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执笔 “我也会问你的呀。”
梅静宁歪了歪头,似乎是在理解许栀和话中的意思,半响后她拍了拍许栀和比她大一圈的手背,“姐姐,画画用的染料可以吗?”
许栀和朝她望去,梅静宁立刻绷起脚尖跳下椅子,晃了一下,然后在自己床头的柜子前一通翻找。
她抱回来两个小小的白色瓷罐,然后示意许栀和接过去。
许栀和打开看了一眼,第一盒里面盛放着一种偏于黯沉的橙色染料,用赭石和雄黄调配而成,用的不多。第二盒里面装的显然要比第一盒细腻很多,将朱砂研磨后挑出浮在最上面的一层,颜色偏黄,相较于鲜红的朱砂更为柔和。
梅静宁说:“这是父亲年初送我的。姐姐,可以用吗?”
“当然可以啦,”许栀和笑,“可以将染料借我两日吗?”
“嗯!”梅静宁专注地看着许栀和,目光中满是信赖与孺慕。
今日许栀和没带工具,自然没办法在这里开始制作。她准备告辞的时候,看了一眼依依不舍的梅静宁,突然半蹲下来,用询问的语气和梅静宁说,“静宁,你可以教教姐姐如何运笔吗?”
她想学习练字。
梅静宁听了许栀和的话,第一反应是如果许姐姐需要她看着练字,那是不是就会经常陪她了?
她的眼里迸发出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小几上几卷梅尧臣搜罗出来的字帖一并抱在了怀中,“姐姐你拿着!”
许栀和被她的热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她看着梅静宁恨不能把院子搬空的架势,伸手拦住了她,“那么多,一次性看不完的……这样,等我看完了,再来拿下一本,好不好?”
梅静宁:“都听姐姐的。”
许栀和翻了翻,最后选择了一本正楷的字帖。
从梅府离开,两人径直回到了小院,许栀和用细耳钩勾出一点点橘色的染料用水泡开。一小块雄黄赭石落入清水中,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地朝四周扩散,边缘变得模糊而柔和,却以一种并不慢的速度柔和地入侵着清澈的水,在某一瞬间,像是古老壁画上斑驳的痕迹。
那一小块颜料很快就化开了,水的颜色变得一种明亮的橙色,像是日暮时将坠为坠的夕阳,仿佛一点焰火就能点燃的整片火烧云。
许栀和看的有些意动,看到橘色的纹理时,她想过用植物的汁水制作颜色,但是到底没有矿石原料保持的久。
如果将手套也染上不一样的颜色……
许栀和在脑海中琢磨了一会儿这个想法,然后回神,用木棒小心搅动融合了染料的水,避免沉淀,同时让它的颜色混合的更加均匀。
方梨按照许栀和的指示端了一盆洗过的羊毛过来。
许栀和将羊毛泡入水中,渐渐地,每一根细软的羊毛上都沾上了橙色,沉甸甸地堆积在水中。
泡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许栀和伸手将其捞出来放在旁边事先准备好的竹篾上,然后快速将手浸泡在清水里。
矿石染料可不是松烟墨锭,一旦留在手上的时间过久,就会很难清理干净。
她可不想连着几天都顶着一双橙色的手到处乱晃。
细白的指尖上不可避免地沾了一层淡淡的颜料,但是并不明显,许栀和又认真搓洗了两遍,便没再当一回事。
乘着晾晒的功夫,许栀和将细针和羊毛拿在了手上,准备先做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方梨依旧走到院中的芭蕉棚下织着毛线,良吉也熟练地搬着小凳子走到她身边坐下,他现在纺出来的毛线已经像模像样,粗细十分均匀。
但拿着木签的活计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良吉也不气馁,只敢在方梨起身的时候好奇地拿过来在手上研究一会儿,然后听到脚步声后迅速将东西放回原处。
他做的一直都很小心谨慎,但只有一次出了岔子,因为他忍不住好奇上手学着方梨的动作试了试,结果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简单,环在竹签上的毛线圈掉下来了好几个……
方梨拿起毛线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劲,她朝着正堂望了一眼,许栀和安安静静在阳光下戳着大橘狸,她移开了目光,落在一旁装作若无其事的良吉身上,忍了忍,没忍住,“——你捣什么乱?”
要是这个好学?她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开始教?
良吉不敢说话,只默默举起了面前的滚轴,高一点,再高一点……直至完全遮挡住方梨要吃人的视线。
方梨怔了怔,然后气笑了。
……
许栀和一点点将橘色的羊毛扎入手中狸猫的脊背,细致地慢慢调整,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总是格外充满着耐心的。
她甚至想拿着手上的这一只去问方梨,自己是不是比上次做的更好了。
但是方梨估计已经都不记得上一只长什么样子了。
她打消了自己的念头,看着快要大功告成的橘狸,将其放在一旁,走到了方梨的身边。
方梨的腰上系着一块红色的腰巾,她一手叉着腰,一边用另一只手翻炒锅中的饭菜。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方梨下意识以为是良吉,说道:“火烧大点。”
自从前两日他弄乱了她的线团后,良吉做事越发积极,不必方梨的提醒,就会将水缸里面的水挑满,然后将今日要用的菜洗好摆盘。
她现在进了厨房,只需要用手将菜炒出来,端到许栀和和陈允渡的面前即可。
许栀和这几日忙着制作羊毛毡,听到了方梨的声音,摸了摸鼻尖,默默走到了灶台后面。
火烧大点?这很简单,许栀和拿了两根木头放入了灶洞,柴木被晒得发干,进去后很好烧着。
方梨没觉出什么不对,她将菜盛起来后,放在中央切菜放东西的大长桌上。
刚准备继续回到锅前炒下一个菜,快要转过头的时候,她忽然发现门口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方梨:“……”
她愣了愣,才迟疑地看着正在小心吹着自己掌心蒜衣的良吉,不确定地喊:“良吉?”
良吉有些奇怪方梨为何如此迟疑,他轻快地走了进来,将剥好的蒜瓣递给方梨,“呐,你让剥的蒜。”
方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良吉在这里,那坐在灶洞前的……?
已知院里一共三个,一个是她本人,一个是良吉,现在站在她面前捧着蒜,还有一个是姑娘,现在……现在八成被她喊去烧火了。
方梨“啊”了一声,连忙跑到了灶台前,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时,方梨忍不住有些想用指甲掐自己的人中。
她刚刚都做了什么啊啊啊!
许栀和看着方梨恨不得晕倒的样子,连忙起身扶住她,“还好还好,这里还蛮暖和的。”
不仅暖和,而且还可以闻到浓郁的饭菜香味,除了偶尔有些呛人。
方梨伸手拉着她出来,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沾在她脸上的灰,“姑娘过来做什么?是不是饿了?”
“不是,”许栀和道,“我想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方梨听笑了,“姑娘从来不进厨房的?这儿我和良吉就够了,姑娘快回去吧。”
许栀和被推了回去。
她坐在案前,想了想,摊开了字帖,观摩字形后提起笔练字。
陈允渡回来之后,看见了埋头奋笔疾书的许栀和,他放轻了脚步,绕到许栀和的身后看她写出来的字。
许栀和练完一张,自我评估比起从前应当是有了进步的。今日她练字很顺,撇捺都很到位,恍惚间让她觉得自己抓到了练字的窍门。
外面天黑了,屋里的灯火摇摇晃晃,像是随时可能被风吹灭,许栀和刚准备起身去拿灯罩,有人先她一步。
“回来啦?”许栀和眼里漫上一抹笑意,招呼他过来,“你看看我练的字。”
陈允渡坐在她旁边,低头端详着。
工整,且带着别样的灵动。
许栀和见他不说话,知道自己大概是进步空间还有很大,她并没有气馁,将毛笔递给陈允渡,“你写一个‘逐’试试。”
“好,”陈允渡颔首,从她手中接过毛笔,一面低头写着字,一面问,“怎么突然开始练字了?”
许栀和专注地看着他如何写字,听到他的问题,随口答道:“想提升一下嘛。”
陈允渡写了两个“逐”字,一个楷书、一个行书。
他手持着笔,微微抿唇望她,“那我……每日陪你练字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许栀和手抖了一下,然后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用不用,我和静姐儿说好了,会先和她学习……说起来你们俩的字也算师承同门,都是梅公一手点拨。”
陈允渡眸中快速地闪过一抹失落。
梅静宁的字他虽然没见过,但梅尧臣精细教导的长女,字怎么会差?
他拿着笔,突然希望明年的秋闱可以快些到来。
许栀和还在脑海中复盘陈允渡刚刚运笔的画面,怎么他写字就那般行云流水?她拿了另一张纸,指着上面的“雪”说,“再写这个再写这个。”
陈允渡从走神状态中惊醒,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按照她的要求动笔。
许栀和又问了好几个,见陈允渡神态专注,突然小声说:“我也会问你的呀。”
陈允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许栀和是在安抚他。
他忽地笑了,将笔搁在笔山上,目光落在她水润的眸,“随时恭候。”
……
第二日午后,许栀和完成了手上的大橘狸后,独自去了梅府。
梅静宁喜不自胜地看着手中的大橘狸,然后去了一张鹅青色的布料将其细细包裹,然后装入一个紫檀木的盒子中,对身边的丫鬟道:“去给薛通送去。”
丫鬟接过木盒,福了福身,离开了。
她走后,许栀和拿起了纸笔,开始给梅静宁展示自己目前的水平。
梅静宁学着自己父亲对待门生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调整许栀和的手势,然后看着她一笔一划的写。
“手不要抖,持平,按压……”梅静宁紧张地盯着许栀和动作,和梅尧臣当年教导自己一样,一点点提醒着许栀和需要注意的事项,不断重复,内化,最后形成肌肉记忆。
许栀和在她的目光下一刻也不敢松懈,同时又忍不住想——这怎么不算是一个称职的老师呢?
州桥大街外,薛家的马车停靠在偏门。
薛老太公去得突然,薛家昨日夜里才接到消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突然就闭了眼,不过据大伯传信回来,老人家是含笑走的。毕竟已经活到了七十八岁。
薛通被兄长薛明拽上了马车,兄长似乎不放心,仍在细细地叮嘱他,“阿通,回去之后,切莫在太祖母面前提及太公,莫要贪玩,也莫要乱走动,别让人找不着你。”
薛通想要掀开马车的帘子向外张望,但兄长一直在说话,他不会那么没有礼貌。
等兄长说完,薛通迫不及待地掀开了帘子——州府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什么也看不清。
薛明看着自己弟弟的举动,微微一想,反应了过来。
是梅家的女儿。和他的弟弟青梅竹马,不过年岁大了一点。
他望着自己只有八岁的弟弟,在他的脸上自然看不出深切等候,只有面对玩伴的焦急,也是,他还这样小。
但这样小的孩子,会把和朋友的约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去年全家去寒云寺烧香,他的傻弟弟只有七岁,跪在佛祖真人面前虔诚地祈愿梅家梅静宁一生平安,他说,梅静宁分给了他一个平安符,他也要礼尚往来。
上次,他亲眼见到弟弟失魂落魄的回来,连带着两天都食欲不振,后来梅家姑娘送信过来,他又变得生机勃勃,成了府上下人抓不住的皮猴子。
弟弟是个八岁的孩子,自然顽皮好动,他八岁的时候还不如弟弟,曾爬上一棵丈高的大树,摔断了手腕,养了足足三个月才好全。但弟弟也有弟弟的好,就比如这个时候,不该闹的时候,他从不失了分寸。
薛明对于这一点,还是极其满意的。
“这次应该来不及了,”薛明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尽管有些残忍,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等下次再回来吧。”
薛通抬头问:“下次要多久?”
薛明想了想,陷入了沉吟。
他不知道。
太公去世,祖父守孝三年,父亲也陪着祖父的话,估计要三年之后。
或许早一点,或许晚一点。
薛通便不说话了,他怏怏不乐地抱着自己双膝。
薛明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阿通啊。”
他轻念了一句,本想说“人生就是这样的,总是充满了阴差阳错”,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薛通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他能知道什么?
马车动起来了,薛通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膝盖中。
他知道时光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分别意味着什么,只不过大人总是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安抚着孩子,用远行冲淡死别的伤感,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续着长长的、白花花的胡子的太公了,就像他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那只陪伴它长大的大橘狸了。
太公也不会再拿莲藕糖哄他一笑了。他们只剩下两座小小的坟包。
薛明伸手将自己多愁善感的傻弟弟拢在了怀中,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担心在未来的某一日,太祖母走了,祖父祖母走了,父亲母亲走了,他也走了,傻弟弟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毕竟他儿时获得的幸福越多,未来的分别就会显得越发残忍。
马车行到外城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呼喊的声音。
“大郎君!二郎君!”
薛明听到了声音,他掀开车帘,对车夫道:“停车。”
车夫观察了一番自己和前面马车的距离,驭停了迈着步子的马匹。
小厮见马车停下,连忙加快了脚步跑到马车旁边,将盒子递给薛明,“大郎君,这是梅府派人送来的。”
薛明:“有劳你跑这一趟。”
他捧着木盒转头,果不其然看见自己抬起脑袋的傻弟弟,他正在偷偷的啜泣,一抬头,脸上还湿乎乎的。
“赶上了,”薛明用袖子在他脸上胡乱一擦,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薛通丝毫不在意自己兄长的责备,他伸手接过,打开盒子后,解开包裹住大橘狸的鹅青色布缎,然后用力地抱着大橘狸扑向自己的兄长,将鼻涕眼泪糊了薛明一身。
薛明伸手推他:“喂!我可不是手帕!”
……
梅静宁一边看着许栀和练字,一边时不时抬头去看门口。
送东西的丫鬟回来了,她走到梅静宁的身边俯身道:“姑娘,东西已经送到了。”
梅静宁耸了耸自己的鼻子,点了点头。
送到了就好,她现在终于不必担着心里压力了。
许栀和看她“无债一身轻”的惬意模样,甚至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自己的小腿,不禁莞尔。
她将自己新写完的字拿给梅静宁过目,说话十分具有仪式感,“还请小梅先生指正。”
梅静宁怔了怔,很快进入了角色,故作老成地轻咳一声,“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许栀和倒是还好,旁边站在一旁的几个丫鬟倒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梅静宁一脸茫然地看着笑个不停三人,最后脸渐渐变热,最后红成煮熟的虾。
许栀和坐了一下午,最后是和陈允渡一道回去的。
回去的路上,一片恰好被风吹起的树叶落到了许栀和的头顶,她伸手在自己脑袋上摸了摸,然后取下来给陈允渡看。
叶片有被风吹裂开的痕迹,沿着叶茎的方向。
陈允渡看着她的动作,手落在她冻得有些发红的指尖上,“冷吗?”
“冷啊。”许栀和伸手用力地一握,干脆的树叶被她捏成了碎片,沿着她的指缝滑落,零零碎碎地随风飘散,她在心底说道:“但这也意味着,我的卖手套大计可以初步展开了。”
陈允渡望着她嘴角的笑容,心情也不自觉地有些变好。
回来房中的时候,许栀和拿了一双她选中且自认为是最完美的一双手套递给了陈允渡,示意他戴上试试。
陈允渡接过,在许栀和的帮助下戴上了手套,刚包裹住五指,就明显感受到了冰冷的空气被阻隔在了十指之外。
“怎么样?”许栀和问,“你试试看影不影响握笔?我试了,应当是不影响的……”
陈允渡按照她的要求坐在案前试了试,给了她一个准备的答案,“不影响,很保暖。”
许栀和弯了弯嘴角,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我就知道。”
她又从木盒里面拿了三双出来,一双给梅尧臣,一双给刁娘子,一双给梅丰羽……至于梅馥宁,自有良吉去操心。
“这些,明日你带过去……”,许栀和顿了顿,才偏头问他,“上次和你一道站在门下躲雨的,是你同窗吗?”
陈允渡想了想,她说的应当是郑柏景,于是点了点头。
“是。”
郑柏景的父亲郑帛是梅尧臣年少时的好友,双双进士及第后,郑帛被外派至北地,后来他又在一次剿匪途中受了重伤,撑了三年没撑住,撒手人寰。郑母带着年幼的女儿改嫁到熙州一户商贾人家,郑柏景被寄养在了大伯父家中。
大伯父是庶出,郑帛进士及第后外派出去,两家人的来往变得更加稀少,但大伯父听闻小小年纪的郑柏景丧父,心中百感交集,将他养在家中,衣食住行比起自己的亲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梅尧臣念着往日和郑帛的情谊,也将他留在身边悉心教导
许栀和迟疑了下,然后从箱子中多添了一双。
三人为同窗,梅丰羽有了,自然不好厚此薄彼,左不过一双手套。
最重要的是,还好陈允渡只有三位同窗。
陈允渡接过四双手套,放在书案前最显眼的地方,准备明日一早带过去。
吃过饭后,许栀和并没有闲下来,而是招呼方梨和良吉过来。
“明日,方梨带着手套去汴河大街那边的菜市,良吉则去国子监外头转悠,如果有人问起,你们就说六十文一双。”
这东西毕竟新鲜,直接摆出来,未必有人舍得花这个钱。
两人原先还有些不知道如何处理,后来许栀和说:“你们少说,多抬手,一定让人看得清,要是有人问起,只说保暖,六十文。”
方梨和良吉互相配合着练习了几次,褪去了一开始的紧张,渐渐变得熟稔起来。
许栀和看着方梨两眼放光的样子,真觉得她到时候会忍不住站着吆喝。
也没什么不好。
商量完毕,三人各自分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既期待着明天能快快到来,又怀揣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
他们,能成功吗?
第52章 潘楼 “我们家主人请你过去。”……
第二天,在许栀和与方梨、良吉紧张兮兮准备卖手套的时候,陈允渡带着许栀和的嘱咐来到了梅府。
今日梅尧臣要上朝,到下午才能腾出时间,他先去拜见了刁娘子,说明了来意后,将两双手套一道交给旁边的丫鬟。
丫鬟将东西呈上去后,刁娘子拿起来所谓的“羊毛手套”细细打量,也不知道怎么制成的,摸着绵软轻巧。
她微微颔首,朝着陈允渡笑:“栀和有心了。”
陈允渡又一俯身,才退了出去。
到了书房,梅丰羽已经早早坐在那儿等候,看见他过来,眸子亮了亮,“陈允渡,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这可是他第一次来的比陈允渡要早!可惜小叔父没空,不能亲眼见到这一幕。
陈允渡忽略了他话语中的沾沾自喜,将手套递给他,“栀和要我带来给你的。”
梅丰羽接过手套,看了两眼,就知道了手套的用法,他立刻有样学样地穿在自己的五指上,没想到这东西看着轻薄,但是保暖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他爱不释手地搓着,语气有些惊叹,“这是弟妹做出来的?这手也太巧了吧?”
陈允渡想起家中的那一张书案,微微抿唇笑了。
她的手确实很巧。那张书案他原先还以为是许栀和买的,后来中秋绘灯皮,他才发现那张书案是栀和亲手绘成,当时他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将这件事牢牢地记在心上,此后对待桌案,更加小心仔细。
梅丰羽看着陈允渡忽然垂眸浅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到这样的陈允渡,还怪有些诡异的。
他正准备美滋滋地离开,忽然发现陈允渡的桌前还有一副手套。
心中的警铃忽地拉响,梅丰羽的双脚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在原地,他目光认真地看着陈允渡,“另一双给郑柏景的?陈允渡,我帮你转交给他吧。”
他说完,不等陈允渡反应,立刻伸手拿起了那一双手套。
顶着陈允渡不解又诧异的目光,梅丰羽硬着头皮说:“你今日不是要重新写《宝元河东路震频论》吗?你就不要分心了!”
陈允渡目光落在梅丰羽身上,沉静又幽深,梅丰羽忍住心中的不安,故作淡定的回看他。
想来是他脸上那行“为你好”的意味太过明显,陈允渡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梅丰羽的请求。
栀和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做完,陈允渡没了旁的事,沉下心开始作文。
梅丰羽站在他的身后,半响,叹了一口气,走到了门外的长廊上坐下。
他不想给。
……
与此同时,另一边方梨和良吉的买手套计划,正在稳步推进着。
许栀和乔装了一番,在汴河大街上挑选着适合摆摊的地方,但是一眼望去,除了鳞次栉比的商铺,占道经营的小商贩几乎把所有空隙都密不透风地围住了。
她刚准备在卖菜蔬的小摊贩旁边站定,一开始小摊贩还以为她来买东西,态度颇为热情,直到看到她从袖中拿出东西,意识到她也是摆摊挤空间的,顿时变了脸色。
许栀和赶在他开口斥骂之前灰溜溜地跑走了。
现在才卯时三刻,但汴河大街已经没有了空位,要是想占据一席之地,只能第二天起的更早。
要是有自己的铺面就好了。许栀和看向对面高大的樊楼,眼底闪过了一抹怎么也藏不住的羡慕。
在等待的时间里面,许栀和遇到了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她想着或许可以约一个零售商寄卖,但货郎狮子大张口,要二十文一个收。
许栀和没应,耐下性子慢慢等待。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原先那个卖菜蔬的小摊贩才挪开了位置。新鲜菜蔬到了秋冬卖得紧俏,他离开后,许栀和看准时机抢了上前,其余两个落后一步的商贩面面相觑。
看着挺文静一人,跑起来倒是比兔子还快。
许栀和没有理会那两个落后一步、只能继续寻找下一个摊位的商贩心里在想什么。她将布铺开,把手套摆上去。
一摆上,立刻有人围了上来。
是一个妇人,她梳着利落整齐的包髻,看到许栀和面前摆着的手套,长松了一口气,“刚刚我看国子监外面那人手上带着这个,他说要往汴河大街走,可算是找着了。”
妇人将其中挑挑选选,拿了一副,然后将钱递过来。
许栀和接过六十文,放入了随时携带的小荷包。
没想到第一单开张的生意,居然是良吉带过来的。
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人,有两个是被吸引过来的,痛痛快快付了钱就走人,其他五个是逛摊子自己瞧见的,在摊前张望了一下,最后只有两个人掏钱买了。
截至午时,一共卖出去七副手套。
四百二十文,和她预想中差不多。
她收拾了东西,刚将包袱系好,就看见一直游荡在附近的小摊贩迫不及待占据了位置。
许栀和回去之后,良吉有些迫不及待地和许栀和分享,“大娘子,我觉得你可以让我多带一些,国子监门口有不少人问,不过午憩时间太短,他们没工夫走到汴河大街上去。他们问我明日还去不去?”
