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朱雀门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小儿得到了妇人的应允,满眼都是笑意。
第一支狮队过去不久后,立即有新的狮队经过,汴京越来越多的百姓听到了声音,从家中探头探脑地张望,将原本宽敞的马行街围得水泄不通。
许栀和特意观察了下,这支狮子队除了纹印和上一支不一样,其他并无区别,想来是进京之前就已经依据朝堂过去的惯例,换上了特定的衣裳。
在这一支狮子队中,有一个“未满龄”的“小狮子”格外扎眼,他一个人顶着小小的大红狮子衣,灵活地转来转去,旁边众人被“小狮子”的举动取悦到,发出了一阵接一阵爽朗笑声。
许栀和原先以为这是两支狮子队刚好从这边去朱雀门,很快,她就发现了十二支狮子队在绕着主城干道“巡演”。
用这样的声势浩大,告诉众人“我们来了”。
有小孩看了几个就忍不住追着人出去,但很快就被家里大人给紧紧拉住了,“舞狮象戏要到日暮才开场,现在‘狮子们’也要吃饭。”
小孩童言童语:“啊?他们不是晚上吃青白菜吗?”
众人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小孩也自知自己闹了笑话,躲在自家长辈的身后,再也不肯出来。
等十二支舞狮队伍的锣鼓声远去,围观的百姓方才转身回到各自家中,口中仍在谈论着晚间的盛会。
毫无疑问,重新恢复的第一场舞狮,场面将会空前盛大。
方梨和良吉也都凑了上前,前者倒是还好,后者则双目放光,许栀和看了一眼,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今日热闹,梅府说不定也会出来逛逛,你自去吧。”
前两日梅尧臣特意派人过来和陈允渡说,今年留在京中,暂不回去,等过了初三,再与梅鼎臣、梅佐一行回老家小住数日……然后梅鼎臣和梅佐就该收拾收拾,起身赴往新的任地。
说这些话的时候,许栀和是在旁边听着的。梅佐将从西北调往东南,光是其中路途,就要走上一两个月之久。最重要的是,他此行和父亲梅鼎臣往相反的方向前行。
梅鼎臣留在了西北,梅佐则要一路南下。
许栀和虽然没见过梅鼎臣,却从他们的交谈中想象出来了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他今年已过了花甲,放眼整个大宋朝堂,都算是高寿之人。
他继承了梅家的风骨,虽然身躯一日日衰败,却不愿意就此还乡养老,而是继续想着再为朝堂、百姓做些事情。
这个时候,路遥车马慢,一封家书来返需要三四个月,梅夫人离去的时候梅丰羽还小,但梅佐却是记得事情的,丁忧期满,他更加时时记挂着父亲。
他甚至想过这些年守候在父亲的身边,伺候他终老。
调令下来的时候,梅佐沉默了一晚上,这和他原先的想法背道而驰。在他彷徨之际,还是梅鼎臣开解了他,“我活到六十,却还能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已然心满意足。你我相隔千里,若有一日我寿终,你也不会急着回来吊唁,等手上政事处理完,再迁我归乡吧。”
梅鼎臣口中的“归乡”,自然便是迁回梅家老宅。那里走出过一代又一代的梅家人,也埋葬着一代又一代的梅家人。他的父母也长眠于此,回到祖宅,他也算回到了儿时的家中。
梅佐还欲开口说什么,却被梅鼎臣打断:“你心疼你母亲,对两个庶弟一直态度淡淡,但他们这些年,做的也算不错,有些事情,你多照拂一二;至于丰羽,再有一年便要弱冠……”
说及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时,他的语气带上了一抹遗憾,也不知道现在的身体还能不能撑得住。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交代梅佐,“我前几年就在想丰羽的字,你过来看看……若是真有一日,你身为长兄,长兄如父,便替我帮他束冠吧。”
梅佐看着梅鼎臣从笔架上取下毛笔,在砚台中蘸了墨水,在纸上落下了两个字——
乐濯。
梅佐看着父亲手腕轻转,然后轻声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梅鼎臣笑着颔首:“丰羽啊,此生只消顺遂无虞即可。”
说这句话的时候,梅鼎臣身上带着浓郁的父爱,这和严肃认真了一辈子的他看上去分外不协调……梅佐几乎是眷恋地看着还算精神矍铄的父亲,然后坦然在不久的将来迎来与他的诀别。
来传话的小厮时梅尧臣身边的亲信,梅家人谈论这些的时候,并不会避开他。因此小厮在描绘当时场景时,惟妙惟肖,将几个人的语气神态都拿捏到位了。
许栀和能从他的语气中感受着漫长距离带来的无奈与惋惜,然后看向陈允渡,对他说:“无论你是外派还是留京,都让我跟在你身边。”
许栀和不是习惯了三两年才能见上一面的古人,她想要清楚地看见自己在意的人,然后双手紧握,感知对方的存在。
陈允渡像是明白了许栀和的担忧,认真与她许诺:“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许栀和的心念一动,很多时候,许诺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带着一触就会破碎的无力感,但这句话从陈允渡的口中说出来,却莫名其妙带着一种说服力。
所以许栀和信了,陈允渡说不会离开,就一定不会。这是她不需要担心的事情。
良吉听到许栀和提起梅府,脸上出现一抹窘色,但很快又被他坦然化解了,他扬起一抹笑:“多谢大娘子。”
身为家生仆从喜欢上和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姑娘,是对主家的僭越,他的脑子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但心却做不到。
那可是他十岁就见到的小姑娘。从小就会跟在他身后用稚嫩的嗓音喊着“哥哥”,哪怕被家里的妈妈纠正无数次,梅馥宁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
她身体瘦弱,比一般的同龄人看着要更加瘦削一些,脸上白净,被奶娘和妈妈用桃花胭脂点面,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人儿,每次开口喊“哥哥”的时候,眼睛都会眯成一道弯弯的月牙。
后来他们长大了,意识到了这段感情也许并不应该存在,听说良吉要主动去陈允渡身边时,两人爆发了第一场争吵。
梅馥宁不愿意良吉离开自己的身边,她的身子骨实在太虚弱了,她可以以此为理由,让梅家人绝了给自己找夫婿这件事情,两个人就这样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但良吉不满足于此,他更想光明正大厮守在梅馥宁的身边,而不是让她承受着府上下人偶尔惊诧的目光。
梅馥宁不在意,但他在意。
最后梅馥宁还是被他说服了,她什么也没说,却用明亮干净的眼眸看着他——我等你娶我那一日。
上次送饺子,梅馥宁没出来,细算下来,两人差不多一个多月没见面了。一想到今日可以见到,良吉的心情无端有些激动。
最好的体现就是方梨发现他做事的动作更加利索了。
许栀和与陈允渡将春联和窗花贴完后,去了大厨房一道帮忙。
方梨依旧是主厨,许栀和过来后顶替了良吉的位置,根据前者的指令将她需要的东西递过去。
一时间锅气弥漫,热腾腾的饭菜香味力透锅盖,勾动了许栀和肚子里面的馋虫。
等饭菜烧好,几人合力将其放在了院中的桌子上。
许是刚刚大家一起忙活,几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热了起来。此刻坐在院子中,倒也不觉得冷。
许栀和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在方梨的碗中,“今天方梨辛苦啦。”
方梨有些受宠若惊,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陈允渡的神色。
姑爷……姑爷低垂着眼眸,叫人看不清神色。
许栀和夹完,准备坐下的时候,方梨扯了扯她的袖子,指了指陈允渡。
她反应过来方梨的意思,夹了一筷菜放到了陈允渡的碗中,“官人今日也辛苦。”
陈允渡的嘴角浅浅弯起,他眼底含着清浅的笑:“谢谢娘子。”
一共四个人,许栀和夹了两个人,自然也不好厚此薄彼,许栀和看着良吉一脸的期待,如他所愿也夹了菜放到他碗中。
良吉很好满足,等许栀和与陈允渡动筷,也开始动手扒饭。
许栀和没吃饭,配着鸡汤和桌上的菜吃了个半饱。
饭后,良吉将碗筷堆在水盆中,和许栀和打了声招呼,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方梨看着陈允渡和许栀和,有心给他们制造独处机会,主动提出要在家中守着。
“除夕夜里,你一个人在家,不觉得冷清?”许栀和拉着方梨的手腕,“咱们一道上街去看舞狮。”
现在天刚擦黑,时间还早,去了朱雀门,也能占据一个还不错的位置。
许栀和与方梨走在前排,陈允渡落后一步。
他的目光落在许栀和的发髻上,他中秋送的发簪别在她的发间,坠下的珠子随着她的动作一步一晃。
水青色的衣袖自然地垂在裙摆边,边角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蝴蝶用了银丝线,在满城的灯火辉煌中格外璀璨。
汴河大街上的小贩挤满了每一个能站人的位置,将自己的东西摊开,卖力地大声吆喝着。没抢到位置的小贩,只能挑着担,在街道上来回走动。
方梨原先还心不在焉,后面被许栀和拉着,注意力才渐渐回神。
许栀和拿了两根簪子在自己的脑袋上比了比,抬眸笑望着方梨,“你觉得哪一根好看?”
一根是碧色的坠珠簪子,一根是点翠的银簪子,都与她今日的衣裙很相配。
许栀和面容俏丽,不过这段时日忙着画作,亥时还不能休息,眼底下产生了一圈淡淡的青色。她今日特意用脂粉遮盖,现在看着不算明显。她眨了眨眼睛,将发簪再一次比在自己的发鬓间,重复问:“哪一根?”
方梨后退一步,转头去看陈允渡:“……姑爷觉得呢?”
许栀和本就想着也问问陈允渡的意思,听方梨提及,立刻转头看着他,目光灿如星辰。
陈允渡认真端详了片刻,许栀和的墨发如云,几缕青丝随着她的动作飘散,灵动有神,鬓边的发簪如锦上添花,更显姣好鲜妍。
摊主心底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檀郎玉女,赏心悦目的很。
见陈允渡不说话,他心中有些急迫,想要给这位看着年轻的俊俏郎君一句提醒——当小娘子这样问的时候,自然要说两者都好看了。
然后,将两根簪子都买下!
摊主正准备不动声色地挪到陈允渡的身边,却见一直沉默的少年开口了。
“坠玉簪子若春潭新柳,坠珠如露凝荷盘,通体泠泠有出尘之致,恰合栀和衣上烟青水色;点翠缀银,流光隐现,若孔雀翎拂镜湖,翠羽叠映月华,银底衬卿裙裾霜白。”
他字若清风,一字一句,带着几分不属于喧嚣嘈杂的赤忱。
摊主……摊主没听明白陈允渡说了什么,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这位小郎君说话很有文雅……眼瞅着姑娘脸上的淡粉色便能猜出一二了。
许栀和也没想到陈允渡会这样说。
陈允渡见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场上无人说话,主动走到摊主的面前,付清了银钱。
刚刚许栀和让他说,他便顺着自己的心意认真品着——结果毋庸置疑,簪花戴在许栀和的发髻上,自然怎样都好看。
青丝拂动的瞬间,他脑海中是《洛神赋》的“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他这样想了,于是就顺从自己的心意,如实以答。
但愿栀和不会觉得他轻慢、抑或轻佻。
摊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刚摆摊就开张,上上大吉。
这小郎君看着年纪小,却是个会说话会做事的,夸赞不马虎,付钱也不耽误……摊主心底欢喜,主动凑到陈允渡的身边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压低声音道:“说得好!”
许栀和将两根簪子收入袖中,然后一起逛向别的地方。
买了一份糕点,几盒胭脂,许栀和在心中盘算着时间,与两人一道往朱雀门下去。
朱雀门下,舞狮队还未到齐,许栀和挑选了一块远近合适的地站着。
又过了片刻,锣鼓声想起,舞狮队一个接一个的出现,身披狮衣的人摇头晃脑,将狮子神态演得惟妙惟肖。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这边走,除了来此看热闹的汴京城百姓,更有一队身着甲胄的禁军开道。
通过旁边人的一声接一声的惊呼,许栀和知道,是皇帝亲自来了。
禁军很快将位置最好的一块地方围得水泄不通,排查周围可疑之人后,驻守在原地,等待圣驾光临。
“陈允渡!弟妹!”
人群中,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呼唤声。
许栀和瞬间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梅丰羽,她先转头看了一眼陈允渡的神色,确认自己的猜测无误后,踮脚朝着人群望过去。
梅丰羽正弯着腰,像一条丝滑的泥鳅一样从人流中挤过来。
陈允渡的眼神落在挤压、推攘中散落了几缕发丝的梅丰羽身上,内心很是平静。
方梨已经在了,多一个梅丰羽,也没什么。
梅丰羽站定,将自己的头发和衣袖整理一番,才笑着对许栀和与陈允渡说:“听说今年有舞狮象戏,我还去找了你们,见大门紧闭,猜到你们也过来看了。”
他语气轻快,满是笑意,一边说,一边踮脚去看贵人。
宫里的贵人自然还没来。
他们也不必急迫,什么时候他们到了,这舞狮象戏才会真正开始。
梅丰羽看了几眼,又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陈允渡手上拎着的东西上,了然中又带着一丝羡慕,他撞了撞陈允渡的肩膀,小声问:“用不用我帮你拎一些?”
陈允渡说:“不必。”
不算重,他一人足矣。
“好吧好吧。”梅丰羽笑得揶揄,“就不影响你在弟妹面前的表现了。”
陈允渡瞥了他一眼。
梅丰羽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总共空间就这么大,话音还是钻进了许栀和的耳中。
她听到了,却装作没听见。
陈允渡对于梅丰羽的调笑习以为常,他朝梅丰羽的身后看了一眼,询问:“梅公他们也来了吗?”
“小叔父和小婶婶没来,婶婶现在有了身子,不适合在人多的地方扎堆,”梅丰羽摇了摇头,“父亲和兄长倒是来了,不过离得远,坐在马车里面。”
梅鼎臣和梅佐没想凑近前,只想着看个热闹罢了。
陈允渡微微颔首,想着回去的时候路过马车,顺道问一声安。
身为晚辈,应有的礼节不可废。
梅丰羽自然应好,他恨不能陈允渡跟着他一道去梅府守岁。
若是陈允渡还没和弟妹在一起,汴京求学肯定会在梅府过年。可现在有了弟妹,他自然就不去了。
梅丰羽觉得正常——旁人家千好万好,到底哪有自己家舒服呢?
许栀和问:“那静宁和馥宁……?”
“静宁在家中陪着馥宁呢,在玩叶子牌。”梅丰羽想起自己的妹妹和堂妹,咧了咧嘴,“这两姊妹没在一处长大,且都不是热络的性子,我原以为很难亲近呢!后来是小婶婶经常召两人过去说话,这才熟悉起来。她们能这么快玩得来,倒叫我很意外。”
毕竟除了距离,两人还有五岁的年龄差。
许栀和笑:“听你描述,两人都是赤子心态,能玩到一块,也没那么意外。”
“正是此理。”梅丰羽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前在峨桥县,冬日梅馥宁连出门都困难,到了汴梁以后,小叔父递帖子请宫里的李御医来瞧,慢慢调养身子,气色虽比不上正常人,却比从前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苍白憔悴模样好多了。
看到梅馥宁一日日变好,梅丰羽的心情也十分明媚。
他们说话期间,禁军动起来了。
伴随着禁军动作,一架宽约一丈的銮车缓缓前移,隔着透白色的幕帘,许栀和能看清其中坐着的两个人。
两人皆身着锦衣华服,贵不可言。靠近许栀和的这一侧,是一张清丽绝艳的侧脸,发髻挽起,无数华丽的珠宝在她的发鬓间纷繁堆叠,流苏自然下垂,和她耳垂的珠子一同随着銮车移动而缓慢轻晃。
她不笑的时候很清冷,像是悬崖岭上最洁白的一捧雪,笑的时候又如万物复苏,春水潋滟。
她正在被马车上的另一人逗笑,此时整个人都由内而外透露出淡淡的喜悦。
许栀和很难说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们位置离得近,梅丰羽也看清了銮车中的侧颜,他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对许栀和说:“这位就是张美人。”
美人是后宫的一个品阶,但安在她的身上,恰如其分。
梅丰羽也曾跟着父兄进宫几次,对官家、皇后和几位得宠的妃子都有印象,他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张美人原先被封为修媛,位列九嫔之一,可是庄定公主过世,她忧心自伤,自降为美人。”
这些东西不算私密,汴京城中不少人家都知道此事。
许栀和:“原来如此。”
光是看着当今的天子愿意在众目睽睽的銮车下逗她一笑,便能看出这位张美人在仁宗皇帝心中的分量了。
这样重的分量,皇帝又怎么愿意降低她的位分?
“但是我很意外,”梅丰羽的眉心微微蹙起,“今日除夕,官家怎么只带了张美人?”
按理说这般隆重盛大的日子,应当是帝后共同出席,官家就算再喜欢张美人,也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让她露面,而当众折了皇后娘娘的面子。
梅丰羽只是疑惑,没想过得到回答。
皇帝的决定,不是他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小生可以问的……他总不能现在跑出去拦住銮车大声质问官家为何不带皇后。他只是读书不行,又不代表他真的蠢。
而且想知道的话,自然会有其他老臣上书谏言,他等着父兄、小叔父说给他听就完了。
帝妃的銮车移到了朱雀门的中心位置,皇帝先一步下来,紧接着伸手,将张美人扶了下来,两人并肩坐在了高台中央,是纵览舞狮象戏最好的位置。
在帝妃落座不久后,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紫袍官员骑着马,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张美人后面一排坐下。
梅丰羽对这些穿着一样官员品阶衣裳的老头儿认不太清,他伸手撞了撞陈允渡的胳膊,问:“你可知这谁?”
问完,他立即想起来陈允渡是第一次来汴京,哪里见过?
他只是下意识地不会就问陈允渡。
梅丰羽在自己脸上轻拍了一下,轻松道:“算了,管他呢?”
紫袍官员,三品往上,每一位紫袍在朝堂上的分量都不容小觑。哪里是他们这样功名都没有的白身能认知的?
陈允渡的目光落在了从马上翻身下来,将缰绳递给内宦的紫袍官员,默了一瞬,说:“是张尧佐。”
第72章 变故 “这位是欧阳学士。”
梅丰羽顺着陈允渡的声音抬眸看去,只见紫袍官员翻身下马后,草率地和上首的皇帝俯身,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张美人的身后——他记得,小叔父对这个人颇有微词。
张尧佐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数道视线,但是他并不在意。
陈允渡的目光落在高台上,像是观察着张尧佐。许栀和回头看向他,问:“在看什么?”
“没什么。”陈允渡摇了摇头。
舞狮象戏正式开始,数十道焰火齐齐升空,渲染无月的夜晚。禁军将人群往后驱散了一些,谨防溅落的火星伤到围观的百姓。
大红色的红绸从朱雀门上悬挂垂落,有内监走到皇帝的身边,恭敬地呈上一把缠线红剪。
“请陛下裁绸。”
宋仁宗看了一眼身边的张美人,笑着问:“你来?”
“臣妾可不来,”张美人眼含流转的笑意,有心抬举张尧佐,“不如让伯父来吧?”
宋仁宗偏头看了一眼后排的张尧佐,朝着小内监摆了摆手,“送过去。”
小内监得到授意,立刻将剪刀端到了张尧佐的面前,“张大人,请。”
张尧佐并不推脱,目光扫过小内监抬着的剪刀,转头从身后的侍卫手中拿下弓箭。他眯起眼睛,取了三支羽箭,将弓拉满,瞄准朱雀门下的红绸——
“唰”地一声,羽箭射出。
一支羽箭朝着红绸射去,剩下两支脱靶,一支直挺挺朝着许栀和的方向射过来。
许栀和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变故,立刻拽着方梨往下躲避。身后的百姓也惊呆了,尖叫着、颤抖着躲避这一根羽箭。
场面顿时混乱一片。
陈允渡在峨桥县的时候偶尔会上山打猎,对羽箭还算熟悉,等羽箭临近,他往上一够,将羽箭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
这边的众人见羽箭被人抓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另一支箭那没有这么好运,它射中了一个人的肩膀。
陈允渡的掌心被箭头划破了一层皮,他低头瞧了一眼。
宋仁宗也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他刷地一下从高台上站起,吩咐身边的禁军过去查看。
张美人觑着宋仁宗的神色,责备地回头瞪了张尧佐一眼,后者安抚地朝她笑。
张尧佐等宋仁宗吩咐完,主动作揖请罪,“臣一时脱手,还清陛下责罚。”
张美人挂念伯父,更挂念陛下的心情,她不安地看着皇帝的面容。
汴京城内,除夕之夜,本该是万民同庆的事情,却在天子眼前流血……宋仁宗的脸色阴沉了几分,但看见张美人担忧的神情后,咽下了想要脱口而出的斥责,转而看向内监,“好生将人送去医馆,并给出赔偿。”
他说完,又朝着另一支箭的方向看过去。
人群之中,握着羽箭的少年很显眼,宋仁宗望去的瞬间,觉得眼前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时候见到过。
是什么时候呢?宋仁宗思考了片刻。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有一个内宦走到他的身边,大气也不敢喘地请示道:“陛下,那是陈允渡,今年金明池诗会的诗魁之一,你听闻后,赏了笔墨纸砚。”
更熟悉了。
宋仁宗又多望了几眼,生起了一丝无名怒气渐渐消散,他说:“也好生安抚。”
内宦在皇帝身边已经伺候了十多年,对圣意的揣度自认为有几分准,见陛下这般专注,他心底知道陛下这是上了心。
晚些时候,要将此人的信息送去御前。内宦打定主意。
等动乱平息下来之后,许栀和站起身,她感受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不断,然后紧张地看着陈允渡,“你没事吧?”
陈允渡摇头,正对上派人来取回羽箭的禁军,他将手中的箭矢递过去。
禁军又一拱手,“陛下晚些时候会派人过来。”说完,完成任务,快速离开。
许栀和的视线落在了他的掌心上,陈允渡见她目光灼灼,知道瞒不住,顺从地展开手心。
许栀和托住他的手,破皮的地方洇出了淡淡的红色,她当即就想着回去,“不看了,我们回去。”
陈允渡道:“一年一度,现在回去,岂不可惜?”
