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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早有图谋 “梅公说,明日下雪不用去。……


    许栀和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话一出口,立刻引来旁边两人的视线。


    陈允渡习惯了她会将糕点分给方梨和良吉,闻言只一笑,旁边的良吉却像是听到了召唤,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


    方梨脸庞微红,嗔怪地瞪了她的一眼,“姑娘,就会捉弄我。”


    饭菜上桌,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道敲门声,良吉离门口最近,听到声响,立刻走到门口抽出木闩。


    门外站着一个黑灰色褂袄的小伙子,他站在门口,见人过来开门,将怀中的信件交到了良吉的手中。


    “这几日天色不对看着要落雪,递铺明儿关门,”小伙子简单解释几句,继续说,“是许娘子家吧?这封信是从江州送过来的。你瞧瞧对不对?”


    良吉低头扫了一眼,朝来人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正是,有劳你走这一趟。”


    送信的小伙子摆了摆手,“分内之事,还有两封呢,我还急着送,就先走了。”


    良吉目送他离开,关上门回到正堂,将书信交给了许栀和,“大娘子。”


    许栀和扫了一眼落款,这封信是从江州白鹿洞书院寄过来的,她心中大抵有了数,拆开蜡封后,拿出三张写满了字的纸张。


    前两张是对许栀和的关心,大部分都是说天气转凉,记得加衣,大舅和二舅在家一切都好,他和汤娘子再过段时日也要启程回水阳县了。


    落款是十一月初九,今日十二月初八,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许栀和抬头看了眼陈允渡的脸,仿佛他脸上有地图一样,“二十多天,小舅和小舅母应该已经回家了。”


    她继续低头看第三张纸,第一句张弗庸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问了一句陈允渡的学业如何,然后紧接着说起了另一桩事。


    许县令正在打听他们在京城的住处。


    时隔四五个月,许栀和再一次听到了许县令这个名字,她愣了愣,继续看下去。


    许栀和与陈允渡在汴京安定下来之后,寄信给张弗庸和汤昭云报了平安,至于许府那边,两人都没当一回事。


    张弗庸在信上说,他原没打算告诉许县令她与陈允渡的居所,但许县令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消息,去了水阳县临桥坊骚扰梁伯,但梁伯确实不知道主家一行人的住处,他问不出结果,还打算去梅家老宅。


    张弗庸怕昏懦的许县令真的不管不顾去打扰梅家人,只好一拖再拖。


    他在询问许栀和的意思,并且委婉地表示许县令实在难缠,他可能也要撑不住多久了……总不能真的放任许县令去骚扰梅家人吧?


    许栀和握着信纸的手微微一滞,将信纸递给陈允渡。


    方梨和良吉都眼巴巴地围在旁边,等陈允渡刚一放手,方梨就顺势接过来。


    看清许县令几个大字的时候,方梨低声地“呸”了一声,“晦气。”


    良吉对许府的事情了解不多,乍然看见方梨这样的神色,瞬间往后缩了缩。


    陈允渡视线落在许栀和的身上,见她眉心微凝,目光沉了沉。


    “小舅拖不了多久的,”许栀和的声音轻柔又冷静,“梅家人绝不能被牵扯进来。”


    小舅和她在这一点上是共识的。十一月开始,到了现在,说不定许县令已经知道了两人的住处。


    许栀和担心,许县令知道了位置之后,会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沾在身上。


    她的眉眼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厌倦,不是畏惧,而是无奈。


    “别担心,”陈允渡说,“有我在。”


    许栀和抬头看向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想周旋,我便去帮你。”陈允渡向她保证道,“以后一定会好起来。”


    陈允渡的嗓音平静温和,不慷慨激昂,却带着一种别样的信服力。


    他说的日后,应当就是科举之后的事情。许栀和对陈允渡的学问从不怀疑,他多日的辛苦都被她尽收眼底,但是她担心许县令不懂得知足。


    沉默了一会儿,许栀和说:“那便交给你了……不过你也别太为难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陈允渡变得越发游刃有余,令人不自觉想要相信。


    陈允渡莞尔,“我知道。”


    僵滞的气氛重新变得活络起来,陈允渡盛饭放在许栀和的面前,帮她布着菜。


    方梨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的动作,心底一阵气闷,姑娘和姑爷好不容易熬过初到汴京最难的时日,现在突然蹦出来个许县令,当真和苍蝇一样扰人。


    唯一值得慰藉的是,姑爷对姑娘很好,自己还没吃饭,一门心思地落在姑娘身上。


    还是姑娘的眼光好啊。


    方梨站在门口等两人吃完,将碗筷收拾了。


    许栀和已经缓过神,没了一开始的烦闷,她看着方梨比往日沉闷的神色,走到她身边,将手中的糕点塞入她手中。


    “还在生气呢?”许栀和伸手捏了捏她冰凉的脸,“真来了也碍不着我们的事情,你就别难受啦。”


    方梨望着自家姑娘安抚的笑容,低声道:“我知道。”


    她只是担心姑娘,好不容易远离了,却又被一家子吸血虫扒上。


    “我们在汴京城也有段时日了,”许栀和安抚的看着她,“现在他们过来,人生地不熟的,该担心的,不是我们。”


    口中是甜甜的糕点,耳畔是姑娘的安抚声,方梨心中那根绷得紧紧的弦放松了,只要能陪在姑娘身边还有一口吃食,就没有什么捱不过去的。


    反正许家那一大帮人也不是说走就能出现在汴京城的。


    她专心品尝着糕点,许栀和见她弯了眉眼,笑:“这就对了,可千万别因为未来发生的事情提前焦虑……桃花糕的味道是不是不错?”


    “嗯。”方梨点点头,咽下最后一口后,旁边多了一杯茶水。


    许栀和将茶水递给她,“行了,过几日送丹青和羊毛毡去常府,你跟我一道。对了,你不是说想学吗?我明日开始教你。”


    方梨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立刻点了点头,“姑娘,我一定好好学。”


    “好,等你学会了,以后这些都让你做。”许栀和答应得轻快,“我正好累了。”


    良吉在旁边一知半解,他知道许府是许栀和的娘家,却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许栀和本想和他解释两句,转念一想,今日小舅特意送信过来提醒,良吉应该看得明白她与许家不睦。


    方梨也会忍不住告诉他前因后果。


    许栀和梳洗完毕,走到书案前坐下,陈允渡落后一步进来,看到她纤瘦又挺直的背脊。


    陈允渡抿着唇。


    许栀和正在完善手中的羊毛毡,听到后面响起的脚步声,头也不抬道:“有点冷。”


    陈允渡在炭盆中多添了两块碳,又用铁撬拨弄了一下,直至烧得通红一片。


    做完这些,他在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书上,却有些看不进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读不进去书。陈允渡抿了抿唇,抬眸看向许栀和。


    他的视线很轻,落在她衣袂的兰花上,没能惊动正在埋头做着东西的许栀和。


    许栀和将羊毛毡衣物细节做完。她将银针放在桌面上,伸了个懒腰。


    一抬头,刚好对上陈允渡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也不知道他盯了多久。


    “望什么?”许栀和问。


    “我想问问,”陈允渡在心中酝酿了一番措辞,才继续说,“我想知道栀和对许家的真实看法。”


    说完,他有觉得这样表述似乎不妥,连忙更正:“不是说你之前有欺瞒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怕日后做错了事。”


    “能做错什么事?”许栀和已经很少见到他这么慌张了,她忍不住眯眼笑了笑,唇边的笑意清浅,“你我是夫妻,有什么不能说的?”


    陈允渡得了她这番话,翻涌的思绪渐渐平静。


    他看着许栀和,等她整理好话语。


    对陈允渡,许栀和已经从一开始的希望通过他让自己摆脱许家的束缚,变成真心实意与他携手度过这一生。许栀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彻底心动,或许早在去年“是风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沦陷。


    秋风吹动水榭悬挂的铜铃,当时不止一人心动。


    又或许雪中执伞回眸,他的承诺飘忽又赤诚。


    许栀和无法明确说出自己什么时候对陈允渡有了全部的信任,但现在的她很确信,在陈允渡的面前,没什么是她不能说的。


    “许家,对我算不上好,”许栀和在自己的回忆中翻找了一遍,在许家的日子算不上开心,她简要说了几点,“在遇见你之前,许县令想将我送去给魏县尉当妾。”


    陈允渡望着她,手指微微缩紧。


    张弗庸曾经和他说过,许县令膝下儿女众多,许栀和的生母张小娘早逝,她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


    但是听到许栀和有一种“往事如烟”的平静语气说出来自己当初在许府的境遇,又是一种别样的滋味。


    十八年来,陈允渡自问不算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比如和峨桥县的同窗分别,又比如郑柏景的离开,他都能以一种理性而客观的视角看待这一切。但是这种理智在遇到许栀和之后,变成了齑粉。


    他想象不出来许栀和在许府孤立无援的时候,该怎样做,才能让铁了心要将她当成物件送去结交权贵的许县令回心转意。


    许栀和:“后来,即便没了魏县尉,还有一个太平州的鳏夫富商……不过当时我已经遇到了你。你当时做的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大娘子吕氏以为你平庸无奇,许县令以为你奇货可居,你我顺利成婚后,才摆脱了他们。”


    她说到此处,抬头看向他,“这样一个处处是算计和心眼的家,我有什么可在意的?若是以后他们蹭着你的光而豁达快意,我反而会不好受。陈允渡,我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只是我以前没得选。”


    陈允渡已经听得很明白了。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故意做出一副凶恶的表情,陈允渡看着她像一只炸毛的猫,忍不住弯了嘴角。


    咳,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是他觉得这样的栀和,有些别样的可爱。


    陈允渡的呼吸平稳,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接着一声,铿锵有力。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许栀和水蓝色的衣摆,以及一朵盛开得恣意的兰花,柔和的灯光下,陈允渡的心脏越跳越快。


    为她平静的叙述心疼,为她佯装凶恶心动,甚至在她长久听不到回音抬头望过来的时候,产生一种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窗外的风声呜呜,屋内的灯火噼啪,静谧之中,陈允渡清晰地感受自己为她沦陷。


    为她心动,为她表现出不像他的举动,为她扫平一切阻碍。在以后,也将最好的捧给她。


    正如决心求娶她的时候所说,如果些许身外之物,和他矢志不渝的情谊能让她安心,他愿意将自己一切都交给她。


    许栀和望着陈允渡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平静变得幽如深潭,像是望穿秋水的深情,又像是终于想通了所有的坚定。


    她压低了声音,“怎么啦?我虽然不是大善人,但是我也不是恶人啊。”


    她觉得还是有必要给自己正名一下的。


    “你不用怕我。”


    “没有怕你。”陈允渡看着她一点点染上胭粉色的面庞,低头笑了笑。


    就这样沦陷,又有什么不好呢?


    面前坐着的,是他一见钟情的女孩,是他不计得失,不远数里求娶的意中人。


    是他有且仅有的心上人。


    “既然栀和不认为那是家,日后,便无需顾忌了。”


    片刻后,他嗓音微沉,带上了一抹冷意。


    许栀和偏头看他,见他若有所思,没有好奇地追问他打算怎么做。


    有大宋律法压着,陈允渡应当做不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况且,他做事向来考虑周到。


    灯火下,陈允渡的侧颜清隽,眉眼如画,许栀和望着他的脸,短暂地生起一抹心虚之感。


    当初,选中他,也大半是图他这张清风朗月般的脸。


    许栀和站起身,侧耳听了一会儿窗外的声响。


    好像下雪了。


    她走到陈允渡身边,在他抬眸的瞬间快速贴近。


    陈允渡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冰凉柔顺的长发扫到他的手背,许栀和在心中挣扎了一会儿,在想说还不是不说。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应该再无第三人知道,以后应当也没人会拿这件事做文章吧?


    陈允渡感受自己颈窝传来的呼吸轻不可闻,往后退了退,怕许栀和把自己闷到了。


    如果许栀和此刻注意到陈允渡的动作,一定会驳斥自己只是在想东西。


    她怎么可能真的那么傻,把自己闷晕过去。


    陈允渡的手搭在了许栀和纤细的腰肢上,他的指尖轻轻在水蓝色的腰封上摩挲,半响,忽然低声道:“梅公说,明日下雪不用去。”


    许栀和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半响,轻轻贴近他的胸膛。


    “陈允渡,我……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别生气。”


    陈允渡搂着她,耐心地轻声问:“你说。”


    很难想象栀和会做出什么事情惹他生气。这样一想,他反而有些好奇。


    许栀和埋在他怀中,避免与他发生任何眼神交流,在心中酝酿了半响后,一股脑地说:“当初……当初你我在书斋初遇,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


    她刚说完,立刻感受到自己腰间上的手停了动作。


    果然生气了。


    即便是泥做的菩萨,听到自己满心欢喜的初遇是别人的刻意为之,也会产生一丝不悦吧。


    许栀和在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抓住了他的手,“你别生气呀,虽然……虽然当时我对你还没有那么喜欢,但是……”


    她握在掌心里的手忽然蜷缩了一下。


    许栀和闭了闭眼,快速说:“但是现在,很喜欢你。”


    陈允渡的嗓音很低,低头在她耳边问:“什么?”


    “很喜欢你。”许栀和又重复了一遍,半响,才反应过来不对劲,连忙抬头看他的神色。


    他的面上并无一丝不悦。


    “你诳我?”许栀和松开了握住他的手。


    “没有,”陈允渡的眸子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但他的嗓音无辜极了,“刚刚心跳声太快,我没听清。”


    许栀和低低哼了一声。


    “你刚刚就是想听我说……”


    “说什么?说‘很喜欢你’?”陈允渡很轻地笑了一下,“栀和既然知道我想听什么,不如多说几句?”


    许栀和睁着一双杏眸望他,紧紧闭着嘴巴。


    陈允渡看着她微微偏过头,露出莹润白皙的耳尖,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他含住了她的耳尖。


    许栀和的身体猛地一颤,感受着自己的耳尖上温热的气息。


    耳尖是很敏感的部位,许栀和颤抖着眼睫,能感受到陈允渡伸舌舔了一下。


    “在说正事。”许栀和说得一本正经,竭力维持着自己面上的淡定。


    她不知自己的脸已经红透。


    陈允渡:“我在听。”


    许栀和将自己的耳尖从他唇间拯救出来,认真说:“只有这一件事,再也没有其他的事情瞒你了,你要是生气,我就……我就哄哄你?”


    陈允渡想知道她会怎么哄,但是对上她的眼神,还是循着她的意思询问:“所以,在我遇见你之前,你已经见过我了?”


    许栀和面色微红地点了点头,“对。比你早了很久。”


    “那是不是说明……”陈允渡颇有技巧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栀和早就对我有所图谋?”


    许栀和:“……”


    许栀和想了一下,好像没什么不对。


    她试图为自己的行径辩解,“话也不能这么说……”


    如果他真的心如磐石,那么她使出浑身解数,都是做无用功。


    陈允渡的嗓音喑哑认真,带着一丝虔诚的意味:“栀和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在人群中看到我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你,或许我对你一见钟情的时间,会提前?”


    许栀和做好了被他继续调笑的准备,忽然听他说的这么认真,愣了愣。


    “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你,我都会对你一见钟情。”


    他话音刚落,许栀和猛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双唇。


    陈允渡顺势往后微微仰面,露出一截白净的脖颈,以及硬朗的喉结。


    他想,许栀和应该是喜欢她说情话的,明明一开始就可以捂,但是她还是等他说完再捂。


    许栀和的心跳声如擂鼓,她端详着陈允渡的神色,最终真的确定了——陈允渡是真的一点也不生气。


    她彻底松了一口气,见陈允渡乖乖后仰,应该不会再口出狂言。


    “其实,”许栀和伸手将自己蹭乱的发丝重新捋到身后,“当时选你,也是喜欢……你的脸。”


    她的声音很轻,也不知道陈允渡听清没有。


    “街上那么多人走过,栀和却选择了我,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其他的,我不在意。”陈允渡顺从自己的心意说完,朝素白色窗户纸外面望去,隐约可以看见几片沾上纸的雪点。


    许栀和一时有些沉默,一时又有些茫然。


    陈允渡……陈允渡好像有种恋爱脑的潜质。


    听他说的那段话,许栀和莫名其妙想到了一句话——街上那么多人,她为什么不选择别人只选了他,一定是他足够特别。


    他倒是很会逻辑自洽,不知道在平常的策论中会怎么论述。许栀和漫无边际地想着。


    陈允渡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梅公说,明日下雪不用去。”


    “你刚刚说过了。”许栀和提醒了一句。按照陈允渡的性格,应当不会鱼的记忆,说过了的话转眼就忘吧?


    她刚说完,就发现陈允渡走到她身边,将她横抱了起来。


    许栀和蓦然凌空,瞬间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自然下垂的衣摆交叠摩擦,一步一晃。


    “你……”许栀和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许栀和被人放在床榻上,她抬眸望着面前的陈允渡,伸手拽着他的袖子。


    冰凉的吻落在她的眼睫,她闭上了眼。


    衣袖下,陈允渡伸手握住她的手指,紧紧相扣。


    呼吸声渐渐凌乱,许栀和的眼眸中染上了一层水色,一吻落幕,她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声音颤抖地再次确认:“真的不影响你的学业吧?”


    陈允渡听着她仿佛可以拧出水的嗓音,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记着读书呢?


    陈允渡重新吻上她的唇,双手紧紧将她禁锢,声音喑哑地道:“不影响。”


    早在今日许栀和收到书信心绪不宁的时候,他就已经看不进去任何东西了。


    第62章 哄 “你的体力不够用。”


    许栀和听到了他的话,放下心来,拥紧了陈允渡。


    陈允渡将她的唇瓣吻得嫣红,泛着莹润的水光,在许栀和半是不安半是期待地阖上眼眸时,他忽然凑近许栀和耳垂。


    温热的气息扑落,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许栀和难耐地仰起了脖子。


    柔软白皙的脖颈近在咫尺,纤细脆弱,随着他缭绕在耳畔的低喘声微微起伏。


    陈允渡之前就发现了,自己的喘息声会让许栀和更加动情。


    许栀和半响没能等到他落下的吻,含水的眼眸颤巍巍地看他——这是准备不做了?


    可他的姿势不像啊。


    “栀和打算怎么哄我?”陈允渡伸手揽住了她几乎绵软的腰肢,保持着原先贴近她耳朵的姿势,在她的耳畔低喃。


    许栀和的意识有些混沌。


    什么“哄”他?


    对了,她好像是说过要哄他来着?


    但是为什么要哄他呢?许栀和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


    她的意识正在溃败,浑身颤抖着想要靠得与他更近一些,直到再也分不清彼此。


    陈允渡望着许栀和的情态如烈火灼烧,但他还是忍住了,他声音沙哑地重复了一遍,“说好了要哄我,不会不作数吧?”


    在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之前,陈允渡向来是极其能忍耐和克制的。


    落在许栀和的耳中,却像是一种隐忍不发的委屈。


    许栀和的思绪被完全搅散了,她用自己的仅存的清醒努力分辨着他话中的意思——哄?他想要自己怎么哄?


    她主动将唇贴到了陈允渡的唇上,动作有些急迫。


    够了吗?好像还不够。


    身上人的喘息蓦然变得急促,却又没有其他的动作。


    清浅的茶香和喘息声交织在一起,许栀和一面吻他,一面艰难地将手从两人交叠的衣摆中抽出来,拽着他温热的掌心贴近自己的腰封。


    许栀和握着陈允渡的手解开了自己水蓝色的腰封。


    他的指尖修长,无论是握笔还是做别的时候都很轻松,但在她“强硬”地控制下,陈允渡的手笨拙而青涩。


    光是完成解开腰封这一个步骤,两人的额间都微微出了汗。


    没了腰封的束缚,轻柔的衣衫层层散开。许栀和想象着现在的自己,应该很像是一朵绽开的花。


    不对,她明明是一个被盯上的猎物,猎人用无辜又委屈的嗓音诱惑着她一点点深陷,被蛛网包裹,直至无处可藏。


    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样。许栀和脑海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句话,然后她开始动作起来,伸手去拽陈允渡的衣襟。


    散开的衣裙阻挡了她的动作,越急,越不得章法。


    陈允渡看着专心致志,致力于解开他衣裳,闷哼一声,喉结微微滚动。


    他握住了许栀和的手,学着她的动作解开自己的衣裳,同时更深地吻住她。


    足够了,他想,如果再让栀和做下去,他怕自己无可停止,会忍不住要的更多。


    许栀和感受到了陈允渡的动作,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将控制权交给他。


    他温热的指腹划过她平坦的小腹,许栀和颤了颤,依旧任他动作。


    指尖染上水渍,许栀和腰酸的一塌糊涂。


    难耐有,但舒服也有,许栀和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混沌地想——原来手也能这么舒服。


    可是,许栀和的眼尾潮红,她以后还怎么在书案前直视他的双手?


    陈允渡时刻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微微走神,用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腰,让她躲无可躲。


    “栀和……”陈允渡低叹一声,声音中满是欲念,他咬了一下许栀和的耳朵,似乎在惩罚她这个时候还能分神。


    他帮她延长快感,同时在她耳边低声问:“我再给你做一只毽子吧?”


    许栀和双手挡住自己湿透的眼眸上,听到陈允渡的话,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


    怎么突然想到了做毽子?


    难不成是想起两人刚定情那会儿送的毽子吧?她放在了水阳县临桥坊的宅子中。


    陈允渡看着她莹白的手腕,然后又对上她惺忪的眼,眸如幽潭。


    他只是看着,一句话都没说。


    许栀和在他眼睛中读出了一句话:“你的体力不够用。”


    许栀和:“……”


    她伸手推了一把陈允渡,没推动,有些气恼地说:“你要是嫌我,就松开我。”


    松开是不可能松开的。陈允渡搂着她,吻在她被汗洇湿的额发上,“我怎么敢?”


    顿了顿,他又道:“栀和现在也不舍得我走吧?”


    “你动,别说话。”


    许栀和咬了一口他的锁骨。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直接就这么说出来吧?


    陈允渡低笑一声,抱紧了她,他学习本领一贯很好,无论是在学业上,抑或床上。


    许栀和轻而易举被他送上了极乐。


    今夜的陈允渡耐下性子,动作迟缓,仿佛要将许栀和所有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有时候太久没有动作,许栀和甚至会忍不住睁开眼,猜测他是不是在计算角度与力度。


    ……


    到了后来,许栀和从一开始的嘴硬,变成后续的“你要是心疼我,就松开我”。


    陈允渡的体力很好,可在听到许栀和的这番话后,只能松开她。


    他怎么敢不心疼她?