方梨则显得有些蔫头耷脑,她有气无力地趴在许栀和的肩头,“姑娘,问的婆婆可多了,但是都不舍得买。”
许栀和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对良吉说,“那明日你先带十双过去,要是不够,明日记住大概多少人想要,后日一并带去。方梨和我这两日就不去摆摊,先专心多做一些,等买的人多了,自然会有人寻到国子监门口去。”
良吉拍了拍胸膛,“姑娘放心吧。”
下午,许栀和同两人一道去了皮毛铺子边,九月里,老者放弃了纳凉的蒲扇,转而铺了一层褥子在摇椅上,听到门口声响,他费劲地朝门口望去。
等看清面前人,老者先一步警惕起来,“上次可就说好了,九月份羊毛可不止那个价。”
许栀和笑:“你还记得我呀。”
“三十斤羊毛,自然有印象。”老者在扫过她背后两个人,倒是没有带上次那个伶牙俐齿的“小行家”,但他没掉以轻心,谁知道这里头会不会也有识货的?
在他打量后面人的时候,许栀和也在观察新到店的羊毛,虽然上次老者没答应合作,但是这批羊毛进的显然比上次多得多。
他记在了心上。
许栀和捕捉到这点消息,微微放松下来。
要做这个生意,自然不能短缺了原料。
旁边的良吉也注意到了和上次不一样的地方,他看着许栀和,忽然道:“大娘子,如果我们不买了,是不是这么多货就不好卖了?”
许栀和转头看了良吉一眼,他眼底快速闪过一抹狡黠,但面上却端着老实的面孔,一本正经。
老者听到了良吉的话,顿时跳脚起来。不买?不买怎么行?!他进了整整六十斤啊!
他紧张地看着许栀和的反应,期待着她能够否认良吉的话,可又知道是自己没有事先答应,后来又起了贪心……
许栀和看着快要纠结成一团麻花的老者,迟疑道:“你说的对,偌大的汴京,又不是只有这一处……”
老者被拿捏住了,他有些气虚道:“娘子这话就不对了,咱们已经做过一次生意,彼此心中都有数……”
许栀和便追问:“那价钱怎么说?”
老者想了想,比了一个“三十”。
许栀和没说话,良吉长叹了一口气,方梨作势要走。
各有各的精彩。
老者连忙喊道:“二十八,二十八!不过只卖五十斤。”还有十斤,总要备上一些,防止附近的邻里需要购买。
许栀和的心理预期差不多就在这个区间,她微微沉吟,朝老者点了点头。
数完钱,许栀和将一贯四百钱给他,另一边的良吉正在搬东西。
东西多,一趟搬不完,许栀和便和方梨站在门口说着笑。
期间,老者一直抬头朝她张望,期待着她还能来找自己说说合作的事情,但是她一直没回头。
没回头……
老者望啊望,最后只能老神在在地把自己重新裹进褥子里。
良吉跑了两趟,才把东西完全运回去。
后面两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清洗完毕的羊毛晒得松软,除了偶尔会被漂浮在空中的羊毛呛到,一切都井然有序且美好。
良吉第二日带去的十双手套都卖光了,沉甸甸的铜子揣在怀中,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大娘子,明日已经定了十三双了。”良吉将赚的钱交给许栀和,又交代了明日所需要的数量,挠了挠头,有些踟蹰。
许栀和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着说:“去吧。”
良吉得到应允,立刻迫不及待地抱着羊毛手套去了。
……
梅府。
郑柏景手捧着书,心思却并不在书上,而是落在了他们的手套上。
听说,国子监门口最近有卖这个的,他们是什么时候一道结伴出去了吗?
郑柏景抿了抿唇,强迫自己不要乱想。
他寄养在大伯父家中,平日回去之后,鲜少外出,他不怎么习惯和大伯父和大伯母打交道,尽管两人对他都没得说。
梅丰羽的心思同样不在书上,他自然注意到了郑柏景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没履行答应陈允渡的事情。
可奇怪的是,即便没有给郑柏景,他的心情也并未因此而畅快。
是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成为友人,还是因为认知的不同从此不再深交,对无拘无束十九年的梅丰羽来说,并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选择。
梅尧臣从外面走进来,将里面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随手拿起了陈允渡写完放在旁边的策论,仔仔细细阅读一遍,不自觉带上了一抹满意。
他本担心给允渡看完范纯仁的文章后,允渡落笔时会不自觉将旁人的观点居为己用,但好在,他有意识地规避了这一点,完善了自己第一遍时的不足,并另辟了两个角度。
梅尧臣在纸上勾画了几步,对三人说:“行了,今日日暮,你们也该回去了。”
三人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着梅尧臣俯身。
梅尧臣略顿,说:“柏景留下。”
陈允渡收拾好东西出去,梅丰羽落后一步,他心底装着事,并没有和往常一样上前和陈允渡并肩同行一段路。
两人离开之后,书房静悄悄的。
郑柏景看着梅尧臣,心底有些不安。
“梅公……”
梅尧臣脸上的神情很温和,他用一种关切又慈祥的眼神望着郑柏景,像是关心着晚辈的长者,“柏景最近是出了什么事?好几次看你都心不在焉……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郑柏景没说话。
梅尧臣也不急,郑柏景生父去世后,生母带人改嫁,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他无法感同身受,却知道郑柏景在某些时候敏感又偏执,需要人慢慢地引导,才会吐露出自己真正的心声。
“是大伯父家中有事情?还是手里的银钱不够用了?”梅尧臣猜测,目光温和地和他对视,想要通过他的神情判断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
“看来都不是。”梅尧臣叹,见郑柏景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打算,轻声说,“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便不问了,明年这个时候秋闱,此刻是最要紧的时候,数年寒窗,不可懈怠。”
郑柏景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学生礼,“柏景知道。”
“去吧。”梅尧臣叮嘱完毕,不再多说,“你若什么时候愿意敞开心扉说了,随时都可以过来。”
郑柏景应了声,转头出去。
梅丰羽兜兜转转,还是绕到了书房旁边。
透过两侧遮光的幕帘,他能隐约看见梅尧臣和郑柏景的交谈。
没让他久等,郑柏景从书房出来。
郑柏景看到梅丰羽,脸上浮现了一抹尴尬,从那日过后,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
梅丰羽沉默着上前,将弟妹制作,托陈允渡送来的手套递给他,语气平静地道:“这是弟妹让允渡送你的,原先被我拦了下来……允渡还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只盼你看在两人一片赤诚之心的份上,少说些不中听的话。”
说完,梅丰羽转身就走,不再去看郑柏景的神色。
梅丰羽仰首阔步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回想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做的真是潇洒极了。对,就应该这样。
完成答应陈允渡的事情,并且也让郑柏景狠狠愧疚一下。
……
转眼进入十月。
随着天气转凉,羊毛手套越来越好卖,国子监中的学子不缺钱,除了自己买上,还会给自己亲近的友人、书童也都买上,原先做的一百多双几天便买了个干净,后面都是方梨和许栀和做多少,第二天卖多少。
许栀和抽空算了一回,每天她和方梨能做二十双左右,加上原先做的一百多双,合计五百双多双。这大半个月,已经赚了三十两出头。
刨去成本,也还有二十七八两。
月底刘家娘子来了一趟,二十天功夫,她公爹一共雕出了四台,她是来给许栀和结这四台的银钱的。
“一百一十两,”刘家娘子将荷包塞入许栀和的手中,笑吟吟地看着许栀和,“许娘子数数对是不对?”
许栀和清点了一遍,对她点了点头。
刘家娘子说:“那行,等剩下做完了,我再给娘子送来。”
许栀和目送她离开后,才怀着满腔的激动回到自己的房中,一百一十两,加上上次从应天府带回来的六十两,陈允渡抄书的二十两,以及这个月卖手套挣的银钱,一共是……二百一十八两。
许栀和的第一反应是,足够还得清欠梅府的银子了。
她的手有些颤抖,然后又冷静了下来,现在确实够二百一十两了,但从这个月开始,这处小院的月赁就要自己给了。
许栀和在心中告诉自己,再等等,等到下个月,就能彻底还清欠梅府的银子了。
她分了一五十两出来妥当地收好,剩下的六十八两先付清后面两个月的月赁,再买些厚厚的被子,做几身秋衣、冬衣,还有炭火和日常吃食。
……
午时一刻,良吉准时走到国子监外,午憩的学子照例围了上来,拿了银钱买了自己昨日订的手套后,迫不及待套在了手上。
别说,还真暖和。
东西被一扫而空,良吉原先还有些不习惯,后来渐渐习以为常。
又等了片刻,弄清明日还有多少学子需要后,良吉转身朝家走去。
路上,他轻轻地颠了一下自己的荷包,里面铜子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两侧的商铺香味交织,一个赛一个的诱人,良吉望着包装精美的果脯和糕点,心底越发高兴。
前两日许栀和说月底了,要给两人发“奖金”,他听不懂,但不妨碍方梨明白自家姑娘的意思。
通俗易懂地讲,就是娘子要格外给钱。方梨还说,姑娘给奖金的时候一般都很大方,这几日又赚了这样多,肯定几百文上下。
几百文,他自己能用好久,给馥宁买糕点,也能买上一些。
不过她身体不好,不能多食。
想起梅馥宁的身体,良吉忽然有些低落。宫里的李御医给她看过了,说她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天冷畏寒,只能慢慢调养,缓解身上的不适。
良吉怔神的功夫,路上多了道身影。
门前的两个人穿着护院的劲装,站在他的面前伸手拦住他,“我们家主人请你过去。”
良吉:“你们主人?”
左边开口说话的那个点头,用下巴示意他往旁边看。
良吉往旁边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潘楼。
潘楼的主人找他做什么?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右边那个稍显沉默的护院道:“我们主人想问问你羊毛手衣的生意。”
良吉从一开始的惊讶立刻转变为戒备,他抿了抿唇,后退了一步。
快嘴快舌的左边那个连忙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有什么可担心的?难道你不愿意去,我们……我家主人还能强掳了你去不成?”
“这我做不了主,需回去问过我家大娘子的意思。”良吉一想也是,潘楼的主人,那可是汴京城都数一数二的富商,不至于为了几十文钱的生意和他一个布衣过不去。
左边那个接着道:“那我们跟着你一道去?”
良吉还在犹豫,右边那个稍显严肃的护院说:“雨顺,你先回去。”
然后他看向良吉,“我一人随你回去。”
良吉这才同意,“行,但若我家大娘子不同意,你们万不可逗留。”
被称作“雨顺”的护院站在原地吐了吐舌头,抬头朝潘楼望去,只看见微微晃动的帘子。
他连忙进去,走到了楼上的雅阁,站在自家主人的身后。
潘楼主人仍在打量桌上的两双羊毛手衣,见雨顺回到自己身后站着,他一丝波动也没有。
对面坐着常稷轩倒是看了眼虎头虎脑的雨顺,然后端起桌上上好龙园胜雪轻抿了一口。
这个季节万物凋敝,名茗更是少之又少,只有在这樊楼,才能尝到这般品相和滋味的龙园胜雪。
“以你的眼光,应当能看出这东西在冬日大有可为。”常稷轩放下手中的茶水,“否则你也不会好奇地叫人佯装学子去买了一双回来。”
潘楼主人跟在父辈身后走南闯北行商多年,什么东西有前途,什么东西只能逗趣,一眼就能瞧的分明,听了常稷轩的话,他像是随口道:“子舆不是一向对行商不感兴趣吗?怎么突然带了一双羊毛手衣过来?你们常家的商铺遍布大宋南北,难道自己就不想谈成这笔生意?”
常稷轩神情自若,“常家生意上的事情我鲜少过问,讲了也只会被长辈当成说笑。再者,常家也不缺这几分利钱。”
潘楼主人忍不住轻嗤了一声,前半句还装装自谦,后半句就赤裸裸的炫耀常家家财。
“你可就胡说吧。”潘楼主人放下了手中的羊毛手衣,“谁不知道你常大郎是常家最有出息的孙辈,你的话,他们会不听?”
常稷轩依旧只是微微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半响,他站起身,“算了,反正与我也没甚干系。你们生意人的事情,我可想不来。”
他站起身,施施然走了。
旁边的小厮朝着潘楼主人微微俯身,跟在常稷轩的身后离开。
雨顺面对常稷轩的时候总是格外紧张,见他走了,他才敢靠近自家主人,“郎君,风调已经跟着那个卖手衣的去了。”
潘楼主人起身走到窗台边朝下望去,常稷轩径直上了马车,完全没有劝他揽下这门生意的意思。
第53章 常家 “那就现在吧。”
潘楼主人在窗台站了很久,直到常家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之中,才转过头去。
他想不通常稷轩特意跑这一趟到底是在图谋什么?从前这位常家郎君就不是个让人好懂的性子,现在是越发难捉摸了。
潘楼主人低叹一声。
旁边的雨顺试图学着风调揣摩自家主人现在的想法,但刚故作深沉地想了一会儿,注意力就被放在桌上的糕点吸引了。
好香啊,是厨子新制作出来的茶点吗?
见自家主人不注意,雨顺小步挪动自己的位置,试图靠糕点近一些,更近一些。
还差一点就能够到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吩咐声:“你去查查这家是什么来头。”
雨顺一个激灵,险些摔倒在地,但多年的训练促使他立刻调整方向,俯身后退了出去。
他走后,潘楼主人枯坐良久,然后才听到楼下传来的动静。
……
良吉带风调回去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风调不是话多的性子,良吉更是只在自己人面前放得开,在外人面前就是个闷葫芦。
越靠近小院,良吉心底的迟疑就会越加重一分,现在虽然忙碌,但收获都是实打实的,潘楼主人在商户之间摸爬滚打多年,他的到来,对现在稳步向好的小院来说是个不确定因素。
方梨听到脚步声,猜到了是良吉回来,她刚想问问今日情况如何,就看见良吉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黑色劲装的人。
大白天穿成这样,不是护院就是盗贼。
方梨止住了开口说话的打算,和良吉对视一眼。
几个月的相处,两人很快就能知道对方眼中的意思。
——家里还放着制作的设备,不是个适合的谈话场所,去喊姑娘出来。
方梨迅速转过身,回到了正院,眼睛一转,就看见了正坐在书案前练字的许栀和。
旁边放着一筐毛线,她织毛线和练字互补,一样做得腻味了,就会换一样做做。
许栀和将悬针竖饱满地写完,在心底简单评估了一下自己进步多少后,才抬头看向走来的方梨。
方梨开门见山:“姑娘,良吉和一个不认识的一道回来了,你可要去看看?”
在不知道对方底线的情况下,方梨的用词很谨慎。没有用褒义或者贬义,而是用一个中性且客观的概述描述来者的身份。
这是许栀和曾经教她的,不在复述的时候掺加感情色彩,以免造成误会。
许栀和放下了手中的笔,解开了束着的袖带,“嗯。”
她走到了门外,看到了方梨口中的“不认识的”。
确实是个陌生面孔,但来人的礼数周到,见她出来,立刻微微俯身,作揖行礼,“娘子妆安。”
许栀和微微俯身还礼,语气温和问:“不知有什么事情?”
风调道:“潘楼主人想请娘子往楼中叙话,已经在楼上天字雅间静候了。”
跟着良吉一道回来,潘楼主人盘算什么不道而明。
旁边的良吉和方梨紧张地注视着许栀和的反应,仿佛只要她表露出一丝抗拒,就会立刻赶客走。
在良吉和方梨的心目中,许栀和教会他们的一门可以一直流传下去的技艺,只要生活的地方还有动物皮毛存在,就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改善小家的生活、赚取一定的银子。在这门技艺还没有流传出去之前,身怀技艺的人对于想要试图学会并分一杯羹的人自然没有好脸色。
许栀和则比他们考虑的更加长久,商人的本性是逐利的,在羊毛手衣的利益驱动下,潘楼主人或许让手下的匠人试着研究出羊毛丝线,从开绕开许栀和这个先行者,直接凭借着自身商铺优势收割买家。
对于匠人能学会搓出羊毛线这一点,许栀和从不怀疑。
烧制出龙泉青瓷的匠人能从泥红色的釉料下发现变为天青色的奥秘,自此发端于三国两晋时期的青瓷体系在北宋兴起。用羊毛勾扯成羊毛线,比起这般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造物显得十分简单。
而且,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不一定还在卖羊毛手套的路上。
她沉默的时间在外人看起来很短暂,似乎只用了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然后微微一笑:“好,我跟你去。”
方梨和良吉见许栀和做出决策,立刻收敛了身上的防备姿态。
风调松了一口气,等良吉将门锁上后,在前面引着路。
途中,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对上许栀和过分冷静的双目,却又作罢了。
这家的娘子好生奇怪,旁人听说潘楼的事情,要么诚惶诚恐,要么喜出望外……她却一点旁的反应都没有。
许栀和正在想着如何才能保障自己的利益。
养家不易,栀和叹气。
到了潘楼,掌柜看见风调时露出一抹显而易见的恭敬,风调带着三人畅通无阻地走到了楼上的天字雅间。
“郎君,人带到了。”风调朝着潘楼主人俯身,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堂中梭巡一圈,却没有看见雨顺的身影。
难道是被郎君派出去做事了?
他在脑海中飞快划过这一抹念头,然后站在了潘楼主人的身后。雨顺这家伙虽然看着总是不太靠谱的样子,但能力毋庸置疑。
许栀和走在潘楼主人的对面坐下。此处这里的采光极好,即便只是坐着,也能感受到楼下的人来人往,车马喧嚣。
潘楼主人看着还算年轻,大概二三十岁左右,模样周正大气,甚至可以说有点憨态,但他身上的气质则向外透露着一种多年养尊处优下来的散漫。
眼睛细长,打量着东西的时候,并不像他长的那么无害。
许栀和莫名想到了狐狸。一只将自己养的绒毛绽开,吃饱喝足后慵懒摇动着尾巴的狐狸。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桌上燃着一尊香炉,里面散发着淡淡的瑞脑薄荷香。正中间放着两副羊毛手衣,手衣的旁边摆放着点茶用到的工具、以及一盘模样比起御芳斋来并不逊色的茶点。
许栀和的视线落在了饮用了一半的茶盏上,潘楼主人的视线跟着她落下去,脸上的笑容忽地卡顿住了。
天字雅间未经传召不可随意打扰,楼中的掌柜、伙计深知这一点。刚刚他在想常稷轩的用意,忽略了房中布局,现在难免有些尴尬。
他毕竟见多识广,很快调整了过来,招呼人换了新茶。
伙计没接到上头的吩咐,于是延续了之前的龙园胜雪——这茶对外界来说可谓可遇不可求,但是在这潘楼,并不算多稀罕的物件。
许栀和就算不懂茶,也不会忽略面前茶水袅袅热气中散发的清香,比她在许府逢年过节时闻到的茶叶还要好数倍不止。
潘楼主人伸手示意:“请。”
许栀和端起了茶盏,小抿一口,然后直接拨开天窗说亮话,“关于羊毛手衣的生意,你准备怎么谈?”
潘楼主人本还想斡旋一番,忽然听她这般直白的问话,微微有些愣住。
许栀和透过升起的热气观察着他的举动,在她心底判断这潘楼主人的最低预期的时候,对面和她怀揣着一样的心思。
半响后,潘楼主人缓缓吐出两个字:“买断。”
许栀和猜到他的选择,买断是最一了百了的选择,从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没有表示肯定抑或否定,只是说:“短短一个九月,手衣盈利二十七两。”
潘楼主人还没说话,后面的丫鬟倒是先笑出了声——一个月二十七两,在潘楼连面前的那一盏茶都吃不起。
她刚笑了两声,发现除她之外其他人安静得如同哑巴了一般,又有些畏缩地闭上了嘴。她再笨也看出了此刻的笑有多么不合时宜。
潘楼主人皱了皱眉,在心底记下等谈完了这桩生意后要和掌柜说一声多看管一下底下的帮工和奴婢,然后抬头看向许栀和,声线平静道:“六百两。”
后面的良吉和方梨瞳孔猛地颤动了一下。
六百两啊!
尤其是方梨,几乎是腿都在打哆嗦。六百两,即便明年啥事不做,也能在小院中活下去了。
潘楼主人眯起眼睛,端起桌上馥郁芬芳的茶水饮了一口。几百两的生意,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和人谈过这个数目的生意了。可在刚刚的一瞬间,他少有地起了一丝名为“慌张”的情感。
许栀和说的那句话自然不是无用功,三个人一个月二十七两,刨去夏日不好卖的时段,每年也能两百两上下浮动。
他原先只打算报三百两,在听见许栀和的话后纠正为六百两。
许栀和放下茶盏站起身道:“看来潘楼主人并非真心合作,我们还是走吧。”
旁边的丫鬟紧张地看着对面的娘子站起身,头也不会地离开,心中有些着急。风调则显得淡定一些,他跟在自家郎君身后多年,自然知道在谈判的时候要看谁先沉不住气。
潘楼主人冷静地喝着茶,等待着什么时候她才会转过头重新商量……她怎么可能不回头?六百两,即便是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也能满足几口之家多年所需。
再者说,即便这位娘子瞧不上六百两,她身后不是还跟着两个随从吗?总不能一个都不愿意坐下来谈吧?
他就看见许栀和离开后,良吉和方梨也跟着出去,从始至终没人回头。
潘楼主人只等到了自己手下风调的声音,“郎君,人都走了。”
来的路上风调就看的分明,那两个随从牢牢跟在许栀和的身后,绝不像是为了几百两倒戈的人。
潘楼主人怔了怔,站起身走到了窗台前。潘楼街上,原先已经早就消失无影踪的常子舆又回来了,还堂而皇之停在了潘楼的楼下。
潘楼主人愣了愣神,立刻涨红了一张脸。他算是想明白了,说什么常家不在意这笔小钱,明明就是也眼馋,拿他试试水呢!
