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甘草茶 “转告弟妹,我定然好生照顾陈……
七月初十,晨光熹微。
东边尚且还能看见一片鱼肚白,锅炉灶台正烧着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巷口小院已经忙开了。
陈允渡正在收拾东西,他的东西不算多,收拾起来很快。
两套换洗的衣服,因为是夏装,都算单薄,再加上书和纸笔,统共就一小包。
良吉上街去曹婆肉饼买了几张猪肉馅饼回来,又买了十几张烙得干脆的胡饼给主家当作路上的干粮,刚走到门口,便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梅丰羽被梅尧臣催着起床,不敢耽误了时辰,一边咬着饼面,一边大咧咧朝着小院走。
“梅郎君。”良吉招呼了一声,“可要吃饼?”
今日他买的份量多。
梅丰羽口中正嚼着,听到良吉的话,张开了自己的嘴,用手指了指,示意自己正在吃着。
等面饼吞下去后,梅丰羽找灶台上的方梨要了一碗热水,然后和良吉搭着话,“弟妹去吗?”
“不去,”良吉摇了摇头,“只主家一个人回去。”
梅丰羽闻言,咕噜咕噜喝了两碗水,水珠顺着他的下颌划落,坠在了地上。他学着话本里面的江湖侠客颇为豪迈地伸手一抹自己的嘴巴,拍着胸脯说:“转告弟妹,我定然好生照顾陈允渡。”
良吉有些没眼看,他默默移开了脑袋,默默点了点头。
正堂中,许栀和与陈允渡一道出门。
陈允渡看着许栀和略显低落的神情,半是开解半是随意说:“从汴京到太平州的船开得早,不然还能在家中吃碗饭。这样,还能多陪你一会儿。”
平心而论,他这句话并不好笑,但许栀和莫名奇妙被他逗笑了。
这一笑,就连临别的惆怅都消散了几分。
“好啦,快去吧。”许栀和上前一步,踮脚帮陈允渡理了理他的领口,又拍了拍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说,“去晚了,赶不上船了。”
陈允渡垂眸看着她的动作。
许栀和的速度很快,整理完毕,立刻后退一步,歪头笑了笑说,“去吧,梅郎君还在等着你。”
陈允渡拿着行囊的手紧了紧,应了一声,走到梅丰羽的身边。
梅丰羽十分有眼色地没有上前打扰,甚至假装去看院中的芭蕉叶——快一年了,这芭蕉叶长得更加青翠了。
甚好,甚好。
陈允渡走到他身边,梅丰羽望了一眼他的神情,依旧没读懂他眼中的情绪,只好悻悻作罢,回头朝许栀和招了招手,“弟妹,我们走啦!你放心,回去之后我定然好生照顾陈允渡,保管他一餐多吃两碗饭。”
许栀和笑:“那就有劳梅郎君了。”
背着行囊归乡应试的两人身影出了巷口后越来越小,直到转入折角,渐渐消失不见。
良吉并没有将所有饼子都给陈允渡带走,他特意留了一个羊肉馅饼揣在怀中,等方梨端着素汆丸子汤出来,将羊肉馅饼放在一旁。
方梨和良吉都十分担心许栀和不开心。
许栀和被他们如同小狗一样关切的眼神弄得哭笑不得,她按照两人期待的那样,伸手拿起馅饼咬了一小口。
圆圆的馅饼上出现了一个小月牙,白色的面皮外皮是酥脆微焦的,内里能看清如蜂巢一般的气泡孔,羊肉汤汁浸泡下,染上了一层油色。
许栀和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她觉得这羊肉馅饼不如从前好吃了。
方梨对许栀和一举一动都十分熟悉,即便她不说话,也能将她的态度猜个七七八八,见状,她的神色略带沉重。
六月底那会儿,姑娘问姑爷哪天走的时候,姑爷回答说七月初十,姑娘顿觉十分无语。
在得知出发日期的那天之前,姑娘每日傍晚,不论晚风或清爽或燥热,都会雷打不动地去梅府去接姑爷回来。
知道了之后,姑娘便躲在家中躲懒,在家中画累了,就走到巷口的槐树底下,看人在楚河汉界纵横驰骋。
一直到七月初七的夜晚,姑娘特意绕了一沓沟渠,从门前的水沟里面采了三支荷花,带去梅府门口静静等候。
方梨陪着姑娘去采花,却不知道姑爷在见到那束荷花的时候作何反应,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又说了什么。或许那夜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除了姑娘和姑爷,只有弯弯的月牙和闪烁的星辰知道吧。
——所以,这样下去可不行!
方梨心中拉响了一级警铃,她如临大敌地拉着良吉出来,说:“咱们得想个法子哄哄姑娘!”
良吉深以为然,他学着方梨摸自己的下巴,神情严肃认真地低声问:“那怎么哄?”
“姑娘从前在府上做姑娘那会儿,爱吃蜜糖柑橘,还喜欢喝掺了老冰糖的绿豆水,最好是用井水冰过的,”方梨在脑海中回忆,下定主意,“待会儿你去街东头买一斤冰回来。”
良吉点了点头,示意这件事包在他身上。
夏日食欲减退,又易疲乏,许栀和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房中放着一小盆晶莹剔透的冰。
怪不得这么凉快。
方梨正在坐在椅子上打盹,听到许栀和起身的动静,立刻醒了,她没有第一时间走到许栀和的身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哎呀,糟了,睡过头了。
煮得太过的绿豆水会呈现出一种沙感的红色。
方梨如一阵风刮了出去,好在虽然她睡过了时辰,良吉还清醒着,他将熬绿豆的瓦瓮端到另一边,见方梨过来,将空间让给她。
刚煮开的绿豆水冒着热气,颜色还是常规的豆绿色。方梨从柜子中拿出糖罐,用纱布包着捶碎后,加入绿豆汤中,用汤匙顺着一个方向搅拌。
捶碎的冰糖溶解的很快。等大块一点的糖块都化了,方梨将其盛了三碗,放入旁边备着碎冰的铜盆中。
很快,整个瓷碗都变得冰冰凉凉。
许栀和看见方梨端着绿豆汤进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方梨的用意。
方梨和良吉一片好意,许栀和不愿意拂了他们的好意,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惊喜道:“哇,冰镇绿豆水。”
方梨看见许栀和的反应,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姑娘果然一如既往地好哄。
良吉则偷偷给她比了一个大拇指,哄大娘子,还得是方梨在行。
方梨将冒着丝丝凉气的绿豆水放在许栀和的面前,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的动作。
夏日一碗冰镇绿豆水,消暑解渴,一碗下去,全身都通透了起来。许栀和发现自己本低落的心情确实有几分变好的趋势。
良吉和方梨坐在两边,也捧着碗在喝。
外面的地面被太阳晒的发白,酷暑之下,连带着树上的蝉鸣都安静下来,鸟雀也躲在树梢避暑,不肯在午后两点的阳光飞动。
三人在屋中摇着蒲扇,待到了日落时分。
……
应天府的清晨比汴京凉快些。
秋儿传信过来准备在铺子上层动土,加盖二层。许栀和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决定带着方梨和良吉一道去应天府。
他们这一次趁着天黑之后出门,到了应天府的时候,天刚刚亮。
“和乐小灶”的墙边种了几盆花草,都是秋儿在河滩边挖的,种在门口,叶尖上还缀着露珠,生机盎然。
秋儿见到许栀和,连忙冲上前走到她的身边,用力地扑到她的身上,像一只无尾熊一样挂着。
许栀和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方梨第一次来到应天府,现在周边打量了一圈,才转头看向抱在一起的许栀和与秋儿。
她用调笑的语气说:“一年多不见,秋儿看着长大了些。”
许栀和闻言,后退一步,认认真真打量着她,“看着是纤细了些,个子好像也长高了。”她伸手在秋儿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不过还是一样软糯。”
方梨也扑了过来,伸手在秋儿的脸上摸了摸,“手感是不错。”
良吉自觉地将东西搬去了“和乐小灶”后,出门看见三个人还在挤在一堆叽叽喳喳,他移开了视线,坐在门槛上瞅着对面的铺子。
相聚的三个人见面,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站在门口说的不过瘾,又回到房中坐在桌子前坐着说话。
翠雁端来一壶茶,笑吟吟地和许栀和见礼:“主家。”
许栀和对她还有印象,笑着颔首,顺着她离开的方向看去,见到了站在柜台前点账的小槐。
除了小槐和翠雁,房中还有其他正在帮忙的人,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许栀和,乍然看见掌柜坐在桌前谈笑,都十分好奇。
有人憋不住好奇心,走到小槐的身边去问:“小槐姐姐,这位是谁呀?”
小槐瞥他一眼,他人长得像一只猴,年纪比她们都年纪大些,但会说话、嘴甜,无论是对着秋儿掌柜,还是对待她和翠雁,都十分尊敬。喊她们“姐姐”也不是因为年纪,而是对待她们是前辈。
“那位啊,是小灶的主家,许娘子。”小槐说,“你和小升招呼一声,见到许娘子尊敬些。”
瘦猴点了点头,脚下生风,找到和他一样帮着端菜的小升,嘱咐了几句。
小槐目光从谈笑的三人身上移开,放下手中的账本,掀开帘子走到了后厨,和后厨三位帮工的厨娘招呼一声,做些吃食招待主家。
许娘子刚从汴京城过来,风尘仆仆,现在正劳累着。
秋儿对自己挑选的四个帮工和厨娘都十分有信心,店中不止坐着她们,还有其他来来往往的食客,有熟悉的食客见到秋儿出现在了桌前,笑着招呼了一声。
“秋儿掌柜,熟人啊。”
秋儿只含着笑,“是啊。”
一开始的时候,熟悉起来的食客会喊秋儿为“秋儿小掌柜”,后来随着接触的越来越多,众人心照不宣地开始喊“秋儿掌柜”。
秋儿看着人小,但是行事作风果决果断,丝毫不比那些经营了有些年头的老掌柜青涩。
方梨看得啧啧称奇,对秋儿在和乐小灶的掌控力大为震惊。
秋儿含蓄地笑,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许栀和,“都是姑娘想的主意好,我不过是把它做完善罢了。”
许栀和放松地坐在椅子上,手上端着茶叶,茶叶并不是常见的名茶,而是一些野山山头农户家中名不见经传的茶叶,但是味道并不逊色于那些一斤要几十甚至上百两不止的上等佳茗。最妙的是,为了降暑解热,里面还能尝出一抹浅淡的薄荷甘草味道。
有淡淡的凉意,却不会喧宾夺主,盖住了原本的茶味。
许栀和放下杯子,对秋儿说:“还是你的功劳最大。”
有时候秋儿传信回来说自己一切都好,许栀和心底都会升起一抹歉疚,将秋儿一个人留在偌大的应天府——当时是真的身上没多少银钱,也没有什么人可供使唤。
秋儿像是看出了许栀和的心思,主动说:“从前奴婢说自己什么都好,姑娘总是不肯信,现在亲眼瞧过,该相信了吧?”
她“哼”了一声,从鼻腔出音,带着小小的骄傲。
许栀和仿佛能看见她背后摇晃着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信了信了。”许栀和被她逗笑,“秋儿当真无所不能,我当真有幸,能遇到秋儿这么好的姑娘。”
秋儿刚刚分明是一个“求夸赞”的姿态,但真听见许栀和不遗余力夸奖她,反而先不好意思了起来。她脸上红扑扑地,喝完一杯茶水后,她才说,“等吃过了饭,我带你们去对面的铺子瞧瞧。之前对面铺子也开张了三个多月,上个月请了瓦匠,才关了门。”
许栀和闻言,微微颔首。
刚刚来的时候,她们就瞧见了门口对着的沙土和砖石。
方梨对外面充满了好奇,但屋中令人食欲大开的饭菜香味又勾人的很,她天人交战,最后笑吟吟地看着秋儿说:“秋儿,你当时不是说要早些把铺子开到姑娘的身边吗?”
秋儿说:“这又不冲突。明年这个时候,我一定回到姑娘身边了。”
她的后半句话是看向许栀和说的。
那会儿,自己一个人顶三个人用,后面姑娘担心她吃住不好,每次写信过来,都会在包裹里面放入十两银子。
在店铺开张的前期,各项东西添置起来都是要钱的,后来随着铺子走上正轨,赚的钱越来越多,大抵是除夕那会儿,她每个月都会反向放三十两进去,托人捎给在汴京城的许栀和。
许栀和望着店中的陈设和布置,笑着说:“我可等着那一天了。”
秋儿斩钉截铁:“那是自然。”
她等对面的二楼修好,便能在原基础上扩大一圈,那时候的银钱,应当足够支付她在汴京城开一家店铺了。秋儿在心中规划的明明白白,瘦猴做事机灵,不需要人提点就能自发为和乐小灶贡献点子。小槐做事沉稳,两人配合之下,能看到铺子。
在她的计划中,瘦猴与小槐到时候就去对面,翠雁在这边看着本家,若是人手不够了,倒是再去挑选一批合适的人家。
思及此,秋儿忽然站起身,招呼道,“小升,你过来一趟。”
正在擦桌子的小升听到秋儿的呼唤,站起身走到她们桌前,他心中记着刚刚瘦猴说的话,一一问礼:“许娘子,秋儿掌柜。”
秋儿凑近许栀和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姑娘,小升和瘦猴不一样,并不是我在人伢子那边收下的,他是我去年在雪地里面捡到的,那时候照顾他长大的老人家刚刚过世,我给了他一笔银钱安葬了老人,他便主动说要过来帮忙,说是分文不取,后来我瞧着他做事沉稳可靠,便留在了和乐食肆。”
许栀和不动声色地看了“小升”一眼,以她看人的角度来看,小升虽然看着比店中另一位瞧着木讷些许,但是眉眼之间忠厚,是个可信任的人。
“这很好啊。”
许栀和不假思索。
比起单纯的月例和雇佣关系,这种关系往往更加牢靠,尤其是秋儿曾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伸出援手。
秋儿说:“姑爷会太平州参加秋闱,等中了名次,免不得要与人应酬,等良吉跟在姑爷身后,姑娘身边就缺人使唤了。小升虽然才十六岁,但是天生力大,能拎起两满桶的水。姑娘,你把人留在身边吧?”
许栀和笑了:“你这般打算,问过人家没有?”
秋儿愣了愣,才慢吞吞地说:“还没有。”顿了顿,她在许栀和温和的笑容中补充道:“但是小升向来很听我的话,我说东,他不会往西的。”
许栀和:“因为雪天施以援手的人是你呀。而且你现在看顾着两家铺子,自己都忙不过来,身边正缺人帮衬。我怎么好抢你的人用。”
“这才不是抢!”秋儿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些,“最困难的时光都过来了,现在什么都好。反正二楼建好,还是要招新人的。”
她看向一旁安静站着的小升,问他:“你可愿意跟在姑娘身后?”
小升目光看向许栀和,半响,微微点头,“愿意。”
秋儿说:“看吧!姑娘,他愿意的!”
许栀和没有立即下定决心,而是对秋儿说:“反正我还要在应天府住个月余,先试试能否相处得来。”
秋儿听罢,找不出反驳理由,虽然小升做事稳重,力大无穷,但是用人,还需要看适不适合。
她让了一步说:“听姑娘的。”
许栀和的视线重新掠过小升,他依旧站着,安安静静,不慌不忙。
和他的淡定形成截然相反的是瘦猴,他心思活络,主动站在门口招揽客人,他这么卖力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每满五个人,秋儿掌柜每天多给一文钱。
有了钱就有了动力,许栀和亲眼见到了原先还不是很感兴趣的几个过客,在瘦猴流利得如同说快板的嘴皮下走近了铺子,点了两碗饭菜。
如果今日秋儿举荐的是瘦猴,瘦猴大抵会不假思索地说“愿意”,但到了小升,他则会犹豫一下才说“愿意”。
两个人一个机灵一个沉稳,都是很好。
日后如果真换了院子,变得更大更宽敞了,又不是不能招到人。
后厨的饭菜做好,瘦猴过来招呼小升一道过去端菜。许栀和与方梨远道而来,几乎是风卷残云一般吃着桌上的饭菜。
秋儿也拿出筷子陪了几口,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眯眼笑着望向两个人。
原来看着姑娘和方梨姐姐这般安心地吃着饭,不需要操心何处落脚,这感觉这么好。
而且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能差不多持续一个月,她更开心了。
吃饱喝足,略在店铺中小坐一会儿,秋儿带着她们走到对面去。
瓦匠正在做事,看到秋儿过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提醒了一句:“秋儿掌柜,这边灰尘大,你小心些。”
秋儿对他们说:“几位大哥辛苦了,店中熬了甘草薄荷茶,几位大哥歇息片刻吧。”
许栀和不知道秋儿是什么时候吩咐的,可能是她和方梨吃饭的时候,秋儿准备的。
小升拎着两只木桶,一只里面装满了甘草薄荷茶,一只桶里面装着粗瓷碗。
做饭食生意的,最不缺的就是碗筷。
正在做工的大哥眼睛一亮,招呼几个正在做事的弟兄下来喝茶水。这茶水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在这样的暑热送来一碗甘草水,比什么都可贵。瓦匠记挂着秋儿掌柜的好,准备明日就去城东木坊家挑最重要的大梁过来,早早准备妥善,不叫人忧心。
趁着他们休息的功夫,秋儿带着两人转了转。
这边的铺子看着比对面的和乐小灶略大些,但内里正在建设,只能看出个大致的轮廓。
秋儿问许栀和:“姑娘对这间铺子有没有什么想法?”
她原先的计划中是和对面和乐小灶串通,但现在许栀和到了这里,她自然想询问一下许栀和的意思……反正现在什么都没有,要是有旁的主意,建成别的也不是不行。
许栀和观察了晨间的到和乐小灶吃饭的人,清晨的时候人就很多了,大多数都是去书院的书生,也有赶着去码头的挑夫,一口气能吃两碗米饭。
虽然没有见到午时晚间的盛况,但基于此,不难想象人数之多……也怪不得秋儿出手阔绰了起来,不仅能寄钱回来,还能有余钱盘下对面的铺子。
“还是先与和乐小灶一致,两家相对,客人密集,”许栀和说,“短期先不做更改。”
街道上原先有三四家饭肆,但随着和乐小灶的兴盛,那几家饭肆生意肉眼可见少了。
秋儿说:“奴婢与姑娘想的一致,等和乐小灶生意更好,本家那边可以试着开拓羊肉饼、卷饼等生意。”
第82章 小书生 “第二首是什么?”
秋儿说这些的时候满怀憧憬,眼睛散发着亮光。
她要把和乐小灶做成应天府最大最好的快捷饭肆,做大做强,让姑娘和自己都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秋儿壮志踌躇,并坚信自己一定能做得到。
两人在屋里面转了一圈,直到瓦匠回来,三人才退了出去,回到本家。
坐下后,秋儿明显还有许多话想说,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小槐端着茶水上前,秋儿才端庄了一会儿。
许栀和倒茶放在她面前,笑着说:“先坐下喝一口茶水。”
秋儿说:“姑娘,我还想带你们去看院子。小升是跟着老人一路流浪过来,瘦猴也不是应天府本地人,翠雁娘亲又生了弟弟,现在家中拥挤,我便在后面的民居盘了三间屋子。要是姑娘不嫌弃,晚间时候我搬两床被褥出来,不过要劳累姑娘和方梨姐姐挤一挤。”
说完,她又觉得不是很妥当,那三间屋子狭小,姑娘住里面,会不会觉得拥挤?
要不还是去应天府的府前大街寻一家客栈吧,宽敞,还有人随时待命伺候,她现在的银钱虽然不宽裕,但也不至于过得太拮据。
“这些稍后再商议,”许栀和比了个手势,示意秋儿稍安勿躁,她拉着秋儿往旁边走了走,压低声音询问,“对面那间铺子是盘下来?还是买下来?”
秋儿实话实说:“回禀姑娘,是买下来……可惜奴婢的银钱不够,只付了一半,还差五百两没有结清,每拖延一个月,要多付五两银子。”
五百两,许栀和能出得起这笔钱,不过她并没有带在身上。
现在的货币不同于后世的线上交易或者轻薄方便携带的纸笔,大多是铜子、银子乃至于金子,五百两银子也有四十斤重了。
不过大抵也就是在大宋的初期,形成了最早的官府认证的货币——交子。许栀和的历史知识早就随着高考结束一道送还给了历史老师,她不太清楚具体出现的年份……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纸币的出现。
那时候,该多方便啊!
许栀和微微沉吟,招呼来站在门口磕瓜子的良吉,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话。
良吉的面色变化十分精彩,从一开始略带不情愿,到后面的震惊,最后拍着胸膛说:“大娘子,你只管放心。”
一开始听到又要回去,良吉下意识地有些排斥,虽然汴京和应天府离得近,但是一路上坐着马车,屁股都坐裂开了。听到是回去拿五百两白银,他的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能得到大娘子的全然信任,区区连轴转算什么?良吉神清气爽地想,现在别说只是在汴京城和应天府来往,即便叫他坐马车来往与汴京与太平州,他也没有半句怨言。
这都是为了大娘子,才不是他好奇五百两的白银是多少份量,绝对不是。
秋儿在旁边听着许栀和的吩咐,脸上有些触动。她本以为姑娘会觉得自己只能出得起一半银钱的时候就买下铺子是草率之举,没想到姑娘一句指责和埋怨都没有,甚至出手帮自己兜底。
而且姑娘现在能出手就拿出五百两,看起来赚到的银两并不比她逊色。
和她不相同,她至少有铺子,可姑娘当时什么都没有,连房子的赁资都险些出不起。
比起她,姑娘才是真正的白手起家。秋儿思及此,心底的快乐越发明显:能陪在姑娘身边,与姑娘携手并进,真好!
她像初见时候一般认真地看着许栀和,看着她神色认真和良吉说话,又看到她笑靥如花,仿佛松了一口气。
等良吉离开,许栀和才说:“秋儿你是不知道,马行街上的一家铺子,一年光是赁资就需要八百两。”
秋儿张大了嘴巴,一双瞳孔之中满是震惊,半响,她突然走到柜前,找小槐要了白纸和笔。
许栀和托着下巴看着秋儿的举动,见她一脸苦大仇深,有意缓合气氛:“是不是被吓坏了?——所以啊,能花一千两就在应天府买到这样的铺子,可是赚大发了。”
秋儿好像在听她说话,又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在纸上一阵捣腾,半响,抬起眼睛,满是笑意:“姑娘,明年三月,我就能去你身边了!”
一年的赁资,和应天府经营的本金,她再攒八九个月,就能攒出来了。
她脸上的笑意太过于无忧无虑、太过于直白炽烈,许栀和微微怔愣,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原来不是被赁资吓退了啊。
秋儿欢呼一声,站起身抱在了许栀和的肩上,她的身量在同龄人中依旧娇小,但是身上却无端带着一股莫大的力量。
许栀和在贴近她的刹那,也会被她身上的蓬勃鲜活所感染。
她伸手摸了摸秋儿的脊背,轻轻地笑着:“三月,又是一个杏花飘荡的日子。”
秋儿不明白许栀和在说什么,但不妨碍她的快乐,她现在恨不能让和乐小灶所有的食客都与她感受这份欢愉。
许栀和想起了也是差不多去年的这个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件不太令人愉快的事情,她悄悄压低了声音在秋儿的耳边说话。
当时转身离开多宝斋的时候心中有伤心、有委屈,现在回忆起来,只有往事随风的淡定。
多宝斋的地契价钱太高,东家没出手成功,于是将其中的东西挑挑拣拣,又重新开张了起来,里面挂着几幅汴京城跟风所画的描金点染山河,却用笔粗糙,晕染痕迹过重。
明晃晃的赝品。
想去看真品,需要每月蹲着时间去常家书斋,否则去得晚了,就会被人高价买去,放在家中珍藏。
掌柜还是那个掌柜,小二也还是那个小二。两人是东家的隔了七八代的亲戚,本身两人也沾亲带故,算是捧着发达了远方亲戚混上了一个铁饭碗。
……这“多宝斋”没前途,但是东家有前途啊!