陈允渡没觉得痛,从前上山割草的时候,偶而也会被草叶的锯齿割伤。
“也没什么好看的,”许栀和听着他平和的嗓音,小心地吹了两口气,“要是痛,我们立刻就回去。”
陈允渡见她实打实地担心,笑着宽慰:“不痛,伤口不深。你看,都没有流血。”
梅丰羽也在旁边道:“弟妹你别担心,陈允渡皮糙肉厚的,这点伤不算什么。”再晚点,伤口就该结痂了。
一场闹剧结束,旁边好几个人朝着这般张望,被箭吓到的瞬间害怕,但惊怕之后,又流露出一丝艳羡——
官家的亲自赔偿。
十二支舞狮队得到了授意,各色不同的狮子从八方汇聚,扭动着腰身,做出扑、跳各种动作。
鼓声一声比一声喧嚣,鼓点密集,有金戈铁马之势,被闹剧惊吓到的百姓很快回神,目光热烈地看着灵动的狮子,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叫好声。
许栀和担心着陈允渡的伤,其中一支狮队夺下最上方的青白菜后,她就不容分说地拉着陈允渡出去。
梅丰羽还想看,但他第一次看见总是笑意浅淡的许栀和露出这般认真的神色,立即缩了缩脖子,跟着一道灰溜溜地出来。
其实他留下,也没人会说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相携的陈允渡和许栀和身上,然后向更远处投去,望到了梅家的马车。
梅佐站在马车边,见到几人,略显诧异,“这就回来了?”
他离得远,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于是赶紧在兄长的身边小声低语了几句。
梅佐的神色瞬间沉了沉。
在他们说话的期间,陈允渡在许栀和的耳边介绍道:“这位是梅丰羽的兄长,梅佐,字举彦。”
许栀和:“你一般叫他什么?”
陈允渡一愣,回答:“举彦兄长。”
“那我跟着你一道这么叫吧。”许栀和的心神没落在眼前人身上,随口说。
等梅丰羽的声音渐渐变小,两人才共同问安。
梅佐的眼神略一扫过许栀和,然后看向陈允渡,要他伸手。
等看完,本提着一颗心的梅佐放下心来,“府上有些治外伤还不错的金疮药,晚些我叫人给你送去。”
他的语气认真、不容拒绝,陈允渡没推辞,俯身道:“多谢举彦兄长。”
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后,几人分开。
许栀和怕捏痛了陈允渡的手,一路上都十分小心谨慎,等到了家中,许栀和点燃桌角的灯火,仔细查看着他掌心的伤。
刚刚光影迷乱,人群撺动,她看得不仔细。现在灯火下看得一清二楚,伤口没有流血,擦破了皮,显得格外红罢了。
没她想象中的严重。
陈允渡见她松开手,平静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缓合气氛的笑意:“现在看过,可放心了?”
许栀和的脸上有一丝还没完全褪去的尴尬,好在现在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就算在陈允渡面前表现的不够稳重,又能算什么。
“我……”许栀和说,“我刚刚是不是太过于大惊小怪了?”
她的声音有一丝飘忽。
陈允渡说:“旁人只会觉得你是关心则乱。”
实际上,去掉“觉得”,也是正确的。
许栀和还想说话,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方梨走到门口,见到站在门口一队内宦,将人迎了进去。
内宦正是提醒宋仁宗陈允渡是何人的那一位,他目光快速扫过小小的院落,站在正堂门外,方梨压抑着心中的拘谨,扬声喊道:“姑娘,姑爷,宫里派人来了。”
内监安静地等候着,直到听到内堂传出“快快请进来”,才掀开帘子进去。
房舍不大,但胜在干净别致。花瓶中扦插着一束红梅,放在挂在墙壁的画边,相映成趣。
看到画的时候,内监的步子不动声色地一顿,时年京城盛行高克明的画作,山水画多参考《溪山春意图》,人物还是顺着前朝的吴道子的画风,讲求流畅自然,婉转多变。
这样的画作,倒是罕见得很。
陛下对诗词书画颇有研究,尤其喜欢新颖的笔法,这幅画作精细又别致,陛下应该会喜欢。内宦在心中打定主意,改明儿去潘楼街转转,说不定能带回去一幅。
他收回了视线,朝着陈允渡与许栀和微微俯身,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今日朱雀门舞狮象戏,让两位受惊,陛下特意送来伤药,还请小郎君收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几个内宦上前,揭开了托盘中的物什。
除了几瓶看着就昂贵不一般的伤药,还有一根人参。
今日事是张尧佐有错在先,陛下为了张美人不会舍得重罚他,只好用名贵的东西堵住他的嘴,也堵住初十大朝会时那帮着老臣的嘴。内监心知肚明,见他神色淡淡,心底暗道“还算个聪明人”。
陈允渡俯身作揖,“还请掌监替草民谢过陛下。”
内监不苟言笑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他摆了摆手,客气道:“这都是咱家应该的。”
说完,他又一掸拂尘,对身后木楞的几个小内宦说:“还不把东西摆上?”
小内宦得了指令,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将东西放在了桌上。
东西送到,事情已了。内监朝着两人一俯身,退了出去。
陈允渡将他们送至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后,见到门口鬼鬼祟祟地站着两个人,再细望去,又不见了。
许栀和见他站在门外没动,好奇地探头张望了一眼。
“你看什么呢?”
门口只有悬挂着一双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
陈允渡牵起了她的手,将她带回来,“风。”
风吹动树枝。
何娘子与丈夫做贼似的窜回了家中,等一碗水喝完,她才不敢置信地往自己的丈夫,“你看见了吗?宫里面的人!”
陈允渡和许娘子怎么会和宫里面的人有交集?
何娘子的丈夫看着精神有些恍惚的妻子,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莫慌,莫慌,都过去了。”
他瞧着陈允渡的面相,应当不像是出尔反尔之人。
“可是……”何娘子想起许栀和最后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眼,满心满怀都是惊恐,她来回踱步,“若是他们报复回来,我们两个老的尚且不足惜,大郎怎么办?”
何娘子的丈夫看着陷入惶恐之中的何娘子,闭上了嘴。
今日事后,好面子的何娘子在众人离开后在家中闹了一通,她抱着何大郎絮絮叨叨了很久,直到夜幕,才偷偷摸摸出门。
她不敢在巷子中引起邻里的注意,谁知道刚一回来,正看见豆紫色的内宦服装在陈允渡家门口站了一小列。
“不行,这儿住不下去了,”何娘子来回走动了几步,下定决心,“现在他们顾忌着除夕不计较,若日后翻旧账,焉有我们一家子活路?”她打定主意,立刻说道:“快去收拾东西,我去叫大郎,我们走……!”
何娘子的丈夫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
御赐的伤药用的瓷瓶颜色均匀,质地温润,里面的药粉也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下面压着一张纸,详细介绍了这几种药的用途和用法,许栀和看完,选择了其中一瓶促进伤口愈合的倒在他的掌心。
陈允渡望着许栀和慎之又慎的神情,知道这样做能让她心安,于是随她去了。
除夕过后,即是新岁。
从正月初一至正月初九,街道上都洋溢着新春的喜悦。
有宋仁宗的刻意压制,朱雀门两根箭射偏伤人的消息并没有流广——人们对于没真正造成伤害的事情总是遗忘得格外快。
众人更为津津乐道的是舞狮象戏的精彩纷呈。
毕竟有好些年,京城未曾这般热闹了。
梅家一行人初四出发,从汴京到祖宅路上花费大半个月,再次回来已经是二月底。
甫一回京,梅尧臣就派人喊了陈允渡过去。
梅府的梅花已经谢了大半,但并不显得萧条,满园枯木冒出了一点新绿,装点着萧索了一个冬日的院子。
陈允渡步入正堂,房中除了梅尧臣,还有另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人,头戴着围帽,下巴略留了一些胡须。
梅尧臣看见陈允渡的身影,立刻扬起了笑,看向身边的人,语气轻快道:“这位就是我和你提到过的陈允渡!”
陈允渡不明所以,朝着两人微微俯身。
“允渡过来,”梅尧臣招呼他过去,“这位是欧阳学士。”
被称为“欧阳学士”的人摆了摆手,“不说虚名了。”他宁静的视线落在陈允渡身上,笑着颔首,“我名叫欧阳修,也号醉翁,听尧臣说,你背过《醉翁亭记》?”
陈允渡略怔,旋即俯身问礼、作答:“回欧阳学士,允渡背过。”
欧阳修见他礼仪周全,脸上笑意更甚,“我和尧臣至交好友,你受他指点,于我而言算半个学生。不必计较虚礼。”
梅尧臣一直当陈允渡为自己的得意门生,见好友与他相谈甚欢,他十分欢愉,对陈允渡说:“欧阳刚从滁州调任回来,与我同路,我便想着介绍给你。他在诗书上造诣极高,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去问。”
寒暄完毕,梅尧臣说起了正事。
这段时间他们虽然不在京城,却听说了京城中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张美人被册封为张贵妃,破了“皇后在不立贵妃”的祖训,随后又册封张贵妃的第三女为庄慎公主,追封早逝的两位公主为庄顺帝姬、庄定帝姬。
这些也都没什么,官家这些年对张美人的宠爱,他们看在眼底。
册封后妃闹得虽然大,但是到底是陛下的家事,谏官遇到了上书几句,便也过去了。
但是官家有意册封张尧佐为宣徽南院使,于大朝会上当众颁布圣旨。京东转运使包拯当即谏止,言辞激烈,口唾横飞,溅在了官家的脸上,要他收回此意。
官家拭面纳谏。
不说除夕闹出的事情,只谈德行,张尧佐哪堪如此重位?
梅尧臣和包拯没什么交集,但听说此事,还是觉得心中一阵快意。
欧阳修没把陈允渡当成外人,直接与梅尧臣道:“你也切莫高兴太早了,我瞧着,不过早晚罢了。”
梅尧臣吐出一口气,“你莫要提这些扫兴的。”
总归现在撑住了不是。
陈允渡安静地听着两个在宦海中沉浮了十几二十年的臣子交谈着政事,从他们的视角理解现在的局势。
北有夏、金虎视眈眈,朝中贝州兵变不稳,更有外戚当道,看着光鲜亮丽的朝局之下,实则步步危机。
说话期间,欧阳修一直观察着陈允渡的举动,见他丝毫没有流露出不耐烦,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
他在滁州府学讲学的时候,偶尔也会提及朝堂变动,有些人关注,但更多的,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尚在书院中的学子,是很难有一种将家国事列为己事的觉悟,而有此觉悟者,日后无不是造福一方。
梅尧臣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好啊。
“你听了这么许多,回去写一篇策论,”梅尧臣微笑着看向陈允渡,“不拘泥写什么,你自己找方向。”
没有明确主题的才是最难的,陈允渡深知这一点,听完他的话,微微颔首,“允渡明白了。”
他走后,梅尧臣才略带孩子气般得意看向欧阳修,“你觉着如何?”
欧阳修和他相识数年,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的脾性,听他这么说,伸手在他脑门上指了指,“你啊你。”
顿了顿,他才笑着说:“我瞧着,能继承你的衣钵。”
梅尧臣听完,抚掌大笑,“我亦觉如此。”
陈允渡在回去路上思索着梅尧臣和欧阳修交谈的话。
从他们的话语中,陈允渡听到了一个陌生、但似乎很有意思的词汇。
交子。
欧阳学士也只是听益州来的友人提起过此事,但并未深入展开。交子只在西南一隅,还不足够引起重视。
他想了一会儿,将“交子”从自己的脑海中移去,转而思索起梅公留下的策论。
这一趟回来,陈允渡明显感觉到梅公从史书更加偏向于策论。
梅尧臣在国子监当值,对科举会考到的内容十分敏感,他的建议,陈允渡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
这一篇策论,该从哪个角度说起呢?
早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陈允渡浑然不觉,险些走过家门。
……
正坐在常府的许栀和望了一眼明媒的春光,等待着巡铺子的常庆妤回来。
常庆妤正在潘楼街,得知消息后,连忙赶回来。
许栀和正准备介绍新带来的画作,还没开口,常庆妤就扑到了她的怀中。
“许姐姐。”她用一种撒娇般的语气说,“你可是好久没来了。”
常庆妤想去巷口小院找她,却又怕自己打扰到她,十分犹豫。
“两个月,整整两个月!”
许栀和有些心虚。初四过后,梅公启程去了祖宅没回来,她和陈允渡同睡同起,每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只是这样一来,催生了惰性,不想出门。
直到今日早上梅公派人过来传话,许栀和才意识到这十几幅画卷堆在家中也不是个事,于是和方梨一道送过来。
常庆妤扫了一眼,许栀和的用笔自然不用说,色彩明丽清晰,金粉勾勒,她匆匆看过,便将其放下。
许栀和有些奇怪。
往日里常庆妤见到这些画作,总会看个半响,像这样匆匆一瞥就放在一边,很不像她。
“是我哪里画的不对?”许栀和问道。
“不不不,很对,对极了。”常庆妤不知道自己急迫的动作竟然会造成这么大的误会,连忙说,“只是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与你说。”
许栀和做出垂耳恭听的姿态。
常庆妤深吸了两口气,才对许栀和说:“许姐姐,你挂在书斋中的那几幅画作,有宫里的贵人来打听了。”
许栀和:“宫里的人?”
“身穿内宦服装,手拿着拂尘,掌柜这些还是认不错的,”常庆妤肯定地点了点头,“听说上一批卖完,那内宦还十分可惜,追着问下一批什么时候能到。”
许栀和没想到自己的画作能吸引到宫里的目光。
宫里的东西都是一等一的精致,要什么没有,怎么会看中她的画呢?
许栀和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确认了一番,“你确认是我所作的画吗?会不会是别的名家真迹?”
“爱用金粉勾勒,笔触自然别致,颜色艳丽大胆,除了许姐姐,我可想象不出来第二个人了。”常庆妤摇了摇头,“我很确信,内宦要找的,就是许姐姐你的画。”
第73章 丹青 “容我再考虑吧。”
常庆妤言辞凿凿。
许栀和被她脸上的笑意感染到,伸手刮了刮常庆妤的鼻尖。“好吧,我信你。”
常庆妤见许栀和笑意温柔,没有再争辩……反正等这批画作摆上去,有宫中的贵人看上,到时候许姐姐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常庆妤拉着许栀和的衣袖在画作的旁边坐下,她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画作,旁边的许栀和却开始思索起了别的事。
在汴京城赚些银钱和在宫中引起关注,是两回事。她一个人作画的数量终究有限,如果能和传统的画法一样得到传承,两者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常庆妤也看完了许栀和的这批送来的画作,其中大半是金黄灿烂的戈壁大漠,偶尔有几张是绿洲。
望着土墙悬挂的胡杨木和驼铃,仿佛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西北与中原完全不一样的风情。
“许姐姐,这批画作,我想先等宫中内监瞧过,再摆出来公卖。”常庆妤欣赏了一回,对许栀和说。
被宫里瞧上的东西就和当年的御芳斋一样,是有了品质保障的,常庆妤想借此抬高画作的身价。思考这些的时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这么想……可能是经商的天赋在血脉中隐隐作祟。
“这些随你。”
常家这些年在汴京的经营不是虚的,常庆妤考虑不到的地方,还有常稷轩、常大娘子兜底,许栀和无需担忧,她等常庆妤说完,转而问道:“你可能找到会书画丹青的年轻书生或者娘子?”
“会丹青?”常庆妤愣了愣,旋即点了点头,“这自然可以。”
常家那么大,她自己找不出来,去问问兄长便知道了。
“许姐姐要做什么?”她问。
许栀和:“现在描金绘画到底稀少,我想教会几人,别失传了才好。”
她神色坦荡,常庆妤看着她平和的眸子,忽然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许姐姐打算将画作技艺教给常家!
常庆妤自然知道这样的画作多么值钱,但是从许姐姐听到常家是第一选择,常庆妤还是不可避免地弯了弯眼睛,笑出了声。
许姐姐信她!
许栀和见她一会儿蹙起眉在想什么一样,一会儿又露出一副傻笑的情态,询问:“可会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常庆妤连连摆手,她想起自己在兄长的牵线搭桥下和许栀和初见的那一天,虽然两人初见,却无端信任彼此。
她心中触动,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将此事办的漂亮,不叫许姐姐失望。
“便以三月底为期限,到时候,咱们在府上碰面……”常庆妤在心中将这件事特意用笔勾勒圈出,顿了顿,脑海中忽然响起了另一桩事,“许姐姐,不知道你下个月可有空闲?”
许栀和:“还好。”她自己的时间零散,什么时候作画全凭自己的心意,是没有什么非去非不去的地方的,她见常庆妤既期待又迟疑,问:“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
“不是帮忙,”常庆妤想起这段时间兄长和母亲若有似无地在耳边提及,她闭了闭眼睛道:“是母亲想请你和你相公吃饭。”
许栀和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来。
如果只是许栀和,她或许并不会这么迟疑,但是牵扯到了陈允渡,她就不得不慎重了。
常庆妤见许栀和垂眸不语,以为她在心中担忧,连忙道:“我兄长为人温和,也从不涉及科举庙堂之事,他从前读过姐姐相公的文章,心中对他很是欣赏,之所以提出想要吃饭,只是想认识一下。如果许姐姐觉得为难,也可以定在潘楼。”
“我回去问问吧。”许栀和的回答很谨慎。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飞过的春燕身上,漆黑的燕羽飞快地掠过一簇冒了新叶的枝头,然后随性地停下了自己的羽翅,悠哉游哉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黄昏将至,倦鸟当归。
“时候不早了。”许栀和从燕子的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常庆妤,“今日我先回去了。”
常庆妤没得到许栀和明确的回复,有一丝泄气。
她将许栀和送到了门外,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才折返回屋中。
回到屋中,常庆妤品出了一丝名为“煎熬”的意味,自己和许姐姐相谈甚欢,作甚要答应了兄长的请求,弄得两人的交往之中,隔了一层旁的东西。
在不确定许栀和是否会因为此事疏远之前,常庆妤的思绪一直都是乱的。迟到一步的常稷轩匆匆赶到,只看见了坐在桌前捂着脸难受的常庆妤。
常稷轩连忙上前,伸手拿起她捂住脸上的手,见她眼尾发红,如一道惊雷将自己劈在原地。
“这是怎么了?”常稷轩问,“谁惹你不快了?”
从前许栀和来家中,常庆妤的嘴角恨不能扬到天上去,露出这般委屈又伤心的表情,倒是头一次。
难不成……是许栀和招的?
常庆妤看见常稷轩蓦然放大的俊脸,心中一阵迁怒,她毫不客气地用力推开这张被不少京城贵女暗自中意的脸,声音里面都沾染了几分怒气,“还能是谁,就是你!”
常稷轩一脸茫然。
他,他吗?
可是他今日什么都没做啊!
常庆妤:“你想结交许姐姐的相公,你自个儿想办法去!以后千万别再让我去说了。”
常稷轩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今日过来,其实就在脑海中想好了措辞,让常庆妤不必记挂着和许栀和说起这件事了。
汴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宫中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哪怕再微小,也总能被部分人察觉。
常稷轩身边的人查到了一丝不合理、但也不意外的事情——官家身边的近宦在查陈允渡的消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官家上心了,但是官家的举动透露出了一个意思,有他在此,陈允渡只能当个纯臣。就像很多年前,刚到汴京站稳脚跟的常家太公,也是一个刚正不阿的纯臣。
常稷轩伸手在她的背上轻拍两下,声音温和,“以后都不会了。庆妤别生气了,行吗?”
……
许栀和与方梨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压抑又闷沉。许栀和走进了屋中,看见陈允渡坐在书案前点着灯火,俯首写着东西。
他的神色太专注,许栀和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准备等他空闲了再和他讲话。
陈允渡写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方梨将饭菜又热了一回,听到里面传来的脚步声,将饭菜端上了桌。
许栀和拿了筷子,撇开压在心头的一件事,转而专心吃饭。
吃饱喝足,许栀和轻轻揉着肚子消食,等陈允渡将桌面收拾干净,才开口道:“今日常家……”
话刚出口,她就卡壳在了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后面的话。
陈允渡站在门口,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许栀和重新在脑海中组织了一番说辞,才紧接着道:“常庆妤的母亲和兄长有意请你与我去吃饭。”
陈允渡听许栀和提起过常庆妤,也知道家中羊毛手衣的生意大多是交给了她。
现在乍然听到栀和提起此事,陈允渡微微沉吟,然后问:“若是不去,于你可有影响。”
许栀和摇头,“常家我只和庆妤有来往,至于其他人,来往平平。”
她是个能将事和事分得很清的人,常庆妤坦诚真率,她不会因为她受了母亲和兄长的指示传一句话,就彻底断了来往。
除非常庆妤不愿意与她往来。
许栀和补充了一句:“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不必顾虑我。”
沉闷的空气达到临界值,刮起一场春雨,雨水敲在弧形的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许栀和像是被春雨吸引了心神,不等陈允渡回答,就小跑着走到了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
灯光照映在院中,尽头处可以看见细线一半的银白色水滴,溅起的瞬间,像一只振开翅膀的透明色蝴蝶。
雨丝吹散了沉闷,许栀和伸出手,任带着凉意的雨丝从自己的指尖划过。
等玩够了,她才转过头,去看陈允渡思考过后的结果。
陈允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学着她的动作将手伸出去,体会着冰凉的雨滴沾上手指。
“容我再考虑吧,栀和。”他说。
很多时候,这样的回答和委婉的拒绝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许栀和很想促进两家的关系,也许她会追问一句“为什么”。
可是她不在意,所以在听到陈允渡的回应后,她心中只剩下一片“本该如此”的舒服。
或许很多人在看见常家的权势富贵之后就会迫不及待追上前,但,陈允渡不是。
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许栀和去看陈允渡的脸,正好和他转过来的眼神相撞。
视线在空中交汇,谁也没有开口先说话。
半响,一滴斜飞的雨丝打破了这一幕本该温情十足的画面。许栀和慌忙转过脸,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尖。
也不知道这场春雨什么时候会停止。
……
春雨连绵下了小半个月。
时停时续,小雨绵绵一晚上,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叶片泛着绿,叶尖还滴着水。
等三月二十,才难得出了个艳阳天。
天刚放晴,安静了小半个月的街道重新恢复了往常的烟火气。走街串巷的货郎似乎要将这些日子错过的生意一道补上,吆喝声一声比一声卖力。
陈允渡去梅府后,许栀和养成的作息回到最初,什么时候睡醒,什么时候起身。
透入窗棂的阳光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许栀和,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从床上爬出来换了身衣服。
门口,方梨正在和人交谈。
许栀和望了一眼,收回视线,慢慢吃着桌上的菜叶瘦肉粥。
除夕过后没几日,何娘子就带着全家离开了,现在那儿还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新人住进去。
吃了几口,方梨小跑到许栀和的面前,双手撑在桌面上,“姑娘,常姑娘说已经选好了画师。”
许栀和应了一声,依旧是不急不慢地吃着碗里的粥,等吃饱了,她才用帕子擦了擦嘴,对她说:“走罢。”
她刚刚在脑海中想着如何面对常庆妤,最后的出来的结果是,以前怎么面对,现在还怎么面对。
许栀和怀着一颗平常心走到了常府,一路畅通无阻,常庆妤等在院门,她将场地设在了院中,见许栀和走来,连忙请她走到大理石桌前。
桌边站了两个看着年岁不大的女子,约莫十三四岁出头,皆穿着淡青色的衣裳,素雅干净。
常庆妤和许栀和介绍:“许姐姐,这两位姑娘曾经也是官宦女儿,后来家中遭遇变故……听闻你招人学画,都愿意过来……左边是梁影,旁边是陆云阔。”
许栀和看着面前的两位姑娘,微微颔首见礼。
两者有些受宠若惊,她们家中发生变故,原先的那点子傲气早就被这么多年的人情冷暖磨灭得所剩无几,见许栀和毫无轻慢之意,心中有些酸涩。
常家派人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尚且衣食不能暖。
至于笔墨,已经两三年不曾碰过了。
“许姐姐,梁影姑娘的灵气可是连当年的名家燕文贵都夸过的,至于云阔,也于丹青一道颇有造诣。”常庆妤补充道。
梁影听到常庆妤提到燕文贵的时候挺起了身子,竭力想让自己的表现更加自然一些。陆云阔则在常庆妤说完之后,揪了揪自己的裙摆。
都是从前的赞誉,算不得什么。
在常庆妤说话的期间,许栀和一直观察着面前的两个人。
她们的站姿笔直,仪态端庄,显然儿时受过家中教导;身形瘦削,面颊蜡黄,家中受到波折后的时日并不好过。现在站在许栀和的面前,身上并无半分大小姐般的矜贵,而是一种平和求生的态度。
老实说,许栀和本以为常庆妤会选择常家的后人或者门生,没想到常庆妤推举了两个和常家关系不大的人。
有常庆妤的保,这两人的品行大抵是端正的。许栀和定了定神,问:“你们既然过来,应该知道为了什么?”