    是他一开始先表露的“体力不够用”,现在被她抓了空子,反过来成了她求和的武器。


    陈允渡不知道这算不算自作自受。


    ……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许栀和瘫在床上动不了一点。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的,自己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地打颤。


    旁边的陈允渡恰好睁开眼,见许栀和望着架子床的雕花发呆,伸手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


    许栀和的头埋在他的脖颈,伸手勾起一缕头发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轻声问:“外面雪下的大吗?”


    她问完,才发觉自己的问题陈允渡可能解答不了。


    他今日还没出门。


    陈允渡向来不会让许栀和的话掉在地上,他默了默,说:“昨日夜里,雪刚没过脚踝。”


    许栀和“唔”了一声,闭上眼猜测道:“那现在可能有小腿肚高了。”说完,她小小的打了个哈欠,“我再睡一会儿。”


    她身上还带着惺忪的困意,陈允渡的眸中一片清明,伸手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


    窗外的雪还在下。


    良吉起得早,快到到腿肚的雪,想先扫平一层,刚拿了扫把,就看见旁边屋子的方梨出来,朝他比了个“嘘”。


    “姑娘和姑爷还睡着,现在先别打扫,”方梨压低了声音说。


    而且,今天的雪这样好,姑娘起了说不定会想堆雪人……哦不对,姑娘今天可能没力气起来堆雪人。


    良吉闻言,点了点头。


    他走到盖了木盖的水缸前,却发现昨天晚上打的水少了一截,有些纳闷地挠了挠头。


    是昨天夜里天太黑,他没看清自己有没有灌满?


    不过半缸水也够用了,良吉拿了葫芦瓢,打水放在锅里。


    方梨今日准备做面条,她舀了三勺白面放入盆中,又打了两个鸡蛋,添水搅拌均匀。面团和好,她刚抬头,就看见良吉对着水缸若有所思。


    察觉到方梨的视线,良吉抬头看向她,语气一本正经,“方梨,我怀疑这水缸有问题。”


    方梨握着面团的手僵滞了片刻,她了解自己姑娘,手上吃了蜜橘都会要用水清洗干净。昨日夜里她隐约听到了正屋开门的声音,应该是姑爷烧水了。


    她干巴巴地问:“什么问题?”


    良吉一脸认真严肃,“这几个月来,我好几次发现晨起水会矮一截,但是没道理呀!我每次都会提八桶。”


    他灌水又不是看水位的,他是算提了多少桶的。


    方梨神色有些不自在,“你是说这个啊,我昨日洗了一套衣裳。”


    良吉想了想,问:“你是说昨日天黑以后,下着雪,你自己出来烧水洗了一套衣裳?”


    方梨点了点头,“是的。”


    良吉真诚道:“那也不急于一时,昨天晚上洗了都干不了。对了,你衣服搁哪呢?今儿也没太阳。”


    搁在屋里挂着,会结冰吧?


    方梨揉面团的动作越来越慢,见他像个好管闲事的老头一样围在自己喋喋不休,有些想将手上的面团塞入他嘴里。


    “别问了!”方梨大喊一声。


    良吉紧张地看着她,“你不是说要小声点吗?吵到主家和大娘子怎么办?”


    方梨将手中的面团拉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脸“你疯啦”的表情。


    用姑娘的话来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只是“同事”。有些话站在同事的角度,实在说不出口。


    良吉看着平时挺有规划一个人,怎么有时候这么傻不愣登的。


    “你……”方梨深吸一口气,“你自己去找几本避火图看看吧。快二十的人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良吉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梅馥宁的身体不好,不对,就算她身体康健,他也绝不敢产生一丝一毫非分之想。他连忙回到灶台前坐下,“我烧水。”


    方梨的耳边总算消停了,她将面团扯成细丝,码在竹篮里面,只等姑娘和姑爷一起来,就可以下到锅里。


    ……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


    陈允渡已经醒了,靠在床头翻着书,看见许栀和蒙住下巴的脸,笑了笑:“现在起吗?”


    许栀和眨了眨眼睛,“几点了?”


    陈允渡说:“巳时二刻。”


    “那还早……”许栀和的眼中已经没了困意,单纯是因为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陈允渡好像低笑了一声。


    许栀和听到他的笑声,抬头看向了他。


    他的眉眼自然不用说,即便是刚起来,头发也不怎么显得凌乱,唇色有些干白。


    比起夜里的潮湿混乱,现在的陈允渡清正端雅,随性慵懒。


    这不公平,她现在连抬起胳膊都费劲,凭什么他像个没事人一样。


    许栀和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陈允渡挑了挑眉,伸手将她从被窝里扶出来。


    两个人并肩靠在床头。


    陈允渡观察着许栀和,她现在应该是睡够了,只是还不想起。


    他将许栀和露在外面的胳膊重新放回被子里面,又将她的下巴完整的露出来。


    许栀和看见他的手指,脸忽然红了红,她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询问:“在看什么?”


    陈允渡:“《十三经注疏》。”


    许栀和问了一句,便没了下文。


    刚起床,她实在接受不了知识的熏陶。


    陈允渡也猜到了她现在不想看,将其他几本书拿过来。


    这都是常庆妤送来的话本,各种门类应有尽有。陈允渡问:“看哪一本?”


    许栀和的目光扫过,选择了其中还没看完的一本《人鬼情未了》。


    陈允渡一只手捧着《十三经注疏》,另一只手帮许栀和压着页脚,感受到被窝下许栀和用手挠了挠他,便会抬手翻到下一页。


    许栀和一边享受着这样的感觉,一边在心底担心自己是不是太懒了。


    一本书看得很快,尤其只是作为消遣读物的时候。


    看完后,许栀和朝陈允渡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想看了。


    陈允渡将书阖上,起身换上了衣袍。


    他换衣服的期间,许栀和默默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自己的眼睛。


    虽然他身上穿着亵衣,但是她还是有点害羞。


    明明能看的不能看的,她都已经看过了。


    耳畔有轻微的衣料摩擦的声音,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明显,许栀和将头闷在被子里面,只能依旧浅薄的声响来判断他现在穿好了没有。


    现在……现在应该是穿完了外袍,正在整理袖口。


    细小的声音忽然消失,被子被人扒拉开。


    还在脑海中猜测的人忽然凑近,一张清隽的脸猛地放大,许栀和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间——


    这简直就是冲击。


    陈允渡垂眸看着她如果陷在被窝里面的兔子,笑了笑,“我出去打水。”


    是要给她擦脸洗漱的。


    许栀和乖乖地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等脚步声从正屋里面消失,许栀和才做贼心虚般从被窝里折腾了出来。


    一想到终于将埋藏于心的话说了出来,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头坠了地。


    没有了任何隔阂的感觉真好,许栀和轻松地想着,除了事后会有些腰酸。


    但比起当时的乐趣,这点腰酸实在不算什么。


    再者,陈允渡是个服务意识很好的人,自成婚后,他像是无师自通一样,学会了如何在床上取悦自己的心上人。


    他的聪颖让他能在她每一次做出反应时察觉到其中的微妙不同,然后有意无意地控制地力度与方向,在结束后,也会端来热水给她擦洗。


    ……对了,擦洗。


    许栀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第一次问的“外面雪下得大吗?”时,陈允渡说的“昨夜没过脚踝”是他出去烧水那会儿。


    门口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许栀和放开了捂住自己脸上的手,披了外衣从床上下来。


    陈允渡将水放在桌上,见她仿佛很急迫地起身,走到她旁边半蹲下帮她穿鞋。


    他低头的时候,许栀和朝梳妆台前的铜镜看了一眼。


    好像脸也没有很红。


    许栀和放下心来,用牙粉刷了牙,又用兑好的温水漱口。


    门外的方梨听到动静,连忙将面条放入锅中,等锅中再次滚沸,她从罐中舀了一勺凝固成白色块状的猪油放入面汤。


    猪肉落入锅中,化作清油浮在沸腾的汤里。又滚过一回,方梨将一小把切好的葱段撒了进去,将其捞到白瓷碗中盛出来。


    面条的旁边,是她做好的菜码,打了两个鸡蛋搅散后炒成嫩黄状,锅中重新起锅烧油,将剁好的肉沫和菘菜丁加入油酱一道炒熟,最后将鸡蛋碎加入翻炒均匀,便是一道可口的小菜。


    许栀和远远地就闻到了这股香味。


    等方梨端过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眸朝着她笑,“好方梨,你手艺越来越好啦。”


    “随便做的啦,姑娘只是饿了,所以看什么都香。”方梨被夸奖,脸红了红。


    虽然话很谦虚,但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她说完,将托盘带出去了。


    房中只剩下了陈允渡和许栀和两个人。


    许栀和的手在外面这么长的时间早就冷了,她抱着还冒着滚滚热气的碗上汲取热量,等身上有了暖意缓过来,她才动筷。


    方梨拉的面和她搓的羊毛线一样细。


    许栀和一边吃着面,一边想着怎么开始教方梨戳羊毛毡。


    刚开始学,肯定做不了难的。


    许栀和打算先用没染色的羊毛让方梨戳圆球练手。


    心中打定主意,许栀和快速吃完了碗中的面条。等桌面重新被收拾整齐,她将需要用到的东西摆上来。


    许栀和让良吉重新制作了一根带倒勾的银针,让方梨坐在自己身边。


    “像这样,捏住一团毛。”许栀和在她面前示范,“能看明白吗?”


    “姑娘你直接做吧,我看着就行。”方梨点了点头,示意她不必分心管她。


    许栀和操作了一遍,让方梨在旁边自己练习。


    扎出一个球后,许栀和将其放在一旁,对她说,“你自己试着做吧。”


    手在外面放了这么久,早就冷了。许栀和迫切地需要将手掌心放在衣服里暖一暖。


    方梨正在兴头上,见许栀和将毛团交给她,兴奋地接了过来。


    方梨在针线上的天赋也带到了羊毛毡上,她上手的很快,许栀和提醒了几句,方梨便开始渐渐上手,能独立根据许栀和的要求戳出球形或方形的块。


    许栀和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在纸上画了一个兔子,“试试看?”


    方梨:“?”


    她转过头望着许栀和,半响,问:“姑娘,你认真的吗?”


    许栀和点了点头,“你相信自己。”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你可以做出来。”


    方梨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压力,“那我试试。”


    许栀和闷声笑了一会儿,转过头,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


    第三天的时候,雪停了。


    准确来说,是前一日的夜里,雪就已经停了。良吉趁着门口的灯火,将院中的雪扫到了墙根下。


    陈允渡在家中休息了两日,每天都陪许栀和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他前一夜说的时候,许栀和还担心他能不能起来。


    毕竟坚持早起困难重重,而晚睡一两日就会产生惰性。


    陈允渡照例在第三日的卯时起来,他轻手轻脚地下床。


    床上的人轻哼了一声,没醒过来。


    陈允渡换好衣服,现在这个点,方梨和良吉都还没起,他简单洗漱一通,在街上买了一张胡饼。


    走到梅府的时候,饼刚刚吃完。


    他到了书房没多久后,梅丰羽也一脸怨气冲天地到了书房。一见到陈允渡,他立刻嚷着道:“陈允渡!雪都还没化,你急着到书房做什么?”


    陈允渡抬手指了指他的衣领。


    梅丰羽卡顿了一下,将自己歪掉的领子重新收拾整齐。


    刚刚来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大吵一通的准备,现在被陈允渡打了一个岔,他一腔责备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后只能闷声说:“一日不学能怎么样?距离秋闱还有八个月,你急什么?就你的才学,考中进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今日他在自己的房中好梦正酣,准备上朝的梅尧臣听说了陈允渡过来,立刻喊了小厮,将他从美梦中唤醒。


    这番话梅丰羽从前也对陈允渡说过,不过那时候的陈允渡总是一副淡然的神情,然后说着无所谓的话:“但尽人事。”


    梅丰羽自顾自的抱怨了一通,知道陈允渡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也没指望他说话。


    谁知道,向来寡言淡然的陈允渡忽然低声说:“还不够。”


    梅丰羽愣了一下,“什么‘还不够’?”


    他在脑海中琢磨了下,张开双手撑在陈允渡的桌前,“你是说,考中进士还不够?陈允渡,你以前可没这么……”


    陈允渡抬眸望他,眼神深邃。


    他只是在陈述——梅丰羽反应过来。


    “我不是不相信的意思,”梅丰羽坐在他的对面,“你我一道长大,你的学问我从不担心。可是……可是前三甲,哪里是容易的事情?”


    大宋泱泱学子,每次科举,都能从各个州县杀出几匹黑马。


    “陈允渡,”梅丰羽的神情认真,“还是求稳一点吧,要是你……你没达到自己的预期,难免会失望。”


    陈允渡看着他一副比自己还担忧的脸,朝他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梅丰羽望着陈允渡的神色,知道自己这次又像以前一样,劝不住他。


    可是如果仅仅考中进士就知足,他还要多少年,才能成为栀和反抗许县令的底气呢?


    他等不了那么久。


    第63章 梅佐 “啊?你们早就想过吗?”……


    张弗庸说过,许县令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还有自己的岳丈湖州知州吕鼎的出力。


    如果是考中进士,陈允渡可能会被外派去各州历练,这对以前只想用一身所学造福一方百姓的陈允渡来说,和在京为官没什么不同。


    但现在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其中缘由,牵扯到了许栀和,陈允渡不能展开细说。


    梅丰羽盯着他看了半响,见他神情坚定,叹息一声,“好吧。”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歪了歪头道:“既然你要学,我便陪你一起学吧,不然小叔父知道了,肯定要打我。再者说,要是今年能有幸考上,还能少读几年书……”


    他话音刚落,脑壳后面就被人用东西一掷。


    小叔父?不对,现在这个点,他应该已经上朝去了。


    在梅家除了小叔父,刁娘子,谁敢敲他脑袋。


    刁娘子都舍不得敲他。


    梅丰羽怒气冲冲地转过头。


    一道绯红色的便服出现在了视野里,梅丰羽满腔的怨气在看见来人时瞬间消散。


    他将手背在了身后,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将手背在身后,喃喃喊道:“兄长。”


    来人正是梅丰羽的亲哥,梅佐。


    梅佐随手扯了一把竹叶,前两日刚下过雪,叶尖上还有湿润,从衣领落下,凉得梅丰羽打了个哆嗦。


    但没他的心冷。


    梅佐步履轻慢从容,每发出一道声响,都会让梅丰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惶恐不安。


    梅鼎臣有了梅丰羽的时候年岁已高,大部分时候,包括他的启蒙在内,都是梅佐一手操办。


    长兄如父,对他而言便是如此。


    梅佐走到他的身边,一贯冷然的臣子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梅丰羽疼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今天的运气真是背到了极点,先是陈允渡读书他被拉着一道起来,随口一句吐槽又刚好碰到了梅佐。


    他小声地哀求道:“疼疼疼,兄长,我知道错了……而且陈允渡还在呢!”


    梅佐见他满眼泪花,松开了他的耳朵,转头对陈允渡微微颔首,“允渡。”


    陈允渡站起身朝他作揖,“举彦兄长。”


    梅佐,字举彦。


    梅丰羽用指腹揉着自己被揪红的耳朵,眼巴巴地看着两人交谈,陈允渡比他还小一岁呢,凭什么对待他还像对待个孩子,对待陈允渡都用上了同辈礼?这不公平。


    梅佐不在意他觉得公不公平,目光落在院中未落的白雪上,对陈允渡说:“我期满归京述职,这段时日都会住在这儿,你若有什么一知半解的,尽可以来问我。”


    陈允渡应下,“我明白。”


    梅举彦话少,嘱咐了一句,便任他自行读书了。


    和梅尧臣一样,他也打心眼底认为陈允渡的学问不用催促,但自家亲弟弟就很需要人照看了。


    梅丰羽是老来子,在他上面还有两个庶兄,现在在外面做事。从前对他们,梅鼎臣都是严加管教,十六岁上场初试,不管是数九寒冬还是三伏酷暑,一日不可懈怠。但到了小儿子这儿,梅鼎臣大抵是年纪大了,在很多情况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加上娘亲的阻拦,梅佐便是狠下心想管教梅丰羽,也要看着家中双老行事。


    前些年梅夫人去世,他从禹州任上回乡丁忧,期间照拂了一段梅丰羽的学问,后来三年期满,他重回任地,小叔父又到了汴京,梅丰羽没了人管束,活像是从山里跑出来的野猴。


    “你跟我出来。”梅佐偏头,对梅丰羽说。


    梅丰羽求助地看向陈允渡。


    身上的视线太过强烈,陈允渡纵使想要忽视都不能够,他朝着梅丰羽耸了耸肩,示意自己无能为力。


    梅佐可是刚从均州通判的位置上下来,此刻官威正重,他们两个细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


    梅丰羽一脸生无可恋地被拽了出去。檐角的雪化作水滴,刚好滴在了他的脸上,凉意入骨。


    两人走到离书房大概七八十步的地方停下,梅佐一回头,正好看见梅丰羽抬起袖子擦着自己的脸,模样可怜极了。


    梅佐:“……”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哭什么?


    “都快弱冠了,还哭?当自己三岁小孩?”梅佐没有梅鼎臣老来的拳拳爱子之心,对待梅丰羽的行为自然生不起疼惜。


    “没哭,”梅丰羽抬头,眼眶一点没红,“是屋檐滴下来的水。”


    他话音刚落,头顶树叶往下滴了一滴水。梅丰羽兴奋地在脸上抹了一把,“你看,就是这样。”


    梅佐淡淡地看着他。


    梅丰羽的心情忽然变得还不错,他凑到了梅佐的身旁,嬉皮笑脸地说:“兄长,你说话越来越毒了,除了我,谁还受得了你?”


    梅佐面不改色:“除了你,也鲜少能有人会惹我生气。”


    梅丰羽吐了吐舌头。就自家兄长这个脾气,哪天舔了舔嘴唇把自己毒死了他都不意外。


    梅佐没看见梅丰羽的小动作,抑或是看见了,但是懒得搭理,他朝着书房看了一眼,随口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梅丰羽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说。


    陈允渡想考前三甲,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要是现在告诉了兄长,那不就等于小叔父、父亲都知道了。


    这样会不会无形当中增加陈允渡的压力?


    他正在踟蹰,面前的梅佐重复了一遍,“照实说。”


    梅丰羽的担忧立刻烟消云散,如实对自己的兄长说:“陈允渡说自己想考前三甲。”


    他赶忙补充道:“兄长……”你可别觉得他这是在异想天开,他这么多年苦读,你我都看在眼里。


    梅佐“嗯”了一声,微微勾了勾嘴角。


    梅丰羽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他看着自家兄长的神情,品出了一丝“他终于想明白了”的欣慰。


    梅佐看着梅丰羽冒着傻气的脑袋,轻声说:“我和小叔父从前说过这件事,都觉得允渡是可塑之才,只不过他一直考中即可,并无远求……他这般想,我们又不好逼着他学。”


    梅丰羽张了张嘴巴,“啊?你们早就想过吗?”


    梅佐瞥他一眼。


    “你们应该没想过我吧?”梅丰羽警惕地看着他,“我丑话说在前面,我可不是读书那块料,你们指望谁都别指望我,指望我也没用!”


    梅佐刚上扬的嘴角瞬间放平,面如冰霜地看着旁边“视死如归”般的梅丰羽。


    他真不想发火,只是梅丰羽着实欠打。


    ……


    闷了三日,难得放晴。


    许栀和坐在镜前,伸手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方梨来回经过好几趟,将枕头和衣裳拿出去晒,经过第三回的时候,许栀和在坐在梳妆台前,她忍不住说:“姑娘,你是不是想洗头发了?”


    许栀和点了点头,“但是我担心干不了。”


    方梨看着她的神色,心底已经清楚了她真实的想法:“那就不洗呗。”


    许栀和挣扎了一下,很小声地说:“想洗。”


    方梨笑了笑:“那我去烧水。”


    等水烧开,方梨去拿皂角和桂花膏。


    冬日干燥寒冷,许栀和的发梢已经开始分叉。她坐在外面,用剪刀将自己的发梢剪短一截。


    方梨一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将东西放在旁边的水缸盖子上,试探地问:“姑娘要不要用些香油润润头发?”


    许栀和抗拒地摇头,“不用。”


    她怕油。


    方梨问了一句,见她没同意,就作罢了。


    反正这半年许栀和吃好睡好,头发也长长了一截,剪去发尾一小段不碍事。


    头发先用清水润过一遍,搓上皂角和柏叶,然后再用流动的温水冲洗干净。


    天气太冷,否则许栀和还能多洗两遍。


    洗完后,许栀和用布巾将自己的头发包住仿佛擦干,方梨将水倒掉,端了小凳坐在她旁边见她把手心搓的快冒烟。


    她憋着笑:“姑娘再快些,小心结冰。”


    许栀和一边搓着头发,一边抬眼望她,“你兔子戳出来了吗?”


    方梨:“……”


    羊毛毡真是奇怪,球和方形都不算难弄,但要戳成一个特定的形状却比想象中难得多。方梨想起许栀和戳的各种颜色组合成的小人偶,只感觉前方一眼望不到头。


    她认命地站起身准备去拿。


    许栀和拦住了她,“算了,回来再弄吧。等我头发快干,咱们一道去一趟常府。”


    前两日下雪出不了门,画完的五张画和一个羊毛毡都找不出时间送。


    方梨点了点头,从许栀和的手中接过了干毛巾,包裹住她湿润的头发一遍遍仿佛擦拭。


    许栀和乐得自在,放松地靠在椅子上。


    “还是方梨对我最好,”许栀和小声说,然后想起了另一桩事,“旁边猪肉铺的何娘子是不是最近经常过来?”


    这两日她偷懒图省事躲在房中不肯出门,好几次听到门口有响声。


    听许栀和提起何娘子,方梨脸上忽然浮现一抹“愁绪”。


    “姑娘你可别说了,”方梨头疼地扶着脑门,“上次良吉去开门,何娘子还指名道姓要我过去。”


    许栀和只知道这段时日何娘子常来,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过来,不过想来想去大概也是想着和陈允渡讨个近乎之类。


    “怎么说?”许栀和起了点兴趣,眯眼瞧着方梨。


    方梨轻柔的动作猛地加重,她本不想说,但是心中有话不吐不快。


    这可是姑娘主动问的,可不是她自己主动要说的。她在心中安慰自己。


    方梨犹豫半响,对许栀和说:“姑娘,你先答应我,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我答应我答应,”许栀和点点头,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好奇心,抬眸看着她,“你快说吧。”


    她怕擦头发这个动作分了方梨的心,连忙伸手拿过布巾,一脸求知若渴地看着方梨。


    方梨看着自家姑娘这副样子,噎了半响,才开口说:“何娘子的儿子今年二十多了,她问我有没有许配人家。”


    许栀和:“啊?她是想……”


    “对啊,她还说她在门口遇见我和良吉好几次,见我俩举止并不亲密,所以才私下一直找我,”方梨咬牙道,“可是就算我和良吉成不了,也不一定就想喜欢何娘子的儿子啊!”


