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古代言情 > 北宋县令庶女 > 30-40
    第31章 小舅的主场 “你这当爹的,心也忒偏了……


    峨桥县许府接连两桩喜事发生,前脚许县令新添八郎,后脚四姑娘出嫁……但奇怪的是,府上姑娘刚出门,檐角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就被人取了下来,还传出了碎碗声。


    不知内情的桐花巷百姓途径桐花巷门前大街,皆忍不住感慨许府“出手阔绰”,添丁之喜,一连三日摆棚施粥,新婚之喜,沿街抛掷铜子。


    接亲的新郎官走了,从白天到日暮,看着喜庆的布景一点点拆卸。吕氏哆嗦着嘴唇,半响,“嘭”地一声将手中的杯盏摔了出去。


    茶杯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已经是四姑娘出门之后,她摔的第五个杯子了。


    一套杯具共有六盏,此刻,仅存的最后一只孤零零的摆在桌上,谁也不知道它还能幸存多久。


    孙妈妈心疼地看着吕氏,有意劝慰:“大娘子。老奴知道你心底不痛快。可是姑娘已经嫁出去了,您若是把自个儿的身子气坏了,可就不值当了。”


    仅存的杯子到底没能保住,在墙角碎了一地,吕氏听到孙妈妈的声音,心中悲从中来,“可谁又知道我心底的苦啊……”


    孙妈妈回抱住吕氏瘦削的肩膀。


    婚前商议的时候,邓家那厮千保证万许诺地承诺什么,汴京的亲戚会过来,共同参加喜宴……但贵人没见着,只余下一堆三教九流的人在喜宴上吃吃喝喝……若不是吕氏本家的人还在撑场子,定然要叫人贻笑大方。


    “邓家这厮……”孙妈妈在口中酝酿着说辞,“唉!都怪邓家这厮……既然做不到,便不要乱许诺。只可惜娘子信以为真,还在请柬中说了这事。”


    现在好了,多少人是抱着结交京城权贵来的,就有多少人败兴而归。一想到那些人回去后议论起此事,争强好胜了一辈子的吕氏便感觉再也抬不起头。


    “说来也怪我!”吕氏恨恨咬紧了牙,“若不是我想玉颜把她姐姐受的委屈扳回来,借借京城的势,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孙妈妈颇为复杂地“哎”了一声,“这如何能怪大娘子你没考虑周全……”


    吕氏发泄完一通,抬头怔怔地朝着门口望去。


    地上的喜纸还没清扫完毕,门口黑漆漆的,隔壁院子倒是亮堂……连着亮堂快五六天了。


    孙妈妈知道吕氏在等什么。今日四姑娘出阁的时候,许县令尚且还在院中,等看清了接亲的寥寥几人之后,冷冷拂袖,甩下一句“这就是你给你宝贝女儿求的好亲事?”后,转头钻进了隔壁院子。


    换做平日里,出了这档子事,玉颜、接亲的邓良玉,包括按头这桩婚事的她,谁都逃不了许县令的雷霆大怒,而现在他“有幼子万事皆足”,就连出了这样的大事,也不愿意过问。


    吕氏想找个人和自己一道宣泄情绪,都找不到。


    孙妈妈鼻尖一酸,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吕氏的背:“大娘子别气了。本来图邓家,也就指望些许财帛,能让我们姑娘过上平安顺遂的日子罢了。”


    吕氏回神,抬起手用帕子一点点擦干眼角的泪。


    是啊,本就图玉颜喜欢罢了。至于当不当官的,老爷在意,她却并不在意。


    只要她还撑得住,即便看在她的面子上,邓家也不敢造次,摆脸子给玉颜看。


    吕氏慢慢平复着心情,抬眸看向孙妈妈,“去把我匣子里的铺面清点,过些日子叫刘东回来,巡一巡庄子。”


    刘东正是孙妈妈的丈夫,两人原先同为吕家家生子,后来姑娘恩典,得了桃枝。桃枝长大后,她做许府的管事妈妈,刘东则在外头帮主家管庄子,一年只得回来两趟。


    孙妈妈差不多也小半年不见丈夫,闻言,忙应了几声。


    等孙妈妈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吕氏才缓缓捂着心口。当年黄池县县令夫人那边,她就不该放手!


    ……


    西屋中,油灯又暗了几分,许栀和一面打哈欠,一面依着方梨的意思多添了些灯油进去。


    离许栀和大婚还有两日,汤娘子比张弗庸先行一步来到许府。府上大娘子数月不见,眼底一片青黑,又憔悴了不少……汤昭云心底奇怪,她膝下除了大郎等着金榜题名做乘龙快婿,余下两位姑娘都已经婚配,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不过她到底和吕氏没关系,没理由也没立场打听这些。跟着接引的仆役走到西屋时,她微微一笑,朝丫鬟道:“有劳。”


    丫鬟完成主母交代的事情,朝汤娘子俯身,“姑娘就在屋里头呢,娘子自行进去吧,奴婢告退。”


    汤娘子微笑目送她离开,而后掀开帘子——


    聚精会神的方梨和昏昏欲睡的许栀和。


    方梨正在一边拆线修补一边小声唠叨着许栀和,听到门口响动,下意识地站起身,“……汤娘子。”


    原本困得险些睁不开眼的许栀和茫然地抬头,半响,才喃喃喊道:“小舅母。”


    汤娘子见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筱然乐了,走到她的身边坐下,细细打量着她的面容,“怎么困成这样?”


    许栀和顺势靠在汤娘子的怀中,语气嗔怪:“还不是方梨!偏叫我试了嫁衣再睡……”


    方梨面对许栀和能振振有词,要求做到尽善尽美,但看向目光如水的汤娘子,却低头红了脸。


    事实上,这件嫁衣半个月前就已经绣完,当时姑娘兴致勃勃试穿,满口称赞。而后她自己越发挑剔,些许点缀也错不得。时常灵机一动,拿针修改,也不管姑娘当时困否,直接拉着拽着叫人起来。


    许栀和抱着汤昭云的腰软声撒娇道:“我知方梨是为了我好,但是我真的困得不行了,还请小舅母为我劝劝她罢。”


    汤昭云眼含笑意朝着方梨望过去,“姑娘的嫁衣重要,气色就不重要了吗?……随她休息吧。”


    方梨听了汤昭云的问话,脸泛着红,“奴婢知道了。”


    许栀和如愿以偿躺在床上。模糊间听到一些细碎的碰撞声响,紧接着便是两人的小声絮语……’


    意识越发昏沉。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她睁开双眼,和方梨的视线对上。后者双手托着下巴,见她醒来,顾不得打招呼,立刻拎了裙摆去找汤娘子。


    片刻后,又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盆温热的清水。服侍许栀和梳洗完毕后,将昨夜许栀和朦胧间听到的声响来源端了出来——汤昭云给她准备了一套首饰。


    近来大娘子心绪不佳,听说四姑娘归宁当日她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听说是直冲着邓良玉去的。外头的洒扫只依稀听见诸如“作假”、“糊弄”之类的词汇,便看见孙妈妈走出来赶人。


    后来许玉颜眼眶一片红地从大娘子房中出来,邓家郎君紧随其后,中间隔了四五步距离。


    许栀和茶余饭后听方梨说过几嘴,却并不如她一般关心,大娘子既然诚心想隐瞒下来,必然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何必这个时候眼巴巴地凑上门去寻她的晦气。


    只不过当时的首饰尚未备齐,只准备了几根银簪,木梳篦和红缨小坠都不曾准备。汤娘子这套首饰送的颇为及时。


    汤昭云用温水净过手,用帕子擦干后,一点点在许栀和的脸上描画妆容,她皮肤白皙柔滑,汤昭云爱不释手,花钿还未勾画完整,便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她的脸,“栀和皮肤光洁,就好似那剥了皮的鸡子。”


    许栀和被她挠得有些痒,忍不住笑了出声,然后与汤昭云说了牛乳敷面的法子,“小舅母若是信我,不妨回家试试?”


    汤昭云笑着点头,伸手在许栀和脑袋上轻轻一点,“哪来怎么多鬼灵精的主意”,说完,又将她浓密顺长的墨发盘成简单的同心髻,两边对称坠上银簪红缨挂坠,小巧的流苏微微颤动。


    再将方梨精心缝制的嫁衣穿在身上,汤昭云目光亮了亮,然后对身旁看花了眼的方梨道:“你们姑娘合该穿亮色的衣裳,是不是?”


    方梨重重地点头,望着许栀和一身大红的嫁衣,梳着整齐精细的发髻,忽然眼眶一阵酸涩。


    她是一路看着姑娘走来的,姑娘现在的一切,全然没有家里的筹谋,这条路有多难,她看在眼底。


    一颗泪珠不自觉从眼眶掉落,叫许栀和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好方梨,你哭什么?”


    方梨看着许栀和关切的双眼,鼻尖酸胀难忍,她知道明日就是姑娘的好日子,吉祥喜庆,不能哭,可是她就是忍不住。


    汤昭云望着主仆两人手牵着手,心底也颇为感慨,“方梨这是喜极而泣。”


    方梨说不出话,只能喃喃地点头。


    ……


    晚间时候,张弗庸的车马来了。


    他来归来,还带了一箱衣裳、一箱布匹作为添妆。进了门后,肃着一张脸。迎客的小厮瞅着他低沉着一张脸,连忙含着笑招呼道:“张家舅少爷来了,奴才这就去请老爷过来。”


    小厮腿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正在守着八郎的许县令请了过来。


    许县令喜得八子,脸上容光焕发,看到张弗庸的身影,又想起陈允渡拿出的帖子,脸上的笑意更真切了些。


    他要好生炫耀一番,让张弗庸知晓他给三丫头找了一门好亲事!


    张弗庸虚虚朝着自己“名义上的姐夫”拱了拱手,板着一脸不苟言笑。


    院中人多眼杂,许县令怕被底下来往的仆役知晓事情,先将张弗庸请到了书房。


    张弗庸望着许县令,面色沉沉,“你若是再精挑细选一番,哪就非这门亲事不可?栀和虽然不及你哪三个女儿金贵,却也是府上的姑娘,你这当爹的,心也忒偏了。”


    许县令对于张弗庸的埋怨照单全收。


    眼下张弗庸抱怨,等他把来龙去脉一讲,张弗庸便只剩下感激的份儿!


    许县令兀自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前些日子从歙州运来的绿茶,眯起眼睛笑道:“张郎莫急,若那农家子平平无奇,我必然也不会同意。只那农家子虽然现在看着不起眼,以后却又大运道!”


    他做贼般东西望了一眼,走到张弗庸的身边,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张弗庸适时的表现出一抹震惊,旋即道:“既然有梅公作保,我便不多说什么了!不过陈小郎君有此机缘,到了汴京说话办事处处需要打点,你为人岳丈,不该表示表示吗?”


    许县令端着茶杯的手僵在了原地。


    张弗庸见他不说话,冷冷一笑,“他虽有远志,但时下拮据,你既然盼他青云直上,又怎能不表示分毫?若是因此错失结交权贵的机缘,可就因小失大了。”


    许县令面露迟疑,锦上添花的事他做的多了,雪中送碳倒还真是头一回。


    他望着信誓旦旦的张弗庸,“张郎以为如何?”


    张弗庸低头笑了笑:“从前我‘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番机缘,现在听你讲了,自然备下些什么,多多益善的好。”


    “……”,许县令眼珠子骨碌直转,又想起六姑娘许诺下去的两间铺子,半响,咬了咬牙道,“那便让栀和多带着些东西出阁……”日后飞黄腾达,也记得提携远在峨桥县的老丈人一把。


    张弗庸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完,站起身,也不等许县令话说完整,便拱了拱手道:“此事太过意外,我须得和汤娘子商议一番,多给栀和做些准备。”


    有人帮着一道出资,许县令心底自然一百个乐意,连连点头,好生将人送到了门口,“正好栀和也准备着,你身为她舅舅,当多说两句话。”


    ……


    西屋中,许栀和正在将头上的钗环一一卸下。


    汤昭云将她的嫁衣挂在床头的架子上,又一转头,看见许栀和的侧颜朦胧在暖调的火光下,心脏一阵砰砰直跳。


    她不曾生育女儿,但在此刻,却有了一种送女儿出门的紧张与不舍。


    许栀和将耳珰卸下,一回头,便是汤昭云发愣的神情,她刚欲开口轻唤,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


    张弗庸身后探出个脑袋,约莫六岁出头,正是张弗庸和汤昭云的独子,张筠康。


    汤昭云素日里看着张筠康烦心不已,让他写几个大字比登天还难,不过两日不见,倒是又宝贝了起来,她招呼张筠康上前,“在家不是嚷着想来看看表姊吗?现在见着了,怎么反倒害羞了?”


    张筠康被亲娘戳穿,吐了吐舌头,从张弗庸身后蹦着跳着出来。


    张弗庸看着儿子头顶的发旋,低声道:“在家怎么教你的?”


    在家的时候,他多次教导儿子见人需礼义周全,不过张筠康是个皮猴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做事毛毛躁躁。


    张筠康顿时端正了身子,有模有样地与许栀和见礼,“姐姐妆安。”


    许栀和对这位年幼的表弟着实没什么印象,听到张筠康的话,她眉眼绽开了笑,“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张筠康身上的拘谨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朝着张弗庸做了一个鬼脸道:“我就知道表姊不会生气,偏爹爹你作怪,非要我们姐弟生分?”


    张弗庸听着自己儿子人小鬼大的话,忍不住伸手在他脑门上重重一拍,“臭小子,胡说什么呢!”


    张筠康挨了打,也不哭闹,想来习以为常,他继续望着许栀和,真心实意夸赞道:“姐姐就像画本子里头的仙女,真好看。”


    许栀和莞尔,“你这么小,都会看画本了?”


    “这……”张筠康忽然背后升起一抹凉意,他有些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可惜为时已晚,转头望去,正是汤娘子皮笑肉不笑的脸。


    汤昭云嗓音细软温和,语气平静道:“张筠康,你好生说说。什么话本?”


    这才是娘发怒的前兆,张筠康抖了抖身子,嚎叫一声道:“娘,再不敢了……”


    张弗庸看着妻子摁住张筠康,微微笑了笑,然后看着许栀和道:“张筠康这小子不争气,小舅不敢保证旁的,只一点,只要这小子在一日,你就不必担心没人出头。”


    许栀和自然能听出张弗庸话里话外对她的照顾。她心底一阵暖流……张筠康和她并未如何见面,却对她充满好感,必然是张弗庸和汤昭云在家常说她好话的缘故。


    “栀和,”许栀和顿了顿,真心道,“多谢小舅舅。”


    “这算什么。乖孩子,有时候亲表之间,未必就是血缘定下的一锤子买卖,你和许家是骨肉血亲,但他们待你如何,你心底很应该有数,筠康虽年少,但品行为人有我盯着,错不了。”张弗庸轻轻摆手,看着外甥女道,“这么多年你在许府无依无靠,连喜恶都无法自行做主,宁可自己咽下些许委屈,也不叫人为难……但从此往后,再不必了。”


    许栀和听出张弗庸的话外之音,半响,点了点头笑,“栀和明白了,日后再不委屈自己了。”


    她在许府过得艰难,只要不触及底线,譬如送人做妾,她都愿意为了自己的安宁隐忍下来,比如许大郎的冷漠自傲,许玉颜的冷嘲热讽,许兰舒的骄矜跋扈,许应樟的伪善野心。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争一时的意气容易,但是一旦惹眼,她便会面临着其他院子的虎视眈眈。


    她是没有人护着的。


    所以她选择不言不语……哪怕来人并非善意,怀着功利的目的,她也不会冷脸以对,在府上树敌。


    张弗庸望着她舒展的眉眼,知道她是真的听进去了,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像是感叹,“如是你娘还在,看到你大喜出阁,应当会很高兴。”


    许栀和的睫毛微微颤抖。


    张小娘的面容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在她印象中变得模糊,但是每次听到张弗庸说起她对待尚在襁褓中的许栀和有多温柔与呵护,许栀和都会为之触动。


    “明日就是你的好日子,是我扫兴了。”张弗庸笑了一声,揭过了这个话题,而后道,“你交代的事情,我做好了,他若是真想攀上这阵东风,当着手开始准备了,明日一早,必有添礼。”


    许栀和闻言,长长松了一口气,“多谢小舅舅。”


    张弗庸摆了摆手。


    另一边,张筠康被狠狠一顿教训,此刻正缩着脑袋如鹌鹑,汤昭云松开了揪着他耳朵的手,温婉地朝许栀和笑:“让栀和见笑了。”


    许栀和本想说怎么会,却突然看见张筠康在汤娘子的背后手指比“六”,顶在头上,像是长出来了犄角。


    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汤昭云一回头,正与吐着舌头瞪着眼的张筠康对视上。


    气氛都凝滞了几分,旋即汤娘子再也忍不住,“旁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倒是一会儿功夫不看着就开始作妖!”


    说完,又气鼓鼓地望着张弗庸,“你管不管你儿子?”


    张弗庸连道了三声“管”。


    张筠康见好就收,抬头看着面墙而站的汤昭云,“……真生气啦?娘,我和姐姐玩闹呢!”


    汤昭云看着臂弯下自家儿子探出来的半张脸,伸手捏了一把,哼了一声,弯了弯嘴角。


    张筠康见汤娘子笑了,自来熟地靠近许栀和,擦了擦方才蹭到鼻尖上的灰,仰面朝着她笑,“栀和姐姐,你说,我娘是不是天底下最好哄的人啦——?”


    许栀和本还有几分伤怀、感慨、紧张……现在被张筠康一通闹,心底半点脾气也没了,她眸中笑意盈盈,学着张筠康说话的腔调:“是啊——!”


