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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十两 “你读书也别读太晚。”……


    秋儿找到了动力,立刻点了点头。


    她要早些把铺子开到汴京,开到姑娘的身边。


    两人回到家中的时候,方梨和良吉正围着一堆羊毛,见到许栀和回来,立刻道:“姑娘,午食已经准备好了,姑娘现在用吗?”


    许栀和说:“刚刚秋儿拎回来的肉饼你热两个羊肉和良吉分了,我和秋儿在路上贪嘴吃了。”


    方梨得令,回到了厨房忙活。许栀和抬头望了眼天色,这天色瞧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阴沉,于是让良吉从井里拎水上来,将羊毛放在水中重新浸泡清洗。


    刚从水中捞出来铺平晒干,饭菜也做完了,四人用过饭后,继续将羊毛清洗晾晒。


    一忙起来就忘记了时间,许栀和原先打算今日再去接一趟陈允渡,刚站起身,却发现天色已经晚了。


    陈允渡刚走到家门口,便看到地上一堆又一堆雪白的羊毛,远远看着,像是落了一层雪。


    他站在门外片刻,抬脚走进院子。


    “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许栀和:“搬进去吧。”


    昨夜下过雨,没了阳光,夜里湿气重。


    陈允渡将书放在桌上,立刻帮忙把东西抬回去。


    晚饭桌上多了几张饼,众人面前皆是一个猪肉馅,唯独他的面前有一张羊肉饼、一张猪肉饼。


    许栀和在外面洗手,他只能就近抬头看向站在桌边的良吉,“这饼……”


    “大娘子买回来的!”良吉显然还在怀念嘴里的味道,压低了声音,“主家你尝尝,大娘子特意买回来的,可好吃了。”


    陈允渡微微一怔,栀和唯独给他准备了两张,心疼他。


    他既高兴栀和对他好,又怕她委屈了自己。思量再三,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等栀和回来,就将饼分给她,顺道告诉她,凡事当以自己为先。


    许栀和洗完手回来,只看见陈允渡微微垂眸,若有所思。


    估计是在想书中题目。许栀和望了一眼,在他对面坐下。方梨、秋儿与良吉拿了饼顿在门口,一边吃一边小声说着今日白天发生的事情。


    陈允渡抬眸望着许栀和,半响,将馅饼放在许栀和的面前,“栀和,你吃。”


    许栀和望着他的目光,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饼,“我有啊。”顿了顿,她才反应过来他眼神中的意思,脸微微发红,连忙道,“大家都有,不过午间都吃完了,你吃吧。”


    其实你还亏了,刚出锅的时候冒着热气,皮松肉软,滋味比现在要好。


    她说完,不敢看陈允渡的反应,只默默将脑袋埋在碗后面。


    门口,并排坐着的三个人宛如枝头并肩的鸟雀,忽然同时低低的笑了出来。


    良吉压低声音和方梨、秋儿分享:“刚刚主家问我就猜到了,但是我不说。”


    让主家误会一下,大娘子害羞一下。


    方梨低笑:“怪不得你可以强调了两遍大娘子!”原来是在这儿候着呢。


    三人在外的交谈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能叫正屋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许栀和:“……”


    她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非要练就七寸不烂之脸皮了。


    她从碗边探出半个脑袋瞧着陈允渡的反应,见他耳根泛红,知道并非只有自己害羞,反而弯了弯嘴角。


    饭后,方梨和秋儿你推我让地憋着笑进来收拾东西,将东西拿走后,贴心地关上了门。


    许栀和站起身,谨记昨晚的教训,轻咳一声,“那我先去睡了。你……你读书也别读太晚,要劳逸结合,适当休息。”


    她说完,走到了床边躺下,可现在时光太早,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于是点了床头的灯,翻着话本。


    《太平广记》读完之后,陈允渡又带了一本《北梦琐言》回来,有“花蕊夫人”类的志怪,也有“黄巢起义”类的杂说。晚间读起来,倒是不像之前那般吓人。


    后来她困了,直接将书放在床上,睡了过去。


    陈允渡照例每晚写一篇策论练笔,即便是昨夜,也未曾懈怠。今夜写完后,他转头望向床榻,人已经睡了。


    他将许栀和随手放在床上的书拿起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又将她的头轻柔托起,放在枕头上。


    许栀和睡梦中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却没有睁眼,白日忙起来倒是不觉得,一躺下却觉得胳膊腿哪哪都酸。


    陈允渡见她微微动弹,放轻了自己的动作,浸过水的帕子拧干,轻轻在她脸上擦了擦,俯身微微能听到她的低喃。


    “胳膊疼……”


    陈允渡伸手拿起她的手臂,动作轻缓地揉捏着,睡梦中的许栀和眯了眯眼睛,微蹙的眉头缓缓舒展。


    手下的胳膊既软又轻,陈允渡不敢过于用力,只能虚虚地牵着。


    这般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栀和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卷翘着,随着她平稳的呼吸缓缓起伏。


    揉了很久,许栀和转过身去,他的掌心蓦地一空。


    陈允渡一个姿势坐久了不敢动,此刻腿有些发麻,捱过了酸麻后,他站起身走到柜子面前站定,然后取出最上面的木盒,将银钱放了进去。


    又添五百文。


    他吹灭了案上的灯。


    ……


    五日后。


    今日和刘家木坊约好了要去取货,许栀和回到屋中,从柜子上面取下装钱的木盒子。


    这几日她没看,里面又多出了两贯多。


    许栀和望着盒子里的银钱弯了弯嘴角,不过很快又被她若无其事的压了下去,拿起承诺给木坊的一贯多钱,她重新将木盒关上,放在柜子上方。


    揣好银钱,许栀和喊上良吉一道出了门。


    走到刘家木坊的时候,正好看见抬着木架用湿布擦拭的妇人,她看见许栀和的身影,眼中流露出一抹惊喜,“娘子来啦,我还在想你何时才会过来呢。桌案和物件都已经做好,现在搬出来吗?”


    许栀和应了一声,让良吉等着搬东西,自己进去结钱。


    妇人的相公将桌案抬出去,路过许栀和的时候欲言又止,妇人瞪了他一眼,“你忘了爹怎么说了?”


    男人这才悻悻低了头。


    许栀和将银钱交给妇人的手上,刚准备离开,就看见小女孩从屋里跑了出来,抱住她的双腿眨巴着眼睛。


    妇人连忙跑过来扯开她,连声和许栀和道歉。


    “娘子莫见怪,前两日公爹刻完花纹,用湿布擦灰后放在屋前晾晒,刚好有一个穿着锦衣的贵人经过,说看上了花纹,问能否割爱……公爹自然不许,相公好财,教了怜儿来拦娘子的路。”


    许栀和望着妇人的神色,她虽然姿态谦和,一直谨记公爹的话不敢冒犯,但眼底也赤裸裸的写着渴望。


    京城不缺刨食的布衣,同样不缺富贵的衙内,光是那一身衣裳,便抵得上他们辛苦一年所赚的银钱。


    许栀和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做一幅画几钱几两?不,这都不是最划算的合作。


    “若是有贵人再来,便去马行街巷口第一户寻我,”许栀和笑着伸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画作可以,不过须得给我两成所赚。”


    许栀和站起身,并没有逼迫着妇人答应,摆了摆手,和良吉一道往家走。


    妇人望着许栀和的背影,先是愣神,旋即涌上一抹狂喜。


    贵人瞧中了娘子所画的纹样,按理说,是他们沾了娘子的光,可她丝毫没有狮子大开口的姿态……妇人心跳如擂鼓,赶忙回屋去找公爹和相公商议。


    若是许栀和能听到妇人脑海中所想,定要无奈地摊摊手,谁让她现在很缺钱呢。


    回到家中,许栀和先将桌案安置妥当,然后走到前两日用芭蕉叶搭的小凉棚底下,揪着羊毛放入滚轴下面。


    一次的量放的并不多,铺平后,任滚轴和银针勾拉着,变成一面轻薄的毛面。


    许栀和将其扯了下来,取了半寸左右撕开,用掌心揉搓,成了一根摸上去还算柔软的毛线。


    她搓完一根,望着旁边望着自己动作的方梨和秋儿,“会了吗?”


    两人点了点头,一个人碾毛,一个人搓线嘛,能有多难?


    许栀和见她们跃跃欲试,将东西交给她们,抬头望向门口。


    半响后,良吉扛着一根竹子回到了院中,他用柴刀将枝节劈下,然后照着许栀和的要求,削成一根根尺长的细竹签。


    竹签还没打磨,边角锋锐。


    许栀和望着竹签,忽然想到了什么,对良吉道:“多做一些费事吗?”


    “不费事。”良吉摇了摇头,丈长的竹子,到现在才用了不到十分之一。要是娘子需要,再去梅家砍一根回来就是。


    许栀和:“我是问劈竹签手疼吗?”


    良吉大脑宕机了一会儿,慢吞吞道:“还好。”


    “那少做一些。”许栀和拿了一个蒲团垫在身下,学着拿起地上表面粗糙的磨刀石对着竹签轻轻打磨,她学得很快,在手被小刺刺了几回后,动作就像模像样。


    竹签有粗有细,她分门别类放好,然后,在其中挑挑选选,确定了能用来织围巾的竹签子。


    另一边,秋儿和方梨正在与毛线斗智斗勇,和姑娘看似轻巧的动作不同,她们搓出来胖一段瘦一段,看着很不均匀,一面拆东墙填补,一面回忆着姑娘的动作。


    不能快,要慢慢的来。


    院中两堆人,各忙各的。


    第三日午后,刘家木坊派人上门来了。依旧是那位妇人,她站在门外敲了敲门,本想喊名字,却发现来往两回,他们并不知道娘子名讳。


    良吉开的门,妇人见到熟面孔,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朝着他微微颔首,“我找你们家娘子。”


    “稍候,”良吉没开门让她进来,方梨和秋儿正在搓线,他们家可是知道这物件做法的,娘子没发话之前,可不能被学了去,“我去叫娘子过来。”


    妇人察觉出良吉的警惕,低着脑袋不敢多看。


    片刻后,许栀和出来。


    妇人见到她,犹如看见了财神娘娘,快步上前,“那日的贵人今儿又来了,说是真心想求一架琴台刻纹补给家中的妹妹庆生,连檀木琴台都带来了,工钱给了足足五十两……不知道娘子现在方不方便?”


    十两银子,半天功夫,许栀和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应了下来。


    她微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对良吉道:“你陪我同去。”


    良吉应了一声,带上门,跟着许栀和身后出了门。


    和前两日的清清冷冷不同,今日刘家木坊门口站了六七个小厮,门口停着一架三匹马的马车,宝盖华顶,绸缦遮帘,与妇人口中贵人对上了。


    檀木琴台放在阴凉处,妇人的相公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整块紫檀木制成的琴桌,旁边的公爹嫌弃自家儿子一脸的没出息,把他赶到了后院。


    旁边站着的贵人一身锦衣,虽然坐在木坊小院,可无端给人一种他正身处花团锦簇的亭台水榭之感,从容不迫,闲散适宜。


    妇人小跑着上前,与那人道:“常郎君,这位便是画师了。”


    常稷轩听到妇人的话,抬眸朝着许栀和望去,似乎是想看看画作主人什么模样。


    他被官家外派泉州府办事,上月才启程回京,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小妹常璇的生辰。常璇生在常家,富贵金玉不入眼,珍珠翡翠不足贵,唯有新奇的玩意儿可逗她一乐。


    那日出门,正好看见木坊倚靠着墙壁晒着一块描好的桌案,不是常见的松风明月,花好月圆,而是竹影猗猗,两狸争趣。


    巧了不是,小妹最喜欢狸奴,后来伴了她八年的狸奴死了,大哭一场,夙夜不止。那日他见到纹样的第一眼,心中动了念头,想要买下来。


    听说是人订做,还是那户人家亲自画的,只好歇了心思。他常家世代经营,深得官家器重,断没有在天子脚下做出强抢这种事。


    底下小厮看出他的心思,主动叫人来问给钱能不能说动,在小厮的眼底,这世上就没有给钱办不到的事情,如果办不成,一定是给的不够多。


    小厮怀着这个念头,找上刘家木坊,果然很好说动。他回去禀告了自家郎君,后者微微凝神,对能画出灵动妙趣之人也十分好奇,但又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惜。


    如只是为家中所画,没有什么,现在沾上了铜臭之气,免不得落俗。


    可惜了。


    常稷轩脑海中思绪百转千回,但面上依旧一副清冷疏离,谦谦公子的端雅,朝她微微颔首,“有劳了。”


    许栀和对情绪十分敏感,她回眸看了一眼常稷轩,点了点头,旋即走到了紫檀木前蹲下察看。


    和桌案的颜色不同,越是上好的紫檀,颜色越深沉均匀,用木炭作画,怕是能不能显现颜色都是个问题。


    许栀和站在紫檀木边站了片刻,低头思考着如何作画。


    常稷轩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在旁道:“要是实在为难……”


    这种品级的紫檀木,没一点功夫的木工和匠人,哪能雕刻出精细的纹路,是他冲动草率了。


    妇人瞬间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想替许栀和应下说没问题,可又不敢真的做她的主。


    “没事,”许栀和摇了摇头,对妇人道:“烦请准备些白面。”


    妇人听到她有法子,比什么都开心,连忙跑去后院准备了。


    许栀和走到木坊放工具的地方挑选了一把趁手的刻刀,她雕刻技术自然比不上刘家公爹,但是简单画个形状倒是不难,她将刀捏在手上,抬眸望向常稷轩,“不知道常郎君要什么样式的?”


    常稷轩视线落在她有些泛红的指尖上。她的指腹受了伤?


    旁边的小厮见自家郎君不说话,主动道:“和上次一样可行?”


    “不行,”许栀和摇了摇头,“可以换些别的样式。”


    那一张桌案,是她画给陈允渡,独一无二,不可复制。


    小厮有些遗憾,不过旋即又释怀了,按照家中姑娘的性子,必然也不乐意有人与她用一样的东西。


    常稷轩道:“画几只……狸猫惊春吧。”


    春日,狸猫。


    许栀和提取了关键词,垂眸望着琴台构思,没有贸贸然动手。


    紫檀木名贵,要是磕着碰着,她赔不起。


    她不动,也没人敢催,半响,许栀和有了打算,轻轻用刻刀在紫檀木上划下一道轻微的划痕。


    她的笔法和一般的毛笔丹青不同,常稷轩看了半响,收回视线。


    旁边的小厮、仆从和妇人一道被吸引,眼巴巴地盯着瞅。


    只见许栀和在右上方刻出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下满园花草,左下方两只狸猫,追着蝴蝶,姿态轻巧灵动。


    飘荡的花瓣落到地上,被狸猫脚踏,像是乘风一般。


    许栀和屏住呼吸,渐渐地,额头沁出一抹汗珠。良吉在旁边拿了布巾,扇着风。


    最后一笔画完,许栀和将妇人端过来的白面撒在紫檀木上,白面沉入缝隙,将琴台花纹的真实样貌清晰呈现了出来。


    常稷轩站起身走到琴台边打量,旁边的刘家人和小厮自动让开,半响,他点了点头。


    虽然画工不能和名家相比,但胜在灵巧,常璇应当会喜欢。


    许栀和松了一口气,这一关,她算是过了。


    剩下的就是雕刻,妇人刚放松的心再一次被高高吊起,紧张地看着公爹。


    后者道:“今日刻不完,过几日再来取。”


    许栀和猜到了他会这么说,因此并无半分意外,她朝着妇人道:“既然没有我的事了,我便先离开了。”


    妇人将她送出门外,“娘子放心,过几日钱到了,亲自给您送上门去。”


    许栀和应了声,和良吉一道往回走。


    走了没多久,常家小厮忽然追了上来,朝着许栀和拱手道:“娘子,我们家郎君说可送你们一程。”


    良吉顺着他的话往后望去,只见马车前面两人开道,后面跟着八个奴仆,一阵风吹过,马车上的绸缦纱帘微微晃动。


    许栀和道:“不远,多谢你家郎君好意。”


    小厮完成了差事,又返回了马车。


    等马车从身边驶过,许栀和和良吉才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回到了家中。


    回到家,方梨忙端了水上前,等许栀和喝完,才给她展示今日下午她和秋儿的成果。


    一根粗细均匀的羊毛线,圈圈绕绕地放在篮子中。许栀和的眼睛亮了亮,趁着天色未暗,取了竹签,教两人织毛线的针法。


    ……


    梅府书房中。


    梅丰羽抓耳挠腮地看着小叔父布置的课业,一脸苦闷,抬头望去,陈允渡不慌不忙,似乎已经写到了尾声。


    他刚准备向陈允渡求教,就看见郑柏景先他一步凑到了陈允渡的身边,“允渡,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我愚昧,怎么也读不懂,你快跟我讲讲吧。”


    陈允渡将手中的笔放下,听了他的疑问,知无不言。


    梅丰羽在后面愤愤地扣着桌面,愣生生将漆面都扣下一小块……明明是他先认识陈允渡!郑柏景这厮好生无礼,一点也分不清先来后到!


    他有些怀念和陈允渡在峨桥县的日子,那时候下了晚课,陈允渡都只会给他一个人讲题。


    陈允渡说完,郑柏景像是一次性要将自己的问题尽数问完,连忙问了第二个问题。


    陈允渡简单讲了几句,望了眼窗外天色,歉意道:“柏景兄,今日我还有要事,若还有问题,待明日再来解答吧。”


    郑柏景心中一阵惋惜,只好后退几步,任陈允渡收拾了桌面。


    陈允渡离开的时候,将自己的卷面留给了梅丰羽,“你帮我交给梅公。”


    郁闷了一下午的梅丰羽心情陡然开朗起来,今日课业难,引经据典好不容易,陈允渡明明能压在桌案上等小叔父回来察看,却主动将卷面供他参考思路……这才是真的好兄弟!


    梅丰羽给了郑柏景一个得意的眼神,后者一脸茫然。


    陈允渡与刁娘子打过招呼,从梅府出门,并没有急着回家。


    他在街道上找到一间小小的药油铺子。


    今日晨起,陈允渡发现了栀和指尖的红痕,虽然不大,但落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异常显眼。


    有一瞬间,他想对栀和说,家中总会有办法,等他抄书,或者桂榜题名,就无需她亲自劳累,可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栀和喜欢。


    他贸贸然干涉,“自以为是的为她好”,也许并不是她想要的。


    陈允渡选了最贵的一种,付完钱后,从药铺出来,天色恰好擦黑。


    还有七八日就是中秋,潘楼街上,到处张灯结彩,流光烁烁,高悬的宫灯缀在檐角,引来一阵阵惊呼。


    第42章 中秋 “官家,您瞧那边。”


    陈允渡站在玲珑阁外徘徊片刻,抬步走了进去。


    家中,许栀和刚织出一小块羊毛,一抬眼,正看见陈允渡回来。


    “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许栀和放下了手中的线团,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在梅家用过饭了吗?”


    “还没有。”


    陈允渡双手牵起她的手,从袖中取出药油,点在她的指尖慢慢抹开。


    擦完,将药油摆在桌上,回头望向许栀和,“每日擦两回。”


    “知道啦。”许栀和望着玉青色的小瓶,又抬起自己的手指在火光下照了照,这些伤口细小,过两日就都结痂了……不过这是陈允渡一番好心,她不会泼冷水,“谢谢官人。”


    陈允渡轻咳一声,“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方梨端了饭菜上桌,见两人相对而站,连忙低着头,放下饭菜就退下了。


    坐下后,许栀和夹了一筷子菜放在陈允渡的碗中,“你最近看着,清瘦了些许。”


    陈允渡的手微微一滞,回眸望她,“还好。”


    许栀和看着他,忽然想分享今日她画了琴台花纹一事,但银钱没有着落,现在说出来会不会为时过早?


    她思忖的时候,陈允渡先开了口,“今日梅公府上,新来了一位同窗,他的学问很好,勤勉好学,后来与我讨论了几个问题,还未答完……回来路上,看见潘楼街张灯结彩,才知道中秋要到了……”


    许栀和几乎是第一次听到陈允渡说这么多话,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久久回不过神。


    陈允渡铺垫完毕,抬头望她,“中秋那日,梅公说不必去读书,我与你上街转转好不好?”


    许栀和:“好呀。”


    她来了这半个月,除了最远的刘家木坊,还真没有好好逛一逛。她低头喝了一口汤,抬头道,“只我们两个去,不带方梨他们。再给他们半日假期。”


    陈允渡嘴角向上弯了弯,“好。”


    ……


    中秋当日,许栀和第一次在清晨看见还没起床的陈允渡。


    他靠在床头,手中翻着一本书,许栀和依靠在他的手腕边,迷迷糊糊地抬头望了一眼,又合上了眼眸。


    一大清早就看经史子集,读书人真辛苦。


    ……等等,不对,是《太平广记》。


    许栀和轻飘飘的睡意顿时散了个七七八八,有些迷茫地望着他,和他手里的书。


    陈允渡随意将书放在一边,微微凑近许栀和的身旁,低声询问:“还要睡吗?”


    刚刚为了方便看书,他将床帷往上卷了卷。


    许栀和听了他的问题,有些懒洋洋地蹭了蹭他微凉的手指,“今日无别事,不必忙碌。”


    言下之意,再睡一会儿。


    陈允渡便将床帷重新放下,手轻轻地搭在许栀和的肩头,看似借力,实则虚虚浮着。


    许栀和又睡了一觉,再次醒来的时候,精神极好。


    陈允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了,半靠在床头,看着是一个很别扭的姿势。


    她将陈允渡的手挪开,准备给他调整一个舒服点的姿势,没想到刚一动手,原先闭着眼眸的陈允渡缓缓睁开双眼。


    刚清醒的陈允渡的眼神带着几分迷茫,如果不是许栀和离得近,连那一刹那都捕捉不到。旋即睫毛微颤,再睁开的时候,只剩下一派清明。


    许栀和坦然与他对视,伸手理了理他被蹭乱的衣襟,声音轻柔:“清醒了?”


    “……嗯。”


    陈允渡没想到自己真的睡了过去,或许今日在她身边,无事叨扰,无学问课业压迫,闲散了下来。


    睡回笼觉的滋味,当真不错。


    怪不得栀和喜欢。


    自成婚之后,许栀和很久没有清晰看清陈允渡这般青涩的神态,她伸手握住了陈允渡指尖……这般热的天气,也只有他身上隐约透着凉意。


    不会是体虚吧?


    可是也不像啊。挂念着陈允渡要读书,他们亲近的次数不多,可时长……许栀和扣住他的十指,在心中想着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看看陈允渡的身体。


    陈允渡在许栀和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担忧”,他问:“怎么了?”


    嗓音清澈,温凉如水。


    许栀和对上陈允渡探究的双目,将自己脑海中的疑问默默咽了回去。


    她今夜还想出去看花灯呢。


    “没什么,”许栀和出于小小的愧疚,凑近陈允渡的脖颈,在他耳边亲了一下,“见你好看,忍不住亲亲你。”


    说完,她挣开了陈允渡的手,准备从床上下去的时候,却忽然被人抱住,一阵天旋地转,许栀和重新躺在了床上。


    她大脑有片刻的宕机,而后看着面前的少年——一个身量足够覆盖住她的少年。


    陈允渡垂眸看她,手紧扣住她的手腕,“那为什么……”


    不多亲一下?