……
常稷轩生在财帛多如牛毛的常家,自然也在从小的耳濡目染中学会了各种赚钱的门道。自太祖父往下,祖父和父亲开始走科举的路子,常家才微微收敛,至少表面上有官职傍身的父亲和他,都十分克制。
常稷轩生在金汤匙中,只在太祖父偶尔的叙述中得知——那是一个王朝的末年。太宗的基业未定,原先还算小富之家的常家分崩离析,在割据混战中,常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后来他们这一脉运气很好,赶上了太祖定业广开恩科的好时候,自此在京城落了根。
回想起来,不过是短短几十年的时光。常家太祖父时常觉得儿时的经历是一场噩梦,仿佛自己一直身处在富庶安定、民风开化的大宋,吃穿不愁,儿孙绕膝。
他偶尔会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望着长空,没有常家小辈知道他在想什么。
常稷轩率先和从潘楼出来的许栀和打了声招呼:“许娘子。”
许栀和对常稷轩自然是有印象的,刘家木坊的第一单生意,乃至后面的十三单,都多亏了常家无意中的帮携。
人家先开口,她总不好装作视若无睹,于是也微微笑着回了半礼,“常家郎君好。”
他们打完招呼,两人身后跟着的随从也同时俯身见礼。
常稷轩像是随口说道:“许娘子上次雕的琴台小妹很喜欢,小妹一直说想见见你,不知道许娘子有没有空?”
许栀和初入汴京的时候,恰逢常家千金在潘楼设宴庆生,旁的不知道,但财大气粗一定是真的。
她客气道:“既然常姑娘相邀,自然愿意……”
不等许栀和说完,常稷轩语气平静道:“那就现在吧。”
许栀和:“啊?”
别说是许栀和,就连常稷轩身后从小伺候他的小厮都愣了愣。
常稷轩站在潘楼门口,神态十分淡定,来往的客人也有好奇朝这边打量的——若不是知道常家大郎君是个最端方清朗的君子,都险些误以为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强抢民女了。
“常家府邸离这边不算远,步行一盏茶功夫,”常稷轩的语气平静到仿佛在说天气真不错,“小妹两个月前及笄,祖父划了几处铺子交给她试水,她想找你很久了。”
听到这里,许栀和才算听明白了常稷轩的意思。
谈生意嘛。
她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现在就去常家拜访。常稷轩怕她不自在,只留了亲近随从步行带路,自己先上了马车。
从二楼目睹了整场经过的潘楼主人张了张口,半响说不出话。
风调在后面瞧着他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常家郎君糊弄了一通的伤心样子,忍不住想笑。
但他忍住了。他是经过了十几年培训的护院,很专业。
甚至出于一个合格下属的职责,他好心提醒道:“郎君,现在去拦许娘子还来得及,她没坐马车,走路很慢。”
潘楼主人自然能看出来许娘子慢慢地走在后面,和引路的小厮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子舆没让她上马车,一来是为了她的声名,二来怕她拘束,三则是再给往日好友……也就是他一次机会,现在拦下许娘子,好生劝慰,还有的商量。
不然按照常稷轩被长辈耳提面命教导过的性子,应当是主动让许娘子上马车,然后自己在下面走才对。
他摇了摇头,“算了,一桩手衣生意罢了,让给常家又何妨?左不过几千两的事情。”
……
常稷轩在官场待了几年,说话做事总给人一种话里有话的感觉,和他交流的时候,许栀和总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到了和常稷轩身边的小厮交谈,她才松散了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其闲聊。
良吉和方梨偶尔也会插一句,然后就能得到小厮几句甚至十几句的回应。
短短一路的功夫,许栀和不但知道了小厮名叫“银生”,还知道了他有个理财高手的姐姐名为“金生”,他和姐姐都是常家的家生子,他六岁开始伺候常大郎君的衣食住行,迄今已经十六年。
银生虽然和姐姐金生的算账本事比不了,却是个活宝,很能揣摩郎君和姑娘的心意。比如上次的琴台,就是他从中斡旋,一力促成。
“常家太夫人、老夫人都已经去世,现在管家的常家主母是郎君的生母,许娘子要是遇见了,喊上一声常大娘子,抑或是常淑人,是挑不出错的。”
常大娘子的夫君常大学士官职正三品,前些年官家广封,授予常大娘子三品诰命位。
“一般遇不见的,”银生在旁边快言快语地说着,“遇见了也没事,大娘子可是最好说话的性子。”
许栀和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在心中。
常家积年累富,连着三代后人高中,府邸在整条街都算数一数二的气派,正门两侧各开两扇小门,供下人采买、运送恭桶等等事宜。正门两侧站着四个守卫,见到银生是张熟悉面孔,并未团团围上,只一人上前。
银生脆生生道:“这是大郎君请来陪姑娘的。”
听了银生的话,门守退回原位站定,放行四人通过。
银生直接带着许栀和七绕八绕,在一处假山流泉,花圃环绕的小院门口停下。在银生和小院门守交谈的过程中,许栀和抬头看了一眼,上面赫然题字:芳毓楼。
光是芳毓楼正对着的常家置景,就和梅府的大小不相上下。
常家大郎和常家千金一母同胞,关系极为亲近,两个院子平常多有来往,下人自然也都熟识,门守看见银生,笑着迎上去,“大郎君也在呢,你引着几位进去就是了。”
银生应了一声,又回头看向许栀和,等他们跟上。
芳毓楼中,常庆妤正端着手中的杯子,看着一脸闲适的兄长,忍不住问:“兄长既然有意与许娘子合作,为何还要先推去潘楼呢?总不能真是因为潘光哥哥好糊弄吧?要是潘光哥哥没有狮子大开口,我是不是就等不到这个机会了?”
常稷轩听着常庆妤一连串的问题,忍不住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个。”常稷轩摇了摇头,随口拿起桌上的一块糕点塞入她的口中,堵住了她一开口就没完没了的问题,“总之,答应你的让你试试营商,我做到了。”
送常家千金一架别具一格趣味的琴台只能算作及笄生辰礼的小菜,后面则是无穷无尽的要求。
常庆妤含着糕点,说不出话了。
刚好,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常庆妤连忙将喝了几口水,将糕点咽了下去,同时抬头朝外面望过去。
许栀和一进门,就和常庆妤的视线对上,旋即她有些怀疑常稷轩在拿她寻开心,常家千金眼神清澈明亮,哪里像是能做生意的样子?
还以为财神眷顾,但现在看上去,羊毛手衣的未来一眼望得到头。
许栀和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这一幕落在常庆妤的眼中则是许栀和身体不适,她连忙上前两步,扶住了她空闲的一边胳膊。
“许……你没事吧?”常庆妤在口中酝酿了两遍,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坦然地发出“许娘子”这个称呼。
她扶着许栀和走到桌前坐下,桌前的兄长则是用一种开了眼的表情看着她——仿佛在说,小妹还有主动扶人的这一天呢?
常庆妤强迫自己装作没看见,她知道自己仗着家中长辈的宠爱经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随机吓哭路边一个小孩,捉弄伺候自己长大的丫鬟、和她们玩捉迷藏、然后看她们急得团团转,又比如站在潘楼楼顶撒钱——
十岁那年,潘楼尚且还是潘光的父亲在管,常庆妤对钱也没有概念,一个人站在二楼长廊,忽然往一楼撒钱。据后来母亲回忆,那一天大概撒了几百贯铜子。底下的吃客本来以为有人捉闹,正准备质问,才发现一枚枚掉在地上的,是铜子……
常庆妤在她的旁边坐下,用一双水润润的眼睛望着她。
许栀和望着她精致白皙的脸蛋,眉中央点了一抹梅花花钿,十分端丽,如果不是她眼中切切实实的期待,她真的会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许栀和被她直白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顿了顿,问常庆妤,“听你兄长说,你找我有事?”
“嗯!”常庆妤头点得飞快,她不能和父兄一样步入朝堂,于是早早做好了打算,准备未来亲自接管常家的商铺,招赘在家。她只和自己的母亲说过。
常大娘子听后,也表示支持,常家的富贵财帛几生几世都用不完,招赘在家,女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也更放心……丈夫希望她成为人人称赞的闺秀,可她只希望女儿开心。
第54章 方便 “快来拜见许娘子。”
常庆妤对上许栀和询问的目光,又瞥了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常稷轩,整理了思绪,“听说许……许姐姐最近在做羊毛手衣的生意,父亲给我的正好是布坊的铺子,若是姐姐愿意,常家铺子卖的所有羊毛织品都可以给姐姐分红。”
不待许栀和开口说话,常庆妤就抛出了一个更有诱惑力的筹码,“我知道许姐姐担心什么,若是姐姐答应,庆妤保证在合约存续期间内,不会有其他商铺进入羊毛织品生意……哥哥,你说是吧?”
突然被点名的常稷轩干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是吗?”
他刚刚和常庆妤只说了分红的事情,什么时候讨论了利用常家的影响力断绝其他商行试图分一杯羹的心思?
常庆妤对常稷轩模棱两可的答案显然不满意,后者被她盯得有些架不住,只好点了点头。常庆妤这才重新展开笑颜,看向许栀和。
许栀和被她身上的笑意感染到。
比起潘楼主人的随意敷衍,常庆妤拿出了十二分的诚意。许栀和思考了片刻,对常庆妤说:“那便拿五年分红,我教你们如何制作的技法,甚至延申出其他东西,如何宣传售卖,全凭常家作主。”
教会了物品和延申,以常家的本事,继续往下面创新不难。她也可以清闲点当个甩手掌柜。
常庆妤对此没有异议,若是许栀和事事都要过问一句,指手画脚,她反而会拘束。
“那便先定五年为期,”常庆妤说,“若是姐姐以后有了别的想法,我们可以再谈。”
许栀和望着她满是憧憬的眸子,笑了笑并未说话。
五年之后,羊毛织品不像刚出来的时候那般新奇。她准备到时候放开制作的技法,若是愿意,民间百姓可自行在家中纺线制作,若是觉得在家中制作滚轴和纺线麻烦,也可以继续去常家布坊挑选合适的织品。
五年的时间,足够常家在羊毛织品上占据一席之地,那时候她也不会再向常家收取分红。
只是她现在不知道,自己抱着投桃报李的心态,日后会收获超乎想象的回报。
常稷轩在旁边起到的作用像是一个见证者,偶尔在两人拟书的时候提醒一句,加以修正,然后继续当一个空气人。后来有僚属找他,他扫了一眼合约大致内容,确认无误后便离开了。
他离开后,剩下的两个人肉眼可见变得放松起来,常庆妤懒洋洋地往桌面上一趴,目光落在许栀和执笔的手上。
许栀和这段时间的练字颇有成效,比起原先的工整,更带上了流畅灵韵。
分红是常见的二八分,除了教学和延伸,全程无需许栀和操心,每个月等着收账就行了。
期间常庆妤想改为三七分,许姐姐现在只答应了合作五年,二八分,要是连潘楼主人提及的六百两都赚不回来可怎么好?但许栀和拦住了她,常庆妤还不明白常家在汴京的五间布坊是什么概念。
良吉站在国子监尚且能一天几百文不止,常家铺子的地段自不必说,况且除了常父给常庆妤的五间在汴京的铺子,常家在别的州府也有些根基。
细数起来,其实她还是赚了。
常庆妤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等许栀和写完,迫不及待地摁了红泥印,然后吵着要见识见识许栀和纺线的工具。
那就要带她回小院了。
许栀和望了眼门外的天色,原先还是万里无云,不料一会儿就起了北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落了一地。天色昏沉沉的,像是随时可能下雨。她对常庆妤道:“明日吧,明日我们约一个地方,到时候你点上五六个织娘。”
这就是要传授技术了,常庆妤知道不能马虎,郑重地点了点头。
许栀和:“此外,纺线还需要一些工具,等明日我一道将图纸送过去。你们常家应当有自己的木坊?”要是没有,她可以顺道向常庆妤举荐刘家木坊……虽然看着破小了些,但东西是没得说的。
“有的,”常庆妤点了点头,“光在汴京城就有四五家。”
许栀和:“……”
她忍不住再次感慨常家的家境殷实。
说完要紧的事,许栀和不再久留,和方梨、良吉一道往家走去。
常家围墙建的高大厚实,遮住了自西北向东南的寒风,出了常府,细密的冷风像是无孔不入,钻入三个人的脖颈和袖口。
方梨贴近许栀和的身后试图取暖,小声对她道:“姑娘,汴京可比峨桥县冷多了。”
往年在峨桥县,第一场初雪一般是十一月中,现在估计十月底,汴京城就会迎来第一场雪。
许栀和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灰蒙蒙的天上。
如果能在第一场雪落下前,在多做些手衣就更好了。
家门口悬挂的灯笼在风中劈里啪啦地撞击着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许栀和脚踩在满地还没被清扫的树叶上发出破碎的簌簌声,快速解开锁让三个人进去。
良吉喝了一碗热姜茶就出门了,明日要正式把羊毛手衣的生意交给常家,他现在不必急着纺线,可以趁第一场雪到来之前多屯一些炭火。
方梨整理了一下明日需要的东西,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她像过去一样坐在许栀和的身后看着她描画着图纸,等到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去大厨房忙活。
许栀和将图纸画完,有些不太好表示的东西,比如铁针,她控制着笔尖在旁边写下了一行小小的注释。
检查了两遍后,外面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许栀和站起身,在院子里活动着自己的有些僵硬的双腿和双手。
陈允渡回来的时候提着一个小小的陶罐,许栀和凑近闻了闻,有些诧异:“霉豆腐?”
霉豆腐的制作方法很简单,将老豆腐切成寸长的小块,然后整齐地摆放在蒸篦或箩筐上,同时保持适当的空隙,撒上曲粉后盖上盖子等待发酵,大概七八天后,将事先准备好的白酒和姜粉洒在上面。到了这一步,霉豆腐的制作已经完成大半了,剩下的就是将小块的霉豆腐装入陶罐,密封半个月后,就可以开始享用了。
一般过了八月,天气开始转凉,就有不少人琢磨着做上两罐简单方便、滋味十足的霉豆腐了,比如许府的刘妈妈。
在许府的时候,许栀和偶尔会看见忙活了一天的刘妈妈坐在大厨房的门口,端着一碗熬煮得稀烂的白粥,配着一小块鲜咸的霉豆腐,仿佛在吃着什么人间难得的美味佳肴。
“嗯,刁娘子让带回来的,”陈允渡将霉豆腐放在桌面上,“她说放了二十天了。”
已经密封半个月多,意思就是可以吃了。
许栀和揭开了盖子,闻到了一股咸香、辛辣的味道,带着淡淡的霉味。
刁娘子制作的霉豆腐很细致,大小差不多,除了姜粉,还在上面撒了足足的花椒粉。
寻常人家做的霉豆腐很少在上面撒花椒粉、胡椒粉这些调味料,价格太贵了。
许栀和蓦然闻到花椒的味道,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她后退了几步,揉了揉自己的鼻尖。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装着霉豆腐的小碟子被端上了桌。许栀和久违地尝到了花椒带来的辛辣味,但她并没有多吃,只沾了一点拌在饭菜上,尝个味道。
方梨和良吉也分到了一块,前者和许栀和相处的时间久,口味一脉相承的清淡,后者倒是很喜欢这种嘴被霉豆腐打了一巴掌的感觉,吃得津津有味。
九月底的时候,许栀和就降低了沐浴洗澡的频率,隔一段时间才会让方梨烧水沐浴,其他大部分时候用热水和毛巾擦干净面庞和手脚。
她饭后快速擦洗了自己,然后迫不及待回到了床上,将脚缩在被窝中,上半身靠在床头翻着一本书。
陈允渡和往常一样洗漱、更换外衣,不过今天他并未直接回到书案前坐下,而是走到了许栀和的身边。
许栀和察觉到身上的阴影,抬头看向他,“是不是夜里太冷了?今日良吉买了炭火回来。”
“还好,”陈允渡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说,“今日有人送了帖子到梅公府上,是杨学士准备在金明池开雅集,梅公让我跟着一道去,夜间住在大相国寺。”
许栀和怔了怔,才问:“那要去多久?”
陈允渡说:“两天一夜,若是天气不好,估计多留一晚上。”
许栀和便没有说话了。
陈允渡以为她在担忧,连忙道:“你放心,我肯定尽早赶回来,除了在金明池对诗,其他时间吃住都在大相国寺。”
他今日回来的时候,梅尧臣和刁娘子还在打趣他,让他一定要和娘子说清楚了,不是去秦楼楚馆,是真的学书,免得她担心。
许栀和看他一脸紧张的表情,阖上了手上的书,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我知道。”
和导师出门一道去参加学术会议嘛。
陈允渡见她没有任何不悦,这才放下心,他握着许栀和微凉的手,有些不舍地放入被子底下,然后垂眸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许栀和闭上眼睛,等他亲完起身,才睁开双眼,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才一晚上,到底是他在担心她舍不得,还是他自己舍不得出去。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陈允渡已经出门了。
许栀和的目光在房中转悠了一圈,一时间没看出来他带了什么东西走。
方梨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满身凉意,她进屋后连忙把装了热水的铜盆放在了桌上,使劲跺了跺脚,然后将牙粉和牙梳放在一旁,将许栀和从被窝里面拔了出来。
许栀和像一根被人扯断根茎的萝卜。
天气越冷,许栀和早上赖床的时间越长,夏天是许栀和最勤快的一段时间,现在入了秋,她又恢复了往年的惫懒,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黏在床上。
方梨对如何将许栀和从床上扯出来显然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心得体会,她动作利索地将许栀和外袍搭在她背后,然后看着迷迷糊糊的许栀和一点点将胳膊伸入袖子,在此期间伴随着约莫十几声哈欠。
哈欠会传染,方梨走到热水旁边,路上也跟着打了一个,
许栀和先把牙梳沾水,然后舀出一点牙粉,刷完牙后,她用兑好的温水漱口,最后洗脸。
等方梨倒完水回来,许栀和已经差不多清醒了,“方梨,我们等下回来的路上买一块布帘子吧。”
现在正屋没有布帘阻挡,把门打开的时候冷风畅通无阻,往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钻。
方梨点了点头,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在许栀和面前。
许栀和扒拉了一下面条,果然在面条的底部发现了一颗白胖的蛋,她吃完后,又在身上多添了一件嵌着毛边的外袍,和方梨一道出门。
路上来往的人比往日看着要少些,许栀和拢着衣袖,按照昨日常庆妤提到的布坊方向走去。
常庆妤提到了那间布坊并不是在汴京城地段最好的一间,而是铺子最大的一间,坐落在潘楼街上,一共两层,下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布匹、成衣,上面则堆积着过时的布料,还有一些绣棚、纺车等工具。
许栀和走到布坊,抬头确定了牌匾上写着的是“常家布坊”后,抬脚走了进去。
常庆妤还没有来,来的是她身边近身服侍的安嬷嬷,她和另一个丘嬷嬷同为常庆妤的乳母。
见到许栀和的身影,她连忙笑着迎上前,“许娘子,我们姑娘怕你等着急了,嘱咐老奴先来这儿候着你。”
安嬷嬷穿着花青色的衣裳,头上束着一个整洁的包髻,用一根银梳固定装饰,耳坠上戴了鎏金的耳环,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仆妇。
昨日夜里常庆妤千叮呤万嘱咐,让她们一定要记得喊自己起床,两人记在心中,可到了第二天,无论自己怎么喊,床上的姑娘都不肯出来,最后她和丘嬷嬷一合计,决定一个人留在府上看着姑娘,另一个先来布坊等人。
许栀和点了点头,问:“不知道嬷嬷怎么称呼?”
安嬷嬷落后一步跟在她的身后,笑着道:“老身姓安,往日姑娘叫我安嬷嬷。”
许栀和便沿用了常庆妤的喊法:“安嬷嬷。”
“不敢当不敢当,”安嬷嬷笑,“许娘子,你昨日说的五个织娘都已经到了,正在二楼候着,你现在可要上去见她们?”
许栀和应了一声。
楼上今早才被人打扫过,地上拖过的水痕还没完全干透,旁边站着五个织娘,都看着老实本分,见到安嬷嬷后,朝这个方向福了福身子。
安嬷嬷道:“这都是常家布坊的老人,嘴巴最是严实。”她对许栀和说完,又看向了并肩站着的五个人,“快来拜见许娘子。”
五个织娘同时俯身行礼:“许娘子安。”
许栀和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拘束,然后让方梨放下了纺线用的工具和竹签。
五个织娘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方梨瞧——见她先拿开滚轴,然后将洗得松软的羊毛平整地铺在带有铁针的木板上,然后用滚轴开始扯出羊毛中的丝絮……
她们五人用纺车多年,还是这一次见到这般搓线的法子。
怪不得羊毛线看着粗硕一根。
五个织娘迫不及待地上手想要试试,方梨就站在旁边提醒着她们注意事项,比如千万小心,别被下面的铁钉扎到了手。
许栀和安嬷嬷又等了一会儿,安嬷嬷脸上的焦急越来越明显——姑娘怎么还不起?
想是说曹操曹操到,她刚在心中第十七遍问自己的时候,门口响起了熟悉的马车滚轮声。
可算来了。
常庆妤一进来后,直挺挺地朝着二楼走来,看见和安嬷嬷站在一起的许栀和后,眼睛亮了亮,朝她跑去。
她的速度本来很快,许栀和做好了被她像个小炮弹一样撞开的准备,没想到跑到近前,常庆妤反而收敛了脚步,步子稳健,面容端庄。
安嬷嬷站在许栀和的身后看得发笑,姑娘的规矩是常大娘子亲手教出来的,姿态姿容自不必说,但是她从小随性惯了,没人拘束,才会显得有些毛糙。
但是如果她认真起来,每一步都是挑不出错处的。
许栀和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看着“故作稳重”的常庆妤走到自己的身边。
“许姐姐,我起晚了。”常庆妤的脸色有点红,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害羞的,走到许栀和身边后,她转过头,好奇地看着聚在一处的五个织娘。
常庆妤上前,围在旁边的几个织娘很自觉地让出一条小道,让她能够将她们正在学习的东西看得更清楚。
正在使用的那个织娘看见常庆妤过来,心中紧张得不行,正在她指尖哆哆嗦嗦的时候,肩膀上突然多了一股力道。
耳畔想起方梨轻轻的安抚声:“不难的。”
对啊,比如纺车,这其实算不上多难。织娘感受着肩上的力道,慢慢地静下心来,按部就班地在姑娘面前演示。
操作了两回,常庆妤总算看了分明,旁边的安嬷嬷太熟悉她这眼神了,见她跃跃欲试,连忙拦住了她,“姑娘,许娘子还在等你呢。”
虽然那东西看着简单好操作,但上面毕竟嵌了铁针,要是伤到了姑娘的手可怎么得了。
常庆妤有些遗憾地转头,望着许栀和道:“姐姐说的器具,就是那些吗?”