    两人一唱一和,汤昭云看得心头暖烘烘的,她抬眸望着张弗庸,清晰无比地从他眼中看到和自己相同的心思——所谓岁月静好,不过如是。


    第32章 婚礼 “往前走,别回头。”


    六月底,卯时刚过,清晨的阳光便从四面八方倾落房,沿着窗台投下一大片光影。


    细望去,能看见空气中涌动漂浮着微小尘屑。又因着是喜屋,斑驳褪色的门楣上缠绕了一圈圈的大红色喜绸。


    许栀和今日起了个大早,净面之后由着方梨和汤娘子瞻前顾后,点面着妆。夏日闷热,大红色的嫁衣层层披在身上,许栀和刚扭动了下身子,便被汤娘子用眼神制止。


    梳头娘子站在许栀和的正后方,这是峨桥县出了名的“全福娘子”,不说官宦人家,便是稍有些家底的,都会请她上门。


    全福娘子望着镜子中面色淡定的许栀和,倒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新娘子。她嘴角喊着笑意,拿着深棕色的木梳子从许栀和的发顶开始梳起,口中念着祝福的颂词:“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汤昭云站在全福娘子身边,看着她将许栀和的头发束成一个精巧的同心髻,而后适时递上发簪,红缨流苏坠子。


    妆发完成的时间比过去任何一次尝试都显得更加漫长,许栀和感受着四五只手在自己头顶小心翼翼地动作着,她眨了眨眼睛,脖子一个姿势久了,免不得有些发酸。


    正和全福娘子说话的汤娘子瞧出了她的想法,立刻在她后颈和脖子住用手托住,口中宽慰道:“很快,很快。”


    许栀和只能动作幅度很小地看向她,而后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意思:知道啦。


    汤娘子又取了朵并蒂莲的绒花簪在了许栀和的髻上。


    全福娘子见状,脸上笑意更甚,她细细打量着许栀和,由心道:“姑娘生得如花似玉,当真怎么装点都好看。迎亲的郎君见到了,必然十分欢喜。”


    许栀和脸上浮现一抹薄红,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扭头对汤昭云和方梨道:“我脸上的胭脂是不是点多了……?”


    汤昭云但笑不语,方梨偷笑着道:“姑娘,你都还没点胭脂呢。”


    许栀和:“……?”


    方梨难得看见许栀和怔愣的样子,她笑意盈盈——原来姑娘并非一点心绪波动都没有嘛!


    全福娘子也跟着笑起来,笑完,她目光转向了外头,“也不知道新郎官那边如何了?”


    ……


    许府门外,小厮手持竹竿,上头系着一串红色的鞭炮,只等郎君上门,便开始燃放。


    张筠康个子小,混在人堆里,他从府上丫鬟小厮的围困中自行钻出一条道,跑出了桐花巷,远远看清了三两来贺喜的人,只一眼,他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前来贺喜的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还有两家的兄姊。


    他本想先回去和爹爹讲一声,但看了眼被密密麻麻围住的府门,又作罢了,朝着张家大郎和二郎就去了。


    张家大郎张弗疾已经过了四十多岁,见到小侄儿冲着自己跑过来,立刻弯下腰将他抱了起来,笑着问:“你爹娘呢?”


    “都在表姊那儿!大伯,今日表姊可好看了!”张筠康被抱起来,快活地抖了抖腿,又朝着兄姊一一问好,眼睛亮晶晶的道。


    张弗疾和二弟对视一眼,两人皆笑得开怀。大伯母和二伯母拘谨些,前者道:“行了,快些过去吧。”


    娘家人,总不好去得太晚的。


    “对呀对呀,”张筠康手舞足蹈,“我们快进去吧!表姊屋里还放了糕点,香喷喷的……”


    张弗疾常年在田间耕种,手上力气大得很,他没打算把小侄儿放下来,一面抱着他走一边笑问:“是吗?都有什么糕点呀?”


    “酥油糕、桂花糖糕……好几种,大伯去了就晓得了。”


    府上下人虽然对张家两位眼生,但是怀中抱着的小郎君却是认识的,连忙让出一个过道,好叫人进去。


    今日,府上三姑娘排得上号。


    即便这是最后一日,姑娘还在府上做姑娘的日子。


    张家一路顺畅无阻地走到了许府内堂,先与许县令和大娘子打过招呼后,立刻径直走向了西屋,看见许栀和被人簇拥着,身边如张筠康所言放满了糕点,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许府可算干了件人事,没给宝贝外甥女找晦气。


    大伯母道:“栀和屋子小,里头哪装得下这许多,你我身上沾了泥灰,还是莫进去了。”


    张弗疾道:“哪有,昨夜洗了好几遭,可干净了。不然我怎么上手就抱筠康啊?”


    “把你美的。”大伯母瞪他一眼,“怎地从前不见你勤快?”


    张弗疾便嘿嘿一笑。那不是因为……今儿是外甥女的好日子吗?


    ……


    西屋和外头各忙各的,许栀和被人喂了几口糕点和几口茶水,怕她到时候走的路上饿了想家;丫鬟仆役忙着招待赴宴的宾客,忙着端酒端菜上桌,忙着门口唱名;张家几人不自在站在府上,好在张弗庸及时赶到陪着说话。


    许县令和大娘子坐在正堂,前者难得从八儿身上转移了视线,眼巴巴地盯着外头瞅,后者神色淡淡,只在有人的时候假笑一番。


    吕氏心不在焉。前两天夜里许玉颜又回来了,和她说邓郎在外头欠了一笔债,求她想想办法……她那日气得不行,邓家那厮敢用假的地契糊弄她,现在竟还敢让女儿帮着还债,当真可恨至极。她当时怎么说来着……既非良人,不如脱身。但玉颜就像是被下了降头一样,绝不后悔,还对着她道:“娘,那都是邓郎以前做的错事,当下真的改了,娘,你救救他这一回吧……”


    某一瞬间,吕氏当真不愿承认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可到底看着她长大,吕氏不忍心女儿和他过着被人催债的日子,动用了自己的嫁妆填了这笔空。


    吕氏对玉颜越是怜惜,便多痛恨一分邓家那厮!若不是他勾引了她单纯不谙世事的女儿,怎么会如此一头扎了进去?


    她想得出神,却没注意到旁边许县令不善的目光。


    “今日大喜的日子,你耷拉着一张脸,摆着给谁看呢?”


    吕氏怔了怔,她女儿受此浩劫,难道伤心一场都不能够?况且……况且人来的时候,她一直都是端着笑脸,笑面迎客的。


    她从来没忘记自己是许家的当家大娘子。


    不对,不对……吕氏忽然摇了摇头,她紧紧盯着许县令像是要把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他那么重视利益的一个人,怎么如今知道玉颜所嫁非人受此蒙骗,却不声不响,不做计较?


    许县令被她看得有些心虚。


    四丫头的事情,他知晓了,自然是愤怒的,敢行骗到他许府上头,在这峨桥县,当真是活腻歪了。


    但是三丫头的婚事在即,这件事只能隐而不发……若是陈允渡因为知晓了四姑爷的事情生了悔意,那岂不是因小失大吗?


    许县令在脑海中顺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他自觉做得十分稳妥、顾全大局。


    吕氏企图从他的脸上觉察出什么,可是还不等她细看,便听见外头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接亲的来了!


    唢呐开道,祝喜声一声接着一声,欢声笑语,延绵不绝。


    就连坐在西屋里头的许栀和都听见了。


    没等她出声询问,方梨先一步主动道:“姑娘,陈郎君来了!”


    真是他来了,不是自己幻听。


    许栀和缓缓垂下了眼眸,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只是成婚而已,成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在汤昭云和方梨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许是一个姿势做得久了,她的腿有些发麻。好在差点站不稳的时候,方梨及时搂了她后腰一把,这才没摔得一个趔趄。


    方梨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偷笑:“姑娘这是路都不会走了?”


    许栀和偏头望她——也就是趁着汤娘子都在,趁着她现在行动不便,像个泥做的瓷人,方梨才敢这么调笑她。


    若方梨能听到许栀和的心声,必然要大声反驳:我调就调了,难道还分什么场合吗?


    许栀和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门口,门楣上的红色绸带轻轻拂过她的头顶,随着全福娘子的一声“吉时到——”她慢悠悠地、稳当地,一步一个脚印地离开了那间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西屋。


    汤昭云就在她的身后,她是过来人,再怎么样,这一处地方也生活了十余年,心底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感情。


    哪怕伴随着这份感情的,并非都是美好的回忆。


    “别回头。”汤昭云目视前方,在她的耳边提醒道,“往前走,别回头。记得要笑。”


    笑一笑,好运都能来。


    许栀和鼻音发出了一声“嗯”,然后走到正院门前,回过头来,望向许府的大门方向。


    手中绣了并蒂莲的红绢扇面半掩,许栀和看不清每个人的神色,但大抵都是高兴的吧,自她出来,笑声再没断绝过。


    ……


    终于等到了!


    许县令站起身,眼巴巴地瞅着外头越来越多的宾客,不必细盯着瞧,就能看出不少衣着清贵的人跟在陈允渡的身后一道上门。见到这一幕,许县令的眉毛都笑弯了起来。


    这次是个真的!真的能对他有进益的女婿!


    若不是端着岳丈的款儿,他都想行至院中,与列位共饮一杯。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不必急。今日场上身份,数他最大,等吃过了新婿和女儿的茶,他们总会来的。


    与许县令的神清气爽截然不同的是,吕氏望着乌泱泱的一片人,脑海中短暂地空了空。


    这是什么情况?


    那日玉颜大婚,不不不,不说玉颜,便说是宜锦大婚,可曾有这般热闹的场面?


    许中祎请来的?还是谁?吕氏一团乱麻,狠命地揪紧了手中的帕子,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瞧。


    孙妈妈愣了愣……大娘子想要的场面,大抵就是这般吧。


    看到眼睛都发酸了,吕氏才迟滞地转过头,看着许县令道:“……这便是老爷不在意玉颜的原因吗?”


    许县令:“……胡说什么!我何时不在意玉颜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三丫头虽非你亲生,但你到底是人家嫡母,怎能不盼着女儿好呢?”


    吕氏涩然一笑,喉咙间弥漫了一股血腥味。她真想问问,他宠爱的姚小娘,是否又能心无芥蒂地看着三丫头今日景象?


    孙妈妈见吕氏忽然咳嗽起来,顿时慌了神,“大娘子,大娘子,无碍吧?”


    吕氏摆了摆手,几近自虐般看着院中宾客谈笑鸿儒,觥筹交错。


    老天当真不公,她苦心孤诣,筹谋多日,却落得如此下场。


    三丫头只是与人相看,却能觅得良缘。


    老天不公!


    孙妈妈本想宽慰吕氏两句,虽然这新郎官结交甚众,但是容貌粗鄙不堪,难等大雅之堂……然,话还没有说出口,只见清贵文人拥簇着一位如山涧冷月的少年郎。


    少年郎一袭红衣,骨相清绝,身姿颀长,走动时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此刻他眼含笑意,一步步走近持却扇礼的新娘身畔……


    许栀和微微垂眸,视线落在少年伸出来的手上。


    如上次所见,修长而有力。


    和上次不同,不必遮遮掩掩。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缓慢地搭在他伸来的手上,而后隔着扇面望向他。


    汤昭云和方梨见有人接替了她们扶住许栀和,同时松开后,后退,再后退……将空间留给新人。


    陈允渡嗓音温润,吐字清晰道:“别怕。”一切有我。


    像是蜻蜓点过池塘积水,漾开一圈圈涟漪。


    许栀和舔了舔唇,本想回一句“没有在怕”,却发现嗓子干得厉害。


    大抵是用多了糕点。


    陈允渡扶着许栀和,跨过正院的门槛,准确无误地带着她走到了许县令和大娘子的面前。


    许县令颇有些感慨地看着陈允渡,心底对这个女婿也欲发满意起来——


    仪表堂堂,丰神俊秀,是个当大官的好料子。


    他笑意满面地接过陈允渡的奉茶,又盯着吕氏完成动作,而后笑吟吟道:“我儿出门,为父心中不舍,另田庄两处,铺面一处,兹做添妆。”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的小厮端着案板,端上了几张薄薄的地契铺子。


    许栀和匆匆扫了一眼。许县令应当是听了小舅的劝,给的都是良田庄子,就连铺面,也是在南京应天府边的地段。


    方梨上前,将铺面收下。


    许县令还想再多说两句,却看见陈允渡已然转身,又悻悻把话憋了回去。


    许栀和看着许县令一脸的急不可耐,又看着吕氏满眼不可置信和伤心欲绝,顿了顿,转头去陈允渡说:“容我与母亲再说一句话。”


    陈允渡自然无有不应。


    吕氏疲惫地抬头,今日风头她出也出了,切切实实的好处也拿到了,究竟还有什么好说?


    许栀和走到吕氏的身边,她微微俯身贴近吕氏的耳畔。从院中角落看过去,倒真只想是母女两人有话要说,临别絮言。


    “我知母亲心中不快,”许栀和压低了声音,“但是母亲可别记恨错了人……这段时日女儿听闻四妹妹过得不好,母亲难道当初同意人上门,就没做一点调查吗?”


    吕氏猛然抬头望她,“你知道?”


    许栀和温柔低笑:“女儿不知道……但女儿猜得到。母亲查了,却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不就要考虑考虑,是不是身边的人出了岔子?”


    吕氏醍醐贯顶。


    她当然不会只顾着玉颜的一面之词,她暗地里派了人去查……也是手底下人说邓郎可堪托付,确有珍宝无数,她才点头同意的。


    如今看来,竟然是身边的人都被人收买,而她这个自诩面面俱到的大娘子,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不过,三丫头何时晓得这些算计了?


    她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许栀和。


    许栀和眼底笑意浅浅,坦荡无惧,能提醒的她都提醒了,要是到了这步,吕氏都查不出端倪,依旧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那吕氏这么多年大娘子算是白当了。


    许栀和不主动惹事,却也不会看着烦心破事斩不断似的找上门。


    她站起身子,恍如刚想起来一般道:“对了!母亲怜我不经事,说要给我两个陪嫁,一个是方梨自不必说,另一个人,便要了秋儿吧。”


    吕氏望着她。


    她何时说过要给许栀和两个陪嫁了?


    方梨便罢了,身契本就在张家本家的人,这秋儿是谁,她都没有印象。


    一并给了,算不得什么。


    吕氏挤出一抹笑,“既然三姑娘有意……孙妈妈,去把秋儿喊来吧,顺道将她的身契一道拿过来。”


    孙妈妈神情复杂,“哎”了一声,大踏步走出去。


    片刻后,带回来一个干瘦的女孩。吕氏掀起眼皮瞧了一眼:瘦弱如柴,平平无奇,大抵是府上前阵子买回来的洒扫丫头。


    她摆了摆手,示意秋儿走去新主子身边行礼问安。


    “姑娘安好。”


    秋儿走到许栀和的身后,拼命忍住眸中翻滚的泪珠。


    刚刚正院来人,说三姑娘指了她做陪嫁,她只当是做了一场梦,现在真真切切站在了姑娘身后,方才彻底相信——这不是梦,这都是真实发生的。


    她可不能哭,今日是姑娘的好日子。


    许栀和看了一眼方梨,又看了一眼秋儿,终于再无旁的事。


    她看了眼站在门边等待她的陈允渡,朝他柔柔一笑,“走罢。”


    两人相携离开了正堂。


    院中,众人翘首以盼,正等着两人出现。不过此时,他们都极默契地把位置让给了张家三兄弟。


    张家大郎与二郎的添妆十分简单直白,两家凑了十两银子压在箱底。原先大伯母和二伯母商议着交给小弟妹去办添礼,她们只在乡下住过,眼界实在有限,想来想去也会包些白面、鸡子……但是小弟妹是见过世面的,定然比她们周全一些。


    但是小弟妹说了,小两口刚刚成婚,其他东西倒都是次要,唯独缺银钱使,况且外甥女婿一看便是走科举的路子……有了银钱,做什么也都便利些。


    于是两家一合计,干脆凑了十两银子,也图个十全十美的意思。


    许栀和在描妆的时候便听小舅母讲了,农户难得银子,这十两,不知晓攒了多久。礼轻重在其次,光这份心意,就极为难得。


    许栀和望着爽朗笑意的大舅,沉默寡言的二舅,以及一脸鼓励的小舅,心尖忽然漫上一抹温热。


    她是有家的,只是住错了地方。


    张家大舅没多说什么,伸手在许栀和的肩上拍了拍,声音粗哑道:“去吧……若真受了委屈,别憋着。家里虽不富裕,但总归有你一口饭。”


    许栀和鼻尖有些酸,她点了点头。


    汤昭云有些埋怨地看了自家相公一眼,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晦气话呢?


    她忙笑着道:“别伤心啊,又不是见不着了!”


    陈允渡朝着张家众人一一俯身,态度恭敬谦和。张弗庸是与他接触最多的人,见他对待张家众人郑重、谦逊、毫无糊弄之意,心中熨帖。


    话一出口,却又变了个味儿:“若是你对栀和不好,即便你来日封卿拜相,我也给不了你好果子吃!”


    陈允渡笑意清隽,丝毫不惧:“还请舅舅时刻监督。”


    张弗庸又板着脸规训几句,最后堂堂八尺男子抬袖擦了擦眼角,“今儿风沙忒大,你们也早些启程吧!”


    汤昭云移步到他身边,学着张筠康常用的姿势偏头望他:“真哭了?”


    张弗庸顷刻站直了腰杆,斩钉截铁:“怎么可能?!”


    ……


    陈允渡牵着许栀和走到门口。许家大郎原本不屑于出来观礼,但禁不住底下小厮的耳旁风,没忍住探出门来,他陡然与陈允渡的视线相撞,有些不自在地错开视线。


    许应樟则站在杜小娘和许应松的身边,见新人相携出门,满目复杂,杜小娘推攘着他,“去啊!快去啊!往日就数你与三丫头最交好……你不是备下了东西要送给她吗?”


    许应樟被推得没有办法,他左手伸到右手袖中摸了摸,里头的小木盒还在。


    他心中给自己打气,一步一步走到陈允渡和许栀和的身边,先朝着陈允渡微微拱手,而后目露希冀地看着许栀和:“三姐,我备了一支墨膏,虽然不算什么……”


    许栀和感觉到陈允渡牵着她的手紧了紧。


    她回握回去,而后隔着扇面的红纱,目光淡然地看着面前的五弟,嗓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不必了。”


    平静而坚定,利落而果决。


    没有厌恶,也没有旁的情绪,就像是路上偶然遇见一个陌生人,随意地答了一句话。


    许应樟的脸色白了白,众目睽睽之下,三姐姐拒绝了他的好意……三姐姐怎么会拒绝了他的好意?


    不会的不会的,三姐姐向来是最温柔的性子,怎么会这般直白?他一定漏听了三姐姐说“你现在读书正勤,自行留着。”


    他抬脚想要追上去探问个究竟,却看见越来越多的人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只好转头去看杜小娘……后者脸色失望,满眼写着“没出息的东西”,走得近了,才能听到小娘口中的话:“那就是条养不熟的毒蛇,你对她好了,她也未必记得……走走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快回去温书!”


    日光灿烂明烈,他站在阳光下,却如坠冰窖……他望着母亲的背影,心中忽然释怀——


    他怎么能配上全无芥蒂?