    许栀和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半响,盯着他的面容,温度越来越高,自己把自己给煮熟了。


    她脸又红又烫,嗓音也莫名其妙变得沙哑,小声的威胁和警告:“陈允渡,今夜我还要去看花灯。”


    声音轻软,听着不像威胁,倒像是撒娇。


    陈允渡松开手,将她扶起身。


    明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许栀和却无端觉得有些腰酸,她在陈允渡的搀扶下坐在梳妆台前坐下,后者拿起木梳,主动走到了她的身后帮她梳头挽发。


    他的动作有些不熟练,不过悟性很高,褪去最开始的手足无措之后,恢复惯常的游刃有余。


    许栀和望着镜中的自己,默默咽下了口中的那句“你会吗”,同时感慨学霸不愧是学霸,学什么都快。


    帮许栀和梳好头发之后,他又从架子上取下衣服。


    许栀和默默伸手,“我自己穿吧,你先顾好自己。”


    她不由分说地从陈允渡怀中拿过衣服,披在身上后,忙不迭出了屋子。


    方梨正在外面和秋儿搓羊毛,一边搓着手上的线一边小声聊天,见到许栀和出来,方梨“呀”了一声,“姑娘,今日你自己梳的头?”


    许栀和面色淡定地点了点头。


    陈允渡未来可期,短短一日功夫手艺就和她多年“苦练”的手艺持平。


    方梨并未起疑心,她将手上的线放在了篮中,“那姑娘,现在做饭吗?”


    “做呀,”许栀和眨巴着眼睛看向她,“晚上我和他一起去看花灯……白日他要温书的。”


    方梨朝秋儿挤眉弄眼地重复了一遍许栀和的话:“晚上,和他,一起去看花灯~”


    许栀和:“……”


    秋儿拦了一下方梨,“方梨姐姐,姑娘脸都红了,你别一次次强调姑娘和姑爷出门看花灯呀。”


    一个两个都不怀好意,许栀和伸手在两人头顶一人敲了一下,“好啦,用过午食,你们和良吉也说一声,也随意上街走走。”


    “良吉?”方梨迟钝了半响,“姑娘,奴婢忘记和你说了,良吉今日上午就出门去了,说是告假一日。”


    许栀和点了点头,没追问他的去向,“嗯。”


    方梨又笑:“既然姑娘给我们放半日假,现在就先把月团蒸起来,削下的竹皮还剩下些,也一道做了花灯。”


    许栀和应了一声,随她们去厨房中忙碌。


    方梨是知道自己姑娘的,除了来厨房捞她,根本不会做什么,又见她参与心切,指了指地上的赤豆,让她清洗。


    许栀和看了眼正在调面的两人,知道就算自己凑上前也只会帮倒忙,于是拎着赤豆用井水清洗三遍。


    方梨笑眯眯地夸赞:“姑娘洗得真干净。现在只需要将赤豆焖熟,和上蜜糖,等下包入月团就好了。”


    秋儿在旁边看着许栀和跃跃欲试地靠近灶台,伸手拦住了她,“姑娘,后面奴婢和方梨姐姐做就好了。倒是花灯若只糊白纸,难免单调,姑娘不如画几张?”


    许栀和止住了脚步,“术业有专攻。”


    秋儿含笑点头,目送她出去。


    许栀和站在正堂外,微微犹豫片刻,抬脚走了进去。


    陈允渡正在看书。现在日上中天,阳光顺着窗棂倾落,他坐在阴影中,笔杆的影子落在泛黄的纸页上。


    听到门口响声,他没有立刻抬头,等写完一整页,将笔杆搁在笔架上,才向许栀和看了过来,“栀和。”


    许栀和本想不惊扰他,见他已经发现了,主动上前两步走到他身边,“写完了?”


    没有,但不急于一时。


    陈允渡:“差不多。”


    许栀和扯了一个蒲团,顺势在他的对面坐下,“方梨和秋儿说要做两个花灯,你既然现在有空,一道画几个灯面?”


    “好,”陈允渡站起身,回头在柜子上翻找,拿了一卷看着不俗的纸过来,“这是先前同窗相赠,用这个做灯面,应当会好看。”


    许栀和好奇地打开,只见细腻雪白,纤薄的纸面上点着细碎的银箔,像是纷纷扬扬的落雪。


    这纸许栀和在书斋见过,一刀数百文不止。


    这一卷一共五张,陈允渡平常练字写字不需要这般精致的纸面,于是一直放着,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他将纸面铺开,将润过的毛笔递给许栀和,“娘子请。”


    昨日刘家木坊特意上门送钱,他才知道栀和画一扇纹路,可赚十两白银。


    许栀和接过笔,顿了顿,望着他,“你不画吗?”


    “我只学过些许,不算精通……”陈允渡本想就在旁边帮许栀和研墨添水,对上她的期待目光,让了一步,“那我画一幅?”


    两人对面而坐,各自执了笔。


    许栀和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


    嫦娥飘逸难画,她怕自己弄巧成拙,没能锦上添花不说,反而将兔子也画坏了。


    画完,她抬头看了一眼陈允渡的进度。


    陈允渡和她写实的笔法截然不同,而是一种很中正的画法,时而工笔勾勒时而按笔渲染。


    正是一幅嫦娥奔月的图——冷月悬于夜空,画中嫦娥衣裳飘荡,披帛于臂弯自然垂落,姿态灵巧。


    明明只能黑墨,却能在他的纸上看出颜色层次变化。


    许栀和望着他专注的神态,没直接开口问:“这叫做‘不算精通’?”


    那什么才算?


    她转过来重新欣赏自己的小兔子,虽然不如他笔下景象开阔,却也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可爱。


    也很好。


    陈允渡这幅画工程量巨大,许栀和有意等等他,随手在桌上拿了一本书。


    书中间夹着一张纸,刚一打开,就自动两边分开,露出其中一张折了三折的纸——写过字的墨迹隐隐约约,许栀和有些好奇,又不敢贸贸然地直接打开。


    她合上了书,单手托腮看着陈允渡的动作。


    约莫半炷香后,陈允渡将笔放在了桌上,“好了。”


    许栀和被太阳晒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站起身走到陈允渡的身边一起观赏,整幅画主次分明,圆月嫦娥为首,接着如丝缕的月光,最后下落,庭院中藻荇交错。


    她十分喜欢,对上陈允渡略显紧张的眼眸,她道:“官人原来骗我。”


    陈允渡立时紧张了起来,“我哪有?”


    他不知道揭榜的感觉如何,但应当不会比现在更紧张了。


    许栀和将压在纸上的镇纸拿开,“如果这叫作不精通,那么我怕是三岁小儿,不会执笔。”


    陈允渡解释:“栀和信我,比起策论,我确实不擅笔墨。”


    许栀和:“……”


    有时候只一个瞬间,许栀和就失去了所有交流的欲望,可是陈允渡的眼眸清澈认真,丝毫没觉得自己这句话有多气人。


    陈允渡见她低头没说话,伸手扯住了她的一截衣袖,动作很轻地晃了晃。


    “……”


    许栀和:“好啦,我之前没提醒你,做花灯的纸面不需要点满全篇,这一幅留在家中裱起来充作装饰,剩下几幅我说你画。”


    陈允渡自然无有不应。


    桂树、嫦娥和宫殿……加上她画的兔子,一共四页纸,刚好用完。


    拿起画好的纸面,许栀和拉着他的手跑到屋外,将前两日劈开的竹皮削成细条,搭建灯架。


    陈允渡怕许栀和的手指再度受伤,主动揽过了这项工作,“这些不算多,我一人足矣,栀和在旁边看着就好。”


    他的动作熟练,许栀和估摸着时间,去厨房找方梨和秋儿要了碗浆糊。


    浆糊制作简单,一碗清水半碗白面,混合均匀后倒入锅中煮沸盛出,便可以用作粘合剂。许栀和端着热乎乎的浆糊走到陈允渡的身边,看着他熟练地搭成框架,又量了量纸面大小,不断修改,最后用竹刷沾了浆糊,涂在竹皮处固定。


    许栀和看得手痒,“你做框架,我来糊纸。”


    陈允渡颔首:“好。”


    两人分工明确,陈允渡有了先前的经验,第二个速度直线上升,许栀和则出师不利,尾部的纸张交叠,厚重一团。


    她思量了片刻,果断拿了刀,将余下的纸裁了。


    其他几个人如法炮制,在里面点上蜡烛,就是一个个精巧的花灯。


    蜡烛不便宜,但许栀和新得了十两银子,颇为大方地让方梨和秋儿上街买了六根红蜡,又让买了些潘楼街上的糕点带回来。


    等夜幕降临,许栀和才将红蜡点燃,门前悬挂两盏,正屋门口悬挂两盏。


    站在门口望着,红通通暖烘烘的两盏灯照亮了门楣,平静又美好。许栀和一想到逛完夜市回来有这样一盏为自己而亮的灯,无端雀跃了很多。


    她将糕饼放在桌上,又拉着方梨帮自己重新梳理的头发……今日忙了一天,早就散了个七七八八。


    方梨这才注意到她挽发里面的门道,微微动力动脑,就明白了是谁的手笔,一边帮姑娘梳好头发一边在心中琢磨着等下和秋儿说。


    许栀和望着镜中重新梳理合适的头发,伸手在木盒中拿出了一对桂花耳珰戴在耳朵上,回头看着方梨,认真征询她的意见,“好看吗?我好久不戴耳珰,现在看着是不是很突兀?”


    方梨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逗笑了,伸手在自家姑娘的腰上挠了挠,压低声音道:“姑娘放心,好看着呢。”


    她还想说,即便姑娘什么也不装点,姑爷依旧会喜欢,很喜欢。


    许栀和偏头躲了躲她,“你惯会哄我。”


    方梨大呼冤枉,“姑娘问我,我如实作答,绝无半字虚言。”


    许栀和笑,方梨扶她起身,“现在出去了吗?”


    “嗯,”许栀和点了点头,心中升起一抹期待,“我走啦!”


    方梨清晰地在自家姑娘身上看出了名为“喜悦”和“期待”的情绪。


    陈允渡等在门外,他今日也换了新衣裳,靛蓝色的长袍,腰封银白,宽袖自然垂落,配合他高高束起的长发,像是话本中斩妖除魔的年轻侠士。


    许栀和望着他的长发,他的生辰在三月,再有两年,才到弱冠年纪,到时候就可以不止一根发带,还可以添上玉冠。


    陈允渡朝她伸手,“都妥当了?”


    “嗯,”许栀和搭在他的掌心,“方梨和秋儿待会儿一道去看看,不过良吉今日一整天没回来,我倒是有点担心。”


    “良吉……”陈允渡想起梅丰羽跟自己说过的传闻,微微顿了顿,“他有分寸。”


    许栀和有些好奇,“你知道?”


    被她这样望着,陈允渡实在没办法拒绝,他在心中与圣贤道歉,然后微微俯身凑到许栀和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许栀和的眼睛一下睁圆了,“原来是这样啊。”


    “嗯,”陈允渡将她的手紧紧扣在自己掌心,“和我很像,比我要难。”


    许栀和正准备说话,听到了他的后半句,“我比他幸运。”


    幸运什么呢?


    栀和主动伸手,山海变坦途。


    许栀和轻咳一声,“也不是啦,我只迈出了很小很小的一步,后来几乎都是你奔我而来。”


    两人并肩穿过马行街,转入汴河大街,一路上灯火明亮,行人络绎,身临此间,嫁娶仿若隔世。


    月华如练,银辉与两旁悬挂的各式彩灯交相辉映,来往老少三两成群,笑语盈盈,或停驻在精致饼食的摊子前,或流连在各式脸谱面前的货郎边,酒楼林立,有文人墨客相会于楼上,品茗赏月,以诗会友。


    许栀和闻到了浓郁的桂花香气,她循着味道望去,只见沿河的小摊边支着棚,里面卖着十文钱一份的桂花汤圆。


    两人走到摊子前坐下,和摊主要了两份桂花汤圆后,一道朝着远处天边望去。


    那里,各色烟花冲天而起,纷纷然如星雨坠落,吸引了一片又一片的叫好声。


    摊主在此摆摊已经有二十三个年头,早已经见怪不怪,将两碗热乎乎的汤圆摆上桌,顺口道:“郎君娘子若是无事,不妨去朱雀门瞧瞧,每年中秋上元,官家都会亲临朱雀门,与民同乐。”


    许栀和眼睛亮了亮,官家?宋仁宗?


    来都来了,看一眼不过分吧?


    “快些吃,”许栀和埋头,“等下我们一道去看看。”


    陈允渡被她身上的热情感染到,“好。”


    一碗汤圆不多,纯属吃个节日氛围,当然也可能是店家深谋远虑,担心饭饱后食客难以品悦其他佳肴,故而量给的不多。


    两人吃完后,循着烟火升腾的方向,走到了朱雀门边。


    最靠近拱桥的位置已经被人团团占了,许栀和和陈允渡只能混在人群中,盼着官家和皇后早些过来。


    在众人的瞩目下,帝后的鸾撵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到了朱雀门附近,两人依次下来,合力共放天灯。


    许栀和的身高虽然不矮,但前面人挤人地站满了,看的也不是特别清晰。


    她踮起脚尖,忽然腰上方突然多了一双手,她整个人被拔地而起。


    许栀和:“!!!”


    她本想回头对陈允渡说不必如此,但上面的空气太好,一眼望去,各式各样的后脑勺。


    原来陈允渡的视角,长这个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做,自己就能变轻了一些,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陈允渡的托举服务。


    朱雀门上,曹皇后惯例扶着孔明灯,让官家点火……这一套流程自她成为大宋皇后,已经做了整整十二遍,如今,正是第十三遍。


    帝后的孔明灯又最好的匠人精心制作,既大又圆,薄如蝉翼,明亮的仿佛第二轮明月。随着这一盏缓缓升空,汴京城其他角落的人仿佛收到了讯号,一盏接着一盏的孔明缓缓升空,夜幕之下,千灯如昼。


    这一刻,属于大宋的歌舞升平变得具象化,盛世之下,东风入律,民熙物阜,国泰民安。


    空中的孔明灯越来越多,许栀和莫名的鼻尖发酸。


    曹皇后目光扫过京中子民,脸上的笑意端庄婉约,忽然,远处凸出的一个人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被举着的,大多是三岁以下的稚子,这样的情况,她也是第一次见。


    有些惊诧,又有些好笑。


    她不动声色地凑近了宋仁宗,隐晦地指了指,“官家,您瞧那边。”


    第43章 应天府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宋仁宗朝着曹皇后所指望去,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他夙兴夜寐,所求不过百姓康泰,人人喜乐,现在看着,倒真遂愿。


    许栀和注意到了帝后落在自己这边的眼神,急忙拍了拍陈允渡的肩膀,“放我下来。”


    也不知道刚刚也没有被官家和皇后瞧见,这可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不过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应该看不清的。


    许栀和在心中宽慰自己,落到地上后,陈允渡牵着她的手,“怎么了?”


    “别问,”许栀和伸手压在了他的嘴唇上,“官家和娘娘差不多要回宫了,咱们也去别处看看吧?”


    她的眼神明亮中带着一丝急切,陈允渡想说话,却又怕张嘴的动作像是亲吻她的指尖,只好抿着双唇,点了点头。


    两人逆着人流而上,跑出去一段路,人才渐渐稀少。许栀和双手撑着双膝,有气无力地抬眸看着陈允渡,“不跑了。”


    陈允渡伸手擦了擦她鬓角的汗珠,“慢些。”


    扶她靠在一旁后,陈允渡走到凉茶饮子的摊前,买了一碗酸梅饮。


    许栀和顺手接过,却没有立刻喝,而是眼巴巴地瞅着小摊前冒着丝丝冷气的冰镇酸梅饮。


    陈允渡没有如她的愿,“现在八月中了,吃冷饮伤身。”


    许栀和只好断了心思,一面漫步走在大桥上,一面小口喝着手中的酸梅饮。


    路遇灯谜摊子,发现摊主正准备收摊回家,他今日运道不错,恰好遇到了一群书生学子,几人围在灯谜摊子边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灯谜猜见了底,收了银钱后,他手中提着小小的一盏兔子花灯——这是他特意给家中七岁的小女儿留的。


    许栀和与摊主擦肩,有些可惜。


    “那明年不去朱雀门,”陈允渡道,“就在汴梁桥上猜灯谜?”


    许栀和似有些苦恼:“帝后一年只能瞧见两回,灯谜却不算少见,我一时间也做不出来决定,等到明年再看吧。”


    陈允渡便笑了笑:“好。”


    明年,后年,年年岁岁。


    潘楼街外依然喧嚣,没有宵禁的时候,古人的熬夜天赋一点也不比现代人少,二楼琴音袅袅端的是一派风雅做派,一楼则更加大众一些,琵琶二胡声中,杂耍的匠人口喷火龙,威风凛凛。


    许栀和与陈允渡又在外面看了半日变戏法,隐约起了困意,她扯了扯陈允渡的衣袖,“咱们回去吧。”


    陈允渡“嗯”了一声,两人往家中折返。


    到了家门口的时候,门外悬挂的两盏灯笼还亮着,散发着盈盈的柔光。许栀和刚准备推门进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被陈允渡拉住。


    陈允渡从袖中摸出了一支在玲珑阁精挑细选的发簪,上面嵌了一小块碧玉,做成三叶青竹的模样,连带着簪身也形似竹节。


    他垂眸看着许栀和扑闪的眼睫,而后将发簪戴在了她的发间。


    许栀和有些紧张,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镜子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什么时候买的?”许栀和伸手默了默小小的三叶青竹,“怎么一点风声都没透露?”


    陈允渡端详着许栀和,她的面容白皙,鲜妍俏丽,配上生机长青的竹叶,像是盛放在秋日的一簇花。


    “真好看。”


    许栀和:“……?”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许栀和嘴角不经意的勾了勾,忽然看见巷口阴影处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良吉。


    陈允渡也顺着许栀和的视线望去。


    良吉见两人同时朝自己看过来,有些心虚。他当真没想过窥伺主家和大娘子,只不过他也刚好这个点回来,正好撞见了。


    原来方梨和他说主家很会讨娘子欢心,他还不相信,平素所见,主家可不就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现在亲眼见了,才发现方梨所言,句句属实。


    大娘子的嘴角都没下去过。


    他敛了心中的小小揶揄,硬着头皮一一打招呼,“大娘子,主家。”


    许栀和轻咳一声,见他低垂着脑袋,也没主动问良吉刚刚有没有看见什么,只若无其事地问:“今天可还开心?”


    良吉顿了顿,慢吞吞地回:“开心。”


    只要能和她待在一起,就算外面的喜庆热闹和自己无关,他也是开心的。


    许栀和想起陈允渡和自己说的话,忽然有些沉默。


    梅馥宁的身体不好,不说中秋,即便是除夕上元,也不见得能出门一趟。


    三人回到家中,方梨和秋儿回来的早,看见三人一起回来,讶然了片刻,旋即则是有些责备地看着良吉。


    姑娘和姑爷上门,你个呆瓜凑什么热闹。


    许栀和看方梨瘪着嘴,主动道:“在家门口遇见的。”


    这还差不多。方梨立刻转闷为笑,忽然,晃眼的光线一闪而过,她刚抬头,就看见灯光下熠熠生辉的碧玉簪子。


    许栀和的发饰不多,这样好的碧玉簪在浓密的墨发中很显眼。


    她笑了笑,“姑娘和姑爷出门一趟辛苦,可要准备些夜宵?”


    许栀和:“中秋夜里,就不必忙了。今日不是买了糕点吗?大家一起分食了。”


    方梨应了一声,出去将月团、各色糕点带了回来。京城的糕点精致,价格也不菲,光是手中这一小碟,就需要五百文。


    不过模样精致,模具用的是蟾宫折桂,上面还印着小小的字:芳。


    御芳斋。


    御芳斋本来叫作留芳斋,后来先帝沈贵妃入了皇宫,还时常怀念留芳斋糕饼味道,便遣了大内内监出来采买。


    沈贵妃为大宋开国功臣沈伦的孙女,当时沈伦位列宰相,为国家殚精竭虑,其孙女沈贵妃在后宫从良家子层层晋封,深受真宗敬重,听闻贵妃爱尝此糕点,真宗特意赐名“御芳斋”。


    一碟糕点八个,每个人拿了一个后还剩三个,方梨捏着属于自己的一块糕点,小心翼翼地用牙尖咬了一口下来,混着桂花、甜酒的香气瞬间在舌尖迸发,甜而不腻,清而不熏,她眯了眯眼睛。


    真好吃,怪不得卖的这么贵都一堆人抢着要。


    许栀和比她淡定一些,吃完,将盘中剩下三个中的两个分给了秋儿与方梨。


    两人是女眷,且年岁不大,陈允渡和良吉都没什么别的反应。


    最后一个娘子自己留着,刚刚好。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为会这样分配的时候,许栀和忽然拿起糕点,放在了陈允渡的掌心。


    金黄色的糕点落在他瓷白色的掌心中,像是长空升起一抹暖阳。


    方梨呆了呆,“姑娘,你不喜欢吃吗?”


    她记得姑娘很喜欢甜而不腻的糕点啊!


    许栀和:“喜欢啊。”


    她喜欢和她想分给陈允渡,又并不矛盾。


    方梨僵硬了片刻,这还是自家姑娘吗?她迟钝又果决地将一整块糕点塞入口中,拉着秋儿赶紧走了。


    良吉落后一步,也忙不迭跑了出去。


    陈允渡的目光依旧流连在小小的一块糕点上,见许栀和望着几人的背影发笑,有些无奈地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许栀和也说不清自己刚刚怎么会突然幼稚地看着方梨,听到陈允渡的话,她笑着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轻声道:“你也可以是。”


    她的声音很轻,陈允渡没听清。


    “什么?”