“对,”许栀和从袖中取出昨日画完的图纸,“那是第一步需要用的,你按照图纸制作即可。”
常庆妤接过图纸仔细端详,构造倒是很简单,加上有一个现成的摆在这儿,仿制出来应该不难。
她看完后,交给了一旁的丘嬷嬷收着。
“第二步便是织线。”许栀和走到了方梨身边拿起了两根竹签,将刚做出来的羊毛线打了一个活结套在竹签上,另一根竹签从中间穿过,将线逆时针绕上一圈后拨动新加入的竹签。
这个动作她做过很多遍,看起来轻松写意,旁边的两个织娘学会了搓线,看到许栀和的动作后跃跃欲试。
看起来也不难嘛。
很快,她们就打了脸。
方梨看着她们吃瘪的表情找到了一丝熟悉,纺线不难,但是织线还真没那么好学,尤其是第一遍的时候。
许栀和又示范了两遍,悟性好的织娘已经开始自己尝试了,而差一点的还围在许栀和的身边。
示范到第六遍的时候,最后一个站在许栀和旁边的织娘也抱着线离开,准备自行尝试。
她们五个可是布坊掌柜精挑细选的五个,对针线活计很是熟悉,就算再笨,也该会了。
许栀和松了一口气,放下羊毛线,走到了常庆妤的身边。
“要是觉得颜色单调,可以染成各种不同的颜色,”许栀和道,“不过如果是贴身穿戴在身上的,还是多选用植物染料。”
常庆妤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丘嬷嬷和布坊掌柜记下来。
一直快到午时,两人才从布坊二楼下来。
常庆妤看向许栀和,问道:“许姐姐现在要回去吗?不如现在去我家一道吃个便饭?”
许栀和摇头:“今日我还有事,等下次有空再说吧。”顿了顿,她接着说,“若是有什么新的款式,我照例还是送来这边?”
闻言,最激动的当属潘楼街上常家布坊的掌柜。
潘楼街的地段是好,但汴河大街是汴京城的主干道,一路贯通新郑门、兴国寺、广济仓,直通朱雀门到达御街。故而常家在京的五个布坊铺子当中,潘楼街的始终被汴河大街的布坊压了一头。
昨天夜里听说姑娘选了这儿当作羊毛手衣的第一间铺子,掌柜一整宿没睡着——羊毛手衣的事情是小,但说明姑娘看重这儿!也看重他!
现在的他,目光半是紧张半是期待地看着常庆妤,若是姑娘点了头,以后即便是赚的不如汴河大街那边多,也不怕他再耀武扬威了。
毕竟他可是常庆妤最器重的。
常庆妤问了一个掌柜意想之外的问题:“许姐姐来这儿方便吗?”
“嗯,方便。”许栀和想了下,从马行街到潘楼街和汴河大街的距离差不多,这边走过一趟,对路基本清楚了。
“那就这儿。”常庆妤说,然后看向掌柜,“以后看到许姐姐,要好生招待,不管我在不在。”
掌柜头点的如小鸡啄米,“姑娘放心吧。”
就算姑娘不提醒,掌柜也看出了,姑娘选在这儿,无非是图许娘子过来方便点。
要是得罪了许娘子,许娘子说“不方便”,那他想要在汴河大街掌柜面前抬起头来,可就难了。
第55章 诗魁 “昨晚已经陪他庆祝过了。”……
常庆妤得了保证,喜笑颜开。许栀和与她告别后,重新和方梨走在大街上。
街道人人来人往,各种吆喝声混在一起,宛如走在春日里的蜂蝶熙攘之中。方梨落后一步跟在许栀和的身边,问她:“姑娘,你怎么不顺道在常家的布坊里面买布帘啊?”
许栀和步子轻快,“常家的布匹精致,要价不菲,人家看在达成合约的份上不会多收钱,但是我们却不可贪图小便宜。”
而且,除了有知遇之恩的梅家,在陈允渡看清朝堂局势之前,她并不希望和京城其他权宦私交过甚。
她忽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旁边的首饰铺子上,挑挑拣拣,看中了一根八瓣莲花的发簪,将它拿下来簪在了方梨的发髻上,“这根好不好看?”
方梨被自己姑娘跳转的话题弄懵了懵,然后道:“姑娘,奴婢还不缺簪子戴。”
许栀和:“喜欢就好。有些东西并非是缺了才可以获得。”她转头看向铺子的老板,从袖中取出银钱。
方梨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新发簪,忽然有点明白许栀和为什么喜欢买不同的簪子装点她的身上。
戴在自己的头上,眼睛是看不见的,而戴在她的头顶,许栀和每每回头朝她望来,都能看清。
买簪子的小插曲过去,许栀和与方梨在一家布坊买了需要的粗布,又在街上逛了逛。
一处茶肆聚满了人,喧嚣如沸。方梨好奇地踮起脚尖张望,旁边的人看见她的动作,笑着说:“这边在揭榜金明池诗会的诗魁呢!”
方梨瞥了一眼许栀和的神色,连忙追问道:“那今日的诗魁是谁啊?”
“好像是……”那人语塞了片刻,然后和方梨一样踮脚望过去,在白纸末端看清了字迹,“对对对,范参知的儿子!”
他们交谈的时间,许栀和不知不觉被人挤到了里面。
诗作被白色长宣细细誊抄,正是杨学士的字迹:润催陇麦将黄节,寒阻春蚕趂蚤眠。
许栀和抬头看着,忽然感觉到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在自己的眼前徐徐展开:雨后麦苗生长,金黄色步入丰收时节,天气转凉后连春蚕休眠,所谓只在农桑应时。
旁边是没能去金明池的学子围观啧叹,“范兄用词精简,造句简单,意境辽远,颇有乃父之风范。”
在一派叫好声中,只有一道声音与之完全不同,一个身穿青灰色长袍的书生声音清脆道:“范兄这是,成也希文,没也希文。”
有学子上下打量他一圈,“你是什么人?竟敢直呼范参知的字,当真放肆。”
书生并未回答,他抬头又望了一眼范纯仁所作的诗词,一路叹息着离开了。
看过了诗魁,许栀和与方梨离开了茶肆,方梨还在品着刚刚偶尔见到的怪异的书生,问许栀和,“姑娘,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成也希文,没……什么没?”
“没落吧,”许栀和踟蹰了片刻,才道,“范纯仁因为其父范参知广受注目,故而诗词写的再漂亮,旁人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也都是范参知的儿子,而不是范纯仁自己。”
方梨道:“我倒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父荫长存,父子同心,日后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
金明池中。
梅丰羽和陈允渡并肩坐在一处,前者目光已经有些呆滞。
今日前来赴会的,不仅有范纯仁、吕大防……还有一堆国子监出来的监生,个个文章写的锦绣,恨不能句句用典,他光是在自己的肚子中搜刮典籍,就挖空了心思。
旁观身畔的陈允渡,到了现在,自上午写了两首诗后,便一直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陈允渡啊陈允渡,你可算是想开了,”梅丰羽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今日来这诗会的,都不是正常人,小叔父定是疯魔了,才让我们过来……哎哟!”
梅尧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两人的身后,梅丰羽被敲了一下,立刻抬头看向来人,见到小叔父的那张面孔,悻悻缩了缩脖子,恭敬地唤:“小叔父。”
“不是疯魔了?”梅尧臣在他们旁边坐下,目光扫过满堂才俊,语气还算平静,“这些人年龄与你们相差无几,后年春闱场上你们都会遇到,除了在汴京的才俊,州府各地也会选出佼佼者参加,要是才到这儿就乱了手脚,不如趁早回村中老宅回家种田。”
梅丰羽吐了吐舌头,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陈允渡在梅尧臣说话的时候微微俯耳,像是在认真倾听,等他说完,又恢复到了原先的状态中。
梅尧臣看着如同入定一般的陈允渡,突然问:“金明池诗会,你可悟到了什么。”
陈允渡实话实说:“旁的不敢说,但于写诗,欲速则不达。”
他今日一共写了两首诗,一首根据题眼点题而作,第二首则起了攀比之心,希望将诗作掺融典故。但苦思半响之后,反而平仄未押,不伦不类。
梅尧臣:“你能想明白这一点,已经十分难能可贵。国子监的监生三岁开蒙,名师大儒指点,许多典故名篇用起来信手拈来,你若是想要达成融会贯通的境界,还需要心境磨砺。”
陈允渡颔首:“允渡记下了。”
旁边的梅丰羽听着两人的交流昏昏欲睡,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底下写到诗兴上头书生撸了衣袖,和在村中见到的农夫并无区别。
其中当属今日风头无二的范纯仁为首。
这般看着,当个文人也不必学着小叔父、陈允渡一样,事事端方有礼嘛。
他看得入迷,头上又传来了熟悉的痛感,“发什么呆,还不过来?”
梅丰羽应了一声,走到梅尧臣的身边,听他抓紧时间解释着场上被众人传阅的诗文怎么起头、怎么转合,又是用何典故,用意在哪。
日暮之后,诗会暂时告一段落,到了大相国寺用过斋饭后,梅尧臣回到房中,低头看着陈允渡下午重新写的文章。
下午之后,陈允渡的文章再无刻意之感。
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梅尧臣提笔的手微微一顿,抬头回道:“进。”
郑柏景今日交了几个好友,现在八成和他们在庙堂后院亭中交谈,梅丰羽好不容易松快一会儿,自然不愿意来他房中继续听唠叨,现在过来的,只能是陈允渡。
陈允渡推开房门,走到了梅尧臣的身边微微俯身,“梅公。”
梅尧臣:“都说了莫拘这些虚礼。正好,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找你的。你脑中经史足够,但还缺了几分玉璋,等回去之后我再帮你挑几本书。”
陈允渡自然而然接过了研墨的事情,有风吹动,烛火摇晃,他起身,将窗台半掩。
大相国寺中香火长明,今夜学子众多,随处可见三两学子并肩同行,顶着瑟瑟寒风长谈。
……
许栀和不知道陈允渡在大相国寺睡得好不好,但是今夜,确实比过去几日更加难眠。
才一晚上啊。许栀和双手捂住耳朵,在心底告诉自己。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也不知道他在大相国寺住的舒不舒服?他身上凉,今夜又这般冷……
许栀和没了困意,借着月光披了外衣走到书案前,点燃了上面的油灯。
火苗摇晃了一会儿重新变得细长,稳定下来之后,室内一派暖黄色的柔光。
许栀和用小铜勺舀了一勺水加入砚台,慢慢研墨。
她熟练地提笔练字,感受着微风在室内缓慢的流转,将前两天向梅静宁借来的字帖重新摹写一遍。
后来半夜累了困了,许栀和才凭借着本能寻摸到了床上。
许栀和的睡眠向来不错,可是晚上却恍惚中连做了好几个梦,梦过无痕,她想不起来内容。
方梨进来服侍她梳洗,见许栀和眼底有一圈淡淡的灰影,惊了一惊。
姑娘居然还能有睡不好的时候?她莫不是眼花了?
方梨拧干帕子在许栀和的脸上反复擦了好几遍,擦到她的脸上微微泛红,那一点青色也没消下去,她才确认了:姑娘昨晚是真的没睡好。
许栀和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梳洗之后,走到了屋外,和方梨一起缝制布帘。
日暮的时候,良吉从外面回来,见堂中还亮着灯,对许栀和说道:“大娘子,刚刚回来的路上听说金明池诗会开得晚,估计主家今日还是要住在大相国寺。”
闻言,方梨想起今日许栀和身上惫懒的样子,主动道:“姑娘昨夜就没睡好,既然如此,姑娘早些用了饭,我晚上陪着姑娘吧。”
许栀和抬头,“昨夜只是太冷了,我都这么大了,睡觉哪里还需要人陪?”
方梨看着许栀和笑:“姑娘还嘴硬呢?今日无事,你要是还没有睡够的话,明明可以补觉到午时,可你还是选择了起来……这不就是睡不着了?”
许栀和眨了眨眼,移开视线,“熟人可真不好糊弄。”
“那就这么说定了,”方梨帮许栀和盛了一碗汤放在她右手边,“我去抱毯子来……”
她话音未落,堂中忽然多了一道声音。
“可能不太方便。”
许栀和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忽然看到一身青衫的陈允渡站在门口。她起身走到陈允渡的面前,“不是说……”
不是说金明池今日诗会散得很晚,今日要在大相国寺多留一日嘛。
方梨在陈允渡的嗓音响起的时候就呆了呆,然后反应过来,立刻从房中出去了,顺道拽走了站在门口的良吉。
姑娘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陈允渡自然没错过她眼底的一点灰青,他体味着心头慢慢上涌的心疼,伸手触碰了她的眼角。
“大抵猜到了,栀和在家中思念着我吧。”
许栀和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她说:“你这是去诗会?还是去学了怎么说情话?”
陈允渡听着她轻柔带着戏谑的嗓音,轻声说:“肺腑之言。”
许栀和转过了头,捂住脸。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钓系怕直球。
怎么招架得住?
陈允渡上前一步,伸手牵起许栀和的袖子,在她并无抗拒的动作中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其实在金明池的时候,我也没休息好。”
周身莫名其妙出现一股果香,许栀和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才一天哦!”
陈允渡伸手包住她的那一根手指,“对啊,就一日。”
顿了顿他说,“诗会很有趣,月光也皎洁,可是在跟着梅公回大相国寺的路上,我忽然很想见你。”
然后他真的就那么做了,和梅公辞别后,一路小跑回来,幸好还不算太晚。
许栀和看着陈允渡,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今日的他,有些格外黏人。
她只好重新转过身面向着他,“好啦,见到了。”
她拉着陈允渡在桌前坐下,重新盛了一碗汤放在陈允渡的面前,“你尝尝,今日做的萝卜骨头汤。现在这个时候的小萝卜最是鲜嫩,咬起来脆脆甜甜的……你是不是在大相国寺想念肉汤了?”
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陈允渡喝汤的动作一滞,猛地咳嗽几声。
许栀和自己在逗人,真把人逗呛着了,又连忙伸手抚他的背,“慢点慢点,你喝汤,我不说话了。”
陈允渡握拳放在唇下低咳两声,“没事。你继续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这可是你自己要的,”许栀和在旁边托着下巴看他,双腿晃悠着,“听说大相国寺的杏花极美,斋饭也精致,等到明年春日,我们一道去寺里看看吧?”
陈允渡听着她轻快的声音,颔首:“好。”
许栀和想象中漫天杏花的模样,嘴角勾起了一个小小的梨涡,睫毛在光影下扑闪着。
陈允渡放下了碗筷,静静看着她的笑容。
他的手在袖中摩挲着一个小小的盒子,然后移动着自己的手腕,将小盒放在了桌上。他站起身,将碗筷端起来收拾出去。
许栀和这才注意到桌上的小盒。
小木盒看着精巧,上面画着常见的桂花,打开后,里面装着一小瓷罐的面脂。
许栀和凑近闻了闻,和画上一样,是清淡的桂花香。
嘿,也不知道陈允渡这两日到底在金明池发生了什么,都学会送女孩子面脂了。
陈允渡把小盒子留下,应该是不好意思当面和她说。许栀和将盒子放回原位,默默在房中等待。
送完碗筷的陈允渡很快回来,他的视线落在双手托腮看着她盈盈笑意的许栀和身上,又移向了放在桌面的小盒上……他刚刚有些慌张,不记得自己从袖中放下的时候小盒的位置是不是这样了。
所以,栀和看过了吗?她知道了吗?
还是说,她没有注意到?还没有发现?
不应该啊,桌上的碗筷收走,木盒十分显眼,不会看不见。
许栀和刻意忽视了陈允渡泛红的耳垂,故意伸手指了指木盒,“这是官人送给我的吗?”
陈允渡闭了闭眼。
又来了。
每次栀和开口唤官人,他都会既开心又难耐。
他睁开了双眼,佯装镇定地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坐下,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的指尖上,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快速移开,“嗯。你看看,喜欢吗?”
许栀和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看着陈允渡露出这种不安又期待的神情,也不失为一种乐事。
但她更想让陈允渡也能体会到她现在的开心。
她打开了木盒,看见里面的小瓷罐时露出了一抹惊喜,她笑得眉眼弯弯,目光炙热地对上陈允渡的视线,“原来是面脂。”顿了顿,她起身扑到陈允渡的身上,“我很喜欢。”
陈允渡没想到许栀和说着话就突然动了起来,赶紧张开双手接住了她,小心翼翼拥入怀中。
他有点后怕,刚准备嘱咐几句要小心,就感受到许栀和在自己的脖颈处嗅了嗅,像某种小动物。
“要是,”他感受着许栀和落在他耳边的呼吸,嗓音有些哑,“要是我没坐稳,你摔倒了怎么办?”
许栀和反问:“你会让我摔倒吗?”
陈允渡没说话。
许栀和双手撑在凳子上微微起身,目光落在陈允渡的脸上,像是追寻一个答案,“你会吗?”
“……不会。”陈允渡微微偏头,错开了她越贴越近的呼吸,解释,“如果真的摔了,我也会垫在你身下。”
“那你也会很疼的,”许栀和沉思了一会儿,“那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以后我不扑了。”
明明得偿所愿,陈允渡却并没有开心。
一缕冰凉的发丝垂到他的手上,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缕长发,动作微小的摩挲着,嗓音喑哑:“嗯。”
许栀和居高临下,将陈允渡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她改为单手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重量,另一只手轻轻搭在陈允渡的肩头,然后凑近了他的耳边,“其实还可以在床上扑,有东西垫着,摔不疼。”
陈允渡:“……”
鼻尖全是她身上浅淡的桂花香味,香味变得越来越馥郁,仿佛编织成了一个旖旎的梦境,他的心神乱了个七七八八。偏生许栀和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真的在认真探讨“扑”这个动作如何选定正确的位置才能实施。
凑得足够近的时候,许栀和才闻到了陈允渡身上一股极其浅淡的果酒味。
怪不得他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果香。
陈允渡是不喝酒的,原先许栀和以为他是为了学业保持冷静,后来才知道他平日不喝酒,酒量约莫就一杯左右。
“你喝酒了?”许栀和贴的很近,已经触碰到了他的下颌,“但是好像不多。”
“嗯,杨学士亲手酿的。”陈允渡说,“今日开心,便饮了一杯。”
许栀和望着他还算清醒的目光,低声说:“看着还好,没醉。不然还是给你泡一碗蜂蜜水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撑在凳子上起身,陈允渡在她起身的时候忽然抬头,将唇印在她的唇角。
许栀和结结实实地倒在了陈允渡的怀中,半响才回过神。
……
翌日一早,许栀和起床的时候身上有些酸软。
昨日蜂蜜水自然没喝成,陈允渡含着她的指尖,说了……说了一句……
许栀和的脸忽然涨红,她连忙将自己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面上,试图给自己降温。
等昨夜的画面从自己的脑海中淡忘,只剩下零星的片段,她才镇定下来,喊了声守在门口的方梨。
比起许栀和的些许萎靡,方梨显然开心得不行,她走在许栀和的身后帮她梳着长发,兴高采烈地和她分享,“姑娘!昨日第四场的诗魁,是姑爷!”
金明池诗会一年举办一次,一次又包括两天,每日上午、下午各一位诗魁,为了给其他学子一个机会,之前得过诗魁名号的学子不再入选。
这样想姑爷也许是钻了些许空子,但是在人才济济的书生之中,能取得这样的名次依旧值得高兴!
许栀和懒洋洋的:“哦。”
方梨:“……”
不应该是这么平淡的,一定是她没说清楚。
方梨猛地咳嗽了几声,字正腔圆道:“姑娘,我说姑爷取得了昨日下午的头名,是诗魁。现在他写的那首诗还在茶肆挂着呢。”
许栀和望着镜中的自己,她隐约可以看见自己脖颈上的红痕。
“听到啦。”许栀和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领子往上扯了扯,心底道:“昨晚已经陪他庆祝过了。”
方梨见自己再怎么表述也不能掀起许栀和一丝一毫的情绪,于是悻悻作罢。她端走了用过的铜盆,刚一出去,便看见外面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良吉。
这才对嘛,这样的高兴才对嘛!方梨脚步轻快,准备过会儿写一封信寄给秋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等方梨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许栀和才重新回味着她带过来的消息。
等陈允渡中了进士,她这边再赚够足够的银两,两人在汴京会越来越好的。
说不定,说不定日后还会有诰命加身。
许栀和畅想着未来,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完,却发现门口站在两道身影。
方梨看着自家姑娘,满脸的“你不是不在意吗?你现在又在开心什么?”
许栀和脸上短暂地出现了一瞬被人发现的窘迫,旋即想起这两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她冷静道:“我不是在为了诗魁开心。”
方梨和良吉听着她欲盖弥彰的话,满脸写着“对对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许栀和移开了视线:“你们过来做什么?”
“是这样的,”方梨站在门口没动,“我们准备写信给秋儿问问她的近况,顺道提起了姑爷中诗魁一事,于是想问姑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第56章 初雪 “只抱你。”
金明池诗会过后,梅尧臣实实在在的风光了一把。
官家看重学子后继有人,听闻昨日诗魁胜选,赐了四人各自一套笔墨纸砚。期间有官员知道了最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学子是梅尧臣的学生,都十分意外。
下朝之后,梅尧臣急着去国子监,旁边忽然挤满了平素无交集的官员。
“梅博士,你那位学生深藏不露啊。从前都没见你提及过他。”有官员好奇地打听着,“他是哪家的?”