    而另一面,许栀和在陈允渡和方梨的小心照看下跨出了许府的大门。门口停着红色的喜轿,一见新郎新娘子出来,乐师立刻架鼓敲锣,吹起唢呐,小厮点了鞭炮,劈里啪啦一阵喧嚣,喜娘手持铜盆,里面装满了晒干的豆谷,只等新娘上轿,掷豆轿顶,驱邪避煞,祈福纳吉……


    第33章 新婚燕尔 “陈允渡,你是不是不……?……


    许栀和上了轿子,前头陈允渡骑马开道,方梨和秋儿一左一右,随行在轿子两侧。


    坐在轿子里,许栀和总算不必再一直举着手中团扇,她将并蒂莲红纱绢扇放在自己的双膝上,伸手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


    外头的锣鼓声、庆贺声不绝,差不多半个时辰后,声响才渐渐小了下去。


    方梨掀开一侧的帘子,对许栀和道:“姑娘,出城了。”


    许栀和立刻抬眼望去,车队沿着枫沙湖一岸的土路走,然而行至尽头,却未按照她预想中的朝着陈家村方向而去。


    方梨也瞧了出来,立刻问抬轿的大哥,“这路怎么看着不对?会不会走错了?”


    “姑娘放心,新郎官在前开道,断然错不了!”抬轿的轿夫笑道,“姑娘和娘子只消将心放回肚子里,跟着走就对了。”


    方梨只好压下疑惑,朝着许栀和摊了摊手。


    兴许,陈郎君另有打算呢?


    过了枫沙湖,车队进入一片密林,临近晌午,白灿的阳光从绿意盎然的叶隙之间落下,地上的青苔因着行人来往变得斑驳。


    一阵风起,两侧的树叶纷纷翻飞,银白色的叶背如同晃动的棱镜。


    这一阵风来得惬意,抬轿的轿夫、吹唢呐的匠人、扛行李的脚夫身上都出了一层汗,此刻一阵风迎面吹来,顿时觉得一阵舒爽。


    蝉声若隐若现,许栀和被热气扑了面,她重新将轿帘放下,顺从自己的心意拿起遮面的红扇,扇出一阵阵微风。


    接亲的人马走进了水阳县。


    水阳县的“水”指代大江(长江),水阳为北,顾名思义,是一处临江北而建的城。城中湖泊众多,家家户户门前水渠穿行,缸中植荷花,此刻正值盛开时节,微风起时,香远益清,正应了那句话——三山六水一分田,半城烟柳半城湖。


    到了。


    轿辇停下,许栀和端正了扇面,在方梨的搀扶下走下了轿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清朴素雅的小院,位于水阳县城中,门前引活水渠穿过,炎炎夏日,别具清凉。


    许栀和怔了怔,转头望向陈允渡。


    陈允渡正在与轿夫道谢,见她望来,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嗓音清润,又带着些许不安与期待,“姑娘,请进。”


    许栀和不再迟疑,抬脚踏入。


    门口,站着一群早早等候在此的陈家众人,从他们的衣着和年龄不难看出,分别是陈允渡的父母及兄姊。


    陈母看着康健,身着豆绿色的便服,头上挽着规整质朴的包髻,腰间系着一块红色的腰巾,见到陈允渡携着新娘子进门,激动又局促地看着来人。


    后面的陈家众人轻声道:“娘,去啊。”


    陈母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走到许栀和的身边,透过薄薄的红纱,她看清了女子的相貌。


    她皮肤白皙、吹弹可破,生得俏丽秀美,却并不像深闺中纤细脆弱的花骨朵,而是有一种风吹雨淋后依旧盛放的韧性。


    只一眼,她就对这个“儿媳妇”颇具好感。


    许栀和朝着陈母微微俯身,“婆母安好。”


    陈母含笑,“乖孩子,咱们家不拘那些虚礼,你今日辛苦,当好生休息。福兰,你陪你弟妹去房舍说话。”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一个女人便走了出来,她看着亦十分干练,笑吟吟地牵着许栀和的手腕,十分自来熟的说:“弟妹,走罢。”


    许栀和顺从地跟着福兰一道回到房中,坐下后,崔福兰又说:“一直端着却扇礼,想来手都累了,此处就你我妯娌两人,没有外人在此,你也松便一些。”


    许栀和:“是。”


    她放下扇子,目光正对上福兰好奇的视线,朝她微微笑了笑。


    方才她说妯娌,想来这位就是陈允渡大哥陈觅江的妻子,崔福兰。许栀和朝她道:“嫂嫂安好。”


    崔福兰看见弟妹乖巧温柔的模样,心中很是欢喜,她伸手捏了捏许栀和纤细的手腕,“弟妹看着瘦弱,等过两日老家杀了鸡,给弟妹好生炖碗汤送来。”


    许栀和略迟疑问道:“嫂嫂……不住这边吗?”


    崔福兰摆了摆手,目光在布置妥当的婚房中游弋一圈,“我和允渡兄长都住在陈家村,只是今日他的喜事,才一道来了水阳县。允渡怕弟妹在村中住不习惯,早在去年就开始物色宅子。”


    一开始崔福兰还想不明白为何陈允渡选择在水阳县买了宅子,后来才晓得了,原来新娘子的舅家就在附近,来往要不了一炷香。


    还有一个原因,崔福兰没说,村中夏夜晚间多蚊虫,陈允渡怕扰了新娘子好梦。但这些都是小巧,小弟一开始没打算让人知晓,她便也不做这个长舌妇了。省的说得多了,反倒叫新娘子以为是来说好话的托儿。


    许栀和嘴唇微张,有些欲言又止。崔福兰看出她所思所想,伸手在她唇边竖了一根手指,“弟妹好心,婆母、公爹、我与觅江心中都有数。不过乡下有田需人看护,眼下再有一月有余便到了农忙时节,我们是自愿留下,弟妹可别多心。”


    望着崔福兰坦坦荡荡的视线,许栀和怔了怔,旋即一笑。


    在许府中,人人说话都是话中有话,问什么也需要瞻前顾后,看看时机对与不对,而和陈家人交谈,却不必担心这担心那,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出声询问就是,没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灶上卧着溏心蛋,是陈母一早就吩咐人煮着的,说是怕新娘子饿,弄点小食垫垫肚子。崔福兰站起身,朝门外看了一眼,对许栀和嘱咐道:“今日家中只邀请了亲近的宾客,想来用不了多少功夫,弟妹莫急。锅上煮了两个溏心蛋,我去给弟妹端来。”


    许栀和下意识道:“怎么好意思麻烦嫂嫂?”


    崔福兰摆了摆手,笑着压她坐下,“弟妹稍后。”


    她去厨房的功夫,许栀和终于能真正打量面前的房间了。房间比她在许府做姑娘时的规制大了一倍有余,进门先是待客的小堂,左转才能寝屋内堂,除了一张系了红绸、撒了红枣花生桂圆的架子床,便只剩下一张梳妆台。


    夕阳余晖从窗户倾落,正好落在打磨细致的铜镜以及旁边的盆栽花草上。


    伪圆锥花序具多次复合分枝,疏散且分枝细长,顶端下垂,佛焰苞较长,总状花序不等长,具多节。


    是香茅。


    香茅不耐寒,喜欢生长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可观赏、可食用、亦可入药,且带有一定特殊香气,能驱避蚊虫。


    这般细心的布置……会是他的意思吗?


    许栀和放空了自己的大脑,双手往床后面一撑,两粒花生硌在手底。她索性将花生拿起,大拇指和食指将花生捏在手上,朝着窗台方向——一颗小小的花生正好遮住暖橘的夕阳。


    该说不说,许栀和对于今日发生的一切,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满意。她嫁过来的时候,考虑过日后与陈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可是到底是不习惯的。或许日子久了,出现摩擦也说不准。而现在陈允渡却做好了准备,与她另辟住处,不必学着和亲长接触,伺候公婆。


    而且公婆兄嫂都是有话直说的爽利性子,不会心中多思多想。她只需要做到应有的尊敬,便不会被人为难。


    许栀和用指腹摩挲着手中的花生,弯了弯嘴角。


    真好啊。


    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紧随其后是门口方梨和秋儿的请安声:“娘子安好。”


    崔福兰手中端着溏心蛋,见许栀和的随行陪嫁朝她俯身,也微微弯腰,“两位姑娘不必多礼。”


    她望着两人,有意提醒厨房中摆放了不少从村中挑择过来的新鲜蔬菜,可话刚到喉咙,却又咽了回去……自己当真是操心过了头,明日一早她们去了厨房,一眼就能看到的事情,何须现在急着嚷嚷。


    崔福兰走进来的时候,许栀和又重新坐直了身子。


    怀中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溏心蛋,耳边是崔福兰的声音,“我们午时都用了饭,当下不饿,你不必担心我们。”


    许栀和便拿起小勺子,顺着柔嫩的蛋白挖了一小勺送入口中,一边吃着,一边听崔福兰说外头的情况,“陈家本家的人料来都差不多该走了,再晚夜色不好回去。不过方才见到允渡的同窗好友丰羽也在,想来是要再喝几杯的,不过也快了。”


    梅丰羽并非孤身前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不过什么用意,她便不知道了。


    她知不知道不打紧,小弟知道,弟妹知道,这便足够了。


    崔福兰看着许栀和垂眸慢条斯理地吃着手中的溏心蛋,心中一阵喜欢,小弟的眼光当真没得说!


    许栀和早起只用了几口糕点,若是没东西端到面前倒是还好,一旦闻到了香味,肚中的馋虫都被勾了出来。碗中的蛋都是食五谷长成的鸡子,纯天然无添加,只添了一勺白糖,便叫人欲罢不能。


    碗底见空,门口也恰到好处地传来了一阵叩门声,以及方梨和秋儿的声音:“夫人万安。”


    “福兰,咱们该回了。趁着现在日头未落,赶路也方便些。”


    是陈母的声音。


    许栀和刚欲起身相送,肩膀上却陡然多了一份力道,崔福兰示意她不必起身相送,笑道:“今日你新婚,娘最不讲这些虚礼,你好生在房中坐着等人来就是了。”


    从她的眼中,许栀和看到了一丝打趣。


    许栀和的面色红了红,低应了一声。


    崔福兰离开后,屋内短暂的陷入了安静。


    夏日天黑得晚,即便现在过了申时,房中却依然不算太暗。


    许栀和望着燃烧的红烛,蜡烛珍稀,除了大喜的日子,寻常人家不舍得用。她站起身,在灯架上找到了一把小小的炷剪。


    小心翼翼剪断一小截烧得发黑的灯芯,许栀和刚放下烛剪,便听到方梨的声音:“陈郎君……姑爷好。”


    秋儿有样学样。


    门被人从外拉开,许栀和下意识朝着门口望去,只见陈允渡站在门边。


    暖黄色的夕阳光线落在他的衣袍下摆,为红裳多添一抹金色。他长身玉立,面容在昏暗中显得越发冷白,眉眼清隽,如远山松月,泠石涧泉。


    触不及防的对视,两人都微怔了怔,旋即,许栀和先一步错开视线。


    陈允渡将门关上,抬步朝着许栀和一步步走来。


    许栀和望着自己嫁衣上的针绣,又望着自己的鞋履,实在望无可望,才默默抬头望向他。


    说来奇怪,成婚之前她能面不改色……不对,也不能说面不改色,总之,她还是敢对陈允渡又钓又撩的,可是真成婚了,反倒有些束手束脚。


    许栀和嗅到了一丝极浅淡的酒味,陈允渡喉结微微滚动,解释道:“只饮了一杯。”


    他说完,目光中含了一抹清润的水色,坐在许栀和的身畔,微微抬手,在许栀和询问的目光中,一点点卸下她头上的钗环。


    扑通——扑通——


    心跳急促而又有力,靠的距离太近,许栀和一时间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声。


    陈允渡的喉咙有些干涩,他的手在搭弦射箭时尚且稳定自如,但在这一刻,他像是被人新装了四肢,每一步既生疏又青涩。


    终于,随着最后一根发簪被抽出,许栀和满头的青丝散落身后。


    没了头顶的钗环,脖颈都轻松了不少。


    许栀和望着他眼睫颤抖的样子,嘴角忽然弯了弯。


    看来有人比她更紧张。


    陈允渡将她的首饰放在梳妆台上,回头望去,正好看见许栀和垂眸浅笑,笑意盈盈,温柔又惑人心神。


    姑娘……


    许栀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坐在床上显得有些慵懒。等陈允渡走近了,她才慢悠悠朝着陈允渡抬眸,“我渴了。”


    陈允渡手指微蜷,应了一声,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


    许栀和接过,水放得久了,已经凉了,夏日入口倒是刚刚好,喝完,她又看向陈允渡,“还要。”


    陈允渡便将一整个茶壶端了过来,做好了随时续杯的准备。


    许栀和喝了三杯凉水,才觉得脸上的闷热消散了些。陈允渡将第四杯斟满,递过去时,许栀和抬手否决,“你喝。”


    陈允渡略迟疑,茶杯的白壁上有许栀和留下的唇红印子……他微顿,将茶杯转了一个方向,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几滴水从嘴角流出,一路滑到下颌。


    许栀和看着他的动作,没忍住笑了笑。


    陈允渡这人啊……当真青涩正直得可爱,举动端雅守礼,生怕冒犯到她一丝一毫。


    陈允渡喝完,将茶壶和茶杯放回原位,看了一眼许栀和,忽然想起了什么,朝着架子床相反的方向走去,打开柜橱最上方,取出一个看着有些年头的木盒。


    他将木盒双手递给许栀和,半蹲在她的面前,面带希冀地抬头望她,“……姑娘请看。”


    许栀和接过,木盒打开后,里面放着七八贯串起来的铜钱,以及一些零散碎银、铜子,以及水阳县这处小宅院的房契。


    “这是你的家底?”许栀和问。


    陈允渡耳尖一片红,半响,“嗯”了一声,“这些,是我抄书、与人作画、对诗、猎了野物换得的银钱。原还多些,不过眼下买了宅子,只余下这些。”


    许栀和粗一估计,这里少说也有十一二两,再加上这处小宅院,大抵也要三百贯……也就是说,陈允渡原先有三百多贯钱。


    她想起自己每个月到手的几百文钱,忽然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她当时怎么就觉得陈允渡是个贫苦农家子?


    人家的家底可比她丰厚多了。


    陈允渡没忽略许栀和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意外、羞赧,他抬头温柔地对许栀和说:“这些,都归姑娘做主。”


    许栀和没有推拒,陈允渡既已坦诚相待,她也无需遮遮掩掩,将今日的添妆和地契铺子也拿出来,放了进去。


    ——这就是他们日后去汴京的启动资金了!


    她准备将木盒盖上的时候,忽然迟疑地看向陈允渡:“公爹婆母那边……”


    陈允渡道:“姑娘放心,已经给过,再多,爹娘也不愿收下了。”


    陈父陈母本不愿意要,不过陈允渡一番心意难拒,才略表示一二,收下了小部分,其余一分钱也不多要,只道科考费钱,等日后出人头地,再买些好酒好肉回家吃饭便是。


    看来陈允渡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做事很稳妥周到。许栀和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满意,将木盒关上后,对他道:“放回去吧。”


    陈允渡应了声好,又将东西放了回去。


    这么一消磨,外头的天色已经黑透了。许栀和望着放完东西,重新坐在身边的陈允渡,略略迟疑,伸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而后凑近了些许。


    远远看着,像是她倚靠在少年怀中。少年的眉眼在烛火下显得昳丽,微微张开双臂,将她虚虚揽在怀中。


    可能是摇晃的烛火,太过旖旎了罢。不自觉地,她就像是被火光吸引的飞蛾,仿佛只有更贴近他,才能触及到一种温暖。


    唇齿相碰的瞬间,两人都有些迷茫,少年身上浅幽的清酒与苦茶味交错,呼吸渐渐凌乱,半响,他微微松开怀中的人,看清怀中人眼中水光潋滟,眸色黯沉了几分……


    他不可避免地贴近,再贴近,怀中人颤抖着后退,却被他虚虚握住了手腕。


    力道不大,想挣开无须费力。


    许栀和艰难地睁开眼眸望他,陈允渡的喘息声环绕在耳边,蛊惑着她的心神,她根本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能纵容地看着少年一点点分开她的五指。


    十指紧扣。


    陈允渡半含住她的耳垂,呼吸急促,嗓音暗哑又克制,“……可以吗?”


    许栀和一口咬在他的肩头,都这样了,还问什么问?


    她在心底不断暗示自己,合法夫妻,合法行为。


    可她到底没忍住,另一只没被扣住的手虚虚搭在眼眸上,似乎只要看不见,心中便不会害羞。


    可身上异样的反应正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正在被一点点探索……


    陈允渡注意到她咬着自己的唇,低喘着送上自己的肩头,诱哄道:“别咬自己,咬我。”


    许栀和也没客气,重重一口咬在了陈允渡的肩上,同时控制不住地轻吟出声。


    ……


    云雨初歇,许栀和有些失神地望着床头晃动的红烛,一开始虽然有些奇怪,但后来渐渐品出其中滋味,从难耐到享受也不过几息而已。


    她看向陈允渡。


    后者比起她看着好受许多,除了喘息不止,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


    陈允渡伸手拨开被她手臂蹭乱的发丝,克制又温柔地询问:“我抱你去洗漱?”


    许栀和没说话,她的指尖缓缓划过他劲瘦却有薄肌的腰身,然后借力起身靠在他的怀中,呼吸落在他的喉结。


    “要不要……继续?”


    陈允渡竭力维持着自己的理智,语气艰难又温和地拒绝,“……第一次,还是不……”


    他的话猝然停止,许栀和吻在了他的脖颈。


    耳边响起姑娘银铃般的调笑声:“陈允渡,你是不是不……?”


    陈允渡没有让她说出最后那个字。


    蝴蝶悬停唇畔,春风缠吻花枝,红烛摇曳,风月无边。


    ……


    事后许栀和累得睁不开眼,任陈允渡帮自己洗漱后,重新抱回床上。


    背脊接触到柔软的被窝,她费劲地睁开眼望了一眼松风冷月般纤尘不染的少年,抱着被子往边上挪了挪,又挪了挪……


    她当真悔了,就不该贪图享乐,十八岁的少年,她根本招架不过来。


    感觉虽好,却不可贪多啊……


    许栀和迷迷糊糊陷入沉眠,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略一翻身,便会撞上里头的墙面。


    陈允渡望着她安静又累极的睡颜,微微垂眸,将人往中间挪了一点。


    姑娘睡得沉,只哼唧了一声,便继续酣然入梦。


    看来他当真把人欺负得狠了。也不知道醒来之后,姑娘会不会怪罪。


    非他不愿意停下,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他……实在无法控制。


    陈允渡在床边守了片刻,半响,平躺在床的外侧,冷月银辉洒落窗台,他心中清明,毫无半分困意。


    他试探着偏头,看着姑娘红润的唇瓣鲜嫩欲滴,其中有他的手笔,他忽然一阵面热,连忙偏过头,默背《尚书》中《益稷》篇。


    “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


    四书五经他烂熟于心,他一篇背完,却毫无困意,微顿,接着背下一篇。


    第34章 首日管家 “再喊一声?”