    许栀和听懂了。


    “你见过吗?”


    “没见过,何娘子说像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过耳畔有一个胎记。”方梨摇了摇头。


    许栀和听着方梨气闷的声音,很是理解她的无奈。


    方梨和何娘子那个儿子一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有感情?


    “就算那郎君长得貌比潘安,我也不会喜欢,现在跟在姑娘身边有什么不好?”方梨这么多年跟在许栀和的身后,性子也像极了她,“要是姑娘当初有得选,也不会走这条路吧?姑娘赌对了才有这个结果,要是姑爷非良人,我都不敢想。”


    许栀和笑吟吟地望着她。


    “继续说。”


    “而且,跟在姑娘身边顿顿有肉吃,也能做得上新衣裳,”方梨的脸红了红,“等姑爷以后中了功名,我就是姑娘近身的大姑娘,那排场,可不比猪肉匠媳妇有排面多了?”


    当丫鬟也有当丫鬟的道。说不定以后,她伺候着姑娘,膝下还有小丫鬟来巴结、伺候她呢!


    她图那猪肉匠什么?是姑娘身边待得不够舒坦,想给自己制造点难关呢?倒不如轻轻松松地陪在姑娘身边,日后就算自己想成家生子,也能让许栀和掌眼挑选……那可比她自己找的有前途多了。


    许栀和被她的话逗笑了。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拍,“你呀。”


    方梨看见许栀和满眼的笑意,知道姑娘一定是明白她的,顿时跟着一起笑。


    “怎么啦?我说的不对吗?”方梨伸手去挠许栀和的腰,“就算是说的不对,也是姑娘当初教错了。”


    许栀和确实是这么想的。


    离开许家后,如果陈允渡不是良人,两人便去府衙和离,然后她继续过着小本买卖、衣食无忧的日子。


    但现在她和陈允渡已经互通心意,知道彼此的重要性,那么和他在一起携手并肩,也没什么不好。


    许栀和将布巾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伸手将自己的长发散开,“那你现在和何娘子说清楚了这件事吗?”


    方梨点了点头:“自然说了,她刚说她儿子,我就猜到了用意,我说了一回,她还不死心,后面还在说她儿子如何如何好……不知道这回她会不会死心。”


    她说的有些迟疑。


    何娘子太难缠了。真是奇怪,儿子娶不着媳妇,却让当娘亲的当说客。


    “姑娘,”方梨一脸土色地说,“要不我还是说自己在老家已经说了亲吧?”


    许栀和摇了摇头,“没关系,下次她再来,我帮你说回去。说亲这件事事关你的名节,日后你若是在汴京城遇到了心仪之人,难免不会被何娘子拿来说嘴。”


    方梨顺着许栀和的话一想,顿时有些庆幸自己还好没说。


    谎称自己在老家有门亲事固然能直接挡掉不少桃花,但以后真遇到了意中人难保不会被拒掉的人沾着不放。


    她嘴硬说:“哎呀,姑娘你说什么呢!什么心仪之人,我才没有。”


    许栀和望着她笑。


    “真的没有,”方梨想了想未来几两银子的月钱,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姑娘对她又好,是打小的情谊,以后不论发生啥都会护着她,当真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放弃这样的生活去和另外一个人共同生活,“我要一辈子陪在姑娘身边。”


    “也好,”许栀和点了点头,“只要你过得舒服就好。你要是想跟在我身边,我一定对你好,若是有朝一日你遇到了喜欢的人,我便给你准备厚厚的嫁妆,若是受了委屈,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讨回公道。你觉着这样如何?”


    方梨“嗯”了一声。


    头发在风中吹得半干,摸上去还有丝丝缕缕的凉意。


    许栀和将头发用一根发簪挽起来,她本想试着在外面裹上一层布,围成现在常见的包髻,但布拿到手里半响,她还是放下了。


    倒不是说包髻不好,包髻简单整洁,将发丝束到一起利落清爽,只是她还不习惯。


    为了遮风,她披了一件宽大的斗篷。


    两人走到常府的时候,刚刚过了午时,站在门口等小厮通报过后,常庆妤的贴身丫鬟前来迎他们进去。


    花圃中冬日的花谢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墙边的一簇簇红梅蓄了花苞,映在白色的墙壁上,像是工笔画。


    丫鬟知道自家姑娘和许栀和的关系好,见她多看了两眼,主动说,“常家的后园里面种了不少腊梅,等开花了,一定给许娘子下帖子。”


    腊梅树下饮茶赏花,雪中人,雪中景。


    光是想想,就别有一番趣味。


    常家的园圃都是匠人精心设计过的,论精美,在汴京城也排得上名号,许栀和笑着应下,“如果不麻烦的话。”


    “不麻烦不麻烦,”丫鬟笑着说,“姑娘要是知道许娘子愿意来,一定欢喜极了。”


    说笑期间,两人走到了常庆妤的院子门口。


    常庆妤卧在被窝不愿意动弹,听到底下人来报许娘子来了,才急忙召了丫鬟伺候梳洗。


    丫鬟的手刚放下,常庆妤便迫不及待地跑出门,看见雪中青莲紫裙的许栀和时,眼睛亮了亮,大喊道:“许姐姐。”


    许栀和应了一声,看她鬓边斜斜的簪子,知道她八成又是还没等丫鬟将发簪完全插进去,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挣扎期间,发簪倾斜。


    许栀和的身量刚好比她高一些,她伸手将斜了的金丝坠玉簪取下,重新帮她整理了发髻。


    常庆妤察觉到许栀和的动作,脸红了红。


    “好啦,”许栀和调整好位置,对她说,“可以了。”


    身后传出一小片低低的笑声,是丫鬟小厮的笑。常庆妤佯装没听见,伸手揽住许栀和的胳膊,“许姐姐,咱们快进去。”


    坐下后,常庆妤一边倒茶,一边欲盖弥彰地解释,“许姐姐,我平时不会起的这么晚的。今日……今日是个例外。”


    她说完,想起上次见到许栀和,自己好像也没起。


    常庆妤补充道:“上次也是个意外。”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说的话毫无信服力。


    要是让兄长常稷轩知道了,一定会笑话她装都装不周全。


    “没事啊,”许栀和看着她一本正经解释的样子,笑着说,“我平时也起得晚……”


    但是从来没有过了午时之后才起。她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下半句。


    “真的吗?”常庆妤惊喜地问,“我娘还说我太懒了,真应该让娘也来听听。”


    许栀和的手蜷缩了下,怕常大娘子以为自己在鼓励常庆妤晚起,补救道:“但也不能太晚了,我瞧着巳时初就不错。庆妤现在管着手下的五家布坊,巳时初起,更衣用过饭后还能巡一趟铺子,回来用午饭……庆妤要不要试试隔着两三日走一趟?”


    常庆妤有些为难。


    她犹豫了一会儿,望着许栀和,“许姐姐愿意陪我吗?”


    许栀和脸上的笑容短暂地僵滞了一瞬间。


    “许姐姐也算铺子的半个东家,”常庆妤试图寻找到一丝可行性,“难道姐姐就不好奇现在的进度了吗?”


    许栀和避开了她可怜巴巴的眼神,没有被她乖巧的样子迷惑。


    她清了清嗓子说:“当时说好了,交给你负责,我不会过问……现在我要是去了,岂非出尔反尔。”


    常庆妤思考了一下,苦大仇深地点了点头,“许姐姐,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和哥哥一样,都希望我能早一点独当一面。”


    常稷轩也经常在她耳边耳提面命,虽然常家富庶,人惯用老,但是名下的庄子铺子都需要经常巡视,免得让人钻了空子,寻到可趁之机坏事。


    她的眸子迸出一道亮光,语气认真道:“我不会让你和哥哥失望的。”


    许栀和:“嗯。好。”


    她有些心虚。


    她早上是真的起不来。


    许栀和转移了话题,示意方梨将小包裹放下来,“虽然我不陪你看铺子,但也会送来画幅和羊毛毡……你瞧瞧看?”


    常庆妤的注意力从自己日后每隔几日就要早起一天的烦恼中挣脱,顺着许栀和的话从包袱里面看去。


    五幅画都被卷了起来,看不清里面的内容,但羊毛毡却清晰得很。


    常庆妤的眼神黏在了羊毛毡上,半响,才伸手颤巍巍地去拿。


    触感轻软,又不像寻常的丝绸按压即陷落,上面各色整齐排布,常庆妤端详了片刻,语气惊喜道:“这是山茶花?”


    许栀和朝她点了点头,“你觉得如何?”


    常庆妤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她将手上的羊毛毡倒来倒去,试图看清其构造。


    但羊毛毡严丝合缝,她连一个线头都没找着。


    “许姐姐,”常庆妤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中的羊毛毡,“这个卖给我吧?”


    第64章 来信 “不给姑爷看看怎么行?”……


    许栀和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瞬间愣在了原地。


    常庆妤以为许栀和不信,连忙说:“ 许姐姐,我是真心喜欢的。这个我虽然没见过,但姐姐忙活了一个多月,肯定很费时间和精力……”


    她见过的珍宝珍玩无尽数,其中不乏价值千金者,她微微犹豫,对许栀和说:“五百两,姐姐觉得如何?”


    许栀和诧异道:“倒也不用这么许多。”


    细节部分虽然损耗心神,却还不至于如此昂贵。


    “可是我喜欢这个,我喜欢的东西,怎么贵价都不为过。”常庆妤认真说。


    对于常庆妤来说,这些年过来光是常稷轩做过的“千金博她一笑”的事情就不在少数。她虽然才刚及笄不久,身家已经超过汴京城中七八成人了。


    “而且不过有句话吗?物以稀为贵,现在只有许姐姐能做出来,看姐姐的速度,一个月说不定都做不到一两个,我可不就要趁现在见得早,将其收入囊中。”


    常稷轩几次在她耳边念叨,陈允渡日后是要封卿拜相的,日后许栀和会不会继续做都说不准。


    许栀和见她真的喜欢,笑了笑,“那便送你了。”


    “不,不行,”常庆妤摇了摇头,“这是许姐姐的一番心血……那便三百两吧,我再给许姐姐介绍几桩好生意?”


    常庆妤压低了声音凑到许栀和的身边,“高太傅的孙女高孟玹喜欢《大唐贞观遗事》,礼部尚书的二姑娘喜欢《楼兰观》……”


    许栀和愣了片刻。


    这算是量身定制了吧?


    常庆妤说完几个平日有来往的,意犹未尽,“许姐姐,等之后我再去托人打听。”


    许栀和:“够了够了。先做完这几个。”


    常庆妤笑:“好呀,等许姐姐做完了,我再打听后面的。”


    常庆妤爱不释手地看着面前的小人偶,喊身边的丫鬟去取现银。


    常庆妤打算过两日就请工匠上门,打造一个琉璃罩子,防止灰尘落在上面。


    西域拜城自汉唐之后盛行琉璃制饰,汴京城也有不少富贵人家喜欢摆上琉璃瓶。


    去取钱的丫鬟还没回来,常庆妤想好之后,转头看向旁边的五幅画。


    一一拆开平铺在桌面上后,许栀和说:“其中三幅山茶花,两幅书生。”


    常庆妤顺着她的介绍看过去,被画面的精细惊到片刻。她书房中拜访的画卷,大部分都寥寥几笔,写意豁达。像这般精细、将五指都勾勒出来并上色的画作,很少见。


    五幅画作姿势各异,但都能一眼辩认出人物,点上的淡淡金箔在阳光下浮动着细碎的金光。


    常庆妤想起这段时间背的诗文,脱口而出:“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毫不夸张的说,常庆妤简直想将这些都留在家中自己欣赏。


    但是如果直接说出来,会被许姐姐当成小孩子吧?常庆妤抿着唇,佯装自己也没那么喜欢。


    大不了……大不了等画作到了铺子里面,她再自己买下来。


    许栀和说:“这五幅画寄放在常家的铺子,卖出去后我们分红。”


    “好,”常庆妤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待会儿便让人拟了合约送过来。也为二八分如何?不过是许姐姐八,我二,可以吗?”


    许栀和颔首:“好。”


    两人商量了个大概后,丫鬟将三百两银带了过来。


    三百两银子太多,她拿了三十两金子。


    方梨得到许栀和的示意,上前接过,揣在了荷包中,还久久回不过神。


    这可是金子呀!


    常庆妤将钱给了出去,整个人都安心了起来,她将羊毛毡放在一旁,在自己的话本中翻翻找找。


    《大唐贞观遗事》听高孟玹说过后她也买了回来,倒是并没有什么很深刻的感觉,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楼兰观》则是商旅往来西夏的见闻所写,书中大漠孤烟,皓月长空,全是汴京城山水画廊中见不到的景象。


    常庆妤没出过汴京城,连大漠孤烟都想象不出来。


    许栀和接过她递过来的两本书,正准备翻看,常庆妤望着她的动作,忽然产生了好奇,“许姐姐,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嗯……”许栀和想了想,“白墙灰瓦,水渠穿城而过,河堤边垂柳依依,偶尔有牵着黄牛的农人经过湖堤坝,在朦胧的雾霭之中,如一幅画卷。”


    在树枝冒芽,花苞初绽的时候,穿梭其中,脚下泥土芬芳的扑入鼻尖。空气是湿润的,带着冷冽的青竹气息,在雨后,这种感觉变得异常明显。


    常庆妤循着她的话语展开了想象,憧憬的同时,不免又生了一分低落的愁绪。


    大宋何其广阔,她却不能得见。


    “要是《楼兰观》的白杨树和绿洲也能画出来就好了,”常庆妤往椅子后面坐了坐,双腿悬空来回晃荡,“一定很多人喜欢。”


    许栀和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试试。”


    她从前是见过的,不过随着年岁越发久远,脑海中夏秋之际辽阔的草场、成群的马羊渐渐模糊。依稀能记得大漠一望无垠,夕阳落在犹如项链的弯曲长河中,闪动的粼粼波光。


    常庆妤在旁边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许姐姐,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许栀和笑了笑:“也只能凭着印……想象画了。”


    到了快日暮的时候,许栀和与方梨启程回去。


    良吉坐在院里的棚子下面搓着羊毛线,听到门口响动,他立刻将手中的线团放在了一旁,在自己的下摆上擦了擦手,走到了许栀和身边,“大娘子,递铺又有人送信过来了。”


    张弗庸的信前几日刚拿到手,这么短时间,应当不会是他。


    寄信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许栀和面不改色,她让方梨将门关上,走到了屋子里面。


    拆开最外层的封蜡之后,许栀和掏出了里面的信纸,两张,许县令骂了她一页半。


    不过也许是许府近些日子不安生,他骂来骂去就老三样,说她忤逆不孝,成婚之后便像是从这世上死了一样杳无音讯,当真是白生养了这么个女儿。


    方梨在她身后凑近瞧,看到那一行行文字,面色变得铁青。


    她真想将信纸抢过来,对姑娘大喊一声:“别看了!”


    许栀和的内心毫无波动。


    一旦知道了从此之后无需什么交集,许栀和对许县令自顾自的跳脚行径毫无感觉,甚至有些想笑。


    他除了会气到自己,其他什么也不是。


    后面还简要提了一句应天府的铺子,大抵是那掌柜在应天府混不下去,收拾了东西回老家。


    许县令痛斥了几句掌柜不做人事,后面又隐晦问铺子收成……许栀和一打眼,就猜到了许县令八成是想将铺子要回去。


    怎么,他现在很拮据?


    ……


    正如许栀和猜测的那样,许县令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


    三丫头许栀和出嫁之后,府上并没有什么变化。


    至少对于许县令而言,除了吕氏比之前更针对他宠爱的姚小娘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开始,许县令还以为是许玉颜嫁的人不如意心里窝着火,于是揽着姚小娘都是能避则避。后来吕氏越发不知道收敛,明目张胆地派人给念琴下绊子——


    吕素英在众人睽睽之下说姚念琴曾经在楚馆待过,比寻常良妾都不如,终究上不得台面。


    当时府衙官眷到了许府,吕氏话一出口,姚念琴当即白了脸色,哭着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哭得梨花带雨,许县令赶过去的时候,她声嘶力竭道:“我当年虽然在曲楼待过,但身子清白,与老爷又是两情相悦,如何就要又大娘子这般数落……”


    她压抑着哭声,“我好歹是你以良妾之礼迎回门的,她这样说,日后还要我怎么有脸面出去见人?”


    姚念琴这么一哭,许县令哪里还能忍得住?


    许县令当即怒气冲冲地走到了吕氏的院子里,遣散了今日的宴席。


    峨桥县衙署的贵眷们面面相觑,又见许县令面色实在阴沉,纷纷拱手起身告辞。


    等众人散去,吕氏犹如看小丑一样看着许县令,默了半响,沉声道:“官人就没想过这般作态,同僚心底会怎么看待官人?”


    “我管他们如何看待?”许县令满脑子都是姚念琴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还剩什么理智可言,“她到底是我娶回来的良人,现在还为我许家生了儿子,日后是要上家谱的!你这般作践她,哪里像个当家的娘子?”


    吕氏端起茶杯,刚准备喝水,便被许县令一巴掌挥到了地上。


    茶杯“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许县令怒斥:“别喝了,还喝什么喝?!”


    “官人这是在为姚氏讨回公道?”吕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过目光越来越冷,“不过就算官人来了,她是你一百两买回来的戏子,是许家的奴婢,我是许家的主母,惩治一个奴婢还需要与人说?”


    “再者说,她甘愿为你妾,怎么就是我作践她了?”吕氏笑了一下,“路不是她自己选的吗?”


    许县令眼皮子一跳:“我从未拿她当过妾室。”


    “那可惜了,在我眼里,世人眼里,她就是妾——”


    许县令猛然一抬手。


    吕氏毫无惧色地面朝他,“怎么?官人要打我吗?”


    许县令的手悬在了半空。


    “你敢打吗?”吕氏笑了笑,“就算我父亲湖州知州任满致仕还乡,我吕家又不是没人了……而且没了我父亲,你这官位还能坐多久,你自己心底明白吗?”


    许县令缓缓将手放下。


    “你从前那般算计三丫头,她和你早就离了心,至于五哥儿,找了书院也念不进去书,成不了大器。”吕氏一点一点将局势剖白给他听,“虽然邓郎非良人,但只要她嫡亲的兄长和姐姐坐得稳,日后总还有别的路子可以走。”


    许县令打了个激灵。


    吕素英虽然字字句句都在说许玉颜,但又何尝不是在点他?


    许应樟在书院里面易怒易暴,好几次和同窗发生争执,连带着夫子都上门说“令郎大才,小小书院容不下这尊大佛”,当时身边还有同僚在场,他听说后恨不能钻到地底。


    舒姐儿就更别说了,她的婚事还是他靠着自己的两处宅子私产求来的,日后莫想着帮衬提携。


    如今家中长成了的孩子,除了科举有望的许大郎、以及嫁给明州通判嫡次子的二姑娘许宜锦,竟是再没旁的指望。


    吕氏见他终于想通,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对身旁的孙妈妈道:“重新泡茶。”


    孙妈妈的神色复杂,明明大娘子终于能护得住自己了,但她还是觉得心疼。


    吕氏是她看着长成的姑娘,她眉眼间的愁丝,瞒得住别人,瞒不过她。


    她“哎”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屋内。


    被这么一打岔,许县令的气势已经落了下来。


    他说:“你也莫说我,当年撺掇三丫头给人当妾,也没少得了你的手笔,而且这些年如何待她的,你我心知肚明。”


    他们两个谁也别笑谁。


    吕氏点了点头,想起三丫头成婚时候特意凑近她的身边,神色平静道:“我自然不指望什么。”


    许县令哼了一声,再坐下去也讨不了好,于是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压抑的屋子。


    还没走到门口,吕氏忽然喊停了他,“官人知不知道邓良玉的为人?”


    许县令转过身看着她,“好端端地,提他做什么?”


    这厮惯会伪装,连他都敢欺瞒,断了一门他本该精挑细选的好儿女亲事。许县令气不过,曾让屠忠带人在巷口堵他,将人打了一顿。


    那一顿还不解气,许县令正酝酿着伤快好的时候再让人去揍一顿。没成想第二天许玉颜就跑回来了跪在他面前哭,求他作主。


    许县令亲手下的令将人暴捶了一顿,听到许玉颜的话,脸上青筋跳了跳,“那厮在外面滥赌成性,被人揍了也很正常。”


    现在乍然听到吕氏提到邓良玉,许县令脸上挂上了一抹讥讽地笑:“那不是你千挑万选出的好女婿吗?怎的了?要怪,也只能怪你当初不够谨慎仔细。”


    “官人也别在这儿拿话刺我。”吕氏看着许县令不似作伪的怒容,心底忽然平衡了不少……总算,许中祎也不知道姚氏当初做过的事。


    要是自己成婚多年的丈夫为了自己庶女的婚事眼睁睁地把嫡女往火坑里面推,她才更为心寒。


    她挽起一抹轻飘松快地笑意,“官人还不知道吧?那邓良玉我派人查过好几次底细,却无功而返,后来我才晓得,原来是手底下的人出了岔子……她倒是好计谋,知道在外面怎么收买都起不了作用,于是将目光放在了我身边。”


    吕氏将那两个背叛了自己下人打了五十杖,发卖给了牙婆,让他们只能做着最低等的活计。


    “若不是官人你宠着她,哪个下人敢背刺府上的主母?”吕氏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狠厉。


    即便许中祎不知道姚念琴的计划,但是他也亲手为她送上了刀。吕氏一想到自己傻乎乎的四姑娘,便只觉心如刀绞。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但凡当时有一个人察觉了不对,她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然后再拜托自己的父亲兄弟出出力,就算捞不着和长女一样的亲事,混个黄池县的县令嫡子也是绰绰有余!


    许县令脸色一白:“你休要胡说!念琴最是娇弱,哪里懂这许多算计?分明是自己看管约束不力,教人钻了空子。”


    “官人可敢自己去查?”吕氏望着他,“现在混淆视听的东西都被我惩治了,以官人如今的能耐,查到真相应该不费事。”


    查不到是一回事,不愿意查是一回事。


    许县令还想反驳几句,但对上吕氏的眼睛,嘴唇微微翕动,最后还是闭上了。


    吕氏说:“姚氏从前能在我的身边收买人心,官人可敢保证身边之人一定忠实可靠,没有帮着她欺瞒于你?”