梅尧臣努力克制着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低调地摆了摆手,“什么学生,只是在老宅见他尚且有几分天赋,指点了几句,他能取得今日的成绩,要多亏了他自己勤奋好学。”
梅尧臣一开始的时候想过收陈允渡为门生,但后来身体每况愈下,他渐渐歇了心思,在外让他与郑柏景同称他为“梅公”而非“先生”
……他希望陈允渡有更好的造化。
旁边的官员个个都是人精,听了梅尧臣这番话,立刻在心底琢磨了起来。
按照梅尧臣这么说,陈允渡现在尚且无师门,若是他们争抢,也能收入门下。
梅博士不喜朝堂争斗,只爱书史经文,他教出来的学生清澈得很,若是能揽入门下,寒门之身得诸家竭力扶持,本身又无偏向,日后妥妥的栋梁之才。
“梅博士太谦虚了,”官员干笑几声,“我们回老家祭祖的时候,可遇不着这样好的苗子。”
几人说笑之间,到了国子监门口。梅尧臣站定,连带着眉毛里面都藏着捂不住的笑意,“诸位,请回吧。”
官员纷纷拱手,转身离开,心底不约而同想到该找个什么时辰请梅博士上家中做客。
他们走后,梅尧臣站在门口傻笑了一会儿。
诗魁,他的学生。
不过很快,他脸上的笑意又淡了下去,陈允渡原先在汴京城默默无声,自然没有人会关注,现在猛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身后还没有家族支持,自然会被当成重点关注对象。
也不知道这对陈允渡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梅尧臣沉默了片刻,想起昨日陈允渡丝毫没有拔得头筹的喜悦,而是急着跑回家,不免笑了笑。
平日里看着再稳重,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
……
在梅府书房里面的陈允渡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差不多快在汴京城里传开了。
四个诗魁,前三基本都出自世家权贵,他们家族在汴京根深蒂固,旁人纵是有心拉拢,也知道自己只会作徒劳工。
再者,就算旁人真的愿意入他们门下,他们也会担心此人是否真的不再偏向于家族那边。
血脉亲缘让他们不得不郑重以待。
梅丰羽看着没什么波动的陈允渡,在书房中久久不能安静下来——昨日第四场的诗魁可是陈允渡!陈允渡和他从小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他拿了诗魁,就等于他也拿了半个。
他眼睛滴溜溜地直转,走到了陈允渡的对面坐下,脸上兴奋不已:“昨天你急着回去,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弟妹诗魁的事情了?”
陈允渡看着梅丰羽,一时间想不出来自己怎么回答。
要说迫不及待,他确实是迫不及待想回去见到栀和,不过回去见到人之后,他忘记自己得了诗魁这件事。
梅丰羽比他还要困惑:他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呢?
两人交谈期间,郑柏景也到了,他到了自己的书案前一言不发。
梅丰羽坐在陈允渡的对面,一抬头就能看见郑柏景苍白的唇色,出于同窗之间的关心,他问:“柏景,你身体不舒服?”
郑柏景似乎没想到梅丰羽会主动关心自己,愣了愣,才说:“没事。”然后走到陈允渡的身边说,“允渡兄,恭喜你了。”
陈允渡笑了笑,“共勉。”
郑柏景坐下后,盯着桌面的字迹发呆良久,然后才翻开了一本书。昨日有一个书生对他说,能举荐他去一处比梅公更好的去处……
“现在梅公有了陈允渡这样的学生,梅丰羽又是他嫡亲的侄儿,能分给你的照顾还能有多少?倒不如另谋他路,自己博一个前程……”
“你也不想一辈子被压一头吧?”
那个书生的话像是一道魔咒一样缭绕在耳朵,一遍遍刺激着他的心脏。
郑柏景心烦意乱,翻开书又阖上。
……
巷口小院,许栀和将书信写完,让良吉送去递铺。
书信里面除了方梨和良吉提到的内容,许栀和又补充了一段问她近况如何,能否适应,翠雁和小槐做事可还稳妥。最后在信中让她在冬日来临之前多做几身衣裳。
将信送出去之后,许栀和空闲了下来,刚准备回到床上补觉,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陈允渡家在这儿吗?”
许栀和与方梨对视一眼,后者走到门口打开。
门外站着三个人,穿着豆紫色的内宦服装,为首的大内内监手上搭着一根拂尘,见到站在门内的许栀和,笑着道:“这儿可是陈允渡家?”
方梨回到许栀和的身后站着,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姑娘,是宫里来的人!
许栀和比起方梨的紧张要淡定一点,大内内监一开口问的就是陈允渡,想来应该是昨日诗魁的事情。
原先人不算多的小院忽然挤满了人,挤在道路两侧看热闹。领头的内宦和后面的小太监已经习惯了走到哪都会引人注目,面不改色站在门口等候着。
“是,”许栀和朝着内监俯身,“不知几位大人有何要事?”
“没什么大事。”大内内监摆了摆手,往后移开了些许,露出后面端着托盘的小太监,“这是陛下赏给陈郎君的一套笔墨纸砚。”
许栀和望了一眼,素白的笔身带着玉石的光泽,她立刻垂眸谢礼,“我……奴家替官人谢过陛下。”
她行完礼,站起身从小太监的手上接过托盘。
“应当的。”几个内宦办完事情,转身离开。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几句,立时就有人提着手臂的菜篮上前,“大家都是邻里,出了这样的喜事,我也没什么好表示的。这篮子菜叶是我自家种的,陈家娘子看看如何?”
她刚出来,旁边立刻有几个不甘示弱的人加入其中,“还是先看看我的吧!这新鲜鸡子,个个大又漂亮……”
“今日我家准备炖了鸽子汤,选用的都是三年的老鸽,只取胸脯那一块肉,又用老鸭吊汤……陈家娘子要是有空,不如到我家小坐片刻?”
方梨观察着自家姑娘的神色,笑着走到门口拦下她们,“各位娘子,我们家姑娘还有事做,等日后有空了再走动。你们看这样可好?”
几个妇人还想再争,但是方梨已经将门关上了。
声音被阻隔在门外,方才显得没有那么嘈杂。方梨回到正堂,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腿,“姑娘,从前倒是不知道咱们这条巷子住了这许多人……不过也对,我们住在巷子口,平常不往巷子深处去。”
不等许栀和回答,方梨就自圆其说,然后目光落在镶嵌了金玉的砚台上,一双眼睛瞪得浑圆。
“这是金玉的砚台?卖出去能换多少钱?”
许栀和见她眼睛都快黏在砚台上,伸手在她脖子上挠了一下,“官家御赐,就算你敢卖,也得有人敢收啊。”
方梨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伸手在砚台上摸了摸,“姑娘,官家送人的东西都这般精致,他自己用的得多……昂贵啊?”
“那就不是我们现在能想象的呢。”许栀和看了几眼,就移开了自己的注意力,“这些东西就放在这儿,等他回来了再动吧。”
方梨“哎”了一声。
这么一折腾,许栀和也没了困意,她坐在方梨的旁边帮她理着丝线,将布帘制作出来。
其中方梨见她对丝线起了兴趣,怂恿她尝试,许栀和立刻端正了身子,敬谢不敏。
做完后,良吉带着锤子和钉子过来,三两下功夫就将布帘钉了上去。
晚间时候,良吉主动去梅府接陈允渡回来。许栀和知道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和陈允渡分享,也就随他去了。
陈允渡回来之后,眸子里带着几分笑意。
许栀和在旁边看着他三两步走到托盘前,单手撑着下巴笑。
这般青涩又喜悦,才是少年人应该有的姿态,昨日那种不惊不喜,波澜不惊,才不对劲呢。
然后她看见陈允渡只望了托盘一眼,就快速走到了她的身边,微微蹲下身望着她,语带笑意:“你最近不是练字吗?现在刚好有羊脂玉笔和金玉砚。”
许栀和被他抬头望着,罕见了茫然了一刻,“送给我?”
陈允渡颔首,“嗯,给你。”
旁边的良吉和方梨已经开始笑了,许栀和忽略他们的低笑,对陈允渡说:“你的笔应该用了两年多了。官家赐的笔材质极好,你拆了用吧。”
“没事,”陈允渡说,“你试试用的顺不顺手,要是不好,我再为你挑选合适趁手的笔。”
在陈允渡灼灼的目光下,许栀和将封好的笔尖用温水泡开,然后蘸着清水在纸面上写了几个字。
“可还顺手?”陈允渡问。
御赐的东西,自然百般细琢,许栀和实话实说地朝陈允渡点了点头。
陈允渡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些。
若原先他垂眸浅笑还算常见,那这般清朗灿烂的笑容可就让方梨和良吉开了眼了……姑爷/主家在开心什么呢?就因为姑娘说这笔用的顺手?
许栀和望着他颀长如修竹的身姿,以及他眸底的笑意。越过他,看向了后面的良吉和方梨。
两人接收到她的眼神,立刻俯身退了出去。
等人离开后,许栀和才问出了绕在自己口边的话。
“官人怎么,这么高兴?”
陈允渡毫不犹豫道:“从前都是你帮衬我,现在能送你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我很开心。”
许栀和:“我哪有?”
“当然有。”陈允渡的嗓音一贯清澈干净,他深深凝望一个人的时候,目光专注又温和。
你走到我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扶。
初春的桃花明艳灿烂,夏日的荷花清丽端方,秋日瓜果飘香,冬日银装素裹,万物相生相伴,山野之间四季流转,他自认为见过风景无数,却不及她雪中执伞朝她走来那一瞬时的惊艳。
他的心上人说:“你要不要娶我?”
许栀和看着陈允渡像是陷入了回忆,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
陈允渡的手上有一层薄茧,是长期写字留下的,摸着有点硬。
许栀和:“在想什么?”
陈允渡回过神,眼含着清浅的笑意,如实回答,“你。”
“以后不许乱说。”许栀和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怕他继续这般直来直往,说着让人脸红的话。
陈允渡被捂住了嘴,只用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望着她。
没乱说。
“还有啊,”许栀和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心中想的话说了清楚,“你送我的信,耳珰,发簪,水阳县的宅子,体贴的婚礼……都很好,都拿得出手。”
并不是只有昂贵才能叫作拿得出手。
她只朝陈允渡走了一小步,后面几乎所有的步子,都是他朝来她跑来,义无反顾,如鲸向海,如鸟归林。
陈允渡微微垂眸,伸手将她揽在了怀中。
许栀和察觉他落在自己腰间的手变得炽热,立刻警觉了起来,她轻咳一声,松开了捂住陈允渡的手,往后不断挪移。
“还……有点疼。”她小声地解释了一句。
她刚说完,恍惚间听到了头上传来一道很轻的笑声。
许栀和想到了昨晚陈允渡俯身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你……比蜂蜜水甜。
他当时的嗓音沙哑,又带着低低的喘息声,环绕在她的耳边,撩拨人的心神。
“只抱你。”陈允渡重新将她抱在怀中。
片刻后,等到桂花香味与茶香交织在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方梨的声音,“姑娘,姑爷,可以开饭了吗?”
“好啦。”许栀和腿软地从他怀中出来,她伸手在自己的脸上贴了贴,试图让自己降温。
陈允渡将托盘挪到了书案上,帮着端盛饭菜。
……
十月底,汴京下了第一场雪。
许栀和练字的时间越来越短,从一开始的辰时,到了后来的巳时才起。
她刚写了几个字,就听到了外面方梨和良吉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不一会儿,方梨就跑了进来,雀跃地喊:“姑娘,下雪啦!”
她跑到许栀和身边,拉起了正在写字的她,“姑娘,别写了,快和我去外面看雪。”
许栀和碰到方梨在外面玩得冰冷的手,打了个哆嗦,她望了眼窗外,窗户纸洁白细密,隐约可以看见外面的雪点。
她被拽了出去。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许栀和紧贴着门帘站在屋檐下,忽然觉得一年时光真是快。
转眼间,一年都过去了。
方梨一拍大腿,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连忙回到房中拿出了放在架子上的伞,然后跑到许栀和的身边,“姑娘,晚点你去接姑爷吧。”
许栀和看着她眼巴巴的小表情,咽回了那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说:“我知道了。”
方梨得偿所愿,笑容真切。
雪下的大,少顷,路上就积了薄薄一层白色,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有鸟雀归来,钻进了小窝以避风雪。
两人在风雪里面站了一会儿,门口有推着板车回巷子里面的,见三人站在门口,主动打了声招呼:“陈家娘子。”
自大内内监来过之后,主动来与他们交好的就不在少数,其中有几个许栀和都已经面熟。眼前推着板车的是一个杀猪匠的娘子,姓何,许栀和一般喊她何娘子。
杀猪匠的收入尚可,何娘子保养的好,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是看着像是三十几。
何娘子算是跑巷口小院跑得勤的,只要见到门开着,甭管院里头有没有站人,都会打声招呼。前几次她还带着猪肉过来,后来见许栀和不肯收,便歇了心思。
许栀和也看见了她,微微颔首,“何娘子。”
隔着风雪,何娘子招呼了一声,便帮着自家相公推动板车。要是小雪,是不耽误做生意的。但今年的初雪来得气势汹汹,再不收摊,过会儿板车就不好回来了。
满目的雪白中,忽然有一道纤细的身影从雪里面跑来,越来越近。
等进了院子,许栀和才认出来人,潘楼街布坊的掌柜。
“许娘子!”掌柜跑到了屋檐底下,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雪,然后绽开一抹笑容。
如果说之前他是看着主家常庆妤的面上对许栀和和颜悦色,现在就是真心实意的。
常家布坊人多,羊毛手衣做完后,立刻投入了铺子售卖,能来他们铺子的人都是小有余钱的人,当天刚摆上去,就被卖了个精光,还有不少人催着问什么时候才有新的。
布坊掌柜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走向,连忙又从其他铺子找了几个织娘。
羊毛手衣远远供不应求的时候,许栀和又派人送了一个样品,是一套羊毛护膝。
套上腿弯上,可抵御寒风。他自己本身也被老寒腿折磨,现在得了护膝,整日穿戴着。
掌柜知道,铺子里面的羊毛织品太少,所以在每日的进项中看着还不算起眼,后面越做越多,他才知道羊毛织品有多招人稀罕。
掌柜和许栀和打完招呼,从袖子里面拿出了账本递给她,“许娘子瞧瞧,这是潘楼街铺子十月的进项。”
许栀和看着他头顶没落下的雪,真诚地说:“又不急于一时,等雪化了再送也是一样。”
“嘿嘿。”掌柜笑了一声,没告诉许栀和这是常庆妤的吩咐。不管风雨,每月月底都要把账本送给许栀和过目。
等许栀和看完了,他还要去一趟常家。
许栀和翻开账本的时候,掌柜就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她,“现在一共十二个织娘,四个纺线五个织布,一个裁布两个缝合。每天大概能做手衣二百八十双,护膝一百双。每日摆上都会一售而空,京中其他四家铺子还没供应。”
“不过许娘子不必担心,姑娘已经开始招人了,等人手足了,其他铺子也能摆上。”
他说完后,许栀和点了点头,将账本还给他。
“记得很详细,没什么不妥。”许栀和见他行色匆匆,像是还有事的模样,便没说留他喝一杯热茶。
“那我先走了,”掌柜将账本重新卷起来塞入袖中,朝着许栀和拱了拱手,“还要去常家复命。”
他两只手抱在头顶,冒着风雪离开。
许栀和还在回忆看到的账本,这一个月来,潘楼街的铺子已经赚了十五两。
等人手多了,赚的钱也会越来越多。
晚间,风雪依旧没小,现在走出去,雪堆已经能没过人的脚踝。
方梨从一开始的期待变成担忧,“姑娘,雪这么大,天色又灰蒙蒙的看不清,容易打滑,你就不要去了。让良吉去接。”
良吉:“……?”
正在捣腾炭火的良吉小声道:“说就说,就不会避着我吗?”
方梨没搭理,继续看着许栀和,“姑娘,你说呢?”
许栀和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今日下午她换了一身衣裳,就怕到了晚上更冷她不肯换衣服出门,听到方梨的话,她摇了摇头,“我去。”
不去的话,中午不是白白冷了。
许栀和拿起伞,在方梨担忧的目光中出门。
“就短短一截路,”许栀和摆了摆手示意她放心,“冻不着的。”
方梨的手在袖子底下攥紧成了一个拳,等许栀和转身后,她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她午后就不该多说那句话。
许栀和原先在屋里的暖意一点点散开,冷风穿过衣裳钻入脖子,她紧紧抱着伞,小步小步地走在街道上。
她很怕在这样的雪天滑倒,雪不够厚,滑倒了容易摔得鼻青脸肿。故而只有小步的挪动,才最安稳保险。
走到梅府门口,许栀和躲在了檐下躲雪,她拍开自己身上沾着的雪点,对守门的小厮道:“今日还未散吗?”
“还没有。”小厮说,“许娘子不如去找主母,在院中小歇片刻。等陈郎君好了,自然会去找你。”
今日这么冷,正院中点了炭火。许栀和刚准备应下先去房中取暖,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声。
小厮见许栀和好奇地朝声音的来源处张望,主动出声解释道:“许娘子,那是陆国公家在开仓放粮。每年初雪时候,京郊不少难民都会汇聚在新郑门下,陆国公的夫人心慈,看不得难民受灾,便会开仓赈济。”
第57章 周边 “你点醒了我。”
小厮说的认真,一板一眼,“不过后来陆夫人生了病,不能吹风,后面就是陆姑娘去了。”
许栀和见他满眼向往,忍不住笑:“你见过?”
“没,”小厮脸红地低下了头,“陆姑娘是陆国公和国公夫人的老来女,平时视若珍宝地养在深闺,哪是我们能轻易瞧见的。但是我听旁人说,陆姑娘不但生的貌美,琴棋书画也无一不精。”
许栀和听到他的描述,忽然有些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陆姑娘。
她在檐下站了一会儿,听小厮说着汴京城的趣事。他们大部分时候守在门口,平日只有交班后的时间属于自己。
在他的口中,汴京城的曹婆肉饼虽然味道好名气佳,但是如果叫他们去吃肉饼,是舍不得花上六个铜子吃上一小口肉饼的,量少还不顶饿。甜水巷里头的孙二胡饼两文钱一张,个个比脸盘子还大,沾点豆腐乳,再加一碗热水,吃的整个人都饱饱的。
许栀和安静地听着,时不时会发出附和的惊叹,小厮听得来劲,分享欲越发旺盛。
他喋喋不休,直到看见陈允渡、郑柏景远远走来的身影,才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下唇,对许栀和道:“许娘子,等你下次来我再跟你说。”
许栀和弯了弯眉眼,“好呀。”
她三两步走到陈允渡的身边,又和他身后的郑柏景打了个照面。
郑柏景看见许栀和,忽然想起了梅丰羽和自己说的那一番话,顿时有些气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许栀和本想颔首示意,见他眼神回避,便歇了心思。
虽然眼神避开了,郑柏景却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看她走近陈允渡的身边,微微踮脚掸去他身上的雪,然后问他“冷不冷?”
而惯常冷淡的陈允渡会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伞,眉眼漫上一抹温和。
他看着漫天的风雪,阴沉沉地仿佛夜晚,次第亮起的灯笼没有一盏为他而亮,心底忽然有些萧索。
大伯父不是读书那块料,和大伯母每日早出晚归忙着全家人的口粮,是抽不出时间来雨雪天来送伞的。他目光落在自己脚下的鞋履上,从院中一路走来,边缘已经被雪洇湿了。
要是父亲还活着就好了,要是父亲没亲去山林剿匪,就不会出了意外,母亲也就不会带着小妹改嫁去熙州了。
那他,就可以享受到父亲最直接的关心。
父亲在脑海中的形象越发浅薄,原先高大、伟岸的身影变得模糊,他循着父亲的遗志希望自己成为造福一方的好官,现在却忍不住怪他,怪他看重旁人的性命超过了自己,怪他照拂了一方百姓,却让自己家支离破碎。
旁边响起小厮的声音:“郑郎君,这是主母差人送过来的伞。”
郑柏景被喊回了神,他朝着小厮道谢,“代我多谢刁娘子。”
……
陈允渡和许栀和已经走出了长长一段路。
许栀和将缩在袖子中,小心翼翼踩着脚下的积雪。被人走过的雪面踩严实之后,反倒比松软的地面更容易让人摔倒。
她捂了一会儿手就伸出来搓搓耳朵,天太冷,耳朵露在外面,不一会儿就被冷风吹得冰凉。她想到可以做个可以包裹住耳朵的大帽子给常家布坊送去,冬日漫长严寒,保暖措施当然是越多越好。
“快些回去,”许栀和说,“外面太冷了,家中今日起了炉子,可惜冬日新鲜蔬菜不多。”
不然一家人围坐在一处,靠着热气腾腾的炉子烫着菜吃,赏着雪景,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陈允渡看着许栀和冻得红扑扑的脸,“我想想办法。”
许栀和刚想说“你能有什么办法”,就看见陈允渡靠的更近了些,挡住了迎面吹来的风雪。
陈允渡说:“之后每日我都带伞过来,若是下了雪,你不必过来接我。”
“不碍事,”许栀和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湿了的鞋面上,“要是太冷了,你叫我出来我都不出来。”
陈允渡笑“嗯”了一声。
路上行走寥寥几人,快到巷口小院的时候,许栀和忽然看见廊下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乞丐。
他抱着自己破烂的衣服在寒风中、风雪下,期盼头顶的屋檐能助他熬过这一晚。
许栀和忽然间想起了小厮的话,对身边的陈允渡道:“雪后新郑门外挤满了人,估计他原先藏身的破庙被挤来的难民占了去。”
陈允渡的视线也落在了那人身上。
即便是被无数诗书赞颂的朝代,也依旧有数不清的难民在盛世下蝇蝇求生。他们成了康衢烟月下微不足道的一点泥污,一场寒风一场雪就能轻易捻断他们的生机。
官家不知他,官员忽视他,百姓遗忘他。
许栀和感觉身边安静的时间有些过于漫长了,她转头看向陈允渡,试探着说:“你要是想帮扶也不是不可以。一床薄毯,一碗热汤,我们还是给得起。”
他既然想成为一个好官,对这样的事情动了恻隐之心,实属正常。
同样,她不认为自己算是什么满袖清风,品行高尚的人,但她愿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出手帮衬一把。
陈允渡依旧执伞静默。
他想要民有所依、温饱无忧,想要盛世长存,路无饿殍。这是他启蒙至今的梦想,梅丰羽曾经笑他天真,世间百姓千千万,怎么会有那样的景象,不过是路上遇到一个,便出手帮一个罢了。
梅尧臣却没有笑,只是平静而客观地说:“很难。”
宋夏边境摩擦不断,贝州局势又不安稳,各地山匪水匪隔三岔五作威作福,能平安的过完一生,是多少百姓梦寐以求。
陈允渡的想法和无数忧国忧民的臣子并无二致,他们在朝堂的浪潮下一次次壮志难酬,被冲刷平了棱角,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或是望洋兴叹,或是玉韫珠藏,或是独善其身。
许栀和在他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也顺从着自己的心意跑出了伞下,从家中倒了一碗热水一张薄毯跑到乞丐的身边。
乞丐似乎没想过会有人送来热水,短暂地怔愣过后,立刻犹如困在沙地的旅人望见绿洲般抱着热水喝了起来。
许栀和将薄毯放下的瞬间,她听到一句很轻的道谢声。
……
陆国公的马车上,陆书容端坐其中。
她的母亲陆夫人信佛,认为只要多行善事,便能为边疆的父兄积累功德,保佑他们平安归来。不知道是不是陆夫人平时多行善事感动了上苍的缘故,陆家两位郎君在战场上几次死里逃生。
经此一事,陆夫人越发深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让陆书容也帮着抄写经书。
门外下去送热水的小厮回来了,隔着厚厚的门帘回禀,“姑娘,有人先一步送了热水过去。”
陆书容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望了一眼,隔着细密的雪点,她只能看清并肩的两人共撑着一把伞,朝着家走。
得了一张薄毯一碗热水的乞丐喝热水的动作慢了下来,然后从一堆箱笼里头钻出了另一个乞丐,两个乞丐分了一碗水。
她放下了帘子,对前面待命的车夫道:“走罢。”
车夫得令,立刻驱动了马车,往国公府的方向去。
国公府门口,陆夫人的贴身女使正站着等候,见姑娘回来,连忙上前去迎,“姑娘回来了,今日赈灾可还顺利?”