哦不对,现在的“多宝斋”改名叫了“墨宝阁”。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次许栀和去墨宝斋挑选画材,都会听到墨宝斋掌柜一炷香不带重复的抱怨……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家是同一人开的呢!
秋儿听许栀和说完,十分气不过,她咬牙说:“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姑娘当时没有告诉她们,是怕她们知道了担心,如今时过境迁,姑娘能用“风轻云淡”的语气说起往事,她却不愿意就此作罢。
不过是小小的墨宝阁,总有一日要拿下它的地契,让掌柜和小二也体验一把赚钱之难。
秋儿的激动冷静了下来,目光落在走进门的食客身上——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赚取更多的银钱!
刚踏进来的食客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平日里笑意和善的秋儿掌柜朝自己望来,眼神炯炯,带着火苗。食客不禁身子一颤,仔细回忆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有何处不够妥当……
难道是因为自己左脚先迈进了门?
午时的时候,和乐小灶的人越来越多,许栀和甚至看到了数十位应天府书院的青衫学生,一进门便匆匆要了两个菜,在后厨忙活的三位厨娘也显现了真容,大抵四十岁上下,见到青衫书生,没等他们开口,就熟练地将他们要的饭菜铺在摊平的饭粒里面,等菜加完,将摊开的饭卷起来,用油纸包着递出去。
许栀和看了一会儿,有些佩服想出这个主意之人的巧思——如果是糯米或者紫米,和后世的饭团应当没甚区别了。
厨娘忙活的期间,有书生和她搭话:“大娘,今日怎么不去书院门口?”
和乐小灶每个月大部分时候都是回去书园门口摆摊的,不去大多是有理由的——比如说下雪天,抑或是下雨天。饭菜这些东西不方便携带,便会罢了出摊。
可今儿没下雨,也没刮风,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怎么就没有来?书生一出门,见到门口没有和乐小灶的支摊,顿觉天塌了。
厨娘专心包着饭菜,知道这群读书人口中寡淡,她特意舀了一勺浓稠的炖肉汤汁淋在了饭包上,包起来后压实递给书生,嘴上快速地解释道:“咱们东家过来了,掌柜忙着招待,抽不开身。”
“原来是这个缘故!”书生理解了,他紧接着问,“那明日呢?明日出摊吗?”
这就不是厨娘能决定的事情了,她朝着书生微微摇头。
后面排队的书生嚷着道:“买好了快些走!午憩的时间就这么短,去得迟了你替我受夫子的训斥吗?”
青衫书生连连抱歉,“这就走这就走,诸位仁兄,对不住。”他一边说着,一边“啪”地一声将铜子扣在了桌面,口中吃着饭团,腿上跑得虎虎生风。
许栀和被逗笑了。
看得出来,夫子是真的很严苛了。
——但在一众畏惧夫子戒尺和威严的书生之中,也有个别例外。在“青衫大军”渐渐被街道上的食客取代后,有一个看着年岁颇小、十二三岁的书生不慌不忙地从树荫下走过来,见到和乐小灶里面拥挤非常,他也不不意外,对着最靠近的厨娘说,“要两碗饭,在店中吃。”
厨娘不是第一次见他,听闻后,点了点头。
小书生在店中梭巡了一圈,等一个身穿短袖褂子的码头挑夫抹嘴离开,立刻眼疾手快,一屁股坐了上前。
迟了一步的食客目瞪口呆,似乎不敢相信这是在门口慢悠悠,仿佛被人按了暂停键的小书生。
小书生抱着白米饭,朝着食客露出白灿灿的大牙:“承让。”
食客:“……”
虽然你的笑容很灿烂,但是我还是很想揍你啊,小子。
秋儿不让许栀和帮忙,一来铺子空间就那么大,二来现在的人口算够,便让她站在后面寻个角落休息。她趁着休息的时候用眼睛观察着和乐小灶的众生百态,偶尔会心一笑,偶尔哭笑不得。
就好比现在。
她看得出神,正好与正在吃饭的小书生对视一眼,后者不知道在脑海中想到了什么,眼神中快速闪过一抹同情,热情主动地邀请道:“介位姐姐,要一起刺饭吗?”
他一边嚼着口中的米饭一边说话,将“这”念成了“介”,将“吃”念成了“刺”。
许栀和摇了摇头,但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询问:“我瞧别的书生都火急火燎,你怎么不慌不忙?”
小书生咽下了口中的饭菜,声音颇有豪迈之感:“旁人如此,于我何干?随波逐流之事,吾不屑也。”
许栀和:“……”
小书生看她明显的一脸不信,有些心虚。沉默了半响,自己把真正的原因抖落了出来:“今日夫子叫我抄书,我抄晚了时辰,没赶上趟……反正迟都迟了,不如先吃好。”
反正立刻回去要被骂,迟些回去也会被骂,倒不如先喂饱自己的五脏庙……他三舅舅虽然不着调,但有句话说得在理——这世道,没有一个人是因为当值晚到去世的,自然,也没有人会因为吃饭耽误了功夫被夫子活活骂死的。
他说完,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扬声对厨娘说:“大娘,再要一碗笋丁肉片。”
厨娘将饭菜摆上了桌,见到对面的许栀和,下意识招呼:“东家。”
小书生一阵惊异,“原来姐姐是铺子的东家……我料也是,只有姐姐这般美若天仙的人,才能开出味道这般好的铺子……若是铺子里面还有炒三丝和煎扒鲭鱼就好了。”
他年纪小,说话有些虎头虎脑的呆滞,说话也是平着嗓音,只有后面说到“炒三丝”和“煎扒鲭鱼”时微微抬高了嗓门,因此许栀和并没有觉得冒犯。
“你喜欢这两道菜?”许栀和问。
“是啊,”小书生说,“不止是我,书院不少学生都喜欢呢。悄悄告诉姐姐,我们夫子也喜欢炒三丝呢。”
大抵天底下的书院都是虽然先生不同,但厨房烧出来的菜色都一样难以下咽,夫子大多都是府上小厮前来送饭,偶尔家中有事,便会忍痛在厨房要上两个菜,一脸生无可恋地吃着。
小书生就亲眼看到夫子在要了一碗炒三丝,一开始还是满怀激动,后来等饭菜入口,平日里端庄持重的夫子破口大骂,一连写了两首诗。
小书生说起这一段,竭力回忆着当日所见所听,说:“第一首是这样的——青丝本玉质,素手理应工。鼎镬翻浊浪,箸落泣秋风。”
许栀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能将怎么烧都好吃的炒三丝做得那般难以下咽,应天府书院所作所为简直令人发指。”小书生摇头晃脑,故作老成低叹一声,“也难怪夫子气成了那副模样,将吃饭比作秋日,何等哀切。”
许栀和便笑了。笑罢,问:“第二首是什么?”
小书生答得很快:“朝耘露华白,暮炊烟火青。汗滴禾下土,竟作釜中腥。盐梅失其序,燔炙乱五行。谁言学子过?庖师罪非轻。”
许栀和微微诧异。
从先前书生的表现来看,许栀和还以为应天府书院的夫子们都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老儒生,没成想到还有这样的豁达之人。
至少这位小书生的夫子是位豁达之人。
斥责学子不珍惜粮食的比比皆是,那将饭菜烧得难以下咽之人,不是罪过更加深重吗?但凡好吃一点,何至于盘中剩饭不得解?
许栀和说:“你夫子说得很对,跟在他身后学习,你定然受益匪浅。学问不知,但为人处世错不了——”
小书生惊讶地看着她:“东家姐姐,我二舅舅、三舅舅和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这位教导他的夫子,正是他二舅舅精挑细选的先生。
许栀和没放在心上,看小书生的年纪,他的二舅舅、三舅舅大抵都已经二十有余,成年会这般认为,实属正常。
说了这么许久,小书生还是没忘记自己的正题,他眼巴巴地看着许栀和:“东家姐姐,说了这么多,这两道菜?”
许栀和莞尔:“既然如此,稍后我与秋儿掌柜、厨娘说一说。”
小书生立刻欢呼了一声。
他碗中的饭已经到了尾声,等吃完,他抹了抹自己的嘴角,站起身走到太阳底下,又回过头,“东家姐姐,你明日还会在吗?”
许栀和计划要留在应天府月余,听到他这么问,点了点头,“在的。”
小书生这才重新带上了笑脸,朝着她挥了挥手,钻入了太阳底下。
——依旧保持着慢吞吞的步频。
许栀和在心中默哀了一秒,照他的速度,这顿训斥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了。
一秒过后,许栀和笑眯眯地和秋儿、方梨分享了刚刚交谈的内容,两人听完后,皆是乐不可支。
炒三丝和煎扒鲭鱼都不是什么特别难的菜色,加进来也无妨。秋儿笑完,去找厨娘。
在小灶的时光很悠闲,坐在角落,就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偶尔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收获不同的故事。
直到应天府漫天星子,最后一位食客心满意足地离开饭肆,良吉过来与许栀和辞行。
许栀和嘱咐了他路上慢些后,便撒手不再管。汴京和应天府都是官道出行,没有山匪刚在天子脚下不要命的捣乱,一路上的安全有保障。
街巷的灯光渐次熄灭,小槐将写着“打烊”的灯笼拿出去悬挂在檐角。
屋里的灯火还亮着,秋儿正在旁边打着算盘,声响清脆快捷,瘦猴好奇地在旁边张望,想学。
但他不认识字。
许栀和见秋儿正忙着,没有惊扰,和方梨说了一声,去了隔壁的布坊。
布坊的丁娘子正在锁门,她余光感受到了靠近的身影,但没有转头。
许栀和喊了一声:“丁娘子。”
丁娘子缓慢地转头,脸上带着微微的陌生,她看着许栀和,扯了扯自己的嘴角,“许娘子。”
许栀和向来对人的态度很敏感,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察觉到了丁娘子的疏远。
“今日晨间过来后,见布坊已经开门,我不好上前打扰,等到日暮了才来拜访,丁娘子不会见怪吧?”
丁娘子见她伸出手的手又缩了回去,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她心底知道,这件事她怪不了许栀和,也怪不了和乐小灶,但是她就是觉得心底堵着一口气——凭什么原先不如她的铺子都能混得这般好?
去年她相公去益州府伤了腿脚,连带着好几月不能外出,在布坊生意冷落的同时,隔壁原先远远不如她家的“许家茶肆”现在一日比一日好了。
这件事怪不了许娘子,就连母亲也在家中念叨过数次,可她过不了心底这道坎。
“怎么会见怪,”丁娘子快速移开了目光,“现在许娘子家生意愈来愈好,还没有跟许娘子道一声恭喜。不过现在天色太晚了,我相公还在家中等着我,告辞。”
说完,她快步离开,像是后面有豺狼虎豹在追。
许栀和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才在夜风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转身回去找秋儿。
秋儿在许栀和出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上次刚到应天府的时候,丁娘子主动结善,帮着姑娘料理了贪图变卖主家东西的掌柜和小二,后来姑娘和姑爷回了汴京城,她心底还记挂着这份情。
姑娘或许会觉得很突兀,但是她是亲眼看着丁娘子如何一点一点冷落下来的,直到今年二月,她将新做出来的茶水带到隔壁铺子,被丁娘子训了一通——
“都是你们家饭菜味道沾到了布料衣裳上面!哪家愿意穿着这样的衣裳见人?”丁娘子说,“我不去找你们麻烦,你们还主动惹上门,要气死我不成?”
她说着,一巴掌打翻了茶水。
秋儿当时的震惊丝毫不比许栀和少。
她心底一直在犹豫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姑娘,但又怕姑娘伤心,怕姑娘不信。
现在看见许栀和进来,秋儿才觉得有些后悔。
刚刚就应该拦着姑娘!不叫她出门找气受。
“姑娘,”秋儿将算了一半的账放下,定定地看着她,“奴婢没有及时提醒姑娘,姑娘责罚奴婢吧。”
不论是事先告诉姑娘,还是在这几个月努力尝试修补,她都没有做好。
许栀和示意她宽心,想的也比她更淡定:“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左不过是一位邻里,人家不愿意来往,咱们还能强求不成?只要咱们无愧于心,就没什么好难受。”
她上前一步,从秋儿的手中拿过账本,问她:“算到哪里了?”
看模样,竟然丝毫没有将刚刚发生的变故放在心上。
秋儿在口中酝酿的致歉说辞还没有说出口,便看见许栀和已经无比自然地换了话题。
第83章 早市 “不至于非要赶过来的。”……
刚刚一通打岔,秋儿早就不记得自己算到了哪里,听到许栀和这样问,愣在原地,半响才迟疑说:“应该是这一页?”
她伸出手指指着其中的某一页,但自己都尚且不能确定,因此语气有些飘忽不定。
是吗?是吧。
许栀和看出了她的无措,但又觉得稳重了一整天的秋儿露出这样的表情十分有趣,顺着她指的方向接着问:“那是多少呢?”
秋儿两眼望天,半响低嗔:“姑娘!”
许栀和将账本往前翻了一页纸,按照写着对应日期的开始一页开始算,店中的餐食大多是整数,算起来并不难。
尤其对于许栀和这样比起算盘更喜欢心算的,连算盘都不需要用。
小槐还要回家,和三个厨娘早早离开,剩下翠雁,瘦猴和小升在旁边围观,他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许栀和看账本的速度很快,看完后,将其合上,洁白细腻的指尖按在账本的封面上,对他们说:“没有错。”
秋儿对许栀和的清算能力很自信,见她率先颔首,招呼围观的几人,一道帮着收拾东西。
等东西收拾完毕,众人退出铺子,秋儿伸手将铺子上锁,踏着月色带着众人一道回去。
浩浩荡荡一群人。
瘦猴和小升并排走在一处,前者脑海中满是许栀和专注的眼神和翕动的嘴唇,没用算盘,就能将当日的进项算的一清二楚,他心中无比的触动。
要是他也能做到就好了!
“哎,”瘦猴伸手撞了撞小升的肩膀,“咱们运道可太好了,有秋儿掌柜不说,还有这般厉害的东家……要是能跟在东家身后,一定能学习到更多的东西。”
反正瘦猴没见过几个不需要算盘点账的掌柜,许栀和刚刚的动作在他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升依旧寡言,听到瘦猴的话语,只是沉默着抬头望向队伍的一道身影。
他从未想过学到什么,自从祖父离世之后,他在这个世界孑然一身。去哪里都好,最好……能一直跟在秋儿掌柜的身后。
瘦猴虽然被人喊作“瘦猴”,却是个实打实的人精,朝夕相处,又时常能看见他落在秋儿掌柜身上的目光,心底隐隐约约能猜出端倪。
虽然他现在判断不了自己的同伴是为了当年的丧葬之恩,还是已经心有所属,但这并不妨碍他提醒小升:“秋儿掌柜还没及笄,东家看着温柔但做事果决,你要是惹恼了两人,连这儿都呆不下去。”
小升说:“我不会。”
瘦猴借着月光看他脸色,见他依旧平和又沉默,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既然想留在秋儿掌柜身边做事,那可一定要支棱起来……这样吧,明日开始你就学我。”
小升的步子一顿,脑海中闪过一丝不太美妙的感触,他问:“学什么?”
“笨呐!”瘦猴伸手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拍,“自然是招揽客人,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会说漂亮话就成,你长得比我端正,要是肯出力吆喝,肯定有不少人愿意来。”
瘦猴长得其实并不丑陋。秋儿在挑选人的第一步就是看面相,瘦猴只是儿时没吃饱,营养没跟上,长得有些瘦罢了。他自己小时候会因此感到自卑,甚至被同龄的小孩欺负,后来从小就会看人的面色的他无师自通学会博得父母和其他长辈的垂怜。在村上其他小孩聚众奚落自己的时候,将自己小小的一团缩在大人的身后,让大人帮自己撑腰。
不过后来的好日子很快就断了——那一年是个灾年,村寨大旱,赈灾的官员忽略了一个山坳坳的村寨,或者说比起当时受灾情况一目了然十分惨烈的府城及郊边,一个边远村子的灾情算得上微不足道。父母还哺育着幼小的弟妹,年纪最长的他在家中吃得最多,却帮不了什么忙,于是被典当给了人伢子,换了四斗米。
父母离开他的时候,并不是狠心地直接转身离开,而是仔仔细细和他分析了其中的利弊,大旱过后,全家人都需要能填饱肚子的粮食,弟妹年纪还太小,就算卖出去,人伢子也只会当成赔钱货不肯收,只有他,才能换回全家人的一线生机。于是瘦猴同意了,他和四斗米站在天平上,就连重量都是一样的。
那时候,一斗米十八文。瘦猴父母在瘦猴被带走的时候与他承诺,等日后日子好过起来了,一定会接他回来,但瘦猴一直没等到那一天。瘦猴经常告诉自己不要再抱有希望了,但心中却忍不住想——万一呢。
说不定是因为他这些年漂泊的地方太多,流离的时间太久,父母没有找到自己罢了。
瘦猴由衷地觉得遭遇了这么多的事情,自己还能保持这般乐观的态度,上天没有理由让他继续倒霉下去。
这不,就遇到了秋儿掌柜。虽然没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但有饭管饱,有瓦片遮身,他心满意足。
小升误解了瘦猴的话。
“这,”小升很委婉地说,“这是不是太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瘦猴豪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这么说定了,我教你,没什么难的。”
秋儿带着几人在后面连片起伏的民居七绕八绕,最后停留在了一间并不宽敞的一进院子停下。
和汴京城巷口小院的布局很像,除了门一侧,其他三处被房子包围,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房屋并没有主次之分。
三间房子一样大小。这才是常见的平民样式的宅院。
房屋虽然小,但秋儿和翠雁他们把它收拾得整整齐齐,因为众人吃喝都在和乐小灶,原先靠右边的厨房改造成了瘦猴和小升的房屋。
这边可以不生火做饭,但到了寒冬腊月的天气,需要碳炉取暖。用作烧火的柴禾堆放在原先的小厨房中,与原先留下的灶台相配合,算是意外给了小升和瘦猴一个私人空间。
中间的屋子最好,秋儿一个人住着,左边的差些,屋顶上破了几个洞,白天进去,能看见破瓦缝隙里倾落的天光。下雨的日子需要摆木桶接水,但现在阳光明媚,倒也不碍事,于是修屋顶这件事就这么被耽误下来了。
秋儿带许栀和与方梨看过,让她们放心大胆地在中间的屋子住下,翠雁也连连表示,左边屋子住自己绰绰有余,再加上一个秋儿掌柜亦不在话下。
许栀和没有迟疑太久,就同意了。她今日奔波了一整日,累到一沾到床榻就闭上了双眼。
方梨从外面接水回来,准备让许栀和擦了脸再睡,一回来,便听到姑娘低低的呼声。
那是陷入沉睡才会有的动静。
方梨哭笑不得,自顾自拿了帕子浸泡在水中,吸足了水分后拧干,将许栀和的脸擦了擦,又帮她调整了睡姿。
期间方梨没注意,转身撞到了一条缺了腿的凳子,凳子砸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那一瞬,方梨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竖立了,深怕许栀和会被这动静吵醒,她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才敢回头去看。
姑娘依旧睡得沉沉,只是翻了一个身,在她调整好的基础上小幅度挪了挪自己的位子,像是习惯性留出外侧的空隙。
……
许栀和做了一个梦,一个无厘头的梦。
梦里,好像有什么大型动物正在捕猎她,前肢牢牢扣住她,不让她移动分毫。
到应天府的第一日,许栀和半是被迫半是自愿地完成了早睡早起。
她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昏沉沉的,从窗户透进来的光带着幽幽的蓝色,空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反应了一会儿,许栀和才想起来这不是汴京。
旁边的方梨还在睡着,她的姿态很是放松,一只手横在许栀和的肚子上,另一只手伸过头顶,懒洋洋地斜垂着。
许栀和明白了自己的梦境的来源,她伸手将方梨的胳膊轻轻拿起,放在了一旁。
又伸手将她伸过头顶的那一只手拿回来放在床上。现在正是盛夏时节,她倒是不担心方梨会因此着凉。
只是这个姿势很怪异,看着并不像一个很舒服的姿势,许栀和抿着下唇,吭哧吭哧地努力着。
……然后她陷入了茫然。
手是收回来了,但怎么摆放又成了一个新的问题,许栀和研究了一会儿,成功将自己的呼吸带成手动档。
好在睡梦中的方梨或许不愿意她为难那么久,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然后慢吞吞地睁开了眼睛。
和许栀和一样,她先经历了适应环境这一步,然后才靠近许栀和,贴在她的肩头,“姑娘,你起这么早?现在肯定还没卯时,说不准才寅时出头。”
随着方梨的话音落下,许栀和隐约听到了一两声鸡鸣。
马行街巷子的百姓嫌弃鸡这种走禽气味大不肯养,因此巷口小院的清晨除去货郎的叫卖声,大抵上还算清静。
这般高昂有力的鸡鸣声,穿过浓重的破晓之前的幽蓝,唤醒了沉睡在云层中的日光。
窗户边的蓝光被东方缓慢升起的鱼肚白所取代。
火红而庞大的太阳缓缓从地平线上试探性地抛出一缕灿金色的光线,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沉睡了一日的人们重新恢复精神。
许栀和第一次清晰直白地看见夜幕如何坠落,又看见东方如何亮起。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她纤长眼睫下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仿佛透过才冒出一点尖芽的太阳,能看见应天府的百姓已经忙活起来,日复一日书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千百年不曾变动的画卷。
静谧之中,门口的轻微响动便显得十分明显。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被人轻轻地从外面推开,秋儿做贼一样探头探脑,看见床上坐着的两人齐齐朝她看过来。
被当场抓包的秋儿有一丝羞赧,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才迈着碎步走到许栀和与方梨的身边,“姑娘,现在我和三位厨娘要去早市碰面,准备今日需要的食材。姑娘,方梨姐姐,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一开始人手不够的时候,秋儿都会选择在前一天晚上就将第二日需要用到的食材准备妥当,免得真到了第二天忙不过来。后来生意好起来了,她也能招得起更多的人,才将买食材这件事从前一天晚上提到了当天晨间。
隔夜的食材哪有当天的新鲜?
秋儿真挚地邀请,“早市和辰时左右的集市不一样,不是专门的商贩,而是应天府城郊的零散农户,菜色新鲜,价钱也合算。姑娘应当还没见过这种大集吧?”
许栀和听着秋儿绘声绘色的描述,有些心动,“去。”
见识一下,长长世面也是好的。
在旁边软绵绵的方梨见秋儿和许栀和都准备过去,还想留在家中继续休息的念头打消,她打着哈欠换衣服,好几次穿到一半,眼睛又合上了。
秋儿目睹全程,惊叹地小声嘟哝着什么……难道,难道向来起得早的方梨姐姐落魄了?
还是说,一贯爱睡懒觉的姑娘转性了,从此后“一日之计在于晨”,彻底摆脱了懒觉和回笼觉两道拦路虎?