梁影没说话,陆云阔先开口:“知道,常姑娘说过。”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道:“若是许娘子不嫌,我们愿意拜姑娘为师父。”
梁影虽然没说话,眼神却传达的是一个意思。
她们现在无处可去,从前跟在父母身后学过几年丹青。
早些年家族还全在的时候被名家夸赞,现在物是人非,早就变成了人人都瞧不上的冷锅灶。
她们也曾想过和许栀和一样靠着卖画赚钱,但她们的画作普通,寻常人家中用不上,富贵人家又觉得不够新颖特别……其实新颖不够也算不上什么,但既然选择山水人物,那为何不选择燕文贵或者范宽的呢?
梁影和陆云阔遭遇了几番打击,才认清了现实。
后面常家郎君和常家姑娘派人来找,问她们愿不愿意学一门新画艺。她们当时孑然一身,对视一眼,答应了常家的邀请。
也是到了常家,梁影和陆云阔才看清了自己将要学习的东西,被宫里的人都欣赏的东西,她们没有因为是自己全然陌生的领域就露出不解、疑惑的情绪,而是虚心观摩。
许栀和听到了陆云阔的话,微微陷入沉默。
丹青一门和求学问道一样,会有师门传承。如果说原先一开始打算教给常家只是顺水推舟作为人情,那么常庆妤给出的回应则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梁影和陆云阔的年纪都不算大,不是十岁以下的稚子不易沟通,也不是学画有所成的少年人心高气傲,而是在许栀和能顾得过来的范围,能听明白话,却也不会难以管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梁影和陆云阔紧张地等待着许栀和的反应。
机会并不是天天都能被撞见,这次机会错失了,或许日后就再也没有了。
常庆妤是场上唯一一个还算气定神闲的人。
许栀和微微笑了,她看向两人,轻声说:“既然如此,便一炷香时间内,完成一幅画作吧。”
虽然她的画和现在的山水人物画不一样,但是最基础的东西,还是不能缺少的。
梁影和陆云阔从她含笑的双眸中回神,知道自己这是获得了机会,立刻压抑着狂喜,走到了大理石桌前。
桌面上,有小厮将纸铺开,又将作画需要的东西摆上,旋即退下,将空间留给两人发挥。
在两人作画期间,常庆妤拉着许栀和坐在一旁的花藤亭子下。毋庸置疑,常府的布景是极其精巧的,红漆木搭建成一条长长的回廊,上面缠绕着紫藤花、莺萝和金银藤,现在正值花期,从绿色的新叶底下能看见小小的花簇。
清香宜人,也招来了蜜蜂和蝴蝶,小厮在旁边尽心尽力地伸手挥舞,免得蜂蝶伤到了亭下的贵人。
阳光很好,不同于夏日的暴晒,而是略带沁人心脾的暖意,一阵微风袭来,许栀和惬意地靠在藤椅上享受着春光。
常庆妤坐在一旁泡着茶,煮水、温壶、下茶、注水、拂汤、分盏,每一个步骤她都谨记于心,做起来信手拈来。
她将一杯金黄细腻的茶水端到了许栀和的面前,笑着对她说:“许姐姐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试试看?”
许栀和双手接过她递过来的茶,还没凑近,一股浓郁的茶香冲散了萦绕在鼻尖的花香。
“茶汤入口丝滑细腻,醇厚回甘,回味悠长。”许栀和尝过,真心实意夸赞道。
常庆妤笑说:“姐姐要是喜欢,我让安嬷嬷给你装一些带回去喝。再有一两个月,新茶就要出了。”
常府的茶叶向来都是只多不少的,每年茶叶成熟的时间,都会让专人特意去歙州、建州去采买春茶,老一年的陈茶大多都喝不完。
许栀和听了常庆妤的解释,点了点头。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来府上吃饭这件事。
常庆妤觉得这样极好,和许姐姐没什么利益往来的交流,比什么都更快活。只可惜现在天开始回暖,羊毛手衣开始不好卖了。
不好卖也不打紧,现在羊毛手衣被人广知,趁着春夏都做一些,等到冬日来卖。她不愁卖不出去。
一个时辰后,梁影和陆云阔几乎是同时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丫鬟走到常庆妤和许栀和身边请示:“姑娘,许娘子,两位姑娘已经画完。”
许栀和站起身,走到大理石桌前,低头看着两幅画。
许久不用笔,两人最初的手法有些生疏,起笔处粗细不定,后面渐渐找回感觉,用笔更加得心应手。
两人不约而同的画了春日,一人画的是花上簇拥着的蝴蝶蜜蜂,将春花盛开的浪漫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人画的是波动着湖水,细细的垂柳轻柔地推开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
从画功角度而言,两人都算过关了。
见许栀和颔首,梁影和陆云阔都露出了一抹欣喜。她们毕竟才十三四岁,装了大半日的成熟稳重,现在被许栀和认可,发自内心的高兴起来。
许娘子点头了,说明这件事八成能行!
许栀和没让她们惴惴不安太久,笑着说:“既然你们愿意,我也愿教你们描金丹青,拜师之礼太过隆重,若是半年之后,你们还愿继续学习,到时候再行不迟……此事,可让常姑娘作为见证。”
常庆妤忽然被点名,极快地回神,挺起胸脯示意自己很可靠。
“对,许姐姐既然这么说了,你们也回去好生考虑一番。”常庆妤学着母亲和兄长的样子装得老成稳重,“等学了一段时日,仍初心不改,便可端端正正拜师行礼。”
梁影和陆云阔被喊过来的时候就被明确告知,常家只是牵线人,她们以后唯一需要直面和恭敬的,便是教会她们技艺的人,也就是她们未来可能的师父——许娘子。
拜了师父,以后便要像寻常学子面对先生一样,逢年过节,处处礼遇,但好处也是有的,能从师父那里学到东西,成为自己安生立命的本钱。或许将来有朝一日,能将师父传下来的技艺发扬光大。
不过现在的梁影和陆云阔,还没有想得这么遥远。她们最开始的触动,不过是因为常家郎君说:学会了这些,以后就再也饿不着了。
现实让她们忘记从前衣食无忧的生活,转而为三斗米折腰——也没什么,活着才是这个世道最要紧的事情。
“多谢常姑娘,我们明白。”梁影和陆云阔点头。
第74章 初为人师 “春光烂漫,当惜之。”……
巷口小院太过于狭小,光是布置可供用来教授的书案,就能挤占本就不大的空间。
常庆妤正有心将空间腾出来给许栀和使用,她吩咐小厮去准备许栀和画作中常用的金粉,然后对她说:“今日匆忙,马行街的常家书斋二楼只堆放了杂书,收拾出来空间也够用。”
许栀和没有拒绝常庆妤的好意,“如此甚好,马行街离得近,我来往也方便。”说完,她又用一种本该如此的语气说,“我也不好白占你便宜,场地所需要的费用,可从书画所赚的银钱中扣除。”
常庆妤本就下定决心划清和梁影和陆云阔的界限,以后就算有了大出息,也只需要记着许栀和一人即可,等到她这么说,立刻颔首应下,“我明白,姐姐放心。”
此举不但能展现常家对许栀和的技艺并无半分图谋,也能暗中给梁影和陆云阔一个警醒——从前父辈在朝为官,算是半个同僚,因此遇上这件事情,她能尽己所能地拉扯一把,但若日后起了龃龉,也莫要想着从常家这边讨回公道。
于常庆妤而言,梁影和陆云阔在祖父、父亲辈可能还有些提携后辈的拳拳慈爱之心,但自己绝对是以许栀和为重的。
许栀和望着常庆妤舒展随性、举重若轻的态度,俨然在她身上看出了一位未来考虑事情周全,能帮携、甚至带领常家走得更稳健的家主姿态。
常庆妤也觉得自己成长了,但这样的成长更多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她这两个月,也并非毫无作为。
她面对许栀和眼中的夸赞洋洋得意,不过顾忌着在场还有比她更年幼的同辈,将玩闹的一面藏匿收敛。她正了正神色,另开了话头:“说起书画所赚的银两,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姐姐,上次你送来的画作刚悬挂在书斋没几日,立刻就有人前来问价。”
寻常的问价自然不能打动已经见过汴京中真正权贵的常庆妤,她略带兴奋地一停顿,像是希望对方能够猜一猜,然后在下一个瞬间揭开谜题,“还是上次见过的内监!”
这对许栀和与常庆妤来说是个好消息,一时的新奇或许会赚取看似不少的银钱,就像是常家设宴让刻纹的琴台小火了一阵,但是如果失去了支撑,这种光靠着一时兴起堆积起来的虚假繁荣很快就会走向衰落。官家的兴致未减为这种新兴的画艺注入了活力。
汴京城作为大宋的都城,不仅是最繁华的所在,更是权力集中的中心,官家的任何倾向,都会带动一种东西的兴旺或衰败。
常庆妤光是想想京城中旁的不说数银子最多的官员和富户会迫不及待跟风去买画作,做梦都能笑醒。
许栀和的笑意并没有比她少,她本来只是想画一些大家感兴趣的内容,作为书本故事的延申产物而存在,可现在的情势超乎了她最开始的预期,她准备重新审视自己之所以想起这件事的契机,最后安静地俯身从笔山上取下毛笔,蘸水勾勒。
在她教授的期间,常庆妤挥手遣退了院中其他的小厮,只留下两个丫鬟站在不近不远的花架边,以便于从容应对许栀和的需求。
春华实在太过明媚,常庆妤脚下的步子轻快,她在离开院落的时候特意回头望了一眼,见许栀和心无旁骛,自己的嘴角也上扬了几分。
好耶!许姐姐并没有因为之前的小插曲和她生气。
……
许栀和教授的时间并不长。
她是第一次教人,每次勾勒完细线之后,她都会望向旁边站着的梁影和陆云阔,询问:“能看明白吗?”
陆云阔迟疑地摇头,梁影这次主动开口:“还请……许娘子再示范一次。”
现在拜师礼未成,她贸贸然喊“师父”显然是极为不妥当的。
许栀和偏头看了一眼梁影,除了见面时候礼节性的问安,她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梁影一人开口说话。
她的嗓音比起陆云阔的清脆爽朗来,更带着一丝清冷的意味,不过因为年纪,这份清冷带着几分稚嫩。
许栀和的视线让梁影的脸庞微微泛红,后者的眼神有些迟疑和退避,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难道许娘子实在嫌弃她们太笨了吗?
赶在她鼻子耳朵准备冒烟之前,许栀和低咳一声收回视线,重新在砚台上沾取足够而不会过多的墨汁,小心翼翼地悬着笔尖,用最尖锐、纤细的一部分细细勾勒。
她的取材很简单,是抬头就能看见的紫藤花。
从始至终,许栀和的动作都十分缓慢,甚至为了让两侧的女孩看清,她将左手微微背在自己的身后。如此一来,她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去维持平衡。
等一整团线稿勾勒完毕,许栀和觉得自己腰腹受到的力量比自己一直悬着的手腕还要多,骤然放松下来,透露出一股让人无力的酸软。
梁影和陆云阔这回可算看清了,提笔对习惯了用笔中渲染的两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但她们并没有因此产生畏难情绪,而是各自在满园寻找着合适的一角,学着许栀和的动作落笔。
许栀和不着痕迹地用手轻轻在自己的背上揉了揉,在丫鬟小厮看不见的地方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常庆妤都能装成懂事的大人模样,她没理由做不到。
她走到了刚刚坐下的花架亭子中,紫藤花在微风中摇摇晃晃,像是随时可能丢下一片花瓣。
旁边的丫鬟见到许栀和停下,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中飞快领会了意思,转身去端热茶过来。
热茶端上桌,许栀和放松地靠在木藤椅上,正准备惬意地抿茶,一抬头,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
梁影和陆云阔学着许栀和的动作,顺道将她背着手的情态也学了个全。
现在看着两人如临大敌地背着手,许栀和有些心虚地默了默鼻尖,她也是第一次“当人师父”,有些东西,确实没考虑周到。
她起身将两人的姿势调整到舒适的位置,并告诉她们“只要线条是对的,怎么舒服怎么来”后,才再次窝进了木藤椅中。
阳光透过斑驳、堆积的绿叶落下来,许栀和的神思越来越飘忽,像是被人捧进云中,舒服得整个人像春日的猫儿一样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她睡着的期间,梁影和陆云阔没敢放松,她们怕错失这个得之不易的机会。
半个时辰过去,她们已经画完了自己的选景,但木藤椅上的许栀和依旧没有醒来的趋势,旁边的丫鬟也没有要叫醒她的趋势。
陆云阔放下笔,一面揉弄着自己的执笔时间过长的手腕,一面在园中四处打量。
她正是活泼爱动的年纪,身处在安稳、平和的环境,被生活压抑的天性有了复萌的趋势,如果不是有侍奉的丫鬟在,她都想亲手去碰一碰盛开的花了。
梁影则更加稳重一些,她经历家族动荡的时间被陆云阔还要久远,见到的人情冷暖比陆云阔还要多。
木廊下的许栀和睡意安然,微风撩起她杏色的裙摆,吹起又落下,像是晃动的荷叶边。梁影看了一眼,思索片刻,决心重新提笔,再画一张。
许栀和示范的画还摆在中间,她现在还差得远。不能给许栀和留下“有天赋”的印象,留下一个“勤奋”的印象也不错啊!
梁影动笔的细琐声音招回了玩心大起的陆云阔,她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见她重新握笔,露出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还……还画吗?
不休息一下吗?
梁影注视着纸面,没有注意到身旁人传出来的怨念。
陆云阔见自己被忽视,略顿之后,也认命地收起了贪玩的心思,跟着一道下笔。
许栀和醒来的时候,见两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以为自己只小眯了一会儿——直到发现原先偏东的日光移向了中间。
她站起身,走到了全神贯注的两人身边,低头看了一眼。
两个人都画了三张姿态各异的花卉,见许栀和上前,恭敬地往后撤退了几步,“许娘子。”
许栀和故作矜持地微微颔首,然后低头看了一眼。
能被常庆妤选中并带到她面前,两人在丹青上的天赋无须质疑,许栀和想着时间,对她们道:“那便定在五日之后。届时庆妤应当已经将书斋二楼收拾出来,你们到时候问清楚路,直接过去。”
其实就算不去问路,那么大一张“常家书斋”的牌匾,也不容忽视。
时间定为五天,她有自己的考量,连绵春雨过后,大相国寺院中的杏花、梨花盛开,前几日陈允渡回来漫不经心、但又频繁地在她耳边提起杏花,许栀和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曾和他约定,在杏花盛开的时候,一道去大相国寺看花。
另外,便是梁影和陆云阔身上传来的不安定感。
她们遭遇家族变故,如果不说个准确的时间,她们会陷入怀疑,将今日当作一场梦。
梁影和陆云阔听到了许栀和的声音,连忙应下。
许栀和从桌面上取了笔纸卷起递给她们,她们微微犹豫,伸手接过。
“你记得转告你们家姑娘,账还是在书画银钱上扣。”许栀和做完,对站在门口的丫鬟说,“该多少就是多少,不必客气。”
丫鬟听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一定如实转达。
……
又过了两日。
雨过天晴的第三日,城中所有的花儿都争相盛开,竹笋冒尖,柳树抽芽,万物生机勃勃。
梅尧臣正在讲书,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正好从竹帘的缝隙中飞进来,它扑闪着翅膀,停在檀木雕刻的花纹笔架上。梅尧臣欣赏了一会儿这种美丽的生物,微微抬手,将误入书房像是也想学习的蝴蝶驱赶。
——再不驱赶,梅丰羽的心神可就收不住了。
蝴蝶点燃了本该平静的书房,像是一根引芯,将蓄势待发的鞭炮彻底点燃。梅尧臣早过了会在春日悸动的年纪,但面前的两个孩子风华正茂,将他们拘束在房中,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梅尧臣轻咳两声,将一个装模做样、一个埋头看书的两人视线引到他身上。
等两人的视线中迸发询问时,他笑了一声:“春光烂漫,当惜之。”
年轻的时候,梅尧臣也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那时候他刚三十岁,初到伏牛山,在山林之间看“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因为贪恋秋霞,甚至久久不愿意离开,被同行之人笑说“愿作山野一樵夫,天为庐,地为榻,与鹿共饮,与鸟同林”。
回忆起往事,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明日也别闷在书房了,好好去外面走走。”
听到他的话的梅丰羽当场欢呼了一声,旁边的陈允渡眸中带着微微意外。
梅尧臣以为他不愿意放松,笑着宽解了一句:“从前就有不少学子,在山林、花草、鸟鸣之中顿感,此后笔下文字更加清丽洒脱。所以出现看看,也不见得完全是一件坏事。”
他说完,自诩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像他这样开明的长辈,可是提着灯笼都找不着。
陈允渡敛下自己的心神,对梅尧臣说:“多谢梅公,允渡明白。”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轻快。前两日天刚放晴,去大相国寺的行人络绎不绝,今日就算梅尧臣不主动提及,他也会主动说。
他甚至想过,若是梅尧臣训斥,他就默默听着,大不了明日不来,也要去看杏花。
梅尧臣对陈允渡极为熟习,自然没错过他清润嗓音中的轻松与喜悦,顿时颇为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这般情绪外放的陈允渡,他见得也不多。虽然不多,但不难猜他为了谁。
梅尧臣按捺了自己想要八卦的心情,走到陈允渡的肩头轻轻在他肩膀上一拍。一切尽在不言中。
梅丰羽显然没有领会道,等散课后,他立即走到陈允渡的身边笑着说:“明日我们去金明池蹴鞠吧?现在草地柔软,时间正好!”
陈允渡从他的脸上掠过,微微笑着拒绝,“不去。”
“为什么啊陈允渡!”梅丰羽说,“好不容易才有一日空闲,你难道就不想好好休息一日吗?”
陈允渡看他仰面,脸上满是不解,笑了:“谁说不是好好休息了?”
窝在家中睡上一日?
梅丰羽试图在陈允渡的脸上找到答案,但是他已经收拾了东西,转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梅丰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既然陈允渡不出门,那就自个儿出门好了。
这几日桃花、杏花、梨花开得热烈,其中又数繁台的桃花、大相国寺的杏花为最。等日暮之后,漫步州桥街头,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第75章 大相国寺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春意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原先还算空旷的院中忽然生了绿芽,靠近墙根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入的种子遇水生长,现在已经长到小腿肚高。风一吹,就开始摇摇晃晃的飘,像水中的藻荇。
许栀和走到院中比量了一下,对它勃发的生命力有些担忧,再这么下去,草叶迟早长到半人高。
她拿来剪刀,准备将过于修长的叶尖修建一截。
陈允渡就是这个时候正好回来,见许栀和弯腰站在墙根,他走近了一些。
许栀和将长短修剪到刚好没过脚踝的高度,是一个能看到勃勃新绿,却又不会过于张扬的高度。她一抬头,刚好撞上陈允渡的胸膛。
第一感觉是硬,第二感觉是有弹性。
许栀和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转头看向陈允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陈允渡有些抱歉,他只是有些好奇栀和在做什么,没想到反而让许栀和因此差点受伤。
“疼吗?”他轻声问。
许栀和感受了一下自己脑袋,疼是不疼的,就是有些怔愣,于是她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疼。”
剪完了草叶,她走到芭蕉叶的棚子下休息了一会儿。去年搭建的芭蕉叶棚的芭蕉叶历经了一整个冬日,早就开始泛黄破损,好在春雨过后,院中的芭蕉叶重新开始生长,几日功夫不见,蜷缩卷曲的叶子在湿润温暖的空气中肆意舒展,层层叠叠,投下一小片冷绿的阴影,展现出无限的生机与繁茂。
许栀和很喜欢这种繁茂、勃勃的生命力,从前在峨桥县许府有许多不尽人如意的地方,但巷子口盛开的凌霄花和牵牛花她却是实打实喜欢的。
目光从新绿上移开,又看见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沉入地平线,许栀和感受着拂过脸庞的晚风,看向陈允渡,“你……明日有空吗?”
