没有看见,径直经过她的身边,相见不相闻。
可心中到底憋着一口气。她喊了许栀和。
丫鬟在欧阳府上侍奉多年,察言观色能力还是有的,她见自己站在此处像是不妥,于是对许栀和说:“娘子,我去桥柱边等你。”
桥柱那边,能看见这边的一举一动,但听不到交流的声音。
许玉颜看着丫鬟朝着许栀和微微俯身,然后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经过。她本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但已经两年了,她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她不愿意将自己的委屈,过得不好展现人前,于是只能移开视线,让自己不要去关注许栀和身上做功精细的衣裙。
像是为了扳回一城,她抬了抬下巴道:“邓良玉家中人寄信过来,说是等安排好一切,会让我们在汴京有一处落脚之地!”
许栀和看着她像是一只已经落了尾羽,但还是尽力撑开为数不多的翅膀的鸟雀,竭尽所能地展现自己的声势浩大,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明明吕大娘子已经知道邓良玉每一步靠近都满是算计,为什么许玉颜还要一条巷子走到黑?
许栀和落在她身上的时间有些久,后者被她盯得炸毛,她道:“你看什么?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没有,”许栀和看着她眼中的疲累,从心而问:“许玉颜,你喜欢他什么?”
你喜欢他什么?
许栀和的嗓音很平静,但落在许玉颜的耳中,无异于一道银蛇在耳边轰然响起,一瞬间雷雨交加,视线模糊。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喜欢邓良玉什么。或许还没意识到这是一场欺骗之前,她对初见时的风流才子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导致即便知道一切都是阴谋算计,也不愿意放手戳碎黄粱美梦。
仿佛只要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就不比面对惨淡的现实。
许玉颜曾为了邓良玉无数次去求母亲,去求姐姐,一开始她们会恨铁不成钢,到后来渐渐麻木,听到她的哭泣声,再也不会有轻柔的安抚,暖心的宽慰,而是一句句指责——“那不是你当初求来的人吗?现在说这些,什么都晚了。”
她渐渐不爱回家,除了邓良玉将家中钱财耗尽,逼着她去许府索取,若是不去,便会动辄引来斥责怒骂。
“……你不知道的,”许玉颜摇了摇头,向来倨傲的目光中染上一层茫然,“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倒不如沉浸梦中一场。
与其说眷恋回忆中的风流郎君,她或许只是不愿意放手还爱着邓良玉的那种感觉。毕竟那时候的她,双八年华,青葱静好,有母亲的疼爱,兄长的撑腰。她还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府上做姑娘,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该簪哪朵珠花去给母亲请安。
许栀和的眉心微蹙,她并不喜欢在府上时不时欺负她一下的许玉颜,但看到这样身形单薄的她,却还是感觉到了一块巨石横亘心口。
“怎么就没选择了?”许栀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比我还小一岁。既然邓良玉不是什么好人,不如和离。”
许玉颜吓了一大跳。
她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你在说什么啊?和离?怎么可以和离?”
“大宋开国至今,和离的女子不在少数,不说旁的,便是当今的……”许栀和微顿,含糊说了一句,然后道,“你去求大娘子,她不会不管你。”
许玉颜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但凡日子能过得下去,没有娘子会率先说出“和离”这两个字。
“……你说的轻松,”许玉颜说,“可……和离之后议亲,难上加难。若你是我,你也做不到这般轻松。”
许栀和没说话,只是闲散地看着她。
她半靠在水榭的亭柱上,杏色的衣裳微微垂地,金色的暖阳落在她的身上,目光中不带什么温度。
许玉颜咬了咬下唇。
虽然许栀和什么话都没说,可她的眼眸中,却好像在骂她是个傻子。
她明明不傻——不对!许玉颜猛地抬头看向她,她的沉默是:若是过得不好,会想尽一切方法和离。
“那可是解元……”许玉颜在心中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估计她只是为了气气自己。”
许栀和看着许玉颜神色变换,又看了一眼正在桥柱边默默等候的丫鬟,后者许是等得有些无趣了,正蹲在桥边拨弄着一截枯草。
见到许栀和朝她看过来,立刻站起身,目光灼灼地回视过去。
是不是聊完啦?娘子我来接你。
许栀和回以一笑,笑容灿烂,像是蓝天漂浮的云彩,轻柔舒展。许玉颜几乎是看呆了,心跳猛地急促了几分。在许府的时候,许栀和的一切反应都很沉默,连带着笑容都是惯常的安静与不动声色。
原来三……三姐姐开怀展颜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许栀和不知道自己给许玉颜留下了怎么样的震动,但并不妨碍她准备离开,她的目光落在素雅长裙的许玉颜的身上,嗓音清冽:“许玉颜,我要走了。”
一如既往的平淡,不带感情。
许玉颜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呆愣愣地没有回应。
许栀和瞥她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与她擦肩而过。
走出去一段路后,许玉颜如梦初醒,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大声喊道:“陈允渡考中了解元,知州大人派人去府学门口等了好几日,没等到回音!”