两人换洗得很快,穿好衣服后,便看见了两边屋子的人都到齐了,虽然姿态慵懒闲散,但都已经清醒了。
和许栀和见礼后,几人一道踏上了去往早市的路。
如果说盛夏的一天中什么时候最凉快,毋庸置疑早晨会高票胜出。晨起水面上漾起一层如轻纱般的白雾,随着日头升高,而慢慢散去,将燥热的空间中注入一丝宁静与清新。
风中送来荷花的香味。
许栀和走在路上,眼睛却在四周不断寻找,直到一片荷塘出现在视线中。
水面荷叶青圆,菡萏自雾中款款现身,粉瓣似蘸过晓霞的狼毫,在宣纸般的水面洇开千重深浅。
露珠如在荷叶的怀抱中打转,像是一颗不听话的珍珠,它借助着一缕自北向南吹来的风,挣开了荷叶,坠入水面。
叮咚声惊醒了潜游的鲤鱼,摆尾间搅碎一池水天光影,却又在涟漪荡开处,转眼消失无踪。
许栀和北被眼前的景象感染,如果不是因为还需要去早市,她能端个小凳子在此看上一整日。
原先浓郁的白雾越来越浅淡,最后像海水般退潮,一束金矢般的朝阳刺透云层,露出了人头攒动早市的真容。
零散农户担着竹篾筐篓次第排开,扁担两头颤巍巍悬着各种碧色:连夜摘的莼菜还裹着河间雾,新掘的芦菔犹沾南郊泥,带刺瓠瓜顶着嫩黄花蒂。
穿短褐的厨娘蹲身挑拣,指尖掠过紫茄的绸缎光泽,惊起叶底一只绿螽斯。
秋儿熟稔地上前,蹲在了厨娘的身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着昨日提及的“炒三丝”。
厨娘心中有数,指了指筐中的笋子与蕈菇,示意自己记在心中。
她重新看向卖菜的老妪,与其议价:“十文半筐可使得?”
方梨、瘦猴与小升都围上去了,老妪没被这阵仗吓到,而是伸出手多比了一个“二”。
她要十二文。
厨娘微微犹豫,和秋儿交换着眼神。
许栀和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开始随心所欲在早市中走走停停看看。
她甚至在一个老农的摊前看见了菰米。
菰米,也就是后来的茭白,无需过多调味,切丝炒成肉片便是夏日一道常见的可口美食。若是遇到鲜嫩的,即便生吃,也很爽口。
不过来往买家中,停留在老农摊前的屈指可数。
茭白不算难得,只消细心在沿河的水渠中翻找,就能免费得到一餐饭食,何必花上这几文钱呢?
用肉和油水炒出来的茭白固然好吃,但现在愿意每餐饭都放油水和肉食的还在少数,没有这些调味,茭白也只能算作一道寡淡无奇,能够果腹的菜,和别具风味、好吃是万万挂不上钩的。
许栀和的留步让老农振奋了精神,他的脸上满是褶皱,手在田间耕种的磋磨下早就变得粗糙红黑,但他掌心下的茭白却个个洁白干净,胖嘟嘟的,看起来是老农精挑细选的结果。
“姑娘要是想买,这些,只要三文钱。”
老农十分豪迈地往地上一指,罗了半个摊位过去。
大约十三四个,许栀和没有细算,她微微颔首,从袖中摸出铜板,递到了老农的掌心。
抱着一堆白白胖胖的茭白,许栀和回去找方梨和秋儿。
要想在今日吃上茭白,她还需要方梨和秋儿的帮助。
方梨看了一眼许栀和抱回来的东西,笑了出来。瞧着姑娘这一把抱回来的样子,有点像冬日里雪地囤积食物的松鼠,将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
她问:“姑娘,你这是……”
这一堆菰米,若是供应店里,很不够看,但是如果只是他们几人吃,份量又太多了。
许栀和的脸上有点热,她不去回忆自己刚刚爽快给钱的时候是自己想吃占了上风,还是对老农的同情占了上风,她嘴硬说:“能吃的完。”
方梨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说话。
东西采买完毕,浩浩荡荡一行人朝着和乐小灶出发,食材备全后,众人很快各司其职,择菜的择菜,烧水的烧水。
像许栀和这样“无所事事的编外人员”,和方梨一道被秋儿安置在堂中,当个吉祥物。
卯时三刻,锅中倒油,烧得火热之时,切好的菜“刺啦”一声,混着清洗时候沾着水,在锅中搅出一阵烟雾。
浓郁的香味顿时塞满了院子,直到院子装不下,飘荡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勾动着来往食客肚中的馋虫。
许栀和看见几个食客被香味吸引,站在原地顿住脚步,他们若有所思,似乎在脑海中检索和乐小灶今日会端出哪些菜。
别说是饥肠辘辘的食客,就是她,现在也只觉得肚子中空空如也,急需要什么都填饱。
许栀和身为和乐小灶的东家,菜烧好之后,瘦猴立刻用小碟盛了一碗出来,放在她面前,“东家,饭还要些时候才好,你先吃点菜垫垫肚子。”
桌上是一道肉沫紫茄,茄段在青瓷盘中舒展,油润的茄皮下透出铺在底下的肉沫星子,热油浇在姜蒜青葱末上,和焦糖色的底对比鲜明。
许栀和瞬间被俘获,她在筷子筒中抽出一双筷子,茄段入口的同时,不禁想到若是有一碗鲜香的白米饭就好了。
晨间的食客很快占满了铺子,一个接一个,直到快要巳时,在铺子中忙活的几个人才能松泛一会儿,吃上了早食。
对面的铺子,瓦匠和木匠合力将成年男子腰身粗细的木梁搬来,准备进行修房最重要的一个步骤。
有些地方会在放横梁的时候,往下抛洒铜钱,以贺新屋落成,但也有些地方不是,只让亲近的几个人聚在一处儿吃饭,小范围地庆祝。
午间时候,许栀和特意在门口等待了一会儿,昨日问她在不在的小书生没有来。
可能昨日的嚣张行径,让端庄威严的夫子震怒,今日特意将其留下。
许栀和想到小书生本圆润的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苦恼与萎靡,露出苦瓜般苦涩的表情,十分不给面子的笑了笑。
小槐在收拾吃过的碗筷,见许栀和望向树荫,想起昨日见到的那一幕,笑着说:“许娘子不必担心,那小书生很喜欢和乐小灶的饭食,过几日还会来的。”
许栀和应了一声。
其实细说起来,她和小书生只是萍水相逢,别说什么正式的约定,就连口头上的许诺都不曾有。两人一人在抱怨着书院的饭食,另一人安静地倾听,偶尔会试图通过千百年不变的书院学堂传统,触发共鸣,会心一笑。
许栀和准备回铺中小睡一会儿,忽然听到小槐又跑了回来,对她说:“许……许娘子,小书生过来了。”
小槐的口舌在打结,话都说不利索。
许栀和:“?”
可是这都过了饭点了啊。甚至离应天府书院午憩开课的时间都过去了半个多时辰了。
许栀和在心底惊叹:小书生不会这么勇吧?敢午憩的时候过来迟到回去就算了,还敢明目张胆地翘课过来吗?
不至于,不至于非要赶过来的,许栀和小声地在心中喊。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
门口,瘦猴和小升、翠雁已经完完全全呆滞了。许栀和透过他们肩膀之间的空隙看过去,脚下忽然一个趔趄。
小书生昂首阔步地朝着和乐小灶走来了,和昨日慢吞吞甚至有些磨人的状态相比,他今日简直像是个斗胜的公鸡,或是捕猎成功向长辈邀功的幼兽。
在他的身后,并排走着四个胡须飘飘,长衫带风的应天府书院的教书夫子。
第84章 蓝图 “我仍有一些疑虑。”
应天府书院的教书夫子年纪最小也有四十岁朝上,颔下三绺长须似松针垂露,银丝间杂乌墨,年纪最长者鬓发皆白,身披纻丝白衫,交领右衽处微露中衣的蓝灰色滚边,朴素又端庄,很符合应天书院大儒应当有的风范。
夫子不罕见,尤其是靠近应天府书院的这一带,早出晚归,至少都见过夫子去书院或者回家的样子。
但是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像伸长脖子巡查的白毛大鹅一样的四个夫子齐齐出场,倒是颇有几分压迫感。
路上,自然吸引了无数道好奇朝这边张望的视线。
小书生走在最前面,和年纪最长、须发皆白的夫子说:“真的,这家饭菜味道不敢说应天府最好,但价钱实惠,可比书院食堂好吃了多了。”
老者觑着他极力推崇、一脸不值钱的样子,沉默了片刻。
他二舅舅清正不阿,三舅舅虽然行事无拘,但也称得上一句风流才子,怎么到了他这里,满脑子都是吃吃吃?
是不是应天府的教书出现了问题?老夫子忧心忡忡。
应天府夫子天团走到了和乐小灶的门口,阳光底下,本就洁白的衣衫越发白的发光,吸引着来往行人的视线。
许栀和看见小书生朝自己的挤眉弄眼,又看着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年长夫子身上,顿时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
她在心中暗示几遍自己不读书之后,才能坦然面对夫子。
小书生走到大眼瞪小眼的四对六人之间,跳了出来站在中央,向许栀和介绍道:“东家姐姐,这位是应天府书院的经义教授,名唤闻道,这位是书院的讲书,精通《周易》和《春秋》,最后两位是教习。”
这些,都是他的直系授课夫子。
随着小书生的话语介绍,许栀和一一看去,和几人微微颔首示意。
闻道亦回礼。
许栀和从小书生介绍判断出了几人的职称高低,最前的教授掌经义讲授与课试,偶尔和书院的判监事,也就是校长商议书院内部教务问题,讲书则为讲师,一般专长于某一类型的内容,比如《春秋》或者算学。教习负责日常课业督导,主要负责给学子不会之处答疑解惑,以及批阅每个月的月试——教习月试诸生文卷。
许栀和在脑海中思考应该怎么称呼这几位,直接喊“闻教授”?感觉有一些别扭。
她正在口中酝酿措辞,忽然听到最前头的闻道教授说:“二十年前,范参知也曾于应天府书院担任教授一职,彼时我虽然只是一介教习,却仍在其身后受益良多。”
小书生暗搓搓地翻了一个白眼。
又来了!闻道教授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臭毛病改不掉,见人就会说起曾经和范参知共事的一段经历,还要装成超绝不经意提起的样子——其实心底恨不能全大宋都知道,在庙堂上说一句话能搅起一片风云的范参知和自己过去认识。
可是这二十年过去,范参知一路高升,从书院的教授一路升到参知政事,虽然现在变法中止被赶出朝廷中枢,但依旧地位不容小觑。闻道教授却还在书院里面,从教习到讲书,再到教授……说不准范参知都不记得这一个人了。
但他到底还是畏惧闻道教授,只敢偷偷的翻。殊不知自己多年以后,会比闻道夫子更加热衷超绝不经意地介绍自己认识之人。
许栀和云里雾里,“失敬失敬,闻,闻道教授?”
闻道教授说:“跟着明礼喊我闻夫子即可。”
明礼,正是小书生的名讳。
许栀和从善如流,连忙说:“闻夫子,诸位夫子请进。”
刚刚小书生介绍的期间,四个夫子站在屋檐外头,最前面的闻道倒还端着夫子的架势,后面的三个夫子连连抬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在书院讲书的夫子大多久不见天日,皮肤有些苍白,许栀和倒是不担心他们晒黑穿这一身白不妥当,更担心他们身子骨受不住,中暑晕过去。
闻道依旧稳重地点了点头,顺着许栀和抛出来的台阶往下走,“也好。”
后面最“年轻”的教习看着闻道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背影,只想催促他快些动作。
他们一把老骨头,趁着书生都在随堂小考的期间溜出来吃饭,本就很不应当,要是因为暑热晕了过去,第二日传回书院学子的耳中,可就真的晚节不保了。
等进了店铺,瘦猴与小升才从怔愣中回过神,连忙擦桌子倒茶,明礼——也就是小书生充当了中间人的角色,熟稔地点菜。
货比三家,明礼敢带夫子们过来,自然是有底气的。在这应天府,比和乐小灶好吃的价钱比和乐小灶贵了数倍不止,份量比和乐小灶多的油水又远远不足。
他对自己的眼光很有信心。
小槐和翠雁端菜的期间,明礼走到许栀和的身边,朝她邀功般的努着嘴,“东家姐姐。”
许栀和对待夫子内心还是有点怵,即便他们并不构成事实上的师生关系。她应了一声,又问明礼,“你怎么把夫子带过来了?”
明礼眨巴着眼睛,偷偷回头观察着闻道几位的反应,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姐姐,我可有一份大惊喜要送给你。”
许栀和:“什么惊喜?”
明礼卖了个关子,没说。
闻道和几位夫子被明礼缠了一日,没用午饭,现在饭菜端上桌,肚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好在不是单独一人,四个人都在呼噜,那就没什么好笑的了。
闻道率先从筷子筒中抽出筷子,每个人都发了一双后,他伸手碰向了自己最喜欢的炒三丝。
说实话,他心底还有点发颤。
他就是明礼口中那个吃了应天府书院炒三丝,并怒而写了两首诗的夫子,后来判监事私下找他谈过,叫他重新写了几首好一点的诗词……万一有本打算到应天府书院读书的书生被食堂劝退了怎么好?还要不要科举三甲上榜率了?
闻道梗着脖子不肯写,他做不来违心的事情,但被判监事谈过,到底不敢做的过火,将堂而皇之挂在食堂门口的两幅字取下来了。
他迟疑了一瞬间,然后看向了正在和许栀和说话的明礼身上,招呼他过来,“明礼,你也没吃饭,跟着一道坐下吃点。”
明礼欢乐地应了一声,也不客气,走到闻道的身边坐下。
闻道年纪最长,他不动筷,其他几人也不敢妄动,即便真的已经很饿了。
可闻道心底有苦说不出,自己受过其害,实在不敢贸贸然接受家中以外的炒三丝,因此很是纠结。
但他很快就想出了合理的解决措施,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入明礼的碗中,和蔼可亲地笑着说:“明礼吃。”
明礼还以为闻道教授只是单纯地关心他,心中感动,反过来将碗中的炒三丝挪回了闻道碗中,语气真挚诚恳,“夫子身为长辈,理应先吃,要是叫母亲和舅舅知道我不记得长幼有序,定要狠狠教训我。”
闻道:“……”
有时候,他真希望明礼的家教可以不那么严苛。
被四双眼睛牢牢注视着,闻道只好动了筷子,他闭了闭眼睛,颤抖着胡须,张嘴将那一口炒三丝吃了进去。
明礼期待地看着闻道的反应,见他目光蹭地变亮,连“怎样”都不消问出口,他笑着说:“怎么样?夫子,是不是很好吃?”
闻道说不出话,只能用手势示意其他干坐着的三人不必拘束,动筷即可。
之后,在旁边装作收拾东西的秋儿和许栀和对视了一眼,交换着彼此眼中的意思。
怎么回事?书院的夫子们都没吃过饭吗?
不知道啊……
不怪秋儿会有这样的疑惑,许栀和自己都很难相信现在的夫子还是刚刚不苟言笑,站在一起仿佛就能开启一场经义史书诗赋考的夫子。
小升不语,只默默一味上菜。
明礼几次想要说话,就会收到其他夫子的友善凝视——食不言寝不语。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年纪小,但胃口极好,吃得又快,不像是端庄保持着体面的几位夫子,到后来细嚼慢咽,看着令人着急。
等众人停筷,明礼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几位夫子都不能在半盏茶功夫吃完饭,午憩安排的时间太短,着实不合理。”
闻道吃饱喝足,此刻听着明礼的话,没有第一时间训斥他。
倒是有位教习先说话了:“应天府书院开了多少年了,教出来那么多学子?旁人都行,怎么就你不行?”
他还想说什么,旁边的同行教习伸手撞了撞他的腰,示意他不要往后说了。
且不说明礼的背景,便是现在,闻道教授也沉吟着没有说话。
明礼敢这么和闻道说话,除了家中有所依仗,更重要的是,他了解闻道夫子的为人。
虽然他喜欢提起范参知,但除此之外,身上并无值得诟病之处,在书院中,是为数不多觉得身心健康,吃饱喝足比摇头晃脑读书更重要的夫子。
见闻道没有说话,明礼紧接着说:“夫子,这其实倒也不难解。”
闻道觑了他一眼,见他目光灼灼,乖巧本分,猜到他必然有事情相求,慢吞吞地问:“怎么说?”
“要是和乐小灶成为书院的食堂,书生能吃饱吃好,也不会因此耽误了读书的时辰,岂不是两相其美?”明礼眨巴着眼睛,满心满怀都是一幅为了书院长久发展打算的考虑,“夫子,你说是不是?”
在教学理念中,除了闻夫子这样秉持着健康为上,快乐为上的,自然也有“狠抓上榜率,喝水浪费时间”的读书至上、成绩至上派,在他们看来,食物只做果腹之用,过于美味的食物,反倒会叫书生不安于室,贪图口腹之欲。
明礼觉得这简直就是歪理,吃得开心了,读书才会更有气力!
也正是闻道主教他,他才敢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在和乐小灶吃完饭,若是换了“读书至上”派,他也不敢如此嚣张的。
闻道可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看了一会儿明礼,越过他去看后面站着的许栀和……这个意思是明礼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说有人借明礼之口故意提及?
可是明礼喊的这位“东家姐姐”年纪实在太小了,和乐食肆并不缺人,已经过了饭点的时辰,依旧有不少人踏进来。
闻道在心中权衡了一下,得出结论:是明礼想吃和乐小灶的饭,却又不想日日都跑这么远,所以主动和他提出建议。
可是明礼找错了人。
“这事不归我管,”闻道松了松肩膀,喝着店里自然的山野小茶,甘草薄荷做底,喝起来别有一种趣味,他抿着茶水,“你得去找判监事说。”
明礼缩了缩脖子。
判监事是个典型的认为“读书即学子的一切”之人,他直接去找判监事,后者肯定会说他心思不在念书上。
虽然,他现在本来心思就不在书本上。
“夫子,你帮我出出主意吧?”明礼仗着年纪小,伸手扯着闻道的衣袖。
明礼了解闻道一样,闻道也清楚明礼是个什么性子,他没有被明礼的撒娇蛊惑,而是板正了神色,说:“你与其与我说,不如问问家中的长辈。”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没叫其他人听到。
闻道说完,便紧紧闭上了嘴巴,一个字也不肯再多说了。
他已经给明礼指出了明路,后面怎么做,只能靠着明礼自己努力。他一生庸庸碌碌,弱冠后辗转四十年,才凭借着资历当上了这个“教授”。
现在食堂的管事,是判监事本家的人。大宋并不罕见这样权职之便给家中谋取利益的情况,且看现在炙手可热、盛极一时的张家,再看因为走出不少朝廷重臣的白鹿洞书院得到的优待,就能知道——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官家也没有禁止的打算。
要是想更改这样的局面,除非有新的人能够取而代之。
判监事官封正八品,不算什么大官,只伸手小小的书院食堂,算起来,依旧算是给本家获利较少的了。汴京常家在朝中有两位大学士同朝而立,虽不知道后续子侄如何,却能确保常家二十年内长盛不衰,因此之故,常家的铺面最北已经到了大名府,最南已经到了襄州。
明礼还在思考闻道话中的意思,没想出自己该找谁帮忙,就看见喝完茶水的四位夫子准备动身回书院了,他连忙起身,像个小尾巴一样黏在闻道的身后,“所以,闻夫子是愿意的了?”
闻道忍了忍,没忍住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
这孩子,若不是当初是家里人亲自带到他面前,他定然是不肯收的——太轴了,且非要把话说得明白才懂,稍微含蓄一点,他好像就脑子转不过弯。
不过一联想到他的出身,倒是也不难理解会教出这样单纯率真的孩子脾性。
明礼被敲,有些委屈,他拖长了尾音道:“夫子,说话就说话,好端端的,打我作甚。”
闻道:“你自己讨打。我都说了,这件事不归我管。你也甭在这儿给我装可怜,我自己动的手,下手轻重心底有数,不许装模作样。”
明礼只好将手放下,也不再与闻道和几位夫子纠缠,直直朝着许栀和跑去。
“东家姐姐。”
许栀和站在门口目送他们浩浩荡荡地离开,本以为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忽然看见明礼又折返回来,后面的四个夫子顿住脚步,脸色发红。
不知道是被热的,还是被人气的。
闻道在后面大喊:“还不回去?等下小考该结束了!”
“反正小考要结束了,我今日就不回去了!”明礼一边跑一边回头喊,“诸位夫子快快请回,莫要耽误了阅卷时辰。”
众夫子:“……”
今日这一趟就不该被明礼哄着出门。照这么下去,明礼总有一天非要把他们气坏不可。
四个夫子见明礼铁了心的不走,又在心中算了时辰,只好踏上了回书院的路。
路上,一直沉默着的讲书看着闻道若有所思,主动说:“教授还在想着刚刚书院食堂的事情?”
书院食堂和管事和判监事有牵扯,这件事不算什么秘密,除了念书的书生不知道,他们这些一待就是几十年的讲书教习心底门清。
闻道缓缓摇头:“我没有在想这个。”
“那就是明礼了?”讲书微顿,接着说,“夫子不必操心,他虽然为人天真率直了些,但本性不坏,又有两位舅舅提点帮扶,照顾自己绰绰有余。”
闻道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想,回去后怎么将那两首重新挂回去。”
挂回去,立刻挂回去,能将炒三丝做的那么难吃,当真暴殄天物!这次谁来说都不管用。
讲书:“……”
原来是这样吗?失敬了。
*
等到应天府教书夫子天团离开后,许栀和才看向明礼,“你怎么不跟着一道回去?”
“反正已经到现在了,回去心思也静不下来,”明礼很豁达,“我回去让我三舅舅和我讲讲书。”
许栀和懂了,原来家中自带家教。
明礼觉得自己应该和许栀和说一声,毕竟将书院食堂,到现在为止都是他一个人的美好愿景,闻夫子不肯说得明白,他需要找到更坚定的同盟。
东家姐姐一定能明白他!
“东家姐姐。”明礼坐在她对面,“你有没有兴趣将和乐小灶引进书院?”
许栀和怔了一下,“啊?”顿了顿,她紧接着问:“应天府书院?”
明礼用力地点了点头:“对呀对呀,应天府书院。书院中划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学堂,其中又分为诸多小班,加起来书生近八百人,若是姐姐能开到书院去,一定会广受欢迎。”
许栀和有些心动,但她没有即刻应下。
现在秋儿是和乐小灶的掌柜,对面铺子需要发展,现在探索应天府书院,多线并行,不知道秋儿能否适应。
她不能贸然替秋儿应承下来。
“秋儿,”许栀和转头去看柜子前擦东西的秋儿,“你来。”
秋儿不明所以,但听到许栀和呼唤,还是立刻放下了手上的抹布,走到了两人身边。
明礼先喊了一声“秋儿掌柜”,然后将自己脑海中的想法说了出来,紧接着问:“秋儿掌柜愿意吗?”
秋儿和许栀和的反应如出一辙,确认问道:“你是说应天府书院啊?”
明礼:“正是!”
“那肯定愿意啊!”秋儿几乎没有犹豫,“应天府书院八百多书生,加上教书的先生、洒扫,将近千人的规模,这可是笔大单子。”
明礼见终于有人能明白自己苦心,立刻欢快地说:“是啊,若是和乐小灶取代了现在的书院食堂,一定有更多的书生愿意留在食堂用饭,和乐小灶能赚到银钱,书生也能省下来往需要的时辰,两相权宜,岂不美哉?”
他脑海中有一片蓝图,等书院这边赚了钱,和乐小灶就有更多的能力去研究新的菜式。
再和东家姐姐、秋儿掌柜打好关系,说不定日后能实现“点菜”这美好的愿望。
明礼光是想想,就忍不住笑出声。
秋儿完全被明礼描绘地场景打动,她跟着说:“在和乐小灶的来往食客以码头挑夫、担菜工等体力活为主,制作的菜色主要以果腹为主,油脂分量足,如果是学子,或许可以尝试稍清淡的菜色,比如一些清爽解腻的新鲜时蔬。”
明礼说:“如此甚好。等到莲蓬成熟的时候,还可以在食堂卖莲蓬。夫子不给学子到水塘边活动,我们要摘,只能私底下偷偷去,被发现还要被一顿训斥。”
许栀和打起了几分精神,她说:“夫子的训斥是对的,若是不会水,水塘充满危险,你年纪尚小,可不要轻易尝试。”
明礼说:“我才没有去呢。”
虽然他很想去,但是那些书生嫌弃他年纪小,不肯带他一道。
“这才对,”许栀和点了点头,目光在明礼和秋儿的脸上扫过,半响问:“但是关于书院的食堂,我仍有一些疑虑。”
明礼和秋儿对视一眼,从美好的畅想中回神。
秋儿说:“姑娘,请说。”
许栀和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小灶中的厨娘够不够?能不能兼顾三方?你一个人可能照顾得过来?”