    许栀和摇了摇头,“官人要是过意不去,不如金榜题名后,每日为我带糕点回来,我不爱吃太甜的,也不爱吃碎粉多的,最好甜而清润,口齿生香的那种。”


    陈允渡对糕点的研究不多,听到许栀和的话,他先默默记了下来,同时在心中补充了关于栀和喜恶的第三点。


    喜欢甜而不腻的糕点。


    许栀和说完,站起身,拿着一杯冷掉的茶水,走到架子边上。


    院子太小,没有足够的位置栽种一棵桂花,她退而求其次,买了一束桂花放在瓶中……卖花的花贩说,时常在花枝上洒点水,可以让花谢更慢一些。


    许栀和指尖沾了水,均匀地洒在花枝上。


    直到叶面上的水珠不堪其重,汇聚成一滴从叶尖上滴落,许栀和才罢了手,她将茶杯重新放在桌上,望着半陷在暖色烛火下的陈允渡,呼吸窒了窒。


    烛火在他背后温柔的倾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影。


    许栀和摁住自己快要即将破土而出的不舍,故作平静地坐在他的对面,“过完中秋,我明日便要陪秋儿去应天府了。她年纪小,一个人过去我不放心。”


    这件事不是许栀和第一次提及,陈允渡心中有数,他回望着许栀和,温声道:“带上良吉。”


    她不放心秋儿的安危,同理,他也会牵挂她。


    许栀和眉眼弯弯,没拒绝陈允渡的好意。


    陈允渡从小自律,不需要小厮在旁边亦步亦趋地伺候,后来和他一样准备考取功名的同窗都顺从了家中的意思,要专人帮自己洗漱洗衣,仿佛一双手除了拿书握笔再也做不得其他事,但陈允渡即便有了良吉可供差遣,却依旧习惯自己亲历亲为。


    从某种程度上,良吉更像是来帮许栀和打下手的。


    *


    翌日一早,卯时刚到,许栀和就睁开了双眼。


    从汴京到应天府坐马车即可出行,一趟要不了一日功夫,按理说,她不必急切地像等待官渡一样算着时间掐着点。


    她想要再睡一会儿,可是闭上眼,却已经没了困意,她躺了一会儿,从床上爬了出来,穿好衣服。


    许栀和出来的时候,正好与刚穿戴完毕的方梨和秋儿迎面撞上。


    方梨的脸上有些红,谁家伺候人的丫鬟这个时辰才起身?可是姑爷醒得早,又不需要人在旁边服侍,姑娘起得晚,她和秋儿渐渐越起越晚……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姑娘和姑爷都是最宽厚的好性子,要是从前在许府她敢现在这个点起,孙妈妈必然要数落她一层皮下来。


    “姑娘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方梨在脑海中思考半响,最后决定破罐子破摔,先发制人的问道。


    改是改不过来了,率性直接在姑娘面前做最原本的自己。


    许栀和怔了怔。


    方梨趁着许栀和还没有反应过来,牵着她回到房中坐下,同时给了秋儿一个眼神,让她先去做些饭食。


    空腹遇上马车颠簸,最是晕厥难受,虽然从汴京到应天府一路坦途,但是多考虑总不是坏事。


    许栀和被压着坐下,猜到了方梨的心思,忍不住笑了笑。


    她没有计较,而是打开了自己的妆奁,从中选了小舅母送给自己的添妆银饰添妆摆在桌上。


    人靠衣装马靠鞍,今日要见到铺子的掌柜,她要是寒碜了,必然会被轻视。


    这是万万不行的,后续的日常经营她管不着,但铺子交给秋儿的时候,必须是账面清楚,干干净净的。


    方梨帮许栀和挽好发髻后,忽然有些不舍地抱着她的肩膀。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开超过一天以上。


    许栀和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啦,等应天府的事情办完,我就回来啦。”


    方梨这才松开手,跟在她身后出去。


    用过饭,良吉拎了包袱,跟在许栀和与秋儿身后出门。


    门口雇了马车,许栀和上去后,掀开马车上的帘子,“这几日我不在,你看顾好家中。”


    方梨点了点头,“姑娘放心。等姑娘回来,芭蕉叶都少不了一根。”


    许栀和这才松开手,回头看着脸上既不安又期待的秋儿。


    良吉和赶车的马夫一道坐在外面,随着马夫一道“坐稳了”,车身骨碌碌滚动起来。


    未时六刻,马车到了应天府。


    太祖发迹于“宋州”,立国号为“宋”,后设四京,分别为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以及北京大名府。


    大中祥符七年,真宗亲临应天府,设南京,为文教、军防重地。


    许栀和走下马车的第一反应,便感受到了应天府的繁华壮丽。街头行人熙攘,烟火蒸腾,若论起商业氛围,丝毫不比汴京差。


    向车夫付过银钱,许栀和从袖中取出地契,照着地点所写,从主干道一路往边上走,直到走入一条小巷子,许栀和才看清颤颤巍巍的旗儿。


    旗面发黄褪色,上面写着几个隶书的大字:“许家茶肆”。


    秋儿和良吉颇为担忧地看了眼许栀和的神色。


    许栀和倒是还好,这件铺子,应该不是许县令故意为难她……而是许家的家底只有这么多。


    她神色如常,“走罢。”


    窝在这犄角旮旯里一年都有两百贯的营收,要是弄好了,收益至少能翻番。


    秋儿和良吉应了一声,跟在许栀和的身后进去了。


    许家茶肆不大,宽一丈半,深两丈,用幕帘分为了前场和后场,后面自然是烹茶的后院,前面稀稀疏疏摆了三张桌椅。


    此刻没人,伙计坐在最靠窗的那一桌,阳光透过窗棂,他的模样很是惬意,微眯着眼,像是要睡过去。


    许栀和一进来便看到这一幕。


    良吉在她身后咳嗽了一声,伙计听到声响,懒洋洋地睁开眼,拖沓着自己脚底的草鞋走到三人面前,“客官来点什么?”


    他的姿态太过于闲散,秋儿皱了皱眉,沉着嗓音说:“这是许家三姑娘,‘许家茶肆’的主人……怎么只你一人,掌柜呢?”


    伙计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三人。


    许栀和:“你若是不认识,去把掌柜叫出来。应天府这间铺子父亲和母亲很重视,每年岁底都要过问营收的,他应当见过我。”


    伙计刚准备说话,后面的帘子忽然被人掀起一个角。


    一个看着颇为圆润的人打着哈欠走出来,他目光扫过众人,“吵什么吵?”


    伙计见掌柜醒了,连忙小步跑到掌柜身边,“掌柜的,站在中间的那位姑娘说是铺子的东家。”


    被称为“掌柜的”的男人掀起眼皮,他去年回去,只见到了老爷和大娘子,对这位自称是铺子主人的三姑娘着实没有印象。


    许栀和:“今年六月底我成婚,父亲亲自将铺子交给我,应当派人来说过。”


    男人眯起眼中想了想,似乎确实有这么个事儿,但是空口白牙,他也不能做真,于是道:“是有这回事,不过娘子不能光靠着一张嘴就证明了自身吧?”


    在他目光飘移地拖延时间的功夫,许栀和的视线在茶肆中打量着,看得出来,原先这间铺子曾经富裕过,中梁上彩绘雕花,不过现在没落了,彩绘褪色,只剩下斑驳的印子。


    茶室中没什么茶味,反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怪不得冷清至此。


    许栀和心中叹了一口气。


    她还是太乐观了,照今日所见,岁底的一百六十贯都是个谜。


    掌柜看她不理会自己的话,当下就急了,他嚷着道:“我替主家守铺子,若是姑娘拿不出证据,还是快些离去的好。”


    许栀和从袖中拿出地契拍在桌上。


    掌柜心中其实有数,大抵真是主家过来的人,但是看清地契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瑟缩了一下。


    主家迁官至太平州峨桥县,他仗着路远,经营并非十分上心。


    良吉紧紧地盯着他的举动,生怕他将地契毁了,等他看完,良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地契重新拿回来,交到许栀和的手中。


    许栀和将地契好整以暇地折起来,同时目光落在掌柜的身上,“我虽然才接手铺子,却也知道峨桥县上一间好些的茶水铺子,年入也有二百贯出头,虽然比不上粮行布坊,却也不至于这般田地……掌柜的,你若是看顾不好,我便只好换人了。”


    掌柜头顶渗出了涔涔冷汗,对上许栀和淡漠的眼眸,半响只能喃喃为自己辩解,“娘子不知道,应天府茶肆酒楼遍地,每年都有数不尽新开的茶楼,渐渐的,这间茶肆的生意就萧条了……”


    许栀和声音冷淡:“新来的茶楼没有根基,只能招揽新客,可你们做的好事,连老客都没有?”


    掌柜支支吾吾,在脑海中酝酿着还能怎么卖惨,好叫主家不再追究。


    谁能想到主家突然出现呢?他要是事先知道,必然准备稳妥,现在只能先装模做样糊弄一顿,只求这位大神快快歇了突发奇想,启程回去,也好叫他松快些。


    掌柜眼珠子乱转,许栀和却没有耐心陪着他一起耗着,她语意直白,对着一旁看呆了的伙计道:“去把账本拿过来。”


    伙计瑟缩地朝着掌柜看去,良吉虎着一张脸顶了回来,“还不去拿?”


    他只好爱莫能助朝掌柜耸了耸肩,小步快跑着到了柜前,一阵乱翻,找到了压在了最底下的账本。


    秋儿看到这一幕,气的不行,账本供每日记账所用,现在压到那么底下,可不就明晃晃地说这账本是假账吗?


    伙计将账本递给许栀和,低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许栀和接过账本,账本靛蓝色的封面保管不当,皱了一大块,看着十分心酸。她翻开,账本记录还停留在今岁正月。


    那会儿,正是要去主家禀账的日子。


    掌柜结巴着道:“不是这本,这本太旧了,后面纸张也不多了,干脆收在柜底,新开的一本在我家中。”


    伙计诧异地看了眼掌柜,他和掌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不知道他还在家中藏了一本账本。


    掌柜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心虚。


    账本……自然是他胡诌出来的,眼看着“许家茶肆”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他从不在自己身上想问题,反而懒散了下来……反正主家信任他,这么多年也不曾派人过来查验,他心安理得地糊弄着账本。


    面前的三姑娘看着冷面,但到底年岁摆在那里,能见识过多少事?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罢了。


    现在应天府像他这般经验老道的掌柜难找,难不成这三姑娘还真敢赶了他不成?


    掌柜在心中安慰着自己,可是头顶久久没有声音传来,他忍不住抬头用眼角余光去打量许栀和的神色,却刚一抬头,就看见良吉放大的脸。


    “乱瞟什么?”


    良吉身强力壮,个子高大,现在的衣裳还单薄,一眼就能看清他胳膊上鼓胀胀的肌肉,掌柜只觉得他一抬手就能把自己拎起来,哪里还敢多说什么。


    许栀和将账本合上,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乱糟糟的一团,吕氏看着强干做事却百般疏漏,许县令也不顶用,这铺子再这么下去,出不了两三年就要关门大吉。


    秋儿时刻注意着许栀和的神色,准备根据她的反应做出相应的反应。


    忽然,她看见许栀和轻飘飘地笑了。


    笑声轻柔温和,声线清越,咬字清晰——


    “那便给掌柜一个时辰去把账本取来,若是取不来,掌柜也不必留下了。”


    第44章 自食其果 “不告了不告了。”……


    掌柜变了脸色,一计不成,低垂着脑门又想了一计,告饶求情:“三姑娘,您饶恕则个吧。这么多年我为许家茶肆忙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做了这一件糊涂事!”


    许栀和望着他嘴脸变色之快,心底微微咂舌。


    见多了粉饰太平的打太极,这般不要脸的倒是见得少。


    良吉看得心中一阵窝火,正准备起身拘了这巧舌如簧、阳奉阴违的掌柜时,许栀和忽然朝秋儿招了招手。


    “秋儿,你来。”


    秋儿走到许栀和的身边,询问:“姑娘,怎么了?”


    许栀和拉着她往后面走了几步,掌柜伙计有良吉震慑,不敢轻举妄动,她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语气认真道:“应天府的铺子我想着交给你保管,故而留与不留这掌柜伙计二人,到底要看你的意思。”


    顿了顿,她补充道:“你若嫌两人不好管束,我顷刻便赶了他们走。”


    秋儿没有立刻答话,沉默了片刻,对许栀和道:“姑娘,奴婢——不想留这两人。”


    许栀和也不想留,听到秋儿的话,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那今日,我便料理了这件事,也省得他们留在这边阴魂不散。”


    秋儿望着许栀和的背影,又偏头看向掌柜和伙计……那两者看着肥头大耳,粗笨得很。


    姑娘询问过她的意思,她自己拿定了主意,就算以后他们不服寻上门来,她也无甚可害怕的。


    许栀和目光落在掌柜身上,而后慢慢移动到伙计身上。


    后者年纪轻些,被许栀和盯着,心虚得不行。


    许栀和不慌不忙地开口:“身为铺子掌柜,门楣不修、账本不记、好逸恶劳,莫说时放在汴京城应天府,便是峨桥县,也断断不敢留用你这样的掌柜。”


    掌柜的脸色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点点变得惨白,“你!你可是想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老主家都没有发话,焉有你说话的份儿?叫外头的人听到了,只会认为是主家无德。”


    许栀和不以为意,连许县令的面色她都不屑于顾忌,现在哪里会搭理一个错事无数的掌柜,她垂了眸子,语带笑意:“还有呢?”


    “而……而且这偌大的应天府,没了我,一时三刻你到哪里去找新掌柜的?”掌柜咬着牙说道,“只怕没了我,这铺子明儿就能倒闭!”


    “我倒是想看看这铺子没了掌柜,能不能撑得住?只怕到时候倒闭不会,只会生意红火,客似云来。”许栀和笑了笑,“掌柜是自己走?还是我叫良吉‘送’你出去?”


    良吉在旁早就心痒难耐,蓄势待发,他将手指骨捏得噼啪作响,映在掌柜和伙计的眼中只像是来索命的罗刹。


    掌柜忙不迭地站起身,畏惧地看了一眼良吉,恨恨地咬了一口牙,转身走了。


    伙计连忙跟着掌柜起身,跟在他身后。


    秋儿记得刚刚掌柜那凶狠的眼神,有些担忧:“姑娘,奴婢担心那厮不怀好意。”


    “没甚可提前担心的,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许栀和目光平静,她移步走向外间,略略打量了一下巷口的位置——按理说这巷子位置不算差,后面便是成群的民舍,此时快要日暮,行人来来往往。


    虽不能和主干道府前大街那边的旺铺相比,但不至于一点生意都做不起来。


    “‘许家茶肆’不好,要改,”许栀和沉吟了片刻,语气认真道,“也不做茶肆生意。”


    先前她站在屋子里头瞧见了,因为长久无客光临,柜前展示的茶叶都阴潮了,上面结着一层灰白的霉斑……这又多了一笔烂账。


    无好茶待客,客人自然减少,减少之后不能得利,只能换成更次等的茶叶,久而久之,连那些喝惯了茶叶的老客也不愿意搭理了。


    要破开这恶性循环,除非有大量银钱,重新装点门面,再遣人去购买好茗,才有机会解开眼下的局面。


    ……但要花的时间太长了,大宋虽然有好饮茶的风气,但茶水到底不是生活所必须的东西,九成九的茶客都被府前大街的茶楼招揽了去,他们想要分得这碗羹,太难了。


    退一万步说,许栀和也拿不出这许多的银钱。


    许栀和指挥良吉将灰旧发白的旗儿撤下来,心底隐隐有了计较。


    三人合力将里间掌柜和伙计丢下的东西一一清理了,秋儿正准备察看剩下的茶叶如何,还能不能晒干,许栀和伸手拦住她,“虽然有些可惜,发了霉的东西就不要了,吃了坏肚子,反而不值得。”


    许栀和没有留念地将发了霉的茶叶丢掉,然后对秋儿和良吉道:“走罢,明日再来收拾,现在天黑了,去找些吃食。”


    良吉立时放下手上的东西,将门锁上。


    秋儿则忧心仲仲,跟在许栀和的身后。


    她倒是不担心姑娘的本事,只是想到姑娘有意重来再来,心中没底……她怕搞砸了姑娘的筹谋与心血,更怕浪费了姑娘的银钱。


    许栀和看出她的走神,主动伸手牵起她,“听闻应天府的羊肉汤炉滋味鲜美,我还没尝过,今日便吃这个吧。”


    秋儿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抿唇劝慰道:“姑娘,羊肉汤炉价贵,咱们刚来应天府,还是要省着些银钱使。”


    “没事儿,”许栀和示意她安心,“等明日,自然会有钱了。”


    秋儿不解其意。难道姑爷会送钱过来?可是赁屋也要钱,纸笔也要钱,还欠着梅家的钱,哪有那么多银钱可供花的?


    许栀和的目光被热汤热饭吸引,与两人走入一间食肆,点了两个素菜两个荤菜,加上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炉。


    店中小二将盛满了米饭的木桶端到三人面前,许栀和笑着谢过,从竹筒中抽出一双筷子,“吃吧。”


    良吉体力消耗快,早上吃了碗热粥垫了肚子,除此之外便是路上咬了一个干巴的蒸饼,现在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听到许栀和的声音,立刻顺从地拿起了碗筷,取了一只小碗将每样菜都装了一些,然后就对着那一碟才吃着米饭。


    秋儿望着良吉的动作,也试探地拿起了碗筷。


    有良吉的行动在前,秋儿也无师自通学会了公筷,她比良吉更拘谨些,小口小口咽着白米,直到一碗热乎乎的汤羹端到她面前。


    “吃慢些,也喝点汤。”许栀和嘱咐完,又给良吉端了一碗。


    三人吃饱后,许栀和付清了银钱,回去路上,在茶果铺子里挑选了一小盒杏干,又选了一碟糕点。


    本来许栀和想着在城中找一间客栈落脚,但晚饭超出预算,她只能重新带着两人回来茶肆,该省省该花花。


    好在现在还不算太冷,垫了衣裳,也不至于冻着。


    留良吉和秋儿在茶肆打扫后,许栀和拎了糕点,敲响了隔壁院子的门。


    隔壁院子做的是布匹生意,老板娘是个四十岁的妇人,她从门缝瞧见了许栀和,只觉得眼前人颇为脸生。


    许栀和主动道:“我是隔壁许家茶肆的,今日刚到应天府,还与娘子您撞见了……您可能想起来?”


    布匹铺的娘子眯起眼睛想了想,今日她听到动静,确实从窗户探出脑袋瞧了瞧……隔壁冷清了小半年的铺子有了人声,她自然好奇。


    只见门口站着三个人,眼前的这位姑娘……小娘子,应该就是为首的那个。


    许栀和见她状似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娘子一幅好相貌,倒叫人过目不忘”,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当然直到面前布匹铺的娘子的只是随口插科,并非真的记得,不过她主动释放善意,顺水推舟罢了。


    许栀和脸上的笑意更真挚了些,她将手中的糕点放入布匹铺子娘子的掌心。


    布匹铺子的娘子本想推脱,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糕点并非岌岌无名的散糕,而是觅芳斋的糕点。


    这糕点自然就是御芳斋在别的地方的分号,不过离了天子脚下,送不到贵人嘴边,只好改了称法,叫作觅芳斋。


    虽然变了名姓,但众人心知肚明,有真宗皇帝的亲笔题名,这家糕点的品味不会差劲。


    布匹铺子的娘子将口中的婉拒咽了回去,一双已经带上细纹的双眸笑得弯弯,“你人来就好,作甚这般客气。”


    她将门打开了些,让许栀和进来坐,又亲自到了后堂,斟了热茶端到许栀和的面前。


    许栀和端着热腾腾的茶水,笑着抬头看她,“我不经事,初次掌了铺子,心中很是无措,今日傍晚遥遥见到娘子,觉得十分亲切,故而收拾完了铺子,就上门拜访来了。”


    她嘴甜,讲话周到,又带了糕点上门,布匹铺子的娘子很愿意听她讲话。


    眼前的姑娘声音虽然甜软,却并不过分腻味,反而多了几分清风入面的清脆。


    “娘子当真言重了。”布匹铺子的娘子含了笑,“我本家姓丁,娘子若是不介意,唤我一声丁娘子也使得。”


    许栀和:“丁娘子妆安。”


    丁娘子笑应了这声称呼。


    话头已开,后面的事情就好说了起来,许栀和拉着丁娘子的衣袖,神色忽然带上几分哀切,“丁娘子有所不知,我本家远在太平州,父亲母亲信了原先的掌柜,被奸人蒙骗,现在看到铺子冷落至此,心中难免酸涩……”


    丁娘子连忙伸手扶她,“娘子这是做什么。”


    顿了顿,她接着补充:“若是有什么帮得上的忙的,许娘子尽管开口便是。”


    许栀和止住了俯身的动作。


    她和丁娘子初次见面,交情尚浅,太过麻烦的事情,肯定帮衬不了。她在心中估算着分寸,半响,迟疑地开口,“出阁时候,家中二老将这间铺子予我,盼我能靠着这间铺子安生立命,现在看到这般景象,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丁娘子在街上住得时间久,可记得这件铺子当年是何模样?”


    丁娘子被她长长的一段话绕晕了半刻,然后陷入了回忆。


    当年这间铺子啊……那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是何模样?许娘子想知道的,是关于哪个方面的呢?


    丁娘子没有贸然开口,许栀和见她神情,在旁提醒了一句:“比如店中陈设?雕花中梁?”


    这自然不是许县令和吕氏提醒自己的,他们两个无利不往,平时看到她也只当没看到,怎么会好心提醒她铺子营收。


    成婚那天她低头看了眼地契,还以为许县令良心发现,给了她一处应天府的铺子。现在看来,估计是因为地段离得远,营收不高,丢了又舍不得,才给了她。


    丁娘子:“我想起来了,开业那天我和相公也在,旁的不说,店中三张胡桃木的桌椅,一扇墨染斜竹流云屏风,还有彩漆的镇店狮子,看着威风气派……”


    许栀和一时有些缄默,从丁娘子的描述中,许栀和能感受到八年前许家也是对这间铺子充满期待的,后来一日日没落下去,以致于无人问津。


    许栀和暗自记住丁娘子所说,频频点头,时不时发出几声赞叹。


    直到星斗升起,窗外声响渐渐离去,许栀和才起身,“家中还有事情需要收拾,等好了,再来与娘子说话。”


    丁娘子十分不舍,将她送到门外。


    两户相邻,许栀和一回来,只见铺中桌椅重新洗刷了一遍,良吉累的四仰八叉,秋儿手捏着抹布,也是有力无气。


    “怎么把自己累成了这样?”许栀和进屋瞧清两人的样子后,又是心疼又是想笑,“又不急于一时。”


    “我念着姑娘早些回汴京,便央求良吉哥哥帮我挑水,我倒是还好,他大抵真累了。”秋儿脸红扑扑的,只敢偷偷地观察着许栀和的神色。


    许栀和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桌椅,又说不出责备的话音,秋儿为了她的行程考虑,良吉又把秋儿当亲妹妹似的宠着,一来一回,可不就这样了。


    她上前将包袱解开,用帕子擦干了一方桌角。


    良吉缓过神,主动到门口那边躺下了,他夜里守在外间,娘子和秋儿睡在里间也安稳些。


    许栀和收了秋儿的抹布,将从包袱里取出来的衣裳平铺,扶着她坐下。


    见秋儿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许栀和轻咳一声,“好啦,睡吧,明日还有事呢。”


    是麻烦事,但对现在的他们而言,也是件好事儿。


    安置好秋儿,许栀和走在外间桌子前坐下,取出纸笔,准备动笔的时候,忽然起身,从还没坏的茶叶中取出一点放入杯中泡开,然后沿着纸的四角用茶叶水浸湿。


    湿掉的地方不大,又是秋日,一阵晚风后,边角很快就干了,只剩下浅褐色的痕迹。


    许栀和用手卷了卷纸张,外力促使它染上岁月的痕迹。


    等准备工作做完,许栀和在心中默念丁娘子方才所说。


    前几个丁娘子印象深刻,不会出错,后面那些丁娘子有些迟疑,她只略略写过,不敢写的分明。


    等写完,许栀和用将纸放在油灯两边用火微微熏烤。


    墨迹干透,纸沿发黑,倒真像是有些年头的纸张。


    这张纸糊弄掌柜倒是简单,可要瞒过应天府尹,却不太现实。


    许栀和凝神了半响,也没有别的方式,只能将纸张压在了靠窗的桌边,任晚风徐徐,吹散纸张上沾染的茶香。


    翌日一早,许栀和将吹了一夜晚风的纸张重新折好放入衣袖。


    秋儿也起了,她望着许栀和的动作,心里有些慌张。


    姑娘……姑娘要去做什么?