自从陈允渡频繁提起杏花之后,许栀和就暗自上心,会在他说了之后,佯装不经意地提起自己这几日都有空。
如果……如果陈允渡足够聪明,应该能读懂她的意思。
陈允渡站在芭蕉叶的旁边,宽大的叶片和他身上的青衫相映。听到许栀和散在晚风中的话音,他有些愕然地抬眸,又在很快的时间转变为惊喜。
他轻咳一声,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悦耳:“有空。”
许栀和笑吟吟地看着他水润又深幽的眸子,看原先银河灿烂如何坠落为秋水盈盈。
“那我们一道去大相国寺。”许栀和朝着他伸出手,“前几日放晴,该去的都去得差不多了,明日去,说不定人不会那般拥挤。”
这正中陈允渡的下怀。
他上前两步,将她伸出来的手紧紧牵在掌心。两只略带凉意的掌心相触,奇妙地生出一丝温暖的意味。
陈允渡再也不是那个被她注视着就会耳根泛红的少年,他只犹豫了一瞬,就坦然无畏地撞上许栀和的视线。
某一瞬间,风也为此停止,相叠的掌心热量传递,甚至可以感受薄薄的肌肤下,心跳起伏的声音。
许栀和在手上用了些,便将梅丰羽倾尽全力都移动不了的少年往自己的方向扯动了。他脚步松动,在离许栀和还有几寸的时候却又奇迹般地站稳了,很难让人不觉得他是故意的。
陈允渡在站稳的同时,还有空将许栀和挪动的位置轻轻扶正,怕她从棚下的椅上掉下来。
他微微俯身,将许栀和落在地上的裙摆捏起来,将褶皱抚平,铺在她的身边。
许栀和看着他的动作,姿势闲适而放松。在陈允渡俯身的期间,她伸手勾起陈允渡的一束头发——他的头发又长长了,沐浴过后,发丝披在身后,整个人带着如同水中精魅刚刚上岸为人的潮湿意味。
陈允渡一般只会用布巾擦到滴不出来水的时候就会收手,剩下交给夜风。
许栀和有时候会帮他擦干头皮,有时候太困,会叮嘱他自己好好擦干净,免得第二日睡醒的时候头疼。
指尖的发丝带着丝绸般的柔顺触感,许栀和低头凑近陈允渡的头发,像小动物一样嗅了嗅,闻到上面浅淡的松柏香味。
陈允渡的身体有些僵硬,缓了一会儿才敢放大自己的动作幅度,像是怕自己一不小心惊走偶尔露出肚皮,悠闲靠近人类的小兽。
他的睫毛在轻轻颤抖,微不可察。
许栀和离得极近,自然没错过他神色的变幻,她将空闲的那一只手搭在陈允渡的肩头,说话的语气带着盈盈的笑意,气流吹在他的耳垂上,“你和梅公说过了吗?”
要是没说,现在让良吉去跑一趟。
陈允渡一时间分不清她是说话时正常的气流,还是故意在自己的耳边吹气,但这不妨碍他的好心情,他说:“今日梅公也说,当趁着春光尚好,出去走动。”
“那真是巧了。”许栀和讶然了片刻,旋即说,“那正好,我们明日晨起去大相国寺看杏花,要是人不多,顺道在大相国寺用过素斋。”
陈允渡听着许栀和的安排,眼中笑意浅浅:“听你的。”
……
翌日一早,许栀和换上自己最具春意的嫩青色衣裙,又配上碧色的坠玉珠簪,盘成一个青葱温柔的圆髻。
有几根碎发长度不够,方梨瞧了一眼,下意思伸手去蘸桂花油,想将这几根看着“不服管束”的碎发紧贴头皮,许栀和抗拒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眼神中的抗拒意味很明显。
方梨正了正神色:“姑娘,往日我也就随你了。现在要出门,这样看着,十分不雅。”
她省了后半段没说出口的话——像这样松散着头发,不是体面的娘子该做为的。
还没成婚的姑娘们梳这样的头发是娇憨,她现在这样,可就是不得体了。
在涉及许栀和的面子方面,方梨向来是极其强硬的。许栀和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碎发小心翼翼地用篦子插入发缝,然后点了手边的清水,将原先嘭开几根碎发捋顺。
“这样可以了吗?”许栀和做完这些,瞧了一眼镜子中自己,镜中人眉目舒展,眼神澄澈明亮,唇上点了盈润的口脂,像是晨起沾了露珠的鲜花。
她的脸型柔和漂亮,即便没有这几缕碎发修饰脸型,也十分娇俏灵动。近些日子笑口常开,整个人都透出着淡淡的喜悦,只一眼,就叫人心生欢喜。
“行!”方梨目的达到,也没有硬逼着许栀和非要蘸桂花油抹头皮。
姑娘只会在洗完头之后用桂花油梳头,让自己的每一根发丝都沾上桂花油的香味。
可手上的桂花油精贵,这么一小瓮需要一两银子,比峨桥县贵了足足四百文,方梨舍不得浪费,将指尖的桂花油抹在自己的发间。
许栀和最后确认了一遍自己的妆容发髻,迈着轻快地步子走到等候了一会儿的陈允渡的身边。
陈允渡耐心十足,许栀和没有过来的时候,他自己背书,也自得其乐,现在许栀和出来,他顺手将手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回眸朝她望去,一眼怔愣在了原地。
许栀和仿佛还嫌冲击不够大,走到陈允渡的身边,伸手挽起自己的裙摆,站在他的面前灵动地转了个圈儿。
皱在一起的新芽嫩叶在刹那间绽放,于晨曦下,于清风中,抖落着展开新叶,极致舒展,勾勒成一朵罕见的、绿色的鲜花。
一瞬间,枝头鸣叫的鸟雀,外面喧嚣的叫卖,锅炉滚沸的水声,都消失隐匿,万物苍白下,只有眼前一人最为鲜活。
许栀和带着期待地问:“好不好看?”
陈允渡想回答“好看”,可话到了嘴边,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他喉结不动声色地滚动,只能颔首、再颔首肯定许栀和花费的时间与精力。
“女为悦己者容,既然好看,你可要多看看。”许栀和将手伸过去,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框边时不时偷瞄并发出类似于“咯咯咯”笑声的方梨,扬声道:“走啦。”
良吉窝在大厨房烧火,再结合许栀和望过来的方向,方梨只好从门框探出完整的脑袋……虽然她想不明白自己堪称无懈可击的伪装为什么会被姑娘识破。
“知道啦——”方梨拖长了嗓音,目送两人携手走到门口、消失,才从傻笑状态中解放出来,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怎么就忘记问问姑娘要不要留饭?
许栀和上了马车。
马车是早些时候去当行赁的,一日二两银子,附带车夫。
陈允渡落后一步,将许栀和扶上去后,自己才跟着走上去。
他的心跳一直没有平息下来,甚至因为和许栀和共同处在这方狭小、封闭的空气中又愈演愈烈的趋势,她身上浅淡花香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无孔不入地望他怀中钻。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女为悦己者容”能这么生动具体,而真的出现在了眼前,他只觉得坠入深海,被细密的水液包裹,连带着呼吸都微微凝滞。
他偏头去看许栀和的反应,她正在偏头望着马车上的帘子。
二两银子赁钱的马车,平稳只能算作合格,但记挂着要出游,许栀和的心情很雀跃。
临街的饼食、糕点,油酥糖、馄饨各种香味混杂交织在一起,在上冒的热气中四散飘开,光是闻着,许栀和都能想象出来它们在舌尖绽开的味道。
许栀和揉了揉自己瘪瘪的肚子,告诉自己再忍忍。
这边的吃食虽然也好吃,可是离得近。冬日偶尔不想起身做早饭的时候,方梨就会上街买些回来,她并不是盯着一种买,而是隔段时间就会换一种尝鲜。所以这条巷子,差不多都已经吃遍了。
大相国寺,一座兴建于北齐的寺庙,历经了将近三百年的风雨,盛唐时从相国寺更名为“大相国寺”,后经安史之乱,盛唐遗唱,十国并起,但相国寺依然巍峨不动,以超脱的姿态亲眼见证着一个又一个朝代的兴衰与灭亡。
太祖匡定天下后,定都汴京城。大相国寺声名在外,盛极一时,从前章献太后在的时候,时常会摆驾前往,聆听慧通法师讲经,章献太后薨后,现任皇帝经常在寺庙中为灾情所在地祈福。后来达官贵人络绎,每次出手豪掷百两千两白银,香火不绝,长明灯不灭,一时间风头无两,被尊称为“皇家寺庙”。
门口的小摊贩也瞅准了商机,嗅着味道就自发将门口的地段占据了,从前还会有小和尚持着斋礼出来好声好气地劝着“阿弥陀佛,施主,这儿不让置摊“,小摊们会在被劝说地那会儿好声好气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等小和尚离开后,阳奉阴违,继续蹭着大相国寺在外的名声招揽生意。
小和尚又劝阻过几次,后来见小摊犹如膏药一样,便渐渐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能经得住几代人的检验,大相国寺外面的吃食,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许栀和很期待。
她轻轻哼着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脑袋轻轻摇晃,附和着旋律。
陈允渡的视线一刻也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
她总是为哼着从未听说过的旋律,悠扬空灵,陈允渡数次屏息侧耳倾听,想顺着她口中的旋律填词。
许栀和注意到了身旁清浅又温柔的视线,偏头去看他,“怎么一直看我?”
陈允渡面不改色,仗着自己修长的指节,将许栀和的指尖分开扣住。
他的手比她要大了一圈,正正好包住。
陈允渡凑近了许栀和的耳边,将下巴抵在许栀和的肩头,露出光洁好看的下颌线,他学着昨夜许栀和昨夜若有似无的气流低喃:“我在听你的话。”
许栀和疑惑地回望她,唇刚好擦过他贴近的侧脸。
柔软的触感一闪而过,陈允渡握住她掌心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什么听我的?”
一阵触电感的酥麻从尾椎骨一路上移,许栀和僵坐着身子,尽量稳着嗓音问。
陈允渡像是笑了一声,贴在鬓边几根碎发水干了,被他的呼吸扬起,轻柔地蹭着她的脸侧。
像一根羽毛,不是已经长成的、如树叶一般的宽羽,而是雏鸟身上细软的、鹅黄的绒毛。
许栀和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尽量去忽视自己肩头的触感与重量。
陈允渡漫不经心地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像是借助马车的颠簸将她顺势揽入怀中,他轻声说:“栀和记性不好。”
语气平静,是叙述,亦是疑问。
他的距离靠的太近,许栀和被他的嗓音蛊惑,大脑如同一片浆糊。
半响后,她总算想明白自己之前说的一句话是:既然好看,你可要多看看。
现在,他听了她的。
许栀和想通之后,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陈允渡的脸,心中雀跃。
没有人不喜欢被夸好看,许栀和自然也不例外。陈允渡用实际行动告诉许栀和,她今日是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
她开心。
掌心的温度节节攀升,马车行进过程中吹起的风扬开了帘子,透进来一股清风,以及混着小瓣的桃花。
这个时节桃花盛开,花落如雨。许栀和忽然伸手,托住了一片从马车外面钻进来的桃花。她不敢用力挤压,怕将这瓣脆弱的桃花伤到。
半盏茶后,马车到了大相国寺门口。
陈允渡先下来,伸手去扶许栀和,下来后,车夫与陈允渡打了声招呼,牵着马车去一侧茶摊的马厩饮茶等候。
街上人流如织、车马辐辏。
身为大宋的“皇家寺庙”,大相国寺无疑是极其壮观的。朱漆门高逾三丈,鎏金匾额“大相国寺”四字乃御笔飞白。
两侧经幢浮雕八部天龙,宝顶吞脊兽昂首睥睨。入得三门,六进殿宇沿中轴次第铺展,重檐歇山顶的大雄宝殿巍然居中,九九八十一颗金钉镶于殿门,鸱吻衔七宝璎珞,垂脊列十尊伽陵频伽金翅鸟,振翅欲飞。
许栀和第一眼便被大相国寺的壮丽外观惊到,她在心中暗自惊叹,后面被陈允渡牵住顺着人流往里走,才回过神。
今日的大相国寺,依旧香火旺盛。
台阶共分为十步,两侧有接引的小沙弥,每见到一位香客,都会奉上一朵花。他们对这样热闹的场景习以为常。
许栀和捧着那朵属于自己的花,怕捏在手中坏了。刚好前面也是一对前来看花的夫妻,只见妻子微微俯身,将头侧去,丈夫接过花,将其插在鬓发之间。等妻子佩好花,她反过来帮相公,直到两朵花都簪上。
魏晋之后,文人墨客素爱簪花,因此满场无一人疑虑,只会心一笑。
陈允渡顿下了脚步,许栀和如有所感,微微垂眸,方便陈允渡的动作。
一朵轻飘飘的花朵被簪在了她的头顶,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真想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现在是何模样。
簪好她的,许栀和反过来,踮脚帮陈允渡戴上。
也是戴完之后,许栀和才对江左风流有了更为明显的认知。少年玉面朗月,眸如远山,身上长衫清雅,便是称其为王谢走出的世家公子,也没人会疑窦。
步入大相国寺后,于正中央有一个香案,里面燃着大大小小数炷香,身穿黄袍的和尚站在香案边,吟诵着《法华》与《楞严》。东西廊庑延展二里,五百罗汉堂内檀木金身罗汉或怒目降魔,或拈花含笑,衣袂褶皱间暗藏雕刻经文,正谓“发丝入刀,佛心见性”。
大相国寺占据了汴京城一座完整的丘山,寺庙楼阁依次向上攀援,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见半山腰突出的一处亭廊,以及闲适散步的香客。许栀和顺着香案朝上看,看见了半山腰往下绵延,树木虬立,一片纷然如白雪。
杏花,一望无际的杏花。
陈允渡来过一回大相国寺,对里面的布局还算熟悉,他牵着许栀和的手一路穿过人群,从偏殿的长廊走过。
前院按理说是没有杏树的,但是地上随处可见斑驳的杏花花瓣,小小的、像一片指甲盖的大小。有些则落在廊栏上,星星点点。
他们先去了大相国寺的正殿。
正殿巍峨,梁栋高耸,正中的佛祖塑金身,垂眸慈悲。两侧跪满了念经文的僧人,又不止是正殿,大相国寺二十四佛殿,三十六律院,六十四禅房,随处可见念诵经文的和尚。
在这样声势浩大的氛围中,即便许栀和不信佛陀,也忍不住为之触动,庄肃再庄肃。
他们越过两侧念经的僧人,跟在前来礼佛、赏花的香客身后,依次叩首,添香油,方丈会低吟一句经文,有香客不知其意,尴尬笑笑。方丈亦习以为常。
轮到许栀和与陈允渡的时候,方丈也说了一句,许栀和听了一会儿,大约是句“无病无灾”的美好祝愿,她欣然接受,然后有些惊讶地看着陈允渡接上了那句经文。
他说得流利,方丈有些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这位方丈是慧能法师的大弟子,号为圆清,如今已经六十有余,常年浸染佛香,整个人平和又从容。
圆清方丈看着两人叩礼完紧紧相携的手,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嘴角露出了一个温和、宽容的笑,虽然经文是陈允渡答上来的,他却想将这份机缘、或者说这句箴言送给他身边的姑娘——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后面的几位老香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以现在圆清的地位,能得他亲口赠言,可谓是少之又少。这位小姑娘究竟有什么特别,能让圆清方丈放弃了禅语佛经,转而赠一俗世之言?
许栀和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诸多视线,或好奇、或艳羡,但她没有回头,而是与陈允渡一道完成回礼。
这句话她并不陌生,家中敞开的《论语·微子》篇中,她就曾经看到过。
后面的人很多,陈允渡与许栀和听了箴言,并未久留,而是一道折出去,去寻杏花。
有来过一次经验的陈允渡带路,许栀和放心地跟着他身后走,在脑海中回味着圆清方丈刚刚说的话。
这句话能包含的意思很多,可能是说她从前在许府不尽人如意的生活往事随风,此后人生灿烂光明,但再往深处想……
是说她的前尘。
许栀和不信鬼神,却在这一刻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大相国寺如今最德高望重之一的圆清方丈,从已经圆寂落下舍利的慧能法师接过衣钵,他是否真的会看破人世,也看透了她的来历?
她心底不知道答案,掌心微微泛出冷汗。
陈允渡自然感受到了掌心的濡湿,他忍不住侧头去看许栀和,询问:“是冷吗?”
两人正在往大相国寺的山上走,山上不比下面有殿宇楼阁遮挡,冷风阵阵。
“不是。”许栀和咬唇,抬头看着陈允渡的目光。
他的目光褪去了初遇时的青涩、躲闪,转而变得坚定,温柔,比绵延了一座山丘的杏花更加缤纷。
被他凝望,会有一种从骨血深处体味到“被爱”的感觉。许栀和忽地释怀,露出了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
圆清法师没有点破她,就算点破了,往事不可追,她有什么好担忧的?
站在这个高度,已经可以看见纷繁的杏花。初次见到的香客满是惊艳,而虔诚拜佛的香客只触动一瞬,转而继续沿途念诵经文,恳求漫天神佛保佑家族繁荣昌盛,家人康泰。
在这一刻,浅淡的香、清凉的风、袅袅的香火,温暖的阳光,无一不说明——她正在当下灿烂地活着。
第76章 杏花雨 “没想到被我记住了吧。”……
半山腰上,早已经人挤人地站满了。
陈允渡与许栀和来得算早,等前面看花的香客离开,上前一步,站在了长廊的尽头,护栏外,是离地十丈多的高度,杏花和庙宇混杂在一起,可以看见花树下攒动的衣摆。
再往远处望去,是大相国寺的假山流泉置景,蜿蜒流水,亭台水榭,石桌围谈,一时间热闹非凡。
许栀和站在长廊尽头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微风吹拂过自己的脸,眼底笑意粲然。她朝着漫山的杏花展开双臂,将花香揽入怀中。
双臂舒展,仿佛将自己当成了一树杏花,与自然万物容为一体。吹过杏花的风吹起她宽大、飘荡的衣袖,仿佛下一秒就要踏风而行,随空而去。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旁边的几个年轻姑娘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惊,先是后退一步,半是不解半是迷茫地看着许栀和的动作,她们压抑地想要提醒许栀和“姑娘小心”的冲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渐渐的,有几人被她的动作吸引,情不自禁学着许栀和的动作。
……
山脚下,陪着陆国公夫人来此烧香的陆书容没错过半山腰的动静。
半山腰上,像是一片集聚的风筝,再定眼一看,是七八个迎风站立的女子,她们笑声恣肆,远远地,落到陆书容的耳中。
也落到了陆国公夫人的耳中。
陆国公夫人抬眸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她严肃、不苟言笑的神色更加冷漠了几分,像是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她并没有偏向哪一边,而是目光落在大雄宝殿,随侍左右的陆书容和柳嬷嬷同时出声。
柳嬷嬷的嗓门大,盖过了陆书容温软的嗓音,后者像是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默默闭上了嘴。
“夫人,是半山腰的小女郎。”柳嬷嬷说。
陆国公夫人听着散在风中的笑声,只觉得这笑声嘈杂刺耳,和庄重肃穆的大相国寺格格不入,她像是在和身旁的柳嬷嬷抱怨,小声说:“寺庙重地,这般喧嚣,当真没分寸!”
柳嬷嬷顺着陆国公夫人的话往后说:“夫人莫要生气,这几日杏花开放,来的年轻香客多了些。等花谢了,自然就清净了。”
陆国公夫人这才被安抚到,她目不斜视地走到了大雄宝殿中,和沿途的佛陀俯身行斋礼,姿态虔诚,与先前皱眉斥责的姿态宛如两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了圆清法师的面前。
陆国公夫人信佛,看见圆清法师,脸上布满笑容,寒暄之后,拿了蒲团跪在功课中的沙弥后面。
陆书容不信佛祖,只是孝道和多年的习惯使然,现在见她跪在地上准备诵经,轻声请辞:“母亲,女儿去后院禅房更衣。”
陆国公夫人冷淡地翻开了一页经书,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允她出门。
等陆书容的身影消失在大雄宝殿中,她才转头看向柳嬷嬷,语气冷然,“每次到了大相国寺,她都借故更衣离开,到底耐不住性子。她父亲、兄长在外面拿命博前程,只让她在家中念诵经书,抄抄经文,都做不得?”
柳嬷嬷看着胸口剧烈起伏的陆国公夫人,伸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夫人莫要生气。姑娘毕竟年少,哪能耐得住性子?半山腰上那群女郎笑声朗朗,姑娘被吸引过去,也是情有可原。”
陆国公夫人还欲说些什么,忽然看见最前带人诵经的师父抬眸望着这边,目光平静,沉沉如深。
她不敢再说,连忙收敛了准备脱口而出的话,专心致志继续念诵。
师父又朝着这边望了一会儿,见再无旁的动静,才继续持礼默背。
另一边,出门的陆书容顺着山上的路走。
原先在半山腰长廊上展开双臂的嫩青色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过学着她的娘子、姑娘不在少数,有些大大方方,有些略带羞涩,不过最后都在亲友的劝说下试了试。
侍女南水跃跃欲试地看着面前的景象,小声对陆书容说:“姑娘,咱们要不要试试?”
陆书容的目光扫过飘荡的衣袖,微微摇头,“此举孟浪,不合适。”
她心中虽然好奇,想过来看看,却不会真的在众目睽睽下做出这样的举动。南水觑到自家姑娘的反应,只好熄灭了自己想玩的心思,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不敢乱张望。
茫茫人海中,要找到刚刚的女子谈何容易,陆书容穿过人群,朝着杏花低处走。
南水跟在她的身后,隐约直到姑娘在寻找什么,但具体在找什么,她不知道。她踮起脚尖朝远处望了望,凑近自家姑娘的身边低声问:“姑娘,你看什么呢?”