秋儿想说“可以”,但听完许栀和说完,又将脱口而出的回答重新咽回了肚子中。
草率了,她不可以。
许栀和望向明礼,“书院那边现在同意了吗?如果换食堂,需要多久时间,这段时日书生的饭食如何处理?”
明礼的嗓门越来越小:“还没有,但是……但是一定可以的。”
许栀和说:“所以,现在其实进度为零,你们就已经想到那么长久的以后了?”
“那姑娘,你觉得……现在怎么做呢?”秋儿在脑海中想了想,试图想出一个方法解决此事,应天府书院有近千人,这么多的食客,她就不相信许栀和不心动。
姑娘既然提出了问题,那她就要送佛送到西。
许栀和看着两双水润润的眼睛,半响先问明礼,“你觉得和乐小灶能否有机会得到应天府书院的食堂?”
如果明礼都没有把握,现在去找大量的厨娘和食堂帮工,就显得有点招笑了。
“有一点把握,但不多,”明礼想了想,“闻夫子提醒我现在食堂和判监事家有牵扯,我需要问问家中长辈具体的关系,看看能否得到机会。”
许栀和说:“既然如此,辛苦明礼问问家中长辈。”
明礼连忙摆手,“东家姐姐客气了,本来也只是我的一时兴起……说来惭愧,要是说服不了家中长辈为我出头,可能要让姐姐和秋儿掌柜白高兴一场。”
许栀和说:“怎么会。”
秋儿也紧随其后说:“若是有任何能帮上忙的地方,还请开口,我和姑娘必然竭力相助。”
虽然这个主意是明礼最先提出的,但是若真能实现,实实在在受益却是和乐小灶,她们不应该作壁上观,将所有的压力都推卸给明礼一个人。
他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明礼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有些含蓄地笑:“我会的。多谢秋儿掌柜。”
制定了最初始的步骤之后,许栀和看向秋儿,对她说:“不过趁着现在,也该挑选厨娘了。”
秋儿一直将此事记挂在心上,目前的三位厨娘看顾这边绰绰有余,但是如果对面铺子也开了,现在的人手大抵是不够的。从选中有经验的厨娘,后续还要一步步测试,直到菜品的色香味达到现在水准并最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需要时间积淀的。
明礼:“嗯嗯嗯?”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问许栀和:“东家姐姐,不是说事情还没弄明白之前,不应当轻举妄动吗?”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许栀和通过这两人的交流,差不多已经摸清了明礼的性格,她眨了眨眼睛,莞尔:“自然是为了和乐小灶的新铺子未雨绸缪啦。”
“有新铺子?”明礼打起十二分的警觉,“离书院近吗?”
许栀和不语,伸手指了指门外。
明礼一开始还没有理解许栀和的意思,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东家姐姐的指甲上有一枚小小的月牙,看起来吃得很健康。
许栀和:“我不是让你看我的手,你看对面。”
明礼脸蛋蹭地一下变得通红,要不是他年纪尚小,估计要被人当成登徒子。他口中念叨着“非礼无视”,看向门外。
第85章 府衙 “那咱应天府衙门见。”……
明礼的视线落在了门外,已至日暮,夕阳西下,给街道披上了一层浅金色的余晖。
正在装修的铺子有三个瓦匠和木匠正在来来回回地搬东西,午时的时候日头太大,几人就近在铺子中休息,现在太阳没中午那么强烈,他们趁此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明礼睁大眼睛望了一会儿,脑海中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噼啪闪过,他反应过来:“就在对面?”
秋儿说:“对啊,到时候饭菜主要放在那边,这边铺面太小,准备到时候在这边制作一些卷饼、肉馅饼和粥面小食。”
明礼通过他的描述想象出日后多样化的菜式,立刻漾开了笑容:“如此甚好!”
本家研究的菜式越多,日后应天府书院谈下来,他才能尝到更多样的菜式,明礼举双手双脚赞成。
随着日光西沉,晚风吹散了空气中的燥热,明礼在心中估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站起身和许栀和请辞:“东家姐姐,秋儿掌柜,我先回家了。”
许栀和见他拍了拍衣袖,一副对应天府熟悉的样子,默默将差点脱口而出“要不要送你回去”咽了回去。
她对应天府的了解,说不定还没有明礼的一半多,她跟着一道回去……怕是跟着明礼回去之后,还要劳累他送自己回来。
许栀和对自己的认路能力没什么信心。
她起身将明礼送到门外,后者踏入橘黄色的光线当中,回眸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东家姐姐,等我好消息。”
他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他走后不久,从汴京城去拿银钱的良吉也回来了,这两日他没顾得上收拾自己,下颌上长出了密密麻麻青色的胡茬。和良吉只见过几面的小升没认出来,后来经过瘦猴提醒,才认出这是姑娘身边的小厮。
良吉将行囊背在身后,气喘吁吁,但还是跟瘦猴表示见过了大娘子再休息。
许栀和出来之后,良吉才如释重负,将行囊放在她面前,“大娘子,带过来了,全程我一直包在怀中!”
回去之后良吉也想过要不要在家中休息一日等到日暮再出发,但是身上带着五百两银子的“巨款”,他不敢太掉以轻心。即便从汴京城到应天府走的都是官道,但他还是固执地认为走夜路出事的概率高。
未免夜长梦多,他不眠不休一天一夜,将银子带到了许栀和的面前。
“这么快过来,辛苦你了。”许栀和伸手在上面按压了一下,鼓囊囊的银钱被布匹包裹着,说是一堆衣裳也没人怀疑,她笑着说,“不过明日还要辛苦你,一道去结清余钱。”
虽然许栀和看着纤细,但到了她的身边,良吉忽地就觉得很安心。
仿佛有她在,就无需担心出现什么意外状况。
良吉说:“尽管大娘子吩咐。”
将装有银钱的行囊交给方梨看守,小升和瘦猴从后厨端出了两碗菜,又端了一壶清茶放在良吉面前。
现在这个点的菜已经冷了,但是良吉并不在意这些,两碗冷茶下肚,他抽出筷子狼吞虎咽。
他吃饭期间,许栀和清点了一遍银钱的数量,然后对秋儿说:“明日去找对面铺子的中间人说清楚事。”
秋儿点了点头,那天姑娘叫良吉回家去取钱之后,这件事就被她记在了心上。
第二天一早,秋儿没有惊动许栀和,和良吉一道去了铺子行。
对面铺子原先的一家人准备南下岭南广州府,走得匆忙,将铺子后续的事宜交给了应天府还算有信誉的经济行看管。要结清这笔银钱,也是和经济行的中间人说。
中间人收了委事人的辛苦钱,自然尽心尽力,听闻秋儿准备将银钱结清,像是随口笑说:“看来秋儿掌柜最近大赚了一笔,一次性能将五百两全部付清。”
秋儿笑了笑,并没有直接说这剩下的五百两是从何处得来,她托腮看着中间人数钱,顺着说:“比不得你的委事人,听闻广州府商贸繁荣,沿途出海,可罗南海诸宝,都是应天府见不着的奇珍异宝。”
中间人笑:“那也是委事人自己有本事,像我这样的,只能赚些小钱养家糊口。”
他的动作很快,清点了两遍,确认无误后,交给了经济行专门负责看管交易银钱的柜台,然后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在一沓纸张中寻觅,抽出其中的几张,对秋儿说:“走罢,咱们一道去应天府办过户文书。”
秋儿目光扫了一眼他的手中捏着的几张纸,说:“自然,不过前几日我家姑娘来了,过户文书要写她的名字,你先去,我顺道回去喊上我家姑娘。”
中间人也不意外,秋儿满打满算连十五周岁都没有,要是没有东家,他才觉得奇怪。
“好,”中间人记挂着自己的辛苦费,笑弯了眉眼,“那咱应天府衙门见。”
秋儿摆了摆手,和良吉一道回去。
“良吉大哥,辛苦你走这一趟。”秋儿说。
“才半年不见,怎么这般客气?”良吉不以为意,回头看了一眼经济行的匾额,“他不会昧了咱的钱吧?”
“那不能,”秋儿示意他只管放心,“经济行能开的下去,最要紧的就是信用两个字,自砸招牌的事情,他们不会做。”
经济行靠着给人当中间人赚钱为生,迎来送往,若是声誉差了,无异于自毁前程。秋儿这半年也和经济行打过两次交道。
良吉说:“那就好。”
两人回到家中,许栀和已经起了,还没等她开口问进度,秋儿主动说:“姑娘,咱们现在只需要去应天府去办文书即可。”
许栀和将发簪簪上,闻言,点了点头。
她将自己的衣袖整理了一番,和秋儿、良吉一道去了府衙。路上有卖早食的铺子飘出阵阵香味,许栀和揉了揉自己干瘪的肚子,咬了咬牙没有被香味勾走。
自家店里就卖早食,到别人家店里吃算怎么回事?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许栀和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但又不得不承认,那家的瓦汤和米粥味道香醇。
微顿,许栀和对秋儿和良吉说:“回来路上,咱们吃一碗黑米甜粥吧?再喝一碗猪骨汤。人也要适当改变一下自己的饮食习惯,探索新的食物。”
良吉还没说话,秋儿就先欢呼了一声。
她吃了半年多的小灶,虽然菜色日日都会根据早市的时蔬做出改变,但是天天三菜一汤,配大白饭也会腻味的。
换换口味,她心底十万个乐意。
除了这甜粥、猪骨汤,还有熟食可以买,卤好的肉片切成薄片,用荷叶纸包着,再去买几张撒了芝麻的炊饼,用炊饼夹着熟肉,一口下去,滋滋冒油。
秋儿吸溜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和许栀和说:“姑娘,咱们悄悄吃完回去,要是厨娘看见了,心底肯定会伤心。”
良吉瞥她一眼,心说你人还怪好嘞。
许栀和笑意吟吟地看着她,秋儿的视线难得躲闪,没有第一时间和她的目光相接。
好吧,如果要带回去,家里的嘴巴可太多了。秋儿低头看着自己足尖的绣花。
“行,”许栀和说,“那咱们今日先悄悄吃。”
良吉在后面问秋儿:“老实说,你有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吃,没有告诉家中其他人?”
秋儿一本正经,“不告诉你。”
三个人一路上说着闲话,原先不算短的路程也不知不觉到了,许栀和走上台阶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每次来应天府,好像都会来府衙办事。
这样看起来,应天府衙门竟然是除了和乐小灶之外,许栀和最熟悉的地方。
台阶之上,先行一步的中间人来回踱步,见到秋儿的身影,连忙下来两步。
他几乎是本能地反应过来,来不及在心中诧异这位东家年纪轻,嘴已经开始说话:“这位便是东家娘子吧?幸会幸会,若是日后和乐食肆也要转手出卖,欢迎找我。”
许栀和:“……啊?”
秋儿瞪他一眼,“会不会说话?”
“不要避讳嘛!大家都是生意人,有来有往。”中间人说,“说不准过两年发达起来,也能去广州府。”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目前还没这个打算。”许栀和说。
中间人:“也对,但是和乐小灶当下正生意正红火,短时期内应当不会有变化。”
他不敢往远了说,现在和乐小灶虽然在这一小片有了名气,但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准?和乐小灶在应天府才短短一年的根基,真有别的饭馆想抢占生意,它们能怎么办?
但这些事情不归他管,他没必要现在提这些扫兴的事。
中间人和许栀和、秋儿走在一处,说:“今日过来的时候衙役说还没开堂,不过府尹大人已经到了,正在后堂,要我们稍等片刻。”
许栀和的脚步一顿,片刻后恢复了正常,“今日府尹当值?”
“应当是。”
经济行忙起来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往府衙跑,除了府尹和几位推官、主簿知道自己的排班,剩下就算经济行这个和府衙常常打交道的存在知道了。
中间人和许栀和素昧平生,只听秋儿提过一次“东家现居汴京”,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来过应天府衙门。身为熟悉这一带的人,他安抚说:“东家娘子放心,虽然外界传闻府尹大人冷面无情,但实际上……呃,办事公允,效率极快。”
许栀和不敢从脑海中回忆起自己诈原先许家茶肆掌柜和小二被揭穿的经历,听了他的话,默默点了点头。
府尹管南京一城的事宜,上至人命攸关的大案凶案,下至邻里纠纷,都归府衙管理,每日要见无数人……说不定贵人多忘事的府尹早就忘记了这段小插曲了。
中间人走到衙役的面前,热络地问:“府尹大人现在到了吗?”
衙役和他也算经常打交道,语气熟稔说:“还没有,府尹大人在后堂有事情处理。”
“这样啊。”中间人也没多想,“府尹要管的事情太多,需要花费时间也是应当的。我们等在外面就是。”
衙役:“其实……”其实倒也不是。
今日府尹坐在后堂,并非为了办公。
中间人嗅出了衙役欲言又止后面不同寻常的气息,追问:“其实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衙役摇了摇头,“现在日头出来了,我带着你们到偏厅等候。”
中间人喜上眉梢:“那就多谢衙役大哥了,我这般糙汉不打紧,但可不能苦了后面两位姑娘。”
随着中间人的话音落下,衙役看向了他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三个人。
尘封的记忆有了苏醒的趋势,衙役看着三个人,只觉得眼熟的很,他张了张嘴,半响一拍大腿——这可不就是去年八月来府衙处理刁奴欺主、归还银钱案子的许娘子吗?
许娘子长得不像是汴京城,也不像应天府的人,长着一张水乡般温柔的脸,以及一双总是笑意温和的眼。
她说话也是清脆的,像是熟透的果实,脆而不甜腻。
“许娘子。”衙役认了出来,主动招呼了一声。
那时候他还在暗自可惜,许娘子错过了府尹的亲笔题字,后来发现,食肆之类,幡旗上的字写的漂亮不如饭做得实惠好吃,即便没有府尹的一幅字,小灶依旧生意红火。
都在一片地儿,他休沐的日子偶尔嘴馋,也会带上娘子孩子一道过去吃一顿。吃的时候也会想,说不定当初如果接受府尹的题字,现在小灶会比从前更加红火。
许栀和不知道衙役认出自己的那一刹那脑海中思绪翻涌,她秉持着礼节,笑着应了一声:“衙役大哥。”
怎么回事,每日见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怎么还记得自己?
许栀和想不明白。
衙役带着他们到偏厅坐下,主动说要去府衙后堂问问好了没。
他走后,中间人才有些惊异地看着许栀和:“原来娘子来过这儿。”
许栀和说:“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都是些往事,不提也罢。”
她着实有些不太想回忆。
中间人闻言,也懂事地没有多问,他带不少人处理过这样类似的过契文书,因此很是熟练,“许娘子,办这些快得很。从前最快的那一回,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辰。”
许栀和回想了一样像药铺柜子一样密密麻麻的小格,“那确实很快了。”
……
府衙后堂。
衙役从没想过小郎君会跟着府尹大人过来府衙,惊异了一瞬间后,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守在门外,绝不看内里是非。
但心底还是有些好奇的……上次因为家事影响到府尹大人办公,还是府尹大人的母亲来看望女儿,同时问亲家母要到了应天府贵女的名姓,张罗着给他娶妻。
那次,府尹被魏夫人安排的人堵在了府衙。
他们给出了理由十分充足——魏夫人来了应天府一个月了,都没有见到他休憩一日,每日雷打不动地往府衙跑。魏夫人有时候想要儿子陪着自己逛一逛,她都找不着机会。
应天府衙到底有谁在啊?魏夫人想不明白,刚好岁底的时候小儿子魏清暄因公伤了腿,留在了这边休养,在他的撺掇下,魏夫人了解了一下应天府的女眷——这么多女眷,说不定就有魏清晏中意的,并且中意他的。
和一脸板正不近人情的魏清晏不同,魏清暄年少的时候就讨女孩子喜欢,后来即便在她和丈夫的安排下与人定亲,依旧有名门贵女对他恋恋不忘,他的词风像极了柳三变,在魏夫人和丈夫出手管制之前,他风流才子的名号依旧远近闻名。
有段时间魏夫人出门,坐在马车和轿辇中都能听到街头百姓的笑言:“魏家二子,各有不同,魏二铁树疙瘩,魏三杏花转世。”
甚至有小童不明白其中意思,扯着家中的长辈问其中原由,长辈未答先笑出了鹅叫声,半响说:“不许问。”
魏夫人一度不敢出门见人,生怕京中那些闲得发慌的贵眷们找她说话,然后假装不经意地含笑问:“听坊间人传言,你家三郎夺了你家二郎的红鸾运?”
魏夫人不想直面这样的场景,于是利落地收拾行囊,既能过来探望常住在应天府的女儿,也能过来催一催三十多了还铁树疙瘩的二郎。
后来……衙役眯起眼睛想了想,那应当是沉寂无趣应天府衙最生动的一日,岭上雪般的府尹大人见人围着门,索性上了门栓,他出不去,也叫旁人进不来。
在被人围着的那一日,府尹归纳了庆历元年的应天府所有民间纠纷案。
衙役对府尹的崇拜更上一个态度,门外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但府尹不受影响,誊写卷轴中一个错别字都没有。
今日,又是为了什么呢?
衙役面面相觑,最后年纪最小者撑不住了,在其他几位前辈衙役的鼓励眼神下,缓缓将自己的耳朵贴了上去,试图听清府尹和小郎君在说什么。
室内,魏清晏望着故作可怜的明礼,无动于衷。
往日卯时点正,辰时坐堂,现在已经到了辰时一刻,他却还没能从外甥的纠缠中挣脱出来。
就应该让清暄看牢他。
明礼虽然步步紧跟,却也不敢离严苛冷漠的二舅舅过于靠近,他保持适当的距离,企图用自己的呼唤喊醒魏清晏的亲情:“二舅舅,你和我说说吧?”
魏清晏伸手拿了一本卷轴,拆开,语气平静:“旁人的私事,我从不过问。”
明礼说:“我问过三舅舅了,他说他不知道,要是二舅舅你都不清楚,我就要失信于人了。”
魏清晏的指尖一顿,抬眸看着他,“你承诺了什么?”
“……也不算承诺,但这件事对我很紧要,”明礼畏惧地缩了缩脖子,片刻,有些泄气,“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想做成一件事。”
但二舅舅肯定不理解,他这一生一丝不苟,从未行差踏错,也从未有过做不到的事情。
魏清晏偏头看着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他“最想做成的事情”和“应天府书院判监事和食堂管事的关系”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的眸色冷灰沉沉,即便不带什么情绪,也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明礼唉声叹气。
魏清晏见他不说了,重新看着手中的卷轴,他握笔蘸墨水,写下批注后,看了一眼案前的光影,对他说:“辰时二刻了。”
明礼以为魏清晏在打算送自己回书院,连忙说:“昨日书院月试,我昨晚已经补上交给闻夫子了。今日是假期,二舅舅你可不许赶我去书院。”
即便是按惯例的月试后的假期,书院也不会紧关大门不许书生进去读书,“读书至上派”的夫子乐见书生废寝忘食,觉得这才是读书人应当有的风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曲解,赤裸裸的曲解。明礼自诩不算什么博晓古今,也知道当时孔夫子也只在鼓励弟子勤勉求学,而不是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
魏清晏原先是有这个打算,听他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
久到明礼有些心虚,想着此事不如就这么算了……东家姐姐和秋儿掌柜都是温和的人,一定不会怪他扛不住二舅舅自带的冷漠威严,却忽然听到魏清晏说:“今日误了府衙办事时辰,我会写一份罪呈书,你回去思过一日。”
明礼愣住了,“什么罪呈书?”顿了顿,他反应了过来,魏清晏要递交一份自己因私事耽误府衙事宜的折子交到朝廷,思及此,他立即慌了,“我这就走!”
母亲再三勒令,二舅舅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才,敢伤了二舅舅的前程,定要讨到一顿掌心板。
明礼忙不迭地推开门出去了,怕被人故意,特意走的府衙后面。
说二舅舅不近人情也不对,哪怕明知道和自己所行之道相悖,但是他依旧留他聒噪了两刻钟。明礼一边出门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想到二舅舅对自己的照拂,又想到向来温和娴雅的母亲将戒尺舞得生风,脚下像是着了火一样,顿时去无踪。
衙役和正在抬头的魏清晏视线相撞。
被发现了。
衙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声为自己辩解道:“府衙的门窗隔音极好,下属只听到了‘罪呈书’。”
魏清晏行正坐直,不在意他听到了什么,听他这么说,只扫了一眼,仿佛刚刚闹到府衙前的家事不值一提,远不如他手中的卷轴吸引人。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衙役也算摸清了这位顶头上司的脾性,他壮着胆子问:“府尹大人,您真要写罪呈书啊?”
第86章 文书 “心静自然凉。”
虽然因为家事耽误了点卯的时辰,但应天府衙门里面谁敢站出来指责府尹此事不妥?府尹事必躬亲,他们都看在眼底,没人会说什么。
魏清晏说有说话。
门口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正在说话的衙役和魏清晏一道顺着门口望去,见到本应该在前堂办事的衙役出现在了这里。
跑过来的衙役看着大开的门,猜到府尹大人已经解决了家中的私事,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拱手请示道:“府尹大人,正堂有人来了。”
魏清晏站起身,绯红的衣袖扫过桌案,他一边走一边问:“其他当值的几个主簿呢?”
“正在按照您的要求去了城郊村子、庄镇。”衙役跨步走在魏清晏的身后,始终保持着落后一步的距离。
魏清晏微微颔首,走到正堂后,衙役连忙去偏厅叫等候的许栀和一行人出来。
偏厅又来了几个人,排在许栀和的后面,他们没坐下,听到衙役进来说府尹到了,立刻挤出门口,大声呼喊着:“大老爷,求您给草民做主!”
衙役在府衙干了这么多年,对这样抢在人先告案的现象见过不止一次,他看了一眼正准备落座的魏清晏,主动说:“府尹大人,是许娘子先到的。”
他话音刚落下,许栀和便感觉有好几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府尹的,衙役的,刚刚哭天喊地那人的。
刚刚疾呼“大老爷”的壮汉视线最为明显,他看着许栀和的背影,嚷着说:“我年纪这般大了,恁这女娃忒不懂事,当叫我先说。”
衙役想着缓和气氛,笑着说:“您年纪可不大,嗓门有力的很。”
魏清晏将桌上的惊堂木一叩,还准备狡辩的壮汉顿时老实了,往后面一站。见他闭嘴,魏清晏看向许栀和及其身后的人,语气平静,“何事?”
中间人立刻上前两步,从袖中取出地契文书以及委事人特意找了讼师写下的授予手函,将事情经过简要讲了。
此事不算难办,魏清晏伸手拿起桌上薄薄的两张纸,仔细核对了地契文书和手函上面的名字和手印,微微颔首。
他正在准备拟新的所有地契时,衙役在旁边小声与许栀和说着话,“许娘子放心,这种过契的文书办理起来很快。这次许娘子来应天府也是处理完铺子事务就回去汴京城吗?”