    “念琴,念琴不会。”许县令说完,抬脚跨过了门槛。


    吕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发出了第一声低笑,最后笑声越来越大,听不出来半分喜悦,只有浓浓的空洞。


    心底的空洞已经没办法弥补了,她身上的伤口成疤,再也消弭不了,她便只能让造成这一切的人付出自己应有的代价。


    孙妈妈端着新泡好的茶叶过来,放在了吕氏的面前,见她笑着笑着用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唇,连忙跑到她身边,“大娘子。”


    她低叹了一声,“大娘子,这又是何苦呢?”


    即便说到了这个地步,许县令依旧没有说要查一查姚念琴背后动作的意思。


    “我和他毕竟夫妻二十载,”吕氏说,“我了解他,他最看重自己的利益。”


    许玉颜嫁给谁不重要,但是如果动到了他的利益,他比谁都更上心。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他会忍不住去查的。”吕氏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而我要做的,就是等着她姚氏身败名裂,自食恶果的那一天。”


    许县令被吕氏的一番话弄乱了心弦。


    平心而论,许县令并不想去怀疑自己的枕边人,但事关儿女,吕氏比谁都更疯。


    真的是姚念琴做的吗?


    除了这件事,念琴有没有别的事情欺瞒他?


    心底的疑窦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许县令坐在灯火下,眸色沉沉。


    沐浴完毕的姚念琴穿着桃粉色的亵衣进来,看见许县令独自坐着,身旁也没人伺候,一边走到梳妆镜前擦拭着头发,一边问“老爷,屠忠呢?”


    许县令看着她曼妙的背影和披散的乌发,发梢还滴着水。


    这样寒冷的天气,府上只有姚念琴会日日沐浴洗漱。


    他从前没觉得什么不好,可现在看来,是不是有点太频繁了?


    许县令刚想完,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草木皆兵。这是念琴从前就有的习惯,又不是这一两日了。


    他走到姚念琴的身后,“大娘子说……”


    姚念琴梳头的手一顿,立刻抬头看她,“老爷不信我?”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许县令看着她的眼睛,心又软了,“没什么……只是最近没什么钱了。”


    他名下的铺子不算多,给了许兰舒两间,又给了许栀和两间田产外加一间铺子,进帐大打折扣。


    姚小娘显然也感受到了,从前许县令出手还算阔绰,时不时还会带着簪子首饰回来,现在都只是一个人过来。


    她眼珠子转了转,对着许县令露出了一个笑:“老爷还不知道吧?前些日子应天府的掌柜过来,说三姑娘在外面赚了好大一笔钱……只不过她生意做大了,瞧不上一直跟着的老人了。”


    许县令没说话。


    “老爷,”姚小娘压低了声音,“三丫头和你并不亲近,地段那样好的铺子,给了她也是浪费,倒不如留在身边贴补家用。”


    “话虽如此,但是铺子我已经给出去了……”许县令仍在犹豫。


    “给出去了就不能要回来吗?您可是她的爹爹,你说东,她敢说个西字?”姚小娘说,“而且这都快半年了,她可曾写过一个字回来,去了汴京忘了本,这样的白眼狼,老爷你有什么可顾忌的?”


    许县令看着她唇边的笑容,陷入了沉思。


    ……


    许栀和看完了许县令的两张纸,没什么情感波动,让方梨拿去丢在火炉里面烧掉。


    现在许县令还在任期,无事不可进京,看着张牙舞爪,但是对她现在构不成威胁。


    方梨拿着两张不说人话的纸,走到了碳炉边,犹豫了下,没将其丢进去。


    这样好的东西,不给姑爷看看怎么行?


    正好叫姑爷看看姑娘从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也好叫姑爷日后显贵了切莫轻拿轻放。


    方梨打定主意,将信放在了袖子里面。


    许栀和看完许县令“无能狂怒”的信纸后,起身走到柜子前。


    她将应天府铺子的地契认真看了两遍,和掌柜、伙计扯皮的时候,她就特意让应天府尹改了地契的名号。


    现在铺子的主人,是她。


    就算许县令垂涎,也从她手里夺不走。


    许栀和检查了一遍无误后,将其重新放回去。


    还是握在手里的东西最踏实。


    许栀和弯了弯嘴角。


    她转过身坐到桌案前坐下,方梨正好从火炉边回来,见许栀和拿起了墨锭,立刻在旁边用小银匙添着水。


    这个动作方梨做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动作熟稔。


    她的心砰砰直跳,这还是她少有的、没有听从许栀和的吩咐行事。


    第65章 楼兰观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许栀和低头看着书,偶尔用笔在白纸上勾勾写写,将一些语调抄下来。


    墨水已经足够了,方梨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朝着外面看去。


    天光从原先的水碧色转为墨蓝色的晕黑。


    许栀和被笔下的文字短暂地带入了一场编织的、旖旎的梦境中。自天山而下,西汉之间,驼队铃铛叮铃,贯通了中原王朝、西域乃至中亚。


    它被金黄灿烂的广袤沙漠所包围,全年温暖干燥,发源于天山和昆仑山的塔里木河、孔雀河流经此处,形成一片片绿洲。它是流沙之海中耀眼的明珠。


    而现在,曾经繁华过的王朝被沙海吞噬,从大宋一路北上的商旅队目之所及,只能看见破损的土墙建筑和掩藏在沙砾间的佛塔。


    无端地,许栀和忽然想到了一首古诗。


    方梨见天色昏黑,取了油灯点燃,摇曳着细长火苗颤抖了一会儿,才渐渐稳定下来。


    许栀和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来,揉了揉自己略显干涩的眼睛。


    “姑娘别揉!”方梨阻拦了她,“我去给姑娘准备热布巾。”


    布巾浸泡在热水中拧干水分,热敷在眼睛上,可以缓解用眼造成的疲惫。


    许栀和点了点头,静静等待她回来。


    等方梨取了干净的布巾过来,敷在她的脸上。


    外面刚好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他回来了。”许栀和往后仰着头,让自己的眼睛放松下来。


    方梨“嗯”了一声,“姑娘,我去看看锅上的菜。”……然后顺道将许县令气人的话拿过去给姑爷看!


    安置好许栀和后,方梨起身,掀开布帘走到了门外。


    陈允渡正好准备进屋,见方梨从中退出来,往旁边侧避让了半个身位。


    人在封闭了视觉的时候其他感官都会变得比平时更加敏锐,方梨不想打开纸张的声音惊扰到许栀和,只能硬着头皮将陈允渡拦住了门外。


    陈允渡询问地看着她。


    方梨从自己的衣袖中摸到许县令送来的信,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陈允渡的怀中一丢,旋即快速钻回了厨房。


    第一次背着姑娘做事,当真不习惯。


    陈允渡借着寥落的月辉和窗棂洒下的灯火,勉强看清这是两张写满字的纸张。


    他靠着微弱的光辩认着纸面上写着的字,越看,脸上的神色越发冷然。


    方梨将信丢给他,大抵是许栀和叫她将信烧了。面对这样的文字,她当时在想什么?


    是气愤,还是习以为常的淡定?


    陈允渡将信纸折好,将它收在自己的衣袖中。


    脸上的布巾冷了,许栀和伸手将其揭下来。乍然从闭眼的状态中睁开双眼,许栀和适应了一会儿,才习惯周围的亮度。


    陈允渡刚好从外面进来,随他一同进来的,还有周身缭绕飘散的寒意。


    许栀和被这冷意冻得打了个哆嗦,一双杏眼中带着刚刚热敷残留的潮湿冷意,她问:“外面很冷吗?”


    陈允渡没有第一时间作答,沉默了片刻,颔首:“嗯。”


    嗯,很冷。


    许栀和搓了搓自己冻得发凉的掌心,对他说:“那你快过来坐。”


    冬日里碳炉是必需品,许栀和算了算,自十月底,家中的碳炉基本上再没停过。不过现在的炭火价钱不高,在汴京城找挑担的卖炭翁买,一斤才几文钱。


    许府那会儿,负责采买的管事报给吕氏十二文一斤。除了许县令和正院,其他院子的炭火往往是不能够支撑屋内人暖暖和和度过漫长寒冬的。这也导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许栀和都以为炭火价贵。


    陈允渡步履很慢地走到了她身旁坐下,离许栀和还差一尺之远。


    像是担心身上的寒意冷到了她。


    许栀和主动坐到他的身边,将自己搓得发热的掌心贴在他微冷的脸颊上。


    她的动作太过突然,陈允渡怔愣了不到一秒,就顺从地靠近了过来。


    距离太近,许栀和甚至能看见他肌肤下的血管在随着呼吸吞吐有规律的起伏。


    像是黄昏时分的沙滩,海水上涌又褪去。


    “还冷吗?”许栀和感受着手底下的温度升高,眸中笑意粲然,“是不是比刚刚好受多了?”


    陈允渡仔细观察着她眼中的情绪,她没有显露出一丝愤懑与伤心,全心全眼都是他。


    他伸手,将许栀和贴在他脸上的双手包在掌心,轻轻一笑:“很暖和。”


    许栀和的笑容更灿烂了一些。


    方梨站在门口请示,“姑娘,饭菜做好了……要现在端上来吗?”


    自上次汤匙发出声响之后,晚间陈允渡在的时候,方梨进屋之前都会先请示一番,以防打断不该打断的。


    许栀和点了点头,点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门外的方梨是看不见这个动作的。


    她一边站起身,一边朝外面喊:“端上来吧。”


    方梨掀开帘子,目不斜视地将饭菜端上桌。


    今天的饭桌上有甜粥,洗净后的小米、黑米、赤小豆、红枣用锅文火慢熬,直至煮得粘稠,然后再加入几颗去了核的桂圆干,倒入适当白糖搅拌均匀,便是一碗甜糯可口的腊八粥。


    腊月初八已经过去了四五日,现在喝,纯粹是因为许栀和喜欢。


    窗外寒风瑟瑟,屋内甜粥香糯,许栀和很喜欢这种安心的氛围。


    而且,她还发现了一个极其细节的点——


    陈允渡吃饭干净,盛到碗里的饭,夹到碗里面的菜,无论喜欢抑或不喜欢,都慢条斯理地吃完。


    许栀和忽然想到了梅尧臣,上次拜访梅公吃饭的时候,有几粒饭顺着筷子掉在了桌面,他重新捡起来吃掉。


    餐桌是日日都擦洗的,梅府自然不缺这一两口饭,但梅尧臣的动作太过理所当然,没人有疑问。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最本真的对食物的敬畏。


    陈允渡和授他学业的梅尧臣一样,轻易不会浪费一点粮食。从这一点上来看,陈允渡是很好养活的,只要有一口饭,他就饿不着。


    但是即便什么都吃,其中还是包含着细小差别的……比如什么时候是心甘情愿的吃,什么时候是被逼无奈的吃。


    陈允渡的反应向来平淡,许栀和还是能从他的反应中寻找到微弱的不同,吃葵菜、嫩菱角,茄子和芋头的时候,他的动作悠闲中会透露出几分自在,而吃苋菜、水芹的时候,他的动作则会比平时慢上一点点。


    他也喜欢喝甜粥。


    许栀和想到这里,忽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些细节,可能陈允渡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连挑食都挑得平静乖巧。


    陈允渡望着笑声清脆的许栀和,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茫然。


    栀和在笑什么?


    许栀和将碗筷放下,任自己笑了一会儿,才重新端着碗。


    笑的时候她怕呛着。


    陈允渡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心,但见她笑得灿烂,跟着一道弯了弯嘴角。


    许栀和的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刚刚平息下来的笑又有了复萌的趋势。她故作冷清的清了清嗓子,说:“我想到了高兴的事……不过现在你不许问。”


    饭后,陈允渡将碗筷收拾出去。


    等他离开了屋内,许栀和才放松地绽开了笑容。


    她的双腿交叠,悬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晃着,手指在自己的小腹上打着转,帮助消食。


    歇了一会儿,许栀和重新站起身,将书案上散开的纸笔收拾起来,腾出一小片空位给陈允渡。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书案上两人的东西越来越多,混杂在一处。


    陈允渡再次进来的时候,看见她正在将画轴卷起来,放在一旁的竹筒中。


    他上前几步,接过她手中的书画,将柔软的白宣一圈圈滚绕,最后用上面缀着的艾麻绳系起来。


    白宣上空白一片,许栀和还没有想好该怎样作画。


    怕自己一时兴起,贸贸然下笔,将本该辽阔广袤的沙海画得小家子气了。


    两人对面而坐,一人读经史,一人读游记。


    书中的世界太过旖旎壮丽,所见所闻都犹如夹杂着细碎尘埃的暖风,许栀和仔细体味着书中的景象,并打定主意有空一定要去书斋中买一本回来。


    不对,不止这一本游记,她要多买几本。


    许是旁边的碳炉太热,许栀和产生了一抹困意,她的目光落在陈允渡清隽的侧颜上,顺着他的眼睫缓缓下移,落在他执笔的手上。


    他的手腕骨感分明,随着写字的动作露出一截,灯火下依稀可见青筋。


    暖白、修长的手握住棕色的笔杆,色差明显,对比强烈,许栀和看了一会儿,忽然面红耳赤地移开了视线。


    困意清醒了。


    可清醒亦如迷乱。


    许栀和伸手在她自己的脸上拍了拍,在心底默念“色即是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今晚一定要将草图画出来!


    她沉下心,在一张纸上描绘着自己想象中的戈壁与绿洲。


    陈允渡注意到了许栀和的视线,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自己握笔的手上。


    和往常并无不同。


    笔下的字迹比起往日多了些连笔,牵丝勾连,陈允渡调整了自己的心态,重新端正了字迹。


    一时间,室内安静,只剩下窗外低沉的风声。


    ……


    常府内。


    常庆妤听了许栀和的话,重新纠正自己的起床时间。


    要想她突然从午时过后提前到巳时初并非一日之功,她每天让自己早起半个时辰,终于在几天后达到了巳时初起来的目标。


    常稷轩采买年关需要的物品回来的时候,看见常庆妤坐在常大娘子的正院用着早饭,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常稷轩让身边的小厮将东西登记造册收入库房,自己抬脚走入了房中,常大娘子正在做针线,她儿时的好友新抱了孙儿,她正在制作虎头帽。


    府上不缺绣娘,但这是她的一片心意。


    常大娘子听到声响微微抬头,见是常稷轩,又低下了头。


    常稷轩先和常大娘子问安,唤了声“母亲”,得到颔首后立刻忙不迭常庆妤的身边坐下,故作大惊小怪地啧叹,“稀奇,真是稀奇。我瞧着汴河水也没干啊?哪阵风把我们常大姑娘唤醒了?”


    常庆妤吃着煎得金黄的蛋饺,见到常稷轩凑近的面孔,嫌弃地往后移开了些。


    同时转头和常大娘子告状,“娘,你看哥哥!”


    常大娘子低头垂眸一笑,目光中满是温柔,“庆妤好不容易起早了,你莫要羞她。”


    常稷轩笑:“母亲,我知道分寸。”


    “那就好。”常大娘子将线头缠绕打结,然后用剪刀将多余的线头剪断。


    手上的虎头帽已经成形,除了虎须还没缀上去,常大娘子将其放在竹箩中,站起身走到了常庆妤对面坐下。


    看着常庆妤嘴角还沾着蛋饺的馅儿,她伸手用帕子轻轻擦去,同时说:“那位许姐姐也来过府上几次了,改日找个时间,让她来府上吃顿便饭。”


    常庆妤连忙将自己正在咀嚼的咽了下去,“娘,之前许姐姐说过要拜见你,但是我怕她拘谨,自作主张拦下了,你可别生气。”


    “能劝我庆妤早起的人,我哪里舍得为难?”常大娘子说,“等下次你见到你许姐姐,记得问问她有什么忌口没有。”


    常庆妤便朝她露出甜甜的一个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示意自己记在了心上,“就知道娘对我最好。”


    常稷轩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听到两人的交谈声,等她们说完,才转头看向常庆妤,“最近你和许姐姐见过?”


    仗着母亲在身边,常庆妤的胆子也大了许多,她挑眉看着常稷轩,语气慢悠悠道:“‘许姐姐’我能喊,哥哥你比许姐姐夫君还要年长,这样喊,羞不羞?”


    常稷轩看清常庆妤眼中报复的笑,哑然片刻,然后从善如流地纠正道:“你许姐姐。”


    常庆妤这才满意:“这还差不多。”


    她顿了顿,将今日的第七个蛋饺咬了一半,然后抬头看向常稷轩含糊不清地说:“对啊,前两日我才见过……父亲没给我书斋铺子,我将东西放在了你名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常稷轩闷闷不乐:“……前些日子我给陈允渡下了帖子,他婉拒了。”


    常庆妤夹着蛋饺的姿势僵在了原地,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旁边一直静默的常大娘子忽然开口道:“你的贴子送去了梅府?”


    常稷轩听到母亲问话,立刻端正了神色,颔首:“是。”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陈允渡在梅公身后求学,和梅公多有来往,孩儿觉得,不应该越过梅公直接对上陈允渡。”


    “你做的不错,”常大娘子微微点头,“不过帖子应当没有送到陈小郎君的手中……我猜,梅公不想他过早地卷入党派纷争中。”


    她的声线平静缓合,常稷轩立刻站起身,拱手道:“母亲,我绝无拉拢笼络之意。”


    常大娘子看着他头顶的束冠,今日休沐,他不必去朝会,因此只穿了一身简单的便服就出门采买东西了。


    对于这个长子,她和夫婿常大学士悉心教导,对于他的为人处世,心底还是清楚的。


    “起来吧。”常大娘子笑了笑,揭过了他们父子朝堂上会议论的话题,目光看向了在旁边连咀嚼都忘记的常庆妤,“吃吧,没事儿。”


    常庆妤看着母亲安抚的笑,重新恢复了动作。


    常大娘子和常稷轩对起了年礼,常庆妤插不上话,索性站起身与母亲和兄长告辞,“娘,哥哥,我先走了。”


    “去吧。”


    常大娘子知道她早起是为了巡一巡底下的铺子,点头后,又有些不放心地问:“要不要让苗嬷嬷陪着你一道去?”


    常庆妤眼皮一跳,连忙乖巧道:“不用了不用了,上次我自己去也是顺利的。这两日天气冷,苗嬷嬷还是跟母亲一道在屋里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朝着苗嬷嬷笑。


    苗嬷嬷和安嬷嬷、丘嬷嬷都是府上的老人,从小看着常庆妤长大,对她的撒娇,从来都招架不住。


    她笑了笑,对常大娘子说:“大娘子,姑娘本就是为了自己历练,她现在既然有这份心,不如成全了她。”


    常大娘子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


    等常庆妤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常大娘子让侍奉在旁边的婢女将碗筷收下去。等东西都收拾了之后,常大娘子忽然说:“我让庆妤请她许姐姐入府,如果届时她夫婿来了,你再看时机选择能否与陈小郎君交谈吧。”


    常稷轩讶异了片刻,然后才对常大娘子说:“孩儿明白了。”


    常大娘子特意挑选了常庆妤离开的时候与他说,是不希望常庆妤与许娘子的关系牵扯上朝堂,可常稷轩从始至终目的明确,就是朝着陈允渡去的。


    这是常大娘子的两全之策。


    ……


    常庆妤出府之后,接过了丫鬟递过来的斗篷。


    斗篷周边嵌上了一层雪白的兔绒,绒毛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晃,显得她稚气未脱的脸庞更加圆润白皙。


    上马车之前,常庆妤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常府的门庭。


    挂在大门上的“常府”两个字恢弘有力,字迹遒劲,是祖父在任期间时候,真宗亲笔题写的。


    常庆妤缓缓吐出一口气,在马夫和小厮的帮助下走上了马车。


    刚刚娘亲在身畔,她有些话不好说,她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和兄长说清楚——能不能别干涉许姐姐夫婿的未来选择。


    常庆妤闭上了眼睛。


    马车轱辘转动起来,她的第一站是书斋门口。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许姐姐的画作收益如何。


    书斋的掌柜得到了消息,顾不得外面冰天雪地,立刻就双手交叉插在袖子中翘首以盼。


    等常家的马车近了,他将双手放下,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和衣摆,堆满笑容。


    上个月主母问话,姑娘名下潘楼街的布坊比从前涨收太多,常家几个铺子的掌柜私下交流过,自然知道羊毛手衣如何火爆。


    除了那几个布坊掌柜,就连他这个书斋掌柜都听说了潘楼主人潘光这段日子如何懊恼——听说,听说这门生意,大郎君先介绍给了潘郎君。


    他们几个常家的掌柜虽然艳羡,但是那位传闻中的许娘子只做了羊毛手衣,他们想分一杯羹,也没旁的路子。


    ——直到前几天,常家突然来人,带来了几幅画卷,要求他们挂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上,可以卖……


    马车在身边停止。书斋掌柜打了个激灵,将自己拾掇齐整后,喜气洋洋地迎了上前。


    常庆妤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下马车,目光落在掌柜堆满笑容的脸上,“怎么样?”


    掌柜微微俯身,落后一步跟在常庆妤的身旁,“姑娘远见,画作刚挂上去,立刻就有人问价。”


    常庆妤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那些画作用笔精细,她见了都会忍不住收入家中,有人来问价,可太正常了。


    掌柜揣摩着常庆妤的心思,主动说,“第一天都有不少人问价,有两人同时看着神女山茶,后来有位郎君出到一百二十两。”


    常庆妤的步子猛地一滞,片刻后恢复了正常。


    “不过我当时记着姑娘差人送来时候何其郑重,”掌柜满心满怀都是分享自己的喜悦,“于是我咬了咬牙,没应下……后来果不其然,那郎君后面又来了,出价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两达到了掌柜的预期,他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将画卷起来,交给了那位郎君。


    开了个好头,掌柜心底也有了数,后面的三幅,也都不低于一百五十两。


    常庆妤自己留下了一幅。


    等掌柜眉飞色舞地说完,常庆妤立刻停下了自己进去的脚步,转身离开了书斋。


    “姑娘,你找的这画师可太好了,前日卖完之后,还有不少人来问呢……”掌柜笑吟吟地说,可说着说着,却突然发现眼前一片清明,身边早就没了常庆妤,掌柜顿时心慌,左顾右盼,“姑娘?姑娘?”


    他回过头,只见到常庆妤已经上了马车,只留下红色斗篷的一角。


    随侍在常庆妤身边的丫鬟拦住了他,“姑娘有事,改日再来。”


    主家的事情他无权过问,掌柜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马车远去,然后发出一声低叹:“姑娘!姑娘你倒是说说下次什么时候再送来啊!”


    常庆妤坐在马车中,算清了银钱之后,焦急地对前面赶车的车夫说:“快些,再快些,去马行街巷口。”


    一百五十两,五幅,七百五十两。


    七百五十两!