    翌日清晨,方梨和秋儿隔着寝室的纱帘,刚准备请示,就看见陈允渡撩开纱帘走了出来。


    陈允渡和方梨见过数面,因此并不生分,他朝着方梨轻轻比了一个“嘘”,轻声说:“今日闲来无事,随姑娘睡到自然醒吧。”


    准备这处宅院的时候他就考虑到了这一层,没有婆母在侧,许栀和不必急着起身去行礼问安。想睡到什么时候,就能睡到什么时候。


    方梨深知自己姑娘脾性,闻言,笑了笑,继续请示:“姑爷可饿了?要不要准备用饭?”


    陈允渡下意识朝着纱帘方向望了一眼,“不必,等你们姑娘醒了一道。”


    微顿,他又接着补充道:“不过可以先备上菜了,她醒后,应当会饿。”


    方梨闷笑一声,拉着一脸不明所以的秋儿出去了。


    水阳县的宅院地段极好,虽院子不比从前许府大,但胜在视野明亮,院内种了几缸矮小的花植,阳光倾落无所遮挡。


    门前有一处石桌,围着四个小石凳,累了就近坐下,也极为方便。


    在这处小宅院中,秋儿和方梨各自分到了一处下房。屋舍不大,有一张床榻,一方桌椅,但比起原先在许府人挤人地住在一堆,还是轻便了不少。


    方梨和秋儿都在厨房做过活,此刻进去轻车熟路,先在脑海中简单构思准备做哪几道菜色,旋即开始择菜洗菜,又从瓦瓮中拿出昨夜放在井水中冷镇着的猪肉切成条丁状,方便稍后下锅。


    只等姑娘一起,便可以起锅烧油。


    陈允渡坐在正厅,捧着一卷书在读,每看完一章,抬头朝外头瞄上一眼,像是在等什么人。


    前些日子他托梅丰羽寻管事和家丁,前者可以在他们入汴京赶考的时候帮忙照看家宅,后者则可以帮着方梨和秋儿两位姑娘做些寻常琐事,梅丰羽昨日说已然有了眉目,今日便带人上门。


    梅家在当地颇有威望,由梅丰羽举荐,陈允渡的心中更放心些。


    日上三竿,梅丰羽和一老一少两道身影,顶着炎炎烈日踏入了宅子。


    刚一进屋,梅丰羽便像是饿死鬼投胎一样端着茶壶就牛饮起来,喝完,擦了擦嘴,正准备与陈允渡说话,却见后者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入了日光底下。


    梅丰羽耸了耸肩,对着旁边一老一少道:“此地是我介绍你们过来的宅院。方才出去的那人,便是主家陈允渡。”


    一老一少纷纷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陈允渡去而复返,端着一壶新提来的水,梅丰羽总算看出了陈允渡的用意,闹了个脸红。


    倒水分给两人后,梅丰羽主动在旁介绍道:“这位是梁伯,早些年在我家当过差,管过两个庄子,后来生了一场病,精神差了些,不过管一处小宅院对他来说是手拿把掐的事,你大可不必担心。旁边这位是梁伯的五侄,名叫良吉,读过几年书,跟在你身后当个小厮抑或书童,绝无问题。”


    梅丰羽暗示得极为明显,两人都是梅家的老人,能力暂且不说,忠心是毋须质疑的。


    陈允渡朝着两人微微颔首。


    梁伯偏开了些许,朝着陈允渡笑:“不敢当,主家若有任何吩咐,差遣一声就是。”


    他病后不大好找事做,前主家垂悯,给他荐了一份差事,他来时惴惴不安,怕人家嫌弃自己老弱,但现主家为人办事体贴周到,他眉眼的笑意是真真切切的。


    良吉则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十分洒脱利落道:“我没旁的本事,就一身的蛮力,主家若是有用得上的,尽管吩咐。”


    他和梁伯的体弱不同,他刚弱冠,正是身强体健的时候。在梅家的时候,他时常听闻大先生和小先生赞扬陈郎君的才学,于是在梅小郎君在宣布陈允渡需要招人帮忙,他主动说:“我愿意去。”


    良吉有属于自己的野心。他虽识得几个大字,却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读书一整日,所以即便知道会远离自己在梅家当差的亲人,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条路——他也有自己想要守护、堂堂正正站在对面的人。


    如果一个家仆之子身份远远不够,那么未来的进士随从、尚书随从、乃至宰辅随从,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站在她面前了?


    陈允渡与两人签字画押,又让梅丰羽当了个见证,不过谈及月例钱的时候,陈允渡却犯了难。


    梅丰羽虽然摸不清兄弟的家底,却也知道他猎上一只鹿便能换到三五十贯,差些也能猎到三五只兔子……只要他进山,必不会空手而归,当不缺这点银钱才是。


    他戳了戳陈允渡的后腰,压低声音道:“梁伯虽快知天命的年纪,却是管账的一把好手,有他在,府上能省心不少。良吉更不必说,人活络,做事机灵,且吃苦耐劳,两个人一个月一两银子,真不算贵。”


    陈允渡抿了抿唇。


    实在不是他不愿意出一两银子的月例,而是昨日夜里,他才把身家全部交给了姑娘保管。


    这样的事情,还是知会姑娘一声为好。


    陈允渡正想着,纱帘后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动静,他朝着梁伯和良吉道:“……娘子醒了,我去知会她一声。”


    梁伯脸上笑容慈善从容,“应当的,应当的。”


    ……


    许栀和刚坐起来,便看见陈允渡掀开纱帘进来,她微怔了怔,然后唤:“官人。”


    虽然昨夜陈允渡不知节制,但毕竟先招惹的是她……她不是不分是非黑白之人,平白不搭理他。


    陈允渡本想开口与许栀和说一声管事和家丁,嘴唇刚张开,就听到许栀和轻柔略带沙哑的嗓音。


    他大脑宕机了片刻,而后迫不及待追问:“姑娘方才……唤我什么?”


    “……”许栀和掀起眼皮,好整以暇看着他,“你要一直喊我姑娘吗?”


    陈允渡立时改口:“娘子。”


    让陈允渡改口的是她,脸泛红的也是她。


    “娘子能否……”陈允渡面带渴盼,眸中星辰闪烁,声音却试探又小心,“再喊一声?”


    不喊了。


    许栀和微微垂眸,没听清,当属陈允渡自己的损失。


    她问:“你方才过来,要与我说什么?”


    陈允渡心头有些遗憾,不过很快又释怀,朝夕相对,岁岁相守,总会有还能听到的一日。


    他敛了神色,道:“宅中我请了一位管事和一位家丁兼小厮,都是梅家的老人,月例一两银子,娘子觉得,可行吗?”


    许栀和脑海中思绪转得很快,昨夜刚瞧了一眼家底,今日就要开始用起来,当真和原先预料一般:银钱如流水,留不住。


    只一瞬,许栀和就从容答道:“以梅郎君与你的交情,定然是慎之又慎才选出的两人,你以后入了汴京,身边免不了要有人使唤,这笔钱必然要花的。除了每个月的月例,逢年过节,还需要备上一份节礼。”


    陈允渡:“我省得。”


    商议完了梁伯和良吉,许栀和抿了抿唇,接着道:“方梨自然是一直跟随在我身边的,秋儿有经商之能,我打算将手中一处铺子交给她试试……她们俩从许府跟着我出来,我不愿意亏待了她们。”


    陈允渡见她神色认真,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听她细细讲来,莞尔:“全凭娘子做主。”


    “好,”许栀和弯了弯眉眼,“那,便与梁伯和良吉一样,一个月一两银子。”


    两人商议完毕,许栀和推了陈允渡一把,道:“你先去与人说吧。顺道将方梨和秋儿叫过来。”


    陈允渡得话,刚准备出去,又听到身后的低声。


    “日后无人的时候,叫我栀和吧。”


    一口一个“娘子”,便是古井无波,也该泛起涟漪,变得沸腾。


    陈允渡回眸看去,只能看见许栀和的侧颜,明艳又绯红。


    他笑了笑,应下,“好。”


    *


    陈允渡出去与梁伯和良吉讲明,两者都十分高兴。


    方梨和秋儿进来服侍许栀和洗漱完毕后,许栀和忽然说起了月例一事,听到两人加在一处合计一两银子的时候,两人皆神色怔了怔。


    秋儿下意识回绝,“姑娘,奴婢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


    在许府的时候,她月例只有三十文,还要当心被婆子妈妈搜刮了去。


    现在猛然涨到四百文,秋儿十分无措。


    方梨见她作势要跪,连忙伸手拦了她一把,“傻秋儿,姑娘既然给你,你便好生收着吧!日后好好对待姑娘就是了。”


    许栀和望着秋儿的面庞,温声问:“秋儿,你从前应当是学过一段时日经商的?”


    秋儿看着她,心底忽然起了一抹不可思议的念头——


    难道姑娘愿意让她去试着管铺子?


    可是她何德何能,能让姑娘如此相信,并委以重任?


    “奴婢,奴婢从前跟在父兄身后学过,却并未自己独立管过,”深吸一口气,秋儿实话实说,“奴婢也不知道,自己成或不成。”


    “无妨,”许栀和目光温柔又平静,带着淡淡的鼓励意味,“人不是天生下来就会经商的,秋儿,你有基础,亦有魄力,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秋儿没有立刻应承下来。


    “你可还有别的顾虑?”许栀和沉吟片刻,笑着道,“那不如这样吧。先试着经营一年,若是赔本我出钱,若是盈利,所赚银钱我八你二,秋儿觉得如何?”


    秋儿望着许栀和眸中的信任,沉寂的心湖中掉落了一片树叶。


    树叶虽轻飘、微小,却足够荡起一圈圈小小涟漪。


    秋儿微微抿唇,对着许栀和的视线道,“姑娘既然信我,我愿意试试。”


    方梨在旁屏住了呼吸,听到秋儿同意,立刻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是真心实意为姑娘高兴,也为秋儿高兴。


    许栀和伸手右手,掌面朝她,“既然如此,那我们可就说定了。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去汴京途中顺道去一趟应天府看看铺子,你觉得如何?”


    秋儿望着她的掌心,半响,伸手与之击掌——


    “好。”


    铺子的事情商定完毕,许栀和换好了衣裳,她掀开帘子出去后,见到了陈允渡口中的梁伯和良吉。


    两人见到许栀和,纷纷拱手见礼,“大娘子。”


    许栀和微愣,才反应过来梁伯和良吉口中叫唤的正是自己。


    她朝着两人微微颔首,陈允渡站起身,将左边的主位让给了她。


    梁伯在梅家务事多年,见到陈允渡的举动,心底有了数。大宋以左为尊,陈允渡却在面见家仆的时候主动让座给许栀和,便是在无声中透露出一分信息——在这个家中,主君的话略次于主母的话。


    他不动声色瞥了眼良吉,见他眉眼有了计较,松了一口气。若是良辰想不通这层关系,他身为叔伯,免不得要提点两句,好在良吉是个机灵人。


    许栀和步履微微凝滞,而后泰然在左边坐下,接过方才签下的条子扫了几眼,见并无疏漏,目光笑意浅浅:“府上人少,需要操劳的地方不多,不忙的时候可小憩片刻,忙起来则需要两位尽心尽力……方梨秋儿,你们带梁伯和良吉去下房瞧瞧。”


    梁伯“哎”了一声,“那就请大娘子小坐片刻,老奴与良吉放了包裹,拾掇齐整,再来请安。”


    几人离开房中。


    许栀和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言辞举止,不过分倨傲亦不低姿态,应当挑不出什么错漏。


    好像……当个大娘子,也没有特别难。


    也可能是现在人少,她要操心的地方不多。


    许栀和漫无边际地想着……不过总归,第一日适应新的身份,她做的还算成功。


    右手边忽然递过来一杯水,许栀和顺着杯盏望去,看见陈允渡刚好移开的手……指骨修长,随意搭在桌上,漫不经心。


    许栀和端给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杯中水。


    梅丰羽朝着许栀和微微俯首,而后对陈允渡讲起了今日除了送人过来的另一桩事,“去年小叔父大婚,现已安定下来,信中三催四催,督促你我快些过去。”


    说罢,他顿了顿,接着道:“你昨日成婚,还有些事要忙。我便先去汴京,熟络熟络情况。到时候你和弟妹去了,便有房舍安眠,多好!”


    梅丰羽了解陈允渡的性格,在小叔父家借住一两日还成,长此以往必然不愿叨扰,况且现在身边还多了许姑娘。


    陈允渡微微颔首,复问道:“你哪天走?”


    梅丰羽在心底估摸了一番家里的意思,“差不多就这一两日了。馥宁身子不太好,父亲向官家递了帖子,想请宫里的李御医看看。”


    梅馥宁是梅丰羽的亲生妹妹,出生的时候恰在奔波途中,胎里受了虚,身子骨一直不太好,索性和梅丰羽一道养在祖宅。


    料想是老宅青山绿水,无忧无虑,多少大夫瞧过说撑不过豆蔻的梅馥宁已然满了十五岁。


    梅丰羽说起自己的妹妹,心中免不得泛起一抹疼惜。只希望官家身边的御医杏林妙手,能让馥宁再康健一些。


    陈允渡点了点头,“是该如此。可要我去送你?”


    “不必了,”梅丰羽摆了摆手,含笑看了眼饮茶的许栀和,“你与弟妹新婚燕尔,我便不讨人嫌了。等你到了汴梁,我们再聚就是。”


    陈允渡也没强求,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梅丰羽便离开了。


    他一走,屋子里变得安静了下来。


    许栀和将茶杯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


    虽然两人已经成婚,说这些有点不太妥当……但许栀和确实想不到可以和陈允渡说些什么。


    他们见过几面,却还不太熟。


    从前她主动寻找话题,只为在他心目中留下印象,现在目的已经达成,反倒没了话可说。


    僵坐着也不是个事,许栀和在心中酝酿说辞,准备回房继续小憩,但话到嘴边,一丝未泯的良心忽然作痛。


    ……自己这般作态和渣男何异?


    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陈允渡忽然道:“栀和。”


    他嗓音清润,如风过耳,“栀和”两个字在他唇间流连,才被小心翼翼、试探着吐出,又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缱绻与缠绵。


    许栀和顿时像被人抽去了浑身力气。


    怎么回事,“栀和”怎么会比“娘子”两个字更让人耳热?


    她转头去看陈允渡,少年的耳尖也有些泛红,但神情还算镇定,对上许栀和探究的视线,他唇角绽开笑意:“我带你去书房看看?”


    小宅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待客的正厅,休息的寝屋,烹饪的厨房,藏书的书房以及下人休息的下房,一应俱全。


    许栀和自打进了宅院,便没有离开寝屋片刻,听到陈允渡的话,准备再睡一回的心思打消,转而言笑晏晏:“好啊。”


    陈允渡先一步起身,走在许栀和的身旁,掀开门帘请她先过后,又不动声色快步追上。


    “对了,到了汴京,你我免不得要去拜访一趟梅公。”


    这是自然,许栀和心底并不意外,但陈允渡特意说起此事,想来不应该只为了讲这一句白话,于是继续望着他,等候下文。


    陈允渡:“梅公元配妻子三年前过世,留下膝下儿女无人看顾,去年经人介绍,与京城刁家结亲。”


    许栀和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在心中。


    唐宋盛世,男子续弦,女子改嫁都是常见的事,就好比当今的曹皇后,是二嫁官家,但丝毫不影响她因品行高洁为人称颂。反倒明清之后,限制女子的规章愈多,稍有不慎,便会被扣上“七出”的帽子。


    陈允渡一面与她介绍梅尧臣,一面注意着脚下的碎石,他抢先在许栀和落脚之前将一块碎石踢走,而后停在了书房门口。


    临近晌午,太阳最是毒辣,光在院中走了几小步,就叫人头顶冒汗。


    许栀和怕热,快步走进书房。


    书房中,有幕帘遮挡,只余下竹篾细缝中的幽幽日光,迎面摆放着一株文竹,青绿娉婷,周围放着两缸清水,瞧着便让人心生凉意。


    再望去,是两个比人高的柜子,里面密密麻麻放满了书册与卷轴,为了方便查找,每一个竹轴都有一根垂丝系带,简要描述了其中内容。


    许栀和被他的藏书惊了惊。


    西屋清贫,她手中的书十分有限,一本书翻来覆去,能看个七八回。


    陈允渡见许栀和打量着房舍布置,心头漫上一抹紧张……这些书,大多是他与梅丰羽借阅后手抄录而成,从五岁启蒙到如今十八,字迹稚嫩者不在少数。


    一想到姑娘……栀和或许会笑,他便有一阵心虚。


    但这股心虚很快就被他压抑了下去,他记得,栀和是喜欢读书的。


    这里虽没有前朝孤本,但数目还算可观,应当能让她满意。


    许栀和在心中简单算了一通藏书数目,大抵八百本出头。陈允渡农户出身,能得到这许多书,已然远远超乎她的预料。


    “这些,”许栀和的指尖微微划过一册卷轴,挑起丝带望了一眼,询问陈允渡,“我都可以看吗?”


    陈允渡点头,“自然。”


    许栀和得到答复,放下自己手中写着“述而篇第七”的系带,转而开始在柜中寻觅自己想要的书册。


    陈允渡任她自行寻找,走到书案前坐下。


    案前,是梅丰羽昨日带来的策论题面:宝元河东路震频,路野民生多艰,试问何如。


    这道题宽泛,陈允渡并未急着提笔,而是在白纸上勾画了片刻,罗列了自己的思路,才动手提笔作答。


    许栀和转了一圈,陈允渡的藏书绕来绕去,基本与四书五经脱不了干系。


    不愧是一门心思考科举的人。


    她将手中书放下,一转头,刚好看见陈允渡提笔写着字。


    神色认真,薄唇微抿,专注笔间。


    有风自帘幕吹进,文竹晃动,更显清峻。


    他写得太过认真,许栀和走到了他的身后,垂眸看着他的字迹,都没能惊动他分毫。


    方梨与秋儿将饭菜做好,前者在正堂转了一圈,没见到人,梁伯提醒了一句:“主君和大娘子应当在书房。”


    方梨转而去了书房,掀开门帘,果然见到书案前的两人,正准备出声唤两人出去用饭,却看见自家姑娘朝自己比了一个“嘘”,示意她不要声响。


    方梨这才注意到陈允渡笔走龙蛇,不敢干扰,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许栀和放轻了自己的脚步,走到方梨身旁,与她一道出来,免得惊扰了房中人。


    “策论一篇,动辄两三千,多加凝练,或千言可完,”许栀和回头看了一眼,“他且还有的写呢。”


    第35章 辞别 “还是不说了。”


    堂中摆了饭菜,因着暑热,大多是些清爽解腻的菜色,还有一碟切好的甜瓜。


    方梨将甜瓜端在许栀和的面前,“姑娘,晨起的时候姑爷说要等你用饭,你要……”


    许栀和抬头看她。


    方梨将“你要不要也等等姑爷”咽了下去,转而道:“姑娘要是饿了,就先吃。”


    姑爷肯定不舍得姑娘饿着肚子的。她这么说,合情合理。


    许栀和伸手拿起一块甜瓜送入口中。这个季节甜瓜成熟得恰到好处,一口下去,甘甜与脆爽在口腔中迸发,清凉又舒适。


    她吃了几口甜瓜垫肚子,然后百无聊赖地托腮看着外头的日光。好几日不曾下雨,外头蝉声嘶鸣,偶尔有鸟雀飞过,眨眼又没了踪迹。


    连鸟雀都不愿意在这酷暑天气出来晃。


    方梨以为许栀和是天热得没胃口,立刻拿了团扇过来,在她身侧轻轻地扇着,“姑娘要是热,晚间便不吃这些饭食,改做井水糖丸子如何?”