许栀和看了一会儿府尹写字,见他目不转睛,完全像是不记得从前发生事情,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听到衙役的问话,许栀和说:“不是,这次会在应天府待久一点。”
衙役说:“如此甚好,应天府盛夏别有一番趣味,可去湖中亭看花赏水,十里莲塘看鲤鱼嬉戏。秋儿掌柜在应天府居住的时间久,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十里莲塘为应天府三景之一,如果有机会,我定要陪姑娘去看看。”秋儿说。
去年过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十里莲塘的花期,湖面上只剩下折断的残荷,秋儿今年本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胜景,但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今年诸事繁忙,她不一定能抽开身。
她又看了一眼走路来此显得有些蔫的姑娘,心底暗暗地想——姑娘最怕酷暑,怕是没什么心气去莲塘晒太阳。
衙役闻言,笑着和两人分享了更多的应天府夏日可去纳凉寻趣的地方。
魏清晏听着几人的交谈,笔下却有条不紊,写完后等他静等了一会儿,等墨水干透,站起身。
红色衣裳起身的动作十分显眼,正在绘声绘色描绘自己去年与妻儿去古刹寻幽遇见山林野鹿的衙役一个激灵,立刻闭上了嘴,走到魏清晏的身边,帮着他准备后续用到的红泥印。
许栀和按照要求在下面写下了名讳,然后又写了一张。
中间人将手函交给府尹,跟在后面签下代写文书,他将地契、手函交出去后,得到了一张“回执”。
等去岭南广州府的委事人回来,他将这张单子交还,此事就算了了。
和中间人,衙役说得一模一样,从头到尾,没用上一刻钟。
见许栀和他们处理好了,在旁边快要不耐烦的壮汉连忙上前,他酝酿着措辞,准备声泪俱下讲述自己的遭遇,却发现应天府尹并没有看他。
许栀和看了一遍地契,将其交给秋儿。
秋儿有些诧异,“姑娘,你不带回去吗?”
“放在你这边,有什么变动也好第一时间解决。”许栀和理所当然地说。
秋儿顿时感觉肩上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她对许栀和说:“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好好保管。”
来的时候空气尚且清润,回去的路上太阳升起,地面白灿灿地散发着热量,许栀和原先还能与秋儿说几句话,等走了一半路程,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秋儿在旁边鼓励着许栀和说:“昨夜我叫厨娘熬了绿豆水,等放了冰糖用冰块镇过,清热解暑。”
许栀和提起了兴趣,对秋儿点了点头。
一路上,蝉鸣声不绝。
回到和乐小灶的时候,铺子里面只有两个食客,天气太热,除非生计所迫,否则大部分人都选择在家中闭门不出。
明礼是两人当中的其一。
许栀和与良吉一路上心心念念的绿豆水他已经先喝上,他一边喝着绿豆水,一边抬头朝着街巷张望,见到许栀和与方梨回来,立刻站了起身,“东家姐姐,秋儿掌柜。”
他面前放着两道凉菜,一道凉拌胡瓜,一道凉拌豆腐,米饭还没怎么动,菜已经少了大半。
许栀和看见桌上的菜,才后知后觉地看向秋儿……刚刚回来路上太热,他们三个将去的时候计划着要吃的猪骨汤、卤肉、炊饼忘在了脑后。
只能寻找下次机会了,许栀和本来还觉得有些可惜,等刚拍好的胡瓜清脆,许栀和被碧色吸引,在明礼的对面坐下,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寻常食客,点了两道凉菜,又加了一碗梅子姜。
三人在明礼的座位旁边坐下,厨娘准备期间,明礼好奇地望着额头上带着微微汗意的三人,问:“东家姐姐,你们是去做什么了?怎么一个个热成这样?”
许栀和说:“去了一趟府衙。”
秋儿补充道:“原先去的时候还有拂面的小风,谁知道回来就热成这样。”
明礼蹭地一下站起身。
正在说话的秋儿被吓了一跳,她准备伸手去接瘦猴端来托盘的手一顿,下意识地朝着他看去,“怎么了?”
这天气热成这样,还不许人说了?
明礼自知失态,站起来后身子就僵硬了,半响后才恢复了动作,慢慢坐下,同时说:“没什么。”
他也想不出来自己是应该庆幸自己走得早,没让东家姐姐和秋儿掌柜看见自己孩子气的一面,还是遗憾自己走得太快……要是知道东家姐姐今日也去了府衙,他们两个人同时和二舅舅说,说不定……说不定能问出来一些东西。
但也不一定,二舅舅一身戒律清规,哪里会告诉他们。
凉菜和绿豆水端上桌,许栀和直直冲着绿豆水而去,刚伸出筷子,被秋儿拦下,“先垫垫肚子,再吃凉的。”
也不知道昨晚她睡着之后方梨与秋儿说了什么。两人提醒她不要贪凉的神态、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许栀和眨了眨眼睛,没有反驳秋儿的话,反正她点的都是凉菜,吃起来清脆爽口。
吃了小半碗胡瓜,许栀和端起了绿豆水,她浅浅啜饮一口,然后伸手将自己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对明礼说:“你今日不去书院?”
明礼正在将面前的两碗菜收尾,听到许栀和说话,立刻将自己嘴巴的菜快速咀嚼咽了下去,“今日不用去,昨日书院月试,今日教习要阅卷,明日再去书院。”
许栀和喝了两口绿豆水解渴后,端庄地拿起一枚汤匙,一下一下舀着碗中的绿豆。
绿豆昨日用水浸泡,煮了一个时辰,绿豆不约而同地绽开了豆花,吃起来有股沙质的感觉,冰凉粉糯。
许栀和捕捉到关键词,偏头看向他:“月试?”
“每月一试。”明礼一想到月试,脸上灿烂的笑容淡了淡,转而换上一张苦瓜脸,“这个月月试完,甲乙丙三班的书生都可以下场科举,可我还要考三年、甚至更久。”
一想到这里,明礼只觉得眼前一片惨淡。
以父亲应天府明家的权势,或者母亲汴京魏家的权势,给他一个荫封官不算难事,但明魏两家家风极正,单看家中子侄念书用功——尤其是二舅舅摘得庆历元年的探花,便可见一般。
三舅舅虽然行事随性洒脱了一些,那也是正经的进士及第。
许栀和看着他脸上的愁容惨淡,忽然想到了梅丰羽,她笑吟吟地说:“我有一位友人,性子和你相似,若是你们遇见,应当很能聊得来。”
明礼歪了歪脑袋。
想起梅丰羽,自然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和他一道会太平州参加州试的陈允渡,许栀和将手中的汤匙放下,看着落入铺子中的光线在方形窗棂的裁剪下投下一小片灿色的阴影。
现在这个时候,他们估计还在回太平州的船上没下来,天气热成这样,带着的干粮不知道坏了没有。
他路上还顺利吗?吃得好不好?睡得可安稳?
她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绪,看向露出好奇心的明礼,对他说:“等你到了汴京,我介绍与你认识。他年长你几岁,前些日子刚启程回乡参与州试。”
明礼闻言,立刻点了点头:“那就相约今年冬日吧。冬日书院按理有两月假日供学子归乡过年,东家姐姐,我去找你。”
许栀和:“好啊,我等你过来找我。”
四人都吃饱喝足,等桌上的吃完的空碗被收下去后,明礼像是下定了决心,对许栀和说:“东家姐姐,你既然介绍我好友,我也想给你介绍一个人。”
许栀和见他一本正经,十分严肃,不禁被他感染了几分,坐直了身子静静等待他的后文。
“……”明礼紧张地望着许栀和的眼睛,然后语气认真说,“我想带你去见我三舅舅。”
秋儿在旁边愣了一下,见许栀和沉默着没有说话,好奇问:“敢问,你三舅舅今年多大年纪?”
因为长期与梅丰羽、以及梅丰羽的小叔父梅尧臣打交道,一听到舅舅、叔父之类的词汇,许栀和、秋儿和良吉的脑袋中第一反应都是一个有些年岁,和善可亲的先生。
明礼看三人一脸即将要见夫子的认真,便知道是刚刚自己的脸色带误会了,连忙摆了摆手,说:“我三舅舅今年才二十二,今年年初才订亲,为人可好说话了。”
听到二十二岁,众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秋闱临近,书生个个都和腿上恨不能长出轮子一样,着急忙慌,且看昨日的夫子天团,连茶水都没喝几盏,又急哄哄地忙着回去批阅文章了。
在这般强烈的读书氛围中,许栀和对学问尊敬,但却不想自己成为读书中的一份子。
动辄千字有余的策论文章,引经据典,她写不出来。
明礼看着他们从挺直脖子,又到不约而同地趴在桌面上,恍惚间看到了自己逢年过节被父亲和母亲带着,去见不同的祖宗、老太太以及一些声名远扬,归乡隐居的大儒。
那时候,他和反应简直和他们如出一辙,听到长辈一词立刻绷紧身子,听到不考校学问,那口迟迟未吐纳的气息,才渐渐平稳。
原来即便成为了大人,听到“长辈”也会露出这样的反应。明礼觉得有趣的同时,又不禁为自己的未来捏了一把汗。
明魏两家太过于庞大,即便每年都会去不同的府上、或者不同的人在自家府上拜年,但十三年过去,每年依旧会出现几张过去从未见过的新面孔,然后在母亲的提醒下跟着喊“舅公”、“太叔公”之类。
明礼摇头晃脑,将逢年过节需要应付的亲长从自己的脑海中移除,偏头对许栀和说:“东家姐姐,我三舅舅的院子依山傍水,院中修得极具野趣,是纳凉的好去处。等休息好了,我们再过去?”
许栀和没有第一时间答应,现在别说是院子修得有野趣,便是这能将她带到山野流泉,她也不愿意在阳光下走动。
“东家姐姐,秋儿掌柜。”明礼放轻了声音,睁着圆溜溜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两个人,“你们昨日可是主动许诺过的,应天府书院食堂的事情,如需帮助,尽管开口……现在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去。”许栀和单手撑着下巴,看他故作委屈的神情,明知道是装的,竟都有些于心不忍。
怪不得昨日闻道夫子严苛端肃,却依旧屡屡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明礼的诸多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他养成了这样处事波澜不惊的性子。
“区区太阳算什么,既然明礼说了,那是一定要去的。”许栀和看着他的眼睛,顺着他想听的话语往后说。
秋儿也笑着颔首:“嗯,说了如需帮助尽管开口,怎么会出尔反尔。”
明礼达成所愿,笑容灿烂。
门外,风裹挟着热浪,卷起树叶发出沙沙声。
准备出发之前,三人准备先休息好。许栀和将自己的五指合并,当作一把小小的扇子,在自己的耳边扇着风。
扇了一会儿,一声不吭的小升忽然过来,递来两把蒲扇。
她愣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去接。
不止是她,就连秋儿都有些意外——好像小升比之前做事更用心了。
在从前,没有人提醒的情况下,小升是绝对想不出来可以主动给人做些什么。秋儿看着那两把扇子,顺着握着扇子的手往上移,看见小升的脸。
他依旧寡言,但依旧开始改变。而这种改变,发生在她前两日问他——愿不愿意跟在姑娘的身后做事?
他现在的行为举止和姑娘当时反问她的话对应上了,姑娘问“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愿意?”,现在结合小升的表现来看,他是想留在自己身边?
秋儿还在纠结,许栀和伸手接过蒲扇,她取了其中一把,将剩下的一把放在桌面,目光看向另外三个人。
良吉率先移开了视线,秋儿年纪比他小,又是女孩子,他是把秋儿当成妹妹看待的;至于明礼,还不及秋儿大的小孩,他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铺子里留下来的这几把有些年头的蒲扇,远不如他亲手做的好。
早知道应天府铺子缺蒲扇,他当初就应该多做几把,带过来。
许栀和对良吉的反应并不意外,她看向秋儿和明礼。
秋儿说:“我不用,明礼年纪小,给他吧。”
明礼不甘示弱,谦让道:“秋儿掌柜是女孩子,我堂堂男子汉,应该学会照顾姐姐。”
母亲说过,在外面遇见女子,不论年纪相貌,都应当谦让有礼,这样才会更讨人喜欢。
“没事儿,我不热。”秋儿坚持,“你看你,鬓角都出汗了。”
明礼脸上隐隐约约的笑意消失了个一干二净,他诧异地抬头看向许栀和、良吉,得到两人的点头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低声说:“这不是热的,这是我情绪激动的。”
秋儿胜了一筹。自从跟在姑娘身后,就数她年纪最小,姑娘姑爷、方梨姐姐、良吉大哥诸事都让着她,后来管了铺子,翠雁、小槐、小升和瘦猴年岁都长于她,口中喊着她“掌柜”,但不涉及铺子经营、生活上依旧将她当成妹妹,现在终于遇见了一个年纪比她小的明礼,她终于可以学着姑娘他们说话了。
她将扇子摆在明礼面前,“我心静自然凉。明礼不要推辞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明礼不再推辞,许栀和见他们终于商议完了扇子分配,像是随口说:“你们这般谦让,显得我很不合群。”
她语带轻柔笑意,其他三人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她的意思,却能猜出来她正在缓合气氛。
明礼用袖子悄悄擦着额头,见汗水洇湿了小一片衣袖,才将自己恨不能现在就走的心压抑下来。
又坐了片刻,许栀和等到了理想的状态。风吹来一片庞大的云,遮挡了炽热的阳光。四人趁着这段短暂的天阴,朝着明礼三舅舅的府邸走去。
还没走到一半,云被风吹散,几人加快了脚步,在树荫下穿梭。
走了差不多一盏茶功夫,秋儿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带着我们走错了?”
她记得刚刚看过这家清苑茶馆,这是第二次见了。
明礼有些心虚,从前到三舅舅家,都是跟在家中长辈、或者坐在马车中过来,自己独自走来,这还是第一遭。
他只能根据自己的模糊的印象和方向感走,
就当他准备承认自己不认识路的时候,忽然余光瞥见了一道向上的小路,他立刻恢复了精神,“没走错没走错,顺着这条路往上走一会儿就到了。”
秋儿将信将疑,旁边的良吉安慰她:“来都来了。信他吧。”
许栀和双手撑在膝盖上,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听到明礼的声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四人顺着往上的山路走了片刻,才发现山路上靠左手边的灰白色围墙都是一户人家所有。
他们停在了围墙的中央,褐色的门庭前摆放了两只石狮子,沿着石狮子往上,梨花木的匾额上赫然写着“魏府”两个字。
字迹遒劲洒脱,笔锋分明,入木三分。
许栀和看了一眼,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
守门的小厮习惯了没什么人会来这清幽安静的半山坡,正倚靠墙面打盹儿,偶尔伸手驱赶蚊子。
听到声响,他们打着哈欠睁开眼睛,看见明礼的时候,简直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这恨不能吐着舌头喘气、汗水涔涔的小书生是明小郎君?
明礼还记得魏家的门守,见他瞪大眼睛不敢确认,也不责怪。他直接上前几步,出声询问:“三舅舅在家吗?”
二舅舅在应天府当值,他今日晨间才去衙门堵过,心底门清。三舅舅伤了腿,应该正在家中养伤。
听到明礼的声音,守门的小厮才确认了真的是明小郎君。听到他的问话,小厮连忙点头,“在的在的,三郎君正在鲤鱼亭。”
他又看了一眼后面站着的许栀和、秋儿和良吉三个人,迟疑问:“这些是?”
“这都是我朋友。”明礼伸手一挥,催促道,“你快点带我去见三舅舅。”
第87章 庸碌 “占优而渎位,应有能者居之。”……
他的语气太过急切、太过理所当然,小厮将正准备脱口而出“看着也不像书院的学子”咽了下去,带着四人走入了院子。
院子修在半山坡,松树、柳树、枫树和青竹错落有致。风吹云卷,浮云掠过九曲回廊的漏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粼粼竹影。东隅假山叠作云岫,太湖石嶙峋处涌出清泉,泠泠跌入半月池中,惊碎满塘碧玉。
池西立着座悬山式水榭,檐角悬着铜铃,风过时荡起清脆声响。六角攒尖亭翼然立于叠翠之间,檐下悬着竹丝帘,帘外垂落紫藤千缕,正巧掩住“清轩”二字的匾额。
卵石曲径蜿蜒直至青砖砌成的亭台,听台中,坐着一个散着长发,身着冰蓝色长衫的男子,倚靠在一人合抱粗细的漆红色柱子边拨弄着鱼线。
他的动作随性,钓上了鱼,只看一眼,然后将其从鱼钩上取下来,重新扔回水里面。
许栀和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声,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世外高人隐居的妙处。
男子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慵懒地回头扫了一眼,明礼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哒哒哒地跑到他面前喊:“三舅舅。”
魏清暄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没有流露出半分的嫌弃之色,他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说话的时候眼尾向上挑起,自带三分笑意,他说:“明礼?你怎么来了?”
明礼昨日回去,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自家三舅舅,比起二舅舅的稳重,三舅舅多少显得有些不靠谱。
他没有明说,而是凑近魏清暄的身边,面不红心不跳地说:“自然是想念三舅舅了。”
魏清暄轻笑了一声,眸子落在他身上专注认真,眼中却明晃晃地写着没有信。
“真的,我对三舅舅之心,日月苍天可鉴。”明礼更凑近了一些。
魏清暄闻着他身上一路的汗味,默默伸手将热情想要证明自己的小外甥拦在了几步开外,他的视线落在了后面几个人的身上,“那是谁?”
“我新认识的朋友。”明礼大大方方地说,准备和三舅舅介绍,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许栀和的姓名。
许栀和见状,主动说:“我姓许,名叫栀和,这位是秋儿,这是良吉。”
魏清暄涵养很好,听到许栀和的介绍,微微笑着颔首:“许娘子。”
招呼完,魏清暄像是笑了一下,紧接着说:“我名叫魏清暄,家中行三。你们既然是明礼的好友,可喊我一声魏三舅。”
正如明礼来之前反复重申的一样,魏清暄是个极其好说话的性子,嗓音带着笑意,叫人如沐春风。
他说话的时候,一阵风吹动了他散落的头发,他像是才发觉自己衣冠不整,随从折下一根竹枝当作发簪,将自己漆黑如墨的长发束起。
鬓边垂落了几根稍短的发丝,落在眉峰处,他随手拨弄了一下,见几根碎发巍然不动,无奈地勾了勾唇,对许栀和几人说:“见笑了。”
许栀和摇头,“冒昧打扰,本就是我们失礼在先。”
换言之,魏清暄在自己家中,想什么发型,哪里轮得他们说嘴。
魏清暄站起身,他身量极高,将垂钓用的鱼线和竹竿放在一旁,招呼站在水榭尽头的丫鬟准备茶饮和冰块。
丫鬟微微俯身,转身离开去准备需要的东西。
魏清暄收鱼线的时候很耐心,修长的指节翻动,将银白色的鱼线卷成小小一团,然后打开旁边的木匣子将其妥善放好。
明礼抢在魏清暄亲自动手收拾东西之前,将他的鱼竿从地上捡起来,竖着倚靠在漆红色的柱子上。
许栀和默默看着这对舅甥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又悄悄看向了水榭后方的置景。
北墙开扇月洞门,门内芭蕉叶底藏着方砚池,池畔立着瘦透的英石,石纹似米南宫的雨点皴。西厢轩窗半启,可见内里悬着幅阳光灿烂的山水画卷。水光在阳光下荡漾着粼粼波光,蒸腾的水露冲散了属于盛夏的燥热。
如果人生当有一处终老,选在这样的地方必定极妙。
更多的内容,就需要继续深入去探索了。她才刚到这里,不宜随意走动,只好收回视线,重新将目光落在正在收拾的鱼竿上。这根鱼竿看起来新做不久,竹竿泛着青翠的颜色,竹节处也没有一点点打磨平整……语气说是一根鱼竿,倒更像是随手选中的一根青竹。
许栀和想着,不动声色看着沉默但默契十足的舅甥两人……这两人的相处模式竟然是这般安静吗?
魏清暄慢条斯理地收拾完了东西,然后才看向明礼:“你找我什么事?若是要说‘想我’之类,还是免了。”
明礼堆着脸上的笑容,说:“哪有什么要事,不过是想带着新交的朋友来舅舅这儿避暑。舅舅,我帮你放鱼线。”
魏清暄看着主动积极的外甥,含着笑意任他动作。
丫鬟端来了葡萄、香梨和茶水,站在水榭外面请示:“三郎君,瓜果送到了。”
魏清暄说:“放桌上。”
丫鬟领命,将瓜果摆放在水榭正居中的大理石桌上,俯身恭敬退下。
她离开后,魏清暄扶着柱子起身,挪动自己的脚步到了大理石桌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不必拘谨。”
许栀和敏锐地感觉到了魏清暄右腿姿态的不同,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现在才能赋闲在家荫处垂钓。
因为不清楚魏清暄的性格,许栀和装成什么都没有感受到的样子,被明礼拽到了大理石桌前坐下。
葡萄用泉水清洗过,水珠挂在上面,显得颗颗晶莹饱满。明礼捧着晶莹剔透的葡萄,献宝似的捧给许栀和:“东……姐姐你尝尝。”
许栀和被他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略迟疑一下,便坦然伸手接过。
魏清暄看着两个人的动作,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笑。
但笑了没一会儿,又嘎然而止,他看向明礼,带上了一分严厉。
明礼不知道为什么舅舅突然露出这样的表情,但这不妨碍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眼珠子一转,然后故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还是舅舅这里的东西好吃。”
魏清暄的指尖无规律地轻点桌面,听到明礼的声音,瞥他一眼。
“你若是喜欢,叫你母亲每隔几日过来取用即可。”
“家中自然是不缺的,”明礼咬了咬下唇,“只不过书院里面的吃食太过磕碜,舅舅你瞧瞧,我脸是不是瘦了些?”
明礼把自己当作三岁小孩,直接站起身跑到魏清暄的面前,指着自己的白里透红、圆润的脸蛋问。
魏清暄伸手在他的脸上用力地掐了一把,似乎是想从他的脸蛋中掐出水分,等到明礼的脸蛋浮现出一抹红痕,他才实话实说:“没看出来。”
明礼:“……”
他这几日自然没瘦。这几日他天天跑和乐小灶,动辄两三碗米饭下肚,能瘦才有鬼了。
不过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在他问的时候,三舅舅心疼地说“怎么瘦了?是不是在书院吃的不好?”,然后他顺着这个话题顺理成章地引出后面的话题,打听书院食堂的消息。
魏清暄自然没错过明礼脸上幽怨的表情,仿佛自己的实话实说造成了多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许栀和看到现在,大抵猜到了明礼想要说的话,不禁在心底笑了笑。
“明明就是瘦了,”明礼放大自己的声音,像是说给魏清暄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不过是因为三舅舅不关心我,不知道我变化罢了。”
明礼的理不直气也壮,魏清暄并不是第一次领会,但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丝微妙的感觉。
在他的挚友面前,说长辈不关心他,他是想在自己面前讨关心,还是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明礼说:“我懂,三舅舅腿伤快要痊愈,圣上的旨意估计要不了多久也该派下来了,三舅舅如今人贵事多,明礼就不应该来叨扰的。”
许栀和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的茶香。
一直淡定的魏清暄被踩了痛脚,扶额苦笑说:“你可别提这件事了。”
他腿上快要痊愈的消息被自己兄长一封折子送到御前,便是想要趁着病中多休息一会儿都不能。比起日日点卯,他更喜欢这样随性垂钓、赏花的日子。但家里人并不这么想,甚至他最贴身伺候的小厮,也会觉得腿伤是他不可触碰、触之即伤的伤心事。
他们竭尽所能地避开双腿健全地行事,避免自己的行为刺激到魏清暄,而忽略了魏清暄数次的强调——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真的不在意!