“青色衣裙的姑娘。”陆书容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南水迟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有吗?”
陆书容肯定地点了点头,语气略带一丝迟疑道:“一定见过的,但是我暂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南水虽然不解,但习惯了以姑娘为本位,她跟在姑娘的身后,从半山腰不断往下,钻入堆叠成雪云的密林之中,不断梭巡,试图找到一位嫩青色衣裙的女子。
半响,她隐约看见了一角,伸手拉着陆书容道:“姑娘,是不是她?”
陆书容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暮春三月的杏花林中,天色是官窑青瓷般的薄釉色。忽而清风掠过寺林,檐角铜铃未及轻颤,满树杏花已簌簌惊飞,恍若九天织女失手倾翻的碎玉绣囊。
而在飘渺的花影中,有一身穿嫩青的姑娘踮脚探花,动作轻柔,像是轻轻抚摸,她身后站在一个高挑颀长的少年,衣摆带着水墨晕染的灰色远山,步履闲适淡然。
筱然姑娘回眸,将接过的花瓣捧在手心,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在他面前伸手一抛,一掌心的花瓣笼罩着两人。
树后面钻出个垂髫小童,举着竹丝扎的蝴蝶追花逐瓣,惊起两只原本在啄食落英的灰斑鸠,后面有妇人连忙追赶,想要拦住小童,但还未出声,母子两人齐齐被花瓣吸引了视线。
陆书容怔在了原地,记忆一瞬间回涌,在这座略带凉薄的城中,这般鲜妍的姿态可不多见。
是那日雪中撑伞的两个人。
……
许栀和将她和陈允渡接了半响的花瓣齐齐抛出,她站在花中旋转,感受花瓣擦过脸颊。
陈允渡伸手将一片落在她肩头的花瓣捻下来,轻声问:“还玩吗?”
“不玩了,”许栀和摇了摇头,“抛花虽然美丽,但是不舍得摘花,只能等它一点点落。”
需要花费的时间太久了。
“那便不看了。”陈允渡向来将许栀和的体验放在自己之上,原先接花的时候他还不解,只是下意识听从她的话。等花落的刹那,他就明白了许栀和的用意。
须臾一瞬,望尽浮生。
他有些想将自己的心情分享给许栀和,想告诉她此行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期待。可是还没有开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
“陈允渡!”
这声音,化成灰他都认得。
梅丰羽从树后钻了出来,从张开双手接花瓣的小童身边经过,满脸惊喜地挤到了许栀和与陈允渡的身边,“弟妹,陈允渡,真的是你们!”
许栀和没想到这么巧,笑着与他招呼一声,“梅郎君,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梅丰羽挠了挠后脑勺,“自除夕夜后,差不多三个月了。”
他的目光落在两人沾了杏花的身上,大咧咧地伸手将陈允渡的身上用力拍了拍,没放过任何一片细小的花瓣。
“今儿我还在想,是去繁台看桃花,还是来大相国寺看杏花,繁台路远,需要坐乌篷船,我性子懒,就近选择了大相国寺,没成想遇到了你们!陈允渡,弟妹,你们说这是不是缘分!”
他的嗓音中是掩藏不住的笑意,整个人透露着快活的氛围。
陈允渡瞥他一眼,不语。
许栀和倒是没让他冷落着,隔着陈允渡与他交谈:“昨日我问允渡有没有空,他说有,正好应了去岁的约定,一道过来看杏花。”
梅丰羽是个没人回应就能说自说自话的性子,但是如果有人回应,则会显得更加激动。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昨日我问陈允渡要不要去金明池蹴鞠,他不应,”梅丰羽探出头,后来为了方便,他直接越过陈允渡反站在许栀和的面前,后退着走路,脸上笑意灿烂,“直到今日瞧见你们,我才明白他的用意。”
原来是要和弟妹一道出门!梅丰羽觑了一眼陈允渡的面色,有些坏心眼的想,叫他不告诉自己。
若是告诉了自己,梅丰羽出于兄弟间的道义,一定会特意避开大相国寺,给两人留足相处空间。
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明明可以装作没看见,然后从反方向离开。
梅丰羽秉持着你说了我会让,但遇到了可就别想跑的思想,欢乐地说:“瞧你们过来的方向,应当是从半山腰过来,瞧过杏花了吧?没成想隔了几日过来,香客还是这么多,你们现在吃过了没有?”
他的语速快,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往外蹦,许栀和刚想颔首回答第一个问题,紧接着就听到了第二个问题。
她只好放弃了作答第一个,道:“今日刚到大相国寺,便看见门口挤满了香客,哪里还敢耽误,跟在人后面进来了。”
梅丰羽说:“与我一样!我现在肚子中还空空荡荡的,你们饿不饿?大相国寺的素斋味道一绝,虽然没有油荤,却好吃得很,去年陈允渡都说好,不对,他虽然没说,却多吃了半碗饭。”
陈允渡:“……”
梅丰羽用胳膊撞了他的肩膀,挤眉弄眼道:“怎么啦,没想到被我记住了吧。”
陈允渡没搭理他,对许栀和说:“要去吗?”
许栀和略想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大相国寺的素斋声名在外,她听闻已久,昨夜便提到了此事。现在三人正好同行,一起去未尝不可。
三人走到膳堂门口,站在门口的和尚略带歉意地看着他们,说:“各位施主,现在堂中香客已满。”
厢房都有贵客差人过来,正堂散桌也坐满了人,实在没有多余的空位。
梅丰羽的反应最大,他叹息说:“啊!果然人多多有不便,弟妹没能吃上素斋,实在可惜。”
许栀和也有点可惜,不过人都满了,她也没旁的法子,只好说:“也无妨,下次再来就是了。大相国寺外面也有不少摊贩店家。”
梅丰羽道:“也好,那咱们出去吧。”
陈允渡对吃食态度比较平淡,见许栀和拿定了主意,什么也没说。想着等日后人少,再单独和许栀和过来一趟。
杏花虽美,但夏日禅房深幽,晨钟暮鼓,秋日层林浸染,万山红遍,冬日白雪皑皑,银装素裹……他就不相信,次次都会遇上梅丰羽。
不知道陈允渡在想什么的梅丰羽走到了靠近许栀和的一侧,保持着大约两到三步的距离。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侍女站在了许栀和的面前,微微俯身,“我们家姑娘请您一道用素斋。”
南水避开了陈允渡和梅丰羽,径直走到许栀和的面前,叫人想错认都不能。
许栀和略显意外地看着面前的侍女。在汴京之中,交往算多的只有梅家和常家。如果是梅家人,没道理越过梅丰羽而来询问她。常家倒是有可能,但是常庆妤身边的丫鬟她都见过不止一面,能陪着姑娘出行的丫鬟,总不至于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南水略带迟疑地看着许栀和身边的两个郎君。
姑娘只说要请姑娘去,没说身旁这两人该如何对待。但是三人同行过来,贸贸然直接将姑娘一人请走,会不会被这两位郎君当成拐子?
南水思索了一会儿,替自家姑娘下定了决心,说:“我们姑娘是陆国公府的千金,厢房只她和随行的四个女使,两位郎君既然为姑娘的同行人,亦可同往。”
陆国公府,有些陌生、但又有些耳熟的词汇。
梅丰羽率先反应过来,陆国公常年驻守边关,房中虽然有几房妻妾,却只有身为正室的陆国公夫人有生养。而陆国公府的千金只有一人,便是被人传为“活菩萨”的陆书容。
他脑门一热,脱口而出:“女菩萨让我们去用素斋?”
南水略带诧异地看他一眼。她也知道自家姑娘在私底下被人称作活菩萨,但是传到了耳边,又是另一种感觉。而且眼前的小公子穿着虽然远不及国公府财大气粗,但瞧着也算锦衣玉食,不至于曾经受过自家姑娘的恩惠。
略顿,南水颔首肯定,“我们姑娘是这么吩咐的。”
梅丰羽原先还有些怀疑的神色被他抛诸脑后,他本想直接去拽许栀和的衣袖,又怕叫人为难,坏了弟妹名声,转而想去拉陈允渡的衣袖,还没上手,正对上陈允渡冷淡的眸子。
他满腔的激动霎时间变得冷静,他当着陈允渡妻子的面激动地拽着他一个已婚之夫的袖子说起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算怎么回事?
无人与他共享这份喜悦,他只能跺了跺脚,和两人解释道:“女菩萨为人善良,去岁京郊雪灾,她亲自奔劳,为百姓施粥。在汴京城中,素有菩萨之称,父亲也赞她颇具乃父兄长风范——父兄阵前杀敌保家卫国,女儿巾帼不让须眉为民解忧——听说京郊还有百姓为她立祠的呢。”
他说完,下了结论,“肯定是菩萨不忍心我们三个白跑一趟,饿着肚子。”
南水端着一派和善的笑意,就差没把“我们家姑娘没有恶意”直接撰写在脑门上,听到梅丰羽详尽的介绍,只能点头,再点头。
许栀和想起来了,她在等待陈允渡的时候曾经在梅府听到过一声马车上的銮铃。那时候梅府看守的小厮,也是极尽所能地描绘着这位陆书容是如何的宽厚仁善。
她心底起了一丝好奇,但还是要征询两人的意见。梅丰羽不需要问,他现在的样子,只怕就算陈允渡和许栀和都没答应,他自己也会直接凑上去。于是她只转头看向陈允渡,小幅度地撞了撞他的胳膊,“要去吗?”
“栀和想去?”陈允渡说,“那就去。”
他给出的回应十分果决。
许栀和也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就表现出了“自己想去”这份心思,或许只是陈允渡太过于了解她。
得到了回应,许栀和微微颔首,“有劳带路。”
“姑娘客气。”
南水松了一口气,一边好奇身后的这位姑娘如何就得了自家姑娘的关注,一边目不斜视、装成成熟稳重地缓步走在前面。
一行人从边廊绕行,穿过散桌,停在了一处厢房门口。
南水站定后,抬高了声音请示:“姑娘,人到了。”
须臾,厢房被人从里面拉开,入目是一扇屏风,屏风后隐约可见一道人影。
“冒昧请你过来,还请不要介怀……”说话的人嗓音轻柔,随着声音的响起,她也站起身缓缓走到门口。
刚走到门口,陆书容的脚步顿在了原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又看向了一旁完成任何而沾沾自喜的南水,忽然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走回屏风中。
怎么会这么多人?
陆书容怀疑是不是自己没吩咐清楚,她说的明明是请那位姑娘过来,谁说要全部请过来了?
南水如果能听到陆书容的心声,一定会为自己大声喊冤。人家三人一看就关系匪浅,要么全请过来,要么一个都不请,哪有在人眼皮子底下请走一个人的?让剩下两位小郎君守在厢房门口吗?
陆书容的脚步顿了一秒,旋即她又恢复了正常的走路姿态,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厢房门口。
罢了,露面都露了,现在再折返回去,反倒是显得小家子气,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显露人前。
她端着温和、清雅的笑意,笑着对三个人说:“杏花开放时节人流如织,膳堂最挤,反正我一人也是空闲,你们如果不介意,一道来用膳吧。”
许栀和抬眸,正和陆书容的目光相撞。
后者神色坦坦荡荡,笑意温和,仿佛真的从心而行,随手帮人。
“多谢陆姑娘。”许栀和回以一笑。
四人坐在圆桌四角,各占据一方。丫鬟两两站在陆书容身后,厢房门口,井然有序。
南水去传斋饭。等候期间,陆书容克制着自己,尽力不要去看许栀和。
许栀和则显得轻松一些,她没有到处乱看,而是抬眸看着眼前的画作。
画作长约五尺,宽约两尺,用檀木装裱,麻绳悬挂于墙壁上。画面上是一个恣意赶牛的农夫,人物面部饱满,丰腴健康,色彩浓烈鲜明。农夫回头看牛,牛抬首回应,漫步烟雨之中,动态感十足。
陆书容的余光捕捉到了她的视线,顺理成章找到理由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等许栀和全局看过,她放缓了自己的声音介绍道:“这幅画作是南朝名士张僧繇的最后一幅画。相传落笔之前,他曾从益州府一路南下,行经大理国,天竺……画作中带上两地风韵,用色鲜明大胆,人物饱满有神。不过他的遗作不多,姑娘如果喜欢品画,我手中倒是有一幅陆探微的《灵台图》。”
张僧繇和陆探微并为“六朝四大家”,他们的画作在百年的波折中早就十不存一,那幅《灵台图》也是她千辛万苦从一个贵人手中高价买下。
许栀和只是好奇,对她口中说的两个人名十分陌生,但能被国公府的千金这般推崇,想来画技惊人。
她乐意接受一些传统的技法,听到陆书容的话语后,坦然应下,“如果有机会的话。”
陆书容刚想请她可以入府一观,旋即想起了自己同在大相国寺的母亲陆国公夫人,本放松的面色又绷紧了几分。
母亲门第观念极重,像许栀和这样的白身,她是不会欢迎的。
陆书容也能理解,父亲身为正一品国公,享世袭不降格待遇,母亲更是出身名门,祖父乃真宗朝宰辅寇准,从小金枝玉叶,养成了她眼高于顶的性子。
陆书容只好咽下了的邀约,转头去看一旁的丫鬟,“去瞧瞧,斋饭好了没有?”
丫鬟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片刻后,有几个苦修僧端了斋饭过来,不过他们并未进来,而是转交给了门口的丫鬟们。
去请许栀和过来的那个丫鬟……如果许栀和没听错,应该是叫“南水”的那一位,也重新站到了陆书容的身后。
她步履匆匆,走到陆书容的身边,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书容的神色微微变化,不过很快,她又镇定了下来。
母亲知道了她请人到了厢房,虽然会气恼,但是会为了陆国公府的脸面,不会当即发作,只会远离这些名不见经传的白丁。
丫鬟将素斋端上了桌。
梅丰羽从兴奋地状态中回过神,见陆书容和侍女有话要说,主动承担了介绍的责任,目光落在菜上,有些傻眼地愣在了原地。
他,他竟然一道都不认识!
旁边的丫鬟习以为常,国公府……或者说厢房待遇的人家,菜色和外面的散桌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的。
她上前一步,指了指正中央的三味羹,笑着说:“各位贵客且看,此羹青豆茸打底若碧潭,银杏浮沉如金鳞,枸杞恰似菩提子落寒泉。初入口淡若曹溪水,渐次涌出山菌髓鲜,末了喉间回甘……”
随着她话音落下,有丫鬟主动上前布菜。
第77章 不妥当 “栀和怎么知道我很想吻你?”……
丫鬟一边布菜,一边介绍着桌上其余几道素斋。
大相国寺不用油荤,所有菜色都是素食烹饪,除了一道三昧羹,还有般若莲露、八珍烩,无相酥等菜品。等四道菜齐全,陆书容也与南水说完了事情,转头看向了许栀和,温言说:“姑娘尝尝看?”
八珍烩松茸作峰,竹荪为涧,鸡枞菌叠翠峦,榆耳卧云,石耳点苔,辅以雕成宝相花的冬瓜盅。且不说味道如何,但光论其模样,就十分精致新颖。
许栀和的目光在其他两人身上扫过,也没客气推脱,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放入口中。
她的眼睛亮了亮,也不在意自己的话语是否直白,直接说:“好吃。”
如果是陈允渡坐在这儿,或许能说出“鸡枞鲜似叩石问禅,竹荪滑若云拂莲台”这般的句子,而她就简单明了多了。
陆书容微微愣住,然后才回过神笑:“喜欢多吃。”
南水在旁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有想过自家姑娘会被眼前姑娘带偏了画风,说话也直白起来。说实话,这很不像姑娘。
随着场上两个女子动筷,陈允渡和梅丰羽也没再含蓄,后者更是直接忙得恨不能多长一双手夹东西,一边吃一边发出惊叹声。
许栀和被他的动静吸引了,梅府也算书香世家,怎么能教出这么个狼吞虎咽的小郎君?
她不好直接上手或出声提醒,只能看向自己身侧的陈允渡,陈允渡接收到了她的视线,伸手在梅丰羽的胳膊上轻敲了一下。
梅丰羽抬头,他虽然吃得快,但是姿态还算优雅,感受到陈允渡敲他,眼中带着浓浓的疑问。
半响,没等到回应的他自己反应了过来,在女菩萨的面前露出这样不雅观的举动,实在是太败坏好感了。
他僵硬地坐直了身子,然后让自己的动作慢下来。
陆书容说:“这位郎君不必拘束,厢房无旁人,若是不够,还可请斋。”
梅丰羽做梦也没想过陆书容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他稍显迟钝地应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地往陈允渡方向挤。
陈允渡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整个人都散发着“保持距离”的讯号。
许栀和一边吃饭一边笑吟吟地看着陈允渡和梅丰羽的举动,这两个人相识甚早,对彼此十分熟悉,但看他们的交流,却一如往昔的有趣。
很下饭。
饭后,有丫鬟上前将碗碟收走,陆书容凑近南水,询问了一声:“母亲还在大相国寺吗?”
“不在了,”南水压低声音,“夫人听说你在邀人过来,直接转身离开,现在应当快回国公府了。”
陆书容闻言,微微颔首,面上端庄自若,但心底却在叹息。
母亲为了国公府的面子现在不会发作,等回去了,肯定少不了一通训斥。
她走神的期间,许栀和一直保持安静,等待陆书容和侍女说完了话,好道谢一番,再行告辞。
陆书容很快回神,目光明亮地看着许栀和,眼含笑意:“今日相见即是有缘,还不知道姑娘名讳?”她说完,先主动介绍道:“我名为陆书容,出身陆国公府,今年二十三,看着比你年岁略大,如果姑娘不介意,可喊我一声书容姐姐。”
许栀和有些意外,在现世这个年岁正青春正茂,无论做什么都是最好的年岁,不算什么。但就当下而言,汴京城女眷大多双八年岁定亲,双九年华出阁,二十三岁还留在家中,实在罕见。
或许是陆国公夫妇舍不得幼女,将其留在身边,虽然大宋重视厚嫁,但以国公府的权势,不愁找不到好儿郎。又或许是陆书容有着自己的规划,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不拘泥于情爱。
许栀和在脑海中想了片刻,顺着她的话从善如流道:“书容姐姐。”
随后介绍道:“我名为许栀和,这是我相公,以及我相公的至交好友,现居汴京。”
陆书容对其余人并不感兴趣,听她说完,轻轻应了一声。顿了片刻笑说:“我观许姑娘也是喜欢品画之人,正好京城中最近新时兴了一种描金点染之法的画作,连宫中贵人都有所耳闻,我也正请人去寻。若是机缘巧合下能得到一幅,再邀姑娘来大相国寺品画如何?”
许栀和在听到“描金点染”的时候就愣住了,半响才说,“是常家书斋寄售的吗?画上内容或是精魅仕女,或是大漠孤烟?”
这下轮到陆书容惊讶了,她说:“原来许姑娘也知道。”
还真是。
当时常庆妤极尽所能描绘宫中内监如何雨中求画在她心中尚未留下明显印记,但是听到陆国公府唯一的姑娘主动提及此事,又是别样的感受。
许栀和在脑海中飞快犹豫了一瞬说还是不说,又觉得此事实在有些啼笑皆非,说起画作,倒正好撞上了。
她忽地轻笑了一声,知道她笑什么的陈允渡指节轻叩桌面,和陆书容一样不知其意的梅丰羽则略显状况外。
和梅尧臣样样精通不同,他于诗词书画上并无半分天赋。
陆书容倒是没有觉得她的笑不礼貌,只觉得她嘴角浅浅的梨涡十分可爱,她望着她说:“许姑娘笑什么?”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陆姑娘看到的画作,应该是出自我手中。”许栀和正了正色,最终选择如实以告。
从见面到现在,陆书容给她的感觉就是一位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乐于行善,待人随和,总是带着标志性的温和笑容,只有偶尔会露出一些呆愣的表情……在稳重的国公府贵女身上出现这样的表情,颇有反差感。
比如说现在。
陆书容有些茫然地看着许栀和,半响才说:“原来是出自姑娘之手。”
许栀和望着她的表情点了点头,笑容灿烂,“对呀。去岁开始,本想着随意试试,没想到被人相中了,大抵是侥幸吧。”
侥幸当初在新郑门附近的刘家木坊定做了书案,遇见了给常府千金准备生辰礼的常家郎君常稷轩,后来又经常家郎君的介绍,认识了率真直白的常家千金常庆妤。
这谁看了不说一句人生处处是巧合。
陆书容对许栀和的印象从一开始的鲜妍灵动,又发生了转变。毋庸置疑的,许栀和与汴京城一举一动都像是模板中出来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有种不一样的感受,她身上带着风一样的气息,靠近她的人很容易被她身上的暖意感染,从而情不自禁地离她越来越近。
对她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陆书容在心中品了品她说的“侥幸”两个字,然后也笑了:“许姑娘谦虚了,这样看来,倒是我唐突冒昧了。”
“哪里,能得到书容姐姐的关注,是我的荣幸。”许栀和说。
“你的画作连宫中的贵人都惊动了,我的关注,不过是锦上添花。”陆书容笑着摇头,“描金点染是看不成了,但陆探微的《灵台图》还可。每月我总要跑大相国寺许多趟,许姑娘如果愿意,我随时恭候。”
许栀和应下,“既然书容姐姐这么说,我日后一定寻空赴约。不过姐姐既然要我叫你书容姐姐,你也直接喊我栀和吧。”
陆书容一怔,旋即道:“如此甚好。”
两人说完,许栀和看了一眼陈允渡和梅丰羽,站起身与她请辞,“书容姐姐,多谢你款待斋饭,时候不早,我们先告辞了。”
陆书容:“好,路上小心。南水,去送送。”
南水领命,将一行人送至门外。
站在门口,陈允渡和梅丰羽对南水道谢:“今日多谢你家姑娘款待,还请转告谢意。”
目送几人离开后,南水转过身,走到了自家姑娘的身边,见她淡淡地看着悬挂在墙壁上的画作,而是莫名其妙笑了几声,看上去很突兀。
南水站在旁边没说话,等姑娘自己回神,才在旁边请示:“姑娘,现在回去吗?”