    车夫得了常庆妤的令,将马车驶得飞快。


    常庆妤想快些和许栀和分享这个好消息。


    第66章 岁底 “没想过为自己买些什么吗?”……


    许栀和是和常庆妤说过位置的,不过常庆妤一直没抽出空闲时间来,只告诉了潘楼街布坊的掌柜。


    这是常庆妤第一次来到许栀和的住处。


    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来后,常庆妤有些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小小的宅院。


    这,这还没有她院子一半的一半大。


    这么小,能住人吗?


    常庆妤打心眼里产生了疑惑。


    常府占地十二亩,前院设门屋、轿厅,中轴线上依次为正厅、穿廊、后寝,两侧设跨院。常庆妤居住的,便是其中东侧的一处跨院。


    她的跨院在府上算不上大,但风景却是极好的,正对着宅中布景,一出门,便能看见竹石曲径,流池莲花。


    丫鬟亦步亦趋地跟在常庆妤的身后,见她停下,主动上前两步,握住门上的圆环敲响了门。


    “有人在吗?”


    房中的许栀和听到了声响,将沾了金粉的御赐玉石毛笔搁在笔山上,对身旁正在戳兔子的方梨道:“去开门。”


    方梨怕还是何娘子过来与她说何小郎君如何如何好,不肯去,她朝着外面喊:“良吉,开门!”


    良吉正在院里面削竹片,这是许栀和说要除夕制作灯笼用的。他全神贯注,刨木头的声音掩盖了屋里屋外嘈杂的声响。


    方梨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认命地站起身出门。


    门开了,迎面一阵裹挟着芬芳花香的气味扑鼻,方梨定睛,看清了站在门口的常庆妤。


    常庆妤对方梨自然不算脸生,朝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许姐姐在家吗?”


    “在的。”方梨下意识点了点头,让开半个身位。


    常庆妤欢天喜地跑了进去,旁边的丫鬟打量着宅院……这院子实在太小了。


    她有心拦住自家姑娘,但姑娘毫无芥蒂,她只好悻悻闭上了嘴。


    许栀和听到常庆妤极有辨识度的嗓音响起来,“许姐姐,我进来啦!”


    原来是她。


    “慢些。”许栀和对她没有避着,画纸依旧是展开的样子。


    常庆妤的面色红润,也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被冷风吹的,鼻头红得格外明显,和身上大红色嵌着白边的斗篷相映,可爱中又惹人怜惜。


    她不管不顾身上的凉意,伸手扑入许栀和的怀中,许栀和往后仰了仰,才稳住身形。


    “许姐姐!”常庆妤的声音中满是喜悦,“你猜猜画作卖了多少钱?你肯定猜不到!”


    许栀和对上她犹如小动物般清澈琉璃般的眼眸,笑了笑:“一共……五百两?”


    她刻意往高了猜。


    能让常庆妤都露出这般激动的神色,这次画作肯定超乎了她的想象。


    “错啦!”常庆妤仰面,“是七百五十两!不对,应该说至少七百五十两!掌柜说后面几幅不低于一百五十两。”


    她松开了自己抱着许栀和胳膊的动作,往后退开了一些,“许姐姐,我刚知道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过来找你了。”


    常庆妤心里想了什么都写在脸上,此刻她专注地看着许栀和,满脑门写着“快表扬我”。


    “这么多呀?”如她所愿,许栀和故意表现得十分惊喜,她笑,“庆妤真厉害。”


    常庆妤鼻腔里发出一声软软的轻哼声。


    如果有尾巴的话,此刻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她转移了注意力,眼角余光想要看一看桌上平铺着的宣纸,刚动了动脑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许姐姐还没有画完,现在看会不会不太好?


    可她真的太好奇了。


    许栀和见她乱瞄的眼神,伸手将她动弹不休的脑袋扶正,“可以看。”


    反正这些画日后是要送到常府的,早一些晚一些被常庆妤看到,她并不在意。


    常庆妤得到许栀和的应允,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看着纸上的画面。


    画面依旧精细,泛着金光的沙海上错落地矗立高大的土墙建筑,佛塔上点缀着斑斓的彩石,甚至在白杨树下,能看见几只身体通红的大鸟。


    常庆妤好奇地看着画上的图像,曾经有一年她跟在母亲身边,在金明池远远见过一眼这张自西域番邦送来的异兽,但是使臣说着她听不懂的文字。


    许栀和见她好奇的神色,伸手将《楼兰观》翻到对应的位置,然后指着上面的一行字——


    在楼兰古国的传说中,火烈鸟是王族的象征和保护神,是楼兰人民对自由的追求,它们羽毛朱红,远观像是一团烈火在燃烧。


    土墙残存的壁画上,火烈鸟和佛塔出现的频次一样高。


    常庆妤:“原来这就是火烈鸟。”


    她望着许栀和,忽然很好奇许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在中原可不会轻易看见这样的异兽。


    许栀和的神色太过于自然,常庆妤抬眸看着她,又将问题咽了回去。


    兴许,许姐姐从她夫婿那边听说过。母亲说过了,以现在许姐姐夫婿和梅公的关系,两家日后必是通家之好。


    说不定是梅公知道呢?


    常庆妤在脑海中想了一遍,逻辑自洽后,成功说服了自己。


    “那姐姐,你慢慢画,我先走啦。”常庆妤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纸面,故作成熟地站起身。她今日出门,是为了巡铺子,可不能忘了一开始自己要做的事情。


    “等画好了,再与姐姐说。”


    常庆妤离开了小院,走上马车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忘记母亲提起的事情了。


    想到兄长,常庆妤抿了抿唇,目光落在指尖沾染的金粉上。


    下次吧,下次见到许姐姐,她一定说。


    ……


    临近岁底,连着数日的晴朗。


    走到汴河大街上,能看到不少马车、驴车从新郑门驶入京中,原先空荡了或一年、或三年的宅院重新住进去了人。


    这些都是年底从各个州府回京述职的。


    结束当值的梅尧臣走在街上,心里盘算着事。按照惯例,他应该回梅家祖宅过年,但刁娘子现在怀了孩子,兄长和大侄儿梅佐也才刚回到京城,现在启程,会不会太赶?


    他走到书房的时候,看见陈允渡和梅丰羽正伏在书案前。


    前者,稀疏平常,后者,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梅尧臣在心底“嘿”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摇头晃脑地笑了笑——还是得梅佐回来了,才能治得住这猢狲。


    他轻咳一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力。


    见两人同时看向自己,梅尧臣露出一抹和善的笑,“再有十天便是新岁……允渡,你有什么打算?”


    他前些日子就想问问陈允渡来着,但是一耽误,就忘记了这回事。从汴京到峨桥县需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就算现在即刻启程,也只能回老宅过上十五。


    现在梅鼎臣和梅佐回来了,梅丰羽的去留,自然是听家里的。他略过了梅丰羽,直接问陈允渡。


    “去年启程的时候我就与父亲、母亲说了,往返一趟太费时间,今岁留在汴京城过。”陈允渡答。


    梅尧臣听罢,点了点头,“也好。”


    来回一趟,要花费的时间太长太久。


    梅丰羽瞄了眼陈允渡,紧跟着道:“小叔父,陈允渡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


    梅尧臣瞪了他一眼,“你父兄好不容易三年期满要调任别处,明年开春过后又要赴往新任地,肯定是要回祖宅的,你八成要跟着一道回去。”


    梅丰羽眼珠子转了转,半响没想出来刚怎么反驳他。


    他纠结了一会儿,又想开了,回程的路上需要坐船,他刚好趁此机会偷个懒。


    梅尧臣还没想好回不回去,见梅丰羽眼珠子乱转,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正在酝酿着坏主意,再联想到梅丰羽平时最怕什么,梅尧臣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有你兄长随行,还想偷懒?”


    梅尧臣话音刚落,正好看见梅佐捧着一堆书过来。


    梅佐将书放在桌子上,朝着梅尧臣拱手道:“小叔父。”


    梅佐的年纪比梅尧臣小不了多少岁,又早早考入仕途,面对他,梅尧臣向来郑重。


    “无须多礼。”梅尧臣朝他说,目光又落在他怀中抱着的书上,“这是给允渡和丰羽准备的?”


    “年关将近,总不好一直拖着。”梅佐颔首,“这些书目有我当年手稿,我略分了分,让允渡和丰羽带回去看。”


    这几日他心中记挂着这桩事,熬了好几夜,将手记修正了一遍。


    梅尧臣上前拿起一本略翻了翻,旁边的题注详尽仔细。


    “正是,不可荒废学业。”他合上书,看向了陈允渡和梅丰羽。


    “允渡明白。”陈允渡颔首,接过梅佐递过来的一垒书。


    该嘱咐的都嘱咐完了,梅尧臣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等来年开春,我叫人去喊你。”


    陈允渡应了声,抱上书,又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抬脚离开了梅府。


    今日散的很早。


    许栀和正在和方梨小声说着话,良吉坐在旁边,偶尔也会搭腔一两句,但更多的时候是聆听。


    陈允渡进来的时候,许栀和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她有些讶异地抬头,“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明日起不用去梅府了。”陈允渡将书交到良吉的手中,走到许栀和的身边问,“现在天色还早,我们一道上街去采买些年货吧?”


    方梨见两人对视,主动挪开了。


    “好啊。”许栀和将手搭在他递过来的掌心上,借着他的力气起身,“刚好我也觉得现在家中缺些年味。”


    陈允渡的视线扫过她的衣裳,去正屋拿了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两人慢吞吞地走在街上。


    上次两人单独出来,还是中秋那会儿。


    许栀和与陈允渡中间隔着两个拳头左右的距离。刚走出巷口,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她将自己身上的斗篷拢了拢,毛边蹭到她的下巴。


    陈允渡眼角余光瞥见,旋即站定,伸手将她的斗篷重新系好。


    他的指尖翻飞,手中的两根青色丝绦仿佛有生命一样在他掌心下成结,又调整了下位置,挪到合适的地方。


    “难受吗?”


    系完,他轻声问。


    许栀和转动了下脖子,摇头如实回答:“不难受。”


    陈允渡将她被斗篷压在下面的发丝重新勾了出来,想要忽略她明亮的眸子,却又会不自觉地被她吸引。


    她的眼中像是藏着整条银河。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在这几秒钟,周围来往的人仿佛消失了,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半响,许栀和率先错开视线,轻声说:“……走罢。”


    陈允渡喉结微微滚动,很轻地应了一声。


    许栀和低下头,脸蛋有些发热。


    刚刚,刚刚好像有好几个人都在往这边瞧。


    他们的眼神中并无恶意,而是带着一股揶揄的味道——仿佛在说,看那对小夫妻当真亲密。


    趁着陈允渡不注意,许栀和将他刚刚系好又调整完的领子往下扯了扯。


    冷冷的风吹在了脸上,许栀和才感到松快了些,她静下心来走到喧嚣吵闹的市集中,在脑海中思索着要给远在水阳县的小舅小舅母与峨桥县的陈父陈母准备什么东西送回去。


    光线深陷地平线,直至最后一缕光也被吞噬,自东边,浓重的墨色一点点渲染了天际。


    闪烁着的星辰和河面上起伏的波光相辉映。


    走到汴梁桥的时候,天色完全变黑,来往的行人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沿岸的汤饼铺子中传出浓郁的香味,许栀和耸了耸鼻子,没忍住诱惑顿下脚步,陈允渡见她的眼神隐晦地扫过幡旗,主动道:“我有些饿了,不如在此吃饱再继续采买吧?”


    这可正合了许栀和的意。


    “好呀!”许栀和的眼睛亮了亮,拉着他在铺子中坐下,对热气蒸腾中忙碌的老板说,“来两碗汤饼,再加两个肉馍。”


    老板听到许栀和的声音,热情地回了句:“好嘞,二位稍候。”


    置身于浓郁的食物气味中,许栀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托着下巴看着陈允渡笑:“吃饱了才有力气买东西嘛。”


    陈允渡见她满眼欢喜,心情也不自觉愉悦了几分。


    远处,传来了一阵唢呐声。


    许栀和被声音吸引了,立刻站起来踮脚朝着远处望去。


    正端着汤饼过来的老板见状笑了笑,主动介绍道:“姑娘没在汴京城过过年吧?每年岁底,来自西域、吐蕃的番邦戏耍都会齐聚汴京,一直闹到元宵,可热闹了。”


    他将汤饼放在了桌上,见两位食客郎才女貌,挤了挤眼睛道:“你们两个应该是刚成婚不久吧?正好趁着过年,好好在汴京城逛一逛。”


    许栀和有些窘迫。


    明明一路上她都和陈允渡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好像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来他们的关系。


    老板见她脸颊泛红,知道小姑娘脸皮薄,只爽朗地大笑了几声,“尝尝我这胡氏汤饼,保准你们吃了还想吃!”


    如果他能读出许栀和心底在想什么,一定会忍不住笑。


    这样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自到了这条街口他就注意到了,从那时候开始,这位年轻郎君的视线就没从身旁女子的身上下来过。


    许栀和道谢,从干燥的筷子筒中抽出两双筷子,分给陈允渡一双。


    碗里的汤饼味道香醇,筷子抄底一捞,可以看清碗底沉着的肉沫和菜叶。许栀和喝了一大口汤,热乎乎的汤顺着喉咙滚下来,驱散了夜间的凉意。


    汴河大街上的灯笼像是商量好了时间,一瞬间,沿河一盏盏亮起,照得黑色流淌的水面泛着盈盈波光。


    许栀和一口汤饼,一口肉馍,吃得心满意足。


    快吃完的时候,陈允渡起身,将铜子付给了老板。


    “要是好吃再来啊。”老板招呼了一声,又忙着去招待旁的客人。


    杂耍的动静越发吵闹,吸引了不少赶来瞧个新鲜的人。


    许栀和将碗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对他说:“咱们也去看看?”


    至于东西什么的,等看过了再买也来得及啊。


    陈允渡自然而然地点头,目光在人来人往地街道上扫过,将许栀和的手包在了掌心中,“人多,怕走散。”


    听着他犹如解释的话语,许栀和弯了弯眼睛。


    刚刚她好几次落在他的手上,猜测他什么时候才会忍不住牵她的手。


    不过陈允渡的这个借口不算跛脚,两个人朝着人最密集的地方走去,那儿人摩肩擦踵,牵在一起,确实不容易被人群冲散。


    许栀和的手在他的掌心中挣了挣,陈允渡松开一些。


    她慢慢地调整着两人交握的掌心,直至十指相扣。


    这才对嘛。


    这个姿势,许栀和可以轻松地用指腹触碰他的骨节。


    袖袍遮挡了两个手下的动作,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低头。


    许栀和抬头去看陈允渡的耳根,和第一次的青涩不同,他现在并没有因此脸红。


    原先在他耳边说句话都会脸红的少年成长了。


    两人顺着人流挤进去,看见了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站着一个变戏法的,他手中拿着一根竹竿,在地面轻轻敲击了三下,再次抬起来,上面突然多了一束梅花,将梅花取下来后,他将棍子随手搁在一旁,将梅花抖了抖——


    从梅花里头飘下来不少揉得细小的纸团。


    陈允渡占着身高优势,从空中接住了一个离他们最近的纸团,递给许栀和。


    许栀和也生了好奇心,接过纸团展开,上面写着一句话——“福禄寿喜,岁岁平安”。


    旁边有人接到了“松鹤延年,万事如意”,也有人接到了“才高八斗,蟾宫折桂”……


    都是些最寻常不过的祝福,却能让来看百戏的百姓体会到由衷的快乐,笑声一阵一阵,几乎从未断绝。


    许栀和又看了一会儿,才和陈允渡从熙攘的人群中挤出来。


    “这个真好看。”许栀和一只手被陈允渡牵着,一只手拿着刚刚接到的纸条,笑着说,“我们改日再来看吧?”


    陈允渡被她身上散发的喜悦所感染,莞尔:“好。”


    两人在街上买了不少东西,陈父陈母的布料衣裳,小舅小舅母的糕点酒水,最后两个人手上都满满当当地回了家。


    方梨和良吉等在门口,远远地见到人,连忙上前将东西接过。


    “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和良吉险些以为姑娘和姑爷要走丢了,”方梨一边帮她提着东西,一边低声在她耳边问,“吃过了没有?”


    “吃过了,”许栀和点了点头,“我还给你们带了糕点,还有红枣和栗子,你等下捧些回去。”


    回到正院中,许栀和首先将买回到当零嘴吃的红枣干果挑出来放在桌上,让方梨和良吉挑些拿回去。


    方梨和良吉都不是拘谨的性子,听许栀和这样说,立刻从善如流拎了些回去。


    他们拿完,许栀和又抽出一张干净的油皮纸,将干果蜜饯各包了一份,准备明日让人送去应天府。


    夜深了,方梨和良吉拿了东西就离开了正屋。他们走后,许栀和将要送的东西分开放好,小舅小舅母的搁在一边,陈父陈母的搁在另一边。


    许栀和清点了一遍,对今日买的东西大抵有了数。


    这些东西,应当差不多足够了。


    为了保险,她看向站在一旁的陈允渡,“你觉得还有什么需要添补的吗?”


    陈允渡的视线掠过一个个包装精致的盒子,“当然有。”


    许栀和追问:“缺了什么?”


    陈允渡伸手将半蹲在地上的许栀和拉起来,扶着她坐在椅子上。


    ……今天买东西之前,他们的十指一直紧扣,但后面手上的东西多了起来,只能各自分开,拎着东西。


    许栀和的掌心白皙,绳索在她手上摩擦,上面有一层淡淡的红色。


    “到底缺什么呀?”


    许栀和也注意到了自己掌心的红痕,这是拎东西的自然反应,她没什么感觉,过一会儿红痕就能消下去了。


    比起手上的红痕,她更想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准备好,然后早些将东西送去递铺。


    陈允渡用指尖缓慢地摩挲着许栀和的掌心,听到她的声音,忽地笑了笑:“栀和考虑周全,没想过为自己买些什么吗?”


    许栀和愣了一下。


    陈允渡安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反应。


    她考虑周到,除了远在峨桥县和水阳县的两位,就连秋儿、方梨和良吉都照顾到了。


    “也对哦,”许栀和很快从怔愣中回神,她的视线落在陈允渡的衣襟上,“你和我的东西,好像都没买。”


    想了想,她接着道:“这样吧,过几日我们再上一趟街。你身上的这件衣裳穿很久了,早该换了。”


    现在她手中也算有了笔钱,给陈允渡和她自己重新做两身衣裳,不难。


    第67章 沐浴 “以后试试有光好不好?”


    对于许栀和的安排,陈允渡自然应下。


    外面起了一阵风,吹开了入冬时候才糊好不久的窗纸一角。


    窗纸放了一缕风进来,吹得桌案上的火苗左摇右晃。


    许栀和在心底规划着除夕来临之前还有哪些需要准备的。干果、窗花、红灯笼,彻夜烛、新衣服……她想着想着,就想起身去拿纸笔记下来。


    她刚要起身,却发现被他拢在双臂之中。


    原先在说话的时候还没有发现,现在看来,两人离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她短暂地脑海中空白了一瞬间,她像是在想该怎么和陈允渡说叫他让开,允她过去,又像是单纯地在走神。


    陈允渡的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她乖巧的、卷曲的贴在她白皙脖颈的青丝上。


    脖颈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凉意,许栀和被凉意冻回神,视线顺着他的袖袍上移,落在他落在自己肩头的手上。


    他动作迟缓地将几根卷曲的发丝望脖子后面捋顺,然后将手收回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脖颈处残留的微凉余温提醒她,刚刚陈允渡真的凑近了。


    许栀和停滞地呼吸恢复了正常,她动作微小地大口呼气,似乎要将自己刚刚缺失的氧气补回来。


    “你弄它做什么?”许栀和看着他专注的眼神,随口说,“反正等下要沐浴。”


    话一出口,许栀和下意识想拍一拍自己的脑门。


    她是喜欢沐浴的感觉不错,但冬日里,一般都会选在白日。


    夜里天凉,她怕冷。


    陈允渡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沐浴?现在吗?”


    许栀和脸有些热。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对……对啊,现在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陈允渡站起身,“……我去烧水。”


    等他离开,许栀和才挪动自己的步子,去拿了纸笔过来。


    铺纸,磨墨,笔尖蘸上墨水,她才后知后觉地为难起来——


    之前白日陈允渡不在家,现在她晚上要沐浴,陈允渡难不成去外面站着吗?


    刚刚好像起风了。


    他站在外面会不会冷?


    可是如果进来……


    许栀和天马行空地想着,没有注意到笔尖汇聚成一小滴墨水,滴在了纸上,洇开成一块墨点。


    她的心绪忽地乱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责备自己有了床帏后将屏风忘在了脑后,还是责备自己慌不择言说现在要沐浴。


    锅里说不定都注水了,现在叫停,会不会不太好?


    许栀和两眼有些空洞,第一次体会到了骑虎难下的感觉。


    啊啊啊!


    第二滴墨水在笔尖上汇聚成一个半圆,要坠不坠地挂在上面。许栀和回神,连忙将多余的墨水在砚台刮去。


    又伸出手去擦落在纸上的墨水,墨水已经染开,哪里还能擦去?


    许栀和有些挫败地看着自己指尖上的墨水,恍惚觉得有个黑色的小人儿飞到她的身旁,戏谑着她刚刚的走神。


    她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将染了墨水的纸折起来,压在了最下面。


    眼不见心不烦。


    就算,就算陈允渡待在屋中,那又如何?


    他们两个人是夫妻啊!


    而且刚碰的不该碰的,都已经见过了。


    但是确实从未在灯火通明时“坦诚相见”。


    另换了白纸,许栀和整理了思绪,强迫自己故作镇定地落笔。


    新衣、红纸……


    等要采买的东西写完,许栀和如完成任务一般松了一口气。


    区区几个字,在这数九寒冬,竟会让她掌心生汗。


    她将纸张展开,放在一旁等待墨迹干透。


    正事做完,她总算可以心无旁骛地想陈允渡什么时候回来了。


    是故作淡定地让他帮忙调试水温,褪去衣裳,还是让他转过头,两耳不闻?


    他为人清正端方,让他不许看,一定是天塌了都不会回头。


    但这也会无形之中给许栀和增加负担,稍微弄出点水声就会引起另一人的注意力……


    她思考期间,陈允渡将浴桶烫过抬进来,然后问她:“水快开了,现在吗?”