    糖丸是用红糖混上糯米粉揉成的小圆子,煮开后点上干桂花,合了瓦翁吊入井水中浸泡,晚间时候吃起来冰凉爽口。


    在许府的时候许栀和与方梨偷偷试过,但井边人来人往,没成功过。


    许栀和起了点兴趣,笑着对她说:“那干脆再做几盏三豆饮,绿豆消暑、黑豆和赤小豆滋补。良吉力气大,待会儿就让他将这些东西沉入井中。”


    方梨应了一声,将团扇放在桌面,一溜烟跑去厨房将姑娘准备做三豆饮的豆谷泡好,又拿出冰糖敲下一块,准备稍后炖煮的时候用。


    许栀和又等了片刻,才看见陈允渡的身影。


    见她还未动筷,陈允渡怔了怔。


    许栀和倒了杯水放在陈允渡的面前,见他怔愣,笑着道:“早起你等我一回,现在我等你一回,算不算扯平了?”


    陈允渡哑然失笑,坐下后,偏头看向拿起筷子的许栀和道:“娘子若是饿了,不必等我。以后皆是如此。”


    许栀和扒拉了一口米饭,闻言道:“那你饿了,也不必等我。”


    她说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则是希望在家中两人皆可以随性一点,二则为日后考虑……陈允渡日后若是步入庙堂,免不了早早上朝,她是做不到日日起来陪人共用早饭的,总不好叫他饿着肚子去当值。


    陈允渡莞尔:“全听娘子的。”


    许栀和弯了弯眉眼,陈允渡总能懂她意思。


    饭后,方梨将桌上剩饭剩菜撤了干净。许栀和一面揉着肚子,一面问陈允渡:“后面几日,你准备做什么?”


    陈允渡抬眸望她。


    许栀和意识到自己表述可能存误,纠正道:“我是问,两日后的归宁……你怎么打算?”


    陈允渡的视线落在许栀和的身上,半响,轻声问:“栀和以为如何?”


    这是但凭她作主的意思了。


    许栀和想了想,“小舅家同在水阳县,自然要去拜访,爹娘昨日来了这边,我身为儿媳,自然也该去认认老宅。至于许府……”她眉心微凝,慢吞吞道,“也走一趟罢,费不了什么功夫。省的旁人知道了,以不敬岳丈的罪名攻讦你。”


    陈允渡听到许栀和话里行间皆是为他考虑,心神微微一动。


    “栀和不必顾虑我。”陈允渡望着她,认真道,“许县令为人看重利益和面子,即便你我不回去,他也不会在外面说什么。”


    许栀和含笑看他,伸手搭在了陈允渡的肩上。


    “你与他见的不多,但识人却很准啊。”


    陈允渡一垂眸,就看见许栀和露出半截莹白色的手腕,以及手腕上淡淡的红痕。


    栀和皮肤娇嫩,又莹润白皙,即便没怎么用力,都会留下浅浅的印记。


    许栀和看不清他眼底的黯沉,接着说:“既然你我都不愿意回去,那便不回去了。明日去一趟老宅,后日再去拜会舅舅,至于许家那边,让良吉走一趟意思意思,你觉得怎么样?”


    这般抓紧时间,差不多三四日就能出发。


    陈允渡本想说不必这么匆忙,一抬头,看清许栀和水润的眸子时,忽然醒悟了过来。


    栀和是特意将行程安排这么紧密的。


    许栀和见他不说话,伸手点了点他的肩头,“哎——”


    陈允渡自然无有不应。


    许栀和展开笑颜,旋即放心地转身钻入纱帘。


    午后倦怠,她在铺了竹席的小榻上眯着眼睛躺下,蝉鸣声时断时续,偶尔伴随着池塘蛙鸣,安静又悠闲。


    陈允渡落后一步进来,见许栀和左手微松,团扇顺势落在地上,微顿,将手中书卷放置一旁,捡起团扇。


    一手握书,一手摇扇,分心二用,互不耽误。


    ……


    翌日清晨,许栀和睡足后转醒,睁开眼,陈允渡刚好披上了外袍。


    他身上的衣裳颇有些年岁,许栀和坐直上身,心中盘算去街头铺子为他买几匹布料,重新做几身衣裳。


    陈允渡听到身后声响,回首道:“娘子醒了?”


    “嗯。”许栀和对上他的视线,指挥道,“你去橱中翻翻,那件青紫色的衣裳还在不在?”


    说好今日要回老宅,许栀和自然不能像昨日那边随性,披了件纤薄外袍便不管了。青紫色雅致大气,也暗含“紫气东来”的喜气意味,很适合面见亲长。


    陈允渡根据许栀和的指示在橱中取出衣裳,走到许栀和的面前,帮她穿好衣裳后,又蹲下身,准备伸手帮她穿上鞋履。


    许栀和推拒道:“不用,我自己来。”


    陈允渡没松手。


    许栀和轻咳一声,默默看着他,“我怕痒,我真的怕痒。”


    她接过鞋履,对陈允渡道:“你转过去……罢了罢了,你先出去等我。”


    陈允渡听着她的声音,嘴角微弯,“好,我在外面等娘子。”


    穿戴完毕,许栀和掀开纱帘走出去,正遇上准备来服侍的方梨。


    后者目光落在许栀和腰间的绶带结上,而后眯着眼笑道:“姑娘,姑爷的手好巧啊。”


    为了图轻便省事,许栀和一般衣裳只系平结或双耳结,但今天她穿好衣服后,陈允渡单膝跪在她面前一阵捣腾。


    他手速极快,许栀和便是想推辞,都找不到插话的契机。


    许栀和低头看了眼,轻咳着伸手在方梨脑袋上轻轻一点,“好了,不许闹。”


    方梨牵着许栀和回到梳妆镜前坐下,帮她盘好发髻,再简单以几朵粉色、柔黄绢花点缀,清新又自然。


    “姑爷学什么都快,日后连点妆描眉都学会的话,奴婢日后便能睡个大懒觉了。”方梨端详着许栀和面容,真心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可行性——姑娘生得美貌,本就无需多加修饰,只需简单束发,已然风采万千。


    “嘴贫。”许栀和从铜镜中望她,顿了顿,问:“昨日说要准备礼品,可有备下?”


    “备了备了,已经放在院子里了。”


    对于许栀和的吩咐,方梨自然一万个放在心上,她经验不足,也不知道该准备哪些东西,于是找了管事梁伯一道商议。


    梁伯年龄大,经验丰足,听到吩咐,微微沉吟,列了一张单子。


    茶叶一斤,米糕五两,蜜饯二两,再添上两三匹布料,好酒两坛……这样一套,莫说是小小水阳县,便是太平州也算看得过去的礼节。


    梁伯又顾虑到良吉、方梨与秋儿都人生地不熟,故而划分了三组,他去买茶叶,良吉能抗能提,去买酒水糖糕,方梨和秋儿则去布坊,挑选几件颜色合宜的布料。


    方梨问:“姑娘现在可要去看看?”


    许栀和应了一声,“自然是要的。”


    梁伯站在节礼旁边做最后的清点,见许栀和出来,朝她微微俯身,“大娘子。”然后接着问,“东西已经收拾妥当,大娘子现在可要用朝食?”


    陈家村到水阳县来回一趟需走上两个半时辰,现在尚是清晨,晚些出发日头就大了,许栀和打算趁早出行。


    听到梁伯的问题,许栀和略一沉吟,做了决断,“不了,现在启程,到老宅也才辰时六刻,不算太热。再晚些时候出发,正撞上最毒辣的日头。”


    梁伯得到授意,微微颔首,“那今日便让良吉、方梨虽大娘子和主君一道回去,我与秋儿留守家中。”


    许栀和没有异议,梁伯做事考虑周全,她甚至不需要怎么动脑。


    ——只不过说了这么久的话,陈允渡人呢?


    梁伯望了一眼,出声说:“刚刚看见主君望书房走去了。”


    这便是梅丰羽精挑细选的人的好处了,凡事不需要她一一展开明说,只要一个眼神,便能体会到其中意思做出反应。


    许栀和走到了书房的时候,正好撞上迎面走出来的陈允渡,后者手中拿着几本书,见她过来,温声道:“侄儿已经五岁,正是要启蒙的年纪。”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两本启蒙经书,以及一本钟繇的摹本字帖。


    从前他住在家中,来往方便,现在即将远行,没了人时时提醒,五岁小儿极易倦怠。


    留下两本书,也有时时勉励的意味。


    许栀和微微颔首,对他道:“现在天色尚早,不如早些出门,避开午日。”


    陈允渡应了一声,稍顿,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到书房。


    片刻后出来,他手中多了一把伞。


    方梨上前两步,接过伞,细看一眼,认出正是去年雪中所执,笑了一声,在许栀和的身后撑开。


    “姑娘,”方梨压低声音,指了指伞面上的花纹,“是那一把。”


    ……


    四人赶到陈家村的时候,和许栀和原先估计的差不多。


    辰时五刻左右,陈父与陈大郎去田中灌水回来途中,恰好遇见挑着担的同村人。


    同村人见两人慢慢悠悠走着,笑着道:“陈老汉,大郎,方才在村中瞧见了你家小郎君,你们怎地还这么慢?”


    陈父笑着摆手,“怎么会,三郎娶新妇,这才第二日,哪就这么快回来?”


    “真是你家小郎!”村民道,“我从小望着他长大,还能错认了不成?应是小郎有孝心,急着回来看望你们。”


    陈父见他说话不似玩笑作伪,和陈大郎对视一眼,立刻拔腿往家中赶去。


    陈家中,陈母和大嫂崔福兰没想到两人今日就回来,斟水后,陈母伸手拽了陈允渡一把,“今日才第二日,你们……你们不在家中说说体己话,急着回来作甚?”


    陈允渡面对母亲的埋怨照单全收,伸手扶着她坐下,“娘别恼。明日秋闱在即,我自觉时日匆忙,着急了些,幸而栀和体恤,善解人意,一路上没有分毫抱怨……娘,孩儿是三生有幸,能娶栀和为妻。”


    陈母原先看他做事周到,还以为他沉稳了不少,现在看来,依旧少年心性。


    “便是催的再急,也不好冷落、委屈了新娘子的,”陈母压低了声音教训他,“回去后,当好生向栀和赔礼,凡事顺着她些。”


    陈允渡应下,“孩儿明白。”


    陈母见他信誓旦旦,心中信了几分,往日这个幼子就无须她多费心,学业功课也靠着自律从无荒废……不过到底年轻,也不知道此事会不会惹了儿媳不快。


    她身为人母,儿子不争气,她自然该有所表示,当即拍板决定,“今日用了晚食再走,你去陪陪栀和。”


    说完,便急匆匆站起身,拉着崔福兰去择菜杀鸡。


    陈允渡安抚好了陈母,走到许栀和的身边。


    许栀和正在和五岁的陈录明玩闹,说是玩闹也不对,许栀和拿着木棍在地上写字,陈录明在旁边认字。


    她写着简单的字,抬眸去看陈录明的反应。


    小孩的会与不会很简单,若是认出来了,双眼放光,蹦蹦跳跳,若是没认出来,垂头耷脑,一阵沮丧。


    许栀和采取三易一难的写法,既让陈录明有成就感,又不会让他得意过头。


    陈录明先看见走过来的陈允渡,兴奋地朝他喊道:“小叔!”


    陈允渡轻咳一声,望着地上写的“允”字,默默不语。


    栀和还从未这般逗过他。


    陈录明自然认识小叔的名字,念出了字音后,便催着小婶擦去,重新写下一个字——瞧,他会的可多啦。


    许栀和瞥了陈允渡一眼,见他垂眸不语,似乎在脑海中思索什么,便没有搭理,继续写着下一个字。


    厨房里的崔福兰朝着陈母努了努嘴,示意她朝外面看,陈允渡身形颀长,站在旁边如一棵青松,许栀和弯腰写写画画,陈录明欢笑着猜字,当真赏心悦目的一幅画。


    陈母顺着望了一眼,笑而不语。


    她心底是一千个一万个满意,陈允渡十五岁后就开始有人陆续上门问亲,但自己这个儿子是个又成算的,她帮着说了几回,他也只笑意温和:“我心中无意情爱。”


    这可不得了,陈母与陈父说了这回事,都怕小儿子是个不开窍的和尚……谁知后来有一日,冷然的小儿红鸾星动,眸光明亮,站在她与陈父的面前,说自己心悦一个姑娘,愿求娶之。


    想起当时青涩的陈允渡,陈母眸中笑意慈爱温柔。小儿的眼光自不必说,栀和与允渡郎才女貌,又皆会诗书,光是看着,就让她心中满意得不行。


    幸亏她当时没乱做媒,也幸亏当时允渡沉心静气。


    ……


    “允渡!弟妹!”


    陈大郎的嗓门大,一出声,隔着几扇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陈录明听到声响,立刻欢跳着走到陈父与陈大郎的身边,“爷,爹爹,小叔和小婶回来了。”


    许栀和将手中写字的树枝放在地上,朝着走近的陈父与陈大郎微微俯身,“公爹,大哥。”


    陈父笑着摆手,正准备与她说些什么,就听到厨房中传来了陈母的声音,“过来帮忙!”


    许栀和:“那我也……”


    面对儿媳妇,陈母立刻恢复温和的表情,她笑道:“不用不用,栀和你坐着,过一会儿就好了。”


    陈父止住了话头,钻入厨房帮忙做事。


    陈录明乐见许栀和空闲着,他将树枝捡起来,眼巴巴地望着许栀和,“小婶,接着玩……”


    许栀和刚欲伸手接过,却看见陈允渡拦住了他,蹲下来道:“录明,我给你带了东西。”


    陈录明动摇了,为难地看着许栀和。


    许栀和想起出发前陈允渡手中的几本书,忽而笑了一下,笑眯眯对他道:“去看看吧。”


    五岁的陈录明不明所以,伸出自己白胖的小手搭上陈允渡伸手的掌心上,叔侄两人出去片刻,旋即响起了陈录明撕心裂肺地一声哀嚎:“不——”


    崔福兰听到自家儿子的哭叫声,锅铲也没来得及放下,直愣愣就出来了,见到陈录明一脸生无可恋地抱着书,十分不给面子的哈哈大笑起来。


    “你小叔博闻广记,他给你挑的书,错不了。”


    陈录明白胖胖地小手缠绕在一处,一脸欲语还休地看着陈允渡,半响,闷声跑了,“我再不要与小叔好了。”


    陈允渡勾了勾嘴角。将书放在陈录明的床铺边,一转头,便是许栀和站在门边,眸中酝酿着清浅的笑意。


    好似……陈允渡袖中的手微微握拳,好似自己有些幼稚了。


    灶台上的香味越发明显,大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冒着泡,白色的烟雾裹挟着烟火气息,缭绕在木篱所在的院子中。


    陈允渡垂眸片刻,复又抬头望她。


    “栀和,”他的嗓音放的很轻,“在笑什么?”


    “我在想……”,许栀和隔着朦朦胧胧的热气望向他,半响,垂眸笑了,“还是不说了。”


    陈允渡:“?”


    许栀和没有解释,回头朝厨房望了一眼,见崔福兰端菜上桌,“嫂嫂在忙,我去帮帮。”


    饭菜上桌,陈父坐在上首,望着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忽然有些感慨。


    他对陈大郎道:“去把我藏的好酒拿出来。”


    陈大郎应了一声,片刻后,端着一坛新启封的酒水过来。


    崔福兰压低声音对许栀和道:“这酒水是公爹自己酿的,不醉人,少饮两杯无妨。”


    许栀和朝她笑:“好。”


    桌上菜色丰富,陈录明本蔫头耷脑,后来崔福兰喂了他一口烧肉,小孩登时睁大了眼睛,嚷着还要。吃完,打着饱嗝嚷:“真希望小叔小婶日日都能过来。”


    崔福兰笑着戳他脑门,“你小叔是要考功名的人,日日住在家中,可怎么行?”


    陈录明吐了吐舌头。


    话口没开倒是还好,一旦说开,陈母心中便陡然一阵酸涩,现在一家人欢欢喜喜吃着饭有多开心,等他们远行北上,就有多伤心。


    陈父见妻子目光黯淡了几分,连忙伸手搭在她的手上,对陈允渡和许栀和道:“我和你母亲,这辈子没出过太平州,最远也只在镇上待过,帮不了你们什么。你们此行去汴京,需要好生看顾自己。功名利禄都是次要,只一点,人要好好的。”


    陈大郎和崔福兰端坐着看向两人,眼中传递的,是同一个意思。


    陈允渡站起身作揖,“孩儿明白。定然好生照顾好栀和、照顾好自己。”


    陈父嘱咐完,想再添补几句,可望着儿子,只余下脑海空空……罢了罢了,允渡比他们见多识广,轮不到他来操这份心。


    “哪日走?可要我们去送一送?”陈大郎在旁问。


    陈允渡如实回答:“大后日一早……今日回来用意,除了带栀和见亲长,便是辞行。”


    陈母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匆匆忙忙想要翻箱倒柜,她记得家中还有几件冬衣,去年新做的。崔福兰拦住她,压低声音提醒道,“娘,小弟现在并非孤身一人了。”


    许栀和跟着陈允渡并肩站着,她并不排斥这种家人间的依依惜别之情,甚至还有点喜欢。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怪不得他如此真挚又热烈。


    天色渐晚,辞别之后,陈允渡与许栀和携手当归。


    夏日村中蛙声四起,微风阵阵,满天的星子闪烁不休。陈家众人依依不舍,送到村口,直到人影都瞧不清了,才折返回去。


    月光如辉,许栀和脚有些酸痛,转头去看陈允渡的神色,他静静望着天边的明月。


    久到许栀和以为他在心中无数遍默念“低头思故乡”之际,陈允渡忽然偏头看向她,“今日饭前,栀和想说的是什么?”