    许栀和心底十分不安定,她希望京兆府尹能不细究这张纸,但未定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此事有一定风险,她没打算带上秋儿。


    要是被揭穿了,就算拿到赔偿,也免不了一通申斥,重则还可能挨板子。


    “留在铺子中,乖乖等我回来。”


    “奴婢不要,”秋儿第一次反抗许栀和的嘱咐,她紧紧攥着她的衣袖,换了称谓,“姑娘,带上我吧。我以后要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人。”


    如果连眼前的风雨都经历不了,还谈何将铺子开到汴京城。


    姑娘给她成长的时间已经足够多了,她不用永远在羽翼下。


    许栀和望着她坚定的眼神,顿了顿,点头,“好。”


    她像是宽慰秋儿,又像是宽慰自己,“大不了就挨一顿骂嘛。”


    许栀和梳洗完毕,穿好衣裳,掀开帘子,看见了早早守候在门外的良吉。


    良吉欲言又止地看着许栀和,最后道:“主家说了要照看好大娘子,我也跟着去。”


    他认得字,昨夜那张纸被风吹了大半宿,他一字一字瞧得分明。


    姑娘想追回这么多年被掌柜、伙计倾吞的家财。


    一个两个比她还愣、还固执。许栀和自知自己劝说不动,点了点头,“一起去吧。”


    主仆三人刚商量完毕,准备动身,忽然门外响起一阵喧嚣声。


    秋儿看清两个身着豆沙红的衙役,心狠狠地跳了跳,竭力维持着面上的淡定。


    刚刚才保证过不害怕、能顶得住,她可不要这么快就在姑娘面前现了狼狈。


    许栀和也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她拉出门闩,目光坦荡地迎上衙役。


    衙役一幅公事公办的语气,“你们就是‘许家茶肆’的人?”


    掌柜缩在衙役的身后,“衙役大哥,就是他们,我在这儿干了八年,她说赶就赶……今年的例钱还没结给我呢!”


    衙役对掌柜几乎要趴在他身上的举动微微皱眉,可顾忌着这一趟是公差,只能伸手一点点掰开他紧紧扣着自己的手。


    掌柜没了能抓握的东西,十分慌张,像是担心良吉随时会暴起伤人。


    衙役摆脱了犹如挂在身上一样的掌柜,目光重新看向许栀和,“你便是主家许家三娘,跟我们走一趟吧。”


    许栀和深吸一口气,抬手拭了拭眼角,一双清润的眼眸中忽然多了几滴泪,连带着眼眶都微微泛起红。


    她望向掌柜,“昨夜我不与你计较,谁知道你反而倒打一耙,去就是了。”


    掌柜看着她缓缓滑落的泪珠,眼睛瞪得浑圆——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昨日的许家三娘,分明不是这样的。


    她在装啊!昨日的许三娘活脱脱一头笑面虎,遇到什么都云淡风轻的,哪里会这般忸怩垂泪?


    日头越升越高,掌柜却无端打了个寒颤,总觉得今日这一躺,他要折了夫人又折兵。


    恍惚间,他产生了退意,“衙役大哥……”


    许栀和适时打断他的话语,看向衙役,语气破碎中带着几分不容诋毁的坚强,情绪拿捏得十分到位,“有劳衙役大哥跑这一趟,我们便去应天府辩个明白。”


    衙役在应天府当了好几年的差,见过的魑魅魍魉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今见到许家三娘面无惧色,掌柜支支吾吾,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立刻沉着嗓音,“诬告主家,乃以卑犯尊,你又是一大早等在应天府门口,你可要想好了这状诉不诉?”


    掌柜被他这么一斥,昨日的愤懑早去散去了大半,只剩下一阵懊悔。


    “不告了不告了,老主家待我不薄。”掌柜连连摆手,“三娘年幼,昨日起了小小冲突,待我解释清楚,自然一切都好……也省了诸位大人辛苦这趟。”


    衙役想冷哼一声,又记着自己职责,只好继续冷沉着一张脸,而后转头看向许栀和,冷声问:“许家三娘,你怎么说?”


    许栀和轻轻咬着下唇,一颗泪珠垂在眼睫上将落未落,她像是沉思了半响,下定决心道,“之前不愿计较,是记挂多年情谊,可是如今无端被人找上门,平白受此冤屈,我虽不识得几个大字,却也直到做人要清清白白……”


    她朝着衙役微微俯身,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要去应天府衙。”


    随着许栀和话音落下,掌柜像被人抽干了力气,只能颤抖着手指着她。


    许栀和朝衙役道:“辛苦诸位大哥了。”


    “不妨事,”衙役摆了摆手,“职责所在。”


    这样主告、被告对调的事情,应天府衙也不是第一日见了。府衙里头的案子堆积如山,各种陈情细数起来倒是比话本还要离奇惊悚。像这样主告沦为被告的,好结局的不出十分之一,大多都是赔了钱又要挨板子。


    他看明白了这局势,在心中酝酿着措辞,准备回去路上和府尹大人讲清楚今日事端的起末。


    说完,他挥了挥手,与同行的另一个衙役在前面开路。


    良吉和秋儿跟在许栀和的身后,看着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路都不会走了的掌柜,心中一阵舒爽。


    自作孽,不可活。


    第45章 和乐 “平安和顺,喜乐常在。”……


    应天府衙门前,立着两只威严的石狮子。


    从石阶下方向上走去,一抬头就能看见檐角的獬豸刻纹,双目炯炯,似要看清天下罪业。


    许栀和跟着衙役走入其中,穿过门前一大块空地,左侧放着一面有些年岁的登闻鼓,她扫了一眼,紧跟着衙役走入其中。


    坐在上首的应天府尹一身绯红色官袍,头顶一顶黑纱制作的长翅帽,正低头写着东西。


    衙役俯身走到应天府尹耳畔,详细说明刚刚发生的事情。


    应天府尹听闻,微微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面的人。


    许栀和刚一抬头,恰好和应天府尹对视一眼,旋即她快速低头,在脑海中回忆自己瞧见:府尹看着约莫三十左右,面容清冷,因主掌刑狱,给他无端添上几抹凌厉之色。


    能在三十岁左右坐上应天府尹的位置,可谓是年少有为。


    “许家三娘何在?”开封府尹说。


    他的音色低沉悦耳,口吻平静不带一丝感情,让人想起了山巅未化开的积雪。


    明明没有冷言冷语,却自带一丝冷意。


    许栀和向前一步,“拜见大人,民女乃许家茶肆现在的主家。两月前我出阁,家中亲长给我地契以傍身,后巡视铺面,却发现掌柜到了八月,账却只记到了二月……民女虽出身不高,却也知道这样的掌柜断然无铺子敢用,于是好言相劝,让他离开,没成想他反过来诬陷民女克扣他的例钱。”


    说到此处,许栀和眼眶泛红地看着掌柜,语气无奈又委屈,“我本想着你是许家的老人,不予追究下去。”


    掌柜被她说的哑口无言,急红一张脸,“你!”


    “肃静,”衙役冷斥了一句,面向许栀和的时候,语气软和了一点,“你接着说。”


    许栀和目光坦坦荡荡地和衙役、应天府尹对视,声音轻柔中带着一丝清冷,“掌柜既然不顾这么多年的情分,我也不愿再为掌柜遮羞。出嫁的时候父亲曾给我一张装点单子,现在东西折了折、卖了卖,一间好好的铺面,只剩下了一个空壳。”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袖子中取出一张单子。


    上首的府尹低垂着眼睫,叫人猜不透心思,许栀和袖中的手握了握拳,将单子展开显露在掌柜面前,“掌柜你看看,对是不对?”


    掌柜心乱如麻,哪还能逐字逐句辨认清楚,况且这张纸看着颇有些年岁……她到底是许家的三姑娘,老主家顾念女儿,将单子留给她傍身,亦是合情合理。


    只看了上面“三张胡桃木桌椅”,眼神就灰败了下来。八年前眼前的三姑娘还是个稚子,哪里能想到今日这一步。


    衙役朝许栀和伸手。


    许栀和指尖微顿,随后恢复了正常,将单子放在了衙役的掌心。


    应天府尹办案多年,没错过她那一瞬间的迟钝,见衙役将纸端了上来,他伸手拿起那一张纸。


    纸是白面的,上面有细碎的纹路,看手艺,像是最近两年汴京城时兴的白宣。


    他目光落在称得上“规整”的字迹上,这幅字迹算不上幼稚,但也远远称不上老练,再细细一嗅,隐约能闻到上面浅淡的茶味。


    许栀和在应天府尹低头的一瞬间绷紧了身子……果然,自己的临时起意,怎么能瞒得住平素和案子打交道的判官。


    应天府尹将纸放在了桌面,顺便将自己一直握在手中的笔随意搁置在笔山上,他掸了掸自己的衣袍,缓缓站起身。


    公堂本就高低做得分明,应天府尹个子又高大,站起身后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他冷眉瞧着许栀和的反应,又掠过瑟瑟发抖、一脸懊悔的掌柜,像是随口问一般:“有了物证,可还有人证?”


    许栀和沉默了片刻。


    府尹这是什么意思?那张已经被看透为伪造的单子,被他认下来了?


    衙役见许栀和低垂着脑袋,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许三娘,大人问你可有人证?”


    许栀和回神,抬眸看了一眼应天府尹,立刻又低下了脑袋,“自然是有的。茶肆周边邻里,皆可为民女作证。”


    “去。”府尹对着一旁的衙役道。


    衙役领命出去,先前说话的衙役对许栀和道:“许三娘,大人求证还要时间,你……你们先移步偏厅稍后吧。”


    毕竟偌大的应天府,每日要处理的事情何其多。


    许栀和松了一口气,接过重新回到她手里的单子,剧烈的心跳缓缓变得平静。


    八年前店中陈设见过的人繁多,她不愁没有人证,且掌柜的作风一看就不是素日与邻为善的性子,谁会特意买他的账。


    她转身朝府尹微微俯身,“民女多谢大人。”


    掌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情绪激动起来,要赔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不能一个人吃了这闷亏,他嚷着道:“铺子中这么多年可不止我一个人,那糟心烂肺的伙计也不是干净的!”


    衙役望着挣扎的人,有些为难地抬头:“大人。”


    府尹淡道:“一并叫来。”


    许栀和对他这种拖人下水的行为不予置评,跟在衙役的身后进了侧堂。


    堂中并无花哨装饰,只几张桌椅板凳,三人坐下后,衙役指了指桌上的水壶,“你们要是口渴了,自己倒水。”


    许栀和谢过,又看了眼落后一步进来的掌柜。


    掌柜看见许栀和的望过来的眼神,立刻耷拉了脑袋,同时暗自懊悔自己怎么就一时间想不开招惹了这尊煞神。


    一个时辰后,去找人的衙役和求证的衙役一道回来,许栀和与掌柜也被叫回了堂上。


    伙计抱着包袱,挣扎不休,衙役朝府尹拱手,“大人,找上门的时候,他正欲逃跑。”


    “不是逃跑不是逃跑!”伙计慌乱摆手,“我二舅姥爷家的外孙女满月,我要回家访亲。”


    掌柜:“既然要回去探亲,你昨日怎么不说?”


    伙计结结巴巴地说:“昨日,昨日原是准备说的,后来主、主家娘子过来,说不让我们来铺子上工,草民寻思既、既然如此,索性回家去。”


    他的话语还算逻辑清晰,府尹微微颔首,算是认下他这番说辞。


    掌柜见自己劣势更加明显,再也顾不得许多,他挣开了押着自己的衙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当年许家茶肆被典卖的东西,也分了这伙计一份,大人执法如山、公正不阿,定能查明始末!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如是一句不忠,愿受天打雷劈!”


    一时间,满堂上都是掌柜的呼声,“那一对石狮子,你敢说不是你搬走卖了去?”


    伙计喊道:“你,那明明是你要我卖的!”


    许栀和看了半响,忽地体会到了当官的苦涩。


    府尹提笔,在纸上簌簌落笔,片刻后,他将笔放在一旁,垂眸看向许栀和,“许三娘。”


    许栀和立刻抬头:“草民在。”


    府尹让人将纸拿下来递给她瞧过,许栀和心中微微怔住,只方才须臾的功夫,这位应天府尹就已经一字不落的记了下来。


    “你看仔细,可有误?”他说。


    许栀和依言一列列望去,半响,将纸还给衙役,“一字不错。”


    府尹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下首两人身上,“大宋律例有云:凡奴仆构陷主家,心怀不轨,妄图淆乱是非,败坏门风者,其罪当诛心。若复兼私吞主家之财,贪婪无度,更属大恶不赦。依律,当令其如数偿还所窃之资财,以正其侵吞之罪。此外,施以杖责六十,以儆效尤,使其知痛悔过,不复为恶。此判,以昭天理,以明王法。”


    他语气平淡,陈述完,又道:“念时间久远,责令尔等奉还九十贯,于三日内交付,否则判流刑。”


    掌柜和伙计争得面红耳赤,听到府尹的判词,瞬间面色灰白。


    许栀和在心中估计了一番价钱,不算高,但也没低判。


    不愧是应天府尹,不偏倚任何一方。


    她心中对这个结果已然十分满意,朝府尹拱手,“多谢大人英明神断,替民女追回损失。”


    府尹道:“三日后来此归偿还欠银,之后为两人明晰偿还款项,许三娘请回。”


    赔银已定,后面再留下,左不过是听掌柜和小厮扯皮卖惨,她点了点头,又向府尹谢过,转身带着秋儿和良吉回去。


    回去路上,秋儿眼睛亮晶晶的。


    “奴婢总算知道姑娘口中所说的‘明日就有钱了’是什么意思。”


    那可是九十贯,就算姑娘留下一半的一半,那也有二十贯可作为本钱。


    许栀和应了声,在心中规划着这笔银钱的怎么用,才能利益最大化。


    远在太平州的两处田庄,她分心乏术,照顾不周,且田庄所产大多为应季菜蔬,运来汴京又太远了些。


    等过段时日小舅从白鹿洞书院回家,她去信过去,或是租赁,或者折卖变作白银……


    许栀和没说话,秋儿也没出声惊扰,不过步子比起来的时候,轻快了不少。


    路遇菜摊,秋儿挑挑选选,买了两颗看着圆润的白芦菔(萝卜),一把韭菜,又买了一斤猪肉,五斤白米,准备回去自己开灶,烧一锅热乎的吃食。


    回到家中,良吉将米菜放入后厨,秋儿钻入后厨一阵忙活。


    许栀和在脑海中构思着铺子未来的样子,手执毛笔,勾勾画画。


    良吉看着纸页,依稀看清了纸上写的“目标受众”、“店铺特色”。


    后者倒是好猜,前者就一头雾水了,他继续看着许栀和的动作,只见娘子又取了一张新纸,画了个三岁孩童抱着饼食咬得欢快的小图儿。


    她的笔法简单,寥寥几笔,就让人觉得憨态可掬。


    随后,娘子又画了两个身着长衫的书生,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手中端着碗。


    碗面遮住了书生的神色。


    许栀和画完这两张,短暂地陷入沉默,一转头看见良吉目光炯炯看向这边,试探着问:“若是花上十文钱,能吃到一碗饭两个菜,你可愿意?”


    良吉算了算自己现在荷包里面的银钱,半响没有说话。


    他的月钱就四百文,每个月还要攒些,等到岁底一并交给母亲,还有一些留着给馥宁买花,怎么算,自己都舍不得花这笔钱。


    许栀和粗略算了一通,刨去菜蔬成本、碗筷准备、柴禾钱,每份售价不能低于六文钱。


    这还算在客人不要求加饭的前提下。


    许栀和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有些沮丧,经商,当真比她想象中还要难。


    不过——昨天晚上的那一顿饭食花了三百多文,这在峨桥县万万不敢想的事情,在应天府食客看来也只稀疏平常。


    她思索期间,秋儿已经做好了饭菜,她将碗筷端上桌,招呼道:“姑娘,良吉哥哥,吃饭了。”


    许栀和应了一声,将纸张压在一旁,走到饭桌前坐下。


    秋儿的手艺自不必说,桌上两道菜色香味俱全,被香味裹住的许栀和安心下来,端起了碗筷。


    她吃的很慢很认真,将脑海中堆积在一起的思绪抛空,放任自己安心地享用美食。


    饭后,良吉主动去洗碗筷,许栀和拉着秋儿坐下,讲了讲自己的想法。


    “每日供五个菜,任选其二,加一碗米饭?”秋儿倒是没怎么听说过这样做生意的,“还顺道卖一些包子?”


    许栀和点了点头,用手比划,“和曹婆肉饼类似,里面可有放煎蛋、或者菜蔬。”


    秋儿眼中有些意外,但唯独没有皱眉,见娘子语气飘忽不定,主动道:“奴婢觉得,姑娘的想法很好啊。”


    “居民舍之邻,有曲巷焉,百姓忙而乐食,”秋儿拉着她出来,让她看来往的行人,“而且每日只做五个菜,省了成本和人力……开业初期,我自己下厨,等日后物色好的厨娘,也多变换几种菜色,免得食客腻味……”


    许栀和笑:“那敢情好,夏秋顺道卖乌梅饮,冬日买些烤番薯。”


    秋儿点了点头,“这也好。不知道姑娘注意到没有,从这条小巷子出去,步行半盏茶功夫,就能上府前大街,再往南走,便是应天书院。”


    许栀和明白了秋儿的意思,“你是说,书院每日午憩,可以趁机去摆摊子?”


    秋儿眨了眨眼睛,“姑娘难道不想试试?”


    自古以来,学堂外面的食肆,极少有开不下去的。


    许栀和想了想,决定去定做一张铁皮锅底,再去买一些粗瓷碗回来。


    两人商量完毕,良吉也洗好了东西,休息了半个时辰,三人恢复了精神,出门采买。


    一张好的铁锅便要二两银子,加上定做凿字,铁匠铺收了二两又五百文。


    另一头秋儿和良吉也买完碗回来,盘子一只六文钱,碗筷一只五文钱,各买一百只,她杀了价,最终只给了一两银子。


    铺子洗过,东西也买了回来,后面就是一点点布置。


    许栀和知道自己的字,端正,但缺乏大家的指点,陈允渡提过教她练字,被她婉言拒绝了……等他科举完后有的是时间,当下还是要以自己的学问为重。


    她心底想着该取个什么名字,又该请谁题字,装着这两样事,她心不在焉地走入了旁边丁娘子的铺子。


    丁娘子唤了她两声,才将她唤回神,笑吟吟道:“许娘子,今日的衙役来过,经过我都知晓了,恭贺娘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许栀和笑言,“还要多谢丁娘子仗义直言”,她说着,目光落在铺子中的面料上。


    “娘子要采买衣裳?”丁娘子见她的动作,轻声猜测着,“娘子身段婀娜,不妨试试这浅杏色或者黛蓝色?”


    许栀和目光扫过那两块布料,又移开了,“不是做衣裳,是做桌布。”


    丁娘子反应过来,桌布嘛,平头百姓家里用不上的东西,不过讲究的人家都会铺上一层。见许栀和的第一面,她就猜到了许栀和不算是布衣,现在听她这么说,也不见得稀奇。


    “哦哦,”丁娘子说,“不知道娘子想要什么式的?”


    “鹅黄色,”许栀和回答得很快,“要三张,五尺方。”


    丁娘子迟钝了半响,“要三张?”


    许栀和笑着望她。


    “对对,是应该三张。”丁娘子想起隔壁茶肆的布置,点了点头,她领着许栀和走到鹅黄色的布料边。


    许栀和低下头看着布料,鹅黄色的布料一共两匹,一种是光面的,另一种则带有些许细小绒毛。


    “娘子瞧瞧,要哪一种?”丁娘子问。


    平心而论,许栀和自然更喜欢带着细小容貌的那款,看着柔软、暖和,很适合接下来将会到达的冬日,但是细小绒毛看着漂亮,却不方便清洗,她思量了一刻,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要光面的。”


    丁娘子应了一声,“行!等裁好,我给你送过去。”


    许栀和道谢,准备离开的时候,丁娘子又出声道:“哎,娘子是要做别的营生了?”


    她其实还想问,许栀和在应天府重新开张,是不是就会长留?


    “嗯,”许栀和微微颔首,笑着望她,“等开业了,请丁娘子吃酒。”


    丁娘子没有进一步追问,认真诚恳道:“那便祝许娘子新店,生意红火,客似云来。”


    许栀和谢她的好意,回到了铺子中。


    秋儿将碗筷摆放齐整,见许栀和回来,连忙跑到了她的身边,“姑娘,你取好名字了吗?”


    许栀和说:“差不多想好啦,‘许’这个字不要了,改用‘和’……就叫做‘和乐小灶’,也能叫‘和乐食记’,秋儿觉得怎么样?”


    秋儿在口中轻吟了两遍这个名字,朝着许栀和点头,“和乐好,听着就平安顺遂,百姓心底想着的,不就是一个平安和顺,喜乐常在吗?”


    许栀和见她赞成,便愉快地在心中决定了。迟疑了半响,决定写一封信去往汴京,让陈允渡题字寄回来,到时候再请木匠照着拓印,制作成一块新匾。


    请专门的书生写,一个字五十文,四个字就二百文出去了……还不一定有他的字好。


    许栀和说干就干,当即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寄往了汴京。


    又忙了两日,和乐小灶可算是初具形状。


    铺子的位置好,从卯时开始,一直到申时末,都是光线充足的,配合上鹅黄色调的装饰,一眼望过去便觉得温暖安宁。店中三张桌椅,旁边放着一个将来准备盛饭用的木桶,柜台重新清理过,放着一束许栀和戳出来的羊毛毡兰花。


    后厨用帘子隔断,又找了张木板做了隔断,里面铺了一张木榻,可供休息。


    许栀和原先是不同意秋儿睡在这小小的、憋屈的一块地方的。秋儿说:“现在手底的银钱不多,等日后富裕了起来,奴婢再在别处另赁小屋。”


    她态度坚决,目光落在小铺上,满是光亮,“姑娘忘记曾经许诺奴婢的了?说好了日后盈利,奴婢也占二分利。我是真心把和乐小灶当成自己家的!”


    许栀和拿她没有办法,见她拿了针线,继续照着她画的图样绣到桌布上,便只喊了良吉,“今天三日期满,我和良吉去府衙取钱。”


    秋儿颔首,“姑娘去吧,奴婢留在家中看家。”


    许栀和便和良吉一道出门,走出巷子的时候,她特意注意了应天书院的位置,书院门口,早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铺子。


    也不知道秋儿的想法能不能落地生根。


    许栀和不知道,一年以后,应天书院的学子会趁着午憩的半个时辰,特意跑到和乐小灶,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饭……


    她打量了一眼,转过身,朝着应天府衙走去。


    来过一趟,许栀和轻车熟路地朝着内堂走去,今日于堂上办案的,依旧是之前见过的府尹。


    从前许县令在县衙办公,和其余两位县丞、主簿商议着理事,没想到这位应天府尹倒是亲力亲为。


    衙役还记得许栀和,来了府衙,莫说是寻常女子,便是七尺男儿也没有腿不打颤的,但这位许三娘给人印象深刻,从头到尾都波澜不兴。


    “许三娘是来取银钱的吧?”