“原先是想回去的,”陆书容说,“但是回去注定要被训斥,训斥长一点短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的很坦荡。
因为她没有先行请示母亲邀人去膳堂,已经注定了要被训斥,从前她害怕母亲生气更甚,会立即回府上认错。抄写经文抑或是罚跪祠堂,她都做过。但在这一瞬,她忽然想开了一些,反正是要被责骂的,倒不如松快地先放松一个午后。
她对南水说:“我有些困了,外面杏花纷纷,午憩应当舒服,你不必叫我。”
在陆府抄书到深夜,卯时不到就要去大厨房督察今日的饭食,然后去母亲正院请安,她很少能睡得足够。每次出门,她都需要脂粉将眼底的青黑遮住,才敢出门见人。
南水略意外了一下,旋即爽朗应下,“好!”
……
三人出来之后,又在园中逛了一会儿。
梅丰羽还在回味刚刚与陆书容的见面,传闻中的女菩萨,果然言行举止处处符合大家风范,说话轻声细语,温柔有度。
他在心底感慨了一会儿,将其抛在脑后,转而看向许栀和,“弟妹,你们说的描金点染画,是什么?”
许栀和将梅丰羽当成自家人,没瞒着,“是我去岁一时兴起所作……其实说是一时兴起,也不全然,本想着靠卖画中故事赚几个钱,谁知道竟然会引起这般多的注意。”
梅丰羽想起自己放在柜中、弟妹托陈允渡交给他的羊毛手衣,倒也不觉得意外,他说:“原来是这样!若是当初宫里没人瞧上,我定要捧场。现在只怕是囊中羞涩,没什么富足。”
许栀和说:“风头总会过去。日后如何,我们哪里说得准。”
梅丰羽:“那且看日后我有无机会珍藏一幅了。”
陈允渡忽然说:“这可不兴说。”
梅丰羽一想也是,连忙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嘴,“错了错了,还是长盛不衰的好。”
日轮西坠,琉璃瓦上流淌的熔金渐次凝成琥珀色。飞檐翘角的剪影斜斜切过天际,惊起一行倦归的鸟雀,翅尖掠过杏林梢头时,拂碎了几瓣薄雪似的花,簌簌跌进檐角的青铜风铎,叮咚声里竟似敲落一地禅偈。
远处护城河的水波将暮色揉皱,倒映着寺墙的赭红如胭脂化入砚池,而杏花的残瓣浮沉其间,恰似未干的墨迹里浮出几枚朱砂印。
三人在大相国寺的门口分别,目送梅丰羽踏着夕阳离开后,许栀和抬头去看陈允渡的神色。
身侧行人络绎,他们站在大相国寺的门口,将周围走动的人都忽视了个彻底,陈允渡被她看到几近脸红,似乎是觉得行人太多。
他强压着内心的波澜,故作镇定地问:“看什么?”
看上去十分坦然淡定,但耳根的一抹红还是出卖了他。
几乎每五个人,就会有一个人好奇地向着这边打量张望。
许栀和的耳根也红,但流云残霞被将坠落的日光渲染,连护城河都泛上一层薄红。比起天地自然的绯红,她这点游春心意,实在微不足道。
她说:“你感觉不出来吗?我正在看你。”
陈允渡刚想顺着他的话继续往后问,手忽然被人握紧。终究是许栀和率先抵抗不住来往的视线,拉着他飞快地在人群中跑动。
茶肆的马夫:“哎!哎哎?!哎哎哎——”
他亲眼看着陈允渡和许栀和从大相国寺出来走到门口,又一溜烟地消失在密集的人群中,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半响,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重新落座。
茶小二走到他的身边,斜眼觑着他,“客官,这一盏茶您都喝了一天啦!”
许栀和拉着陈允渡随机钻入一条小巷。
小巷中,锅炉中白雾袅袅,一家接着一家,连成一条雾龙。人最多的是一家馄饨摊子——馄饨担头悬着青纱灯笼,竹篾蒸笼氤氲着白雾,老摊主以檀板击节,清越声响惊起檐下栖雀,他伸手调着紫铜锅里的乾坤——虾皮浮沉如星子,荠菜碧玉碎浮在清汤里,薄如蝶翼的面皮裹着山河鲜气。
邻摊卖灯翁以竹篾编着兔儿灯,暖黄光影落在行人新裁的鹅黄襦裙上,恍若揉碎了满城春色。
几步开外的古画摊前,水墨清香与脂粉香交织成绮丽云霞。檀木架上展开半卷《落英图》,引得青衫书生执卷沉吟,更有书生同行人起哄,吵闹着叫人作诗一曲,以山水、杏花、天地自然为题。如果许栀和能探知不远的将来,就会知道几十年后,会有后世流传甚远的才女曾在此处挑选古画,恣肆洒脱,并因此与人结缘。
许栀和目不暇接,将想要告诉陈允渡的话咽回了肚子中,拉着陈允渡在人行中穿梭,没一会儿,两只手上拎满了东西。
给方梨和良吉带的吃食最多。
忽有晚风掠过,西天残阳如熔金倾泻,摇碎满街暮色,万千灯笼次第苏醒。
灯火下,许栀和逛了半个多时辰,准备鸣金收兵,打道回府的时候,忽然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儿,时不时爆发出激烈地叫好声。
人挤人地站满了半条小巷。
陈允渡仗着身高优势,望了一眼,对许栀和说:“是吟诗取酒。”
这也算汴京城常见的一种形式活动了,许栀和在别处也曾经看到过,只是不像大相国寺门前这般热闹拥挤,她腹中笔墨有限,若是想要赢酒,还得靠陈允渡。
但问题就出在这儿了。陈允渡是不沾酒的。
许栀和看了一眼,准备和陈允渡一道绕开,没想到后者却突然说:“在此稍等我片刻。”
“?”
许栀和略带茫然,见他神色冷静,带着罕见的少年意气,默默点头。
陈允渡一身长衫,身上自带一股书卷气,旁边的看客十分有眼力见地让开了半条过道,让他走到正中央的位置去。
他顺利地摊子前,旁边正有三四个人正在写诗。陈允渡不是为酒而来,只是想要在今夜、此刻,大相国寺留下些什么。
他接过了留有白色胡须的摊主递过来的笔纸,一只手铺呈展开,另一只手悬腕落笔,字迹洒脱,凤舞龙蛇。
“混沌初开清浊辨,元从一气氤氲。
鸿蒙未判已同尘。
星垂平野阔,心共月轮新。
笑指山河皆是幻,镜花水月前身。
拈风为酒祭乾坤。
太虚容我卧,万古不留痕。”
他写完,也不在意结果如何,而像是弯成了任务一样回首转身,将动静置之脑后。
许栀和见陈允渡从人群中出来,问他:“还等结果吗?”
“不等了。”陈允渡眼中揉碎了细碎的笑意,他说,“咱们回去。”
许栀和也不贪图那一壶美酒,听他这么说,点了点头:“好,那咱们回去。”
两人并肩走到了大相国寺的门口,等候在茶肆的马夫像是个等待家长来接的幼儿园孩子,望眼欲穿。
好不容易瞧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他几乎是想喜极而泣,眼巴巴地凑上前将陈允渡手上的大包小包接过来,刚准备诉诸一腔委屈,立即就听到嫩青色衣裙的姑娘说:“今日你等候辛苦,多给一百文赏钱。”
这赏钱是不计入车行的,马夫闻言,瞬间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腰不疼了,背不酸了,还能再在这茶肆等个千秋万代的架势。
许栀和被陈允渡扶上马车,她刚落座,只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嘈杂的声音,她心底有些好奇,不过这份好奇很快就被后一步上来的陈允渡打散了。
刚刚人声鼎沸中,没能说出口的话语终于迎来了适合的时机,许栀和趁着陈允渡不注意,快速贴近他的耳边说:“刚刚看你,是不是在暗自庆幸终于和梅郎君可以分开了。”
耳边的气流声轻柔,带着浅淡的桂花香气,又沾了春意的杏花。潮湿氤氲,沁人心脾。
陈允渡的眸色沉了沉。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许栀和说完,又离开,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陈允渡一只手随手搭在了马车上的小窗帘上,不动声色地按住了随着马车前行飘飞的帘子。
他像来的时候一样,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嗓音平静中暗藏波涛汹涌,“原来栀和知道。”
许栀和的肩头有点痒,她不准备回答。
“下次不带他,只你我。”陈允渡抬眸看着她的神色,在她的耳尖亲了一下,“好不好?”
许栀和正襟危坐,直到耳尖传来轻柔的触感,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唇,然后小声说:“你在得寸进尺。”
陈允渡坦然承认:“是啊,我在。”
他没有一丝犹豫。
看着她的动作,陈允渡好看的眉眼中染上了零星又无法忽视的笑意:“栀和怎么知道我很想吻你?”顿了顿他接着说,“在杏花之中,就很想拥抱你。”
这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素斋里面不可能掺了果酒吧?
许栀和的耳根越来越红,她想要伸手去捂住他的嘴,让他别再说了,可乍然对上他的眸子,却情不自禁想要向他靠近……
最后一丝理智克制住了自己——这是车行的马车,在上面亲吻,很不妥当。
虽然她现在很想亲一下陈允渡的睫毛,像含住一只蝴蝶那样。
陈允渡也在忍,在马车上吻她,实在太过于冒犯,且,更容易产生别的反应。
马车上的时光像是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车夫的“驭”声如同干涸池塘的一场甘霖,将两人解救出来。
车夫依旧热心将东西搬了下来,旋即一脸期待地看着许栀和,后者从荷包中取出银钱交到车夫的手中,车夫才驱着马车离开。
大相国寺门口一家嘈杂的摊子,让人想要忽视都不能够,一声更比一声喧嚣。
陆书容出门的时候,看见了这闹成一团的样子。陆国公夫人将马车带走了,她只能步行,或者是等待家中的小厮奴才重新牵一架马车过来。
丫鬟提前按照陆书容的吩咐回府去另叫马车过来,不过现在还没有赶回来。南水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挤进去踮脚张望,半响走出来和自家姑娘分享:“姑娘,是有个书生写了一首词,但现在不见了踪影,当下他们正在找呢。”
陆书容颔首:“原来是这样。”
南水将自己瞧见的最后一句背了出来,然后惋惜的说,“这样磅礴浩荡的诗词,已经许久不见了,也不知道那书生姓甚名谁,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姑娘,那摊子的酒水可是上好的西京名酿琥珀光。”
陆书容一直淡然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变动,舍得将琥珀光作为彩头,这摊主瞧着,倒不像是寻常的字画摊主。
她刚想上前去观望,认一认这摊主又是那位名儒一时兴起在这儿钓书生,又想去看一看,那首完整的,豪迈的诗词全篇是什么模样。不过她还没动作,就远远地看见挂着陆家銮铃的马车越来越近,她只好打消了心思,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上马车。
陆府的马车是隔音的,竹篾一拉,帘子一放,能隔绝大部分喧嚣。陆书容端坐其中,等四周安静了下来,才有空回想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实在是太出格了。
她还是第一次在明确知道母亲不愉的前提上,依旧选择放肆地做自己,而不是急着回去请罪认罚。
这种感觉很新颖,很巧妙,她心中有一点难过,有一点惶恐,但更多的,还是一种离经叛道带来的畅快。
原来在不需要瞧着母亲神色行事的时候,连吹在脸上的风都是湿润的,而不是灼热,带着雷霆万钧的烈火。
她喜欢这种感觉。
第78章 酸梅饮 “——你可愿同我学书?”……
翌日一早,万里无云。
晨曦初染汴梁,马行街的石板上浮起一层蟹壳青色光晕,还未散去的雾气和锅炉蒸气交织,乍然与丁达尔效应形成的下垂鎏金相遇,如一幅在水雾中流淌的古画。
沿街檐角幡旗招展,往下瞧去,摊前熏烤胡饼的泥炉焰火腾空,面饼贴着炉壁渐次染上虎斑纹,油脂馅料在烈火的炙烤下滋滋冒油,香味直直往人鼻中钻。
许栀和要了两张胡饼。摊主在她的要求下用两张油纸将胡饼分开包着。
胡饼有些烫手,许栀和两只手交替着来回倒饬,走到马行街口常家书斋的时候,指尖都晕红了一片。
常家书斋的掌柜早先就被打过招呼,知道今日有重要客人前来,一刻也不敢耽误,他双手扒拉着耳朵,直勾勾地盯着路面张望。
虽然自己还未亲眼见过,但是他早就在主家和汴河大街书斋的掌柜中听闻过无数道描述,说那位许娘子如何如何才华横溢,如何如何平易近人,又如何如何年少有为,又说相貌不过是她诸多优势中微不足道的一小点。
马行街掌柜原先并不相信,若是合乎这样的描述,十八岁的年纪,能想出羊毛手衣,又能做出描金之画,那这人八成是天上的仙人,怎么可能是人间之人?
——直到自己亲眼见过,才信了传言不假。
几乎是第一眼,掌柜就瞧见了穿着杏色衣裳的姑娘缓步朝着这边过来,她偶尔抬眸看一眼沿途两边的幡旗,像是确认自己没有走错,等走到书斋门前,她站定,抬眸笑着看向掌柜:“——劳驾,这是常家书斋?”
书斋掌柜怔了片刻,才连忙点头,请人进去,“许娘子是吧?两位姑娘已经在楼上等候了。”
现在辰时刚过没多久,许栀和想着要给梁影和陆云阔留下一个勤勉的好印象,鞭策自己早早起床。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叫两人抢先一步。
掌柜引着许栀和穿过一栋栋的书柜,从犄角旮旯里的红木楼梯往上走。
二楼堆放了不少书,比一楼要显得凌乱,一楼的书是端端正正摆在书柜上的,二楼则是将老书废书堆积在一起,码成了一座小山丘。
看着乱,但是上面也没沾染多少灰尘。大抵是知道二楼从此有了用处,掌柜带着店小二重新倒饬了一番。
目光从书上移开,许栀和望向站在自己面前两个姑娘,她们年纪都不大,身上的衣裳还是初见的那一次所穿,略带褶皱。
见到许栀和过来,两人同时开口:“许娘子。”
许栀和将手中的胡饼递过去,“来这么早,应当还没有吃过吧?”
梁影和陆云阔都有些意外,接过后,都没有直接开动。后者依旧快言快语,语气关切,“许娘子吃过了吗?”
“吃过了。”许栀和回。
两人这才无后顾之忧,抱着胡饼咬了起来。
掌柜将许栀和带到,谨遵主家的告诫,无事莫要打扰,正准备原路返回,忽然瞥见这一幕,连忙招呼人端了茶水上来。
“一个时辰送一次茶水,几位姑娘觉得如何?”掌柜摸不清许栀和路子,试探着问。
“可以,多谢掌柜。”许栀和与他道谢。等他离开,坐在了梁影和陆云阔对面的蒲团上,伸手去拿她们回去后的落笔。
她的目光落在她们的线稿上,每一张大概看个几分钟,然和轻轻翻页,发出轻微的声响。
梁影和陆云阔嚼动的频率几乎与她反应正好相反,她垂眸看的时候她们哐哐嚼,等她翻页的时候,两人像是被人摁下了暂停键,一动不动。
许栀和注意到了两人的动静,什么也没说。
她没打算走严师路线,甚至说她对于如何成为师父这个领域还是全然陌生的。事实上,她也只比眼前的两个姑娘大了三四岁,正在摸索如何在这个讲究师门传承的年代,学着如何成为一个亦师亦友的存在。
好在,眼前就有现成的可供照抄。梅尧臣身为国子监博士,又有培养学生的经验,与其自己想秃噜皮,不如去观察梅尧臣的行事准则。
许栀和询问了一番陈允渡,平时和梅公如何相处,陈允渡一一作答,并用了一个小例子说明两人牢不可破的关系——
陈允渡出身农家,家中临河靠山,风景宜人,又处在鱼米之乡,家中薄田数十亩,小有余粮,衣食无忧。可家中无一人读书,他因此错过了寻常儿童的三岁启蒙,直到五岁才遇见从汴京城返乡的梅尧臣。
当时的梅尧臣刚弱冠不久,才华横溢,还带着略显憨傻的书生意气,考中进士之后,一心想要为民做些实事,但当时处于现任皇帝即位初期,和刘太后二圣临朝,两位在朝堂最高决策时候多有纷争,他一心效忠现在的官家,但始终没能得到很好的重用。
梅尧臣负气还乡,见到彼时五岁,在田野中树荫下等待着父兄农忙的陈允渡……当时的陈允渡唇红齿白,被养得极好,梅尧臣念及在京的谢氏和长子,心生欢喜,主动问起姓名。一问怔愣,允渡,允渡,可正是他当年见人生子,一时兴起取的名字。
当年的他雄心壮志,现在他苦闷不得解,中间五年岁月,将一个还需要人抱着的襁褓婴儿变成一个小小的玉面小童。梅尧臣心生感叹,蹲下身与他持平,目光坦然带着笑意,问陈允渡:“——你可愿同我学书?”
陈允渡的描述客观准确,甚至能将那日的天气,田中麦苗的高度,村口吠叫的大黄狗有几只都说得一清二楚,许栀和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似乎跨越了十四年的时光,见到树荫下安静等待家人的小陈允渡。
梅尧臣的那句话,她将其命名为“影响陈允渡一生的一问”。不过很快她又想到,或许即便没有走上科举取仕的路子,他在农桑、打猎领域也未必会逊色。
五岁的陈允渡被梅尧臣手把手地带着写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字,许栀和倒是想复刻,但是梁影和陆云阔早就过了启蒙之年,她想要成为两人在书画路上的引路人已然不可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从一个稚子开始教起太过于花费时间,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光阴,有经验的才更好上手。鱼和熊掌不可得兼,许栀和虽然遗憾,但也能想得开,她相信自己的识人能力。
梁影和陆云阔每一幅图都很用心。纸墨价贵,她们将一页纸的边边角角都画满了,一张比一张干净利落,肉眼可见的用笔粗细能够得到妥善的控制。
她将画作放下,抬眸看向已经吃完了胡饼,正不安的两人,然后点头:“很不错。”
梁影和陆云阔松了一口气。
许栀和从袖中拿出了一段事先准备好的文字,她将《楼兰观》中的对戈壁、胡杨和绿洲、草原的描写互相结合,根据人的行动轨迹,一路体会着南上的风光,有些语焉不详的内容,她则在原基础上根据记忆进行补充描述。梁影和陆云阔可以在这段文字中不断揣摩,从中选择自己需要的内容进行创作。
一幅画,一幅有故事的画,长期锻炼,就算没有蓝本,也会自带一种沧桑辽阔。
许栀和明白这个道理。比如夏花之绚烂,但如果缺乏故事的支撑,它的美浮于表面,众人会在花谢的那一瞬间被新的事物吸引。但花魁夫人以“牡丹”为蓝本,为其赋予一个和其他花不一样的故事,使得世人在见到牡丹时产生别样的感觉。
或许她现在捕捉的,和正在做的,就是捕捉到一丝别样的感受。
两人正在阅读,许栀和没有盯着,她在二楼转了一圈,常家书斋的藏书富足,她沿着台阶走下来,正在和店小二磕着瓜子说笑的掌柜见她下来,连忙呸呸将自己口中的瓜子皮吐出来,殷切地走到许栀和的身边,询问:“可是有什么需要?”
许栀和说:“楼上藏书丰富,我可以翻阅吗?”
“自然可以。”掌柜连连点头,毕竟当初主家和话语明明确确:要尽力满足许娘子的一切需求。
不过是看旧书,就算许娘子提出看这些新书,他亦不会拒绝。
“多谢。”许栀和弯了弯嘴角,认真向掌柜道谢,后者略带拘谨,转念想到主家和隔壁街道的掌柜大力赞扬许娘子为人亲和,壮着胆子说,“姑娘可曾听说过杭州一带传来的消息?”
许栀和见他神神秘秘,心底也生了几分好奇,主动询问:“什么?”
“听说杭州出了个一布衣老翁,古稀高龄,弄了个陶泥字印刷,和从前木板上刻字相似却也不同,一千陶泥,称天下无有不可印之书。”掌柜笑得上唇处的胡须一抖一抖,显然十分喜悦。
印刷和书斋的生意息息相关,现在的木板刻字,耗时久远,且只能印同一个类型,现在出现了一个一个的陶泥方块字,想要印什么内容,只需要打破重组即可,这可是大大的方便。
掌柜今年四十有余,看过不少手抄书,也看过不少木板刻书,这样新颖的东西,他亦十分好奇。只一点不好,若是人人都学会了,那以后书斋定然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抢占生意。
他喜忧参半。
但这对于许栀和而言却是百利而无一害,书的名气越高,日后就算时描金点染画法在京城贵人中失去了兴趣,也依旧会阅书人买下,算是加了一层保险。
她听说后,只是对掌柜口中的“布衣老翁”十分讶然——原来这个时候的毕昇,已经垂垂老矣。
有梦想当真什么时候都不晚。
许栀和又与掌柜说笑了几句,转头上了二楼。
二楼的两人已经开始动笔,许栀和放轻了自己的脚步,远远地观望了一眼,紧接着就开始在旧书堆里寻找自己想看的书,等找到,她自取了书,寻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倚在窗棂。
楼下,人声如沸。
春光明媚,马行街上行人如织,茶楼饭肆人最多,成衣铺子、粮油铺子、胭脂铺子其次,偶尔有几个书生打扮的人并肩走入书斋,片刻后抱着自己想要的书出来,兴高采烈。
许栀和看一会儿,就会习惯性地向远方眺望一会儿。灰羽的鸟雀并肩划过长空,栖息在灰瓦的檐角,几乎容为一体。不等它再次飞起,几乎很难寻觅到踪迹。
也只有站在二楼,才能看见汴京城一望无际,房屋相接,绵延数十里开外。
等一本书看完,伏案的两人也堪堪停笔。陆云阔见梁影比她早画完,却并没有急着与许栀和说话,心中更生了几分好感。
再确认之后,两人同时喊了许栀和。
“许娘子,画好了。”
许栀和正在找下一本书,闻言走到她们身边。同样的一段文字,两人选择的内容完全不一样,梁影更喜欢抓住行人的神态和宽大的背景,陆云阔则更喜欢细节,她画的鸟雀、花朵、甚至骆驼,栩栩如生。
各有所长,妙哉妙哉。
她另起一张白纸,将两人不足的细节重新勾画,两人看得很仔细,等她一停笔,立刻重新拿了纸。
不知不觉到了午时,许栀和准备启程回去,临走之前,她嘱咐两个人,“以后如果天气合适,日日来此练画,我三或五日过来一趟。”
梁影和陆云阔应下,见她要走,起身目送,像是随时等待她一离开就继续落笔。
许栀和也没劝阻,两人逢变故又逢机缘,就算劝她们不必担心,她们也无法做到真正安心。她走到楼下,走到柜台前的掌柜面前,递出去一两银子。
给银子的时候,许栀和满脑子还好现在她银子还算富足。
掌柜有点呆滞,半响问:“许娘子这是何意?”