    “嗯?”许栀和抬头看他,点了点头,“嗯,现在。”


    等待的时间分外磨人,也分外短暂,许栀和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穿破了云霄,升入夜空。


    巷子外面,年关将近,有稚子不舍余晖,相约燃放爆竹和地老鼠,他们三两成群,跑去空旷的大街上,笑声阵阵,渐行渐远。


    听不到了。


    许栀和在心中告诉自己。


    “栀和——”


    耳畔传来陈允渡的声音。


    许栀和慢吞吞地抬头看他——不得不说陈允渡的骨相和皮相都算一绝,在灯火下,松月冷月,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叫你好几声了。”陈允渡走到她的身边,他的眼睫如一片鸦羽,此刻正认真地看着她,并伸手将掌心贴在她的额头上,“风寒?”


    陈允渡仔细地感受着掌心下面的温度。


    不太像。


    许栀和这才明白陈允渡突如其来的动作是在做什么?


    是在检查她有没有生病了?


    她的脸竟然让人一眼看过去会觉得生病的地步了吗?


    许栀和心中警铃大作,伸手将陈允渡的双手从自己的额头上抱下来,“我没事。”


    陈允渡:“可你的脸……”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看见她不仅是脸红了,甚至脖颈下方的交襟下都透出淡淡的一层粉色。


    ——这哪里是风寒,明明是害羞了。


    脑海中一根弦轰然崩塌,维持了一晚上的镇定自若溃不成军,陈允渡错开自己的眼神,强迫自己不要去看许栀和。


    真是惭愧,居然能把害羞误作风寒?


    栀和会不会觉得他太蠢笨?


    陈允渡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眼神看哪里合适,他的视线落在摇曳的烛火上,像是火中有字一样。


    火中当然没字,陈允渡无端想到一句话:书中的花妖哪有她一半勾人心弦?


    许栀和紧张的情绪在看见陈允渡的反应后反而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陈允渡的淡定,原来是装出来的。


    和她一样。


    许栀和正准备开口,忽然见面前的少年说:“我出去叫方梨进来。”


    这八个字是两句话,第一句:我出去,第二句:叫方梨进来。


    许栀和想明白后,看着陈允渡的耳垂,眼中的笑意越发明显。


    “现在时候不早了。”许栀和说,“还是别去打扰她了。”


    她向来这样,一想到对方比自己更为紧张,反而能静下心安心逗弄他。


    陈允渡在心中挣扎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许栀和站起身,走到了冒着滚滚热气的浴桶边,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封和系带。


    青紫色的系带慢慢地掉落,蜿蜒折叠在她的脚边。


    褪去了外衫,亵衣……许栀和红着脸,回眸看了一眼陈允渡,见他没看这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一声钻入浴桶中。


    水声响起的刹那,房中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许栀和没有解开小衣,水太清澈,一低头,就能一览无余。


    她现在还暂时不敢。


    陈允渡等待了一会儿,等水声平息,才转过头。


    看清许栀和脖颈上系着的绳索,他不知道自己是遗憾还是庆幸地叹了一口气。


    从发髻中散落的青丝随意飘荡在水面上,许栀和随意用手指点着水面。


    ——还是泡澡舒服呀。


    今日在外面走了好久,哪怕小心小心再小心,也不免沾上了灰尘。


    水花顺着她的指尖溅起,重新落回水中,荡开一圈圈波纹。


    陈允渡忽然有些口干舌燥,他正想转身去倒水,却忽然听到许栀和的声音,“陈允渡。”


    他只好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安静地等待着许栀和的后文。


    “帮我擦一下背。”许栀和将布巾递给他,见他没有反应,接着问,“你会吧?”


    陈允渡:“……会。”


    他飞快地闭了闭眼,走到浴桶旁,接过她伸手举着的布巾沾了沾热水,然后落在她光洁的后背上。


    许栀和的身体短暂地僵硬了一下。


    “力道合适吗?”


    陈允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可以,”许栀和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身后人。


    其实她更怕自己战栗。


    身后的力道缓慢而轻,和平时陈允渡给人的感受一模一样。


    静谧之中,房中只剩下细碎的水声。


    背上的布巾凉了,许栀和发出了一声低嘶声。


    闭着眼睛的陈允渡连忙睁眼,“怎么了?”


    “水凉了。”许栀和的嗓音潮湿,听着有些委屈。


    “抱歉。”陈允渡哑然了片刻,轻声道歉。


    “没事,”许栀和摇了摇头,低声说,“又没怪你。”


    布巾回到许栀和的手中,她将已经冷掉的布巾重新浸泡在热水中。


    陈允渡已经睁开眼了,他的大脑有一片空白,似乎在想自己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的视线被许栀和脖颈上的一滴水珠吸引。


    她的脖子纤细白皙,皮肤细腻,靠近颈窝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痣,他曾无数次亲吻……每次亲吻,许栀和都会先颤抖一会儿。


    凉意的吻落在了没滑落的水珠上。


    正在拧干布巾的许栀和的身体忽然一颤,感受着柔软的唇启开,舌尖卷走了一滴水——


    本该到此结束,可陈允渡忽然吮了下。


    许栀和如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过身,眸子中带着些许惊慌失措。


    陈允渡的唇上沾了水,在灯火下泛着润泽的光。


    他轻舔了一下沾在下唇的水,寻常的动作,在他身上做起来却无端带上了几分诱惑。


    陈允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忍不住去舔那一滴水,正如他现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浴桶中的许栀和拉到浴桶的边缘。


    在水的浮力的作用下,许栀和轻而易举被他拽动。


    他倾身过去,一只手微微强迫她仰面,另一只手撑在浴桶的旁边,如愿吻上了她的唇。


    吻她的时候,陈允渡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刚刚的举动是为什么。


    不过是随着自己的心意。


    许栀和茫然看着眼前的变故,不过很快,她就调整好了心态。


    她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着这个由陈允渡主动、且略带强势的深吻。


    细密的水声在脑海中交替出现,许栀和每次产生换不过气的念头想要离远一些的时候,都会被他重新拉回来。


    他渡了一口并不算宽裕的气过来。


    许栀和想要抓住些什么,想将自己的双手搭在陈允渡的肩上,却又怕自己胳膊潮湿,弄湿了他的衣裳。


    陈允渡察觉到她的走神,在她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不疼,比起“咬”,更像是一种缠绵、亲昵的“厮磨”。


    鼻尖相抵,呼吸交织,直到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陈允渡才垂眸,松开了她。


    许栀和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


    在陈允渡的眼中,现在的许栀和眼中带着盈盈的水光,小衣在热水的浸泡中变得几近于透明,从脸颊到身体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青丝零散,有一些飘荡在水中。


    陈允渡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别勾我。”


    许栀和没听清,但看着他现在的样子不难猜出他会说些什么——到底是谁在勾谁?


    陈允渡依旧一身青衫,连衣襟都没松开分毫,除了稍显凌乱的呼吸。


    许栀和带着一种报复意味地伸手,环在了陈允渡的衣襟上。


    从她胳膊上带出去的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很快就将浅色的衣衫染成深色。


    看着这番变化,许栀和有些雀跃。


    总不能只有她一个人湿了。


    这样才对嘛。


    她光顾着开心,却忽略了面前被她牢牢环住的人眸色欲发幽深。


    “哗啦”一声,许栀和被人从浴桶中抱起来。


    许栀和瑟缩了一下,双手把他的肩膀抱得更紧了。


    她把陈允渡干燥的衣衫当作擦身体的布,一点点擦去自己身上沾着的水珠。


    她的每一下动作于陈允渡而言都像是煎熬。


    许栀和被陈允渡抱到了床上,甫一碰到床榻,许栀和立刻灵活地翻动了几圈,快速用被子挡住自己,将身上已经湿透的小衣褪下来。


    “……允渡,你帮我拿一下衣服好不好?”她将湿透的小衣丢在了床边的小几上,从被子中钻出半个脑袋,声音轻软地问他。


    百试百灵的“允渡”并没有奏效。


    陈允渡看着许栀和露出外面的眸子,极轻地笑了一下。


    快到几乎许栀和以为刚刚自己是在幻听。


    陈允渡又恢复了一开始最清风明月的样子,一双好看的眼睛中带着清浅的笑意。


    他俯身凑近许栀和耳边,低声说:“反正等下也要脱。”


    许栀和:“……”


    好好好。


    他说话也是越来越不矜持了。


    许栀和无暇去触碰自己的双颊有多烫,只能一点点往后挪动,直到快要贴上墙面。


    陈允渡正在脱掉自己被她弄湿的外袍,一转头,看见许栀和快要缩到墙中。


    他伸手握住许栀和纤细的脚踝,将她从靠墙的一边拽出来。


    “栀和留下我的时候,没想过会发生什么吗?”


    他眸色深幽,如一潭湖水,嗓音清灵中带着一丝沙哑,似乎在单纯的疑问。


    “……想过。”许栀和望着近在咫尺的他,想了想,在羞赧否认和如实回答中,选择了后者。


    留下他,自然想过会发生什么。


    许栀和没办法骗自己。


    陈允渡在她柔软的颈窝边轻笑了一声。


    他继续一本正经问:“那是我从前做的不够好?栀和没有享受得到?”


    “不是,”许栀和感受着颈窝里传来的痒意,艰涩说,“你做的很好。”


    “那就交给我。”陈允渡说。


    他的掌心带着与平时不相符的热意,顺着她温暖的脚踝上移。


    摇晃的烛火细长且坚韧,好几次被窗纸中漏出来的风吹弯了腰,却又慢悠悠地挺直了。


    当真应了一句话——风雨不动安如山。


    许栀和抓着陈允渡的衣袖,试图和他商量,“可不可以先把床帏放下来?”


    陈允渡已经箭在弦上,让他去吹灭桌上的灯火显然不可能,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好不好嘛?”她又问了一句。


    现在的她,还不能接受有光。


    “……好。”


    陈允渡如她所愿,单手解开了束缚住床帏的系带。


    浓重的墨绿色床幔垂下来,遮挡了暖黄色的火光,许栀和在黑夜中找到了勇气,伸手主动抱着他,回应着他略显急切的吻。


    他既迟又缓,耐心十足。


    许栀和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捕捉的猎物,正在被掠食者安抚地舔舐着脖颈,然后剥夺生命。


    这般磨人的慢动作,所带来的好处就是她这次快感比任何一次都更激烈。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许栀和在他身下疯狂地颤抖。


    许久之后,离散的意识才渐渐回笼。


    泪水从泛红的眼角滑落,滚入了她湿润的发丝中。


    陈允渡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吻着她的眉眼。


    “以后试试有光好不好?”


    许栀和没有力气思索,听到他的嗓音,胡乱地点了点头。


    好乖。


    陈允渡得寸进尺,“那水里?”


    许栀和继续点头,半响后,迟钝地问:“什么水里?”


    陈允渡没说话。


    “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水里吧?”许栀和颤抖着嗓音问。


    陈允渡以沉默回答她的问题。


    还真是。


    许栀和耸了耸鼻尖,正想和陈允渡理论——这样趁人之危是不对的。


    但很快,许栀和就没有力气思考了。


    ……


    翌日一早。


    陈允渡保持着早起的习惯,早早起床,许栀和迷糊之中听到了他起身的动静,却没有理会。


    她现在一根头发丝都不想动。


    昨晚第二次结束的时候,她倚靠在陈允渡温热的胸膛中让他不许趁人之危。陈允渡安静了一会儿,反问她不想试试吗?


    当然……有一点好奇。


    那就如他所愿试试,也未尝不可。


    许栀和半推半就同意了。


    现在清醒的时候回想,还是会忍不住红了脸。


    她在床上半梦半醒地躺了一会儿,缓过劲后,拉开了床帏。


    天光已经大亮了。


    床头的小几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裳,许栀和伸手将衣服拿到床上匆匆套上。


    碰到腰的时候,她轻嘶了一声。


    没关系,她昨夜也报复性地咬了回来。


    许栀和相当淡定地将衣带系好,然后从床上探出身。


    屋里的浴桶已经搬走了,连带着昨日换下来的衣服也不见了。她走到桌案前,发现就连昨夜沐浴前写完的单子都换了一张。


    内容分毫不差,字却换了一个人。


    是陈允渡的。


    怎么回事?


    许栀和带着疑问出门,走到外面,院中一个人都没看见。


    就算不是大清早的,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吧?


    大厨房传出了声响。


    方梨看着陈允渡和良吉揉着面团,心底噎了一会儿。


    姑爷和良吉都算手巧之人,但揉面一事实在不开窍。方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两个拳头大小的面团揉到一个头大。


    一个头,大。


    以后绝对不能让他们再碰面团。


    方梨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说:“这个点姑娘差不多快起了,我去看看。”


    她说完,也不等两人回应,伸手在衣摆上拍了拍就出去了。


    方梨刚从大厨房出来,便看见许栀和站在门口,她连忙上前两步,看着姑娘悬垂着的一长一短两根腰带,主动伸手解开,重新调整了长短。


    许栀和:“人都在厨房?”


    “对啊,”方梨点了点头,“他们说要包饺子……已经从辰时做到了现在。”


    她趁机和许栀和告了一状。


    只是可惜,姑娘现在的注意力好像不在吃食上面。


    许栀和更关注晾在院子中的衣服是谁洗的。


    “方梨,”许栀和略犹豫,指了指衣裳,“应该是你洗的吧?”


    方梨顺着许栀和指的方向看过去,咬了咬唇。


    她从小跟着姑娘,陪在姑娘身边十多年,自然也知道姑娘现在想听什么。


    可是……可是……


    她低着头没说话。


    许栀和从她的反应中猜到了结果,她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认命地点了点头。


    已经无所谓了。


    比起许栀和有些受伤的神情,方梨更在意厨房中的面团。


    “姑娘,要不你还是去管管姑爷和良吉吧,再放任他们两个揉下去,面缸里面的白面非要用完不可,”方梨摇着许栀和的胳膊,抓紧时间告状,“我是说过‘水多加面,面多加水’,但两个人好像就这样杠上了。”


    甚至好几次她试图主动接过两人手中如雪球的面团时,良吉一鼻子白面地抬起头看着她傻笑:“我觉得我可以,主家也可以。”


    这时候的两人简直固执得可怕。


    方梨打定主意,绝对,绝对不能再让两人碰面粉了。


    “姑娘,你再不去管管,从今儿一直到除夕,咱们家就只能吃饼子和面皮了!”方梨掷地有声道。


    第68章 汴京除夕 “栀和觉得,应该写什么?”……


    方梨的话点醒了许栀和。


    面团越揉越大,等超出包饺子所需要的分量,剩下的若是不想浪费,就需要用油煎过,制作成干粮,才能保存长久。


    比起硬邦邦的干粮,许栀和还是更喜欢热腾腾的饭菜。


    她走到厨房,正在揉面的两个人同时朝她看过来。


    方梨从许栀和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观察着面前的景象,半响,又默默地撤回了一个脑袋。


    许栀和一言难尽地看着两人身上沾着的面粉,“……术业有专攻。”


    要不还是交给方梨呢?


    陈允渡的耳垂有些泛红,他将面团放在砧板上,似乎有些苦恼,“不知道为什么,加水之后,颇为黏手,加多了面粉,则稍显干柴。”


    一言以蔽之,怎么做好像都不对。


    良吉在他身后如小鸡啄米一般快速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


    许栀和看向方梨,“你去吧。”


    得到许栀和的首肯,方梨顿时有了底气,她舀了一瓢水将自己的手清洗干净,然后取干燥洁净的布擦拭,又从良吉抗拒的眼神中接过了面团。


    她在掌心上拍了一点粉,然后用手掌的根部开始按压推进,将絮状面团揉成团,在此期间,她控制着面粉的用量,直到面团变得光滑不再粘手。


    面团对折、按压,重复多次。


    肉眼可见的,面团变得光滑有弹性。


    良吉简直想惊呼出声。


    陈允渡一直认真专注地观察着她的动作,像是读书一般严谨,看罢,他似乎领悟到了一些,动作起来。


    正准备接过面团的方梨询问地看向许栀和,后者朝她微微摇头。


    角落里的良吉缩在一旁,心底愤愤地想,这不公平!


    三个人看着陈允渡的动作。


    陈允渡按照自己刚刚看到的步骤有条不紊地动作着,按压折叠,每一步都像模像样。


    许栀和自己对厨艺不算精通,但见到这一步,心底已经差不多有数了。


    快要成了。


    同样惊讶的还有方梨,她用胳膊肘撞了撞许栀和的腰,有些兴奋——姑娘,姑爷的天赋可以啊!


    第一次能做出这个样子,陈允渡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面团揉完,方梨将其搓成了约大拇指和食指环成圈的粗细,用刀切成一小块。


    她的动作很快,切完之后,两手齐齐动作,揉成小球。


    “擀面杖在东边柜子里面,两人擀面,两人包饺子。”方梨说。


    这是要一家人一起动手的意思。


    许栀和乐见其成,正准备上前和方梨一道去擀面,却被方梨赶了出去,“姑娘,你和姑爷一道包饺子,馅料在盆里。良吉,你过来和我一道擀面。”


    良吉:“?”


    刚刚还嫌弃我,现在倒是让我过来了。


    但对上方梨带着笑意的脸,他只是点了点头,从东边的柜子中找到擀面杖,站在了方梨的对面。


    “其实刚刚……刚刚让我继续做下去,我应该也能做出来。”良吉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小声问,“怎么做?”


    方梨一只手拿着擀面杖,一只手压扁搓圆的小球,然后动作利索地将其擀成圆圆的饺子皮。


    这能有多难?良吉看了两遍,觉得自己又会了,立刻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


    拿到饺子皮的陈允渡和许栀和用筷子从馅料里面挑出一些放在皮的正中间,两只手挤压,将皮封好。


    一个鼓囊囊的饺子便成型了。


    方梨擀面的空隙看了眼许栀和成果,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姑娘做的真好!”


    被方梨一夸,许栀和忍不住笑意更甚了一些。


    “我不止会这个,”许栀和双手灵活地左右折叠,封口呈现出麦穗一样的形状,“呐,这叫柳叶饺。”


    对许栀和,方梨从不吝啬夸赞,“真好看啊。”


    对面的陈允渡安静地学着许栀和的动作,不过没学几个,他就没机会了。


    良吉亲手制作的饺子皮也好了。


    面对三个人的视线,良吉故作镇定说:“虽然……虽然薄厚有些不均匀,形状有点不规整,但是反正要吃进肚子里,哪有许多讲究?”


    许栀和是三人之中唯一认同他的话的。


    不管形状如何,总归是要吃掉的。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在良吉期待的目光中对陈允渡说:“我包方梨的,你包良吉的。”


    陈允渡看了眼勉强算个不规则方形的饺子皮,点了点头:“好。”


    包了三十几个的时候,许栀和目光落在了灶台边的糖罐上。


    为了方便操作,良吉和方梨事先将用不上的东西放在了一旁。


    “这是咱们第一次一起包饺子,”许栀和喜欢这种全家人聚在一起忙活的感觉,年味十足,她说,“我们将其中一个包成糖心吧?”


    方梨和陈允渡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许栀和的意思。


    “好啊好啊!”方梨有些迫不及待,“不知道等下谁好运,能吃到糖心的饺子。”


    许栀和舀了一勺白糖,指尖在饺子皮上下两端点了滴水,捏合后放入包好的饺子中。


    良吉先一步结束,起锅烧水,等水开,四五十个饺子一个接一个的滚入沸水中。


    方梨用木铲搅动锅中水,形成一道水漩涡,防止饺子沾底破皮。


    沸过一回,方梨担心不熟,又添了一瓢冷水入锅,等再次烧开,她拿了一个洗干净的大碗,将饺子捞了出来。


    或许是都饿了,四个人没想着把它端去正堂或者院中,只想着围在大厨房的桌边就开始吃。


    良吉端了几个小竹椅进来,几人坐下后,每个人手中一只碗一双筷子。


    忙碌了一上午,许栀和早就饿了,现在美食当前,她调了点醋汁和肉酱,便率先从大碗中夹了一个挪到自己的小碗中。


    馅料是方梨早上调的,韭菜切成指甲盖月牙长短的段,混入炒散切碎的鸡蛋和肉沫。


    肉沫用油酱、淀粉勾芡过,吃着香酥软嫩。


    一口下去,许栀和眯起了眼睛。


    真好吃。


    其他三个人也都各自夹起一个。


    一想到面前的饺子有自己付出的辛劳,几人的动作都带上了斯文与端庄,像是想细细品尝。


    家中吃饭的时候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的,方梨吃完一个,看向许栀和,尝试建议道:“姑娘,下次我们试试白菜豆腐馅儿吧?我听说市西边有豌豆银缕卖,和细面一样粗细。”


    许栀和被她的话勾起了好奇心,“豌豆银缕?”


    方梨点了点头:“对呀,白白的,透明的,吃起来脆爽,拌上醋汁就能吃。”


    听方梨的描述,倒是很像是粉丝。豆腐粉丝,这也算一种常见的搭配了。


    许栀和将口中剩下的半个嚼碎咽了下去,颔首:“好呀。”


    除夕的时候正好可以包一些。只是不知道市西那时候还有没有豌豆银缕卖。


    大碗中的饺子所剩无几,许栀和与陈允渡吃饱了,先一步放下了筷子,只剩下方梨和良吉还在寻找糖心的饺子在哪里。


    许栀和坐的久了,身体有些发酸,往陈允渡的肩上靠了靠。


    陈允渡伸手揽在许栀和的腰后,轻柔地揉着她的腰肢。


    方梨也坚持不住了,将筷子放在一旁,目光扫过几乎贴在一起的姑娘和姑爷,然后老神在在地揉着自己的肚子。


    她有点撑了。


    只剩下良吉还在坚持。见其他三人都停下,他放缓了自己的动作。


    夹起糖心的饺子时,良吉如有所感,咬开后,融化的糖水顺着破开的饺子皮流淌,他惊喜道:“吃到了!”


    许栀和放松地靠在陈允渡的肩头,听到他的声音,笑着说:“那良吉新的一年,一定顺顺利利,福运满盈。”


    良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哪里是我运气好,明明是你们让着我。”


    等剩下的吃完,良吉自告奋勇将碗筷端出去洗刷。


    许栀和回到了房中,陈允渡紧随其后。


    站在书案前,许栀和拿起了那一张重新誊写的纸,回头看向跟在身后陈允渡,“你重新写了一遍?”


    陈允渡的眼神落在纸上,承认:“是。”


    “为什么?”许栀和仔细回想自己昨晚写的内容,“难道我写了错别字?”