    府尹低头写着公文,听到门口响声,没有抬头,直到听清衙役的话,才抬头朝下面看了一眼。


    许栀和自然能感受到府尹忽然投下来的目光,她控制着自己不要好奇张望,对面前的衙役点了点头,“是啊。”


    衙役领着她走到后堂,在一个犹如药柜、被细化为诸多小格子的柜前停下,打了从右往左数的第三列第六行的小格子,取出里面的小包袱,“姑娘你点点看,是不是足数了?”


    许栀和也没忸怩,包袱里面不仅有银子,还有串成一贯贯的铜子,顶着衙役的视线,她一枚枚的清点。


    第46章 开业 “你怎么来啦?”


    衙役也不意外,事关银钱,谨慎点是人之常情。等许栀和数完一串,他不动声色也在心里默数一遍……


    可怎么会有错呢?府衙早就清点了好几遍了。


    许栀和数完,将包袱重新系起来,交到良吉的怀中。


    又看向衙役,认真说:“多谢衙役。”


    衙役被她明亮的双眸晃得险些睁不开眼,半响才挠了挠头道:“职责所在。”


    自见面以来,他说的最多的话便是一句“职责所在”。


    许栀和兀自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看见门框边有一抹绯红色的衣摆,衙役反应比她快,立刻眼皮一跳,拱手作揖,“大人。”


    府尹本没打算亲自跑这一趟,只打算随意喊个人来传话,没想到公堂之上,一个空闲人都没有,他默了默,半响才起身。


    他的视线落在许栀和的身上,音色冷然:“日后许三娘子开店做营生,可莫再行欺瞒之事,若是弄虚作假,府衙照判不误。”


    “……是,草民记得了。”


    许栀和的脸产生了一抹灼烧的热——是因为做坏事被发现的羞愧。


    衙役在旁边一脸茫然,什么弄虚作假?


    府尹交代完这一句,微顿,忽然询问:“听说你铺子开业,还缺木匠题字?”


    此话一出,在场三个人,包括府尹自己都怔了怔,旋即许栀和反应过来,笑意盈盈,“多谢大人好意,我……民女已去信给官人,回信差不多也就这两天。”


    再无旁事,府尹略颔首,转身离开了。


    旁边的衙役看得一愣一愣的,半响,看着许栀和惋惜地摇头。


    应天府尹魏清晏,出身汴京权贵魏家,由晏相公亲自启蒙,庆历元年圣人钦点的探花,馆阁三年,州府三年,旋即又升为应天府尹。应天府在他的治下民富物安,到时候回了京城,又有魏家支持,低则知开封府,高则御史中丞,未来的宰辅重臣……他的一幅字,可遇而不可求。


    许家三娘,错过多矣。


    许栀和被他一连串的叹息声弄懵了,“怎么啦?”


    衙役怕自己说清楚后引她伤心,只摇了摇头,“没什么,许三娘子,我送你出去。”


    许栀和脚步轻快,应天府衙办事高效,风清气正,留秋儿在此经营铺子,她心中也更放心。


    她经过府前大街,钻入通往和乐小灶的小巷中。


    铺子前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年一身翠竹青衣,身姿颀长,头发高高束起,露出清隽的面容,暖阳洒在他的脸上,连带着表情都蕴着一丝暖意。


    听到脚步声,少年循声望去,身上萦绕着的淡淡疲惫在看清来人的时候一扫而空。


    许栀和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一面喊着他,一面提起裙摆跑到他的身畔。


    “陈允渡!”


    她站在距离陈允渡还有一尺左右的距离停下,微微踮起脚尖,双手搭在他张开的双手上。


    距离很近,近到许栀和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浅淡静幽的茶香。


    陈允渡看清了她眼中浮动的、宛如星辰般的亮点,浅浅地“嗯”了一声,伸手将她跑动时被卷起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良吉落后一步过来,他拎着包袱,见到陈允渡,俯身致意:“主家。”


    许栀和听到良吉的声音,后知后觉地撤回了搭在陈允渡掌心的手,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来啦?”在应天府见到陈允渡,实属是意外之喜,许栀和弯了弯嘴角,“梅公说什么了没有?”


    陈允渡道:“梅公有些担心,不过我与他再三保证,他允了五日假期。”


    许栀和闻言抬头看他。五日时间,他明明可以白日出发下午到,却选择了走夜路赶赴。


    “累不累?要不要吃点东西?”许栀和牵着他进去,“你觉得和乐小灶布置如何?”


    “路上吃了饼,现在还不算累,”陈允渡跟在她的身后,依次作答她的问题,“刚找到地方就见过了,娘子的布置,很好看。”


    许栀和一面点着头,一面抬脚去够买回来的新幡旗。


    旗子是良吉放上去的,她差了一点点,陈允渡走到她的身后,将卷成画轴样的旗儿拿了下来。


    柔顺又冰凉的头发拂过她的手背,像是垂柳温柔地掀起涟漪。


    许栀和微微抿唇,接过旗卷,笑意清浅地看着他,“只等你题字写名,食铺就能开张了。”


    幡旗展开,研磨掺了松脂胶的墨汁,陈允渡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将笔放入砚台沾取墨水,在心中算着每个字改写多大合宜。


    “要不要拿一张白纸练练手?”良吉在旁边看着陈允渡久久未曾下笔,主动询问。


    许栀和也望着他,大有他一点头,就立刻去拿纸过来的架势。


    “不必。”陈允渡估算完毕,左手挽起右手下垂的袖袍,腰背微弯,提笔落字。


    毛笔在他手中行云流水,灵动而流畅,墨水在幡旗上洇开,飘逸出尘。


    许栀和第一次知道,原来陈允渡的大字也这么好看。


    陈允渡写完,将笔搁在砚台旁。


    这种幡旗是特制的,做的扎实粗厚,等一面干透,不影响另一面的书写。


    许栀和有心将两个名字都写上。


    片刻后,墨水干了,陈允渡重新润笔题字,两面的字迹控制在差不多的大小。


    许栀和看着大小均匀的字,忍不住想用尺子量一量……这真是人能够写得这么规整的字?


    莫不是个打印机转世?


    陈允渡不知道许栀和天马行空的想法,见许栀和发呆,他轻声问:“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许栀和回神,立刻点了点头。


    等墨水干透,许栀和迫不及待拿着幡旗去找秋儿,让她一道看一看。


    秋儿正在忙着写供应的菜品单子,见许栀和抱着东西跑来,招呼她坐下。


    她刚好也有想法要和许栀和说。


    许栀和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转而专心致志地看着秋儿刚刚写的东西。


    她一共想了九个菜,全都是常见的时蔬炒肉或者蛋,每天选择五个,日后到了季节再行填补,另外额外加一类汤,或者菘菜、或是萝卜……


    食单也和别的酒楼食肆不一样,她们卖固定的价钱,因此没有点菜一说,秋儿想制作一张图,每日供应什么都写在纸上,让喜欢的食客不至于错过。


    许栀和听完她的描述,颔首,“这很好啊!”


    很多商家都会在自己的门前贴上每日特价,以此达到吸引顾客的目的。就算秋儿不说,她也有这个想法。


    比如在即将到来的重阳供应菊花酒和茱萸熏鸡,并于当日打九折,只需要九文钱就能吃上一顿……


    秋儿:“不过姑娘,奴婢算了算,要是写一样的还好处理,如果不一样,每天都要花钱买纸,这笔成本也不小。”


    “这不难。”许栀和听了她的难点,莞尔。


    秋儿最喜欢的,便是姑娘身上这种做什么都胸有成竹的底气,看着她,目光是满是崇拜。


    许栀和让她安心,并说出了建议改进的措施,比如孩童饭量小,在此基础上减半价……


    出了后堂,正看见陈允渡和良吉交谈着,许栀和经过两人,走过去几步,又转头看向他们,“现在忙吗?”


    良吉摇了摇头,陈允渡落后一步,他的眸子中有一丝好奇……与期待。


    望着目光灼灼的两人,许栀和抿了抿唇,轻咳一声,“现在有两件事情需要你们去做,第一,去找白石粉,以及熟石膏粉,不要多,每个五两左右就够了。第二,需要一张长三尺,宽一尺半的木板。”


    许栀和说完自己的诉求,从包袱中拿出了三串铜钱,每一串上面系着一百个铜子。


    陈允渡和良吉一道出去了。


    许栀和没管两人是如何分配工作的,见两人离开,她将幡旗放在阳光下晒了晒。


    八月下旬,阳光已经不复盛夏时的炙热,叶片从边缘开始一点点发黄,直至完全脱干水分,从树上轻轻地飘落下来。阳光穿透稀疏的云层,将本就遥不可及的蓝天渲染得更加遥远,只余下一层舒曼的金辉。


    路过的行人扛着东西,来来往往地经过,许栀和拿了一条长凳子出来,靠在门框边闭眼晒着太阳。


    秋儿根据许栀和提醒的要点,重新完善了一遍思路,她走出来,好奇地张望,却看见了躺在门口阖着眼眸的姑娘。


    姑娘呼吸声平稳,迟缓,带着浓浓的困倦,秋儿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将怀中抱着的东西放在一旁,然后顿在凳子旁边,托腮望着她。


    陈允渡和良吉采买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少女的脑袋靠在门框上,几缕头发被秋风轻轻摇晃,她浑然不觉,双手安静地交叉叠放在腿上,身上的浅杏色裙摆划出一道道如荷叶翻卷的花边。


    秋儿小小一个,蹲在旁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家姑娘。


    见到陈允渡回来,秋儿动作轻缓地站起身行了个礼,压低自己的声音说:“姑爷,姑娘这几晚睡得不好,现在大抵是困了。”


    许栀和是个对睡眠极其重视的人,在家睡觉尚且会被倾落的晨光惊扰,这几日只垫着衣裳睡着地板,肯定腰酸背痛。


    他的目光落在许栀和的脸上,从铺子中找到了一把蒲扇。蒲扇已经有些开裂,但绝大部分还是好的,这两日洗过,因为天气转凉放在桌上,谁也没有动。


    他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动作很轻地靠近她,然后举起了蒲扇,遮挡了晒在她脸上的阳光。


    睡梦中的许栀和动了动,她轻微的动作落在其他三人眼中,立刻促使他们连呼吸都放轻了。


    但好在,她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又继续陷入悠长的浅梦中。


    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陈允渡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为许栀和遮挡着日光。


    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秋儿望着陈允渡的动作,想着再进去搬一条凳子,后者朝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秋儿分辨了一会儿,才觉得姑爷的口型很像是说“我不累”。


    事实上,陈允渡确实还没有累、胳膊酸的感受。当时刚开始学写字的时候,悬空手腕提笔一练就是一下午,现在只是持着蒲扇,感觉还好。


    良吉望了眼搬回来的木板,以及两小袋白石粉和熟石膏,把它们搬回了屋里。


    许栀和睡着,谁也不会处理,只能等她醒了,再完成下一步动作。


    *


    睡梦中的许栀和,并非完全对外界失去了知觉。


    阳光柔和,照在身上泛着暖意,除了眼皮上的光线。尽管闭着眼,却依旧能感受到独属于太阳的光亮,已经眼皮血液中的红色。


    不过没一会儿,一道恰到好处的东西遮住了日光,许栀和贪恋着睡意不愿意醒来,心中却在猜测着是怎样一朵温柔的云刚好停驻。


    许栀和迷迷糊糊地想着,放任自己睡得更深。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许栀和一睁眼,便是恰好挡在她面前的一把蒲扇。


    她循着握扇的修长指骨一路上移,看见了陈允渡的青竹宽袍,以及他平静的神色。


    原来那朵恰到好处的云,只为她出现。


    陈允渡看见许栀和带着刚睡醒困倦的双眸,轻声问:“要不要喝点水?”


    许栀和下意识点了点头,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今日到现在她还没怎么喝水,现在嘴角都干了。


    陈允渡将扇子放在她的手上,转身进去,兑了一杯温水出来。


    许栀和抱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润着唇,原先发干发白的唇有了水的滋润,立刻重新变得嫣红娇嫩。


    陈允渡错开了视线。


    一杯水喝完,许栀和总算恢复了精神,她站起身,看见准备妥当的材料,开始忙碌了起来。


    木板被打磨过,但不算细致,摸上去有种粗粝的磨砂感,许栀和让良吉拿了挫石,继续打磨平整。


    她则用水、鸡蛋清将熟石膏和白石粉搅拌均匀,变成一种浓稠的白色液体,她用手搓成一根根食指大小的细条,放在屋中阴干。


    打磨平整后的木板带着原木的纹理,许栀和试了试手感,用之前没用完的墨水重新兑水研磨,将墨汁一点点染在木板上。


    水墨时深时浅,有些地方要仿佛刷上三两遍,才能黑的均匀。


    陈允渡看见她指尖上因为刷墨水染上的黑渍,主动接过刷子和墨汁,完成剩下的部分。


    他心中大抵猜出了许栀和的打算,黑底白纸,石膏易洗,用水抹去,就可以在上面重新题字了。


    许栀和乐得清闲,她垂眸看着陈允渡的动作,半倚靠在桌边。


    也不知道陈允渡举了那么久的扇子,现在手酸不酸?


    第一遍刷完,干了后再刷一遍,两遍下来,原先还带着木质纹路的木板变成了黑色一片,再用不用的碎布包边,一张简易的黑板就做了出来。


    许栀和示范了一遍,用石膏笔在板子上写字,然后看向秋儿,“你试试。写错了也无妨,用湿布擦了就好。”


    秋儿认真地观摩着她的动作,学着她握笔的姿势,在板子上写了一个字。


    ……


    三天后,和乐食记正式开业。


    良吉前一晚就买了两条挂炮,只等着开业当天放,门楣上也装点了红绸——这还是隔壁丁娘子特意送过来的。


    开业当天,丁娘子喊了几个姊妹一道过来捧场。


    秋儿看着越来越多走过来的人,心中满是欢喜,她大声哟喝着,“十文钱两个菜,有饭有肉!”


    有食客好奇地张望了过来,“有肉?十文钱,真的假的?”


    秋儿道:“童叟无欺!客官不如进来瞧瞧?”


    十个铜子,应天府的食客们都不缺这个银子,闻言,对她说,“那,来两个菜试试?”


    秋儿笑着让他看门口的板子,“客官瞧瞧,要哪两个菜?”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和乐小灶旁边立着的黑色木板,上面有白色的字样,分别写着肉沫菘菜、蛋炒韭黄……


    还真有肉?


    食铺里面传出来的味道做不了假,现在看到板子上的字,立刻感觉舌尖开始分泌口水,他轻咳一声,从袖中拿了十个铜板出来,“那先要个肉沫菘菜,再来个莲花鱼段。”


    秋儿应了一声,现在铺子中人手不够,是许栀和盛菜。


    两个小碟子分开各装了一些,再盛上一碗白米饭,端过去后,食客抱着试试的心态,尝了一口,又尝了一口……


    若说滋味有多好,倒不见得,就是家常的菜式,又不是宫里的御厨,翻不出花,但肉味实打实的,吃着舒心。


    分量嘛,一共就十文钱,米饭管够的话,他没什么可挑嘴的。


    十文钱连斤猪肉都买不起,现在能尝到两种肉味,他心底盘算着,什么时候带着娘子、孩子也过来吃一回。


    孩子吃不完不要紧,他和娘子,还能剩了不成?三个人来了,刚好每样菜都能点一小碟尝个味。最重要的一点是,这菜上的快啊。


    前脚点完,后脚就能吃上热乎的饭,多舒服。


    围在外面的人见第一个进去的食客大快朵颐,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也忍不住给了铜子,进来挑菜。


    陈允渡和良吉看人越来越多,主动上前帮忙。


    第一天试着营业,饭食并未准备太多,等最后一份买完,各样菜都剩了底的时候,秋儿出声道:“今日卖完了,明日依旧开摊的。”


    外面好奇张望的众人有些可惜,不过铺子没了饭菜,他们围在这里也不是个事,于是纷纷散去,只想着明日一定要趁早来,尝尝这小灶菜。


    最后一个吃上的是个书生,他个子高大,一碗米饭吃完,仍觉得不够,又把碗伸出去让店家给多添了一碗。


    后面人多了起来,陈允渡也来帮忙,他正是干盛饭的活计。


    书生见他盛了满满一碗,乐了,“还真给吃饱啊。”


    陈允渡:“自然。”


    许栀和开铺子的时候就规划了,他自然记在心上。


    “我瞧着你也像个书生。外面的字是不是你写的?”书生是个活泼好动、停不下来的好奇性子,盛饭期间,与陈允渡攀谈,“那字浑然天成,你肯定练了很久吧?”


    不等陈允渡回答,他接着自顾自道:“肯定练了很久,我爹说我字不行,说练废三千笔,字也能飘逸出尘,我没那个耐性……你练了多久啊?”


    “差不多两年,”陈允渡将饭盛好,递给书生,“好了。”


    他虽然五岁启蒙,却并没有刻意练大字,是后来家中除夕要挂桃联,原先六文钱一幅的桃联涨到了九文钱,陈母气不过,让陈允渡动笔写。


    从未用粗笔写过大字的陈允渡“临危受命”,写了自己的桃联,没想到成品还不错,第二年的时候,他不止写了自己的联子,还写了不少捧着红纸上门请他帮着写字的乡邻。


    总数记不清了,但三十幅肯定有。如果要算开始写,确实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他这么说,不算骗人。


    还有许多话想说的书生:“……”


    瞧着是个安静清隽的书生,怎么一开口这般气人?两年就练成这种笔法,当真人比人气死人?


    他在心中自我安慰,说不定两年时间,他日日练字,一刻不曾松懈,才有了今日的成就……这样一想,他顿时神清气爽,觉得家中老爹的话不无道理,烂笔头练好字,既不天赋异禀,那就勤能补拙。


    书生鼓鼓的嘴角又绽开了笑容,接过碗,将菜肴里面剩下的汤汁拌了饭,吃完后,没忍住走到陈允渡的身边,“你会一直在吗?”


    陈允渡摇头。明日午后,他就要启程回汴京了。


    书生有些可惜,不过很快又释然了,两人同为考生,以后还愁见不着吗?


    最后一位客人离开,秋儿满心喜悦,连身上的酸胀都忽视了,她拉着许栀和走到柜台前,指着木盒中的铜子,“姑娘,你瞧!”


    数钱是一件让人心中很愉快的事情,两人将铜子移到桌上,等陈允渡和良吉过来,四个人围在桌边数着钱。


    一共五百九十文。


    许栀和听到报数,扫了一眼今日的账本,对得上五十九个人。


    刨去成本,赚了三百文。


    秋儿目光亮晶晶的,今日初试,怕做多了浪费,明日如果多卖一些,就能多赚一些。


    她仿佛看见了以后财源滚滚的未来。


    “后面生意做大了,桌椅都是要添补的,今日下来,倒是至少还要请两人帮工……”许栀和看着她红扑扑、满是兴奋的脸,出声道,“明日一早你跟我出去。”


    秋儿心中忽然产生了一阵惶恐,不过只一瞬,又被她压抑了下去,她看向许栀和,不让自己的表情泄露一丝惊慌失措。


    明日午后,姑娘、姑爷和良吉哥哥就要回去了……她能行的!


    第47章 索吻 “姑娘,姑爷,吃饭啦。”……


    翌日一早,许栀和带着秋儿,按照隔壁丁娘子所说的地方走去。


    城西的王牙婆,做着院宅女使、丫鬟的生意,也管着租赁长工,招帮工的活儿。她在应天府算是出了名的牙婆,若是从她手上出去的丫鬟婆子手脚不干净、抑或是得罪了主人家,她都是管到底的。这一点让不少安置宅院缺使唤的大户人家第一反应都是找她,图一个安心。


    王牙婆的院子门口站着好些人,许栀和扫了一眼,目不斜视地领着秋儿穿过熙攘的人群。


    听闻她讲明来意,负责招待的女孩奉了两杯茶过来,笑眯眯地道:“娘子在此稍后,今日人多,王婆婆待会儿才能过来。”


    许栀和应了一声。


    约莫半盏茶之后,一个身穿着墨绿色短袄,靛蓝色的长裙的妇人捏着手帕走过来,结合先前的了解,这便是王牙婆了。


    “娘子上我们这儿来,可真来对了地方,”王牙婆来的路上就听手底下的丫鬟说明了来意,“您瞧瞧这五个丫头,看着年纪小,但都是一等一的机灵。都是良家,不过父母清贫才把人送来做长工,你要是选中了,每个给八百铜子介绍银就得了。”


    许栀和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一排女孩身上。


    来之前,她就在心中想过,若是请年长有经验的婆子,遇到好说话的倒是还好,要是遇上胡搅蛮缠、倚老卖老的,秋儿孤身一人留在这里,免不得要受欺负。所以选同龄的最好,秋儿有见识,她展露一二,能收服她们。


    秋儿也没羞怯,这是在为她以后选帮手,她自然十分谨慎地对待这桩事。得到许栀和的颔首示意后,她上前两步,一一与其对视,其中三个人不卑不亢,有一个闪闪躲躲,另一个倒是没闪躲,只是她年纪在其中最小,静不下心来,刚站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左顾右盼。


    秋儿心中有了决断,她抿了抿唇,一字一句道:“招人做工,不是请人上门过好日子,会不会倒是次要,最要紧的是踏实认真,勤劳能干,要是被我发现了偷奸爽滑头的,一律重新送回王婆婆这边。”


    她特意用的王婆婆,而不是市侩的王牙婆。


    王牙婆心底听了这话怎么想不知道,但面上眯眼笑着,“这是自然,她们若是不称心意,姑娘尽管送回来就是。”


    秋儿得了王牙婆的保证,笑着朝她微微俯身,然后在人群中点了两个。


    她没选那个活泼好动的,也没选躲闪畏缩的。剩下的三个人中她选了选,最后选择了手上带着薄茧的。


    选完后,秋儿许栀和福了福身,“姑娘,就选择这两个吧。”


    许栀和和她的想法差不多,剩下三个大差不差,秋儿选定后,许栀和便看向了王牙婆,从袖中拿出介绍银。


    王牙婆接过装钱的荷包,笑容更真切了,一扭头发现那两个被选中的丫头,连忙招呼道:“还傻楞在那儿作甚?快来拜见新主家。”


    被选中的两个女孩留下,其他人又被引着离开。


    听到王牙婆的话,两个女孩同时上前一步,对着许栀和道:“见过主家娘子。”


    许栀和颔首,签字画押后,带着新加入的姑娘和秋儿一道回去。


    两人是良籍,只是为了家中生计出来与人做工,挣苦力银子。许栀和手中握着两张新签完的“劳务合同”,偏头轻声问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柔和,却又不甜腻,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两个女孩原先都是在家中帮忙,并不熟悉帮工流程,听到许栀和的问题,立刻打了精神。