“姚小娘被罚了禁闭快一年,爹爹还是没松口,后来黄池县县令派人履行婚约,一进门侍妾已经怀孕六个月了。许兰舒不从,爹爹不予理会。”
“许应樟没考中,他回到家中发了一通火,被爹爹拿起棍棒打了一顿,现在整日喝酒度日。”
“陈允渡考中了解元,爹爹很高兴,有宾客上门贺喜,他一直等着你们回去,但你们没回,他每日撑着笑脸应付往来宾客,背地里骂的很难听。”
“还有,还有……”许玉颜在自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找寻着还有什么话可以说,“我兄长这一年很刻苦,舅公他们都说他有机会高中,到时候母亲他们都会去汴京。许栀和,你……”
她一连说了四句话,但眼前身影没有一句话为此停留,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许玉颜刚刚想要脱口而出的话语是“你要小心”,可话尚且在喉咙中,她便感觉到了一股腥甜与滞涩……也只有时至今日,才能感同身受,小小一个许府,处处勾心斗角。
彼时她身为嫡女,万事有母亲盯着,无拘无束。那些炭火、吃食、生活上的不公平,可能会落下,但永远落不到她的头顶。但现在一直庇护着她的大树落尽了树叶,她无依无靠,终于感受到了冰冷刺骨。
许玉颜有一瞬间难过,不过旋即又恢复了,即便现在时过境迁,但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叫她不习惯低头。
这很正常。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若是自己从前只能仰仗他人鼻息过活,受尽无形中的欺负且无人倾诉,也会冷漠地不愿意搭理任何人。不,不止是不搭理,恨不能从此以后消失在自己的世界才好。
许玉颜说服了自己,伸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看见一道身影走到自己身边。
她抬头看了一眼,是跟在许栀和身边的那个丫鬟。
丫鬟手中拿着一张帕子,递给她。许玉颜目光迟钝地看着她递过来的一张手帕,想要冷笑和讽刺,“她让你送过来的吗?”
“不是,”丫鬟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不知不觉布满泪痕的脸上,如是说,“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需要。”
“我才不要。”许玉颜闭了闭眼。她的母亲可是湖州知州的幺女,她出生之后光是乳母、嬷嬷以及近身伺候的大丫鬟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现在被一个丫鬟可怜,说出去她还怎么见人?
“拿着吧。”丫鬟重复了一遍,略显圆润的脸上带着和许栀和如出一辙的粲然笑意,与许栀和的没什么表情不同,她脸上带着一丝纯澈的关心,“你比我需要它。”
那枚帕子是明黄色的,很明亮的颜色,在这薄霭的初冬,像是长在掌心的一簇光。
许玉颜略显迟疑地伸手接过帕子,然后看见面前的丫鬟松了一口气,她道:“回、回朕车福禄,及行未远。”
她说的并不流利,结结巴巴。但眼前人注意力分散,丫鬟只当自己完成了任务,说完,便回到了许栀和的身边。
“娘子。”她唤了一声。
许栀和没有问什么送出帕子,也没问是否说对了话。她不会阻止别人对她释放出善意,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就像或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会有人施以援手。
不伸手帮扶,是她给自己从前的交代。
许栀和看着面前因为跑动而气喘吁吁的丫鬟,伸手捏起了她发间的一枚树叶,“走啦。”
丫鬟心中好奇,想要询问两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人说着说着突然泪如雨下,可她能察觉到,现在的许栀和并不愿意被人打扰。
她便紧紧闭上了嘴,默默看着许栀和漫无目的地走在二十四桥边,陪在她身旁。
许栀和想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许玉颜说的那些话,又像是在心中讽刺许县令一如既往地虚伪庸碌、许府依旧杂乱无章,最后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抛开所有思绪,张开双臂揽风入怀。
丫鬟被她吓了一跳,“娘子!”
她喊完,才发现许栀和并没有靠近湖面,而是闭着眼睛感受着风吹过脸颊。
好像她还说了一句话,但丫鬟没太听清,娘子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也正是因为这个“死”,让丫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连忙围在她身边。
许栀和心中快意了,她仰面看了一眼天光,对丫鬟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丫鬟应了几声,虽然今日想与娘子分享的风景还未一一看遍,但能短暂相处半日时光,已叫她十分满足。她走在前面,带路到了平山堂外。
正好和出门的陈允渡撞见。
许栀和:“你要出去?”
陈允渡跨越门槛的动作一顿,将抬起的脚缩了回去,轻咳一声:“现在不用出去了。”
旁边的门卫快言快语:“郎君刚刚问娘子你去哪里了。属下说只见你和丫鬟一道出门,不知去向,郎君准备去找你。”
“这样啊。”许栀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站在府门台阶上,垂眸看着许栀和站在路上,她仰面笑着,光线恣无忌惮地在她的脸上流连描画,羽睫纤长浓密,眼眸澄澈干净,铅华尽洗。
冬日的衣裙不似夏日轻薄,但穿在她身上,仍旧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明快灵动。
“嗯。”陈允渡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他鲜少用这样俯视的姿态看着许栀和,很不习惯。在他的心目中,许栀和应当是明媚无拘束的,而不是需要仰头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