    陈允渡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还真是?”许栀和迟钝地望着他,但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写错了什么。


    昨夜那样的场面,她能静下心来写完自己需要写的内容已经相当不容易。


    算了,反正他见都见了。


    许栀和想开之后,在书案前坐下,专心致志开始描画。


    金沙的边缘用上金粉点缀,化作蓝天长空与金沙的分界线。


    许栀和一点点补充细节。


    ……


    十天时间眨眼而过,转眼间到了除夕。


    自清晨起,便有结伴的小孩从巷子中跑来跑去,欢声笑语传入院中。到了辰时初,有货郎挑着担经过马行街口,吆喝着篓子里面装着的东西。


    “面具、爆竹、地老鼠!桂花糖,梅花糕,流心酥!”


    小孩被吆喝声吸引,你推我攘地挤到了货郎旁边,踮脚看着篓子里面的东西。


    除夕这日,卖杂货的都不会闲着,而是会趁着这一年一会的日子卯足劲地走街串巷。


    货郎弯腰将里面的一根拨浪鼓拿出来,转动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旁边的几个小童被声音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等货郎停下手上的动作,齐齐地拍起了掌声。


    “喜欢吗?”货郎弯腰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喜欢便问爹娘要十个铜板,就能带回去玩了。”


    十个铜板,对现在小小的孩子们来说是一笔天文巨款。


    有小孩心动了,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跑,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只剩下几个家贫的小孩站在原地,用羡慕的眼神望着奔回家的背影。


    并不是所有小孩都能如愿以偿,有小孩跑回去了,牵着自己在灶台上忙活的爹爹出来,如愿以偿买到了一串鞭炮和拨浪鼓;也有小孩跑回去后,便没了声息,半响后,才一瘸一拐地从家门口出来,掏出自己牺牲了屁股换来的五枚铜钱换到小小的爆竹。


    当玩具到手,原先被爹娘呵斥的记忆也都随之消散,反正今儿除夕,爹娘就算生气,也不会真的动怒。


    他们虽然人小,但人小鬼大着呢。


    买到了爆竹、地老鼠、糕点和拨浪鼓的小孩们自动变成了孩子们的焦点,他们享受着其他孩子羡慕的目光,然后十分有气势地一挥手,“等晚间,我们再到这里放爆竹。”


    将钱赚到兜里的货郎露出了真心实意的一个笑,他掂了掂自己的口袋,心满意足地准备动身去下一处巷子。


    刚走出巷口没多久,货郎便看见迎面走来的一双夫妻,他眼珠子转了转,换了说辞:“皂角,瓦罐,粗瓷碗!筷子,水壶,颠锅勺!”


    夫妻两人正是何娘子和何娘子的相公,两人今日照常出摊。


    汴河大街上人挤人地堆满了,新鲜的猪肉不到两个时辰就卖光了,他们歇了摊,琢磨着明年除夕再多准备些。


    货郎走在两人的身边停下,笑着问:“可缺点什么?这皂角掺了玫瑰花,闻着一股香味……娘子不如买回去试试?”


    何娘子自己就是做生意出身的,将每一文钱都看得自己性命一样重,非到必要时刻,从不会想着主动添置什么。


    尤其是皂角这样的东西,对何娘子来说简直是“华而不实”的典范……她要身子头皮洗得干净有什么用?


    她只想着有朝一日菩萨显灵,能将她儿子的终生大事给妥善解决了,便是日日去拜铁佛寺,她也心甘情愿。


    “不要不要,恁自去吧!”何娘子抬着嗓门回了一句。


    货郎被人驱逐,也不生气,除了这条巷子,汴京城七十二小巷,还愁没人买东西?


    货郎的吆喝声远去了,何娘子脚下虎虎生风。


    路过巷口第一家院子的时候,何娘子的脚像是被吸铁石吸在了原地一样,再也挪不开。


    何娘子的相公见她停下,隐约猜到了她又在想什么,迟疑着开口,“你都去了三五回了,人家几次都避而不见,什么意思,你我心底应该很有数了。”


    “我不着急,儿子的婚事怎么办?”何娘子虎着脸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当年只顾着给人当挑公,儿子何至于婚事如此艰难?现在眼瞅着当年和他一道长大的小娃都成家立业,我心底着实着急。”


    除了新搬来的陈允渡一家,其他左邻右舍都是十多年的熟人,知道她儿子是个什么德行——痴傻儿,谁愿意将孩子嫁过来?


    何娘子的丈夫还想说什么,听到何娘子的后文,悻悻张不开嘴了。


    当年何娘子和何娘子的丈夫还没做这猪肉匠的生意,在汴河码头上给人当挑夫,那时候何大郎才一岁出头,何娘子喂饱了孩子后,跟着丈夫去了码头。


    也是这样一个寒冬腊月的天气,何大郎无人看顾,蹬掉了身上的褥子,自己也从尺高的榻上摔下来。等何娘子和相公回去后,何大郎的哭声震天响。


    后来性命保住了,但人却被烧傻了,人不坏,心智停留在了八九岁。何娘子的婆婆不愿意认下这么个痴傻孙儿,勒令何娘子与相公重新生养一个。


    当时的何娘子抱着何大郎,心中满是温情,只想着好好照顾他一个人,一口回绝了婆母的要求,气得婆母当即发怒,险些断了两家的来往。


    后来何娘子的婆母身子不行了,何娘子跟着丈夫回老家,临终之前,何娘子的婆母伸手紧紧地攥着何娘子的手,“你们若是不给大郎生个弟弟,也该让他早些结婚生子……不然等你们老了,没了,谁来照顾他呢?”


    何娘子也后悔自己当年一时意气,没能留下一儿半女照拂痴傻的何大郎,但好在还有另一条路子,给何大郎寻个稳妥的娘子。


    她左瞧右顾,觉着许娘子家的方梨就很稳妥,人长得清秀漂亮,也不是什么闺阁小姐,没有一身的骄矜之气。最重要的是,方梨是奴婢出身,一定很会照顾人。


    何娘子自婆母去世之后时常去铁佛寺烧香拜佛,希望能给自己的大郎积攒福气。现在大抵是佛祖听到了她一片赤诚之心,将年岁、相貌、出身正合适的方梨送到了自己身边——


    这可不算是天赐的好姻缘吗?何娘子心想。


    何娘子的相公看着何娘子神色沉沉,有心劝诫。


    这巷子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陈允渡跟在梅公后面学习,日后是会有大出息的,邻里都忙着交好,想在许娘子的面前混个脸熟,偏生自家娘子眼巴巴地凑上前,做着能和陈允渡家结成亲家的梦。


    可是,他想到见过几次,每次都是笑意浅柔却不达眼底的许娘子……她要是知道何娘子糊弄了自己,能给何娘子什么好果子吃?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在这遍地富贵的汴京城,他们哪里惹得起?


    何娘子却像是已经打定主意了,她转头对相公说:“我再去探听探听消息。”


    如果这次错过了方梨,日后再找到合适的人选,就难了。


    何大郎已经二十多岁。


    和他同龄的那些个都成婚了,早些的,已经抱上了孩子。


    何娘子等不下去了。


    “今日是除夕,”何娘子的相公仍在犹豫,“说这件事,会不会不好?”


    “就是因为今日是除夕,他们才不会直接开口拒绝,”何娘子信誓旦旦,“来年一整年的吉利呢!许娘子还想不想自家相公中进士了?”


    她说完,又看了眼木讷的丈夫,心底一阵窝火,“你先回去吧。你即便人到了,也只会坏事。”


    她大跨步地朝着巷口第一家院子去了。


    何娘子的相公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连连叹气。


    从前他就拦不住她,现在自然也做不到。


    ……


    除夕清晨,许栀和起了个大早,和方梨一道上街采买。


    买齐了做年夜饭需要的肉菜,两人满载回府。


    良吉和陈允渡将正堂中的桌子搬到了院中,镇尺下面压着一沓红纸,是准备待会儿写春联用的。


    许栀和将菜蔬放在木盖上,眼神巴巴地盯着桌面,方梨猜到了许栀和的想法,对她说:“姑娘去吧。”


    姑娘从来就不喜欢在厨房忙活。


    许栀和回头朝她笑:“我去喊良吉过来。”


    方梨点头:“好,刚好缺个帮手。”


    许栀和走到桌边,良吉见她过来,也无需许栀和开口,主动转身去了大厨房。


    上次揉多的面团,良吉得了许栀和的应允,自顾自地又在大厨房忙活了半响,最后做了二十几个饺子。


    从擀面到包起来,全程都是他一个人。


    除了糖心的饺子,他在其他的饺子中精挑细选,选中了模样最为周正的九个,将这十个放在篮子中,良吉怀着略显激动的心送去了梅府。


    梅府西南角的小门,是他每次去找梅馥宁都会走的路。


    梅馥宁这次没有出来,而是让身边近身伺候的丫鬟前来接过了饺子,良吉没见到心心念念之人,心中有些可惜。


    不过很快,他又释怀了。这样冷的天气,梅馥宁就应该安静地待在房中,不被冷风吹扰。


    要说的话,他已经写在了纸上,压在篮子的底部。


    那一个必定糖心的饺子,是良吉想将自己的幸运和福气,多分一点给梅馥宁。


    良吉坐在小竹椅上择着菜,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方梨看着他的笑,揶揄道:“是想着梅家姑娘?”


    “……”良吉惊了惊,“你怎么知道?”


    方梨安之若素:“这个家里还有不知道的吗?”


    许栀和观察了一圈还算和谐的两个人,转过身重新看向了陈允渡,朝着他甜甜一笑,“我帮你裁纸吧?”


    陈允渡被她的笑容蛊惑了心神,半响,才点了点头,“好。”


    许栀和将红纸折成需要的大小,用指甲尖来回刮蹭,一面刮完,重新折回去,重复上一步的动作。


    在她裁纸的过程中,陈允渡也没闲着,他将许久不用的大毛笔润开,又添水研墨,在一旁的碎纸上试着字迹。


    许久不写,他担心自己会手生。


    红纸经过刮蹭,只需要从顶端轻轻一撕就能分成两半,还不用当心刀片划伤手。


    她将裁好的纸张放在了陈允渡的面前。


    陈允渡见她准备继续裁纸,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栀和觉得,应该写什么?”


    “写什么?”许栀和怔了怔,一时间脑海空空,她顿了顿说,“……什么吉祥写什么?”


    出了院子的大门,还有正屋的门,厨房的门,方梨和良吉各自的寝屋门上,都需要春联。


    “你是诗魁,写什么……不应该是你来想?”


    第69章 春联 “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陈允渡听罢,眼底快速地闪过一抹笑意。


    毛笔蘸墨,落笔,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一如他给人的感受,如过境春风。


    “诗书有味堪为友,山水无尘可作伴。”


    “无事烹茶随云卷,心随流水自西东。”


    ……


    他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了四对才停笔,见许栀和望着这边,主动将毛笔递给她,“剩下的你来写?”


    许栀和想写,又怕自己的字不够大气,很是迟疑。


    “要不……”许栀和试着和陈允渡打商量,“我说,你帮我写?”


    陈允渡看出了她的不够自信和跃跃欲试,略顿,他问:“栀和在担心什么?”


    不等许栀和回答,他又自顾自说全后半段话,“我觉得,栀和可以写好。”


    他的语气安静沉着,并没有带着浓重的赶鸭子上架的意味,而是单纯的鼓励,又或者只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对于许栀和,他比信任自己还要信任她。


    许栀和被她温和的眸子和鼓励式的语气感染到了,她伸手接过毛笔——这样大的毛笔,许栀和还是第一次自己上手。


    “我……我正经学字的时间不长,大字更是几乎没写过,”许栀和学着陈允渡的动作将毛笔蘸上墨水,回头一本正经道,“要是写得不好,可不许笑我。”


    陈允渡的眸子带着细碎的笑意,听到许栀和的声音后,他颔首承诺:“不管怎样,绝不笑话你。”


    这还差不多。


    许栀和得了保证,先在不要的碎纸上练了几个字。


    她习惯了小楷,现在乍然需要将字写大,动作颇为生疏。


    陈允渡走到她的身后,伸手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掌心包裹其中,然后带她感受着将笔尖按压下去的感受。


    一撇一点,一横一勾。


    陈允渡带她写了一个“栀”字。


    许栀和在陈允渡靠近过来的时候便有些走神,不过很快被她调整了过来,在陈允渡的牵引下写出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完整的大字。


    陈允渡半倚靠在许栀和的肩头,鼻尖是她发丝中传出来的浅浅桂花香,温暖又干净。


    等“栀”写完,他也没有松开许栀和的手,而是直接问:“可找到感觉了?”


    “有一点,但不多。”许栀和一回头,唇刚好擦过他的脸颊,“你再教我写几个字吧?”


    陈允渡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然后用空闲的左手重新换了一张纸,重复铺展开后,陈允渡问:“想学什么?”


    “‘和’气生财的‘和’字。”许栀和低头看着纸面,语气镇定道,“应该不难吧?”


    她语气认真的像是“和”字与她的名字毫无关系。


    当然不难。


    栀和两个字,他写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了。


    即便闭上眼,陈允渡都能在纸上端端正正写出这两个字。


    右手动了,许栀和感受着陈允渡比她长了一个指节的手掌包裹住她,牵引着她一笔一划写出字来。


    许栀和望着纸面上的字,眼底带上了笑,她像是真心赞叹,又像是乱人心神般说:“要是儿时有人愿意像你这般耐心地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我的字肯定比现在更好些。”


    “现在不算晚,”陈允渡说,“你现在你自己动手写字,不必管我的手。”


    随着他话音落下,许栀和扭了扭自己的手腕,果然再无拘束。


    搭在自己的手背上的手几乎没有重量,他刻意收敛着力度。


    许栀和将笔尖下压,同时在心中思考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将手撤走?


    很快,没等她问出口,她就反应了过来……在撇折没有完全写正的时候,手背上的手会突然施加力道,帮助她将整个字写得完整。


    许栀和看着白纸上的“允渡”两个字,几乎不敢想象这是自己写出来的。


    她身上散发的好心情刺激了陈允渡。


    “很有天赋。”陈允渡莞尔,夸赞道。


    许栀和看着他:“那我现在就开始写春联啦?还是和刚刚一样,你扶着我的手。”


    陈允渡笑了笑,应了一个“好”字。


    许栀和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构思自己要写什么……陈允渡写的内容不算罕见,尤其是读书人家,都会想些“与书为友”相关的对子,另一则的闲散随意,也是他们到汴京的希冀。


    她该写什么合适呢?


    灵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许栀和心中有了主意,只不过前半句在除夕这样欢庆的气氛中,看似有些格格不入。


    许是她迟钝的时间久了,身后的陈允渡轻声说:“随心而行。”


    随心而行?随心而行!


    反正是在自己家中写的联子,管他人眼光作甚?


    许栀和沉下心神,开始写字。


    第一个字写完,陈允渡会牵着她的手调整位置,挪到合适的地方,确保字与字之间留有的空隙相近。


    有陈允渡在后面托底,许栀和写得很是放松。


    写完,许栀和将笔搁在了笔山上,一面用手揉着自己的手腕,一面低头瞧着自己的一幅字。


    “无心万事皆如意,但愿小满即心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许栀和对这幅字再满意不过了,发挥出了她最好的写字水准。


    陈允渡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小满即心安”。


    许栀和被勾起了写字的心,眼睛亮晶晶地对陈允渡说:“我还想写别的。”


    陈允渡扫了一眼桌面,许栀和先前裁好的五对纸已经用完,剩下的五张还需要用来糊灯笼。若是还想写春联,还需要上街去采买红纸。


    “那我再去买一些回来?”陈允渡问。


    “算了算了,今日的红纸,怕是能贵到二十文一张,”许栀和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家中还有一沓好纸,忽然道,“……不如咱们拿御赐的碎金纸作画吧?除了中秋见你画画,其他时候可是难得一见呢。”


    虽然只在中秋见过一回,但许栀和知道陈允渡的画功也了得。


    陈允渡闲散地将用过的毛笔放入笔洗,听到许栀和的声音,问:“想看?”


    “当然想看!”许栀和伸手勾住陈允渡的宽袖,“碎金纸还没用过呢,允渡……官人就当是为我试纸吧?”


    陈允渡目光落在她明艳的脸庞上,今日许栀和特意点了口脂,看起来晶莹水润,像是刚饮完一杯茶。他心底生了几分开玩笑的心思,轻笑说:“这话可不能让官家听见。”


    若是让官家听到他御赐的东西还有人怀疑品质,需要叫人试纸,脸上可挂不住。


    “知道知道,”许栀和举起手,“我也只在你的面前这么说罢了,旁人那里,我岂会多说一个字?”


    陈允渡仍旧只是看着她笑,他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散漫地晃着笔洗中的水……水已经黑了。


    许栀和见他点头,知道他这是同意了,立刻准备回到房中去拿存放在柜子中的碎金纸。


    就在此时,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许娘子,方梨,你们在家吗?”


    是何娘子。


    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急迫,像是要完成一样大事,许栀和准备回屋的脚顿在了原地,连带着脸上浓郁的笑意都散开些许。


    再看方梨,已经不受其扰,拿着菜篮回大厨房躲清静去了。


    ——姑娘上次见面的时候说了,等下次何娘子上门,她会料理了此事。


    许栀和确实在心中盘算着尽快解决此事,免得方梨闹心。但她没想过这么快、大年三十就觍着脸上门。


    不过来了也好,丁亥年岁末解决了此事,明年庆历八年便是新的开始。


    良吉接收到许栀和的视线,上前走到门口,扯松了门闩。


    外面的何娘子像是听到了里面的声响,门闩刚取下,她就十分不见外地一把推开了门。


    她用的力大,良吉将脚撑开,才没被她推开出去。搁在这儿要是换一个人……比如大娘子或者方梨,八成要被推到地上去。


    思及此,良吉脸上的神色冷了冷。


    何娘子没看良吉,她自认为同住在一条巷子中,和陈允渡、许娘子算是邻里,那么邻里家的丫鬟、小厮,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她目光在院子中左右一打量,先是看清了站在院子中央的陈允渡,少年虽然看着年轻,但是个子高,周身气度摆在那儿,叫人不敢轻视了去。


    俊逸不凡,端方有度,光是这身好皮相,何娘子就有些可惜当年自己怎么没生个闺女?


    她来不及产生更多的想法,就看见少年的身边还站着他的妻子。


    有许栀和的容貌在前,即便现在她在想琢磨娘家还未出嫁的几位侄女、外甥女,也讨不了好。珠玉在前,又有多少人看得见卵石?


    罢了,还是方梨和她家大郎的事情更紧要些。


    何娘子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还没说话,嘴角先扬起一抹市侩的笑,捻着帕子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哎呀!许娘子,这除夕的日子关上门,真人菩萨进不来,可是万万不吉利的啊!”


    顿了顿,她又看似真心实意地补充了一句:“就算你不顾着自己,陈小郎君也快要下场应试了,这些东西,还是避讳些好。”


    许栀和看着她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语气,心底有些想笑。


    这是摆架子摆到她面前来了?还上赶着挑拨离间,指责她这个当娘子不顾及自己官人的运势?


    她刚准备开口说话,就感觉手被人牵起,紧紧握住。


    陈允渡牵起许栀和的手,目光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何娘子,声音平静:“我能不能考中,全在于自己的才学,与我家娘子何干?”


    何娘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允渡牵起许栀和的手,还没等她震惊完,又听到了陈允渡的问话,一口气顿时堵在心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真是……真是活见鬼!


    光天化日之下,就这般不害臊地把手牵在一起,亏得陈家还是读书人家!


    现在看来,比她这个猪肉匠都不如。


    陈允渡说话的期间,许栀和微微抬眸去打量他的神色。


    他冷脸的样子,和温柔的时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风。


    身上仿佛带着冰雪,说话也不留有余地,隐约可以从这样的侧颜中窥探到日后他步入仕途的一角。


    但这一角,在她的面前,陈允渡会永远收敛。


    想到这一点,许栀和有些雀跃,又有些遗憾。


    雀跃这么好的人完完整整属于她,又遗憾……冷脸的陈允渡,也别有一番威仪。


    她想象不出来在床笫之上,他冷淡又疏离的样子。


    陈允渡慢条斯理地说完,似轻笑了一声,接着问:“何娘子以为呢?”


    他的嗓音并不重,甚至带着清润如珠玉的悦耳,可何娘子听了,却有些心虚。


    何娘子是有些怕这样的人的,尤其是知道这个人日后极有可能成为高官……如果不是相中了方梨,她才不愿意和这样的人牵扯上。


    可换个角度想,虽然现在瞧着结交有些风险,但日后若自家大郎和方梨那妮真成了一对儿,自家大郎也能跟在后面享享清福,体验一把人上人的感觉。


    自古说宰辅府上小厮,是要比四五品的京官还要有排面……就算陈允渡坐不到那般的高位,混个京官应当不成问题,到时候大郎就无需跟他们一样在猪肉砧板上讨生活,而是能过上前呼后拥的好日子……光是想想,她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但眼下还不是她高兴的时候,她只能将自己的畅想压抑。


    “是……是啊!”何娘子从自己的衣袖中扯出一方青绿色的方巾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寒冬腊月的天气,自然不会有什么汗水,她只是心理作用。


    “陈小郎君说的对,”她捧起一抹笑奉承说,“那些个肚里没墨水、没真学问的,便是日日吃斋念佛,也中不了。”


    她用自己肚子里仅有的墨水,拐着弯儿的夸赞陈允渡真才实学。


    对于夸赞,除了许栀和的,他向来都是反应平平。因此,听了何娘子的话,陈允渡依旧毫无反应。


    许栀和知道刚刚陈允渡是在维护自己,为自己出气。


    她安抚地用小拇指抚摸了一下陈允渡的指节,示意他自己能料理得来。


    陈允渡专心学业,每日起早摸黑,还不知道何娘子总来打听方梨的事情。


    奚落许栀和,只是何娘子此番过来“要事”中的开胃小菜。


    在两人眉眼交流的过程中,何娘子也在思考着对策。


    一般的读书人家,听到家里出现了破运势的事情,早该大发雷霆了,偏生这陈小郎君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竟然毫不在意?


    到底是年纪轻,被女人色相迷惑了。这样的大事都不放在心上……这日后还能中榜吗?


    何娘子忧心忡忡地想。


    罢了,等许娘子年老色衰,自然会好起来,再者说,她又没指望陈允渡真能呼风唤雨,只要方梨还是个健全人,能安安生生伺候儿子一辈子就成。


    何娘子的眼睛滴溜着乱转,目光落在了许栀和与陈允渡刚写完不久的春联上,她的眼睛亮了亮,三步并作两步靠近前,伸手就要摸。


    “陈小郎君写了这许多对联?正好我家还没买,便送我家一幅吧?”


    在旁边盯梢许久的良吉岂能容忍她的手碰到主家和大娘子刚写完的春联上,他虽然不信神佛,却觉得贴在门上的东西,要是被这样的人碰了,才是真的晦气!