    左边的一个道:“我叫翠雁。”


    右边一个接着道:“我叫做小槐。”


    见其他三人有些诧异地望向自己,小槐脸上有一丝腼腆的笑,不过声音却清脆,“我小时候体弱,爹娘当心我活不久,给我取了个槐字,镇一镇……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儿。”


    后来过了十岁,她算“养住了”,爹娘也想过换一个正式的名字,但那时候三妹妹刚出生,弟弟也嗷嗷待哺,爹娘为了全家的口粮早出晚归,就一直耽误了下来。她听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个叫法。


    她的语气逗趣,小时候爹娘对自己自然是极好的,后来家中多添了弟弟妹妹,她便从无忧无虑的小孩儿长大了,要给爹娘分忧了。


    许栀和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原因。”


    无论达官贵人抑或是平民百姓,对自己孩子的名字都是极为重视的,饱含长者对晚辈的祝愿。若是用一些“不详”、“寓意不好”的字,则一般是图“贱名好养活”,也是父母的爱。


    微顿,许栀和道:“我姓许,日后你们称呼我为‘许娘子’即可,这是秋儿,也是你们日后的掌柜,在铺子里,一切要以秋儿的话为准。”


    “许娘子安好。”翠雁和小槐先向许栀和问礼,然后又看向秋儿,“秋儿掌柜好。”


    秋儿第一次被人称作掌柜,脸红了红,但是还算镇定地应下了。


    许栀和说到此处就停止了,昨日夜里,她已经和秋儿商议了两个人的月钱怎么算,以及若是做的好,每个月给盈利的几厘当作奖金——铺子越好,奖金越高,奖金越高,她们对待和乐小灶,才会真正上心。


    这些事情,她一个即将离开的人说自然可以,但是如果由秋儿来开这个口,她们则为更加信重秋儿。


    回到和乐小灶,需要经过府前大街,许栀和路过应天府衙门的时候,对翠雁和小槐道:“你们在外面稍后片刻。”


    两人点点头。


    秋儿看着许栀和的身影,猜测着难道上次来取偿银出了岔子?不管了,先跟着姑娘进来再说。


    府尹循例外出巡查,今日正堂中理事的是一位暂代司法的推官,见到有人进来,问了句“何事”。


    许栀和在自己的袖子中掏了掏,拿出两张折好的纸,“我来给她销去奴籍。这是她的身契,以及一份放良文书。”


    她话音刚落,秋儿便震惊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她。


    推官抬眸朝她望了一眼,接过身契和放良文书,看完后,有些诧异。


    宋律中确实写明了主家可以通过自愿撰写放良文书,使得从前因为债务、逃难而来的奴婢奴才重新从奴籍转为良民,因犯罪从而贬为奴籍的,则要根据具体情况裁决。昨日夜里她特意详细地问了陈允渡,确认无误后,根据他的指示写下了这篇放良文书。


    许栀和语气平静,“秋儿是因为父兄落难,受到连坐才得了奴籍,本身并未犯宋律罪行,按理是属于可放良一类的。”


    推官重新低头看了一遍放良文书,他在这个位置上看过不少买卖奴婢,甚至两家因为几个奴婢大打出手的,这放良倒是真见的不多……第一次就能把放良文书写清楚,想来是专门询问了懂这些的讼师。


    “娘子说的对。”推官点了点头,他站起身,熟练地在身后的柜子中找到户籍所在,从中取出一个木盒,拿出一张良民户籍,然后重新写下她的信息。


    时隔两年,她又恢复了良籍。


    秋儿快速地眨动着眼睛,怕自己的眼泪不争气。


    推广瞧了一眼,也不禁笑笑,这样的好事,确实值得高兴。


    信息都已经填完,还差了一个户址,推官刚问起,秋儿便快速地回答:“太平州水阳县临桥坊。”


    她回答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其他两个人都愣神了片刻。


    许栀和率先反应过来,水阳县临桥坊,正是她和陈允渡大婚的住所。


    推官顿了顿问:“太平州?”


    秋儿肯定地点点头。在她的心中,家不是汴京城月赁二十三两的宅院,也不是应天府的铺子,而是有姑娘在的地方。


    就算以后姑娘迁了,她也一道跟着迁去。


    推官确认之后,再没旁的疑问,写完后走到主位上,拿起放在左上角的印章,重重地在上面落下一个印。


    ……


    许栀和让秋儿自己收好了自己的籍契,见她还低垂着眼眸,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方梨的奴籍很早之前就被销了,只是当年府中丫鬟众多,小舅说怕方梨遭人眼红,也怕方梨惹了大娘子的眼,故而一直未曾提起……到了汴京之后事忙,一直没来得及和你说,好在现在也不算晚。”


    秋儿跟在她身后点了点头。


    两人走出去,等候在外面的翠微和小槐围了过来,见两人神色自然,跟着一道回了和乐小灶。


    赶在午时之前,秋儿讲清了两人需要做的事情,就忙活开了。


    昨日正把来往食客的好奇心勾了起来,打铁趁热,她懂得这个道理。


    许栀和、陈允渡和良吉在饭好后简单吃了一点,门外,昨夜订好的马车已经到了。


    三人拎着包袱出去,又回头望了一眼,随着日上中天,越来越多的食客朝这边聚了过来,柜台前的秋儿和昨日一样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一位位接待。


    翠雁和小槐一开始有些慌张,后来很快就适应了下来。择菜、盛菜、洗碗,再加上个从明日清晨开始准备当天要用到的肉菜,算不上多难。


    她们适应得很快。


    许栀和又看了一眼,放下了帘子,对车夫道:“走吧。”


    ……


    夏日天黑得晚,众人回到汴京的时候,最西边的地平线上还能看见泛着的微弱红光。


    不过很快,这点光线被黑夜所吞没,只留下了沿街璀璨明亮的灯火。


    到了巷口,马车停下,许栀和睡了一路,被扶下马车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晕晕乎乎的。


    门口悬挂的中秋灯笼还没下,不过里面没有红烛了,月辉轻柔地落在洒银纸的纸面上,呈现出一抹暗银色。马车的车轱辘声传入了院子中,方梨放下了手中的线团,迫不及待跑了出来。


    看见许栀和下了马车,她立刻贴近,“姑娘。”


    许栀和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自己这算是睡多了还是睡姿不对,身上泛着一股绵软酸痛的感觉。听到方梨的声音,她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我回来啦。”


    方梨搀着她,微微向陈允渡俯身,“姑爷。”说完,扶着许栀和回到了院子中。


    姑娘肯定还没用晚食,方梨心中记挂着事,将许栀和扶到床上坐下后,连忙小跑了出去,去准备晚饭。


    许栀和则懒洋洋地靠在床头,小口打着哈欠。


    门外,响起了良吉的劈柴声,离开的时候他劈了一堆放在厨房外头,一日三餐,柴禾用得快,他还要再补些。


    陈允渡从门外进来,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他将一方柔软干净的帕子放入水中浸湿,然后双手拧干,展开后叠成小方块。


    许栀和望着他的动作,见他过来,微微抬起来脸,还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睫毛浓密卷翘,微微颤抖,像春日里不经意间绿色叶尖中探出脑袋的粉花。嘴唇也因为后面几日的及时喝水,恢复了红润鲜妍的颜色。


    许栀和自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动作有多像索吻。她只是有点累了。


    意料之中的,温热的毛巾覆盖在了她的脸蛋上,随后是轻柔地擦拭,从两颊到额头、再到眉心、下巴。


    然后重新浸润挤干,将第一遍没有注意到了的地方擦了擦。


    直到水声再次响起来,许栀和才缓缓睁开眼睛,回程路上虽然坐在马车中,但她还是觉得有细碎的、被马蹄扬起的尘土沾到了她的面上,现在擦拭干净了,她心里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忍不住流露出一抹轻松而悠闲的笑。


    她双手撑着往后坐了坐,将两条腿微微悬空,然和就着床沿轻轻摇晃着双腿。


    裙摆随她的动作舞动,浅杏色的莲叶边下偶尔出现她素色的鞋尖,然后随着后晃的动作被重新盖住。


    陈允渡将用过的水端出去,片刻后折返回来,许栀和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双膝上多了一本书。


    她抱着书,却没有在看,像是随手拿在了手中,见到陈允渡回来,她歪了歪头,唤道:“官人。”


    听着她轻软的嗓音,陈允渡微怔,略顿,才询问地看向她:“嗯?”


    “帮我拿下镜子。”许栀和说。


    从床榻到梳妆台只有几步距离,但是她好像被床绑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陈允渡走到梳妆台前,按照许栀和的指示把铜镜拿起来递到她的手中。


    眸光掠过放在床旁边架子上的桂花。这枝桂花还是许栀和中秋之前买的,装点在房间中,现在过去了十天,细碎的桂花花瓣已经蜷缩成一团,掉了一地。


    其实五天前就开始凋谢了,那时方梨正在擦着桌面,看见已经失去生机的桂花,询问他是否要丢出去。


    他当时没允,这是许栀和亲手买回来,亲手插在细口瓶中,亲手裁剪的,不过现在可以丢了。他的桂花香又回来了。


    许栀和举着铜镜,看着类似磨砂质感的镜面映出自己的面庞,镜中人粉面黛眉,并没有因为连续几日的忙碌奔波而变得面黄,两颊也清瘦了一点,不明显。


    也不知道是这几日累的,还是长开了。但情况还不错,这几日没照镜子,她都怕自己晒黑了。


    许栀和将镜子放在了床上,见陈允渡像一棵青松般站在床边,伸手去拉他。


    陈允渡俯身贴近许栀和,对上她含着笑的眼眸,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了门口的响动。


    方梨已经做好饭了,她正准备来喊许栀和和陈允渡可以用饭,走到门口刚想喊,却看见姑娘和姑爷靠的那么近……她当机立断,立刻准备退回去,没想到后撤动作的幅度太大,汤匙撞在了碗沿上,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夏末初秋,连夜间的蛙鸣都变得稀薄,这道声响格外突出。


    许栀和立刻松开了攥着陈允渡衣袖的手,轻咳一声,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方梨在心中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更是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在正堂门口……也不知道姑娘什么做的耳朵,就这么灵?


    她抿着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咬了咬牙,发现都发现了,不趁热吃反倒亏了。


    姑娘和姑爷被打断,气氛已经没了,饭却能吃上热乎的。


    她干脆地将碗筷放在桌上,欢快地喊:“姑娘,姑爷,吃饭啦。”


    许栀和心跳得很快,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方梨自然也什么都看不到……她没什么可害羞的。听到方梨的话,她故作平静的“嗯”了一声,想要寻回平静、冷静的嗓音。


    可嗓音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绵软。


    她不信邪,又偏头重新“嗯”了一声,不能说和上一次有天壤之别,只能说半斤八两。


    方梨看着自家姑娘若无其事地清着嗓音,忍住了发笑的冲动,退了出去。


    陈允渡眉眼中也含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伸手端起碗,拿起汤匙——刚刚发出声响的罪魁祸首,盛了一碗清润的梨汤放在许栀和的面前。


    “秋日干燥,易口干,梨汤润泽。”


    许栀和望着面前淡淡黄色的梨汤,里面还放了一勺糖,闻起来甜甜的。


    她用小汤勺一口口舀着,方梨将梨肉切成小块,喝几口汤吃一口梨子,一碗很快就下肚。


    “还要。”许栀和喝完,将碗放在自己面前,望着陈允渡道。


    ……


    回到汴京的第二日,许栀和起了个大早,和陈允渡一起去梅公府上拜访。


    他们这一趟出门,去了小半个月,梅公待陈允渡如师如父,于情于理,他们都该走这一趟。


    许栀和在包袱中翻到了她在应天府特意买的决明子干菊花,刁娘子常年在灯下刺绣,针孔伤眼,所以常饮用决明子和菊花泡水。许栀和想起自己去给梅静宁送东西的时候,刁娘子刚出来的时候揉了揉的眼睛……所以特意去茶铺寻了寻。


    茶铺没见着,但药铺是有配的,称药的徒弟对着《太平圣惠方》配成一包,旁边的老师傅看着他的动作,不轻不淡道:“倒是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至于梅公,那自有陈允渡去操心。许栀和一边穿鞋一边想,也许陈允渡都不用准备,他只要人站在那儿,梅公就高兴了起来。


    两人用过汤羹,一道出门。


    梅府外头,依旧是眼熟的看门小厮,见到两人的身影,小厮快步上前,眼底流露出一抹惊喜,“陈郎君和许娘子回来啦。”


    陈允渡颔首,“正是,刁娘子在吗?”


    今日并非旬休的日子,眼下这个点,梅尧臣应当还没下朝。故而陈允渡只问刁娘子在否。


    小厮点了点头:“在的在的,老爷也在。”


    陈允渡一怔,梅尧臣宦海沉浮日久,又怀着为国为民的决心,无事绝不会旷了早朝。


    “郎君到了就知道了。”小厮想要说什么,但是他只是个看门的小厮,知道的东西也有限。


    等陈郎君和老爷见了面,自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陈允渡在脑海中回忆着他离开之前……离开之前,梅尧臣身体健朗,除了处理国子监诸事,便是管教他、梅丰羽和郑柏景的学业,既然不是身体上的原因,那能让他不去早朝的,一定是朝政上有了异动。


    往日里风吹沙沙的竹林,今日似乎也察觉到了府上不同寻常的气息,静默地矗立着。


    陈允渡和许栀和穿过前厅,径直走到正堂中。


    堂中,刁娘子正在轻轻拍着梅尧臣的后背,她语气嗔怪:“他们做法就随他们去,和你一个国子监的国子博士有什么关系?你只管教你的书就是了!何苦将自己气成这样?”


    这还是许栀和第一次听到刁娘子这么快的语速。


    刁娘子说完,梅尧臣又咳了几声,他用力地揪着自己的衣襟,似乎想要把那一口漫上来的腥甜给咽下去。


    刁娘子连忙端了水捧到他的面前,梅尧臣喝了两口,缓和过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了。


    梅尧臣放下茶杯,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两道身影,他眼底的心虚一闪而过……也不知道刚刚那一幕有没有被允渡和栀和看到。


    他扯出一抹笑容,伸手招呼道:“允渡,栀和,进来坐啊。”


    待两人进来落座,梅尧臣又像是关心晚辈行程的长辈一样开口道:“这一趟去应天府顺不顺利?没遇到颠簸吧?”


    陈允渡观察着梅尧臣的身体,许栀和主动出声道:“一切都顺利。您瞧,现在不是都好好地回来了吗?”


    “好,好。”梅尧臣点了点头,连着两桩糟心的事儿,总算有件顺心顺意的好事了。


    第48章 跌宕 “我会永远陪着你。”


    刁娘子看着他一改愁容,舒展了眉宇,心中那一抹担忧消散不少。她偏头吩咐侍奉在侧的丫鬟,“奉茶。”


    婢女微微俯身退下。


    梅尧臣温和地看着刁娘子的举动,然后看向陈允渡,目光中有一丝犹疑。朝堂上的事情千丝万缕,对现在的他而言,接触这些会不会为时过早。


    陈允渡望着梅尧臣欲言又止的神情,主动出声道:“梅公有话直说便是。”


    梅尧臣看着他,以他的才学,入仕只是时间早晚,那么早一些晚一些的区别,又能有多大呢?


    此处没有外人,梅尧臣没有藏着掖着,长叹了一口气道:“官家有意提拔张尧佐的官位,任三司使,朝中反对的声音大,算是勉强止住了这个念头。”


    陈允渡闻言,眸色深了深。


    张尧佐,是今上最宠爱的妃子张美人的伯父,进士及第后在州县历练,也算小有政绩,后来弟弟张尧封去世,送其独女入宫,被官家看上,自此张家一族飞黄腾达。张尧佐坐了青云梯,从筠州调回京城不说,更是官封正三品。张家子孙仗着张美人和张尧佐,在汴京城横行无忌,张美人不进行管束,反而为伯父之子张希甫和其他张家族人求取官职。


    “可即便现在能挡得住一时……”梅尧臣顿了顿,才继续道,“却挡不住一世。”


    梅尧臣的语气中满是怅惘。


    陈允渡沉默地看着梅尧臣,后者的视线落在一朵快要凋谢的花上。其实这才哪到哪,大内早就传出风声,要封张美人为张贵妃。官家连“皇后在朝不立贵妃”的祖训都忘了,他是铁了心要把张尧佐拉入宰执行列,等张美人成了贵妃,张尧佐成为三司使、宣徽南院使也不过时间问题。


    官家自然是仁德贤明的好官家,只是在张美人这件事上,他却固执极了,仿佛要告诉天下人,他就是要将所有的恩宠都给张家。


    梅尧臣道:“其二,便是贝州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听说有叛军集聚,朝廷正在为谁去肃清争论不休。同平章事陈相推举了明安抚使。”


    “明镐安抚使?”陈允渡重复了一遍,“明安抚使一直在边疆前线,前两年才从对西夏的战场中退下。陈相举他……”


    后面的话陈允渡尚未入仕,不方便说,梅尧臣却没什么顾忌,“允渡想说,后继无人?”


    陈允渡默认了。


    许栀和安静地听着两人的交谈。她对史书的记载知道的有限,他们口中交谈的张美人,应该就是后世流传的“生死两皇后”的温成皇后,不过是死后追封,生前封贵妃。当时的她也曾为帝妃情深而感动,而身处这个时代,又多了一丝无奈挣扎的意味。


    官家想要深情以许,又想要江山万民,在“两全”之下,无数士子止步于此,望庙堂而兴叹。


    后面的贝州,她没什么印象,但一句“后继无人”还是能明白的,南宋偏安一隅,重文轻武,永失汴京。


    她抿唇看向陈允渡,后者察觉她的目光,低声询问:“怎么了?”


    许栀和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在意自己。


    “罢了,”梅尧臣盯着凋谢的花看了半响,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小举动,直到旁边刁娘子轻咳一声,他才回过神,笑看着陈允渡,“我现在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只不过让你平白忧心罢了。这几日你没过来,功课落下了不曾?你随我到书房来。”


    陈允渡起身扶住他,“梅公宽心,学子代代,后继有人。”


    梅尧臣偏头看他,忽然笑了,朝堂上一帮四五十岁、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臣唾沫横飞,劳心忧国,怕太宗基业受损,现在听到陈允渡的话,释怀了不少。


    日后的官家,自有日后的臣子去劝诫,他忧心着未来的局势变动,却险些误了眼前。


    两人离开后,刁娘子牵挂的目光一直落在梅尧臣身上,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她才看向许栀和,“前几日静姐儿还吵着说想见你,现在你来了,她可算如愿了。咱们一道去看看?”


    梅公为朝堂上的事情急得怒火攻心,刁娘子也心绪不稳,这个时候,身边有人陪着分散注意力,反而更好。


    许栀和没有拒绝,她跟在刁娘子的身后,穿过曲折的回廊长亭,走到了梅静宁所在的院子。


    秋叶开始飘落,和其他院子不一样,梅静宁院中的杂草被堆积成小小的山丘,刁娘子边走边道:“官人说静姐儿喜欢抱着催雪在落叶上玩,我便叫下人都留下了。”


    静姐儿听到声响,跑了出来,看见刁娘子身后的许栀和时,目光显而易见地雀跃起来。她提起裙摆,朝着许栀和跑来,在刁娘子“慢些”的声音中顿住脚步。


    “母亲,”梅静宁先是和刁娘子问安,然后目光亮亮地看向许栀和,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姐姐。”


    刁娘子在旁边笑看着两个人,心中并无吃味。一则她身份摆在这里,是两人长辈,二则许栀和送她的那只羊毛毡成功修复了她和继女的关系,她心中记挂着这份情谊,三则梅静宁已经接受了她的身份,愿意开口喊她“母亲”,她已经相当知足了。


    许栀和牵着梅静宁软乎乎的小手,询问:“催雪呢?”


    “在花瓶旁边窝着。”梅静宁语气轻快,“姐姐,你上次做的那个小玩意儿被催雪玩坏了,府上的小厮做了几个,都不如姐姐做的好看,姐姐可以再帮我做几个吗?”


    “自然可以。”许栀和笑应。


    刁娘子落后一步瞧着两人叽叽喳喳的声音,眉眼中满是柔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旁边的丫鬟道:“今早我蒸了一屉称心糕,你现在去端过来。砂锅中炖着甘草绿豆水,等开了,送去给官人和陈郎君。”


    丫鬟领命退下,她一抬头,刚好看见许栀和与梅静宁同时回头望着她,在等她过去。


    刁娘子连忙快步上前,三人又恢复了动作,大部分时候是梅静宁和许栀和说话,刁娘子偶尔插几句。


    坐下后,小厮端着制作逗猫棒的材料过来,许栀和望了一眼懒洋洋窝在菊花边的催雪,笑着将羽毛错落摆好,用绳子绑在细竹竿上。


    “瞧,”许栀和没有晃,平整地放在桌面上,“这不就做好了。”


    梅静宁十分捧场地击掌,笑着夸赞:“姐姐好厉害!”


    一旁的催雪动了,它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轻巧从放置花瓶的架子上跳了下来,站在三人中间转了转,咬了几口静止的羽毛,不一会儿,又索然无味,从桌上跳了下来,径直朝着梅静宁的卧榻去了。


    “不可以!”梅静宁的脸色忽然一变,快步上前,“催雪,不可以咬引月!”


    许栀和了然,引月是羊毛制成的,催雪能辨别是活的还是死物,又天性好玩,大抵把引月当成玩具了。


    梅静宁很喜欢那只羊毛做的引月,刁娘子送来的时候,她差点以为引月回来找她了。刁娘子没瞒着她,说这是许姐姐亲手做了送给她的,她捧着引月,很是欢喜。


    可摆在哪里都不行,催雪好奇心重,遇到什么都要扒拉两下。梅静宁想不到合适的位置,最后只好藏在床上。


    催雪被梅静宁强制地抱了回来,它喵了几声,从梅静宁的怀中挣脱,倒也没冲着她的床去了。


    许栀和在旁边看着一人一猫对视,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像是吸引到了催雪,引得催雪拱着背,沿她的裙摆摩擦,尾巴像是一根勾子,轻飘飘地磨蹭。


    许栀和一瞬间心软,轻轻地摸了摸猫头,催雪也很给面子的仰头,发出细柔的“喵”声。


    刁娘子在旁看的啧啧称奇,“催雪倒是很黏栀和。”


    梅静宁也用力地点点头。


    许栀和闻言,挠了挠催雪的下巴,“摸摸猫头,万事不愁。”


    去端糕点的丫鬟回来了,按照主母的吩咐摆在桌面上,称心糕甜蜜,丫鬟端了一盅酸梅汤,方便主母、姑娘和许娘子就着糕点解腻。


    梅静宁伸手拿了一块糕点递给刁娘子,又拿了一块递给许栀和,最后才拿了一块留给自己。


    催雪看见梅静宁手中拿着东西,撇开了许栀和,跳到梅静宁的面前喵喵叫着。


    “这个你不可以吃,”梅静宁伸手点在了催雪的鼻尖上,拒绝了它的撒娇,“上面放了葡萄干。”


    催雪歪了歪脑袋,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梅静宁咬了一口称心糕,浓郁的花香在舌尖绽放,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又喝了一大口酸梅汤。


    许栀和坐得近,顺手将自己袖中的帕子递过去让她擦嘴。梅静宁接过,半响,忽然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许栀和的身边抱了抱她。


    “?”,许栀和一脸茫然地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梅静宁,伸手试探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看向刁娘子。


    刁娘子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将手上一口没动的糕点放了下来,走到梅静宁的身边轻声问:“静姐儿,怎么了?”