陆书容已经帮着做了两年,原先还会手忙脚论,现在已然十分熟稔,听到女使的问话,她微微一笑道:“还好,彩雀和彩玲稳重,又有府上护院镇着,即便有人想要闹事,也不敢轻举妄动。”
女使说道:“姑娘仁心,菩萨必会保佑姑娘。”
陆书容抿唇笑了笑,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递给旁边的丫鬟,和女使边走边说:“母亲现在可好?”
“夫人给老爷、郎君抄了经书,刚刚用过参汤,现在已经睡下了。”女使说,“姑娘明日再去拜见夫人吧。”
陆书容点了点头,和女使在岔路分开,带着自己的随行丫鬟回了院子。
留守在院中的丫鬟已经备好了热水汤桶,她沐浴完毕后,吩咐丫鬟点了蜡烛,然后坐在书案前开始抄经书。
彩雀看着自家姑娘,有些心疼,姑娘今日忙了一日,回到了府上也不得休息。
“姑娘,”彩雀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道,“你若是累了便先休息吧,奴婢来帮你抄写。”
陆书容摇头,“不用。”
彩雀在旁边研着墨,听到姑娘的回答,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略带苦涩的笑容。
姑娘做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她从来就没能说动过姑娘。
外人都觉得姑娘是陆夫人的老来女,一定是被捧着当明珠一般的照料,可是她跟在自家姑娘身边多年,知道陆夫人心尖上最记挂的,还是随父驻扎在军营的两位郎君。
陆夫人对姑娘并不亲近。
她还记得姑娘小时候贪玩,有一次没写完陆夫人要求“以示诚心”的经文,原先慈眉善目的陆夫人忽然变了神色,罚她跪在祠堂三天三夜。
那三天姑娘滴水未进。自此之后,无论再累再困,姑娘都会抄完经文再去休憩。
笔下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她自己都不记得写了多少遍了,写完后,陆书容搁下了毛笔,吩咐丫鬟推开了窗。
房中点的是上好的银碳,一丝烟味也没有,她只是想吹吹冷风,让自己清醒一点。
一片雪花飘到她的鼻尖,她忽然想到了檐下的乞丐。
……
一夜飘雪,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满城银装。
午时的时候方梨掀开了床帏,刺目的白光透过窗户纸洒下,许栀和在床上翻了个身。
姑娘果然醒了。方梨眼底含着笑,伸手在许栀和的颈窝冰了冰,“姑娘,用午饭了。”
许栀和被冰得打了个哆嗦,嗔怪地看了一眼方梨,才从床上起身。
方梨没放在心上,仍旧笑吟吟的:“姑娘如今是越发懒了,从前给大娘子请安还会卯时起,现在姑娘自己还记得上次卯时起是什么时候吗?”
许栀和捂住了耳朵,表示自己不想听。
用过午饭后,许栀和画了一张包裹住耳朵的帽子给方梨,让她自行研究怎么才能用羊毛线缝合出来。
她自己则握着笔勾勾画画,用尽量简短的笔触画了一个小茅草屋,然后又画了一个小人坐在桌前寒窗苦读。
方梨本专心裁着布,看见许栀和画画停停,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张望——
姑娘,姑娘好像在画一个故事。
许栀和见她看得入迷,在旁边道:“原先此人家境殷实,后来一朝蒙难,他被贬为白身,只能住在小小的茅草屋中,风吹日晒,饥寒交迫,就连原先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姑娘也令许了他人……不过他并没有放弃,而是决心苦读,重新振兴家族。”
方梨听着许栀和的话语,眼前的画面仿佛动了起来。
但是只动到了大雪飘飘,后面的内容许栀和还没画,只能听着她的话凭空想象。
方梨问:“那后来呢?他成功了吗?”
许栀和见她被勾起了好奇心,笑着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你猜呢?”
“那肯定是考中了进士!”方梨说得很快,斩钉截铁,“姑娘你说对不对?”
许栀和笑:“当然啦。他不但考中了进士,还凭借才学振兴了家族……这个话本你觉得如何?”
方梨道:“不像寻常话本,姑娘,你是要写话本吗?”
“我才学不够,写出来当差点意思,”许栀和摇了摇头,“而且比起现在各种波澜起伏的话本,我这个故事只能算作平常。”
“不过它符合跌至谷底再步步登高,明年下半年秋闱,我准备戳几个状元郎,然后这个算是补充介绍。”许栀和在脑海中思索着如何向方梨解释这个东西叫作周边。
一个东西如果有了一段故事,它对于某些人来说就具备了特殊的意义。
方梨似懂非懂地看着许栀和。
许栀和停下了手中的笔,目光忽然亮了亮,“方梨,你点醒了我。”
方梨一脸茫然地看着许栀和从思考中回过神,然后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丹青,羊毛毡。
“等过两日雪停了,我们去书斋看看,”许栀和说,“书斋中买得好的话本,如果能得到写书先生的同意画出主人公的形象,应该能得到部分人的喜欢……但这件事不好谈,除非有人愿意牵线搭桥。不然只靠着我们一腔热血,书主人自己去招人画作,然后推出,反倒让别人抢了先机。”
方梨听了许栀和的话,脑海中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
常庆妤。
许栀和想到的也是她。
常家在汴京城有人脉有势力,有了羊毛手衣的合作在前,只要她们愿意一试,这件事就有机会做成。
许栀和恨不能现在就去常家问问常庆妤的意思。方梨紧紧地拉着她,“姑娘,外面还在下雪,要找也是明日之后的事情啊。”
她只好冷静下来,继续完善着自己的画作,并打算先做一个羊毛毡出来——到时候东西和画一结合,就好说了。
雪连下了两天,化雪又用了两日。院中的积雪堆在墙垣,只剩下薄薄一层,鸟雀出来觅食,在混了污泥的零星碎雪中翻找稻谷。
许栀和趁着天气晴好,带着自己简易的连环画和羊毛毡去了常府。
常家的小厮通报后,许栀和被放了进去。
常庆妤的院中,丫鬟鱼贯而入。
常庆妤刚起床,此刻头发还没梳,听到丫鬟的通传,披了件外衣就走到了待客的正屋,眉眼笑得弯弯:“许姐姐,你今日怎么来了?是布坊出了事?还是旁的?”
许栀和望着簇拥在她面前、把她团团围住的丫鬟,笑着说:“等你洗漱完再说。”
常庆妤闻言,立刻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丫鬟们道:“快些梳洗。”
丫鬟闻言,立刻忙活了起来,擦脸的擦脸,梳头的梳头,整理衣裳的整理衣裳。
一盏茶后,常庆妤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她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坐下,看她摆在桌上的东西。
她拿起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人,说小人也不对,看着比正常的人要矮胖一些,圆滚滚的,颇为可爱……这样想,倒和树枝上停着的麻雀有些像。
“这是什么?”常庆妤把玩了一会儿,才好奇地看向许栀和,“也是羊毛织品?”
许栀和点了点头,将画作按照顺序摆在了常庆妤的面前。
和方梨看到的不同,这次的画面上她注解了小字,因此不用她出声介绍,常庆妤也能毫不费力地理解画面的意思。
常庆妤看完后,知道了这个小人代表了什么。
“许姐姐是不是想卖这个?”常庆妤眨巴着眼睛,“这倒是简单,随便寄放在书斋,半日功夫都要不了。”
汴京城中多贵眷,平日无事可做,买些话本以解乏味,并不缺银钱。
许栀和道:“庆妤可知道京城最时兴的话本?”
常庆妤似乎没想到许栀和问的这么直白,她想了想,脸微微泛红,点头。
她在闺中无趣,也会买些话本解乏味,对于时兴的话本,兴盛的那几本自然都记得。
这个羊毛毡甚至不需要拿去书斋,她自己都想留着。虽然兄长已经登科好几年,但是常家子弟中不乏年轻者还没考取功名。
总归是美好的祝愿。
许栀和没有追问是什么书,而是说:“要是能联系上写书的笔墨先生,便有机会做出他笔下的人物,到时候再行分利。”
常庆妤本想说“何至于这般麻烦,直接画就是了”,但是见许栀和态度认真,似乎觉得得到笔墨先生的允许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又默默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可能,可能许姐姐是想要画出和书中一致的角色,得到笔墨先生的认可。
许栀和见常庆妤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听她的话,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
在家中的时候许栀和与方梨说起的时候,方梨也问了一句为什么不直接做?许栀和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的版权保护意识,远远不如后世。
或许笔墨先生自己都不在意,但她希望自己能够内心平静地创作话本中的人物,至少得到故事创作者的允准。
常庆妤没问,倒是省了她解释的这个步骤。
“你来,”常庆妤唤来一个小厮,对他说,“你去汴河街的书斋问问,打听清楚问柳先生的住处,请他过来一趟。”
小厮领命退下。
许栀和看着常庆妤十分自然地吩咐小厮,忽然有些被她毫无保留的信任触动。
常庆妤不以为意,双腿晃悠着。常家家大业大,就算赔了银钱,也只是小痛小痒。上个月潘楼街布坊多赚了上百两,这对常家来说算不上大钱,却还是让常大学士在饭后夸赞了她一句。
她心底高兴,但常家其他人就不那么高兴了,尤其是祖父的堂弟、她的堂叔公们。一天天的在母亲身边说“闺阁女儿怎好在外面抛头露面做生意”,好在常大娘子对于女儿的喜好全力支持,只笑着应下,却从不在常庆妤的面前提出让她安安分分待在家中的事情——
面对着难缠的叔公们,常大娘子说:庆妤日后招赘在家,她多一分本事与常家子侄多一分本事,并无不同。
常庆妤看着许栀和,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仿佛在她的面前没什么是自己不能说的,她放轻了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许姐姐,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许姐姐才刚提出来想法,她就忍不住去喊人过来……她这次甚至没告诉兄长常稷轩,就自行做出了决定。
常家书斋的地契父亲虽然没给她,但她毕竟是常家的姑娘,吩咐掌柜多放样东西,不是难事。
“怎么会?”许栀和摇了摇头,她要是有铺子有人脉,只会比她更为冲动。
“那就好!”常庆妤又开心了起来,她贴近了许栀和,抱着她的胳膊道,“小时候我觉得母亲那样温和但从不吃瘪很好,后来发现自个儿是个炮仗性子,我学不来母亲的温和从容,不如按照自己的想法走。叔公们无非是担心我赖在常家霸着家财……我要证明即便没有常家,我也能靠自己。”
许栀和安静地听着常庆妤的打算,听到最后一句,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庆妤本身就是常家的人,既然同宗同源,怎么能叫做霸着家财?”
常庆妤愣了好一会儿。
她的思路豁然清晰。对啊,她本身就是常家的一份子。
第58章 港湾 “如果累了,我随时都在。”……
城西的一处偏僻小院中,一个身穿灰蓝色的长袍的书生坐在案前,他低垂着头,握笔的手已经被冻得发红,却还是没停下。
屋内的炭火冒着细长的烟丝,偶尔发出一两声劈啪声。草床上的女子被烟味熏醒,咳嗽着坐直了身子。
“柳郎。”
听到女子的声音,握笔的书生连忙起身,走到了她的身边。从炉子中倒出一碗热水,喂到女子的嘴边。
女子倚靠在他的怀中喝了几口水,苍白的嘴唇多了几分血色,她抬眸看着书生,柔声说:“柳郎,你要注意自己身子,别累着自己。”
被称为“柳郎”的书生笑:“我不累。”
他摸到了女子瘦削的肩胛骨,心中一阵酸涩,面对女子的时候,却又很好地掩盖了自己的担忧,转为轻松的笑意:“是不是炭火太呛了?我搬远些?”
女子说:“好。”
柳郎站起身,将炭火往窗口边搬去,然后回头看向女子。
床上的女子阖上了眼眸,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勉强自己睁开双眼,“柳郎,我又有些乏了。”
“因为你病了,”柳郎扶她在床上躺下,目光掠过雪过天晴的街道,“你安心休息,我出去买药。”
女子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柳郎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等她的呼吸声越发平静迟缓,才站起身,在家中的柜子里面翻找。
搜罗了一圈,也只摸出了几枚铜板。自妻子生病以后,家中的银钱都给她买了汤药,现在已经入不敷出。柳郎将几枚铜板紧紧攥在手中,推开门,穿着单薄的衣裳出了屋子。
几枚铜板买不起救命的药,却能买几块她喜欢的藕酥糖,柳郎回头看了一眼院子,内心陡然刮起了一阵寒风,凋谢了树上所有的叶子。他写话本写到主人公生死诀别的时候总是竭尽所能描绘一场凄美而绚丽的落幕。可是当这份感情换到了自己身上,他只剩下无力更改这一切的悲与憾。
眼看着她一点点凋谢,衰败枯萎。
柳郎握紧了铜板,先去了平素交好的几个书斋掌柜那儿。
连吃了两个闭门羹,柳郎心中的希望已经所剩不多,但为了病榻上的妻子,他总归还要一试。这一次他推开了门,掌柜双手交叉插在袖中取暖,见到他的身影打了个哈欠,然后说:“你娘子被大夫诊为肝臌,多少大夫看过都说回天乏术了,你从前也算小富之家,现在家产丧尽,还不死心?”
柳郎沉默地对他的轻视照单全收,然后拱手道:“还请掌柜借我十两,改日一定奉还。”
“……”掌柜为难地看着他,“并非我不愿意借给你,实在是上次借给你的五两还没有着落……柳郎君,你也体谅体谅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双儿女,都等着吃饭呢。”
掌柜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出现了一声清脆的童声,“爹爹,娘亲喊你。”
掌柜宠溺地抱起小女儿,为难地看着书生,“柳郎君,你……你也趁早想开吧。你正三十出头,未来路还长着。”
他还想宽慰些什么,又想起他和妻子两人感情甚笃,若是妻子离去,他以后可还能写出那般好的话本?
柳郎对上小女儿圆润的黑眸,扯起一抹笑容,然后又一拱手,“告辞。”
一趟出去,除了鞋履上面的污泥什么也没能带回来,他失魂落魄往家中的方向走,内心比冬雪初化还要冷寒。
忽然,他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自家门口站着三个衣着利落的小厮,柳郎盯着他们腰间的佩刀,上面刻着“常”字。
汴京城常姓的大户人家不多,据他所知,只有出了两位观文殿大学士的常家。
常家是汴京大家,和他能有什么联系?怎么还会特意找上门来?他心中疑窦丛生。
在他思考的时候,那三个小厮走到他面前,朝他微微拱手,“问柳先生,我们家姑娘有请。”
柳郎:“你们家姑娘?”
“自然是常府的千金,常家姑娘。”小厮神色淡淡,“我们家姑娘有事找你商议,你快些去吧。”
柳郎瞧着他的面色,一时间看不出来来者是善是恶,常家家大业大,应当不会与他一个市井小民计较……小厮开口喊的是“问柳先生”,说不准是常家千金喜欢他笔下的故事……
他的心中快速闪过一抹喜悦,转而变为悲恸。不过很快,他就再也写不出那样的故事了。
“还请稍等片刻。”柳郎整理了自己的情绪,“我先为娘子掖好被角。”
他打开门,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妻子,她还在睡着。柳郎将桌上零碎的纸张收拾齐整,看见身后跟着一道过来的小厮,并未驱赶,等添了炭火,掖好被子,他站起身,“走罢。”
……
许栀和看着常庆妤忽然想通了的神色,抿唇轻轻笑了笑。
丫鬟端来常庆妤这几日看的话本,后者回过神,从书堆中抽出一本靛蓝色封面的书。
“便是这一本了。”常庆妤面色微红,“许姐姐看过没有?”
“《如梦令》?这名字听着风雅。”许栀和接过书,翻开后,发现即便是一本话本故事,它也写的极为讲究,韵律流畅,而不是普通的大白话。
“听说问柳先生早些年中了举人,后来向上科举不中,才退而求其次写书挣钱。传闻中说他与妻子章柳氏感情甚笃,不过到底是传闻,观书人也不见得真的在乎真真假假。”常庆妤见她毫无轻慢之色,笑容更真率了些,“许姐姐如果觉得无趣,不如带回去逗乐解乏?”
如果和问柳先生谈的妥当,得了应允,她本就需要细细揣摩书中人物,听了常庆妤的话,她笑着点头应下,“好啊。”
两人说话之际,出去找人的小厮回来了,带着一个蓝灰色长袍的书生站在门口。
“姑娘,许娘子,问柳先生带来了。”
丫鬟将一架折起的山水云母屏风展开,竖立在堂中,将内外区隔开。
外侧放了一张蒲团,小厮将人带到后,示意他坐下听里面说话。
隔着屏风上的图纹,两侧都只能模糊地看清一个人影,常庆妤问:“你便是问柳先生?”
“正是。”问柳先生听到了堂中稚嫩清脆的嗓音,心中默默思索常家的千金寻自己过来的用意。
常庆妤等了一会儿,发现问柳先生再没了旁的话,不免有些泄气。许栀和将桌上已经收拾好的东西端给丫鬟,放低了自己的声音道:“送过去。”
丫鬟领命,将东西送去。
柳郎听到了响动,却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好奇心,他眼观鼻鼻观心,等到侍女将东西放在自己面前,才低头一页页看过去。
许栀和听着纸页翻动的声音,等声音渐渐归于平静,她猜测问柳先生应该看完了,出声问:“不知道问柳先生可愿意合作?”
这道声音和上一道声音不同,应该是小厮口中的“许娘子”,比起原先清脆的嗓音,这道嗓音显得更加轻柔空灵。
“……自然愿意,”柳郎很快做出了决断,能和常家搭上线,说不定妻子的病症就有救了,他顿了顿,直白问,“不知道常姑娘和许娘子作何打算?”
常庆妤便将许姐姐的计划如实说了,柳郎则显得有些迟疑,“这……会有人愿意买吗?”
“看来问柳先生还不知道《如梦令》有多受欢迎,”常庆妤和许栀和对视一眼,笑说,“那便给你二十两银,日后若是不管好坏,你都不得再干涉我们和应允别人做这事。”
天降横财二十两,柳郎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幻听了。
小厮进过他住的小院,见他还在发呆,好心提醒道:“问柳先生,我们姑娘说二十两,不知道你可愿意。”
床上的妻子还等着这笔救命钱,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常庆妤松了一口气,立刻让人写下了状书,待签字画押后,她让丫鬟取了二十两交给了他。
“还请问柳先生记得,莫要与旁人再谈此事。”常庆妤又嘱咐了一句。
柳郎接过二十两,隔着屏风朝里面拱手,“多谢常姑娘,许娘子。”
他急着回去给妻子买药,拿了钱匆匆离开。常庆妤转头看向许栀和,“现在许姐姐放心了吗?”
“嗯,”许栀和点了点头,“你既然买断了这本书,我之后便顺从自己的心意做了。今日天色不早了,这本《如梦令》我带回去,等东西做出来,再来与你说。”
常庆妤送她到门口,等她的身影消失,才转过身去。
回去路上,正好看见出门的常大娘子。常庆妤小跑到她身边,“娘。”
常大娘子见她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又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现在还不能与娘说,”常庆妤摇了摇头,“等许姐姐做完了,庆妤再来告诉娘。”
常大娘子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你近日总是提起这位‘许姐姐’,你兄长又在你父亲面前提及陈生,我都忍不住好奇了这一家子了。”
常庆妤闻言,瘪了瘪嘴,“要是许姐姐没嫁人就好了……”
常大娘子说:“陈生刚得了金明池诗会的诗魁,还获了官家的赏。怎么,这还入不得你的法眼?”
“那倒也不是。”常庆妤自顾自嘀咕道,“我兄长还没娶妻,要是,要是……”
常大娘子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你这样的话可千万别在你许姐姐和你兄长面前提。”
“哎呀娘亲!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吗?”常庆妤伸手摇了摇常大娘子的胳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都晓得。”
……
许栀和回去之后,摊开了那一本《如梦令》。
如梦令的遣词造句简洁又饱含意境,书中的主人翁是一对青梅竹马,两人在家乡立下山盟海誓,丈夫在渡口离乡赴往京城赶考,妻子留在家中照顾亲长。后来有朝一日,丈夫金榜题名,三年未归,乡里百姓都传闻说曾经的痴情郎早已另娶她人,忘记家乡糟糠妻,妻子对乡邻的传言不置可否,只在夜间无人之时看渡口千帆过尽,人未归。
花开又花谢,转眼又是一年过去。有媒婆上门提亲,说是别家儿郎看中了她的痴情不改,但妻子不愿意忘记和丈夫的海誓山盟,依旧等他。在旁人的嗤笑声中,她走到了渡口,本不抱着期望,却发现阔别日久的少年郎一身红装接她入京,共享繁华。
原来少年不曾回来的三年,被朝中高官要挟,他为了保护自己的亲长和妻子,忍辱负重,直到自己能在朝中说得上话,才荣归乡里,接人入京。
许栀和看到这里,倒是明白了为什么这册话本子为何能受人喜欢——能看少年打马行街,满楼红袖招,紫袍加身,光复门楣,也能看它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深不悔。
只是,许栀和捏了捏剩下的书页,瞧着还有十几页。故事到这里算是一个大团圆结局,后面会讲什么?