    何娘子没摸到春联,只碰到了硬邦邦的一条胳膊,然后那胳膊毫不留情地往后一扫,她被力道往后逼退了几步。


    成功报复回来的良吉勾了勾嘴角,走到许栀和的身后站着,像是一尊石头人。


    何娘子脑袋混沌了一刻,才想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小厮,这混账夯货小厮竟然敢推她?!


    她正准备叫嚷着讨个说法,却听到一直文静不语的许栀和开口了,“何娘子,不是我们小气,只是这春联是有定数的,不好缺了自家人……何娘子以为呢?”


    何娘子还没来得及发泄的怒火硬生生憋下,她眯起眼看着声音轻柔的许栀和。


    院子中除了她自己,无疑是许栀和看着最好说话,其他两个人一个冰块一个石头,都招惹不得。


    唯一的突破口在许栀和身上。


    “许娘子说笑了,”何娘子说,“咱们都是邻里,这巷子也没偏门,哪有那些个门供贴的?”


    她家向来只贴院门,后来连院门也省了。


    “那我们家可不这样,除了院门,正屋、厨房,以及方梨和良吉的屋门,也都需要贴的,不会单落下了谁,”许栀和不轻不淡道,“要是给了何娘子一幅,咱们自家可就不完整了。”


    何娘子张了张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大声叫喊道:“丫鬟奴仆的屋门也贴?”


    这倒真不是她见怪,逢年过节,遇到好些的主家或许会打算几十个铜子,但再好,又哪里会想到在下人的房门口上贴上联子和窗花?


    “是啊,方梨虽然是我带的丫鬟,但情谊不比寻常姊妹少。”许栀和笑,“我身边习惯了有她的陪伴,轻易离不开她。不说别的,哪怕偶尔想到等日后我家官人取了名次,在汴京城有了分量,给她相看好人家,我心中都舍不得呢。”


    何娘子算是听明白了。


    这是许栀和刻意在这儿点她呢——嘲笑她怎么敢将主意打在她最亲信的丫鬟身上,嘲笑她怎么敢妄想癞蛤口蟆想吃天鹅肉!


    许栀和字里行间字字句句都是等日后陈允渡有了出息,方梨的亲事自有她掌眼,是瞧不上她家大郎的。


    何娘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实在不愿意放弃,她干笑着说:“许娘子说笑了,哪怕你舍不得,也不能真留方梨在身边一辈子吧?等到了年纪你不放她走,说不准她心底还要埋怨你呢。”


    “她这样好,我哪里舍得她不顺心,若她自己中意也罢了,若是她没点头,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带走她。”许栀和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何娘子,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也不必再与我说囫囵话了,我只说一句——”


    顿了顿,她歪了歪头,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不关方梨,便当我受不住她日后会有一门难缠惹人厌的婆母吧!”


    何娘子被她的话绕晕了,一时间没想明白她的意思。


    半响,才反应过来许栀和说她难缠又惹人厌。


    她竟敢骂她?!


    何娘子在巷子卖了十多年的猪肉,何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当即扑上来准备撕扯许栀和的衣裳。


    陈允渡和良吉同时行动,将许栀和牢牢护在身后,何娘子只能瞪着眼看着许栀和安安静静地站在后面,衣裙一丝褶皱都无。


    良吉心中只有主家和对自己好的人,没什么不与女人动手的圣人心肠——尤其是许栀和既是主家、又是对他好的人,被他归属到了亲人的行列。


    他将何娘子的手背到了身后,压制着她不得近前。


    许栀和抬眸看了一眼良吉。


    良吉接收到她的意思,二话不说拖着她往外走。


    何娘子的嘴被捂住,她只能怒瞪着眼睛,恨恨地看着许栀和。


    许栀和抬起脚步走到门边,语气冷淡道:“现在我明明白白地讲——我们家不欢迎你们何家,若是还敢来骚扰方梨,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到了开封府,也只会治你乱闯别人家的罪名……谁知道你要在我家做什么。”


    良吉等许栀和说完,松开缚住何娘子的手,威慑地将拳头捏得噼啪作响。


    他捏完,毫不客气地将门栓上。


    何娘子的胳膊被压在后面,乍然一松,胳膊发麻,她叫骂了一声,扑在门上,却怎么也砸不开。


    “黑心肠烂心肝!恁天杀的贼妇人!泼皮腌臜货,竟敢把我扔出门外,真当自家有了本事就汴京城里没人可管了吗!”


    何娘子开不了门,又咽不下这口委屈,当即坐在了门槛上,捶着自己大腿开始骂起街来,“可怜我一妇道人家,打不过那八尺猢狲,叫人给欺辱了去!她这是欺我家中无人当高官,无人给撑腰啊!赶明儿非要告上厢公衙门,叫府兵笞二十板子,看恁那张驴脸往哪处搁!”


    “恁家门前石阶还没甚区别,倒学起太师府摆谱?真当得个魁首,便能在汴京城横着走?”


    良吉用背抵着门,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大娘子,她骂得可真难听。”


    光是听她骂的话,良吉就觉得自己的耳朵受了莫大的委屈。


    许栀和将纸团揉成小拇指大小,递给良吉两个,教他戴在自己的耳朵上。


    “咱们不听就是了,”许栀和自己也戴上两个,“等她骂累了,自然就该走了。”


    第70章 舞狮象戏 “我什么也没看见。”……


    面对何娘子这种人,出去赶她,反而会更加让人更加蹬鼻子上脸。


    何娘子想着陈允渡和许娘子都还年轻,肯定是极其注重自己面子的人,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嚎不了多久,门就会打开,然后主动低头认错,向她求和。


    但她想错了。直到她嗓子嚎得快哑了,门都是紧紧闭合的。


    他们不在乎所谓的运势,也不在乎他人的眼光。


    小院正对着马行街,往里走是巷子胡同,有人好奇地朝这边张望,渐渐地,有三四个人围了起来,小声窃窃私语着。


    何娘子见状,叫嚷得声音更大了。


    “哎哟喂!老天不睁眼,恶人当道走,我这一把年纪,就两个小辈赶了出来,当真造孽哟!”


    她声情并茂,如泣如诉,有不明真相者起了恻隐之心,上前一步询问道:“娘子遇到什么难事……虽说是除夕,但开封府有人当值,要是儿女不孝、遇人不淑,我们也好帮着你一道将人扭送开封府。”


    听到这人的声音,何娘子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她几乎一瞬间就在脑海中构思了对自己的有利的措辞。


    她刚准备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了另外一道声音,“何娘子,莫不是为着你家痴傻儿的事情?”


    这人是巷子里的老住户,对何娘子家的那些事,心中自然有印象。


    旁边人不解,认真问:“什么痴傻儿?”


    何娘子的脸色白了白,“你胡说什么!我家大郎只是心智不稳,不憨不笨的,岂容你这般张嘴就诬陷?”


    说话那人见到何娘子这样的反应,嗤笑了一声,“何娘子,这巷子里谁不知道你来巷口小院做什么。无非是看中了这家的丫鬟,想讨给你那痴儿做新妇……你也甭藏着掖着呢,是不是被人家赶出来了?”


    此话一出,旁人顿时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样!


    但凡家里有心,谁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痴傻儿?这娘子八成是设计诓骗不成,又出一招。


    原先主动与何娘子搭话的那人脸色也不太好看,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替人出头,却是为着这么个事儿,当真叫人心中憋屈。他将别人对他的打量怨怪在了何娘子身上,冷着声音问:“你这妇人,讲话也不说个清楚。现在还坐在人家门口嚎丧,也不嫌晦气!”


    他说完,旁边人若有似无地打量立刻消失,他神色定了定,更是觉得自己此举不错。


    何娘子望着众人谴责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开始是对自己有利的局面,怎就走到了这一步?


    都怪那个碎嘴的邻里!要不是他开口揭露了真相,哪里会有这许多人指着她?何娘子气得胸口发烫,但面对着这么多人,纵使寸厚的脸皮也觉出羞意,用布巾遮挡着自己的脸,在众人的奚落和指点中跑回了自己的家。


    何娘子的相公站在门口,见何娘子像过街老鼠一样溜了回来,心中猜到了始末。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她说:“叫你莫要去,现在被人赶了回来,脸上可有光?”


    何娘子想起刚刚的阵仗,顾忌着自己的脸皮没说自己被不少人围观了,她一声不吭地走到桌边,倒了半碗水喝下。


    “你倒是想得清楚!”何娘子眼神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内堂,隔着已经变成灰色的门帘,里面坐着一个呆呆的成年人,他对着日光数着自己的手指,第一遍数错了,第二回才数对。她心中漫起一抹酸涩,要是……要是那年冬日,他们没有出去就好了。


    就凭着何大郎周正的长相,肯定能取得不少小娘子的欢心,何至于她这般低声下气地求爷爷告奶奶。


    何娘子一腔委屈和愤懑无处可发,只能恨恨地伸手捶了一下自家相公,“你既然这般能说会道,给我儿娶个新妇过来,我便不说你什么了!”


    何娘子的相公脸上一阵为难。


    新妇,哪是说娶到就能娶到的?


    “就知道你也是个只会说话做不了事的糊涂蛋!”何娘子说,“你要是家财万贯,数不清的人愿意过来伺候儿子,要怪,就要怪你不争气,苦了儿子,也苦了我。”


    何娘子的相公对妻子的愧疚大多来源于此,听她这么说,脸上一阵灰白。他想着现在趁自己和何娘子还算有些气力,挣些钱给儿子挑一个稳妥的小厮照顾……何大郎虽然心智停留在了六七岁,但是身躯却是实打实的成年人,丫鬟力气终究比不上小厮的。


    可何娘子不这么想,能白捡漏的事情,花钱才能做成,多不值当?


    何娘子望着自己如木头般呆呆愣愣的丈夫,气不打一处来,她翻了个白眼,走在桌前坐下,冷着嗓音道:“不成便不成了吧,方梨长得一股狐媚子相,等日后你我走了,说不定还会红杏出墙,做些不可见人的勾当……”


    何娘子话音未落,门口却忽然多了几道身影。


    何娘子的相公也瞧见了,看清来人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是许娘子一家。


    又不止许娘子,陈允渡……还有好几个平时见过的邻里。


    他们站在门口,脸上是出奇一致的表情,似乎不敢相信平日里还算正常的何娘子,怎么会口出这般言论?


    何娘子大脑中轰地一声,仿佛一根弦绷断,渐渐地,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子虚乌有的事情,她只是随口一说,谁能想到许娘子和陈允渡闲得发慌,竟然随着一道过来了。


    内堂中的何大郎听到了院门口的声响,目光从自己的手指上移开,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似乎在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这般吵闹?


    何娘子见他探头出来,头皮发麻地大喊道:“快回去!”


    何大郎没能领会母亲焦灼的心情,他走了出来,见到门口站着的人,以为都是来跟自己玩闹的,咧开了嘴角笑。


    一笑,口涎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了衣领子上。


    许栀和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抵靠在陈允渡的手上。


    怪不得,怪不得何娘子隔三岔五就跑过来和方梨说她家儿郎如何如何好,却从未想着让两人见上一面。原来是这个原因。


    可即便现在能瞒得住一时,到了真要见面的时候,一切依旧会水落石出。


    陈允渡伸手将许栀和不动声色地往自己后面拉了拉,他自己自然不会对痴傻之人无法控制的行为有什么负面评价,可是如果许栀和害怕,那就另当别论了。


    好在,许栀和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害怕倾向。


    她只是觉得不舒服。


    陈允渡从袖下牵起许栀和的手,试图将自己身上的热量传送一些过去。


    何大郎被何娘子的相公劝回了内堂,前者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乖乖跟着自己父亲走了。从七岁以后,爹娘就不准他随意出门走动,有时候听到外面孩子的笑声,他会有一些羡慕。


    旁边跟着陈允渡、许栀和一道过来的邻里等何大郎回了屋,才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道:“何娘子,这样莫须有的话,说出来也不怕烂了舌根?”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你这样说了,叫她日后怎么做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等声音渐渐平息,旁边的人想起来站在一旁的陈允渡和许栀和,两个人是这场口角之争的主人翁,但却不声不响,很容易叫人遗忘了去。


    “陈官人,许娘子,你们怎么说?”


    陈允渡的手紧了紧,然后声音平静地开口:“《大宋律法》有载,凡诬告、诽谤、及背后诋毁他人者,当笞十;詈人者笞四十,殴伤者加一等。”


    他语气缓慢,话音出口的瞬间,围在旁边的几人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鞭笞十下?就何娘子这身子骨,能受得住?


    同时又不禁想到,这陈小郎君熟读律法,若是惹上了他,肯定在他手底下讨不着好。


    何娘子听到《大宋律法》的时候就开始紧张了,她眼睛瞪得浑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只是一时嘴快,如何就会被押送府衙挨板子了?


    她心底害怕了,自己虽然来得比陈允渡、许栀和早,但其他方面,确实比不上他们家。


    何娘子的相公刚安置好自己何大郎,一出门,便听到了陈允渡薄唇轻启,说出了大宋律法,心中顿时着急了起来,连忙上前求情:“陈小郎君留情,娘子只是一时糊涂,贪了嘴快,心底并无恶意的。”


    说完,他的脸红了红。


    何娘子的恶意明晃晃的写在脸上,但他却还要用“并无恶意”来为其遮掩,着实羞煞人也。


    站在门外的人小声说:“其实这件事追根究底,还是图一时嘴快,今儿除夕,倒不好将事情闹大了。”


    其他几人瞧着许栀和的神色没作声,却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他们心底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嘴上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身上又没少块肉,没必要闹去开封府。


    此间事了,大家还是邻里,何必弄得那么难看?


    许栀和听着身边的小声议论,回握了陈允渡的手,转而看向了身后众人,“今日之事,实在非我本意,我和我家官人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这番言论,受委屈可不是她何娘子,而是我的侍女。试问诸位乡邻,若是今日出现在何娘子口中的是你们的妻女,当作何想?”


    许栀和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这一小片人听得清楚。


    众人听了她的话,对何娘子升起的那一抹怜惜又湮灭了。是啊,被她乱造谣的婢女还没说什么,凭什么心疼她一个说错话的人。


    就算真鞭笞十下,不也是她自找的吗?


    “今日除夕,我不愿意为了此事闹上开封府,不过我还想请诸位帮我做个见证,若是日后何娘子再来叨扰我家婢女,届时对簿公堂,还请诸位如实以告。”许栀和回眸,微微俯身。


    众人听了许栀和的话,连连摆手,“许娘子客气了,今日我们都亲眼瞧见了,日后若真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许娘子放心,日后我们何家,绝不会再去叨扰!”


    何娘子的相公伸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水,知道今日这关算是过了。


    至于日后……这段日子还是先夹起尾巴做人吧。


    只剩下被拦住的何娘子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这帮子邻居,平日里不见得这么热心,分明是见陈家日后有作为,急着上前巴结。


    众人在门口彷徨了一会儿,知道事情到此就算结束了,纷纷四散离开,许栀和回头看了一眼何家,和陈允渡一道回去。


    等到了自家,许栀和才松开陈允渡的手,轻声说:“正如邻里所说,虽然何娘子说话不中听,但到底是嘴皮子上的事,到了开封府,说不定训斥一番就回来了,”


    陈允渡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当时他提及律法,本就是为了震慑,鞭笞十下、四十下,让她心底绷着根弦,不再冒犯。


    “一顿训斥回来,她若是心底存了怨念,说不定还会伺机为难方梨。”


    被这样的小人盯上,滋味是极其不好受的。这世上哪有千日防贼的呢?


    陈允渡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中满是温柔。


    “好啦,总算解决了心头大患,若是何娘子还有歪心思,便新账旧账一起算。”许栀和长长舒出一口气,连带着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今日是除夕,此事便忘了吧。好好过年才是要紧事。”


    被何娘子这么一耽误,小半天的功夫过去了。现在灯笼纸没糊,春联没贴,窗花还没剪,饭菜也还没烧好,要忙的事情可多着呢。


    “今日看来是作不成画了,”许栀和踮脚,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身上不知道时候蹭到的一片枯叶拂下去,“不过你应了我,日后是要补上的。”


    她贴近的时候带着一股浅幽的香味,宁静清新。


    陈允渡伸手搭在她的腰上,掌心下的腰肢堪堪一握,柔软的腰封和绶带划过他的手背,留下温润的触感。


    “随时恭候。”他说。


    许栀和心满意足,又像是一阵风从他怀中钻出来,回到了院中。


    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的良吉见到他们回来,眼睛登时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许栀和的身边,“大娘子,如何了?”


    “解决了,日后何娘子应该不会再来骚扰了。”许栀和看了眼大厨房中择菜的方梨,朝他笑了笑,“放心吧。”


    听了许栀和的话,良吉安下心来。


    他还想问更多的细节,但今日剩下的事情太多,不是时候。


    “大娘子,等你和主家把窗花剪好了,知会一声,我烧一碗米糊好贴窗花和春联。”良吉说。


    糯米粉是前几日就准备好了的,用磨子磨成细粉,预备着除夕夜里粘东西用。将糯米粉用适量水调匀,再用火烧开,便会变成粘稠的米糊,用来贴春联和窗花,再合适不过。


    许栀和笑着点头:“好哦。”


    她转头看向陈允渡,“剪窗花啦!”


    陈允渡听着她清脆的声音,眼中闪过笑意。


    两人各自坐在桌前,拿了红纸和剪刀开始动作。


    两个人剪窗花都是新手,各自摸索。许栀和循着过往的记忆,将纸折了三折,形成一个三角,她用最基础的波折纹将不用的边角剪断,然后在边缘剪出四片花瓣、以及其他的小小装饰。


    展开后,是一张圆形的窗花,四片花瓣与旁边相连,成了八瓣整花,绕成一圈,春意盎然。


    她探头去看陈允渡目前的进度。


    陈允渡和她剪窗花的手法不一样,他先剪出“春”字的轮廓,然后在边缘细节上添加一些诸如花枝、鸟雀一样的小装饰。


    他的剪纸和他的字很像,字迹遒劲,温润天成。


    许栀和收回了视线,重新取了纸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剪自己想要的“福”字。可是她动作不甚熟练,一剪刀下去,“福”字最上面的一点掉了下来。


    陈允渡没有直接看向这边,但眼角余光从未移开。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


    许栀和本想着如果没人看见,就假装无事发生……一声低笑打破了本岁月静好的画面。


    “不许笑。”她语气十分严肃。


    “没有笑,”陈允渡从善如流地顺着她的话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许栀和:“……”


    我连原因都还没说呢。


    不过陈允渡为人她放心,他不会宣扬。


    不知不觉已经午时。


    两人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用五张纸剪了十二张窗花。剪好后,许栀和起身,与在大厨房帮着打下手的良吉招呼了一声。


    良吉早就等候多时,听到许栀和的话,立即动作起来,将调好的糯米粉水倒入锅中,铁锅下火苗将热度传递,原先白色的稀薄水液变成透明的、糊状质地的米糊。


    良吉伸出手指在米糊上碰了一下,烫得他“嗷”地一声叫出来。


    方梨将切好的菜一一对应地码在盘中,听到这声叫唤,抬头看了一眼,见良吉甩着自己的手,又低下了头。


    不是姑娘,问题不大。


    许栀和舀了一瓢冷水让他浸泡,良吉接过瓢自己端着水,然后纳闷道:“之前梁伯也像这样试过……他怎么就不会烫到?”


    许栀和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沉默。


    虽然被烫了,但好在结果已经出来了,良吉说:“米糊好了,等稍微放凉一点,就能贴东西了。”


    许栀和用布巾包着,将一碗热乎乎的米糊端到厨房门口。


    门口的陈允渡从她手中接过,像接力棒一样放在了桌上。


    “一起糊春联和窗花,还是分工?”陈允渡将东西放下后,询问道。


    “一起吧,”对许栀和来说这并不难选,“你来贴,我帮你扶着。”


    陈允渡点头说好。


    两人先贴了院门,又依次贴了正屋、方梨和良吉的寝屋,大厨房里良吉和方梨需要来回走动,找不到合适的时间。


    灯笼纸上是前几日就画好的图样,是常见的爆竹和年兽,红纸和中秋那会儿的米黄色长宣又不一样,描画的东西不如米黄色底那般清晰,里面装着烛火,暖黄也晕成了薄红。


    等窗花和灯笼糊好,两人才将大厨房的对联贴上。


    自此,无论从院子中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必定能看见一抹喜气洋洋的红色,在这样的节日氛围里,格外喜庆。


    街口传来锣鼓声,许栀和将门打开,正好看见一行人吹着唢呐、敲着锣鼓,浩浩荡荡地从门前经过。


    被乐师围在中间的,还有几个身着奇装的矫健少年,身上披着或红或黄各种颜色的毛坠,走路一摇一晃,看着憨态可掬。


    这声音吸引到的不只是许栀和,不少人家都打开门探头探脑地张望,瞧见这一行人后,连忙呼唤着自家的小儿出来看。


    “舞狮象戏!是舞狮象戏!”


    太宗皇帝平定社稷之后,于每年除夕,都会邀不同的戏班进京,表演舞狮象戏。前些年大宋边境不稳,与夏开战,中间停断了几年。


    这算是战事平定后的第一次恢复。


    不怪汴京城中人人激动,前几年没有这样各式纷呈的表演时,总觉得年味缺了点意思,现在大老远地就能听见远处锣鼓喧嚣……他们心中不约而同起了一个念头……这样才对嘛!


    除夕过节,就应该是这样热热闹闹的过!


    峨桥县是没有这样的舞狮象戏的,许栀和走在院门外,看着牵着小孩的妇人讲解着其中的门道。


    如果和过去一样,那么在今日夜幕之前,会有十二支狮子队齐聚汴京城,在朱雀门下踩青夺魁——谁能衔到悬在最高处的青白菜,还能得到官家的亲自召见。


    期间,狮子队需要严格遵循一套自己的流程,拜山、出山、参狮、洗狮脚、洗狮身、种假青、种真青、挖井、饮水、睡狮、扇狮、逗狮、镇狮、归山,每完成一步,才能接下一步,等满堂喝彩的时候,则到了最激动人心的环节——吃青。


    这是极其考验表演者功夫的,做这些动作不难,但不同的狮子队如何呈现喜、怒、哀、乐、动、静、惊、疑八态也是自家班子的传承,喝彩声最高的一队,同样有机会得到官家和娘娘的封赏。


    小孩听了母亲的讲述,眼睛睁得浑圆,她拽着妇人的手撒娇道:“娘!娘!我要去看!”


    妇人也想念那会儿战事未起,和相公一道在汴京城看舞狮夺青的场面了,她眼中融了细碎的笑意,弯腰点了点孩子的鼻尖,对他说:“好好好,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