“梁影和陆云阔废寝忘食,午日的时候,我想托掌柜代为照看,”许栀和提供不了两人从前父兄俱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中,她愿意帮扶一把,“也不拘泥什么,午日两张饼即可。”
掌柜闻言,笑说:“原来是这样!许娘子对两位姑娘真好。许娘子放心吧,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他每日和店里的小二也会就近买些饭食填饱肚子,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多照顾两个人罢了,不是难事。
不过让他意外的,还是许娘子为何会对从前从无交集的两人这般掏心掏肺……或许就是她这样待人处事的风格,才能结交到主家吧。掌柜迟钝地想——这世上大多是锦上添花的多,像许娘子这样凭借着看人的眼光就雪中送炭的,可真不多。
但如果有朝一日,楼上的两位姑娘功成名就,所带来的好处也是十分明显的:有人在你声名显赫时慕名而来,自然也会有人不计你现在深陷囹圄帮你一把,这两者的情谊如何取舍,人人心知肚明。
掌柜想完,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和从前自己只是做杂工的,被老掌柜赏识提拔有异曲同工之妙。到现在逢年过节,他都要例行去老掌柜家中请安问礼。
目送许栀和离开后,掌柜将接过来的二两银子放在柜台前,又瞥了一眼上二楼的木梯,对店小二说:“去,买两碗馄饨过来。”
对面的馄饨铺子一碗素馅的馄饨只消八文钱,肉馅略贵些,要十文钱。刚刚许娘子说了照顾午时,他在心中估算了下,若是以一个月为期,每日二三十文左右。
店小二正在抹书柜上的灰尘,听闻掌柜的话,也没多问,将抹布往柜子前一放,招呼了一声,转头离开。
书斋就那么点大,他都听见了。
回来的时候,馄饨还冒着热气,他手掐着碗沿和碗底,尽量避开最烫手的碗身部分,端到了二楼。
“二位姑娘,这是许娘子吩咐送过来的。”店小二将馄饨放在桌边,说。
梁影和陆云阔立刻站起身,“许娘子还没离开?”
“离开了,她托我们掌柜照顾你们午食。”店小二说,“这馄饨刚出锅,烫手,你们小心些吃。等吃完了,送去一楼。这还得还给人馄饨铺子呢。”
……
许栀和保持着三五日去一趟书斋的频率,有时候三天,有时候五天,不固定。
偶尔她会突然灵机一动,说去就去,两人也从无懈怠。
如此坚持了三个多月,两人对画作的理解显然更上了一层台阶。
在许栀和提出的物什中,她们会根据自己的特长有所取舍,像梁影,更加倾向于画出仕女图一样的画面,陆云阔则更加喜欢画出不同的景观,以及各种憨态可掬的毛兽。
许栀和有意识地加强两者擅长领域的训练,她不吝啬夸赞——主要是两人实在是太省心了。从勤奋、天资、她找不出任何毛病,对待她,也向来礼遇有加。端午时候,两个人不知道在哪里捧了一捆新鲜地、还滴着水的艾叶和茼蒿过来,端端正正给巷口小院的门上系上艾草包,另一个人则端着一箩筐的粽子,个个模样精致,凑近闻甚至能闻到粽叶的清香。
虽然还没有正是行拜师礼,但常稷轩、常庆妤和马行街的书斋掌柜都心知肚明:三人虽然不是师生,但胜似师生。
六月底的时候,汴京城俨然和火炉差不了多少,每日午时光是从巷口小院走到常家书斋,她都会像一根快要蔫的草叶,被阳光吸去所有水分。
原先的热茶换成了放了冰块的酸梅饮子,在炎炎的夏日中最消暑。许栀和每次到了常家书斋,都会要一碗清凉甘润的酸梅饮解渴。
许栀和怕热,来书斋的频次从三五日交替,转变为固定的五日。
熟悉之后,陆云阔的话越来越密集,有什么不清楚的,会大咧咧地询问如何纠正,神态之中更像是当初无忧无虑的少女。梁影依旧维持着姐姐形象,高冷,但说话谦和,温柔有礼。
梁影见许栀和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将帕子递给她。
许栀和道了声谢,接过她递来的帕子将额头的汗水一点点擦拭,看完两人这几日的练习,想到是时候可以交给她们上色的技法了。
和线条一样,许栀和依旧还是奉行从实操开始的理念,将她们从前的线稿找出来,示范,然后让她们动手。
汴京城最擅长跟风,在描金点染技法火了之后,立刻有不少画师开始模仿,画面内容粗糙,但胜在价钱低廉。常庆妤几次看见,愤愤和许栀和说了一下午——虽然画面远不如许栀和的精致,色彩分明,但是对于那些跟风的达官贵人来说,已经足够。
常庆妤对此毫无办法,这汴京城那么大,她总不能一个个找上门去,喊人家不准再卖。
打又打不过,现在常庆妤的愿望就是,能在今年除夕之前,梁影和陆云阔能够独立出画……反正这部分的银钱注定要被分割,倒不如被自己收了。
打不过就加入,这也是常家多年营商的经验总结。
许栀和看着梁影和陆云阔,很有一个农夫看着快长成的稻谷、或者白萝卜的心态,按照这样下去,很快,两个人就能独立作画。
白萝卜快长成了。
正好许栀和新完成了一批画作,便想着明日去常府的时候,喊上两人一道过去看看画。
天气炎热之后,许栀和不再靠近窗棂感受迎面的热气,钻入了书柜后面躲热。
她一边喝着手边的酸梅饮,一边看着书,旁边传来梁影对陆云阔说话的声音:“你少喝几碗酸梅饮,这都第三碗了。”
陆云阔吐了吐舌头,“可是许娘子也在喝哎。”
酸梅饮是书斋自己熬的,掌柜小二能喝,来书斋买书,累得满头大汗的书生也能喝,且大多是喝不完的状态。一开始陆云阔还不好意思,但时间久了熟稔起来,她褪去了一开始的拘谨,开始随性所欲做自己。
陆云阔说:“梁影姐姐,你敢对许娘子说吗?”
梁影:“……”
她突然有些怀念两人还不是很熟,还很拘谨的时候。
陆云阔趁着梁影没注意,快速将口中的一碗喝掉,然后装的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最后一碗,再不多喝了。”
梁影盯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像是热的,半响移开了脑袋,“随便你。”顿了顿,补充道:“明日最多两碗,不可多饮,否则日后那几日,有你苦吃的。”
陆云阔还没来癸水,不像她已经十四岁了,懂的更多,要是现在受了凉,来癸水那几日可不好受。她们现在同样在许栀和的身后学习,于情于理,她算是半个姐姐。
听完两人全程交谈的许栀和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碗。虽然梁影的那句话并不是在提醒她,但她还是觉得背后一紧。
其实吧吃凉的吃冰的要看个人体质,有些人吃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但有些人不是这样,比如她,下腹一坠一坠的疼痛。
更坏的消息是:她癸水就在后面几天。
许栀和不再贪凉,将茶碗放在旁边后,有些欲盖弥彰地伸手,试图用温热地掌心一路暖到小腹,刚贴上去,她又有些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窗外的蝉鸣嘶哑,风中带来夏日热浪的气息,许栀和背靠着书柜,睡了一觉。醒来后等待夕阳落日,才走到两人身边,对着画面加以修改。
等到合适的时机,她还想给梁影和陆云阔放一个“暑假”,等七月始,再天天这般高强度地来回,中暑了可不划算。
许栀和没有现在就说,离开之前特意叮嘱,“记得明日别来书斋,去一趟常府。”
第79章 狂风骤雨 “没力气了吗?”
梁影和陆云阔对许栀和的话奉为圣旨,听她这么说,连连点头,示意自己记下来了。
等她走后,才两人交头接耳地咬耳朵,商量着什么时辰上门妥当而不打扰。
夕阳的光线比起午时要柔和太多。夏日不同于冬日,天黑的晚,原先酉时六刻就会挑起檐角羊角灯,现在依旧没有点燃。橘红色的落日一半陷在地平线。
但还是热。
许栀和一回到家,立刻将手五指合并,形成一张“手工小扇”,良吉正在门口重新修芭蕉叶棚子,芭蕉叶片宽大,将最外侧的深绿色叶片折下,依旧蓬蓬一堆。
门口纳凉的小沟渠平日送来水润的清风,可一到了夜间,数不清的蚊虫从里面倾巢而出,在各种有光的地方集聚。
方梨正在执艾蒿编就的小扫帚,于庭院石阶燃起青烟,熏着艾草驱蚊,香雾袅袅中混着薄荷香囊的辛凉。做完这些,她走到许栀和的身边,递给她一个掺了瑞脑、艾草和薄荷叶的香草包。
许栀和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有种天灵盖被人起开,扔了几块冰的感觉。
良吉将芭蕉叶棚子翻修完毕,一回头看见许栀和蔫蔫地坐在竹椅上,主动提议道:“大娘子,咱们去汴河边采些蒲葵叶吧。”
走街串巷的货郎也卖蒲扇,一柄要价二十文。良吉瞧过,觉得不值得。
许栀和抬头看向他,有些惊讶,“你会扎蒲扇?”
良吉含蓄地笑:“略知一二。”除了蒲扇,羽毛扇他也跟在梁伯身后学过。
“那趁着现在还不算晚,咱们一道过去?”许栀和摇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觉得有些发酸,立刻兴致勃勃的提议。
白日太热,晚间褪去燥热,正是适合出门的时间,良吉和方梨自然没有别的异议,只不过——
“那是给姑爷留个门?”方梨问。
许栀和在心中估算了一番时间,差不多这个时候陈允渡就该回来了,她说:“直接出门去吧,说不准能在路上遇到。”
几人出了门,将门锁锁上。
如许栀和猜测,三人刚好在去往梅府和汴河桥的必经之路上遇到了陈允渡。
陈允渡见到他们三人齐齐出发,眼眸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他走近许栀和询问:“这是做什么去?”
许栀和眼睛亮晶晶的,笑道:“去砍些蒲葵叶做扇子。”
顿了顿她又问:“你要同行吗?”
陈允渡被她注视着,想要与她说的话咽回了肚子中,他想珍惜现在还能和许栀和相处的时间,于是点了点头,“一道去。”
许栀和望着他的眉眼,觉得和平日里的陈允渡有一些不一样,但再次看去,只剩下他温和的笑意。
最开心的当属良吉,大娘子和方梨不能砍不能提,但是主家可以啊!两人一起做,总比一个人快些。
银月悬天,汴河边的林草丛中有流萤飞舞,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如同流淌的银练。
美则美矣,刚走进蒲葵,腿上便多了两个大包,刺挠发痒。
许栀和两只手一刻不敢停下,不断地伸手挥舞,试图驱散聚集过来的蚊子,陈允渡最先发现了她的愁眉苦脸,主动说:“你与方梨在岸上等我和良吉吧。”
草丛里面防不胜防,空旷的大道上会好一些。
许栀和也没推辞,再继续待在草丛里面要不了片刻两腿就会长满“红包”,她将方梨给自己的艾草包递给陈允渡,和方梨一起站在大道上。
趁着没人注意这边,许栀和微微撩开自己的裙摆,看见自己脚踝处的小红包,顿时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方梨低头看了一眼,她的体质不吸引蚊子,至少比起许栀和。
无论多少次看见许栀和腿上的红包,方梨都会生起一股淡淡的同情,她伸手在许栀和的脚踝包上掐了一个“十”,然后没什么安抚力地说:“回去擦点薄荷油就好了。”
许栀和哭丧着一张脸,“但愿如此。”
两人站在岸上也没闲着,指点下面的两人寻找叶片宽大、无虫蛀和破损的叶子。两相配合下,陈允渡和良吉很快就采摘到了需要数量的蒲葵叶。
两人一共摘了六片,出去的时候还遇上了同样赶过来采叶的人,他们见到良吉和陈允渡背上扛着的叶,连声催促道:“快些快些,去晚了就没好叶子了。”
巷口边上的老槐树下,端来了一张竹篾,几个上了年岁的男男女女坐在上面闲聊谈天,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扇子,见到许栀和一行人,笑着招呼了一声。
这些都是在何娘子找上门时仗义直言的人,许栀和记挂着他们的情,颔首以回应。
回到家中,关上门扉,许栀和立刻撩起了自己的衣摆,方梨一个箭步冲回家中,取来装满薄荷油的小瓷瓮。
她用指腹沾取一点,在许栀和鼓起小包的地方细细揉按。等腿上新被咬出来的三个小包点上薄荷油,她顺道问正在清洗蒲葵叶的两人:“要不要擦薄荷油?”
良吉大咧咧地笑:“我不用,没蚊子咬我……主家你要吗?”
陈允渡应了一声,从方梨手中接过,在自己的胳膊上被咬的地方抹上。
许栀和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刚升起的一抹同病相怜的心心相惜转空……总不能只有她一个人痒吧?
蒲葵叶清洗过后,需要放在阴凉通风处晾干,去除多余的水分,等脱了大半水分,用剪刀将叶片修剪成扇形或者半圆轮廓,然后用麻绳和细线将裁断的边缘包裹住。
等扇面制作完毕,需要将叶柄用锉石锉平整,最好用不用的布将其包起来,免得划伤了手。
等蒲葵叶放置完毕,方梨直接在院中摆了饭碗,夏日食欲不振,她做了一碗鸡蛋丝瓜汤和两道凉菜,以碧绿为主,看着清凉而不油腻。
许栀和喝了两碗汤,略吃了几口蔬菜,一口饭没吃。方梨见状,也没多劝。
如果不是院中有蚊虫飞来飞去,支起竹榻麻席在院中小憩,应当是一件快事。屋里的通风不如外面,等方梨和良吉都去睡了,她还在外面转悠。
陈允渡走到她身边,将袖中的艾草包重新系到她的腰间。
许栀和看向陈允渡的发旋,他冰凉的发丝垂在自己的手背上,为燥热的夏日夜晚带来一丝清凉。等艾草包系好,许栀和伸手将双手环在他的脖颈上。
指腹下,他血管的每一次搏动清晰可感。
陈允渡的体温偏凉,除了在某些时候,在冬日时候,许栀和会特意躲的远远的,可到了夏日,许栀和就很喜欢和他贴近。
他微凉的掌心像是一块上好的白玉。
“你是不是有话想说?”许栀和垂眸望向他的眼睛。
平日里的陈允渡也寡言,但不像现在这样。虽然不声不响,但格外黏在她身边。没有第一时间去书案。
许栀和坐在竹榻上,陈允渡保持着半蹲身的姿势,将她圈在方寸之地。听到许栀和的问话,他就着被许栀和双手搭在他脖颈和肩上的姿势蹭了蹭,乖巧又柔顺。
还好晚间时候方梨和良吉不会出门,否则定要惊掉下巴。
“桃花酥的铺子新出了冰酥酪,明日我买些回来吧?”陈允渡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这不是他想要说的事情。
许栀和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轻飘飘说:“好呀。”
有一只蚊子从面前飞过,许栀和看准时机,掌心相击,原先还在嗡嗡叫唤的蚊子永久地闭上了嘴,留下一片安静。
往前倾的时候,她放松自己没有控制平衡,坠入了陈允渡的怀中。
反正他一定会接住。
陈允渡伸手将人揽在怀中,感受着许栀和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伸手勾起他的一抹发丝,“到底什么事情啊?”
“……”陈允渡的睫毛微动,须臾,说:“梅公让我这几日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峨桥县。”
“回去?——哦对,金秋八月乃是秋闱,你要回去应试,”许栀和拍了拍脑门,“我陪你一道回去?”
陈允渡原先也是这么打算的,但近来这段时日他都将许栀和的辛累看在眼中。从汴京城到峨桥县大半个月时光,需要在闷热的船舱中闷那么久,他担心许栀和受不住。
“不用,”陈允渡说,“来回左不过三四个月,我很快回来。”
许栀和看着他的眼睛,明明故作淡定的人神色中有一丝 掩藏不住的怅然和不舍,却依旧嘴硬得很,“这次只我和梅丰羽一道回去,梅公和刁娘子留在汴京,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去找。”
梅公和刁娘子,亦师亦亲。
许栀和耐心地听完他理性而认真的叮嘱,然后又重新问了一句:“真不要我去?”
陈允渡环住她腰肢的手紧了紧,半响,下定决心,“不必。”
许栀和没再说话,转了话题,“也好,你回去之后,顺道帮我看看我陪嫁的两处田庄,去岁小舅和小舅母说收成不好卖,今年看看有没有适合出手的契机。对了,许府那边,你不必理会。”
陈允渡:“我知道。”
许栀和说:“然后呀,再过几日我去一趟应天府,前些日子秋儿写信过来,说是生意越来越好,翠雁和小槐忙不过来,她重新招了三个人帮厨,现在想着将对面的铺子也盘下来,再修个二楼。”
动土这样的大事,秋儿装的再镇定,不免还是有些心慌。
许栀和觉得自己和秋儿在某些时刻意外地殊途同归,明明都不那么确信,却又同时相信有对方在,就会很安心。
陈允渡安静地听着她的后面几个月的规划,笑意浅淡。
连即将分别的惆怅与伤感都被冲淡了几分。
陈允渡虽然整个人就是一块大型的凉玉,但抱得久了,再好的玉质也会升温。
许栀和热了起来,伸手轻轻地推陈允渡的肩膀,言简意赅道:“热。”
陈允渡微微往后仰了一些,没有彻底将她松开,“……再抱一会儿。”
许栀和闷笑一声,伸手将他的脸抬起来了一点,她凑近,直到鼻尖相对,眼中情绪无处可逃,她才笑着说:“陈允渡,你是不是紧张了?”
三年一科举,多少书生寒窗数年,只为今朝。
陈允渡贴近她的唇角,落在一个略带凉意的吻,嗓音透过喉结传入她的耳中,“没有?不尽然,一点点吧。”
难得见到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显得胸有成竹的陈允渡露出这样的表情,许栀和眼中的笑意更甚,但她心底知道,越是考前最关键的时候,越不能表现得比考生更紧张。
她其实应当比陈允渡更相信他的实力。
许栀和切身体验了一把陪考人的心态。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主动去吻他。
陈允渡放任她动作,唇齿交缠,等她的呼吸渐渐急促,才伸手握住许栀和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舔舐、吞咽,气喘吁吁地分开之际,许栀和眼前升起一抹朦胧的水雾。
不知道是自己眼睛的问题,还是心理产生的感觉,陈允渡此刻快要失控的状态,清隽昳丽中带着一丝脆弱。
眼尾泛红,不像绯红稠丽的胭脂,更像是一缕从云端扯下来的晚霞。
许栀和有些腰软。
她伸手去摸他的眼角,似乎想弄明白他眼角的红因为欲念,还是临别的不舍。
还没有触碰到,忽然感觉整个人被陈允渡打横抱了起来,许栀和低呼一声,快速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以防自己掉下来。
好在,抱住她的手臂结实有力。
夏日的衣装和冬日很不一样,更加轻薄,许栀和本想在他的怀中调整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但刚一动弹,就感觉自己身上抵着一个东西。
许栀和老实了,再不敢乱动。
她尽职尽心地扮演好一个没有感情没有灵魂的木头人,时间久了,以至于胳膊连带着手腕,腰肢都开始有些僵硬、发酸。
被放在床上的时候,许栀和对后面即将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正院中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银辉从窗棂投下。
夜色中,衣袍坠地的声音格外明显,许栀和光是听着,就如同被煮沸的红螃蟹。
好在夜色是最好的掩盖。她放松地想着,反正也看不清对方在想什么。
月光刚好照在陈允渡的肩背上,他身上的肌肉并不十分夸张,略硬,腰腹部分没有一丝赘肉,紧实有力。
需要用力的时候,许栀和都能摸到上面隆起的,分明的肌肉。
她咽了一口口水。
视觉在大幅度削弱的时候,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足以引起轩然大波。这短暂的动静让两人都起了不同的反应。
许栀和装鸵鸟的时候,隐约好像听到陈允渡笑了。
陈允渡确实十分愉悦,能用身体取悦她,不失为一件乐事。
许栀和还没有想好以什么样的状态面对陈允渡,就感觉到了他今日的急迫,他的动作中没有平日里的克制与温柔,透露出来的是满满的强势——
几乎没给许栀和反应的时候,就和她融为一体。
和他结实的腰腹,有力的脊背不同,她环在他脖颈上的手是柔软的。
手搭在他的肩上,而自己,化作被海水包裹的鱼。
许是即将到来的分别作祟,许栀和的回应很热情,她一遍遍伸手描摹着陈允渡的脸,然后就感觉到身上人渐渐有了失控的趋势……
十九岁的少年,一身使不完的劲儿。
许栀和的体力和陈允渡向来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几次下来,她声音都开始渐渐沙哑,可陈允渡却仿佛刚刚开始,还会在她的耳边沙哑地低喃:“没力气了吗?”