    许栀和一怔,没想到一路上陈允渡一言不发,在想这个。


    她眉心筱然一松,就连着迎面吹来的闷热晚风都觉得可爱起来,她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轻快,小跑了几步,回头看他,“这个啊……我还不能告诉你。”


    陈允渡晃了晃神,片刻后抬步追上,袖口灌满晚风。


    第36章 北上汴京 “多少钱的宅院?”……


    转眼间,三天过去。


    梁伯天不亮就去了行当,挑挑拣拣,选了一辆驴拉的板车,给了车把式三十文钱,车把式就笑眯眯地跟着他回来装货。


    驴板车停在门口,良吉将要带走的行李包袱一包包放上去。


    等候的功夫,车把式闲不住,一边用汗巾扇着风,一边好奇地打听。梁伯闻言,笑着道:“我主家要入汴京求学。”


    汴京啊,那可是大宋都城,只在话本子里见过的地方。车把式顿时竖起了大拇指,“能入汴京求学,你主家日后前途无量。”


    梁伯笑应了。


    等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完毕,车把式斜坐在板车前头调试缰绳,等确认无误后,转头道:“主家,娘子,可以出发了。”


    许栀和在陈允渡的搀扶下坐在马车边缘,身旁是方梨、秋儿与良吉,加上车把式,六个人,团团将里面的包袱围在中央。


    驴车走得很慢,梁伯站在宅院门前,佝偻着腰,朝着这边挥手——


    “一路顺风,到了汴京,记得报平安。”


    庭前的荷花掉落了几片花瓣,露出内里鹅黄色的莲蓬,蜻蜓栖在荷叶上,不一会儿又飞远了。


    许栀和心中蓦然产生了一抹不舍。


    陈允渡望着她微微失神的侧脸,伸手将她的指节包在掌心。


    板车上人多,驴车走得很慢,赶到渡口的时候,水面上蒸腾的白雾尽数散去,大船上人头攒动,上上下下地卸着货。


    津渡人也多,三两成群,衣着简朴,肩背包袱。


    水阳县的渡口不是私渡,而是有官府文书的官漕。船工与衙役坐在茅草搭成的小棚子下头登着名册,今日有一艘发往荆州,一艘去往汴梁,其余都近些,去临安需要等后日最早的一班。


    良吉将东西扛到棚子下头,回头跟在陈允渡的身后。


    听闻几人要去汴梁,衙役抬头多看了几人一眼,见大包小包,以为是去京城投奔亲戚,略扫了几眼物什,便埋头登名。


    “辰时二刻准时发船,郎君莫记岔了时辰。”船工提醒道,“若是没什么需添置,也可上船入仓候着。”


    许栀和回头看了一眼秋儿,后者低着头,安安静静。


    陈允渡道:“东西备全了,还请带路。”


    五人便跟着船工踏上了一艘两层楼高的大船,顺着搭梯而上,船上已然坐了人,不过都不熟识,各忙各的事。


    只有在船工领人上船时,才会从自己的世界中抬头望一眼,随后又低着头。


    许栀和一行人多,每个人按两百三十文算,一共一千一百五十文。虽然贵了些,但船舱也宽敞,给了相邻的两间。


    陈允渡和良吉住一间,许栀和与方梨、秋儿住一间。


    船工将人带到,准备离开的时候,许栀和忽然拦住他,“劳驾,烦问此去汴京大约需要几日功夫?”


    面前的女子衣着雅致,说话温和,船工很是乐意解答,“中途转两趟水运,前后得十七天。”


    大半个月在水上飘着。


    从前许县令调官,她也跟着走过水路,不过前后两三日功夫,还从未在水上待过这么长的时间。


    许栀和心中有数,微微颔首,对着船工说:“多谢。”


    “不费事,不费事。”船工摆了摆手,“每过两日,船会停岸个把时辰,到时候可沿途买些吃食。若今日没备,现在下去准备一些路上吃,也来得及。”


    说完,他转头一瞥,正好瞧见津渡新来客,于是匆匆拱手,离开了。


    方梨坐不习惯摇晃的船只,伸手扶着船上桌板,闭着眼睛捱过眩晕。许栀和走到方梨身边,她是清楚方梨晕船情况的,见她神色不对,取了茶杯倒入些许白糖,又将事先准备的甘草茯苓碎斟入其中,用水化开。


    方梨接过药糖水,小口小口地抿着。


    许栀和摸了摸她的脑袋,“喝完小睡片刻。”


    方梨晕船厉害,睡过去反倒能缓解身上的不适。


    一旁的秋儿在旁边帮着铺开被褥,扶方梨躺下后,许栀和问:“你怎么样?”


    秋儿:“姑娘不必担心。奴婢小时候常与父兄坐船。”


    许栀和这才放心,略顿,对她道:“船直行汴京,你先随我们去汴京认路,等在汴京安顿下来,我再想办法送你去应天府,如何?”


    应天府离汴京相近,到了汴京,再去应天府也方便。


    秋儿自然没有异议:“奴婢但凭姑娘作主。姑娘不必担心,能跟着姑娘出来已然万幸,姑娘可千万别发愁。”


    她神色认真真挚。


    许栀和心下微松,她承诺过要送秋儿去应天府,但漕船行船有终,中途分开不便……她担心秋儿会忧心。


    两人正说着话,船舱门口忽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栀和?”


    是陈允渡的声音。


    秋儿浅浅一笑:“姑娘去看看吧。方梨姐姐身边有我照看,姑娘别担心。”


    许栀和望了眼饮完药糖水后闭目养神的方梨,朝秋儿微微点头,起身走到外面。


    陈允渡正准备说话,许栀和伸出食指比在他的唇边,轻声道:“方梨有些晕船,现下她正休息。”


    “是我考虑不周全。”陈允渡道。


    “不怪你,方梨自己瞒着不许说。”许栀和摇头,“还好她晕船不算严重,不随意走动,多加休憩,便无甚大事。”


    两人走到大船甲板上。大船正好启动,几丈宽的帆满载着风,拨开了青绿色的水面。


    一圈圈的涟漪,倒映着站在一起的两人。


    船行之后,又有人拿着簿子核对信息。查验完毕,又走向下一位。


    水中浪花一个颠簸,许栀和没站稳,陈允渡伸手扶了她一把,从怀中取出帕子铺开,“娘子请坐。”


    许栀和没有拒绝。


    坐下后,她忽然想起了前两日发生的两桩事。


    前日是归宁的日子,直接去舅舅家太过显眼,因此两人只在院中读书习文,改成了昨日登门。


    只是苦了良吉,去了许府后,听了许县令好一阵唠叨。


    唠叨的内容也是陈词滥调。简单来说,便是那日陈允渡将许栀和接走后,满场宾客虽在,却无一人主动上前找许县令吃酒。除了峨桥县那几个相近的、想要巴结他的。


    许县令坐不住,主动取了酒杯下去,无意中听到人家交谈——


    “听说一开始,许县令有意将女儿许人做妾。”


    “哪个好人家会把自己女儿送出去?这许县令,也是个拎不清的!”


    听了两句话,许县令的面色顷刻就白了,当即准备质问三丫头是不是她在背后说三道四,可刚走回去,却想起来三丫头已经出门了。


    许县令一腔怒火无处可发,只能恨恨地踢了脚桌子。


    总要回来的,他想,到时候,他定要好好教训这个不孝女!


    没想到三丫头如今觅得夫家,越发胆大妄为,忤逆不孝,归宁的日子,竟然也不敢露面。许县令恨得牙痒,却对着“替自己主家身子不便前来告罪”的良吉无话可说。


    三丫头确实不孝,可他还指望着搭上陈允渡的东风,便是不爽,也只能咬碎了往肚里咽。


    甚至为免人闲话,佯装客气道:“身子不便是该好好在家休养,作甚带着些东西回来?等你回去见了你家大娘子,替我问声安好……”


    良吉回来禀报的时候,苦着一张脸:“主家,大娘子,下次可千万别让我去了……那老泰山忒是磨人。”


    一边想要着卖陈允渡的好,一边也想在许栀和的面前耍耍当爹的威风,言辞混乱,听着让人耳朵疼。


    许栀和念他辛苦,好生安抚了几句,“这趟去过,再往后就远着了。”


    良吉转苦为笑:“这便太好了,奴才的耳朵清净了。”


    另一桩事,便是昨日去小舅家中。小舅事先就知道陈允渡与许栀和准备一道上京,因此听到两人说起远行之事下,心底很是淡定。


    张弗庸望着陈允渡,“栀和选了你后,我想着可以带你一道去白鹿洞书院念书,不过你既然别有机缘,我也不会拦着不许你去。汴京我赶考去过一回,高门大户,雕梁画栋,遍地达官贵人,你们孤身在外,须得言辞谨慎。物价虽高,且也莫节省了不肯花销,苦了自己。”


    许栀和敬重张弗庸,陈允渡对待他的提点自然十分听从,颔首应下。


    “舅舅不必担心,我知道分寸。”


    许栀和在旁看着交谈的两声,关注点全在小舅的最后一句话上。


    是了。水阳县的一套小宅院尚且三百贯出头,在汴京光是想要落户置宅,就不是他们现在能负担得起的。加之柴米油盐、衣物纸笔……现在家中还剩下十七两银子,买了船票,身上剩下的就不多了。


    田庄和铺子是能收成,但是还没到年底。卖庄子、铺子,除非真到了最后一步,否则许栀和是一万个不情愿的。


    也不知道十六两能在汴京过几日。


    ……


    陈允渡望着许栀和隐含愁绪的眉眼,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在想什么?”


    许栀和看他一眼,实话实说,“去了汴京免不得需要开销,现在身上银钱不多,赁宅之后,更是拮据。”


    原来是在担心银钱。


    陈允渡道:“栀和无须过分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安定下来了,我再去书肆找个抄书的活计。”


    这个时候,还是雕版印刷为主流。除了《三字经》、《千字文》等常用书册,其他小众书籍单独制版并不划算,故而书肆里的书,大多是贫苦人家的书生一本本手抄出来的。


    书生的字未经名家点拨,只能称作端正,等闲抄书,入不了达官贵人的眼。


    像陈允渡这般行笔飘逸、字迹清峻的,抄书倒是抢手得很。以《三字经》为例,一本抄书可换三五百文不止。


    许栀和见过陈允渡的字,听到他这般说,微微安下心来。


    只要不是只进不出,日子就还能过得下去。


    她也手脚俱全,等安稳下来,也可以试着做些零散东西售卖,换些银钱。汴京虽然物价高,但是也意味着东西做的新颖别致,就能获得一笔不菲的收入。


    这般想着,许栀和眉眼又舒展开来。


    陈允渡见她嘴角微微弯起,忽然有些可惜,船上颠簸无纸笔,不能作画一幅。


    两人在外吹了一会儿风,抢在太阳完整从云层中出来之前,回到了船舱当中。


    许栀和刚走到门口,便感觉身上有些不对劲,腰肢发酸,还隐隐作痛……算算日子,是该来癸水了。


    她咬住自己的下唇,只想着快些回到船舱躺下。


    陈允渡注意到她额角的冷汗,许栀和的体温向来是比他低的,才外头站了这么一会儿,他尚且感觉不明显,怎么反而许栀和先流了汗?


    他本能觉得不对劲,伸手去握许栀和的手。


    她的手冰冰凉凉。显然不是热出了汗。


    许栀和将手从陈允渡的手中抽出,对上他关切的神色,轻声说:“不是大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不用担心。”


    陈允渡怔了怔,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他面上微微一红,目送许栀和走入船舱。


    许栀和的癸水很准,差不多就在每个月头几天,回船舱坐下后,她让秋儿新拿了一套衣裙换上。


    秋儿等候许栀和将衣服换好,然后抱着换下来的衣服用水浸泡,刚准备出去,正好撞上端了红糖水等在门外的陈允渡。


    “主家。”


    陈允渡见他出来,嗓音温和:“有劳你将红糖水端给栀和。”


    秋儿抱着手上的衣服笑:“奴婢还有事,姑娘就坐在船舱中,主家自己送去吧。”


    说完,也不等陈允渡回话,福了福身子就走了。


    陈允渡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缓缓抬脚进去。


    许栀和换了衣服,提不起什么精神,坐在窗口,单手托着脑袋,浑身都透露着一股懒洋洋的意味。


    听到声响,她抬眸望去。


    船舱低矮,陈允渡需要微微俯身,才能在里面行走。


    他将红糖水放在许栀和的面前,“听人说,和姜汁红糖水能缓解疼痛。”


    陈允渡的目光向来如云中月,视线落在许栀和的身上,有一些无措。


    “是啊。”


    许栀和放下撑着的单手,想要朝陈允渡笑一笑,但腹中作疼,她只好作罢。


    也不知道陈允渡怎么向船上的其他妇人询问的。


    许栀和端起红糖水尝了一口,甜味中带着姜汁的辛辣,有些呛。她还是喝不太惯姜味。


    喝了半碗,许栀和的面色红润了一些,不知道是红糖水起了效果,还是被姜汁呛着了。


    陈允渡没有催促,见她唇边沾了糖水,微微抿唇,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许栀和没有立刻接下,“你的帕子……”


    你的帕子不是刚刚才放在地上吗?


    陈允渡:“是新的。”


    许栀和这才伸手接过,拿起帕子仔细看了看,虽然和之前那块都是青灰色,这一块却并未沾上灰尘。


    她擦了擦嘴角,顿了顿,抱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心态将碗中的姜汁红糖水一饮而尽。


    好辣!


    许栀和小口小口吐着气,眼前袖袍一闪而过,口中蓦然多了一颗甜丝丝的枣子。


    是一颗红枣,已经被去了核,皮上裹了糖浆。


    许栀和用牙轻轻咬碎口中的红枣,咽下去后,口中的辛辣顿时轻缓了不少。


    坐了这么一会儿,她身上好受许多,站起身准备将碗送还回去,陈允渡却先她一步拿起碗,“你坐着,我去还。”


    他一只手拿碗,另一只手却没闲着,微微俯身,一本书掉入了许栀和的怀中。


    许栀和拿起书,靛蓝色的书皮上写着四个大字:《太平广记》。


    她略翻了翻,这是一本以“仙狐精怪”和“谶应名贤”的志怪杂谈……翻了几页后,她笑意吟吟地抬头看他,“怕我路上无趣?什么时候准备的?”


    陈允渡:“前日晚上。”


    那日在书房中,姑娘转悠了一圈,却一本书都没拿,应该是想看着轻松、不费脑的“闲书”。他便自作主张,买了一本《太平广记》。


    许栀和拿到书,瞬间觉得这漫长无趣的水路多了些趣味,她笑着道:“多谢官人。”


    陈允渡的嘴角很轻地上扬了一点,又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他轻咳一声,端着碗道:“那栀和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许栀和摆了摆手,翻起手中书。


    ……


    在船上的生活乏善可陈,方梨适应了船身摇晃后,已然可以下地活动。


    她惯是闲不住的,在船舱闷了一会儿,就要出去走一走瞧一瞧,船行日夜不休,每日傍晚清晨,又换了一幅景象。


    十七日时光倏忽而过。第十八日清晨,方梨揉着双眼朝着天还蒙蒙亮的水面望去,顿时坐直了身子。


    距离最近的渡口,只剩下最后几十里的水路。


    她激动不已,望着尚在清晨却已经人来人往的渡口,忍不住推了推还睡着的许栀和,“姑娘,姑娘。”


    许栀和被人叫醒,有些茫然,“到了?”


    “对啊对啊。”方梨没想到这辈子自己真能亲自走到汴京,语气中满是兴奋,“姑娘你瞧!已经能看见码头了。”


    许栀和坐直了身子,顺着小窗朝外望去,看清熙熙攘攘的行人时,终于理解了方梨的激动。


    秋儿也醒了,三个人围着小小的一扇窗。


    半响,许栀和只移开了视线,拿起放在床边的衣裳换上。


    歇了没一会儿,有船工挨门挨户地敲锣提醒,“到汴京了!——到汴京了!——”


    船舱渐渐传出响声,没醒的也被锣声吵醒。过了片刻,陆续有人从船舱出来,看着越来越近的码头。


    方梨和秋儿拿上东西,跟在许栀和的身后,船板上,陈允渡和良吉先一步出来。


    大船缓缓靠岸,放下搭桥,船工先走下去固定绳索,然后朝上头招了招手,“下来吧。”


    许栀和混在人群中走下,码头渡口站满了人,有准备坐船的,也有来接人回去的。


    梅丰羽站在人群中,眼巴巴地望着,见到陈允渡的身影时,目光亮了亮,大声喊道:“陈允渡,看这边!”


    陈允渡护着许栀和一路从人群中挤出来。


    许栀和见到梅丰羽,微微笑着朝他俯身,“梅郎君好久不见。”


    梅丰羽笑道:“弟妹太客气了!前日我刚安顿下来,就想着来渡口接你们,现在你们平安到了,往后也不必天不亮就过来了。”


    他瞧见后面良吉提着大包小包的,主动上前帮忙搬东西,“今日出来的急,没来得及雇马车。东西多不多?要不我还是去一趟吧?”


    良吉道:“不必,主家和大娘子东西不多,不费事。”


    梅丰羽瞧了一眼他精壮的肩膀,点了点头,“那成!陈允渡,弟妹,我先带你去看看宅子。离梅宅也近,走路只半盏茶功夫。”


    陈允渡压低声音问:“多少钱的宅院?”


    梅丰羽道:“在内城,就在马行街上,往潘楼街也就几步路。你每日去小叔父家,路远不行的。”


    陈允渡淡淡地望着他。


    “好吧好吧,”梅丰羽被他看得没了办法,摊手道,“每个月赁钱二十五贯,看在小叔父的面上,行当少收两贯。”


    一个月二十三贯。


    两人交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许栀和与身后几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方梨咂舌,二十三贯,在水阳县,一年赁资下来,足以买得起一处小宅院。汴京不愧是大宋的都城,这价钱当真不是寻常人负担得起的。


    她心底吃惊,忍不住去看其他人的面色,秋儿倒是还算淡定,良吉则与她一样愣神,被“天文数字”吓了一通。


    再看自家姑娘……咦,姑娘竟然神色淡定?


    事实上,许栀和的内心一点也不平静!