她本想一口气看完,门口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许栀和立刻放下了话本,走了出去。
陈允渡身上背着一个篓筐,他的神色自然,动作娴熟,仿佛习以为常,看见许栀和出来,他转过身去,露出篓筐里面装着的东西——
是一筐碧绿新鲜的蔬菜。
许栀和眼里快速划过一抹惊喜,她快步走到陈允渡的身边,伸手帮他卸下篓筐,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陈允渡说:“城西有一处温泉庄子,温泉边多地热水,附近的蔬菜郁郁葱葱,我猜你会喜欢。”
这处庄子还是梅丰羽打听到的,两人趁着雪化,一并去了城西,原先庄子主人并不愿意售卖,后来听说陈允渡也是金明池四诗魁之一,才改了主意,卖他一个好。
蔬菜他和梅丰羽分了分,每人各得了半篓筐。
“我喜欢。”许栀和笑得眉眼弯弯,“早就想吃一口青翠的菜叶了。”
闻声出来的方梨见到了绿叶菜,又看了眼自家姑娘满脸的笑意,立刻心领神会,将昨日没喝完的鸡汤重新放在炉子上炖着,然后指挥良吉打水清洗。
炉子被搬到了院子的正中间,又被搬到了正屋里面。虽然雪已经化了个七七八八,但还是太冷。
等炉子热完,菜也清洗完毕,许栀和找了一把剩下的竹签,将蔬菜串在上面,等鸡汤滚沸,将蔬菜放了进去。
蔬菜在滚烫的热汤中熟得很快,等菜熟了,许栀和立刻每个人都分了几串,又盛上满满一碗鸡汤。
陈允渡已经换了衣裳,去城西一趟,身上难免沾了灰尘。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身后鸦色的长发被一根带子简单扎起来,天气干燥,有几根头发沾在月白的衣料上,像是绣娘别出心裁的手笔。
几根头发的时候尚且像是岩石挤压般的纹理,后面越来越多,她盯着瞧,最后忍无可忍,准备上手拨弄。
指尖刚触上去,忽然一阵酥麻。
许栀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静电。
陈允渡看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指,低声询问:“怎么了?”
月白的衣,泼墨的发,眉眼似远山黛峰,眼眸低垂,连带着关切都如明月疏朗,除了黏在他衣衫上的几根发丝,许栀和缓缓吐出一口气,继续伸手将他的发丝捋顺。
陈允渡看着她的动作,只见她将发丝抚平之后,并没有直接收手,而是执起他的手,在衣袖上摩擦。
栀和,在做什么?
许栀和试了一会儿,见方梨和良吉端了饭过来,匆匆放开了他的手。
指尖划过的瞬间,静电突然出现,陈允渡抬起自己的手仔细看了看,突然明白过来——栀和要自己感受的,就是这个。
许栀和也没想到这么戏剧,仿佛和她闹着玩似的——在衣袖上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却在松手的刹那,又突然出现。
围炉吃饭,方梨和良吉各自获得一方座位。
方梨刚盛完饭,就看见姑娘和姑爷都望着手发呆,她将信将疑地放开了木铲,然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明明不脏啊!
良吉心宽,趁着饭菜冒着热气,直接拿了筷子开始吃饭。从前哪里能想到还能过上日日有肉吃的生活?
现在即便数九寒冬,都能吃上一口新鲜菜叶。他越想越开心,口中的菠薐菜浸了鸡汤,一口下去既鲜甜,又带着鸡汤的醇香。他眯起了眼睛,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当真正确。
许栀和很喜欢绿叶菜,但半篓菜叶烫过后缩水了一大截,又要与四个人分,每人分到的数量有限。
方梨时刻关注着自家姑娘的动向,刚准备将自己还没动的菜叶分给她,忽然看见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许栀和顺着菜叶看向陈允渡,后者似乎感觉不到落在自己身上的三道眼神,只对许栀和说:“我还没动。”
“……我知道。”许栀和下意识说,然后又兀自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重点是这个吗?
从前方梨会在看出她喜欢某一道菜时,眼疾手快地在饭桌上多夹些放到许栀和面前的碗中,但在吕氏的正院用饭的次数不多,方梨能抓住的机会屈指可数。
许栀和咬了一口菜叶,偏头去看陈允渡的神色。
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又淡然。好似这个举动顺理成章,无需大惊小怪。
许栀和收回视线,吃得十分满足。
饭后,良吉主动去刷碗筷,方梨回到厨房烧水,院中只剩下陈允渡和许栀和两个人站着消食。
月牙如钩,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线,与陈允渡身上的白衣遥相呼应,光笼罩在他身上,像披了一层银纱,朦胧又清冷。
像是误入尘世的少年谪仙,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许栀和自以为自己的偷看十分谨慎,直到发现陈允渡的耳垂愈发红润。
“你脸红什么?”许栀和的杏眸中布满笑意,双手背在身后,手指交缠在一起,显示着她也没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不过陈允渡发现不了。她凑近了陈允渡的脸颊,踮起脚尖望着他的耳朵,像真的好奇一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不会脸红?”
陈允渡看着忽然凑近的一张粉面,后退了一步,然后抬眸对上她的眼睛。
她眸中似乎有星辰万千,流动着闪烁的星光,笑意犹如过境的春风,刹那间万千桃树随之绽放。
桃花花瓣纷纷落下,迷离了谁的视线。
他后退一步,许栀和就会上前一步,然后带着笑意轻声问:“你躲什么?”
小院一共就这么大,陈允渡后退了五步,等许栀和继续上前一步的时候,他收回了后退的步子,转为自然而然抱住她。
“没躲。”
许栀和腰肢被他揽住,她动了一下,就放弃了挣扎,转而抬头看他,认真说:“你耍赖。”
陈允渡矢口否认:“我没有。”
他回答的太快,许栀和迷茫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旋即好气又好笑。
“明明……明明应该是你后退一步,我上前一步。你怎么不讲武德,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动作?”
“是栀和让我别躲,”陈允渡清越的嗓音中含着一丝笑意,他放轻了自己的声音,重复,“是栀和撞入我的怀中。”
他的嗓音温柔悦耳,不带旖旎风月。许栀和感受着他扑落在自己耳边的气息,不争气地红了脸。
“说不过你,”许栀和想起这几日经常听到了“诗魁”,故意说,“我哪能说得过金明池诗会的诗魁?”
陈允渡:“栀和是在笑我吗?”
“怎么会?”
许栀和牵起他的手,他的掌心带着暖意,她摩挲着他指腹的薄茧,仿佛将此当成了一件乐趣。
他的指甲修剪的一向干净,骨节修长,十指相扣的时候,总是能将她整个手都牢牢包裹。
“在夸你聪明。”许栀和顺从自己心意踮起脚尖,将下巴垫在他的肩头,从背后看去,像是完完全全被陈允渡搂在了怀中。
陈允渡虚虚搂着她,感受她像只小动物一样在他怀中蹭来蹭去。
明明许栀和什么话也没有说,陈允渡忽然低声道:“如果累了,我随时都在。”
他虽然对金明池第四场夺魁之事并不在意,但此后好处十分明显,从前一本《三字经》抄完只能得五百文,现在涨到二两银子。
如果他没有记错,上次许栀和带着不安又渴盼地靠近他,是刚开始做羊毛手衣那会儿。她并不畏惧是成功抑或是失败,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汲取力量。
这一瞬,陈允渡希望自己永远是一个港湾,只要她累了,甚至都不要回头,他就会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搂入怀中。如果她想去长空翱翔,那他便默默退到她的背后,看她一身清辉,破开风雪。
许栀和听到了陈允渡的话,放松地闭上了眼。
“就靠一会儿,”许栀和的声音很轻,“……允渡。”
陈允渡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幻听。
一定是他幻听了。
许栀和感受着贴近的身躯渐渐变得僵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允渡,允渡。”
陈允渡还未弱冠,自然没有取字,在许栀和心目中,直接开口唤他名字,比唤他“官人”还要难以启齿。
但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就会发现什么羞赧、不好意思啊,都是浮云。
自玩他的手之后,许栀和又新增了一个乐趣,便是先开口喊他“允渡”,然后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的反应,看他一点点僵硬,然后脸红到脖子根。
耳边的“允渡”犹如咒音,一遍遍回荡在自己的耳畔,陈允渡低头,用自己的方式封住了她不断开合的红唇。
第59章 清绝秀润 “你还我青涩的少年。”……
许栀和愣了一下,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将全身的重量安心地依靠在他的怀中。
陈允渡心软得如一滩水,他低垂着眼眸看着栀和光洁如凝脂的肌肤,离得太近,他甚至可以一根根数清她纤长的睫毛……虽然不断颤抖,却从始至终未曾远离。
他闭上了眼,将她更深地抱入自己怀中,用舌尖描摹她的唇形,而后启开她的贝齿,一点点剥夺她渐渐入不敷出的空气。
怀中的人呼吸越发短促,陈允渡微微松开了一些,然后看她的神色。
许栀和的双手无力地环在陈允渡的腰背上,冬日鲜少出门,她本就如暖玉般的肌肤养得更加白皙,一吻落罢,她身上透出的淡淡粉色便越发明显。从脸颊开始,一直延申到脖颈以下,叫人浮想联翩。
交叉的衣襟下是久久难以平静的心跳声。
“你……”许栀和的眸子中带着莹润的水光,“变坏了。”
陈允渡面对她的责备照单全收,他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垂落的衣袖被风挽起,清绝秀润,慵懒天成。
他凑近了许栀和的耳畔压低声音道:“许多人说我学东西很快,栀和以为呢?”
许栀和将头埋在他的怀中,伸手勾起他的一缕发丝缠绕在指尖,声音闷闷地道:“你还我青涩的少年。”
她的声音很轻,闷在怀中,仅传出来的又被风吹散了七八成。陈允渡只零星听到了几个字,靠着这几个字分辨着她话中的内容。
他当然可以再问一遍栀和刚刚说了什么,但是胸膛上的人越来越烫,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
陈允渡的唇角微弯,俯身在她眉心吻了吻,温热的唇贴在冰凉的额头,干净又纯粹,不带一丝情欲气息。
许栀和感受着他的动作,一时间分不清他是漫不经心地随性所为,还是听清她的话,动作变为青涩纯稚。
厨房中的方梨几次想要出门,告诉姑娘、姑爷水早就烧开了,但看见两人依偎在一处,只觉得眼前的画面绝美,让人不忍心打扰。
良吉看了眼从冒泡重新转为平静的水,问方梨,“还烧吗?”
方梨也为难地看着锅里的水,还没等她做出决定,忽然看见两人终于分开,携手往正屋方向走。
“不烧了不烧了。”方梨说,“少兑点冷水送去。”
陈允渡站在门口接过热水,端到许栀和的面前。他的指尖在氤氲的热水中拧干毛巾,许栀和默念了几遍“色即是空”,伸手接过,“我自己来。”
“……好。”陈允渡将毛巾递给她,转身离开了正堂。
温热的毛巾覆盖在脸上,她快速擦洗了脸庞,将毛巾放回铜盆中的时候,陈允渡刚好端着另一盆泡脚的热水过来。
摇曳的火光下,许栀和只需要安静地让陈允渡做好一切,然后自己轻松地坐在椅子上。
陈允渡忙完,在桌子的对面坐下,他一只胳膊随意放在桌上,袖袍自然垂下,轻轻晃动。
他并没有在看书,姿势闲散。许栀和的目光从自己的脚移向他,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应该看向哪一边,于是只好拿起了下午还没看完的话本。
《如梦令》最后的十几页,是丈夫已经年迈,而妻子一如往昔。白发苍苍的卿相望着自己鲜妍青葱的妻子,说:“今生尘缘已尽,你自去成仙吧。”
修行了五百年的山茶花报了百年前的一次浇水之恩,此后广行善事,身上早已经出现淡淡的金色纹路,等丈夫咽下最后一口气,山茶花于人间再无牵挂,飞升成仙。
而最后一页,是一场看似不值一提的初遇:山中大旱,少年行经此处,见山茶枯败,从两里开外、快要干涸的水塘里捧水而去,灌溉在山茶花上。
许栀和看完,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对这本话本都念念不忘。它融合了人们喜闻乐见的狐鬼传闻,后世看来报恩还情难免落俗,现在却是一段跨越了人与妖的情义。
好人寿终正寝,好妖飞升,人与自然相生相合,一切看起来都很完满,只差在寿命长短有别——丈夫的身陨合乎自然,却成了不少看客的意难平……怪不得叫作《如梦令》,可不就是黄粱一梦的传闻吗?
许栀和将书放在桌面上,在脑海中构思着画面中的人物。山茶花妻子的形象倒是不难想象,只是……如何才能做出符合想象的卿相。
且要做得精致,就一定需要染料着色。矿石染料不算便宜,她改日去墨宝斋问问。
她正在思考,忽然感觉面前一道阴影将她笼罩。陈允渡弯腰帮她擦干了脚,又拿来鞋履帮她套上。
“水都凉了。”陈允渡说完,保持着半蹲着的姿势抬头看她,“要在书案边坐会儿,还是去床上躺着?”
这几日天气冷,又没有别的事情扰人,许栀和洗漱完后,都会直接躺在床上取暖。
他的神色认真专注,仿佛只要许栀和做出选择,他就会立刻站起身抱她去目的地。
许栀和望着他,忽然朝他伸开双手,同时给出自己的答案:
“去书案。”
陈允渡娴熟地将她打横抱起,到书案前放下,又将她曳地的衣裙收拾整齐,在双腿上添加一层毯子,最后端来炭火放在离她五尺远的地方。
许栀和刚刚洗完,身上正暖和,等暖意散了,她的掌心又会变得冰冷。
陈允渡考虑的周到,正好省了许栀和的事情,她重新翻了一遍话本,将书中有关于丈夫和山茶花的全部描写找出来。话本总共加起来才一万字出头,找起来不算难。
陈允渡梳洗完毕,坐在对面动手研墨。许栀和双手藏在袖中,等他磨好,才纾尊降贵般把自己的右手从袖子中掏出来,蘸了墨水开始写字。
她一边将描写的句子抄写下来以防自己忘记,一边又在脑海中构思着人物的形象。
思索了半天,她决定先从特征鲜明的山茶花入手。许栀和站起身拿了一个小瓷盏,用小银勺舀了一勺墨水放入其中,又加入清水化开,变成一种极其浅淡的墨色。
山茶的颜色丰富,从大红、桃红……到淡黄、翠白都有,问柳先生并未言明这是一株怎样的山茶花,许栀和翻找着书中有关于此的描写,只在山茶花飞升成仙的那一章看见她身上有金光逸散。
许栀和思忖片刻,将其定为白瓣淡黄蕊的山茶花,而后落笔,画出一个在山野间清逸出尘的山茶花妖。
她画得认真,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
画中女子看着清丽有余,却不像个精魅,许栀和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多看一些《聊斋志异》,无法抓住画狐鬼仙人的精髓。
陈允渡已经看完书,他走到栀和的身后,也没能惊动认真作画的女子分毫。
他的目光落在《如梦令》上,掠过她抄下的有关于人物外貌的句子,停在了她略显迟疑的笔尖。
栀和,在为难。
陈允渡倒回去重新看她笔下的文字,除了问柳先生原封不动的字,还有栀和自己的想法。
他着重看她写的一部分字。
虽然陈允渡不知道栀和写这些要做什么,但是她这般认真,应当是对她很重要的事情,陈允渡俯身,从许栀和的手中接过了悬而未落的毛笔。
许栀和回头看他一眼,“你忙完啦?”
“嗯。”
陈允渡将毛笔放入笔洗,又拿出来轻轻掠过颜色本就浅淡的瓷盏,带出来淡淡一层墨,画出来的颜色接近于灰白。
许栀和看他要落笔,心中有些惊慌。
他连书都没有看过,能行吗?
许栀和本想出声打断,可一抬眼,刚好是陈允渡认真的侧颜,没有莽撞,也没有兴之所至。
陈允渡什么时候做过莽撞的事情?许栀和在心底问自己。没有,尤其是事关她的时候,他哪一次不是十分把握?
许栀和选择相信他。
陈允渡不知道短短几息之间,许栀和脑海中闪过这么多的念头,他将多余的水刮去,然后在画中人的左脸上画了几朵绽放的山茶花。
旋即毛笔下移,落在画中人的脖颈,又用寥寥数笔勾勒了几片叶子,以及一朵藏在叶片下面的花蕊。
原先看着清丽又带着悲悯的仙人摇身一变,化作初入人间懵懂鲜妍的山茶花妖。
陈允渡画到此处,收了手,将毛笔搁在笔山。
对味了!
许栀和立刻站起身,回头用力地抱住了他,语气满是欢喜:“对了对了,这就是我想要的感觉!”
陈允渡任她抱了一会儿,又看着她松开手,满意地端详着画作,口中小声地低声喃喃,“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可以这样加?”
“夜深了,”陈允渡看着她浑然忘我,无奈地出声提醒,“你该休息了。”
许栀和从画中分出心神,问:“几时了?”
陈允渡将她攥在手掌心的画抽出来,语气平静道:“亥时末。”
竟然已经到了十一点,许栀和有一丝茫然。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
她眉眼快速闪过的一抹担忧,陈允渡刚准备开口说什么。许栀和先一步抬头看他,“你每日都学到这个时候?”
“……”
陈允渡卡顿了一下。
他以为栀和是担心这么晚睡对身体不好,他读过几本药经,上面写着亥时后睡,若早起则精神不佳。其次,会损伤肌肤,易阴虚黯沉……他本想宽慰栀和,只是一日,白日睡足,自然无需担忧。
他没想到栀和会这么问。
许栀和见他沉默,以为他这是在默认,有些心疼地抚过他的眉眼,“好辛苦啊。”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学子从不曾放松。
“还好,习惯了。”陈允渡语气淡然,像是随口一提,“从前不习惯,偶尔还会心悸,现在晨起后担水走动一刻钟,好受不少,再没有心悸的感受了。”
他的语气平和,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许栀和与他对视,想要在他眼中寻找出一丝脆弱。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陈允渡沉默了片刻,笑:“栀和是不是心疼我?”顿了顿,他接着说,“没想让你心疼。”
许栀和想一口否认“才没有”,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她吹灭了书案上的火苗,室内顷刻变得漆黑一片,适应了一会儿,才借着窗外隐幽的月光看清这几步路,她说:“快休息吧。”
说完,许栀和不等陈允渡动作,立刻走到了床边,爬到了内侧躺下。
她面朝着墙壁,耳朵绷得紧紧的,听着后面的动静。
几息后,才响起一道轻慢的脚步声,陈允渡褪去外袍挂在衣架上,在外侧平躺。
许栀和控制着自己不要转头去看他,但心底蓦然想起他轻描淡写说自己偶尔会心悸的样子,到底起了一抹淡淡的心疼。
世人只知道打马游街的酣畅淋漓,怎知背后数个日夜寒窗苦读。
许栀和想告诉他,即便中不了进士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她收了回去,陈允渡多年苦读,为的就是金榜题名那一刻,她不该对他多年付出指手画脚。
就像他从来不对她做的羊毛手衣、羊毛毡表露出任何轻慢和贬低。
厚重的床帷遮去了所有的光线,许栀和动作轻缓地转过身,静静等待着他的呼吸声变得平稳,然后凑近了一些,钻入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
和以往她规规矩矩地睡在自己的内侧不同,今天她在床中央醒了过来。
她的印象变得模糊,一时猜不到是陈允渡将她搂入怀中,还是往外侧后退,任她大摇大摆地睡在床的正中央。
许栀和想了一会儿,便将此事抛在脑后,换了衣服。
吃完饭后,她喊上方梨,陪自己一道去了墨宝斋。
墨宝斋在马行街头多宝斋的对面,许栀和走在路上,一眼便看到多宝斋的门紧紧闭着。
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方梨落后一步跟在她的身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询问:“姑娘,你瞧什么呢?”
许栀和摇了摇头,她初来汴京的时候曾到多宝斋去过一趟,这件事情她从未和方梨良吉他们提起过。
两人在墨宝斋的门口多站了一会儿,墨宝斋的掌柜很热切地上前,端着和善可亲的笑意,“娘子是在看多宝斋?前两日下雪,掌柜来的路上摔了一跤,东家便顺势将铺子关了。”
关铺子自然不是因为掌柜摔倒了,而是这几年多宝斋的东西越发平淡,失去了趣味,没人再去关顾。
刚好掌柜又摔伤了腿,东家便干脆关停了铺子,想着做些别的营生。
“原来如此,”许栀和道,“刚好我有一个朋友想开店,掌柜可知道这样一间铺子,一年赁资大概要多少?”
墨宝斋的掌柜估算了一番,“多宝斋早几年东西稀奇的时候赚了不少钱,打通了两间铺子,连带着上头的二楼……一年少说也要八百两。”
身后传来了方梨克制的低呼声。
许栀和也被八百两惊了惊,但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讶异,朝着掌柜微微颔首:“多谢掌柜告知。”
“娘子客气了,”掌柜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娘子若是有意,我便帮娘子留心着。”
许栀和笑了笑,以她现在的家底,还了钱后只能租得起一个月。
掌柜也不多说,引着她们往墨宝斋深处走去,“娘子看看,想买些什么。正好前几日从苏杭运了一批竹墨,用来写字清正端雅,还有一批上好的朱砂墨。”
许栀和的目光落在他指的台面上,墨宝斋东西摆放得很讲究,笔墨纸砚分门别类放好,四角都挂了一组山水人物画。
在边角,许栀和看到了一小盒细碎的金箔。
掌柜看她眼神在金箔上多停留了一瞬,立刻介绍道:“姑娘,这是京城时兴的金箔,碾碎成粉末后加入墨水中,写出的字会带着细碎金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若是配合上碎金纸,则更为妙趣。”
许栀和想用金箔绘制妖纹,等掌柜说完,她才问:“这盒多少钱?”
掌柜眼睛滴溜溜地直转,含笑说:“三两银子。旁人若是问起,我肯定说五两,但娘子与我看着投缘,我愿意卖姑娘这个好。”
许栀和自然不相信他口中的客套话,那一小盒金箔不多,仅仅无名指头大小,要价三两银子,不算便宜。
金箔保管起来也金贵,一阵风起,就能吹散一地,捞都捞不起。掌柜也见过有人不会保管,浪费了三两银子的客人。
掌柜见许栀和但笑不语,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其实……再便宜一点也是可以的。
但他刚刚才说了那一番话,现在主动提及,无疑是自己下自己的台。
许栀和望向了另一边的颜料,墨宝斋的颜料倒是很齐全,从朱红到烟紫,花青到涧石蓝,一应俱全。
有一套已经组好的,共十二种的颜色,很像是梅尧臣给梅静宁准备的丹青颜料,许栀和顿下了步子,问:“这盒多少?”