    梅静宁道:“前些日子薛通过来,看到引月,也想要一个,我不愿意他和我有一样的东西,推说没有了。”


    许栀和依旧云里雾里,刁娘子反应了过来,“啊,是河东薛家的小郎君吗?”


    梅静宁抱着许栀和的脖颈点了点头,语气低落,带着小小的自责:“嗯……可是我拒绝他的时候,不知道他当时刚失去自己的猫。”顿了顿,她忽然小声地哽咽,“我不是故意的。”


    刁娘子见梅静宁哭了,连忙抱着她安抚,然后向许栀和解释道:“官人和薛小郎君的父亲薛阳是至交好友,静姐儿和薛小郎君自小熟识,薛通略小两岁,喜欢捉闹静姐儿,所以……大概是这个原因,静姐儿没有第一时间答应。”


    梅静宁抬头,耸着鼻子点头,认可了刁娘子的话。


    这样一串,许栀和就听明白了,静姐儿原先以为薛通只是和往常一样捉弄他,于是便拒绝了,没想到后来才知道,薛通当时的养在身边的小猫寿数到了尽头……


    回忆起薛通当时落寞的神情,梅静宁心中有一种堵着的难受——


    她做错了事情。


    “原来是这样啊,”许栀和声音轻柔,她蹲下来和把自己缩成鸵鸟的梅静宁说话,“没关系,现在补救也来得及。你传信给他,问清楚小猫长什么样子?”


    刁娘子推了推梅静宁,提醒道:“静姐儿,许姐姐答应你了。”


    梅静宁看着许栀和真挚的目光,半响,破涕为笑。


    “谢谢姐姐。”


    梅静宁的乳母适时过来,牵着梅静宁下去洗脸,秋冬干燥,泪水粘在脸上,粘腻不说,还容易皲裂。


    等她走后,刁娘子对许栀和说:“栀和,又要麻烦你了。”


    “不麻烦,”许栀和摇了摇头,“反正这几日我亦无事。”


    刁娘子没再说话,许栀和和陈允渡一样,都是看重情谊的人,她反复提及,反而会叫小辈为难。总之,她心底记着小辈的好就是了。


    她端起桌上的酸梅汤,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幅度很小,斯文优雅,一看就是官宦家精心教导出来的闺秀。


    喝了一半,她忽然胃中一阵翻涌,只好将碗放在了桌上,动作很轻柔地揉着自己的肚子,像是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自己的不适。


    许栀和注意到她的动作,忽然想起了姚小娘怀孕的时候。那时候姚小娘十分小心和看重肚子里的孩子,经常无意识地抚摸着肚子。


    刁娘子看见许栀和关切的眼神,脸上有一丝在小辈面前失了风度的羞赧,她解释说:“可能是早上多食了些。”


    许栀和迟疑了片刻,没有贸然提出自己的猜测,梅公和刁娘子现在的心绪都不算安定,要是空欢喜一场,指不定会失落许久。


    她朝着刁娘子笑,“我先前听说个一个消食的方子,山楂肉二钱、神曲二钱、陈皮二钱,茯苓三钱、炙甘草一钱,研磨成末,过细筛后,用蜂蜜调和制成丸,日二服,能助克化,调和脾胃。”


    刁娘子本想说自己没什么事,听到最后,忽然有些心动。


    官人早年忙碌,三餐忘记两餐也是常有的事情,脾胃一直不太好。让他去医馆,年过四十的人了还会像老小孩一样寻个理由不肯去。


    不如借着请郎中上门给自己调理身子为由,也让郎中给官人瞧瞧。


    思及此,刁娘子朝门口站着的丫鬟挥了挥手,“你去汴河大街上的济世堂请一位郎中过来。”


    丫鬟领命,退了出去。


    梅静宁洗完脸回来,看见许栀和正在和刁娘子说话,她听了一耳朵,大抵是说身体乃重中之重,万不能马虎。


    她听了几句,就失去了兴趣,跑到小桌前坐下,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刚准备想给薛通写信说许姐姐同意了,可是笔拿到手上,却又犯了难。


    该怎么称呼薛通呢?


    父亲和薛阳伯父喊他阿通,母亲喊他薛小郎君,她一贯直呼其名,但是现在写书信过去,她是要道歉和弥补的,直接写薛通,会不会不太好?


    她在心中思考着,忽然想起来上次薛阳伯父带着薛通来家中,父亲对自己说的话——


    “静姐儿,你带着薛通弟弟在府中转一转。”


    梅府上只有梅静宁和薛通年岁相仿,因为每次薛通过来,梅尧臣都会让自己的女儿带着薛通玩。


    梅静宁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下定了主意,在砚台上重新添墨,然后一字一句认真写:薛通弟弟启……


    一盏茶功夫,丫鬟带着从济世堂请回来的大夫回来,进门后向刁娘子和许栀和请安,“主母,许娘子,郎中到了。”


    郎中看着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岁出头,是济世堂的学徒。济世堂坐馆的老大夫轻易是不会离开的。


    见到刁娘子和许栀和,他微微俯身,“两位娘子妆安。”


    刁娘子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郎中拎着药箱,走到刁娘子的身边坐下,示意她伸出手腕。


    刁娘子伸出手,转头对身边的丫鬟道,“去请官人过来。”


    在他的得意门生面前,梅尧臣是断然做不出孩子气的事的。


    丫鬟点头退下。


    一旁的郎中隔着手帕,轻轻挪动了一下指尖,半响微微一笑,“恭喜娘子。”


    刁娘子一脸茫然,目光掠过了许栀和了然的脸,迟钝道:“什么恭喜?”


    许栀和验证了自己心中所想,忍不住笑了笑。旁边的郎中道:“恭喜娘子有孕一月有余。”


    刁娘子的脸上短暂地空白了一瞬,半响才呆呆地“啊”了一声。


    能在一贯娴静淡定的刁娘子身上看到这般懵懂的表情,也不失为一种趣事,半响后,刁娘子终于反应过来郎中说清了什么,伸手轻轻地抚摸了自己的肚子。


    侍奉在门口的丫鬟们听到了这个喜讯,同时俯身下拜,“恭喜大娘子。”


    陈允渡陪着梅尧臣走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他朝梅尧臣笑:“恭喜梅公。”


    梅尧臣一脸的不情不愿立刻散了去,他快步走进去,站到刁娘子的身边。平时讲起诗书头头是道的梅尧臣几次张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郎中拱手道:“恭喜老爷,娘子。”


    一旁写完书信的梅静宁走了过来,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望了一圈,走到许栀和的身边,轻轻地将脑袋倚靠在她的腿上。


    许栀和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赶在梅静宁慌张之前,轻声安抚道:“放心,就算你母亲有了孩子,她也还是母亲啊。”


    梅静宁在她的腿上蹭了蹭,没说话。


    许栀和弯腰,看清梅静宁的神色,伸手捏了捏,“怎么啦?”


    梅静宁没说话,亲了亲许栀和的侧脸。


    许栀和怔了怔,然后一脸无措地看着陈允渡。


    陈允渡自进门之后视线一直落在许栀和的身上,自然没有错过这一幕,见许栀和望来,朝她弯了弯唇。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


    一旁的梅尧臣从喜悦中回过神,他招呼道:“静姐儿,你过来。”


    梅静宁的手紧紧地攥着许栀和,后者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去吧。”她才慢慢地挪动了自己的脚步,走到梅尧臣和刁娘子的中间。


    梅尧臣将双手搭在梅静宁的肩头,“以后让静姐儿给孩子取名好不好?”


    梅静宁在刁娘子柔和的目光中伸手搭在了她尚未显形的小腹,“妹妹,叫称称。”


    郎中在旁边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这才一个月,还不知道性别呢。”


    梅静宁固执道:“就是妹妹。”


    梅尧臣:“好好,就是妹妹……允渡,栀和,你们在府上用饭吧?”


    说着,他就让府上的丫鬟下去准备,刁娘子从喜悦中反应过来,扯了扯梅尧臣的袖子,示意他坐下。


    “还请郎中帮我家官人诊脉。”刁娘子道。


    郎中本收拾了药箱准备离开,听到刁娘子的声音后,停下了脚步,坐回来看着梅尧臣。


    梅尧臣试图避开,推脱说:“我就不必了吧。”


    刁娘子望着他,认真道:“官人从前不爱惜身子,现在你不仅有静姐儿,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你若是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要我们怎么办?”


    梅尧臣被刁娘子严肃的神色吓到,半响,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


    郎中将手搭在梅尧臣的身上,半响,他收敛了脸上轻松的神情,变得沉重起来。


    “老爷大喜大忧,心绪不佳,咳肺不止强忍,淤血塞疏……”郎中的面容变得沉静,“需要从现在开始调养。”


    梅尧臣当面被人拆穿了出来,面色有些挂不住,“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


    郎中听他声音越来越小,从箱中取出纸笔,开始写着药方子,一边写一边道:“您这样的官老爷我看得多了,平时不注意身子,真到了病虚的时候比谁都惜命。”


    药方写完,郎中又嘱咐了一遍注意事项,才起身告辞。


    他离开后,刁娘子已经不复之前的喜悦,她看了一眼望着药方的单子,半响道:“官人稍后,我去厨房看看。”说完,又看向许栀和与陈允渡,“在这用午饭吧?”


    许栀和乖巧地点了点头。


    梅尧臣望着刁娘子的背影,欲言又止。半响后,对旁边的小厮道:“去按照郎中开的药方抓药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允渡走到了许栀和的身边,他垂眸看着许栀和的面容,轻声询问:“难受吗?”


    许栀和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在他的肩头,闭眼点了点头,“有一点。”


    这一天过的峰回路转,她的心情跌宕,有些不是滋味。刁娘子倾慕梅尧臣而嫁给他,两人婚后顺遂,但两人之间十几岁的差距,是怎么也抹不平的。


    “别害怕,”陈允渡轻声,语气认真得像是在保证,“我会永远陪着你。”


    第49章 雨天 “下着雨怎么还来?”


    许栀和在梅府待到了午时,用过饭后,向梅公和刁娘子告辞回去。


    刚到家门口,就看见良吉站在门口打转,他看见许栀和,连忙上前,“娘子,刘家木坊的刘娘子来了,现在方梨正在招待。”


    许栀和应了一声,抬步进去后,站在院中的两个人同时向她望过来。


    说是招待,实则不然,方梨看着心急不已的刘家娘子,出声:“娘子要不明日再来吧?今日我们家姑娘出门,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无妨无妨,她既然回来了,我便多等一等。”刘家娘子微微笑着,目光落在门框。


    看见熟悉的一抹身影的时候,刘家娘子的眼睛亮了亮,连忙走到许栀和的身边,“许娘子,好久不见。”


    许栀和:“你怎么来了?可是又有人要刻纹?”


    刘家娘子频频点头,“正是。娘子有所不知,上次常家郎君回去后,又逢常府的中秋夜宴,不少世家子弟都去了,席间这面琴台露相,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姑娘不在的这段日子,来刘家木坊的人快踏破了门槛。”


    她说话绘声绘色,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


    这可都是钱啊。


    许栀和:“可以,你算清楚一共多少人,每日午后我回去刘家木坊,作两幅画。”


    刘家娘子听闻后,笑容灿烂,“娘子放心吧,一准儿办的妥帖。”


    许栀和肯画就好,就怕许栀和不肯动笔,他们连一分钱都挣不到。


    刘家娘子微顿,继续道:“我公爹说娘子劳神费心,要与娘子重新商定银钱划分……”


    许栀和微微怔然。虽然画作是基础,但刘家木坊出的力同样不小。刻纹亦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偏差一点就会前功尽弃。


    “不……”


    “娘子可别推脱,”刘家娘子满眼笑意,“我们全家都觉得这是娘子应该的。”


    当时公爹在家中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全家人可谓是举双手双脚赞成,许栀和就是他们的财神娘子,花任何代价留下她都是值得的。


    从前刘家木坊门庭冷落,现在不少人慕名而来,将之前堆积的几张桌椅都买走了——几两银子,这些衙内是不缺的。


    许栀和与刘家娘子都心知肚明,并非她们的画技有多高超,东西有多精致,而是这些权宦子弟想借此机会巴结常家,顺道夸赞常家郎君常稷轩眼光独到。


    “既然如此,还请娘子替我谢过,”许栀和想通了,朝她微微一笑,“今日事忙,明日午后,我准时上门。”


    刘家娘子喜出望外,立刻点头应下,“娘子既然说了,我们心中便有底了。我们全家……都盼着姑娘能够过来。”


    她本想学着那些世家郎君口中的什么以盼,但是一时间想不出来,只好用大白话讲了出来。


    许栀和目送她离开后,唤了方梨过来,量着掌心大小裁剪。


    羊毛毡到底不算日用品,只有这些喜欢的人会视若珍宝,她心中有另一套计划,不过眼下却还不是时机。


    眼下她更想做的,是手套围巾的生意,北宋的商品经济空前繁荣,手衣手笼各种保暖品常见,一般来说,手衣的主要制作材料是丝绸和动物皮毛,前者轻巧美观但保暖效果不甚理想,后者倒是足够保暖,将两片皮毛缝合在一处,留一个口子,将手放进去,能起到良好的御寒效果,不过这样一来,却又笨重,这双手就干不了事了。


    除了世家郎君、小姐能够穿着手衣,抱着暖炉,其他穷苦人家,便是寒冬腊月的天气,也不能懈怠,井水冰冷,刺人掌心发痛也不能停下。


    许栀和想到了织出小巧轻薄、但防寒性好的毛手套,上面镂空五根手指,既能保暖,又不耽误做事。


    汴京官宦人家的丫鬟婆子,一个月的月钱少说也有五百文,花三五十文买一副手套还是舍得的。平民百姓,省吃俭用个两三回,总能凑出一双……反正这钱就算不花在这儿,也要花在药铺里面买猪油膏。除了这二者,还有京中念书的学子,冬日苦寒,手指僵硬难以执笔,若是点不起火炉,只能硬着头皮读书习字。


    方梨听了许栀和讲完,明白了她的用意,她在许栀和手掌的基础上又放大了一寸,以防有女子买回去后大小不合。


    她画完,将稿子又粗略修整,拿给许栀和过目后,才定了最终形状。画完女子的手套,又捏着裙摆出去找良吉,用他的掌心比划,在原基础上扩大,算是男人用的手套。


    方梨拿了先前织的毛线,对着纸上的尺寸一点点比划调整,最后裁下了两张巴掌形状的布,沿着边缘缝起来,便是一只手套。


    第一次尝试还算不错,方梨将手中的针线放下,拿给许栀和过目,“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许栀和接过,套在了自己的手上,大小很合适,只是缝合的边角有些不美观,方梨朝许栀和吐了吐舌头,“奴婢第一次没经验嘛。”


    “没这么想,”许栀和用手摆出不同动作,包括模拟握笔和端东西,都没有任何的滞涩感,她笑,“我想说,方梨做的真好。”


    方梨得了鼓励,眉眼中满是开心,嘴上却道:“姑娘,奴婢能做的更好!”


    许栀和:“好好好,方梨自然可以。”


    两人一人织毛线,一人裁着布,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许栀和的速度没有方梨快,一下午时间,方梨做出了五双手套。第一双的时候经验不足,两只虽然同样是照着图纸描的,但是大小却还是出了岔子,她后面学聪明了,一次性剪出四张。


    随着动作的熟练,方梨的缝边也变得越发轻松,对齐边缘后,沿着轮廓落针,用绕针法将剪断的毛线边收住,以防它松散开来。


    许栀和则专心地织着毛线,偶尔看一眼方梨的进度。


    方梨在针线上很有天赋,基本上没让她操心,就自己摸到了门路。方梨意犹未尽,然后看着被裁减下来的边角料,心底觉得要是这么丢了实在有些可惜。


    这可都是姑娘、秋儿和她一针针织就的。


    “姑娘,奴婢舍不得丢了。”方梨眼巴巴地看着许栀和,姑娘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法子的。


    许栀和被她炽热的眼神打断了手底下的功夫,她停下来认认真真思考,但刚想了一瞬间,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若说别的还好,可这是毛线,只需要稍加弄散开,无论是制作羊毛毡还是填充被子的底料,都是极其方便的。


    许栀和将自己想到的两种处理方式和方梨讲了,后者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对哦,我怎么没想到。”


    许栀和看着她搓着手便准备捣散毛线,心中却在想着另一桩事。


    冬日临近,他们院子也需要给各人都添置一床厚实些的被子,秋日堂中是要点火炉的,买炭火也要顾虑到。


    在应天府赔偿的九十贯她留了三十贯给秋儿,剩下的都带回来了,原先还觉得多少能松口气,现在想想只是自己太天真了。


    明日,明日午后就去刘家木坊!


    ……


    第二日上午许栀和照常织着毛线,期间良吉洒扫完院子,又将水缸水填满后,好奇地看着两人手上的动作。


    看到方梨缝合的成品后,他目光有些挪不开——馥宁体虚怕寒,若是能有这样的东西保暖,骨节会好受许多。


    他抓住了许栀和换线的功夫,询问道:“大娘子,这个……我想买。”


    良吉的视线落在尺寸稍小一些的那一款上,那是方梨刚制作出来的,要送给谁不言而喻。许栀和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笑吟吟地开口,“你既然想要,说什么买不买?拿去吧——”


    “……”,良吉愣了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将两双柔白绵软的羊毛手套揣在怀中,坐在了两人的身边,“我来纺线。”


    许栀和也没拦着他,现在家中人手不够,一人缝制一人织线,刚好缺人纺线。


    方梨在穿线和咬线头的功夫会抽空看一眼良吉的进度,见他搓得粗了细了会指出来,被方梨提醒的多了,良吉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反倒更小心谨慎。


    用过午饭后,许栀和拍了拍手,起身准备去刘家木坊。


    方梨数了一遍做完的手套,昨夜下午到现在刚好做了十二双。见许栀和准备出门,方梨下意识询问道:“姑娘,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许栀和摇头,她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根素青色的袖带,“刘家木坊也算熟识了。”


    方梨送她到门口,目送她离开。


    许栀和的目的地很明确,刚走到刘家木坊所在的街头,就看见刘家娘子正在踮着脚张望。


    远远地看到她的身影,刘家娘子连忙跑上前,“许娘子来了,家中已经准备好纸笔、细面、木炭……现在就等着姑娘过去呢。”


    许栀和点了点头,笑道:“有劳了。”


    刘家木坊其余三人都不算陌生,略一颔首后,许栀和坐在斜对着大门的椅子上,这里光线好,却又不会太过刺眼。


    她坐下后,刘家娘子便紧张地伺候在侧,以随时应对许娘子的各种需求。


    许栀和先拿起纸张看了眼贵客的需求,然后在脑海中构思着画面,等想完,她拿起桌上的小刻刀——这次刻刀和上次用的有不一样了,柄端部分缠了一层软布,没那么生硬。


    刘家木坊会使刻刀的只有刘家娘子的公爹,他手上茧子厚实,根本不在意刻刀柄端,会特意缠布,是怕许栀和手疼。


    许栀和不着痕迹地一怔,片刻后才有些迟钝地感叹刘家人看着粗笨,实则细心。


    刘家娘子看着许栀和动作起来,便站在她的身后瞧着,不敢上前打扰。刻刀上的布是公爹让缠上的……公爹说许娘子手指看着不像是做粗活的模样,未必能做的长久,让他们都做好心理准备。她和相公、小叔遗憾了一阵子,又想开了,贵人一时贪图新鲜,他们就抓紧时间多赚上一笔。


    只是让她气闷的是,原先相公对她说准备开始学雕刻,后来听公爹分析完后,又开始犯懒,说“既然挣不到钱我还学它做啥”,她气得好几日不愿意搭理他……多学一门手艺总是没坏处的。


    要是公爹肯教,她都想自己学。


    许栀和绑了袖带,宽袖被束起后,做事果然利落了许多,她和上次一样全神贯注,一张刻完,她抓了一小把白面洒在了木板上,面粉落入缝隙,用不上的则被湿布擦去。


    刘家娘子换木材的空隙,许栀和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像是要下雨。


    “娘子放心!”刘家娘子搬着木板过来,看见许栀和担忧的神色认真道:“若是下雨了,我撑伞送娘子回去。”


    许栀和也没打算离开,等雨真落下来了,方梨肯定会撑着伞过来找她。


    和她估算的时间差不多,第二张刻完的时候,刚好申时初。


    雨终究还是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细雨如织,在屋檐上跳跃,最后沿着瓦面的凹槽汇聚成一股,滴落成一条线。天色昏沉,来往的行人用袖子挡在头顶上,快速朝着自家方向跑去。


    许栀和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后面的刘家娘子手持着伞,她正在酝酿是撑伞送许娘子回去,还是将伞直接给许娘子……她本来是打算送许栀和回去的,但是找到伞后怔在了原地,伞面太小了,里面装两个人实在费劲。


    话已经说出口了,此时变卦,不算好事。她正迟疑着,后院忽然出现一抹响动,是公爹出来了。


    许栀和下午过来的时候短暂和他们打过照面,现在见他出来,知道他八成要说起刘家娘子提起的分红之事,于是转过身,唤了声,“刘老伯。”


    刘老伯这个称呼挑不出错。


    刘家娘子的公爹也不拘许栀和叫什么,见她主动开口,回了一句客气的“许娘子”。


    他拿出了一张单子——刘家木坊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他早年倒是跟着学堂夫子认过几个大字,后来被老太公捉回去学刨木头的手艺,自从就荒废了——这张单子是请专门的笔墨先生写的。


    笔墨先生就是街头巷尾常见的书生模样的人,一张桌子一根幡旗,能代写书信、誊抄东西,看字数的多寡收取费用。


    字迹算不上多么稀罕,却也工整好辩认。


    许栀和从右往左一列列看过去,这张单子分了两种情况:一为若是客人带了木材过来,分红四六,许栀和四,木坊六。二为木坊出木材,则三七开,许栀和三,木坊七。


    刘家娘子的公爹见她看着单子没说话,出声道:“娘子若是有异议,也可以调整。”


    这是还准备让利的意思。


    许栀和没有异议,雕刻本就比她辛苦,而且木坊还担着保管的责任,她摇了摇头,将单子折好收入袖中。


    刘家娘子接收到自家公爹的眼神,连忙起身走到柜子前摸出一个深蓝色的布袋,用手捏了捏后递给许栀和,解释道:“这是头一单常家郎君定做,还未补给娘子的十两银子。”


    许栀和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她本想说之前便算了,但刘家娘子根本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强硬地将钱塞到了许栀和的手中。


    “许娘子收好,明日还等着娘子过来呢!”