他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因公腿伤,官家表示慰问,赠了不少银钱以示慰问,甚至比他勤勤恳恳当值的银钱更多。每日无需睁眼便是一堆卷轴,只需要担心早膳吃什么,午膳吃什么和晚膳吃什么。
神仙莫及的日子,终究会随着他腿伤一点点康复而远去,有时候魏清暄甚至想装病算了,但面对兄长淡漠又威严的目光,不敢造次。
“说吧。”魏清暄偏了一下脑袋,束住长发的竹枝三片竹叶轻微晃动了一下,他问:“趁着现在我还闲着,想做什么坏事?”
明礼得到这句话,立即切换了自己的表情,笑眯眯地看着魏清暄,“哪是什么坏事啊?只不过是书院食堂的菜色太难吃。”为了作证自己说的话,他流利地背出了闻夫子写的两首诗。
“三舅舅不信我,总应该信闻夫子吧?”明礼一本正经地开口,“闻夫子都觉得难吃,可见食堂当真需要整改。”
魏清暄明礼铺垫半响,只为了给出这么一个结论,顿时有些无语凝噎。
“既然如此,便和判监事反映此事啊。”
这问句正中明礼的下怀,明礼说:“我请求闻夫子和判监事反映此事,闻夫子却告诉我,食堂和判监事关系匪浅,怕是不会愿意轻易改动,我实在没有旁的法子,才过来问三舅舅的意思。”
“什么问关系?”魏清暄睨着他,“判监事和食堂有干系,你不过是想借着我的名头,趁机换一批人。”
明礼张了张嘴:“三舅舅,你都看出来了啊?”
魏清暄:“我又不瞎,自然能看得出来。”
其实有一点不对,明礼一开始没想过借助三舅舅的势,而是打算蹭蹭二舅舅。
不过看着面前人的脸色,明礼识相地没有开口,接着道:“三舅舅,你帮帮我吧?”
魏清暄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敲,“判监事照拂家中人,并不算什么出格行为,以势压人故然可以帮你争取到这次机会,但是你清醒一点,现在的应天府尹是你二舅舅!”
许栀和正在剥葡萄的手微微一顿,然后诧异地看向旁边的秋儿和良吉。
秋儿一脸茫然,然后仔细比对着相貌,最后得出结论,两兄弟看着像是一家的。
依稀中,许栀和忽然想起衙役那会儿说的话:当今应天府尹是汴京魏家的二郎魏清晏。魏清晏和魏清暄……原来明礼挂在嘴边的舅舅,竟然是这两人。
魏清暄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眉眼来往,而是用一种你我心知肚明的语气说:“若是找不出合理正当的理由,你二舅舅什么性格,不必我再说了吧……这样,你若是能取得你二舅舅的首肯,我便去帮你出头。”
明礼哭丧着一张脸,“就是因为和二舅舅说不通,我才退而求其次来找你。”
要是能说服他,他还来找二舅舅做什么。
魏清暄将一颗葡萄在掌心捏碎,晶莹的果汁溅了几滴,他像是气笑了,但语气依旧轻柔:“什么叫作‘退而求其次’?”
明礼捂住自己的嘴巴。
糟糕,嘴快了,将自己的心里想法暴露了。
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有说。
魏清暄看着旁边端端正正坐着不说话的三个人,忍住了自己直接把人驱赶走的心思,“说白了,没有合理正当的由头,此事虽非不能为,但不可为也。”
许栀和看着恨不能将自己埋到地底下的明礼,心中升起一抹同情。
他们和明礼是同伙,现在却只叫明礼一个人承担,实在不是伙伴所为。
刚刚明礼可是亲口说了,他们是友人……自当应该共同进退。
“书院食堂,难吃便是原罪,这样的理由都不够充分吗?”许栀和嗓音沉静,她的手指紧紧握住自己的衣裙,“还要怎样‘正当’的由头?”
魏清暄怔了一瞬,目光从自己冒着傻气的外甥身上移开,落在了他只在初见时候微微好奇,然后又打消了念头的许栀和身上。
许栀和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他,澄澈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还请魏先生明说,什么才叫做合理,又什么才叫做正当?”
魏清暄沉默了一会儿。
按照现在的规律,自然是判监事重新换人,或者是有更位高权重的人看上了书院食堂小小的一亩三分地,这样才会产生变动。
又或者,食堂的管事有负面的事情,或者是和判监事的关系并非正当。
他口中酝酿着说辞,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整理出一套听起来可以更冠冕堂皇的说辞。
魏清暄笑了,他用帕子将自己手上沾着的葡萄汁水擦去,粘腻的果汁并非帕子可以擦去,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池水边俯身掬了一捧水。
冰凉的水浸润过他的指尖,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许栀和正在问着他一些官场上应当心照不宣的事情。
心照不宣的事情,如何能宣之于口,它本身就是一种悖论。
他洗完手,神思也清醒了一些,他站起身,站在水榭的边缘回头看她:“那许娘子以为呢?”
“在其位谋其事,判监事既然用自己的权职之便为本家创造了机会,本家也应该把握机会尽心尽力,正如当官一样不可阳奉阴违。”许栀和说得很慢,像是一时兴起,一边在脑海中思考一边缓缓叙述,“可现在本家占优而渎位,自然应当——有能者居之。”
魏清暄还是第一回听见这样的论调,将官员的荫蔽和官员本身的行事作风相牵扯。这样的论调莫说是他,即便是兄长,乃至理政二十六年的官家听了,也会觉得新颖和意外。
明礼一脸崇拜地看着许栀和。听了东家姐姐的话,他才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混混沌沌地想要表述的东西是什么了。只不过他概括能力不如东家姐姐,讲不明白。
“继续说。”魏清暄道。
许栀和的心脏砰砰直跳。
她说第一句的时候只是顺着自己的想法解救被强权、心照不宣的官场处事之道压制的明礼,可第一句说出口后,后面的话仿佛也顺理成章了起来,她确认了魏清暄眼中“说错了也不会如何”的鼓励,略顿,接着说:“如果府尹因为这样的心照不宣而庇护现在的食堂,才是真的好恶不分,乃至庸碌。”
明礼唰地一下站起了身子,想要挡在许栀和的面前。
别看三舅舅有时候还会和二舅舅攀比一番,但真遇到了事情,三舅舅又是一个唯二舅舅马首是瞻的性子。许栀和这样说固然直白解气,但也有概率会惹恼三舅舅。
“三舅舅,东……许姐姐是我朋友,你可不能真计较。”
“你挡什么?若我真要送许娘子去应天府衙门,你拦得住我?”魏清暄走到明礼的身边,伸手将他的脑门移开,然后看着许栀和,微微笑着说:“许娘子的一番话叫我别开生面。”
许栀和见好就收,没有更加尖锐地说什么,她牵起一抹故作洒脱的笑,然后说:“实不相瞒,我和明小郎君在家中食肆相遇,几饭之缘援以为至交,后来听他说书院食堂,才动了这般心思。”
明礼想要说什么,却被魏清暄拽到一旁边,后者看着许栀和说,半响说:“许娘子倒是很坦诚。”
许栀和说完自己想说的,忽然对能不能争取到应天府书院的食堂一事没了过分的热衷,反正现在经营好现有的和乐小灶和对面的铺子才是头等大事,如果能得到食堂,固然锦上添花,但若没有,也不损失什么。
“今日冒昧前来,叨扰许久,”许栀和看了一眼水榭外的阳光,笑着对他说,“铺子中还有诸多事宜,先行告辞。”
她转身之前,和明礼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示意他宽心。
明礼想要跟着许栀和一道离开,但也知道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三舅舅说,因此只将几人送到门口,忧虑地问:“东家姐姐,秋儿掌柜,良吉大哥,你们记得回去的路吗?”
“差不多记下了。”许栀和语气温和,“你既然到了舅舅家,好生与他说话,别因为食堂的事情伤了感情。”
明礼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顿了顿,他接着说,“那许姐姐,我就不送你们了。”
许栀和微笑颔首,“回去吧。我们三个人还能走丢了不成?你不必担心。”
她的姿态太令人信服,明礼受到了鼓舞,他重重应了一声,折返回魏清暄的身边。
他一定要告诉三舅舅,不是东家姐姐说的那样,不是她在他的抱怨中寻到了机会,而是自己希望和乐小灶能够出现在书院之中,是他还没有思虑周全就贸然提出,差点给了希望,又只能看着它一点点盖上灰尘。
他的步子很快,泉水流淌的声音,树梢蝉鸣的声音,鸟雀鸣啼的声音,都化作了他耳边因为奔跑而带动的风声。
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许栀和才慢悠悠地转头,脸上温柔坚定褪了个干净,她有些茫然地眨巴着眼睛,目前只能确定,从半山坡下去。
然后应该怎么走来着?
……
夜深日暮的时候,魏清晏从应天府衙回来。
平日只在“清轩”活动的魏清暄罕见地出现在了正堂之中,魏清晏的目光扫过桌面上的各种糕点瓜果,心下了然,“明礼派你来当说客?”
“什么叫‘派’,他分明是有求于我……”魏清暄不赞同地说后,正了正神色,“不过兄长,我要与你说的并不是这一件事。”
魏清晏看着他,沉默了片刻,道:“你说。”
魏清暄张嘴正准备说,话到了喉咙,他忽然起了一股警惕之心,道:“兄长要先向我保证,无论等下听到了什么,都不许生气。”
这辈子他从未想过“庸碌”这个词会和自己兄长扯上关系,但今日两只耳朵都听见了,真有不要命的敢这么说。
可偏生,他也不觉得有错。
心照不宣的荫蔽,就一定是对的吗?
第88章 遴选 “这可不就是个机会吗?”……
魏清暄说不上来,只能看向自己的兄长,希冀他能够帮自己解答疑惑。
终于,顶着魏清晏平静沉着的目光,魏清暄还算仔细地说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今日明礼带着他的一众好友过来找我,希望能从我这边旁敲侧击,试图问清楚判监事和食堂的关系……本来这只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情,可偏生他带过来的许娘子问‘心照不宣的事情,就一定是对的吗?如果府尹只能看见俗成而忘记事情本身,乃庸碌之行’,兄长我知道这句话冒犯,但我私以为……不无道理。”
见魏清晏眉说话,魏清暄接着说:“书院食堂本是小事,若不是那位许娘子言辞之中涉及到了兄长,我也万万不敢来找兄长。”
魏清晏神色平静,听完后,问:“除此之外,还说了什么?”
“后面就没说什么了。”魏清暄回忆了一番,诚实地摇了摇头,“她这人也是坦诚,说自家也经营着饭肆的生意,后来明礼找我说,是他出的主意。”
魏清晏的脑海中浮现了一抹身影,半响他低声说:“知道了。”
魏清暄盯着自己兄长的反应,见他说完,就好像将其抛在脑后,不准备继续理会,不禁出声唤停了他的脚步,“兄长!”
“还有什么事?”魏清晏说。
“许娘子虽然口无遮拦,但还请兄长念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不要计较。”
魏清暄略顿,如实相告。
虽然他在刚听到的那会儿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在这应天府城,竟然真的有市井小民敢说府尹是非不分?他当时也不禁起了一抹气恼,兄长从小苦读圣贤书,在馆阁,州府,应天府的三年,所到之处无不人皆称赞,晏相公曾经说:“魏家得清晏,三十年无忧矣。”
“我看得出来,”魏清暄说,“明礼很喜欢那位许娘子……啧,真是可惜,若不是许娘子已经做了妇人装束,他们两人瞧着也是登对的很。”
一个看着娇俏却温柔坚韧,一个看着清明但年少莽夫,一人身着杏粉,一人身着湖蓝……今日他远远瞧了一眼,还以为明礼学着他早早开窍,学着将喜欢的姑娘往家中带。
魏清晏像是笑了一声,他说:“就明礼那遇事慌张、缺乏主见,甚至叫他背个书都要拉扯半天的性子?登对吗?”
魏清暄:“……”
他很想反驳兄长的话,但又不得不承认兄长总结的很到位。
明礼在明家精心养着,才十四岁,就已经和不少成年男子差不多身量……表面上看着像个小大人模样,但是一遇到事情便没了主见,不是在寻找这个帮忙,就是寻找另一个搭把手,甚至遇到困难,还会产生退缩的想法。
魏清暄很不愿意承认明礼性子中“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一半都是他教坏的,他轻咳一声,试图给自己的外甥挽回一点面子,“兄长,明礼到底也是你的外甥,这样说他,会不会有点不近人情?”
魏清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甚至歪了歪头。
人情那种东西,他自从当上了应天府尹,所剩无几。
魏清暄只好默默闭上了嘴巴,目送魏清晏离开。
走到门口转角处,魏清晏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朝魏清暄看过来。
魏清暄刚放松自己的脊背,见他回头望过来,立即绷直脊背,如同接受审验的小书生一样,乖乖等着兄长的下文。
“君子正衣冠,”魏清晏说,“快些将你头上三根杂草去了。”
说完,他恢复了动作,离开了堂中。
只剩下魏清暄一个人气闷,哪里是什么杂草,明明就是竹叶。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这分明在效仿古时君子!
他随手抽出了自己盘发用的竹枝,这三片竹叶也是顽强,陪着他走了一日,竟还牢牢地依附在竹枝上。他看着竹叶上的纹路,却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问清楚兄长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兄长都一把年纪了,总不能真的和一个小女郎计较吧?
魏清暄忧心忡忡。
……
自上次去完魏府,许栀和一连好几日没有看见明礼的身影。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家中受到了长辈的训斥,不过府尹和见到的魏清暄看上去,都不像是雷霆大发的性子,比起直接训斥,他们都更像是捧着一卷书,然后慢条斯理地用自己骇人的威压,一遍遍询问:“可知道自己错哪里了?”
许栀和默默为明礼点了一根蜡烛,然后继续看着来来往往的食客穿梭堂中。
一连晴朗了数日,今日难得是个阴天。浓密的云层将阳光藏在身后,给人间投下一整片清凉。青草池塘中沉寂了几日的哇叫声忽然喧嚣,从层层密密的荷叶中现出真身,拨开翠色的浮萍鸣叫到声音嘶哑。
虽然是一个阴天,但街道上起了小风,并没有让人感到压抑的潮湿沉闷。街上趁机出来活动身体的人很多,连带着和乐小灶都被挤满了。
忙得热火朝天之际,许栀和也被秋儿分配了任务,店中四角挂上了菜品的描图,但随着对面铺子一日日的完善起来,隔壁店铺需要的装饰还没有着落,她需要重新画对面铺子需要的桌布和菜品绸子。
许栀和端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了小灶的墙角。
满客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东方的第一缕雷声传来。
轰隆隆的雷声自天边碾过,地面横起一阵大风,食客见状,不约而同加快了自己扒饭的速度,然后头顶悉悉索索的小雨往家赶去。
雨水在凹形的瓦片上汇聚成一滴,一滴又变作一串,串成了连接天空与人间的珠帘。
地面没一会儿变得潮湿。水流顺着排水渠往下流淌,不必担心湿了屋里,秋儿站在门外看了看,街道上除了匆忙回家的路人,鲜少能看见撑着油纸伞不慌不忙的听雨人。
“今日下了雨,后面当没有客人了。”
秋儿在应天府待了快要一年,对这样的情况早就心中有数。比起今日的阴天落雨,春末夏初的雨水才更叫人防不胜防,前一秒尚且还是艳阳天高照,下一秒晴天霹雳,倾盆暴雨说下就下。
好歹这会儿,还会给个事先预警。
秋儿从铺子中找出几把油纸伞,让三位厨娘和小槐先趁着雨不大撑伞回家,剩下的几人继续留在铺子中,等待雨势变小一起回去。
许栀和不受雨声侵扰,甚至觉得雨水滴在青石板上的白噪音极为平静。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天色也从原先的昏沉变得越发漆黑,街角亮起的灯火照亮了地面的水痕,水面上晃动着光。
晚间时候,风雨初平。许栀和与其他几人抓紧时间,趁着时间算早一道回去。回去后歇了一会儿,平息的雨声和风声重新交织在一起,拍打着窗棂。
许栀和在风雨声的一夜好梦。
翌日一早,暴雨已经平息,沉寂了一夜的鸟雀重新出来觅食,叽叽喳喳站在岁久出现裂纹和凹陷的青石砖的水洼边,啄洗着自己的羽毛。
许栀和深深呼吸了一口雨后湿润清爽的空气,和秋儿一道回到和乐小灶完成未竟的画图大业。
她们是最早到的一批,街巷还处在昨夜风雨声的静谧中,整条巷子安安静静,除了偶尔掠过天边的飞燕。
趁着秋儿开门的功夫,许栀和目光落在枝头两只灰色的麻雀身上。正看着两只鸟雀互相梳理着羽毛,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清脆、快速的脚步声。
是鞋履踩在水中,溅起一串串水花的独特声响。
正在互相梳理羽毛的鸟雀被声音惊到,一个不小心,将对方的尾羽衔下来一根叼在嘴上,被梳理羽毛的鸟雀猛地回头,用力地在怔愣着衔羽的鸟雀脑壳上叨了一下。
叨完后,灰雀展开了羽翅,飞向了碧蓝如洗的天空中。衔着羽毛的灰雀几乎在一瞬间,追上了前一只的步伐。
等肉眼再也看不见,许栀和才顺着脚步声响起的地方看去。
明礼气喘吁吁地停在了许栀和的面前,双手撑在膝盖上平复着紊乱的呼吸,等到那一口卡在胸腔的气息终于平稳,他才对许栀和说:“东家姐姐,我有话要跟你说。”
许栀和让他到店中坐下。
秋儿和瘦猴、小升她们还要去早市与三位厨娘碰头,招呼了一声就离开了,只剩下翠雁留在铺中招呼两人。翠雁见东家和明小郎君有话要说,于是自己在后厨找了白面和葱花,准备做三碗热乎乎的面条当作早饭。
她在揉面期间,许栀和看着明礼红扑扑的脸蛋,主动关切询问:“这几日你在家中还好吧?”
“不太好,”明礼说,“三舅舅和母亲说我不好好读书,母亲这几日严密地盯着我,不准我走动。”
许栀和颔首:“原来是这样。”
“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明礼摇了摇头,对许栀和说,“东家姐姐,这次,我是实打实地要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他昨日听了三舅舅的话,还以为自己幻听,像个跟屁虫一样追在他身后重新问了好几遍,才确认了消息无误。
他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没睡着,天边微亮,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
到了辰时,他还要赶回书院。
不过现在时辰还早,吃完早饭再去时间也绰绰有余。明礼将自己放松地倚靠在椅子上,对她说:“三舅舅告诉我,二舅舅前日午时特意去了一趟应天府书院……”
应天府尹亲自莅临,应天府书院上下自然拿出了十二分的郑重,他们带领着应天府尹参观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甲字班,以及潜力非凡的乙丙丁三班……判监事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有淡下去。
府尹可是庆历元年的探花,如能得到他的指点,说不定今年应天府书院能多几个上榜的人。
眼瞅着七月中,离接下来的八月秋闱已经只剩下不到一个月,这时候府尹大人过来,可谓极好地振奋书生向学之心。
只可惜书院不够大,没有足够容纳八百书生的场所,不然别管书生现在正在做什么,都一道过来拜拜探花,沾沾喜气。
判监事自从过了五十,很少有这般喜形于色的时候了,他脸上一直保持着红润,直到听到府尹大人说:“今日来的突然,还没有用饭,不知道书院可有饭菜?”
他红润的脸庞上,笑容陡然僵硬。
关键府尹还在前面从容不迫地笑望着他:“不方便吗?”
判监事说:“此刻书院书生众多,府尹大人若是不嫌,可去附近的逍遥楼用饭。”
逍遥楼就在应天府书院的对面,他吃不惯书院食堂的饭菜,偶尔会去逍遥楼打个牙祭。
饭桌上最能促进感情,若能得到府尹的另眼相待,说不定未来应天府书院也能得到诸多优待。
“午后还有公事,不宜耽误太久,”府尹说,“便随意在书院小用一些即可。”
判监事心中暗道不妙。
就现在食堂的表现,别说拉近关系,说不定还会惹恼府尹。
如果能让明礼听到,他定然要扯着嗓音大声喊:“原来你也知道应天府书院的饭菜难以下咽啊!”
判监事正准备说些什么来补救一下,就听到府尹身边的衙役开口道:“判监事放心,我们府尹为人随和,不必大张旗鼓,最简单的粗茶淡饭即可。”
说完,衙役自认为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敢问判监事,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吗?”
判监事对上府尹落在自己身上沉着的目光,已经年过五十的他硬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他咽了一口口水,声如蚊喃道:“……没,没有。”
原先阳光明媚的天空中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几抹厚密的乌云,倒是像极了家中母亲所说,这几日会有倾盆大雨。
他顾不得研究这场将落未落的暴雨什么时候会真的落下来,而是在府尹转过身后,急忙招呼来一个巡视的教习,对他说:“去逍遥楼订几道饭菜,两碗素菜两碗肉荤,最好再问问有没有猪骨汤,要快!要快!”
巡视的教习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判监事对自己说了什么,可他一身长衫,两袖空空,一分钱也没有。
他说完,判监事的脸色青了青,从自己的袖子里面拿出来了二两银子。
前面,正跟在府尹身后的衙役又回头了,看向判监事和教习这边,“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吗?”
如果有事,找衙门就对了,衙役很热心想要上前帮忙。
“无事,无事!”判监事放大了声音,“是一道题目,稍后要问过闻夫子。”
之乎者也的问题就是衙役的知识盲点了,他只好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问一答下来,教习也算弄清楚了判监事的打算,接过银钱后,小步跑出了书院。
判监事见他动作迅速,悄摸地松了一口气,只需要他再拖上片刻,还是能圆回去的。
早知今日,他就该在前几日就对妻子说,书院虽然人不算多,但也应该上点心。现在只求他能够拖延上一阵子,让教习有足够的时间去买饭菜回来。
他心中有一点后悔。
怀着这份后悔,他连忙追上走远的府尹,在旁竭力殷切地推荐说:“除了甲乙丙丁四班,后续的癸字班也颇为不错,明小郎君正在其中学习,府尹大人可要顺道去看看……”
教习出去之后,没有按着判监事心中所想,马不停蹄奔向食堂。
和判监事不同,那食堂和他并无半分干系,他家住的远,午憩的时辰根本不够来回,只能捏着鼻子吃书院食堂的饭菜。
正如闻夫子写的诗词一样,食堂中的饭菜,怎一个难吃了得?简直就是暴殄蔬菜。
他巴不得能早些换了这食堂。
思及此,教习不慌不忙地朝着逍遥楼走去,甚至刻意放缓了脚步,到了楼中,坐在一旁,也不点菜。直到楼中的店小二催了两回,他才点了判监事指名道姓要的五个菜。
判监事并没能拦住府尹很久。
魏清晏和明礼才见过没多久,现在舅甥相见,两相无言,还不如旁边的小书生们激动——明礼,你从前怎地也不说府尹是你亲舅舅?
明礼无端不想理会自己这个公正甚至到了冷情的三舅舅,故作不在意地说:“有什么好说的。”
小书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府尹堂堂正四品官员,还是真正手握实权的官员,在他的口中竟然如此随便?
魏清晏也不想继续和明礼相顾无言,意思意思见了一面后,转身离去,不忘自己的正事。
只剩下还在赌气的明礼觑着他走的方向——看样子,好像是要去食堂?
明礼心中警铃呼呼作响,若不是有人看管着,真想不管不顾跟在自己舅舅后面去,将食堂炒出来的饭菜直接塞到判监事的嘴里——这就是你本家折腾出来嚯嚯书生的饭菜!