    方梨良吉他们不清楚,她却是知道的,她身上银钱加在一起,都凑不出二十三贯钱


    她不免想到了自己手底下的两处田庄……若是走投无路,只能先抵押了出去。


    梅丰羽说完,便感受到了气氛略显僵滞,他主动道:“陈允渡,小叔父主动叫你过来,自然不会对你坐视不理,他已经帮你垫付了头两个月的赁资……你以后是要进馆阁当大官的人,可不许迎难而退!”


    陈允渡心底微微一叹。


    他来了汴京,便没有打算岌岌无名地回去,只是……二十多贯钱,他担心栀和会担心。


    许栀和斟酌一番,温声道:“多谢梅公仗义相助,日后定然要如数奉还。”


    梅丰羽摆了摆手,五十贯钱,梅家还出得起。


    京城满地贵人,今儿潘楼吃酒,明儿樊楼听戏,动辄一掷千金。梅家在峨桥县有些名气,在汴京却算不得什么。


    第37章 眉心吻 “我哪有啊?”


    多日不见,梅丰羽不愿意将大好时光浪费在银钱扯皮上,很快转移了话题,“你们从太平州远道而来,应当还未见过汴京……现在可算是见着了!”


    许栀和顺着他的话抬头望去,大宋的都城巍峨又古朴,静静矗立在汴河之畔。三层楼高的城墙旌旗飘飘,下面驻扎着查验的守军,行人挑着担来往,一派热闹繁华。


    验过文书户籍,守军放行,踏入后,才算真正入了汴京地界。


    新郑门正对着汴河大街,左右两道分别通向潘楼街和马行街,一路上商户鳞次栉比,二层楼、三层楼高的酒肆茶楼人来人往,店小二披着汗巾在外迎客,讨喜的话流利极了。


    整条汴河大街,竟像是一眼望不到头。沿河两边的商户占了半边路,极力推销着自己的茶水、饮子。


    许栀和呼吸窒了窒,有一瞬觉得,《清明上河图》徐徐在自己眼前展开。


    因着几人头次来汴京,梅丰羽充当起了介绍的角色。在经过一栋高楼酒肆时,他压低了声音,“这两日常家千金在潘楼设宴,大开酒席,晚间时候会有舞狮杂耍。陈允渡要温习功课,便不说了,弟妹若是不忙,可以过来看看。听说要连着开七天呢!”


    许栀和顺着梅丰羽的话抬头望了一眼,门匾上有些古朴的“潘楼”二字映入眼帘。


    方梨凑近瞧了一眼,潘楼的板子上题写着今日的新饮,冰沙紫苏饮,凉香薷饮。


    每盏售价一两……等等!每盏售价一两?!


    方梨急忙伸手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她伸手扯了扯许栀和的衣袖,“姑娘,这也忒吓人了。”


    他们身上的银钱,只能在潘楼喝几盏饮子。


    方才一路过来,沿街叫卖的酸梅饮五文钱一碗已然让方梨大为震惊,现在看见潘楼的定价,方梨心中竟觉得酸梅饮当真划算至极。


    梅丰羽听到了方梨的声音,笑着道:“潘楼来往鸿儒贵客,内有雅室琴音,多的是人愿意寻附风雅,一盏茶饮一碟糕点,轻轻松松五两银子。”


    方梨:“这般来财,可真是……”


    她说了几个字,许栀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般来财,还能开得下去,汴京还是真是个人傻钱多的富贵窝。


    梅丰羽从肚中搜刮了一圈,囫囵讲述了潘楼兴起的大概。潘楼兴建于大宋建立初年,彼时五代乱世结束,大臣潘美在初创潘楼,供臣僚议事。后来潘家几代经营,从原先供北食扩张至南北兼具,这座酒楼名声更甚从前,被誉为大宋七十二酒楼之首。


    时人言:“不到潘楼醉,不知天下味。”


    许栀和听完,只觉得那句题在潘楼门框的话,倒很像后世的广告。


    “除了潘楼,还有一座樊楼也不得不提。樊楼位于宫城东华门外景明坊,经常有大内内监走动,为宫中的贵人采买。”梅丰羽道,“能去这两家酒楼的,也许有为着糕点而去的,但更多的则是为了一种象征”


    ——能在潘樊二楼消费的象征。


    和官宦之家不食贱价牛肉标榜自己品位不俗,有异曲同工之妙。


    许栀和在心底笑了一声。


    陈允渡则对潘楼、樊楼不甚在意。梅丰羽说的隐晦,不少人打肿了脸充胖子来到潘楼,或是为了出出风头,或是为了遇见贵人,但多无功而返,他是没有一点心思的。


    梅丰羽看陈允渡和许栀和各有思量,笑了笑道:“我袖中并不宽裕,潘楼樊楼别想了,但曹婆的肉饼、薛家的羊饭,王家的乳酪、徐家的瓴羹,我还是请得起的。只不过叔母再三叮嘱,要我别忘了叫你们去梅家做客……还是改日为好。”


    反正人都在京中,何愁尝不到鲜味。


    逛了大半条汴河大街,几人从两栋商铺中间的小道钻进去,复行数百步,豁然开朗。


    马行街。


    梅丰羽指着几十丈开外的一个小巷,语气兴奋道:“宅院便在那边了。”


    许栀和往旁边看了一眼,路口的商铺名叫“多宝斋”,她默念两遍,在心中记住名字。


    以后从汴河大街过来,只消记着这间铺子,就好找路了。


    宅院已经与人过过定,梅丰羽拿着钥匙开锁,推开后,一座一进宅院遍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


    正对着大门的,是主屋,东西各两配屋,比现在在水阳县的宅子略小些。东边做了厨房,西边的两间屋子便要挤下方梨、秋儿和良吉三人。良吉自然单独一间,方梨和秋儿免不得要挤一挤。


    “小是小了点,但是地段好啊。”梅丰羽伸手掸了掸迎面的灰,对陈允渡和许栀和道,“现在先简单把里间房屋打扫,院子里头慢慢收拾。”


    梅丰羽很是乐观,“瞧,院中还有芭蕉。雨打芭蕉,何等温婉缠绵的意境……不说了不说了,开始打扫吧。”


    许栀和望着四方院,也动了起来,推开主屋的门,正对着迎客的正厅,旁边隔着一个老旧脱色的博古架,上面的东西被前主家带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博古架的后面,则是一张板床。


    旁的都还好说,床是万万不能将就,许栀和看到床板的第一眼,瞬间下定决心——


    她一定要换张柔软舒适的架子床。


    人的一生中,将近小半的时光都要在床上度过,委屈了什么,都不能委屈了睡眠。


    “汴京哪里有木坊啊?”许栀和转了一圈,走到梅丰羽的身边,“这博古架倒是还好,粉了照样能用,可这床着实寒碜。”


    梅丰羽每隔几年都会回汴京小住月余,自然比他们熟悉一些。


    梅丰羽正在与陈允渡商量怎么把正厅另一边改成书房,听到许栀和的问题,脑海中不知道联想了什么,猛地一红,呛得咳嗽起来。


    陈允渡语气带着淡淡的警告意味,“别乱想。”


    梅丰羽连忙挥手,“我没有乱想,我没想床会塌!我真的没想床会塌!”


    陈允渡:“……”


    许栀和:“?”


    梅丰羽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外面听到动静的方梨不明所以,探出半个脑袋,“姑娘,姑爷,你们说什么床塌了?”


    陈允渡瞥了一眼许栀和绯红的侧脸,清了清嗓,“无事,自去忙吧。”


    方梨“哦”了一声,又拿着扫帚离开了。


    许栀和的背有些僵硬,她抬头看着陈允渡,后者面如璞玉,只耳尖微微透出一抹红。


    这人……


    她嗔怪地瞪了陈允渡一眼,转头走了。


    无辜被牵累的陈允渡只能眼神质问梅丰羽,后者挠了挠头,“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顿了顿,梅丰羽又追问:“那现在还要买一张新床吗?”


    “自然是要的。”陈允渡微微抿唇,“这床板老旧,还有一股霉味,就算我能忍,难不成还要栀和陪着我一起忍吗?”


    梅丰羽一想也是,陈允渡皮糙肉厚随意点无妨,弟妹却不行。


    “现在定做是来不及了,”梅丰羽微微沉吟,“不过现成的也能用。你若是愿意,咱现在就去,只是书房……”


    陈允渡道:“书房不急。”


    床拖不得,今晚就要睡呢。


    他千里迢迢将栀和带来汴京,可不是为了她在汴京甚至睡不好一个整觉的。


    ……


    许栀和面上的热意散了几分。


    余光中,她瞥见陈允渡与梅丰羽一道出门,口中商议着什么。


    不用问也知道,应当是买床去了。


    方梨不明所以,等人走出了院子,才凑到许栀和的身边,“姑娘,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


    许栀和对上方梨好奇八卦的眼神,伸手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不许问。”


    “哎哟哎哟——”方梨捧着脸后退两步,“我不问就是了嘛,姑娘怎地还急眼了。”


    “我可没有。”许栀和拒不承认。


    方梨还想追问,却看见许栀和重新开始拿布擦灰,知道今日自己再怎么努力也问不出结果,只好悻悻作罢。


    她低头扫着地,脑海中却在想着……床,床塌了?


    姑娘和姑爷商议着要换一张结实点的床?


    迷迷糊糊之中,觉得自己窥探到真相一角的方梨神情如遭雷劈,浑浑噩噩,动作迟滞。


    ——姑爷那般克制守礼,这话定然是自家姑娘说的!


    她不动声色朝自己姑娘方向看了一眼,心中油然升起一抹敬畏之心。


    许栀和不知道方梨的脑海中已然天人交战三百回合,见她拿着扫帚没了动作,出声喊了她几声。


    直到第三声,方梨才如梦初醒,连忙抱着扫帚跑了。


    她现在直面不了自己姑娘……即便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姑娘讲话颇为直白。


    许栀和望着她的背影,也没多想,正好良吉把自己的房舍收拾完了,拎着拖把和水桶就走了进来。


    一群人忙碌,房舍收拾得很快。良吉力气大,将博古架搬了出来,晒一晒日光。


    院中有一口水井,良吉打了两桶用来洗拖布,等泉眼活了,才打水洗手洗东西。


    里屋收拾得差不多了,除了那一张板床。


    许栀和将手洗干净,又掬了一捧水扑在自己的脸上,水珠顺着她的脸颊划落,滴在地上,一会儿就只剩下淡淡的水痕。


    她平复过来,招呼正在埋头打水的良吉,“把床拆了。”


    良吉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水桶,跟着她一道进去。


    床板四个角被卯榫紧紧固定,良吉蹲下来思索了片刻,最后对许栀和道:“大娘子,这桩子打得太深了,不好拆。”


    许栀和犹豫了片刻。


    要是陈允渡和梅丰羽没能买回床,而床板又被她碎了……那两人只能打地铺了。


    她有些迟疑,良吉也没催促,静静等待她的指示。


    半响,许栀和下定了决心,不管今日有没有新床,这床她都看不得了。


    倒不如碎了一了百了,权当烧火的柴禾。


    “没事,”许栀和说,“良吉,你拆吧。”


    良吉得了许栀和意思,立刻站起了身子,双手抱拳脚踝转圈,噼啪作响。


    他抽空回头提醒了一句,“大娘子往后站着,免得误伤了你。”


    许栀和后退两步,看着良吉将腿一横,“啪”地一声踹在床板上。老旧发霉的床板轰地碎成两段,露出里面腐朽的内芯。


    良吉如法炮制,又踢了几脚,床板碎成一块块的木片。


    许栀和松了一口气,心底的那点不自在随着木板被运出去而渐渐散去。


    这才对嘛。不是她想的多,只是这床本身就脆。


    良吉搬了三趟,将木板都运了出去,提着拖布进来打扫的时候,出去采买的陈允渡和梅丰羽回来了。


    他们并非顾身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脚夫,肩上扛着一架还未组装的床。


    陈允渡朝着许栀和走去,后者朝脚夫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往旁边移开些许,“有劳。”


    脚夫受宠若惊,“这是应当的,娘子也忒客气了。”


    陈允渡望着许栀和的笑颜,在心中颇为无奈。


    脚夫将床送入房中,两人合计了一下怎么安放后,立刻行动起来,将凸出的榫头与凹进去的卯眼紧密地契合,再用锤子细细敲打,不一会儿,一张新的床就做好了。


    梅丰羽送脚夫离开,房中只剩下了陈允渡和许栀和两人。


    许栀和坐在床上,新买的木板,带着干燥的清香,坐起来也稳稳当当,就是不知道要花多少银钱。


    不过怎么想都便宜不了,这样好的材质,还有雕花的架子……潘楼的一盏紫苏饮尚且一两银子,这不得至少几百盏紫苏饮?


    在新婚之夜陈允渡就把钱都交给她了,自然掏不起这笔钱,许栀和有心想问是不是又问梅丰羽借钱了,但是对上陈允渡目光,却张不开这个口。


    少年趁着没人,竟不顾一点距离,直接凑近了她。


    他的睫毛很长,像是一扇鸦羽,眸光清澈又带着一分执拗,虽是俯身抬眸望她,环抱的姿势却又带着几分淡淡的压迫感。


    从背后望去,像是将整个人禁锢在怀中。


    许栀和一点点往后挪,两条腿都放在了床上,背也抵到了墙面。陈允渡却仿佛抓住了机会,一条腿斜抵在床榻,封住了她唯一的退路。


    退无可退。


    许栀和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这般近的距离,她甚至能感受到陈允渡的呼吸。


    带着淡淡的冷意苦茶味。


    她下意识伸手搭在陈允渡的肩上,抬眸对上他幽深的眸子,语气艰难道:“你做什么?”


    陈允渡没有说话,只默默看着她。


    许栀和诡异地在他的眸中看出了一丝委屈。


    他在委屈什么?方才明明是她羞红了脸!


    陈允渡微微抿唇,嗓音既轻且低:“方才,栀和避开我,没有理我。”


    许栀和:“?”


    许栀和被人拆穿,有些面热。


    又或许是面前人靠得太近,掠夺了她面前,本该属于她的空气。


    她微微垂眸,不敢再看陈允渡的眼睛,声音轻柔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撒娇,否认道:“我哪有啊?”


    顿了顿,她又在心底补充: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头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笑意,又像是低低的叹息,呼吸落在她的眉心。


    许栀和颤抖着眼睫,缓缓闭上了眼。


    尽在咫尺的距离,只要再往前一寸,吻就会落在眉心。


    最后一刻,身上的压迫感尽失,许栀和缓缓睁开眼,只见陈允渡微微蹲着,伸手将她凌乱的裙摆一点一点重新抚平。


    白皙如玉的手落在菡萏色的衣服上,冷与暖的碰撞。


    等将许栀和的衣摆整理好,他没敢再看,轻声道:“栀和今日打扫辛苦了,后面交给我吧。”


    说完,像一个误入盘丝洞的和尚,忙不迭跑了。


    许栀和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愣了愣。


    这就结束了?


    她没忍住,笑了出声。


    ……


    天快擦黑的时候,房前屋后总算收拾了干净。


    陈允渡说不用她动手,后面就真的再没让她多做一件事,反而自己进进出出的跑,将地板都擦得干净。


    床上铺上了被褥,他将枕头放平后,回头对许栀和道:“我明日再去选布帘?”


    栀和起得晚,买架子床的时候他就考虑到了这一点,房屋正对着东边,日升光线倾落,必然要扰了她的清梦。架子床上遮上布帘,阻绝光线,栀和也能好梦自然醒。


    许栀和应了一声,片刻,又抬头问他:“多少钱?”


    陈允渡:“不多。”


    许栀和没说话,只默默望着他。


    “大概……一百多贯。”陈允渡对上许栀和的视线,喉咙有些干涩。


    他像是担心许栀和责怪他花钱,连忙道:“栀和,你看雕花。”


    许栀和本来确实有些气闷,才到汴京第一日,就花了上百贯,当真心底没点计较。可真顺着陈允渡的指向看过去,却又说不出话了。


    雕花是桂花,镂空的木雕,雅致又清新。


    “好看吗?好看就够了。”陈允渡试探着伸手捏住许栀和衣袖,“你信我,我很快就能赚回来。”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想将最好的一切都带到许栀和的面前。


    许栀和心有些酸涩,又有些发胀,她抬眸看着陈允渡小心翼翼的神色,斥责的话语一句话都说不出。


    十六年从未得到过的偏爱,在这一刻化作了现实。


    许栀和的心跳声越来越快。半响,她低声道:“靠什么?靠你继续抄书吗?”


    陈允渡望着她明媚温柔的侧颜,得寸进尺地将掌心钻入许栀和的袖袍底下。


    他记得,栀和……很喜欢他的手。


    许栀和微微挣扎一下,就随他牵着了,只目光落在他身上,诸般思绪。


    “栀和,”陈允渡的眼中已然带上了笑意,“是不是心疼我?”


    掌心下的手腕纤细,皮肤柔嫩,仿佛无骨。


    许栀和将手抽了回来,面不改色地否认:“才不是。”


    陈允渡刚欲开口,门外忽然响起了声音,旋即良吉探出半个脑袋,“主家,大娘子,梅郎君要我来问问,好了没有……?”


    陈允渡没有搭理,只望着许栀和。


    许栀和清了清嗓子:“好了,这就过来。”


    良吉得到准话,“哎”了一声,离开了。


    今晚梅公和刁娘子做东,他们作为晚辈,总不好去得太晚。许栀和走在前面,身后的陈允渡目光有一些暗淡,但还是抬脚追了上去。


    即将出门的时候,许栀和突然回头,快速贴近陈允渡,而后转身出了院子。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陈允渡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一缕浅幽的桂花香已然飘远。


    快得像是一场美梦。


    陈允渡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里,曾落下一个略带凉意的吻。


    他想,栀和真是坏透了,故意站在门边,随时可以跑走,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沉浸在蝴蝶的瞬栖中。


    ……


    宋朝是不禁夜市的,天黑之后,汴京城别有一番风味。


    华灯初上,街道两侧软红十丈,流光溢彩,行人着彩衣罗裙,簪各色彩花,行在汴河大街上。商贩的哟喝声声不绝,比起白日里的喜色更甚两分,拦住锦衣华袍的贵客就是一阵推销。


    汴河映照着月光与灯光,波澜流动中带着一抹浓稠的黑,仿佛深不见底。站在人群中,需要屏息静听,才能听见水浪拍打着沿河石板,发出的清脆又静谧声响。


    天穹之下,康衢烟月,不染风尘。


    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


    梅丰羽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熟稔推开邀人进楼吃酒的店家,带着两人穿行,走到了梅府门口。


    门口,听到消息坐不住的梅尧臣和其妻刁氏早早出门,见到他们的身影,脸上绽开笑意。


    “好好好,可算是来了。”梅尧臣快步走下来,笑意慈善地看着许栀和,“这便是允渡的妻吧?”