掌柜立刻从蔫了的状态中回过神,“十两银子,娘子若是喜欢,多送娘子一沓纸,这样可好?”
许栀和点了点头,从袖中拿出银子,“有劳掌柜。”
掌柜将盒子合起来,笑着说,“这颜料颜色细腻,能用好久,娘子买它,真是买对了。”顿了顿,他又说,“娘子既然在墨宝斋花了十两银,那盒金箔,便二两卖给娘子了!”
他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许栀和闻言,佯装迟疑,然后才同意。
许栀和将装金箔的小盒妥当收好放入袖中,和拎着颜料的方梨并肩走在街上。
对面的多宝斋依旧紧闭着门,尽管关门才几日功夫,牌匾却像是已经门庭冷落已久的感觉。她对多宝斋的位置很满意,但是八百两的赁资,她都无论如何都凑不出来的。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现在还清欠银,解决全家的温饱问题就已经很好了,等手里有了余钱,再考虑此处不迟。
回去后,许栀和从柜子中拿出了七个小盏,将需要的颜色兑好放在桌案前,另取了一张纸,照着昨夜画的山茶花妖开始描画。
和昨夜一样,许栀和最后一步才点妖纹。她取出一小块金箔,研磨成细粉,然后加入鱼鳔白色的墨汁,混合均匀,点在画中人雪白的脖颈上。
许栀和将昨夜的草图和今日的成品放在一处对比,有些许不同。
但一些细小的差别本就是正常,即便是吴道子,也没办法画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画面。
许栀和将完成的彩绘放在桌面上晾干。
……
梅府书房。
“今日便到这里,你们回去吧。”梅尧臣望了眼窗外天色,对面前的三个人说,“路上当心些。”
三人站起身,朝着梅尧臣微微俯身作揖。
梅丰羽动作最快,陈允渡其次,两人离开书房的时候,郑柏景刚将书本收好。
见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他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不过这一抹犹豫去得很快,只一瞬,他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朝着梅尧臣一步步走去。
梅尧臣看着他的动作,心底无声地低叹。
这一天还是来了。
自上次他发现郑柏景心不在焉后,他好几次想找他长谈,但郑柏景总是用各种不同的理由避开,将一切牢牢埋藏在自己的心底。
那之后,梅尧臣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留不住这个学生了。
他也不知道,郑柏景现在提,算早还是算晚。
两人无声对望的功夫,郑柏景已经走到了近前,他朝着梅尧臣拱手,“梅公。”
梅尧臣脸上依旧一抹和蔼的笑,他眼窝旁边的皮肤已经出现了数道皱纹,眼球却清澈澄净,他用柔和的视线看着郑柏景,“怎么了?”
郑柏景有些仓皇地移开视线,不敢再去望他的眼,只闷闷地低着头,“学生,学生……”
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就在心中打了无数遍腹稿,或是称家中有人重病,或是别的……但一对上梅尧臣的眼睛,他编排过无数声的谎言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说不出谎话,也说不出自己准备另拜师门,转投他人门下。
梅尧臣却用一种看透了他的眼神温和地看着他,“无妨,你我之间,只是长辈与晚辈的指点,一未拜师二未收徒,现在你有了更好的去处,我高兴,也替你父亲高兴。”
郑柏景听他提及父亲,鼻尖蓦然一酸。
父亲与梅尧臣是挚友。
但即便父亲认梅尧臣是挚友,他更想看到的,还是他能够出人头地,独当一面。
第60章 桃花糕 “是要送给心上人。”
郑柏景打定主意要做出一番成绩给梅尧臣看看,他再次俯身作揖,言辞恳切,“柏景多谢梅公多年教导之恩。”
梅尧臣看着他的动作,受了他这一礼。
这一礼过后,梅尧臣和郑柏景的师徒缘分也就到此结束了。
书房外面起了一阵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竹篾也不堪重力,颤颤巍巍地摇晃起来。郑柏景与梅公说完,心中蓦然松了一口气。
比起遗憾,他心中更多的是一抹终于可以离开的轻松与解脱。在陈允渡过来之前,他的学问也是很好的。可是现在,无论走到哪里,众人的眼中都只剩下了那一个人。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郑柏景转身,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在拿起一本书册的时候,忽然看到了陈允渡曾经帮他写过的注释。
那时候他还会将不会的问题攒着,等陈允渡来书房问他。郑柏景一时恍惚:自己有多久没有主动找陈允渡问题了。
他们好像很久没有单独说话了。
原来他不主动去找,陈允渡一次都不会来找他。
郑柏景感受着内心深处尖锐的气愤与无奈,动作利落又坚定,他将几张纸团成一团,一股脑地塞入了包袱中。
桌面变得空旷。此后很久都不会再有人坐在这儿。
梅尧臣看着他仿佛卸下了重担一般,拎着自己的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喉咙里面堵着一口气。
是他做的还不够好,要是他能早点察觉出郑柏景的气闷,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刁娘子在正院中等待了许久,一直没能等到梅尧臣,她带着婢女小厮找过来,见到了烛火下显得格外沧桑的梅尧臣。
她的视线掠过三张桌面,其中两张堆满了书,只剩下一张空空荡荡,心念一动,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梅尧臣在责怪自己。
刁娘子快步走到他的身边,站在他的背后环住他的肩膀,“官人,你切莫自伤。”
梅尧臣闭了闭眼,放在桌上的手握紧成拳头,“教书育人,育人为本。他还年轻,我提点不足,不能及时解惑,人生的道理也没说明白,实在惭愧。”
“那是他自己选的道,”刁娘子说,“官人做的已经多了,他又不是三岁稚子,难不成要将饭一口口嚼碎了,喂到他嘴里吗?”
梅尧臣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了自己一贯温婉的妻子,似乎没想过她能说出这么糙的话。
刁娘子面上微红,但语气坚定,“官人,倘若今日换了丰羽和允渡任意一人,他们会不与你商讨转身就走?你若是拦住了他,他只怕心底还要怨你挡了他的道。倒不如就此放手,两相合宜。”
梅尧臣听着她温和的嗓音,悲切的心渐渐缓过来。他用哀伤地眼神望了一眼书案,站起身说:“吃饭吧。”
他能熬,但静姐儿和馥姐儿拖不得,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耽误了全家。
刁娘子见他想明白,长长松了一口气,扶他走出去一段路,才停下了脚步。
刚刚那一刹,看见梅尧臣坐在案前乱发沉思,她想将梅丰羽与她说过的那番话讲给梅尧臣听,让他别这么可惜。但是见他望着那已经空了的书案发呆,便知道梅尧臣是真真切切将郑柏景当成了自己的子侄悉心教导,此刻再说那一段话,会让他更加伤心。
冷冷的风吹在脸上,刁娘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然后沉了目光,对身旁的丫鬟说:“将那张书案收到库房去吧。房中的沉香也换了,换成龙脑香。”
丫鬟领命,立刻朝她福了福身子,带着两个小厮着手去办。
……
郑柏景离开梅府时,沿途的灯都已经亮了。
他一个人走在路上,每走远一步,近在耳畔的同窗笑声和梅公的指点声都变得更模糊一点。但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快到走到大伯家的时候,他隐约看见了门口站着一高一低两道身影。
看见他回来,个子高些的小男孩立刻牵着侄女的手朝里面喊:“爹娘,堂兄回来了。”
是活泼好动的堂弟,和还需要人牵着的堂侄女。
他迈着疲惫的步伐伸手在两个孩子的头上摸了一把,抬脚朝里面走去,大伯和大伯母正在端菜,见他回来,只淡淡点了下头。
堂兄和堂嫂紧跟在后面,见他的身影,前者关切道:“今日怎么回来得比平常晚些?是不是梅公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堂嫂用胳膊撞了撞他的腰身,对郑柏景笑:“柏景回来就好,刚好吃饭。”
郑柏景走在桌前坐下,朝着上首的大伯和大伯父微微俯身,“大伯,大伯母。”
两人在外奔忙了一日,听到郑柏景的话,大伯挤出一个笑容,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入他的碗中,“这段时日柏景起早贪黑,看着都消瘦了不少。等明日叫你堂嫂上街,给你买一只鸡杀了炖汤。到时候你送一碗去给梅公。”
不等郑柏景说话,堂嫂立刻站起身,满脸是笑:“儿媳省得。”
虽然买鸡是为了给郑柏景补身子,但是他们多少也能分到一口,尤其是自己的女儿,瘦得跟小猫儿似的。
郑柏景拿筷子的手陡然一顿,两个小孩开心地拍着手,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
大伯说完话正在低头扒饭,静等了片刻,也没能等到他的下文,立刻抬头朝他望去,“怎么说?”
郑柏景的嗓音有些发抖,他说:“大伯,我已经和梅公辞别了,从此后,再也不去梅府了。”
“你再说一遍!”大伯父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郑柏景咬了咬牙,倔强道,“梅公不看重我,我在那儿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倒不如自己另谋出路。”
大伯父怒目瞪着他,“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想拜入梅公门下?你父亲和他交好,他才愿意将你收在身边教导,离开了他,你自己还能有什么好出路?”他越想越生气,站起身拽着郑柏景的衣袖,“你跟我回去,好声好气地与梅公道个歉,他心善,会回心转意的。”
郑柏景猛地甩开了他的手,“我不去,我既然离开了,就没想过会回头!”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场上的众人都瞪大眼睛,见两人剑拔弩张,大伯母有意从中说和,刚张开口,就看见自己相公用力地将手中的碗砸在了地上。
堂嫂连忙抱着两个小孩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被波及到。
大伯父气得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急促地喘息着。
郑柏景看着他佝偻着身躯,目光中带上了一份偏执,“您没读过书,不明白……就算离了梅公,我也还能找到更好的出路。”
大伯母陡然一惊,当年郑老爷偏心嫡子,对相公这个庶长子一直不怎么重视,别人启蒙读书的年纪,只让他出去给人当学徒。没能念书,一直是他心底的遗憾。
她顾不得分寸,连忙走到了郑柏景的身边,“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郑柏景的眼眶发红,“旁人都觉得我不如他,我偏偏要做的比他好。我自己心意已决,大伯和大伯母若是日后还指望我高中后不让弟侄继续过着给人当帮工的后尘,便省了劝诫的心思吧!”
说完,他将碗筷放在桌上,离开了堂屋。
……
这一夜,梅府和郑家都没过好。
第二天梅丰羽去了书房,看见只剩下两张桌案时,愣了片刻。
出门找了小厮,才知道是刁娘子吩咐人将郑柏景的桌子搬到了库房。他东西收拾得干净,以后想来是不会再来的。
梅丰羽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乍然少了一个人,真不习惯。
陈允渡来了后,他身上的颓然一扫而空,旁人来来往往,但陈允渡却会永远在这儿。梅丰羽松了一口气,和他说清郑柏景以后不回来之后,又兀自感慨了几句。
读书的时候有摩擦,可当这人离开,脑海中却只剩下一道摇头晃脑背书的景象,好像曾经发生的不快也随着离开变得浅淡。
对旁的事情,陈允渡一概不怎么关心,听梅丰羽感慨完后,笑了笑,对他说:“人来人往,有人相逢,自然有人别离。看书吧。”
梅丰羽看着他沉下心翻开书,专注地读起来,心中生起一抹羡慕。
无论什么时候,陈允渡都看着冷静自持,仿佛天塌下来都无所谓。
……
许栀和对着彩绘做了第一个羊毛毡,有了前两只戳狸猫的经验,她这次上手很快。
不过在染色的时候出现了岔子,羊毛被清洗之后,上面带着油脂和灰尘是洗干净了,但残余的黄色依旧明显,以前染浓重的深色倒是不明显,一旦染鹅黄色,就不如画在纸面上清透,反而带上一种粗粝的黯沉感。
许栀和知道自己需要漂白粉,她问了好几个杂货摊,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最后在一个泥瓦匠那儿才听说了一个土方子,取生石灰、海盐、草木灰和牡蛎壳粉,先将草木灰置于陶瓮,用细麻布滤出碱水,小火熬至膏状,再将生石灰与牡蛎壳粉混合煅烧,加入海盐以重锤,最后两者结合,平铺竹席阴干,石臼碾作细粉。
每次取少许化在水中,将泛黄衣物浸泡其中半个时辰,再取出来,可使衣物洁白。
许栀和神态专注,泥瓦匠见她这么认真,反倒是笑了,“这个土方子说给人听都没人在意,姑娘还是第一个向我打听的。”
富贵人家的衣裳穿旧了换身新的就是,穷苦人家管它发黄还是破损照样往身上套,谁管衣服是白还是黄。
许栀和记牢在心中,朝着泥瓦匠笑着道谢。又在沿途将需要的材料买好,回去后按照他的提示一步步制作。
膏糊状的液体阴干了足足七日,不知道是天气太冷还是旁的缘故,制作完的漂白剂硬得像块砖头。
良吉和方梨路过两回,见许栀和盯着一块灰白色的砖头发呆,尝试着给出建议,“姑娘,要不试试每次用之前用铁锤撬下来一块呢?”
许栀和:“……”
也行。
良吉见她拿了主意,取后院中找出铁锤,对两人说:“往后站。”
等许栀和与方梨离铁锤丈远的时候,良吉狠狠地将灰白砖块敲碎,变成小块的石子。
羊毛浸泡其中漂白,等晴朗的天晒干后,再配好不同颜色的水重新浸泡已经漂白的羊毛……一来一回,花了足足一个月时间。
怪不得古时的工艺品价格高昂,这时候许多材料不像后世齐全完备,就比方晒羊毛——没有烘干机,只能靠老天赏饭吃。冬日天阴得多,时不时有朔风呼啸而过,他们三个还要时刻紧盯着羊毛不被风吹走。
但是成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被漂过的羊毛颜色更加清透细腻,在院中颜色各异地开着,像是一片花圃。
后续还要用,她索性将每种颜色都染了三斤多,等完全干透,喊上良吉和方梨一道帮忙将羊毛收回屋子里。
和上次制作橘奴不一样,这次需要的颜色种类更加繁多,许栀和十分专注,连梅静宁那边都让陈允渡带话过去,说最近几日去不了了。
她坐在桌前继续戳着羊毛,方梨忽然进来,对许栀和说:“姑娘,刘家娘子过来了。”
十三件桌台,三个月工期,这趟过来,刘家娘子是来送最后一笔钱的。
许栀和放下手中的活,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掀开布帘走出门外。
刘家娘子的新换了头饰和衣裳,她双手交叠,很有分寸地没有东张西望。看见许栀和出来,连忙上前将银子塞入她的袖中。
这么一大笔钱过来,她心底发慌,拽了自家相公一起过来才安心。相公嫌弃她胆子小,笑她疑神疑鬼,汴京城内天子脚下,还有人敢强抢不成?
刘家娘子听了自家相公的话,却依旧没能放下心,她头一次自己揣着这么大一笔钱,心底不安,硬拉着他过来。此刻相公就在外面站着。
将钱塞入许栀和掌心后,刘家娘子身上的紧绷感消失了个干净,重新舒展了眉眼。
只是遗憾常家带来的生意已经结束。这段时间家里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却实打实地挣了一笔钱,若是天天能赚这么许多,纵使天天累着,她也愿意。
“许娘子日后有什么打算?”略略迟疑,刘家娘子试探着问。
“这批桌台挣了一笔,我打算用来做些别的营生。”许栀和目光坦荡。
这是不准备多说的意思了。刘家娘子双手绞在一起,点了点头,“也好,也好。”
两家因为琴台刻纹结识,细算起来交往不算多,要做什么营生,不需要向对方展开说明。刘家娘子明白这个道理,听到她的回答后,又朝她摆了摆手,“天还冷着,许娘子,我便先回去了。日后要是有事,再来找你。”
许栀和让方梨送她出门,自己回到了房中,上个月常家布坊在京的汴河大街布坊和甜水巷布坊也都卖上了羊毛手衣、护膝,比起头一个月,多赚了五倍。
许栀和将刘家娘子送来的一百二十两与潘楼街布坊掌柜送来的七十五两放在一处,然后踮起脚将柜子里放钱的木盒取下来,见里面果然又多了三十两,心念微微一动。
现在家中有了存钱,不需要陈允渡再去抄书赚钱了。
许栀和打定主意,将银钱放在了一处,妥善地放入了柜子的顶端,然后回到桌前继续忙活。
……
天气一日日变得寒冷,黑得又早,梅尧臣估摸着时辰,见天色刚刚擦黑,就让人回去了。
“回去之后,不可懈怠,”梅尧臣说,“听说明日要下雪,如果雪下得大,不必冒雪过来。”
陈允渡闻言,颔首道:“允渡明白了。”
梅丰羽每天掰着手指算着时辰放课,见梅尧臣站起身离开,他忙不迭地凑到陈允渡的身边,“小叔父担心你走夜路地滑,连带着我都能沾点光。”
陈允渡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伸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把,“梅公这段时日心绪不佳,你懂事点,别让他心烦。”
“我怎么会?!”梅丰羽大叫一声,“我怎么敢气他?要是我父亲和兄长从任地回来,非剥了我一层皮不可。”
明年梅鼎臣和梅佐任满回京,他怕是就没有这么安逸的日子了,他怎么敢在这时候惹小叔父不快?
梅丰羽忽然紧张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而且啊,惹小叔父生气的,分明另有他人!陈允渡你两耳不闻窗外事,还不知道郑柏景发生了什么事吧?”
陈允渡望了他一眼。
“听说那天晚上郑柏景回去,和他伯父大吵了一架,把他伯父给气晕了过去。”梅丰羽压低声音,“具体说了什么不知道,但能把人气晕过去,肯定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外人都晓得郑柏景跟在小叔父身后求学,都说他教的不好。如此一来,小叔父可不就心事重重了?”
顿了顿,他接着说:“小叔父怕你我担心,一个字都不多说,也从不在我们面前提及,但我是谁?这点东西随便一打听就出来了。”
“你还挺得意的?”陈允渡道。
“怎么会。”梅丰羽伸手摸了摸鼻尖,“现在郑柏景和自己伯父家也闹掰了……陈允渡,我小叔父的一生清名可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夺得头名,向世人证明小叔父能教出好学生。”
陈允渡:“梅公清誉,不是郑柏景在外面说了什么就能影响的。不然照你所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国子监那边会没收到风声?只不过众人即便听说了,却并不认可那番话。”
梅丰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至于你我,但尽人事。”陈允渡瞥他一眼,“你从小跟在你小叔父身后学习,旁人可都盯着你呢。”
“我有什么好盯的?”梅丰羽有些心虚地摆了摆手,看陈允渡收完东西,起身欲走,脑海中忽然一阵恍惚。
天圣五年时,父兄双双考中进士,一时间流为佳话。自他有印象,兄长便是一身寥落青衫,沉默寡言,背脊挺拔地站在父亲的身后。
清正又端方。
刚刚,在陈允渡的身上,他有一瞬间看到了自己兄长梅佐的影子。
陈允渡将自己前两日写的文章放在了桌上,“这是我前两日写的文章,对今日的题或许有些帮助,有什么不清楚的,明日问我。”
梅丰羽心底一百个拒绝,但望见陈允渡的侧颜,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陈允渡在说有关自己的东西时,总是会把十分说成五分,比如写的很好,在他的口中就是“还可以”,很有帮助的东西,则是“有些帮助”。
梅丰羽已经习惯了将他的话挪一步再听了。
陈允渡嘱咐完,没了旁的事,他离开了梅府。
回去路上,他忽然发现街上新开了一家糕点铺。
铺子不大,里面的东西做的看着精致,女掌柜正准备关店,换上打烊的灯笼,瞧见陈允渡站在门口,停下了手中动作,笑着问:“小郎君可要买些什么?”
栀和喜欢糕点,却又不喜欢过分甜腻的,陈允渡抱着瞧一瞧的心态进去。
女掌柜站在他身后,店新开张,客人不算多,每个都要郑重以待。
陈允渡的视线落在桃粉色的糕点上,对女掌柜说,“将这份包起来吧。”
也不知道栀和喜不喜欢。
女掌柜见他选了桃花酥,笑了笑,一边取出用来包糕点的白纸,一边随口问道:“是要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陈允渡面不改色应下:“是要送给心上人。”
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女掌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少年回答了她的问题,她三下五除二地用纸将糕点包好,接过他付过来的银钱,笑容满面,“小郎君慢些走。若是喜欢,下次再来。”
“多谢。”陈允渡拎着糕点,朝女掌柜道谢。
他拎着一小包糕点,走在沿途的灯火下。小院的门开着,望去,能看见方梨和良吉走动的身影。
良吉正在打水,这几日天气冷,每日早起水面都会结一层冰,他都是晚间时候把第二日要用的水准备好。看见陈允渡的身影,上前打了声招呼,“主家。”
陈允渡微微颔首,将糕点放在一旁,帮他一起提水。
等水缸重新被添满,陈允渡才拎了糕点,回到正屋。
许栀和听到脚步声,抬头朝他望去,只一眼,她就看见了他手里紧紧拎着的糕点。
“尝尝看?”陈允渡在她对面坐下,嗓音清越,“梅府边上新开的糕点铺子,做的样式还算精致。”
糕点被放在桌面上,许栀和放下手中的东西,伸手解开了细细的一根绳。
白纸散开,露出里面淡粉色的糕点,桃花形状,一共六块。
模具压得紧实,一路拎着回来,也没有散开。
味道如何暂且不说,光看样子,许栀和便心生三分好感。
她在陈允渡暗含期待的目光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五瓣桃花缺了一个角。
淡淡的花香在口中绽开,细品下来却还有种淡淡的甜酸,像是葡萄干的味道,口感粉糯,外团柔软,许栀和眯起了眼睛,朝他点了点头。
陈允渡见她喜欢,松了一口气。
她喜欢就好。
许栀和空着的左手重新拿起一块,送到他的面前,陈允渡望着忽然凑近的糕点,半响,才张开口咬了一块。
两人各尝了一块,就将剩下的糕点放在一旁。方梨把饭菜送进来,特意在桌面上转了一圈。
良吉说,姑爷又给姑娘带糕点回来了。
她在桌子的角落看见他提到的糕点,一转头,忽然对上许栀和的眼神,脸红了红,小声说:“我就看看,才不是想吃!”
许栀和笑:“知道知道,等吃过饭,分你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