按照判监事要求去采买饭菜的教习姗姗来迟,为了显得逼真,他特意在逍遥楼中用茶水沾湿了自己的额头,装成自己匆匆跑过来的样子,等到了食堂,便发现一切都尘埃落定——
身穿绯红色官服的府尹大人依旧如山间松月一样高不可攀,他拿筷子的动作斯文又优雅,即便口中的这口饭菜连盐粒都没有炒开,味道齁咸且带着苦味,也没有不管形象地直接吐出来。
判监事在旁边看得恨不能钻到地下去,只能看向旁边食堂的管事,管事的眼神无辜极了——这已经是食堂卖相最好的饭菜了。
筷子放下的声音很轻微,但在此刻,无异于一道乍然响起的惊雷。
堂中有人欢喜有人愁。
……
许栀和听着明礼绘声绘色的描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靠在旁边,看完了整件事的经过。
明礼看着许栀和含笑的双眼,大声说:“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当时二舅舅就放出了话——”
他站起身,学着魏清晏端着一脸如清风寒霜般的面容,淡声说:“吾大宋虽求贤才实学之士,然尤重体魄之健。体魄系于饮馔,今庖膳若斯,实非良制。限三日,书院庖厨当重行遴选。”
许栀和笑眯眯地听着他唱戏文一样的表演,认真说:“听下来全场,好似就这句话靠谱一样,像是府尹能开口说出来的话。”
“东家姐姐!”明礼一秒钟破功,他属实学不来三舅舅的那套作风,他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灼灼地看着许栀和,“这是重点吗?重点明明是——二舅舅已经放出话,应天府书院的食堂要重新遴选!”
许栀和说:“在应天府重新寻找接替之人?”
“是啊,”明礼说,“这可不就是个机会吗?”
许栀和微微沉吟。
应天府尹魏清晏,她接触的次数实在不算多……虽然明礼只说不知道为什么二舅舅突然去了书院,但细究起来,应当和明礼的劝说,以及魏府之行脱不了干系。
能让他做到这样的地步,看来明礼在不苟言笑的府尹心中位置很重要。许栀和弯了弯嘴角,对明礼说:“你既然这般说,等秋儿回来,我代为转告她。毕竟你也知道,和乐小灶的事情我全权交给了秋儿掌柜。”
明礼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东家姐姐放心。”
秋儿掌柜当时可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现在机会摆在面前,她又怎么会错过?
翠雁将做好的两碗面条端出来,清汤中漂浮着甩成细丝状的细面,蒜末和葱花在清汤上晃动,散发着诱人的清香。明礼连忙道谢,接过面条摆在自己面前,拿了筷子开始动作。
说了这么久,他可饿坏了。
等半碗面条下肚,他缺失的精气神又全部回来,看着许栀和与翠雁不慌不忙地吃着面,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和两位舅舅总喜欢调侃他是山野来的莽夫。
莽夫明礼羞惭了一瞬,立刻抛下了所谓的形象与面子,端着碗开始大口大口喝汤。
翠雁从他的身上看出一种厨艺被认可的感觉,她笑着说:“明小郎君尽可慢些,若是不够,锅中还有。”
明礼闻言,立刻将自己空掉的碗递了过去,脆生生地说:“翠雁姐姐,再来一碗。”
翠雁是亲眼见证过明礼吃过三碗米饭的,此刻听到他说的话,也不意外,笑了笑就端着碗进去了。
她进去盛面的期间,明礼忽然灵光一现,对许栀和说:“东家姐姐,若是我能说动二舅舅只让食堂与和乐小灶切磋,胜者当选,秋儿掌柜是不是再无顾虑了?”
怎么说呢。想要胜出现在食堂的水准,只需要和乐小灶的厨娘当日到了即可。
许栀和正在吃面条,听到他的话,将口中正在吃着的这跟面条咬断。
她咽下去后,摇了摇头,“不妥。”
“府尹此事因你出面,突然出现在了应天府书院已经很叫人意外,若是你直接让府尹改变主意,将遴选换做切磋,岂非摆明了这是和乐小灶要借府尹的光……这样一来,和刚开始的以权势服人又有何不同?甚至叫应天府的人都看了笑话,让人误以为府尹是个徇私之人。”
明礼说:“二舅舅才不是!”
“所以啊,府尹大人一身清誉,我们可不能轻易毁了。”许栀和说,“明礼最初的愿景,不就是书院能吃上可口的饭菜吗?现在应天府得到了消息,菜色种类定然更加丰富,这岂不是更如你所愿。”
“不一样,”明礼摇了摇头,“从前我觉得能换一家好吃即可,但现在我希望是和乐小灶。”
许栀和:“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是朋友吗?”
“一点点。”明礼伸出手比了一个很细小的弧度,然后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灿烂,“但更多的,还是和乐小灶无需人提醒,就会自行更换菜色,每日都有几道不重复,不至于叫人吃腻味。”
许栀和便笑了:“既然这样,明礼就应该对和乐小灶抱有信心啊!即便是遴选又怎么样?明礼你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什么吗?”
明礼眨了眨眼睛,他平日里就是个话多的人,很多话他说出口后自己都不记得。
“说了什么?”他问。
“你说,和乐小灶虽然不是应天府味道最好吃的,但是味道比它好吃的,价钱远远高于它,和乐小灶也不是价钱最便宜的,但价钱比和乐小灶低廉的,油水和滋味也不如它……这样看来,和乐小灶不正是最适合应天府书院食堂的吗?”
“对对,”明礼被勾起了回忆,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所以明礼尽可以放心,和乐小灶能自己赢下这场遴选。”许栀和的语气轻松,仿佛胸有成竹。
第89章 比试 “开了个好头。”
应天府书院食堂重新招选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府城,一度成为这几日的热议话题。
许栀和与秋儿光是坐在铺子里面,都会有不少午憩和归家的书生特意绕道和乐小灶,和她们知会一声这个消息,生怕她们错过了大选的日子。
“东家,秋儿掌柜,书院食堂由府尹大人亲自点名整改,时间就定在明日,你们可别错过了。”书生一边接过油纸包,一边殷切地嘱咐。
许栀和摇着蒲扇,站在一旁帮着拿油纸,听到他的声音,弯了弯嘴角:“多谢小郎君提醒。秋闱在即,还是要以读书为重,这些事情不要影响了自身的课业。”
书生顿时心中一暖,明日这般大的事情,和乐小灶仍旧记挂着他们的功课,他果然没看错铺子,和乐小灶和其他只贪图他们囊中银钱的食肆不一样。
“东家记得就好。”书生脸上露出了感动的笑容,对她说,“愿东家与我都能实现心中所愿。”
书生一边离去,还在心中想着明日要去书院和同窗说说今日之事。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中,秋儿才凑过来问:“姑娘,这是第多少个了?”
“一百二十一。”许栀和的记性还好,“但是我记不住脸,说不定有记重复的。”
秋儿应了一声,然后重新抬眸看着街道,现在已经过了傍晚,天边只剩下一抹浅红色的残霞,她看着姑娘,晃了晃自己的脚,“姑娘,你不紧张吗?”
许栀和“唔”了一声,想了想,认真说:“还好。”
她是真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紧张。书院八百人的生意固然诱人,但能看顾好现有的生意,也没什么损失,不真正损伤自身的东西,她向来不会太过于计较得失。
和许栀和的淡定相反,秋儿只觉得呼吸的空气都显得稀薄起来,她垂下了脑袋,“可是我很紧张。姑娘,要是……”
要是明日到场的有那些大酒楼在,比如应天府成名已久的逍遥楼……他们和乐小灶还会有机会吗?
“不要紧张,”许栀和握着她的手,朝她眨了眨眼睛,“只要明日正常发挥,就没什么可以操心的。”
秋儿闻言,半响轻轻应了一声,露出一抹很浅的笑:“姑娘,我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秋儿一整夜都没有睡好。
她甚至做梦梦到了逍遥楼的掌柜叉着腰站在书院的台阶上大笑,然后她将头抵在许栀和的肩膀上哭了。
秋儿:“……”
猛然回想起自己靠在许栀和的肩膀上哭泣,这冲击一时间冲散了秋儿堆积在心头的紧张和焦虑。
和她同住在一屋的翠雁看见秋儿眼眶底下的黑色眼圈,霎时间怔在了原地,半响才惊讶地问:“秋儿掌柜,你没休息好。”
秋儿忍了忍,悄声问她:“很明显吗?”
翠雁看出了她眼眶中流露出的一丝楚楚可怜的委屈和哀求,本想说着好听的安慰安慰她,可是顶着秋儿的熊猫眼,翠雁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
“……掌柜,”翠雁试着给出建议,“要不用脂粉盖一盖?”
秋儿没有用脂粉的习惯,家中没有常备,翠雁家贫,自然也没有。
秋儿:“……”
想法很好,但实施不了。
翠雁说:“这样吧,我去找东家和方梨姑娘借用,她们应当会愿意。”
她这几日也看明白了,大多数时候东家都是极好说话的,待人随和,如沐春风。
翠雁说完,就走了出去,半响后,端着两盒小小的胭脂盒回来。
秋儿用脂粉将自己眼眶底下的青色遮了遮,她用的不算熟练,看还是能看出来,但只要不盯着仔细瞧,应当问题不大。
翠雁没用,等秋儿用完,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许栀和正好梳洗完毕,见翠雁拿走片刻就折返回来,她有些意外,“这么快?”
翠雁:“嗯嗯,多谢东家。”
许栀和一边接过脂粉,一边瞧了翠雁的脸颊,她现在和初见那会儿不一样。
那时候的翠雁灵巧能干,但身上瘦削没什么肉,在铺子中好生养着,比之前健康了一些,也褪去了一开始的虚弱和发黄。
但是许栀和看不出来脂粉用在了什么地方。
许栀和说:“要不要我帮你?”
翠雁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对许栀和说:“不用了东家,今日遴选,等小灶的饭菜做好,还需要带着人去书院。”
许栀和想了想,应了声,也没回屋将脂粉放下,而是直接收在袖子中。
几人准备完毕,一道去了和乐小灶。
瘦猴和小灶先到一步,见到她们过来,立刻招呼道:“东家,掌柜。”
许栀和望着厨娘身上的新衣裳,有些意外,“这是?”
厨娘身上的衣裳换成了统一的制式,暖黄色的下裙,浅褐色的上衣交襟,与和乐小灶的陈设搭配颜色别无二致。
远远看去,像是和乐小灶走动起来。
瘦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想着今日的食堂遴选定然有许多人一道来看,为了方便大家记住,所以和小升一合计,主动给三位厨娘制作了新衣裳……不过时间太短,不然还能再后面绣上和乐小灶四个字。”
三个厨娘新换了衣裳,脸上正漾着笑意,她们家中都算不上大富大贵,现在有了新衣裳,就能少花出去一笔秋衣费。
这是天生做策划的料子啊。
许栀和说:“你想的吗?”
瘦猴听出她语气中的惊喜,比一开始介绍时候的无措多了几分喜悦,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道:“我虽然想了这个主意,但是小升在其中也帮了不少忙。小升还主动找了两个人来临时帮忙。”
小升看着瘦猴的背影,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只是觉得瘦猴说的话有道理,所以尽全力地帮助罢了,至于怕今日人手不够找临时工,也是瘦猴给他出的主意。
不过瘦猴为了锻炼他的交流能力,只指明了道路,并没有帮他选人。
小升知道,这都是瘦猴在帮助自己留在秋儿掌柜的身边。
许栀和的目光落在两人的身上,她在许府的时候看过很多勾心斗角,但这般和睦的互帮互助,却还是第一次得见。
小升的眼神正不安地乱瞄,但又随之慢慢坚定,他看向许栀和,像是用自己的能力告诉她,现在也许还不够熟练,但总有一日,他可以做到。
许栀和又去看秋儿的反应,后者明显有一丝不可置信,但她的年纪太小,并没有觉察出别样的情感。
但无论如何,瘦猴考虑周到,小升慢慢成长,都是好事。
许栀和笑了一下,对瘦猴与小升说:“这件事是我疏忽了,此事你们做的很好,等去完书院回来,我再把衣裙需要的银钱和奖金给你们。”
瘦猴一直扑闪着眼睛看着许栀和,听到奖金的时候他怔了怔。
奖金……应当和官府说缉拿盗匪会给的赏金是一个意思吧?这大抵是汴京城传来的时兴说法。
瘦猴没太过纠结,笑着说:“这都是应该做的,东家姐姐太客气了。”
说完话,几人立刻恢复了紧锣密鼓地准备阶段,许栀和趁此时机,拉着秋儿到一旁,将她脸上的妆容重新修整。
秋儿感受着许栀和的指腹轻柔地按在自己脸上,忽然此地无银三百两道:“姑娘,我昨晚睡得很好。”
许栀和憋笑看了她一眼,没拆穿她:“看得出来。”
等小灶这边准备完毕,三位厨娘拾掇一番,和许栀和、良吉、瘦猴与秋儿一道准备去书院,方梨和小升、翠雁、小槐和临时找来的两个帮工则留在小灶店中,照看铺子生意。
书院的轰动虽然大,但是和乐小灶的主要食客是担菜工和码头的帮工,不能因为书院那边的事情冷落了这边。
赶到的时候差不多正好巳时,书院门口里一圈外一圈地被人围得严严实实,其中大部分是来看热闹的百姓,还有衙役站在旁边维持秩序,判监事没出面,而是以闻夫子为首的几个夫子在主持着局面。
闻夫子捋着胡须,按照规划的章程宣告:“今日食堂遴选,不拘束什么条件,只要能做出精致可口的饭菜,满足书院学子饮食所需,即可参与。经府尹大人和判监事商议,获胜食肆可得三年经营权,若是合作的好,契约可继续签订。”
人群中站了看热闹的百姓,自然也站了来此试着拿下应天府书院食堂的食肆,听闻夫子说完规则,嚷笑着道:“这好处说完了,还请夫子为我们解惑,怎么样才算是胜出呢?”
他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一阵附和的声音,“对啊,夫子也请说清楚,怎么样才算是得胜?”
许栀和也忍不住好奇地望了过去……难不成是夫子几人化身“美食评委”,现场打分吧?
闻夫子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严苛的面容带上了一抹笑意:“书院食堂,自然以学子的意见为先。现在巳时,等到午时六刻学子午憩,他们可出来尝试,一人一票,得票最高的食肆中选。”
百姓听完前半段,还以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听到后面说是当众唱票,又忍不住继续好奇地张望,心中暗自猜测哪家食肆能夺得头名。
“快看快看,是山鲜海味斋,他家的饭菜也是应天府的老招牌了。我在他家吃过几回,应当有不小的概率能中选。”一人道。
“我瞧着不一定吧……香米阁的人也来了,他们家的米可都是上好的碧梗米,即便不配米饭,那滋味也绝妙无比。”另一人反驳说。
“香米阁的米好是好,但现在米价贵,碧梗米格外贵,都是求学的书生,哪能天天付得起银钱?”头一人的说,“还是山鲜海味斋中选概率最高。”
在两人争执山鲜海味斋和香米阁谁更有可能当选的时候,有人出现了新的疑惑:“对了,今日这般大的动静,怎么没瞧见逍遥楼的人?”
经他提醒,正在押宝的众人齐齐回神,“对啊,若说府前大街什么店面的菜色最好吃,怎么能少了逍遥楼?”
他们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却发现逍遥楼完全没有来人的打算。
“难不成是逍遥楼没听到消息?不应该啊,逍遥楼就在书院的对面,即便是个聋子,都该知道出了大事了。”
逍遥楼中。
店小二一边擦着桌面,一边踮起脚尖朝着门外热闹的场景看去,见外面人山人海,心中升起了一抹好奇。
他正出神地想着,脑壳上忽然被人用力地敲了一下,回头望去,只见掌柜沉着一张脸,“不好好做事,乱张望什么?”
店小二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敲的脑壳,小声问:“掌柜,咱们当真不去?”
“不去。”掌柜老神在在。
“为什么啊?”店小二咂摸了一下,虽然八百人在逍遥楼看来不算什么大生意,但这送上门的肉,没道理拒之门外。
掌柜觑他一眼,“你到底年轻,不知道其中轻重。再好的菜色一旦成了唾手可得之物,人们便会失去趣味,咱们逍遥楼只需要保持现状,依旧会是书院学子心中的打牙祭首选,这可不比花大心力去争什么劳什子头名来得实在?”
店小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实话,他并没有理解掌柜话中的意思。
书院食堂的肉算是蚊子肉,但蚊子肉……也是肉!
唯一能懂掌柜的只有许栀和。
秋儿听了一圈,发现并无一人提起和乐小灶,也不意外。
用姑娘的话说,他们这些店铺的目标受众不一样。现在能站在这儿说笑谈天看热闹的,都是些有些银钱的富贵人家,和他们的目标食客并不是一类人。
但她也不泄气,姑娘又说了,只要这次办得漂亮,便能转化新的客源——
那个词汇叫什么来着,哦哦哦,拉新。
秋儿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重新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的交谈,听说逍遥楼并没有参选的打算,松了一大口气,“姑娘,逍遥楼没有派人过来!”
许栀和看了一眼逍遥楼所在的方向。
逍遥楼如今在应天府的地位,就好比潘楼、樊楼在汴京城的地位,它坐落在人流量最大的府前大街,对面即是四大书院之一的应天府书院,每日自晨起便客似云来,自然不用担心食客问题。
再者,以现在逍遥楼的档次去接待这些尚且无功名傍身、且兜里掏不出一两银的学子书生,无异于自降身价。
许栀和将自己的推论与秋儿说了,秋儿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姑娘不愧是姑娘,懂的就是多。
如果逍遥楼掌柜能听到她的分析,定然要将她引为知己。
台阶上,闻夫子等他们讨论了个尽兴,才宣布下一项流程。
“现在,请要参与遴选的食肆到我这里来登记造册。”闻夫子亲自坐在一旁,准备磨墨动笔记录。
许栀和没争抢,等到前面十一家食肆写完了名讳,她才不慌不忙地上前,“和乐小灶。”
闻夫子笑意吟吟地看着她。他今日被明礼缠了一会儿,闹着让他多多关注和乐小灶的表现,闻夫子被缠的没办法,到了现场后在人海中找到许栀和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但众目睽睽之下,闻夫子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影响裁决结果的出格之举,他端着一张端庄严肃的脸,对许栀和微微颔首,将写着“十二”的木牌交给了她。
“现在,许娘子可以开始准备了。”
应天府书院原先的食堂的灶膛足够多,只不过判监事的本家接管之后,使用的灶膛越来越少,蒙尘了而已。前几日府尹大人来过下了决断,立刻就有人将它们收拾了出来。
许栀和接过牌子,带着秋儿他们一道去了十二号灶膛。
灶台上的事情她帮不到什么,只能像个吉祥物一样站在十二号灶台前站着。许栀和摇了摇头,什么吉祥物,明明是和乐小灶的定海神针。
瘦猴一边忙着剥菜,一边对厨娘叮嘱,“记得放酱,记得放盐,记得放油。”
厨娘一开始还会好声好气地说着“知道了”,到了后来听得多了,忍不住伸出巴掌在他脑门上重重一拍,“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做菜闭着眼睛都能炒,用你这小儿操心?”
厨娘今年已经快要五十,瘦猴却才二十不到,称为小儿,也无不妥。
瘦猴被骂了也不气恼,依旧是捧着笑脸,“几位婆婆都是顶顶厉害之人,定然能发挥如常,不不不,发挥超常。”
厨娘被他三两句哄好了,其中一人还笑着说:“从前不懂为何孙儿一去县学就哭声震天响,月试之前必然大哭大闹,现在切身体验了一把,倒明白了孙儿的心思。”
此话立刻获得了旁边一位厨娘的赞同,“谁说不是,我家小儿也正是承受不住其中辛苦,读了三年书撑不住与人做了账房,原先我还觉着他不争气,现在回头想想,每个月都要经历一遭这样的比试,心中如何不慌张?”
如今设身处地,原先那些不理解,都慢慢化作了感同身受。
东家说了,不管今日成或不成,都会给二十文钱的赏钱,等今日忙完了,她去晚市看看有没有肉,买些好肉给孩子补补身子。
几位厨娘说话归说话,但手上一刻功夫没有耽误,等把菜收拾完,立刻起锅烧油。
沾了水的菜落入呛油的锅中,发出“刺啦”一声,白烟缭绕。
正在雕花的几家食肆睁大眼睛:别人还在择菜,你都开始烧锅了?
另外几家食肆则是面无表情地想:假的吧,也就是今日来参加遴选,才舍得倒这么多油。
厨娘烧菜的时候都闭紧嘴巴,生怕有唾沫溅到菜里。
太阳开始向中天移动,许栀和往后挪了挪,将自己完整地嵌在了阴影中,往身后看看,自和乐小灶登记之后,又来了三家。
今日应天府书院,一共来了十五家食肆参选,竞争不可谓不激烈。
午时一到,许栀和便确信了今日只会有十五家参选,现在即便食肆的厨子过来了,时间也是不够充裕的。
散课的铃声敲响的刹那,许栀和听到一阵千军万马踏过平地一般的声响,然后看清了乌泱泱跑过来的一堆学子。
“谢天谢地,谢谢菩萨天尊保佑,终于不用吃那泔水饭了。”
“竟然这么多菜式,一时间看花了眼。”
书生七嘴八舌地交流着。
许栀和很想往后跑,避开这堆像是饿了五百年没吃饭的书生,但秋儿坚定地拉着她,两个人像门神一样站在十二号灶台边。
效果立竿见影,有书生远远看见她们两人,立刻围了上来,同时边走边喊,“和乐小灶在这儿!”
许栀和眼睁睁看着一群书生眼睛冒光朝着她们……身后的灶台围上来,闻着飘散的烟火气息,长叹一口气:“这才是人该吃的饭!”
夫子为了管制秩序,现在只放了甲乙丙三个班的人,等他们散得差不多了,才会接着放下一批。
不慌不忙地饱食一顿,书生飞快与许栀和、秋儿招呼一声,准备去投票。
厨娘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东家,掌柜,这算是开了个好头。”
许栀和点了点头。
应天府书院根据学习进度将学子分为十个班,甲乙丙三班正是今年秋闱的主力军,身上的银钱、家境比后续的班级来说,总体情况要好一些。
现在只有甲乙丙三班存在,和乐小灶还能和久负盛名的山鲜海味斋、香米阁打成平手,后面自然不会逊色。
她心中的石头差不多快要落地,但是面上还装作一派矜持,“还是不可大意,今日来参选的食肆众多,其中不乏佼佼者。”
门外的百姓笑眯眯地看着书生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投票。
“看看看,果然还得是山鲜海味斋!现在已经四十二票了!遥遥领先啊!”
“嗯?那现在香米阁是多少?”
“我瞧了,香米阁现在才二十三票,不如啊不如。”
“那这般说来,确实是山鲜海味斋更有机会获得头名……不对,那角落里是哪一家?”
因为号数靠后,它被对称地摆在了靠边角的位置,一时间没被人注意到。
正在说话的百姓踮起脚尖,“和乐小灶……没听说过啊!”
旁边那人也没听说过,他本是坚定不移地山鲜海味斋的支持者,现在见到此情状,倒是有些拿不准主意,“这……这好吃吗?”
票数都是书生一票票投出来的,能收买一个,还能收买五十七不成?
他产生了动摇,第一反应是:想尝尝味道。
“不知道啊!”发现边角处和乐小灶的百姓说,“等今日比试结束,我要去试试口味。”
第90章 月光 “纵千万里,亦觉咫尺。”
他话音刚落下,就得到了一片附和声。反正这些日子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顺道一起结伴去和乐小灶打打牙祭。
如果说甲乙丙三班只是让人注意到了角落里面不起眼的和乐小灶,那么紧随其后的丁戊己庚四个班则让众人瞪大了眼睛。
好歹前面三个班还会在各家食肆面前稍作逗留,犹豫再三,可是这四个班出来的书生目的极其明确,几乎是直挺挺地冲着和乐小灶而去。
原先还算淡定的百姓纷纷变了脸色,纷纷向身边人打听:“这和乐小灶是何方神圣,竟然有这么多书生学子青眼相看。”
“不知道啊!我可是土生土长的应天府城之人,若是有这样一家老店,没道理我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有人摸着下巴,“话说,等比试结束,可以直接问问和乐小灶地址何在吗?”