“……我没有。”许栀和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女人,也不可以承认自己不行。
等狂风骤雨终于平息,许栀和软得像是一滩水,她枕在枕头上喘息平复自己紊乱的心跳。
但陈允渡没给她太多的休息时间。
他主动牵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腹肌上。
这还不够,他嗓音沙哑,尽可能平稳地说:“三四个月。”
许栀和:“……”
不是错觉,陈允渡越来越会了。
东南隅的月光从鳞云之间缓缓西移,中途许栀和浅薄感受到月上中天,但很快又被晃得零碎,再也无法分心去想的别的东西。
……
第二天早上,许栀和醒的异常早。
平时辰时才舍得睁眼的人,这次刚过卯时就睁开了眼。
陈允渡还没有醒。许栀和半支起脑袋,看着他的睡颜。
老实说,许栀和见到陈允渡还没醒的次数屈指可数,在她的印象中,这应该是第三次。
他的睡颜向来安静平和,睡在属于自己的外侧,端正闭目,双手端端正正地交叉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从来不会乱动和挤占她的空间……怎么说呢,是一个在外人看来很安详的姿势。
是的,很安详。
但这一次,陈允渡过了他原先仿佛被焊接的界限,靠近了许栀和的身边。或许他自己都是无意识的状态。
许栀和屏住呼吸,想要伸手去触碰他的眉骨,却又担心吵醒了他。
怎么办啊陈允渡,一想到要和你分别三个月,好像真的会很难过啊。
许栀和重新躺回床上,困意来袭,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旁空无一人,许栀和对此习以为常。
她靠着自己毅力将自己从床上拔出来,然后坐在镜前梳洗,听到响声的方梨推门进来,见她正在梳头,上前帮忙。
“姑娘,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方梨从抽屉中拿出一根发簪,插在了许栀和的发间,“昨日不是刚去过常家书斋吗?”
有方梨帮忙,许栀和乐得清闲,顺势微微靠在方梨身上,说:“但是今日还要去常家呀。”
她小小打了个哈欠说:“我昨天忘记说了。”
方梨将软成一团云的许栀和扶正,帮她将发髻盘好,又端来水给她擦洗,见她眼底青黑,嘱咐道:“姑娘,如果第二天有事,记得早些休息。”
许栀和:“……知道啦。”
等擦洗完毕,许栀和换上衣服开始吃早饭,抽空看了一眼书案,陈允渡还没开始收拾东西。
对了,昨夜还没问陈允渡哪日启程,需要收拾什么东西带走?
许栀和想了一会儿,又专心地吃饭。昨日没用主食,今日的绿豆百合粥分外合乎她的心意。
吃饱喝足后,许栀和将准备带去常家的画抱在怀中,另一边的方梨拿了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良吉正在照看孩子一样照看面前的蒲葵叶,见两人出门,招呼了一声。
到常家的时候,正好巳时初。门口的小厮身边还站着常庆妤的贴身丫鬟,见到许栀和过来,连忙上前道:“许娘子可算来了,我们姑娘在房中等候多时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接过许栀和抱在怀中的画作。
这次一共七幅,还没有装裱,为了防止损伤画面,她特意用盒子装着。
“多谢。”许栀和将画作递给她,一边踏上台阶一边问,“梁影和云阔到了吗?”
“到了到了,也在我们姑娘房中等候呢。”丫鬟连忙说。
没说出口的是,许娘子不在其中,自家姑娘见了梁影姑娘和陆云阔姑娘没有话说,现在堂中正安静着。丫鬟想了想,倒是觉得和自家姑娘与老爷常大学士相处很像,有常大娘子在其中调和的时候还能时不时说上几句话,但是主母一离开,父女两相望,相顾无言。
丫鬟在心中笑了一下,引着许栀和走到了常庆妤的院子。
屋中,常庆妤望着梁影和陆云阔,试图寻找话题,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光,语气略显苍白地说:“巳时了,许姐姐应该快过来了。”
陆云阔说:“是啊是啊,应该快过来了。”
说完,陷入一阵沉默。
常庆妤搓了搓自己的掌心,吩咐丫鬟再添一桶冰过来,静了片刻,她复问:“可要喝茶?”
正在喝茶的梁影动作一顿,从进入常府到现在,常庆妤已经吩咐丫鬟奉了三次茶了。
她现在肚子还有点撑呢。
陆云阔和梁影相处多时,立刻看出了她的无措,主动说:“多谢常姑娘好意,茶水还没喝完呢。”
常庆妤只好又点了点头,一门心思地往外面望。
许栀和出现在她视野里的时候,常庆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弹了出去,凑到了许栀和的身边说:“许姐姐,你可算来啦!”
她语气中的喜悦太过明显,还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松了一口气。
“等很久了吗?”许栀和道歉,“今日我在家睡过了头。”
第80章 鱼脍 “可新鲜了。”
“没有没有,”常庆妤连忙摆手,“反正,总之,你出现了,一切都好了起来。”
许栀和:“?”
她跟在常庆妤的身后进去,正好遇到小厮端着冰块进来,为炎热的夏日带来一丝清凉。
房中同时响起了好几声长吁一口气的声响,如蒙大赦。
梁影和陆云阔走到许栀和的身边,一个安静一个活泼地待在她身后,像是神女座下的讨人欢喜的抱鲤童子。
陆云阔脆生生地喊:“许娘子!”
一下子,许栀和的身边挤满了人,常庆妤紧紧贴在她身边,身后梁影和陆云阔也眼巴巴地盯着瞧。丫鬟抱着木匣子,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
许栀和侧开半个身位,让丫鬟走到桌前。
启开木匣子之后,许栀和拿出其中的画作,展开了其中两幅。桌面足够大,两张画平铺,也不显得拥挤。
比起常庆妤如捧着什么珍宝一样小心谨慎的动作,许栀和的动作称得上“粗犷”。
不过她自认为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三人全神贯注,注意力都被画作吸引了过去。许栀和看了一眼,走到一旁老神在在的坐下。这一路走过来,她早就腰酸背痛了。
递给方梨一杯茶水后,许栀和一面喝茶,一面时不时抬头朝着三个人望去。
三个,长成的,白萝卜。
等这两张看完,常庆妤小心翼翼地展开了其他的画作,梁影和陆云阔则目睹了日后自己会达成的状态,一时间都有些怔神。
许栀和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随手搭在桌边,笑意盈盈。
常庆妤最先看完,任还在惊叹的两个人围在桌边,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对她说:“许姐姐,要不要我准备些什么东西?”
许栀和说起过几次,言辞之中,已经认下了这两个小姑娘。今日三人齐聚在常府,又有介绍人在旁边看着,什么用意一目了然。
“不用,”许栀和举起手边的茶水,“拜师无非献礼、叩拜、敬茶等环节,我心意突然,她们没准备献礼,不必多做计较,后面喝一杯茶,你当个见证,也就罢了。”
常庆妤说:“哪里是许姐姐心意突然,只不过是想两位姑娘不必因为备礼担心。”
她这般说着,还是吩咐丫鬟去库房中重新取一套崭新的秘色茶盏过来,以暗合陆羽《茶经》“青则益茶”,又叫人从院前的苗圃中搬了一盆湘妃竹过来,喻师道含慈。
等梁影和陆云阔从书画中探出头来,才发现许栀和与常庆妤在小声低语,从她们时不时落在自己的眼神上不难推断出——讨论的话题和她们有关系。
确认了一遍细节后,常庆妤先让人私下去准备,她站起身,身上水红色的衣裙衣袂飘飘,她招呼道:“现在时候不早,顺道在常府用一顿午饭吧。”
许栀和还从未在常府吃过饭。
丫鬟急忙看向常庆妤,后者怔了怔,才想起曾经一段不算愉快的经历,连忙说:“我叫人准备在院子中。”
许栀和看着她一脸的焦急,不禁笑说:“庆妤不必慌张,说起来这么久没拜见过你母亲常大娘子,很不应该。”
常庆妤说:“那……许姐姐和我一道去拜见一次母亲?夏日天热,母亲应当会催着我们回来用饭。”
许栀和在心中做好了心理建设,除夕时候的那点不愉快被她忘在脑后。常庆妤重视自己的母亲,她也不愿意与常大娘子一直保持冷淡的态度。
今日,算是破冰之旅。
常庆妤见她神色淡定,心中忍不住雀跃起来,许姐姐是很好的人,她想要让母亲认识她的好友。
她虽然在汴京城生活了这么久,但身边的好友却不算多,许栀和算其中一个。她也是见证了自己从及笄到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人。
许栀和问:“那梁影和云阔?”
“她们看画正酣,”常庆妤说,“还是改日再去吧。”
人一多,难免交谈的时间就会过长。常庆妤不希望有什么事情喧宾夺主,抢占了午后的时光。
和梁影、陆云阔说过,两人一道去了常大娘子所在的常家正院。
光是从常庆妤的院子走到正院,足足花了她们半盏茶的功夫。好在一路上绿树成荫,阳光斑驳而不浓烈。
常大娘子正坐在庭前的竹榻上看账本,旁边又丫鬟摇着团扇纳凉,对面的竹篾上,有丫鬟跪坐在案前,银刀起落间,冰盏里堆起雪浪似的鱼脍,她伸手装点,薄荷叶缀作碧玉簪。
常大娘子最好这一口冰镇的鱼脍。
听到声响,常大娘子抬眸,看向了站在门口的两道身影。
常大娘子的目光径直地掠过常庆妤,落在了许栀和的身上,语气带着温和的笑意:“这么热的天气,冒着太阳过来的?这儿有新鲜的鱼脍,消暑解热。”
她像是个寻常的父母,见儿女带了喜欢的朋友上门,热切的招呼着。
常庆妤对常大娘子的反应很满意,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常大娘子的身边依偎着她,嘟囔着撒娇说:“娘,你不是一直说我不肯带许姐姐来见你吗?现在来了,你没有什么表示?”
常大娘子伸手在她的脑门轻轻一弹。想了想,抬起了自己的手腕,将腕上的一枚白玉镯子褪了下来。
她用花香熏过的帕子包裹住,招呼许栀和上前,“庆妤常常在家中提起许姐姐,但她藏得太好,直到今日才得叫我见你一面。”她的目光落在许栀和的身上,不带一丝冒犯,“如今见了,才发觉她许姐姐生得如此标致……庆妤这孩子太过突然,叫我也没有事先准备。这枚镯子权当见面礼,还请许姑娘莫要推辞。”
帕子中包裹的玉镯,颜色纯澈透亮,晶莹温润。
一看便不是凡品。
许栀和不敢收受这么贵重的东西,想要婉言推辞,忽然听到了常大娘子说:“我只庆妤一个女儿,她与你交好,我也当你为半个女儿,算得上你长辈——长者赐,不可辞。”
常庆妤也眨了眨眼睛,凑到许栀和的耳边咬耳朵道:“许姐姐你就收着吧。这样的玉镯子,母亲每年都会去玉石坊订做。”
许栀和便应“是”,伸手接过了包着玉镯子的丝帕,“栀和多谢常大娘子。”
“不客气。”常大娘子笑,“许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便称你为栀和吧?”
许栀和说:“自然可以。”
在常大娘子的盛情邀请下,许栀和尝了一口鱼脍,从冰上取下来的鱼肉毫无腥膻之气,反而带着淡淡的酒香和薄荷味道。
等吃完,常大娘子说:“我这边无趣,你们快些回去吧。来回路上太阳大,叫人撑着伞。”
常庆妤对这套流程熟记于心,听到她这么说,欢快地迈开了步子拉着许栀和离开,“知道知道。母亲放心,肯定晒不坏的。”
回去路上,许栀和没了刚开始过来的忐忑之心,常庆妤见她有兴致去看院中的布景,笑着撞了撞她的肩膀,“许姐姐,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许栀和说:“是啊,常大娘子温和慈爱,很好相处。”
“母亲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我喜欢你,母亲自然也喜欢你。”常庆妤一边走一边蹦蹦跳跳,伸手去够树上一簇绿色的叶子,“对了许姐姐,我从未听你提起过你母亲。”
许栀和嗓音轻柔,目光落在她指尖触碰的那一簇绿叶上,“她啊……她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爱我了。”
常庆妤摘叶子的动作僵硬了一瞬间。
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常庆妤动作轻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语气略带歉疚,“许姐姐,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许栀和摇了摇头,其实她自己都快要记不住张娘子的面容,她靠着自己越发模糊的回忆和小舅张弗庸的描述道,“当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时,我娘会给我唱许多歌,哄我入睡。在我出生之前,小舅说娘到了九月也不肯闲下来,会为我制作合身的衣裳。”
常庆妤听着她的叙述。
许栀和与张小娘陪伴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她能回忆到的内容也十分有限。不过从张弗庸翻出来的小小婴儿衣裳中,许栀和依稀可以看见一个温柔女子全部的爱意。
一针一线,极尽牵挂。
常庆妤看着许栀和的神色,在脑海中飞快地扒拉着有什么话题说出来会让许姐姐开心一些,但还没有想出来,沿途平静的潭水中忽然溅起一抹水花,常庆妤被吸引了注意力,立刻指着说:“许姐姐,你瞧,是鱼。”
水面上扑通一声。
许栀和在声音响起的时候也望了过去,目光落在鱼尾留下的波澜上。
一圈圈的波纹涟漪越来越扩大,常庆妤吸了吸口水,兴致勃勃地提议:“许姐姐,咱们捉鱼吃吧?”
许栀和:“啊?”
几乎是在常庆妤说完的一瞬间,刚刚翻腾的鱼又一次跃出水面,高调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许栀和觉得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它只是活动一下筋骨,怎么就勾动了府上大小姐的馋虫?
常庆妤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刚刚在母亲那儿吃过的美食似乎还有留有余味。她说的“捉鱼”自然不是自己下水去捞,而是指挥小厮找来了鱼叉和渔网,盯着水面开始捞鱼。
奇怪的是,后面又明目张胆地跃起一次后,那条鱼再也没有了声响,像是生怕自己被发现,然和被片成薄厚均匀,颜色白皙的肉片,浸泡着冷酒和蘸汁。
常庆妤站了一会儿,嫌外面太热,和许栀和一道回去了。
厨房正在准备午饭,布置在偏厅。回去之后小坐了片刻,众人起身去偏厅用饭。
摆在餐桌正中间的,是一道看着就鲜嫩可口的浇汁鱼脍,边上还有一道清蒸鲈鱼。
青瓷盘中,一尾看起来新鲜极了的鲈鱼卧在上面,鱼身上被片出了口子,上面点缀葱段、姜片,莹润如玉的鱼肉半浸在琥珀色豉油中,将蒸腾的热气与豉香轻轻拢住。
许栀和能听到身边好几道咽口水的声音,包括她自己。
等几人落座之后,丫鬟上前用银筷为常庆妤布菜,她伸手从清蒸鲈鱼的腹部夹了一筷子蘸着汁水的雪白鱼肉放在常庆妤的餐盘之上。
常庆妤毫不客气地伸出筷子,将那一口鱼肉送入口中。齿间的鱼肉肌理裹挟着汤汁,葱油和豆豉将鲈鱼本身的鲜甜层层托起,入味甘醇,在舌尖缓缓流转,像是水墨在宣纸上晕染,一下子侵染了她整个口腔。
丫鬟见常庆妤喜欢,笑说:“姑娘,这鱼是刚从潭里捞出来的,可新鲜了。”
常庆妤鲜得想将舌头吞下去,说不了话,只好用点头示意自己很满意这一餐饭。
许栀和也尝了一口清蒸鲈鱼,一动筷,便再也停不下来。
梁影和陆云阔见两人都不拘小节,也从一开始的拘谨变得放松起来,陆云阔没委屈自己,什么菜色喜欢,便会多夹两筷子,而梁影规规矩矩,每一样菜都会尝几口,胃口小得和猫儿一样,直到有丫鬟用木桶呈上了饭。
常家的米不是粗米,而是上好的碧梗米,煮出来颜色透亮,颗颗晶莹,略带粘性。不需要配什么大鱼大肉,光是本身的香甜气息,就很诱人。
文静的梁影吃了满满当当的两碗米饭,最后优雅地用帕子揩了揩嘴角。
许栀和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梁影才十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那么一点,身体自然就瘦弱了。
许栀和希望她们两个健健康康。
一餐饭下来,四个人都吃得肚圆,气氛变得越来越融洽,唯一受伤的只有潭里的鱼。
常庆妤用眼角余光看着许栀和动作,学着她顺时钟揉着自己的肚子,同时在脑海中打定主意,明日午饭还要吃鱼。
这鱼太好吃了!
揉肚子就像是会传染,一个接一个,最后连梁影都加入了其中。许栀和一眼望过去,便是三个十几岁的姑娘靠在椅子背上,像一条放松的咸鱼揉着自己肚子。
别说,看着还挺和谐。
休息了半个多时辰,腹中的涨意渐渐消散。许栀和与常庆妤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的心思。
常庆妤先站起身,轻咳一声,“你们坐在这儿,我去看看厨房的绿豆汤如何了。”
梁影的脸上有些红,今日来了之后,她就一直在喝喝吃吃喝喝,好像不是来看许娘子的画,而像是过来享受一样。
“常姑娘,”梁影说,“我陪你一道去吧?”
“不用不用,你坐,”常庆妤心底警觉,面上不显,她招呼梁影坐下,“走一趟的功夫,不费事。”
梁影只好看向许栀和,见她安抚地看向自己,梁影才歇了要帮忙的心思。
寻了借口出来的常庆妤走到堂中看她们吃饭期间,小厮和丫鬟布置的情况。主座的太师椅旁边,出现了两盆她平日并不喜欢的青松。她喜欢姹紫嫣红的花卉,青竹、兰草和青松这样文人墨客喜欢的东西,她向来不是很热衷。
但现在瞧着,倒是格外顺眼。
湘妃竹摆放在最中央,府上的花匠不知道为什么姑娘突然要湘妃竹,但不妨碍他们顺势讨好,送来的湘妃竹颜色青翠,叶片无破损,来之前在竹叶上洒了水,此刻有水珠朝着叶尖汇聚,坠成一滴晶莹,要掉不掉。
桌上摆放着错青瓷香炉、朱漆托盘,一盘风干雉胫,一碟霜柿,一函蓝布裹的画轴。常庆妤仔细检查过,再也没有旁的错漏,十分满意地笑出了声。
一想到自己等下能在旁边最近的位置亲眼见证这一切,常庆妤便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和许姐姐认识的这大半年,经历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从羊毛手衣、到描金之画,再到现在的主持拜师仪,她都像是推开了一扇以前自己从未设想过的门,门后面的世界有波澜壮阔的江水滚滚,也有蜂蝶环绕,莺歌燕舞的山谷花开。每一样新鲜的东西,都让她亢奋、着迷不已。
常庆妤竭力克制着自己上扬的嘴角,走到偏厅去喊人出来。
许栀和早有准备,却还是被常庆妤的思虑周全惊到了片刻,梁影和陆云阔则完全怔在了原地,完全想不明白怎么吃了一餐饭的功夫,正堂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看样子,像是拜师礼。
常庆妤伸手扯了扯许栀和的衣袖,示意她上前落座。
昨日夜里她紧急问了兄长拜师的流程,正经的拜师仪太过于繁琐,三跪九叩,束脩六礼。她简化了流程,只需要许栀和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让两人站着端一杯茶水即可。
许栀和回过头捏了捏常庆妤的小指腹,走到太师椅前坐下。坐定后,她抬眸看向仍处在不可思议之中的两人身上,笑着提醒,“该敬茶了。”
梁影和陆云阔如梦初醒,平时还算稳重早熟的两个人在堂中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一通,最后才在丫鬟的低声提醒中找到了用于敬茶的杯盏和茶水。
她亲手端起茶壶,将碧色的茶水注入秘色的茶盏之中,然后颤巍巍地端着水走到许栀和面前,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栀和是第一次正式收徒弟,梁影也是第一次拜师,大家全然陌生,都只能按照自己曾经的印象一步步推进。
杯盏中的茶水轻轻摇晃,许栀和伸手接过,还没送到唇边,忽然看见梁影扑通一声跪下来。
许栀和顾不得喝茶水,连忙将杯子放在一旁,俯身扶她起来,“拜师就拜师,跪什么。其实早在三月前,我就已经下定决心,现在所作,不过完成仪式——无论今日喝不喝这杯拜师茶,我都拿你们当自家人。”
陆云阔一改自己欢乐的样子,走到了门扉后面偷偷抹眼泪。
梁影没说话,也是眼角微红,许栀和哄完一个,又去哄另一个。
两个人的茶水都喝过后,许栀和从袖中拿出两支她精心挑选的鸡距笔。这种笔和平常用于书写的毛笔略有不同,短锋硬毫,形似鸡爪之距,适合小字书写,同理,也适合描画勾线。
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曾用此笔。
分完笔后,许栀和看着两人说:“我们虽然是师生之宜,但实际上年岁相差不大,有什么事情可与我说……要是觉得师父不好叫出口,跟着庆妤喊许姐姐也可。”
常庆妤本还想着美滋滋混个长辈当当,常家族谱之中,除了堂兄堂姊尚且还没有孕育孩子,常家目前就数她年纪最小。一到逢年过节,不是在叫这个叔父,就是在叫那个兄长。
好不容易以为自己能升升辈分了,没想到还是一场空。
常庆妤咬着下唇看着两个白萝卜,哦不对,姑娘,眼神略带幽怨。
不过也好,一直叫师父师父,会把许姐姐喊老了。
常庆妤纠结了一会儿,又欣然接受,仿佛预备着如何唤人的是她呢。
陆云阔和梁影对“师父”这个称呼垂涎已久,也对“许姐姐”这个亲近的称呼十分喜欢,两人一时间像是钻进沙丁鱼群的鲸,幸福得连脚步都有点飘飘然。
陆云阔喊:“师父。”
看来是选择了传统一点的“师父”,许栀和微微颔首,笑应了一声。
陆云阔歪了歪脑袋,“许姐姐。”
“?”许栀和略诧异,依旧又应了一声。
陆云阔像是从中寻摸到了不足与外人道也的乐趣,开始欢快地在她耳边喊:“师父师父师父,许姐姐许姐姐许姐姐……”
她嗓音还带着稚子的清脆,像百灵鸟一样。
就是喊声有些过于密集了,导致后面很长一段时间,许栀和晚间刚躺下,便是陆云阔仿佛紧箍咒一样的喊声:“师父师父师父,许姐姐许姐姐许姐姐!”
梁影鼻头红润,在谨记着自己身为姐姐,一板一眼地喊:“师父。”
许栀和一一应了,就着天色尚早,又给她们讲了一段上色的技巧。
比起闷热的书斋二楼,常庆妤的屋子仿佛自带制冷,且还宽敞,三人很是珍惜。
等过了申时,许栀和布置了一些她们接下来一段时间需要完成的东西,梁影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询问:“师父是要离开吗?”
许栀和没有否认:“应天府的铺子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我过些日子便启程过去。”
这下子,连最悠哉游哉的常庆妤都低落了起来。
梁影和陆云阔有些惊慌,不过很快又调整了过来。她们都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不应该让师父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