    他们的神色不像是假客套,许栀和没再推辞,点了点头,“好。”


    三人交谈的时候,方梨已经找上了门,她走到屋檐下,对着里面喊道:“姑娘。”


    许栀和:“刘老伯、娘子,我先走了。”


    刘家娘子热络地将许栀和送出门外,见两人并肩离去,忽然明白了自家公爹口中的“许娘子看着不像是做粗活的人,这生意不可长久,日后还是要本本分分刨木头”。


    能叫许娘子“姑娘”,说明这是在娘子成婚之前就随行伺候在侧的丫鬟。


    她折返回来,看见公爹说完事情,拿了刻刀又去忙活了,她在旁边看了几眼,心中下定主意——多门手艺多条路,若不是家中还有公爹会这门雕刻的手艺,这笔银子喂到他们嘴里,他们都没那个本事接住。公爹现在还在,若是有朝一日公爹去了,雕刻这门功夫就算在刘家木坊断了后!


    相公,小叔,甭说是谁!总得有人会。


    ……


    许栀和和方梨并肩回到了家中,陈允渡还没有回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裙角,反正今日肯定要换了,不如顺道去接陈允渡。


    方梨蹦跳着回到家中,对许栀和道:“姑娘,接到了姑爷早些回来。”


    “知道啦。”一滴水珠从檐角落下,滴在方梨的肩头,碧色的衣裳突然多了一点深绿,她说,“快些回去。”


    许栀和嘱咐完,踏着月色下泛着银白的水光,走到通向梅府的路上。


    她走到梅府外面的时候,陈允渡和梅丰羽、以及一个不认识的郎君也刚好走到门口。


    陈允渡一抬头,就看见了许栀和站在雨中的身影,今日无月,唯一的光线来自沿途的大红色灯笼,在柔和的光线下,她亭亭玉立的身影纤细而端庄。笼罩着一层橘色暖调的光影。


    水珠落在描了竹叶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嘀嗒声,又顺着木制的伞骨,在地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几步之遥,陈允渡冒着头顶淅沥的小雨,走到了许栀和的伞下。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伞,伞面倾斜,完全地笼罩了许栀和的身影,他问:“……下着雨怎么还来?”


    许栀和:“你不开心吗?”


    “开心,”陈允渡放缓了自己的脚步紧随许栀和的节奏,“但,怕你淋湿了。”


    “我又不是泥人,哪有那么娇贵?”许栀和摇了摇头,“我也是刚回来,顺道来接你回去。”


    陈允渡这才注意到许栀和肩头一片细小的木屑,他用空着的那一只手捻起,然后攥在掌心中。


    ……


    梅府口中,郑柏景半天反应不过来,半响迟钝地问梅丰羽:“那位是允渡的妹妹吗?”


    “妹妹?”梅丰羽奇怪地看了一眼他,“他们举止那般亲近,很明显是夫妻啊?”


    郑柏景:“啊?”


    梅丰羽道:“允渡来汴京之前就娶的妻子。怎么样?我弟妹好看吧?”


    来汴京之前,郑柏景怔了怔,“那岂不是在州府娶的妻子?允渡还没功名在身,怎就这般着急?以他的才学,日后定然有相府千金、亲王贵女与之相配……”


    梅丰羽正接过刁娘子派人送过来的伞,听到郑柏景的声音,脸色忽然冷了冷,“……你什么意思?”


    刁娘子一共叫人送了两把伞,陈允渡一把,郑柏景一把。


    郑柏景正准备抬手接过梅丰羽递过来的伞,忽然听到一贯语带笑声的梅丰羽冷了音色,忽然心中咯噔一下。


    郑柏景:“我……我没别的意思。”


    “对你的课业,陈允渡向来知无不言,你这般在他背后议论,可曾念起与他的同窗之情?”梅丰羽将伞塞到他手里,也失去了和他交谈的欲望,微顿,他继续道,“陈允渡和弟妹很好,你以后在他的面前,说话注意点分寸。”


    说完,梅丰羽一转身,衣摆划出一道弧线。


    郑柏景看着他的身影,又看看已经走远的陈允渡两人,手中的这把伞忽然变得滚烫。


    明明三个人一同听梅公授课,都是同窗,他不过顺口一提,说笑了一句,何至于就这般生气,好似要跟他决裂一般?郑柏景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委屈——


    他就不相信,等日后陈允渡考中了功名,只有他一个人这般想!


    梅丰羽送完两人,准备回自己院子的时候,忽然看到倚在门边的刁娘子。


    出于礼节,梅丰羽立刻站直了身子,对刁娘子端端正正俯身请安,“婶婶安好。”


    刁娘子目光落在梅丰羽的脸上,又移到他手中剩下的一把伞上,忍不住笑问道:“这是怎么了?送把伞的功夫,怎么把你气成这样了?谁没拿伞吗?”


    “……弟妹来接陈允渡回去了,”梅丰羽抿了抿唇,选择先回答后面一个问题,然后对上刁娘子柔和的视线,踟蹰了半响才走到她的身边,如一个和长辈告状的孩子一样,“郑柏景说陈允渡日后金榜高中,以后有更好的选择,我气不过,怼了他一句。”


    刁娘子听到他的话,脸上什么没什么变化,她语气温和,“原来是这个原因。”


    梅丰羽看刁娘子淡定的神色,有些不满,他闷着声音道:“婶婶难道心底也这么想?”


    第50章 深吻 “抱歉,我忍不住。”……


    “我自然是相信栀和的为人、允渡的眼光,”刁娘子的神情依旧平静,“但是世上人那么多,你能让一个人不这么想,难道能让所有人都不这么想吗?”


    梅丰羽沉默了半响。


    他知道,即便是一起读书的郑柏景,也只会在他面露不悦的时候止住话头,私底下会不会和旁人说,无从得知。


    刁娘子从袖中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梅丰羽被雨淋湿的一簇头发。


    梅丰羽忽然抬头看向刁娘子,认真道:“弟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尚且在微末之时的陈允渡,这份情谊……如果日后允渡辜负她,我也不会愿意答应。”


    刁娘子看着他一脸浩然正气的脸,微怔,旋即忍不住笑了笑。


    “看来我们丰羽也希望遇到这样的姑娘啊……”


    梅丰羽没想到刁娘子突然把话题对向了自己,脸上忽然升起一抹热意,他快速转过身,“婶婶,我先回去了——”


    刁娘子看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又想起梅丰羽说的那一番话,眸色深了深。


    旁边的丫鬟看着刁娘子的神色,询问道:“要告诉老爷吗?”


    刁娘子沉吟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他们的事情,就随他们自行解决吧。”


    ……


    第二日,梅府书房。


    陈允渡惯例是最早来的那一个,进来后,他摊开了昨夜所作的文章,逐字检查。


    梅丰羽紧随其后,他一进门,就看见坐在文竹边背如青松的陈允渡,他快步走上前,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陈允渡!”


    陈允渡抬头看他,扫了眼他手中的纸张,微微蹙眉,“昨夜梅公要求完成的文章,你没写完?”


    梅丰羽挠了挠头,小声道:“……又不是第一次了。顶多挨几板子手心。”


    还是私下挨板子,小叔父到底顾忌着他的面子。


    陈允渡用镇纸将文章压住,走到梅丰羽身边,“我看看。”


    梅丰羽立刻将手上的纸递给了陈允渡,后者打开后扫了一眼,然后走到他的座位上。


    梅丰羽反应过来,立刻加水研墨,方便陈允渡的下一步动作。


    陈允渡将梅丰羽文章几处圈点出来,声音微冷,“这几处用典不对,需要重新改写。你去翻《过秦论》、《论贵粟疏》和《天人三策》。其余问题,等你写完全篇后一并说。”


    梅丰羽弱弱地“哦”了一声。


    陈允渡很少会直接告诉他如何修改,而是帮他划定参考范围,且他一旦说了“写完全篇一并说”,那就说明这篇文章从立意到遣词造句,都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接过自己的文章,苦恼地扯了扯自己的头皮,坐下后在书册中翻找陈允渡提示的那几篇……


    翻找的过程中,一本书被他的袖子蹭到,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陈允渡捡起来,掸了掸灰尘放在他的桌上。


    梅丰羽看着他的身影,忽然道:“陈允渡!”


    陈允渡抬眸望向他,清冷的眸中带着淡淡的疑问。


    梅丰羽很想对他说,郑柏景此人心术不正,你少和他来往,但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来了。


    郑柏景那般“背后说笑”,他却做不出背后议人是非的事情。


    梅丰羽到底过不了自己心底的那道线,只咧了咧嘴角,朝陈允渡露出一个灿烂的、大大的笑容:“没什么,就喊你一声。”


    陈允渡对梅丰羽这般随性的动作显然习以为常,他略一点头,便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了。


    郑柏景来的时候,看见陈允渡和梅丰羽两人各自伏案忙活,他心中微微一动。


    陈允渡在写东西不足为奇,梅丰羽平时好玩好动,现在梅公还没来,他能自己主动写文章?


    他心底是一百个不信的。


    两个人都没有抬头,自然也没人与他打招呼,他摸了摸鼻尖,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半响,到底没忍住自己的好奇,抬头朝着梅丰羽的桌面望去——还真是在写功课。


    他心底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连“向来不识愁滋味”的梅丰羽都用功了起来……昨日指责他的时候说的道貌岸然,实则和他一样,不过也希望自己能多一分筹码。


    他昨夜回去后想了想,陈允渡过早成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有他成婚了,京城中的贵女才会愿意将目光落在其他人的身上……少了一个这样的竞争对手,他才会被看见。


    郑柏景觉得自己的想法是“人之常情”,本家势微,如果能搭上岳丈这条线,日后乘着东风,可不比在州府苦熬资质好出头吗?


    三司户部判官张尧佐走的还是宫里张美人的关系呢。


    他越想越坚定——自己没错,只能到达了高位,才能实现他为国为民的抱负。岁月有限,如果浪费在苦熬资质上,岂非辜负了大好年华。


    梅尧臣来的时候,见到侄儿梅丰羽破天荒地伏首写字,忍不住上前垂眸望了一眼——看清他文章上面勾圈的痕迹后,又恍然觉得合理了起来。


    原来是允渡圈点了。


    旁边的陈允渡向来无需他操心,梅尧臣低头扫了一圈,又偏头看了一眼郑柏景。


    梅尧臣皱起了眉头,郑柏景看着人坐在这儿,可心思不在,写出来的字漂浮无力,还有细碎的墨点。


    他咳了一声,郑柏景惊醒,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纸,升起一抹心虚之感。


    梅尧臣咳完,回到了前排位置上坐下,也不催促,等着三人自己将昨夜所作的文章送上来。


    昨夜的题难,他再多给些修改的时间。


    陈允渡将文章呈上去,随着他起身,郑柏景也紧随其后,交了文章。


    梅尧臣两份看完,脸上神情没什么波动,又望了一眼还在奋笔疾书的梅丰羽,知道他今日是写不完了,于是轻咳一声,“昨日题难,破题之法……”


    他讲解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端起桌上早已经冷了的茶水一饮而尽,他站起身,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出去了。


    梅尧臣走后,郑柏景望着自己被密密麻麻勾画的文章,想起身询问陈允渡,但看见他背影的时候,又止住了。


    他开不了这个口。


    ……


    刘家木坊的活计一共十三单,第六天的时候,许栀和想着明日特意过来一趟不划算,于是就着灯火画完。


    结束后,刘家娘子笑容满面道:“有劳许娘子辛苦这六天,日后结了银钱,我再给娘子送过去。”


    许栀和一边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一边朝她点头,“多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才九月初,街上穿着薄衫的人肉眼可见的消失无影了,许栀和走在街上,冷风吹在脸上,意外的冷。


    她走了没几步,忽然看见了一道很像是陈允渡的身影。


    站在朦胧的月光下,瞧不真切。


    许栀和还在迟疑的时候,那道身影忽然快步朝着许栀和走过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这下肯定错不了了。


    陈允渡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解下来披在许栀和的肩头,站在风吹来的方向遮挡冷风。


    没了冷风,许栀和舒服了不少,她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偏头问旁边的陈允渡:“你怎么知道在这边?问了方梨?”


    “嗯,我问了她。”


    陈允渡没瞒着,他牵起许栀和的手,动作轻柔地揉按着她的手腕和手臂。


    酸痛的地方猝然被按压,许栀和呜咽了一声,旋即升起一股奇怪的酥麻感,还有一种淡淡的暖意。


    痛,但很舒服。


    不对,准备来说,应该是又痛又舒服。


    许栀和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陈允渡的余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轻声询问:“累不累?”


    许栀和想了想这几日能到手的银钱,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还好。”


    有钱赚,这些许辛苦算得了什么。


    陈允渡便没有再说话。许栀和的手轻软白皙,他捧在手里,有一种托着精致瓷器的错觉。


    不过瓷器是冰冷的,她的手腕是温热的。


    两人回到家中,方梨在锅里还热着饭,见他们回来,连忙端出去。


    菘菜的叶子因为放在锅中的时间过长,已经从原先的翠绿变成了淡淡的黄绿色,不过里面炒了肉片,闻着香味十足。她端起碗筷,用筷子夹了一根菜叶送入口中。


    甚至不需要怎么嚼,就能吞下这根菜叶。


    吃完后,许栀和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看着陈允渡将碗筷送出去,又过了一会儿,端着热水进来。


    热水里面放着纱袋包裹的艾草碎,他半蹲下来,询问地视线看向许栀和。


    月初了,栀和的月事差不多就在这几天,今晚回来路上多吹了风……现在多泡泡脚,那几天会好受一些。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每次来癸水的时候,她粉嫩的唇瓣一丝血色也没有,看着虚弱得让人心疼。


    怔了怔,许栀和才反应过来陈允渡倒水过来是为了让她泡脚。


    新婚后一天,陈允渡也试图帮她穿鞋,当时她怎么说的来着?她说她怕痒。


    所以陈允渡还记着她的小习惯。


    陈允渡面容清隽,微微俯身,询问的目光清澈平静。


    被这样一双眼眸注视着,许栀和的心忽然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挠动了一下。


    许栀和的手指绞了绞自己的衣裙,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陈允渡得到她腼腆、克制的回应,低头的那一瞬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仿佛对她的反应早就有了预料。


    他褪去许栀和的鞋袜,抬起她的脚放入热水盆中,嗓音清越,“烫吗?”


    许栀和:“不烫。”


    她两只脚下了水,温热的水包裹着她走了一路、有些酸疼双脚,她轻轻踩了踩水,细小的水花顺着她的脚踝溅落。


    陈允渡起身,转身向外面走去,许栀和叫住了他,略带迟钝说:“你,你去干嘛?”


    “还有一桶热水,”陈允渡回头道,“再去拿一张干的布巾。”


    许栀和“哦”了一声,垂下了脑袋,安静地踩着盆里的水。


    陈允渡去而复返,每隔一段时间就多添一勺热水,差不多两刻钟后,陈允渡拿起她的脚,帮她擦干,穿好鞋袜。


    整个泡脚的过程,没有让许栀和费一点神。


    陈允渡倒完水回来,看见许栀和微微泛红的脸庞,以及摇曳灯火中蕴着银河的星眸。


    她红唇开合,语气带着轻柔又勾人的笑意:“其实还是很痒,但好像并非难以忍受。”


    陈允渡还在消化她上一句话,就看见她忽然朝他张开了双手,“抱我。”


    下意识地,陈允渡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鞋履没有系紧带子,在她起来后依次掉在了地上,发出两道声响。


    此刻无人去管。


    陈允渡双手稳稳当当地抱着许栀和,不,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更像是端着——端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许栀和双手自然而然地揽住了陈允渡的脖颈,呼出的热气有意无意落在他的耳垂上……然后她就看见,陈允渡的耳垂越来越红……


    直到红得快要滴血。


    许栀和忽然玩心大起,微微凑近了一点,然后轻轻地咬了咬陈允渡的耳尖。


    旋即,陈允渡的身子猛地一僵,脚下一个趔趄,只一瞬,很快被他调整过来。


    许栀和没有用牙齿,只是用双唇微微抿了抿,然后伸出舌尖轻轻一舔。疼自然是不疼的,只是有点痒,还有一种过电一般的酥麻。


    陈允渡从未觉得从正堂走到旁边的床榻这短短几步路所需要的时间如此漫长。


    终于,到了床边,许栀和被他平稳地放在床上,许栀和看着他一路红到了脖颈的脸,忍不住想说什么——


    但她没能成功,陈允渡的唇落在她的侧脸,然后移到她的唇角。


    呼吸交织在一起,她能清晰地听见陈允渡剧烈的心跳声……如果不是知道这心跳声因自己而起,许栀和险些会觉得陈允渡现在有些不正常——


    他是真的忍不住了。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发生的变化。


    许栀和感受着落在自己唇角的凉意,微顿,就忍不住伸手抱住他的脊背,环成一圈。


    “你可以吻我,”许栀和带着诱哄的性质,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大脑中的一根弦忽然断裂,陈允渡的唇完全覆盖了她的,先是用舌尖描摹,然后以一种义无反顾的态度起开她的齿间……


    许栀和闭上眼,安静地享受着这个由他主导的吻。


    陈允渡向来是极其尊重她的想法的,在未经她允许之前,从不会做出任何冒犯之举,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有些强势的陈允渡。


    这感觉不坏,许栀和混混沌沌地想,她甚至是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快要缺氧的时候,许栀和能察觉到陈允渡往后退了稍许,似乎是在给她足够的时间换气,但唇依旧紧挨着,鼻尖相抵,他吝啬地只给了几息时间,又贴了上来,吻得缠绵悱恻。


    没有任何一个词比“缠绵悱恻”更能准确描写出此刻的吻。


    许栀和只能被迫承受,颤抖着睫毛,抬起一双绵软没什么力气的手,想推开,又舍不得。


    在她差不多快要溺毙在这个深吻之前,陈允渡松开了她,然后安抚地吻着她的眼睛和额头,低喘的呼吸声惑人心神。


    许栀和顺从自己的心意倚靠在他的肩头,小口小口地喘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跳声。


    陈允渡……果然学什么都很快。


    她的指尖被人拿起,放在唇上贴了贴,耳畔是少年低沉沙哑的声音,“……抱歉,我忍不住。”


    许栀和微微垂眸,“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啦,是她先同意的。


    尽管她现在还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无论是青涩的陈允渡、纯情的陈允渡,温柔的陈允渡,还是自持的陈允渡、撩人的陈允渡、强势的陈允渡……她都很喜欢。


    她轻柔地贴了贴陈允渡的脖颈,倚靠在他的怀中,温暖的气息完全笼罩了她。


    窗外又起了北风,卷起了树枝上已经失去水分、变得枯黄的树叶,扬起又抛下。放在水缸上面的水瓢被风吹动的晃动,终于坚持不住,从上面滚落下来,发出啪嗒一声。


    许栀和眸中含着水光,她勾起陈允渡一缕冰凉的长发绕在指尖把玩,黑色的发丝勾缠地白皙的指尖,在浮动的灯火下异常暧昧。


    忽然,她迷离的神色清醒了几分——


    她感觉,她感觉自己的癸水好像到了。


    怎么在这个时候?许栀和很轻很轻地咬了咬自己的唇,推了推陈允渡。


    两人的目光对视,许栀和张了张口,“我……我好像……”


    她没有说全,陈允渡却反应过来了她的意思,他将许栀和的发带解开,抱她在床上躺着,然后自己起身去帮她拿需要的东西。


    许栀和将被子遮在自己的面前,静静地看着陈允渡的动作,换下衣物后,她连忙出声道:“放在井水里泡着就好。”


    她到底还是脸皮薄。


    陈允渡没有故意逗她,按照她的意思规整后,又出去了一趟。


    许栀和躺在床上,等了片刻,才等到他回来,他身上沾了晚风的凉,掀开被子的时候,许栀和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然后立刻慷慨大方地将自己暖好的热气分他一半。


    陈允渡身上还带着凉意,他看见许栀和的小动作时,伸手将许栀和好不容易集聚的暖意重新拢好,然后自己平躺下来,一只手试探地伸到她的一侧……


    许栀和平躺着,只能靠眼角余光猜测着陈允渡的动作,他把手伸了过来?他要做什么?今天注定是什么都发生不了的一晚啊……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小腹上面多了一只滚热的手掌,像暖宝宝一样贴在她的小腹上。


    耳畔传来陈允渡低哑的嗓音,“睡吧,栀和。”


    他很好地将疲惫藏匿了起来,带着诱哄和安慰。


    许栀和闭上眼装睡,不知道过了多久,旁边传来安静又匀长的呼吸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架子上顶的床幔与雕花……毫无睡意。


    平时一天能睡四五个时辰的她,现在连睡觉的姿势都不会了,两只手怎么摆放都感觉不对,最后只能学着企鹅,老老实实竖着放在自己的两侧,一动不敢动。


    腹部的暖意源源不断,他的手掌一直是偏凉的。


    这个温度,肯定是他出去用热水浸泡了自己的手掌……


    许栀和的神色有些苦恼,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陈允渡有些出乎意料对如何爱人无师自通。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许栀和一边伸手拉开床帷,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端水进来的方梨看到就是这一幕,她忍住了嘴角的笑意,走到床边用绳子将帘子系起来。


    “姑娘起来啦。”方梨将架子上的衣服拿下来捧在手上,笑眯眯道,“姑爷今早特意去街上买了瓦汤,馅饼,蜜枣,桂花糕和鸡……”


    方梨还记得今天早上她刚起来,从外面买了东西回来的陈允渡站在小屋门口打转,见到她,立刻将手中拎着的东西递过来,“有劳方梨姑娘。”


    方梨迟钝了片刻,才愣愣地接过来了,“好……好的,姑爷。”


    目送他离开后,方梨才低头看了眼拎着的东西,好家伙,姑爷这一大早可真够忙的。


    她把鸡杀了炖在炉子上后,又将东西热了热,准备等许栀和醒来就端上桌。


    许栀和换好衣裙,用热水洗漱后,吃了一个馅饼,又喝了一碗瓦汤。


    有七分饱就够了,剩下的许栀和给方梨和良吉分了分。


    等方梨吃完,许栀和喊上她一道去了梅府。


    自她上次回去,已经过去了七天的时间,梅静宁应当已经问出那只小猫的样子了。


    两人跟着门口的小厮一道进去,走到梅静宁的屋中。


    梅静宁正在按照梅尧臣的布置练字,她听力很好,听到响声,立刻转头朝门口望了过去,顿时将手里的笔丢到了一旁,蹦跳着走到许栀和的身边,“许姐姐,你来啦。”


    许栀和点了点头,被她牵着进去,在桌前坐下。


    梅静宁从自己散落在桌面的纸张中翻翻找找,总算找到了前两日薛通传回来的书信。


    和引月的黑白配色不同,薛通的猫是只大橘狸,身上间或掺着些许条纹状的白毛,姿态闲适慵懒。


    梅静宁望着许栀和端详着画作,没有出声打扰,只默默将头靠在她的肩膀边。


    上次梅静宁写了书信让父亲托人送去后,两天就收到了薛通的回信……他虽然看着没个正形,但是这次居然没有和她计较……不对不对,什么叫作他不和她计较,本来她就不知道啊!


    “姐姐,很难吗?”梅静宁问。


    许栀和从纸上移开目光,微微摇头,“不难,我只是在想怎么染出这种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