旁边几人猜测:“既然是府尹和判监事亲自应允,应当能打听到位置。”
在众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刚好推着板车准备回家的担菜工经过,听到他们言辞之中的“和乐小灶”,只当耳旁风从耳边吹过。
他下午还要给主家运两趟菜了,时间快赶不上了。
等等,和乐小灶。
担菜工的步伐硬生生地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聚在一处私语的众人,“你们是在讨论和乐小灶吗?”
正在说话的几人声音嘎然而止,原先说话声音最大的那个眯着眼睛看着面前干瘦的担菜工,“对啊,你知道?”
“应天府……应当只有一个和乐小灶吧?”担菜工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小声嘀咕了一声,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后文,“我知道啊,就在明水巷街道,开了快一年左右,量大实惠,管饱。”
原先讨论着要去和乐小灶见识一番的几人纷纷沉默。
明水巷他们自然是知道的,从应天府书院往那边走,约莫半盏茶多点的功夫就能到,不过和府前大街这边的盛况不一样,明水巷后面是一片民居区,他们大多家境不似土著殷实,多是其他州府到应天府谋求生路的。
单看常客担菜工,便能对和乐小灶的客源可见一斑。
担菜工简要介绍了几句,不等几人回应,便自顾自道:“糟了糟了,耽误了这么久的时辰,怕是要误了主家的事。”
说完,他招呼了一声,拉着板车就在街道上小跑了起来,只留下围在旁边几个差不多在风中凌乱的百姓。
“……明水巷啊,”最开始提议的那个食客说,“我今晚家中还有要事,方才所约,便等下次一道吧。”
“也好也好,反正食肆开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跑了。”另一人附和。
他们到底顾及脸皮,不肯自甘与担菜工同席而坐。
这点小插曲并未影响到内堂的许栀和。
等最后的辛壬癸三个班的书生被放出来,明礼并未急着填饱自己的口舌之欲,而是先到门外投了手中的选票。
四百六十三票!
再瞧第二名,足足落后将近两百多票。
稳了稳了。明礼平复心中澎湃的内心,颤抖着双手投下自己的一票,然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告诉许栀和与其他人这个好消息。
食肆都在食堂忙活,看不到这边的结果,东家姐姐和秋儿掌柜应该已经等急了。
明礼来去如同一阵风,旁边的教授认出了明礼的身影,与闻道夫子说:“刚刚那位,正是府尹的外甥,你的学生吧?”
闻道本想装作高人轻轻颔首,没想到还没开口,就看见说话教授眼底的一闪而过的笑意:“瞧他那神态,足像是好几日没吃饭。”
闻夫子:“……”
他淡定的表情上出现了一道裂缝,但他强撑着,没有露出一丝脆弱。
学生是自己收的,还能赶出去不成?
教授看出闻夫子强撑着的、不叫人查觉的脆弱,体贴安抚道:“不过想来是我看错了,明小郎君可是明家独子,府尹外甥,哪能真的吃不饱饭,一定是我瞧错了、瞧错了。”
闻道不想说话。
……
许栀和站了整整半个时辰的功夫。
期间她只能动作幅度轻微地伸手捶一捶有些发酸的腿弯,然后抬眸看向第三拨人。好在,再坚持一盏茶功夫,今日这场比试就结束了。
最前端的山鲜海味斋斗志昂扬,他们在应天府有些底蕴,今日抢的号数也极为靠前……有不少书生评价说“好吃”呢。
虽然还不知道结果,但光看门庭冷落的香米阁,便可以知道这个被他视为最大竞争对手的存在已经现出颓势。山鲜海味斋的掌柜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小书生一边奔跑一边越过他大喊:“东家姐姐,四百六十三票啦!”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小书生的步伐极快,带起了一阵风,后面几个拿着锅铲的大厨听到小书生的话,脸上的表情僵硬了。
山鲜海味斋掌柜慢条斯理地伸手将自己的衣摆重新整理好,望向身后的厨子:“刚刚他说什么?是不是山鲜海味斋已经得了四百六十三票?”
厨子诺诺不敢说话。
刚刚那个小书生嘴里说的很清楚,东家姐姐,一听便是某个女子,山鲜海味斋的掌柜便是再怎么变,难道还能变换了性别不成?
为了防止触掌柜的霉头,厨子选择不说话,山鲜海味斋的掌柜目光顺着小书生往后跑去,也不知道隔了多少个灶台,他的面色冷了冷。
山鲜海味斋,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明礼一边喊,一边跑向了和乐小灶所在的位置,他目光亮晶晶地看着许栀和,像是讨要夸奖一样看着她:“东家姐姐,我就知道能行的!”
秋儿朝明礼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后者往两侧望了望,惊讶地发现不少掌柜也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
明礼被他们的眼神吓了一大跳,哭丧着一张脸看向许栀和与秋儿:“东家姐姐,秋儿掌柜,我是不是坏事了?”
“不怪你,”许栀和摇了摇头道,“和乐小灶高票胜出,一定会引发关注,或早或晚罢了。”
现在还在书院,即便其他掌柜有些不忿,但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暴动。
等最后一名书生投出了自己的票后,十五个食肆人员依次从大门走出去,亲眼见证自己的得票情况。
和乐小灶最后以五百六十八票高票当选。
闻夫子宣布这个结果的时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和乐小灶当选,稍后书院会派人与小灶详商书院食堂流程。”
秋儿脸上流露出一抹真情实感的喜悦,旁边几个掌柜脸色都不太好看,但站在书院门口,输也要输的有风度,纷纷上前对着秋儿和许栀和拱手:“恭喜恭喜,贺喜贺喜。”
许栀和望了一眼悬挂在府门上的匾额,谦虚道:“好运罢了。”
几个掌柜:“……”
闻夫子看着眼前“友善团结”的画面,心中很是喜悦,正准备慷慨陈词一番,忽然看见一群穿着豆红色衣裳的衙役小步跑了过来。
为首的衙役和许栀和见过几面,他是府尹的近身衙役之一。
“府尹大人派我来询问结果可曾出来,”衙役目光如常地从许栀和身上移开,脸上的笑容变大了一些,“看样子,已经出来了。”
闻夫子即刻道:“是啊,结果正好出来,和乐小灶当选。”
衙役说:“那真可是来得巧。”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身后半个身位,露出后面的麒麟石像。
闻夫子略怔,询问:“这是?”
“府尹说此事是他突发奇想,原系他身,今日衙门事忙,不得亲自过来,只好叫我等将这两尊麒麟石像带过来,转赠给今日得胜的食肆。”衙役说。
闻夫子颔首了然,招呼和乐小灶的人过来,“食肆前摆放麒麟石像图招财进宝,寓意美好,你们过来收下。”
衙役笑说:“这麒麟石像重的很,兄弟几个跑一趟路的功夫,不费事。”
闻夫子道:“还是府尹大人做事细心。”
许栀和看着面前的麒麟石像,忽然感觉身旁的窃窃私语都听不见了,原先那些还有些不服气的食肆掌柜脑海中忽然一片清明——此事由府尹和判监事亲自牵头,众人睽睽下得出结论,他们若是趁日后去找和乐小灶的不痛快,岂非在打府衙和书院的脸面。
罢了罢了,不过八百人的生意。
围观的众人和落选的掌柜们纷纷散去,秋儿和小升留在书院商议食堂细则,许栀和与良吉带着衙役回去。
“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会不会是许娘子中选,”没了人围在身旁,衙役的姿态放松了一些,“现在看到预期成真,心中还有几分不可置信,又觉得理所应当。”
许栀和说:“今日来参选的食肆众多,我心中也十分不安。好在我们食肆个个机敏聪慧,厨娘烧得一手好菜,瘦猴与小升也心有成算,秋儿自不必说,是大伙合力,才得了今日的结果。”
衙役说:“许娘子谦虚了。”
麒麟石像摆上后,衙役笑眯眯地看着和乐小灶,他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眯眼打量着加上摆件如恍然一新的食肆,像是随口问一般说:“这儿原先是不是本来就有摆件?”
良吉应了一声:“是啊,原先这儿摆了两尊石狮子,后来被原先的掌柜贪墨换做银钱,还找了府尹处决。”
衙役被他这么一提醒,想起来确有这么一件事,他恍然大悟说:“怪不得……不过现在许娘子可放心了,这两尊麒麟石像是衙门赠送,定然不会有人胆敢窃去私卖。”
许栀和笑着颔首:“我明白。今日喜事,衙役大哥、还有众位,可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衙役看了一眼闻声赶过来的食客,笑着说:“留就不留了,衙门还有事儿,等日后寻了空,定要和兄弟们一道过来吃上一顿。”
“随时恭候,”许栀和承诺,“秋儿回来我就与她说,日后几位衙役大哥过来,要替我好生宴请诸位一番。”
其实这件事最应该宴请的应当是应天府尹,但府尹是大忙人,许栀和想了想,对衙役补充说:“还请衙役大哥转为向府尹大人道谢,说是和乐小灶随时欢迎。”
府尹大人清冷卓绝,不一定能看得上和乐小灶,不过他看不看得上是他的事,和乐小灶摆出自己的态度还是很有必要的。
衙役说:“许娘子放心,我定为转达谢意……对了,听许娘子说起日后,是准备离开应天府了吗?”
“就这几日吧。”许栀和抬眸一笑,“对面的铺子主梁落成,开业不过下月左右,现在食堂也已经拿下,我没什么可担忧了。”
“那还真是可惜,入秋之后,应天府的古刹两道会有鹿出没,那时候层林尽染,说不定还能看见山中白鹤。”衙役略微叹息了一声,不过旋即又带上了笑容,“不过人生何处不胜景。到时候我未必能相送,在此遥祝许娘子一路顺风。”
许栀和笑着道谢,看着豆红色着装的衙役列阵离开。
虽然和这位衙役仅有几面之缘,但许栀和却感受到了另一种友谊——不常见,不刻意,只在遇见的时候笑言几句,也不会期待再次相逢,因为衙役有衙役要走的路,她也有自己要去的地方。
总而言之,今日所得,远远超乎许栀和的期待。
日暮时分,秋儿和小升从书院回来,笑意满盈。
许栀和正在分发红包,见到他们归来,将红纸包裹着的红包递过去。
秋儿讶异了一瞬:“我也有?”
“自然,”许栀和又递给小升一个,“你们可都是今日的大功臣。”
秋儿笑眯眯地说:“多谢姑娘。”余光瞥到觉得受之有愧的小升,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姑娘既然给了,你安心收下便是,权当讨个好彩头。”
小升在秋儿的鼓励下收下了红包。
许栀和确认每个人都发了之后,额外多给了小升和瘦猴两个,“里面装了布料的银钱和奖金,你们收下吧。”
瘦猴被许栀和的慷慨大方惊了惊,越发觉得自己当真时来运转,遇到了秋儿掌柜、东家娘子。
喜气洋洋地分完红包后,几人重新投入工作之中,日暮时分,正是晚客最多的时候,他们可得打起精神。
今日比试,和乐小灶算是在应天府出了名,还没有到时辰,铺面中已经坐满了人。
许栀和看见了几张脸熟的面孔。
和担菜工搭话的那几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分明写了:你不是说不来的吗?怎的骗人?
还有,脸上好疼。
有一人冷笑了一声:“说是怕自掉身价,还不是都忍不住肚子里的馋虫?”
“你说的高洁,不也过来了?咱们现在是大哥不笑二哥,谁也别笑谁。”有人不服气道。
冷笑的那个人保持着面容上的高傲,“哼!谁说我是想吃菜?我只是听闻府尹送了东西,来观瞻一番,以及此地学子众多,体验一番向学风气……”
他自说自话期间,其他几人纷纷错开目光,忙活起了自己的事。
小槐耐心地等着这位看起来有些高傲的食客说完,然后将菜牌递过去,“点不点菜?”
移开目光的人有一人好心地提醒:“今日小灶饭菜格外抢手,炒三丝已经快要售罄,大家都在这里,你还端着个什么劲?”
和这般直挺挺地就过来的食客不一样,他可是事先做足了功课的,炒三丝是小灶新上的菜品,一经推出,人气便居高不下,深受来往学子的喜欢。
“点菜点菜,”故作高傲的食客再也坐不住,立刻一把抢过菜牌,“这个,还有这个……除了这两个,都给我上一份。我不差钱!”
许栀和被那人的手忙脚乱逗笑了,秋儿也跟着看了一眼,悄悄和许栀和说:“姑娘,小灶的价钱固定,他装什么豪横呢?”
“不知道,”许栀和说,“可能他不知道?”
许栀和话音刚落,说“不差钱”的那人立刻被人起哄笑着,他面皮已经开始发红,却依旧不动如山。
看起来是一位不吃到嘴绝不罢休的性格,许栀和抬眸看了一眼今日的客人总数,对秋儿说:“先给外面排队等候的人送上一碗凉茶。店里多加一碗酱菜。”
酱菜是小灶自己腌的,除了买缸子费了点银钱,折合下来一缸才十几文成本,吃起来清脆爽口。秋儿自然不会吝啬这笔小钱,立刻着人去办。
端上去后,立刻有食客笑着与秋儿搭话:“秋儿掌柜,今日又是遇见了什么喜事?”
不等秋儿回答,便有知情者说:“当然是书院食堂中选一事啦,秋儿掌柜大气,怪不得生意能做的红火。”
外面排队的人接过甘草薄荷凉茶,坐在树荫下咕噜咕噜喝着,仿佛一身的暑气都随着甘草茶水一道消解,他们问:“秋儿掌柜,那接手了书院食堂,这边还开吗?”
秋儿说:“当然开!我们东家说了,这边才是大本营,以后不仅这边开,对面铺子也被盘下用作新铺面,到时候还请诸位多多捧场!”
外面排队的人脑筋转得极快,他们瞧了一眼快要落成的二楼铺子,耿直道:“那以后是不是就不用排队等饭了?”
话音一落,立刻响起一阵笑声。
许栀和伸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弯了弯唇角。
晚间落锁的时候,依旧是小槐和厨娘们先离开,瘦猴正拉着小升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但小升的视线时不时落在秋儿的身上,心不在焉。
瘦猴:“我正在和你说话呢!真没意思!”
小升见瘦猴偏过头,低声说:“抱歉,我不该分神。”
他为人老实,说话自带诚恳,瘦猴纠结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他:“你今日是怎么了?自从东家姐姐将银钱给你,你就一直是这样苦大仇深的表情。”
瘦猴在他身边转了一圈,“你在想什么呢?”
小升避开了瘦猴打量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
瘦猴见他心事重重,还准备说些什么,但不等他开口,小升自顾自走到了一旁,不再说话。
瘦猴自讨了个没趣,也没生气,他转头去找良吉,一口一个“良吉大哥”叫得亲热。
良吉眼皮子一跳,如果是夫子见到学生这般好学,大抵会很欣慰,但是他天生不是做夫子的料:“我学问不深,只略识得几个字……”
“怎么会!”瘦猴说,“良吉大哥识字,就已经比大部分人厉害多了,你再教我几个字吧?”
瘦猴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今日在书院记下来的几个人照葫芦画瓢用树枝写下来,也不拘泥于笔顺。等问完怎么读之后,还会问释义——良吉磕磕绊绊解释不出来,他当初就是这么学的,没人告诉他为什么“院”是这样写的啊!
一路上各人有各人的事情,许栀和这般看着,脚步越发轻松。
已经过了八月,再过一段时日,气温就会一日日降下来,到时候羊毛手衣、围脖的生意又能重新开张。光是想着,许栀和仿佛就看见一堆白花花的银子在朝她招手。
秋儿一路上叽叽喳喳和她说着书院食堂和小灶本家的安排,许栀和时不时“嗯嗯”几声,给足了情绪价值。
等秋儿说完,许栀和说:“和乐小灶有你看顾,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主意劳逸结合,天凉后记得多加衣。”
秋儿笑眯眯地看着她:“姑娘放心,我都知道的!除了我自己,还有小槐、翠雁他们,我也会代为提醒。”
许栀和眸中碎星浮动,伸手勾起她一抹散开的碎发别到耳后,认真道:“秋儿越来越有掌柜的样子了呀。”
秋儿的脸颊忽然泛红,似乎有些羞赧,片刻后问许栀和:“姑娘,你是不是准备离开啦?”
许栀和回眸看着她,她的眼神干净,语气真挚。
“……嗯。”许栀和伸手在她脑袋上摸了一下,“快了。”
秋儿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去看许栀和的身影,其实姑娘已经在应天府住了二十多天,和她来的时候说的月余对上了。
可是她心中还是很不舍得,姑娘来到应天府,仿佛昨日的事情。
她有点想哭,但又害怕姑娘为此烦心,因此只有略显轻松的语气问:“那姑娘会过完中秋再走吗?”
秋儿眼神当中的期待太过明显,许栀和微微迟疑,看向了越发圆润的月亮。
未至望日,玉盘边缘尚裹着蝉翼般的翳影。东隅如吴刚新斫的桂枝截面,凛凛迸着冷芒;西侧却似被广寒宫露水浸软的鲛绡,朦朦晕出蜜渍琥珀的光泽。
此时尚且一线才得圆满,但月轮已经蓄足人间三万六千场的圆梦。
“今日初九,到十五还有六天……”许栀和低声喃喃,终究不忍心辜负秋儿的期待,“好吧。”
秋儿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听到了肯定的回答,短暂的无措之后,陷入了蜜糖包裹般的喜悦中。
许栀和微微摇头哂笑,目光落在月盘的翳影上,脑海中忽然响起一句话——
“倘若姑娘在此时抬头望月,你我所观,皆一轮明月。纵千万里,亦觉咫尺。”
他说东方星辰若影若现,天枢星明亮灿烂,可惜她不会观星,只能在脑海中猜测着星辰方位。
许栀和的心中淌过一湾泉水,秋儿还沉浸在中秋降临的喜悦中,拉着方梨兴高采烈地商议着中秋将至,该如何布置小灶,又如何布置家中。
……
中秋当日,小灶内外焕然一新,每一个来小灶的食客,都被送上了一个小小的月团,以图吉利。
明礼也过来了,许栀和特意多包了十多个月团,“这些都是蜂蜜制作,比起砂糖的甜腻更加清甜,制作软糯,不是寻常硬口,闻夫子和你的诸位讲书、教习可分几块尝一尝。还有你的舅舅们,这件事多亏了他们帮忙,这些日子我忙于新铺子的装饰,一直没能亲自当面道谢,还请明礼代为转达。”
明礼咬着口中的月团,见许栀和给他包了十多个,正准备笑,听到后文,脸上的笑容忽然僵硬在了原地。
什么嘛,原来是要他带给闻夫子、讲书、教习和二舅舅三舅舅啊!
他鼓了鼓腮帮子,将那一枚小小的月团吃完,毫不客气地伸出掌心,“这么多人?可要我跑好几趟了,不给点辛苦费怎么行?”
他顿了顿,接着哼了一声说:“也不要别的,那桂花馅儿的月团再给两个,啊不,三个,我就帮东家姐姐跑这一趟。”
许栀和被他逗笑了,将另外一沓视线准备好的月团拿下来,“原来明礼只要三个,亏我事先准备了八个月团,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装模做样地拆开。
明礼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许栀和已经事先单独准备好了他的那一份,脸上立时扬起了笑容,“别别别,东家姐姐,我说快了!我要!我怎么会不要呢?”
许栀和也只是做做样子,见他说话,立刻将拆油纸的手停下,笑意盈盈。
明礼如愿以偿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八个月团,捏起一个塞入嘴巴中后,他问:“我的是不是最多的?”
许栀和颔首:“自然是。”
“这就好!”明礼心满意足,“东家姐姐你放心吧,我定然一一送达。”
许栀和端了一杯茶水放在他面前,月团略甜,清苦的茶水解腻刚刚好,明礼喝了几口茶水,忽然听到许栀和说:“我这几日就要离开啦。”
明礼吃月团的动作一顿,他眨了眨眼睛,半响才反应过来许栀和刚刚说了什么。
东家姐姐说,要离开应天府了?
手中的月团忽然就不香了,明礼到底年纪还小,眼眶登时有些泛红。
许栀和可没哄过比自己还高的小孩,一见他有要哭的动静,立刻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他,“哎!秋儿和小槐她们都说你年纪小,最好不要告诉你直接离开,免得你悄悄哭鼻子。可是我觉得不妥当,分别这样郑重的事情,还是要当面和你讲清楚比较好……我可是和她们打过包票,说你绝对不会哭的。”
明礼喉咙中的哽咽忽然顿住了,卡住喉咙中上不去也下不来,涨得人心口发涩,他带了一丝鼻音说:“我,我才没有没有哭。”
许栀和偏头去看他的脸色,“真的吗?我看看。”
明礼侧过头不给她看,“真没有!”
许栀和说:“甚好甚好。对了明礼,你还记得我等你到了汴京,我要介绍一人与你认识吗?”
明礼在自己的脑海中翻翻捡捡,想起了初见时候的那一段记忆,他说不出话,只能默默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得。
东家姐姐曾经说过,在汴京城她有一位友人,略长他几岁,兴趣脾性与他相投,说不定两人能聊得来。
许栀和说这句话的神态还历历在目,宛如昨日,可今日就要了要分别的时候,明礼思及此,眼眶更红了一些。
“不许哭鼻子。”许栀和伸手在自己鼻尖上点了点,“又不是见不到了。闻夫子和你家人都在这里,明礼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为了防止明礼的情绪更加失控,许栀和只在心底补充了一句:也不是什么都不用担心。
比如好好读书。
明礼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快到巷口转角的时候,忽然又跑了回来,大声说:“东家姐姐冬日见!”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颤抖不已,然后明礼拔腿就跑,耳边风声呼呼,赶在眼泪掉落之前不见了踪影。
许栀和被他的情绪牵动,也微微有些惆怅。
即便知道在未来的不见还能相遇,但此刻的分别都是切切实实所经历的,会思念也会牵挂。
尤其是车马慢的古时,有时候一场分别,或许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杳无音讯,或者最后一眼。
许栀和更加珍惜和身边友人相处的时光,她认认真真与众人吃了一碗团圆饭,吃完后,几人围在不大的小院中赏着皎洁的月光。
照耀了大地数千万载光阴的月光不曾变化,就连带着神话传说也被一遍遍复述。几人围城一个圈儿,聚精会神听着许栀和“加工”版的嫦娥奔月和玉兔捣药。
小升和翠雁听得认真极了,他们的目光落在月亮上,仿佛那上面真的有神仙居住,过着一种他们不清楚的生活。
最后等几人起了困意,许栀和与秋儿、瘦猴合力,将他们搬到各自的房中。
等忙完,许栀和的离别愁绪被累意覆盖,连带着秋儿,一脸失去了梦想的瘫在竹椅上。
两人同一个姿势瘫着,谁也没有开口先说话,在心中慢慢平复着自己紊乱的呼吸。
秋儿看着许栀和一脸“好累不想动弹”,伸手挠了挠许栀和的腰,“之前方梨姐姐说姑娘打算在家中锻炼身体,姑爷将毽子做出来后,却蒙了尘?”
许栀和的脸色微红,但仗着夜深,她并不担心自己的脸色被秋儿看出来。
其实今日月光明亮,许栀和的神情在银辉下一清二楚。
许栀和说:“哎呀!因为后来一直忙着画作之事。实在没什么时间。”
锻炼的时间挤一挤自然是有的,但是许栀和更愿意将其用在睡梦之中。
秋儿对这个答案丝毫不意外,弯了弯眼眸:“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谁让你是姑娘呢。”
许栀和被她落在的自己腰上的手挠得发痒,笑说:“好呀秋儿,和方梨相处的久了,竟也学坏,敢戏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