    眼前的梅尧臣四十出头,下颌留了胡须,却并不脏乱,目光矍铄,神采奕奕。身穿家常便服,给人一种亲近之感。


    许栀和看着他,只觉得面前站着一位饱读诗书、但温和谦逊的前辈,她微微俯身,跟着陈允渡的称呼叫人,“奴家峨桥县许氏,拜见梅公,娘子。”


    梅尧臣笑受着了她这一礼,旋即颇为打趣地看向陈允渡,“怪不得允渡乱了心神,原来是这样一位佳人。”


    陈允渡有了心仪之人,自然瞒不过和他一道长大的梅丰羽,梅丰羽又是个闲不住的,寄回京城的书信明明白白写了陈允渡的心意萌动。梅尧臣虽心中好奇,却并不多问,甚至在信中再三勒令梅丰羽:少去窥探。


    梅丰羽做不到,隔三岔五就要“自以为精妙绝伦地旁敲侧击”一番,但陈允渡对许栀和闭口不提。


    两人当时尚未过定,也未明路,他就算不要清名,也不能坏了许姑娘的名声。


    梅丰羽就此回信抱怨许久,自夸个人品性绝不是话多的性子。梅尧臣回信笑他,若他真能藏住话,并不会现在和他通着书信……梅丰羽如何作想不知道,他却看出了陈允渡对待这位许姑娘的虔诚与认真。


    陈允渡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知礼仪而谦逊,行事稳妥,诗文俱通,虽才学德修,却坦然家中,事于农野,毫无骄矜之气,在他看来就是样样都好。只一点,十四五岁,旁的少年到了年纪心思沉浮,他却对男女之情毫无心思。


    就在梅尧臣以为他会将毕生沉浸于诗书、勤民为官、家国大义时,他却忽然动了凡心。梅丰羽第一封信传来的时候,他是不信的。


    百闻不如一见,现在见到许栀和月下窈窕,陈允渡朗风清月,梅尧臣忽然觉得:凡事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年少时光,打马行街,可真是美好。


    第38章 羊毛毡 “我怕打扰到你看书呀。”……


    刁娘子瞧见陈允渡如玉的面庞上沾上一抹绯红,又见许栀和垂眸不语,知道刚新婚的两人脸皮薄,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先别站在外面说话了。府上备了宴席,官人可是早早就盼着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像是怕她拘谨。


    梅丰羽也道:“是啊是啊,今日忙了一天,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众人一道进了梅府,正堂中已经摆好了饭菜——四荤四素,两道汤羹。


    许栀和与陈允渡迟一步落座,梅丰羽不拘小节,双眼放光地看着桌上菜肴,片刻,又佯装气闷:“婶婶偏心,我前两日过来,桌上是见不到这许多菜肴的。”


    刁娘子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孩子!我是克扣了你的吃食不成?”


    梅丰羽眼睛骨碌碌一转,起了心思,“既如此,改日婶婶再做一桌菜肴……哎哟!”


    梅尧臣用筷子在他脑门上轻敲,“你婶婶连忙好几日,你若是想吃,自个儿进厨房去。”


    梅丰羽被小叔父训斥,赔笑着说“不敢了”。


    梅家的饭桌上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趁着暖汤热饭,梅尧臣趁机询问陈允渡最近读了什么书,新写了什么文章,听到陈允渡说起宝元河东路震频难写,微微沉吟,对他说:“这篇宽泛,想鞭辟入里确实不易。不过京中有一人所作文章倒是极好,是范参知的次子范纯仁,略长你一岁。等饭后,我带你去看看。”


    陈允渡点了点头。


    梅尧臣见他不骄不躁,心底满意,他离开一年有余,没人管束,梅丰羽像是进了山的猴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学着;陈允渡却能一如既往,不荒废学业。


    不过……今年京城中卧虎藏龙,陈允渡想要一举即中,也是十分不易。除却先前提到的范纯仁,还有太常博士吕通的孙儿吕大防,翰林学士吴润之子吴申……


    京中尚且竞争激烈,遑论州府人才济济。


    陈允渡听闻了梅尧臣的担忧,莞尔,“梅公不必担忧,能人辈出,是大宋万民之福。学生笔耕不辍,但求尽力而已。”


    梅尧臣笑:“你能有这般心态,委实很好。”


    许栀和舀了一碗羊肉汤,一面小口喝着,一面听着几人交谈。


    饭后,梅尧臣迫不及待拉着陈允渡去了书房,时光不等人,越早认清自己现在所处的水平,才能及时做出相对应的调整。


    梅丰羽望着两人火急火燎的背影,心底千百个不愿意翻书,但堂中只剩下婶母和弟妹两人,他独自留着不便,于是朝刁氏微微颔首,追着去了。


    他们离开后,房中只剩下了刁娘子和许栀和。


    刁娘子为梅尧臣续弦,因倾慕梅尧臣才学而嫁与他,细算下来,只比许栀和大了六岁。


    她望着许栀和,带着长辈的关切,“今日你们见了院子,可觉得还好?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但说无妨……要是觉着对我和官人不好张口,对丰羽讲也是一样的。”


    许栀和回忆了一番小院,真心道:“一切都好,劳娘子挂心。”


    刁娘子莞尔,端起桌上的热茶饮了一口。


    门口忽然走来的一个丫鬟,急匆匆就朝着刁娘子跑了过来,“大娘子,您快去瞧瞧吧!静姐儿要上树!”


    刁娘子“哗”地一下站起身,“是不是催雪又跑上树了?快让家丁去帮着去捉啊。”


    她的语气焦急,丫鬟得令,立刻福了福身子出去了。


    刁娘子拔脚要往外走,而后想起屋里还坐着一个人,连忙转过身来,“栀和,我也不把你当外人。静姐儿是官人的长女,今年正十岁,催雪是她养的狸奴。现在催雪上了树,她肯定急得不行。”


    宋代偏爱狸奴,在诸朝出了名的,宋人中,当属陆游为最。许栀和知道的就有一首: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


    许栀和看出她的急迫,连忙走到她身边,温声道:“娘子,我陪你一道去看看吧。”


    刁娘子有些犹豫,催雪怕生,她怕许栀和过去,反而会让场面失控。


    许栀和:“娘子信我一回。”


    刁娘子望着她,实在想象不出来许栀和这么个纤细的人儿有什么办法。催雪上树不是头一回了,每回都要惊动半个府宅,狸猫敏捷,难捉的很。


    但不捉不行,那只猫是静姐儿生母谢氏在世时养的,迄今四年,感情深厚无比。要是任催雪跑了出去,静姐儿免不得要伤心一场。


    “那,”刁娘子踟蹰了片刻,点了点头,“咱们一道去看看。”


    她心中没底,等人到了,她见机行事。


    但凡催雪表现出一点抗拒戒备,她也要拦住许栀和不许她上前。


    弯月隐藏在云层之下,两人走到静姐儿的院子中。


    静姐儿站在树下,声音带着哭腔道:“催雪,催雪,你快下来啊!”


    树上,一只黑白混色,四足雪白的狸猫紧张地盯着成包围之势的府丁,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许栀和望见了树枝上有些炸毛的催雪,对刁娘子道:“围得人太多,娘子叫他们离开吧。”


    刁娘子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虽然人在会惊扰催雪,可是如果没人抓,催雪跑了怎么办?


    她抿了抿唇,见许栀和神色认真,做出让步,“好,我让他们都先退下。”


    许栀和对刁娘子身边的丫鬟道:“有劳,准备一根细竹枝,一根细绳,再准备几根羽毛。”


    丫鬟问:“鸽子毛可以吗?”


    “都可以,”许栀和笑,“还请越快越好。”


    丫鬟快速跑走了,片刻后,带回许栀和要得材料。


    许栀和不敢耽误,将羽毛错落绑好后,系在竹竿的顶端,微微晃动,羽毛像是扑腾的小鸟。


    她上前两步,朝着树上的催雪晃动手中的“逗猫棒”。


    催雪果然被晃动的羽毛吸引,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观察着许栀和手中的羽毛,舔了舔自己的前爪,旋即身姿矫健地从树上一跃而下,跑到她的面前扑着羽毛玩。


    刁娘子惊讶极了,她和身边的丫鬟面面相觑,“这……”


    这就成了?


    静姐儿看到催雪回到院中,迫不及待靠了过来。


    十岁的女孩眼巴巴地望着专注扑着羽毛的狸奴,心中一片柔软。


    许栀和用帕子将细竹竿包住,递给身边的静姐儿。


    静姐儿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催雪认羽毛不认人,竿子落在了谁手中,就跟着谁转悠。玩了半盏茶,总算尽兴,懒洋洋地走到静姐儿的身边趴下。


    静姐儿抱着催雪,认真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子,半响,轻声问:“你们是爹爹说要来家中做客的吗?”


    许栀和朝着她笑:“是啊,听府上人喊你静姐儿,你叫静宁是不是?”


    静姐儿点了点头。


    许栀和望着沉默寡言的她,俯身擦了擦梅静宁垂在眼睫上的几颗细小泪珠,“好啦,这根竿子送给你,下次催雪再爬到树上,你就这样逗它下来。”


    梅静宁望着手中的细竹竿,府上的下人走得急,没来得及抚平竹竿上的细刺,一块帕子包住,就不会将手划破。


    她抬头看着面前身着菡萏色衣裙的姐姐,半响,像是下定了决心,伸手扯住了许栀和衣摆,“姐姐,你跟我来。”


    刁娘子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自从谢娘子去世,静姐儿闷闷不乐,除了怀中的催雪,几乎从不与人主动说话。


    现在,她竟然主动拉着许栀和。


    许栀和被梅静宁拉着,有些意外,她回眸朝着刁娘子望去,后者连忙点头。


    她对梅静宁一片赤诚,但到底为人继母,梅静宁虽然才十岁,但聪明早慧,敏感脆弱,她一般是不会主动过界,怕吓着静姐儿。


    现在静姐儿愿意主动与许栀和说话,她心中一万分激动,几乎恨不得现在就去书房,告诉官人这个好消息。


    许栀和得了刁娘子的示意,跟着她一道走入了屋子。屋中陈设简单,只有正对着床榻的一幅画很显眼。


    梅静宁拉着她走到画面前,眼神眷恋地流连在画上。


    画上,是一颗茂密的大树,树荫下坐着一个女人,和一只白黑色的狸奴遥遥对望。


    从梅静宁的反应中,许栀和立刻猜出了画中女子的身份,梅公的元配妻子,谢娘子。


    梅静宁:“那只猫,叫作引月。娘……娘去世后,引月也跟着去了,只剩下小小的催雪。”


    从前她尚且不知道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府上装点的素白之后,再也没了母亲的笑颜。她以为母亲和往常一样,去外祖家或庄子上了,满怀期待地等候,却又一次次失落。


    去年,爹爹的好友牵线,说刁家姑娘青春姣好,又倾慕他的才学,愿嫁其为妇。爹爹没有立刻应下,而是将蹲在她的面前,询问着她的意思。


    仿佛只要她皱眉,爹爹就会立刻辞了那人的一片好意。


    梅静宁望着爹爹已然生了白发的鬓边,微微点了点头。


    她还有催雪陪在身边,但是爹爹从祖宅回京,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许栀和望着梅静宁平静又乖巧的脸蛋……静姐儿,有些让人心疼。


    她望着墙上的画,没有试图劝说她接受自己新的继母,只问:“静姐儿还记不记得,引月的足尖长什么样子?”


    梅静宁似乎没想到姐姐会问这个问题,想了想,拉着她坐在桌上,拿了笔纸一边勾画一边讲解,“足尖黑白参半,上面有一个黑点……像这样。”


    她的笔法是梅尧臣精心教导的,用笔干净利落,描画勾勒片刻,一双毛茸茸的猫爪跃然纸上。


    “画的真好,”许栀和说,“这张画纸可以给我带回去吗?”


    梅静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一起的时光过得极快,不一会儿,门口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姑娘,有人来请许娘子回去了。”丫鬟道。


    梅静宁不舍地看着许栀和,后者看出她的心思,宽慰道:“日后我会常来。”


    梅静宁得了保证,笑得眉眼弯弯。


    许栀和将桌上的狸猫爪图收入袖中,走到拱门边。


    陈允渡站在拱门边,伸手拿着几本书,见到许栀和出来,快步走上前。


    他的视线落在许栀和的身上,一路上过来,接引的小厮与丫鬟都在说许娘子今日帮了大忙。他心中好奇,有意询问,正欲开口,却先一步听到许栀和的声音。


    “下次见面,官人帮我问问梅郎君何处有羊毛吧?”


    陈允渡抱着书的手微微一顿,咽下了心中的疑惑,顺着许栀和的话道:“好。”


    片刻,复又问:“要羊毛做什么?”


    许栀和用手指摩挲着袖中的画纸,向他卖了个关子,“秘密。”


    陈允渡便没有追问,只在心中默默记住许栀和所需。


    许栀和走在前面,脚步轻快。


    勾月冷辉,地上竹影晃动,一阵风起,沙沙作响。


    陈允渡望着地上被拉得斜长的影子,快步走到许栀和的身边。


    许栀和听到身边的脚步声,笑吟吟转头看他:“等我做好了,再给你看……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陈允渡下意识道:“能。”


    许栀和双手背在身后,闻言笑道:“那便借你吉言。”


    两人走到梅府门外,小厮本欲相送,却被陈允渡轻声拒绝了。


    这段路简单,他已经记在心中。


    两人一路走回去,宅院门口,良吉等候良久,见人回来,连忙迎上前。


    “主家,大娘子。”


    陈允渡应了一声,微微捏起衣摆跨过门槛,过去后,对他道:“若我回来的晚,不必在门口等候。守好栀……娘子就好。”


    良吉“哎”了一声。


    两人洗漱完后,陈允渡点了油灯,坐在正堂用饭的桌椅上就开始看书。


    汴京遍地才子,他更不能懈怠。


    许栀和借他半盏灯光,拿了纸笔坐在对面,勾画引月身上的花纹。


    方梨端了茶水走到门口,正准备请示,就看见灯光朦胧中,两人相对而坐,虽各忙各的,但看着颇为协调。


    陈允渡恰好抬眸,见她过来,又瞥了眼认真作画的许栀和,轻轻抬手比了个“嘘”。


    方梨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她放轻了脚步,将茶盏放在桌子另一边,又小心翼翼走了。


    半盏茶后,许栀和才揉了揉有些酸胀的手腕,垂眸打量着自己的画作。


    她的画并非传统国画,而是一种偏向于写实的画法,只可惜现在没有颜料,否则必然更加真实。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虽然记性不差,但时间久了难免出现偏差,画下来后,就不用担心忘记了。


    许栀和了却一桩心事,将笔搁在架子上,单手托腮看着陈允渡灯光下的面容。


    阴影恰到好处,勾勒他的眉骨与下颌。


    不过比起常见的闲散姿态,他的面色时而凝重严肃,时而舒展开怀,变换之快,如同戏法。


    许栀和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心中猜测陈允渡什么时候能察觉自己正望着他。


    夏夜的飞蛾多,几只飞蛾被火光吸引,缭绕在油灯周围。


    飞蛾的翅膀晃动出一片阴影,陈允渡置若罔闻,直到看完,他才酣畅淋漓地放下手中的书卷,


    范纯仁的文章用笔老练,一气呵成,读来叫人欲罢不能。


    提笔将自己感悟写下后,他心中复颂一遍,简单修正措辞,才算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一抬头,正对上许栀和的眸子。


    美色再好,毕竟夜深,她有些困了,见陈允渡终于注意到自己,她强打起精神看着他,“官人……可否帮我洗笔?”


    她不想出门动弹。


    陈允渡望着她展开的画和搁下的笔,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笔头的墨色不再流动,也不知道许栀和等了自己多久,陈允渡忍了忍,轻声问:“栀和方才怎么不喊我?”


    许栀和正好起身,听到他的问题,嘴角噙了一抹淡淡的浅笑:“我怕打扰到你看书呀。”


    她说得太过理所应当,说完,不等身后人做出反应,施施然到了寝屋。


    陈允渡闭了闭眸。


    许栀和解开衣带躺在床上,一翻身,正好能看见陈允渡坐着的侧身,微顿,又默默转向另一边。


    ……


    窗外起了一阵风声。


    许栀和睁开眼的时候,迟滞地盯着床的雕花,半响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身处汴京。


    方梨听到声响,端了水进来伺候她梳洗。


    今日无别事,许栀和懒得盘发,只简单用一根束带将自己及腰的长发束起来。


    她走到桌边,看见了一叠墨绿色的布缎,以及一小篮去了灰的羊毛。


    许栀和微顿,问:“陈……官人呢?”


    “姑爷去了梅府,他把东西放下就走了。”方梨摇了摇头,好奇地盯着一篮子羊毛,“姑娘,你说姑爷送羊毛来是什么意思呢?”


    许栀和:“是我要的。”


    方梨:“?”


    许栀和微微沉吟,引月身上只黑白相间,调色不难,她拿了一个小碗,用墨汁兑水。


    等浅淡到一定的程度,许栀和分了一部分羊毛出来,浸泡在了墨汁里头。


    这些都不难,不过伸手将羊毛从墨水里面拿出来是个有挑战的活,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将手伸进去。


    方梨惊呼一声:“姑娘!”


    她话音刚落,只见许栀和指尖沾着介于灰白之间的墨汁。


    许栀和面不改色地将染成黑色的羊毛取出来放在旁边备着的小竹排上,偏头对身边一言难尽的方梨道:“方梨,你去把这个放到太阳底下晒干。”


    方梨心情颇为复杂,端着一团黑乎乎的羊毛跑到了太阳底下。


    她走后,许栀和脸上的淡定尽数褪去,连忙起身喊良吉,让他打一盆水来。


    墨水经过稀释,颜色并不浓重,用清水搓洗几下,就搓掉了。


    许栀和松了一口气,虽然现在的墨膏都是松烟制作,没什么添加剂,但是黑色留在手上,感觉仍旧不好受。


    这几日的阳光很好,泡了墨汁的羊毛在外面晒了一个时辰,便干得透透的。方梨将黑色羊毛端了进去,看见姑娘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划拉着一根针……


    划拉着一根针?


    方梨三步并作两步,急忙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针被刮起了勾子,还怎么缝衣服?”


    许栀和头也不抬地继续忙着自己手底下的事,“这根针以后不缝衣服了。”


    剪刀和针都是锐物,许栀和很小心谨慎,等两侧都勾出一点不平后,她取了一块羊毛试验。


    羊毛被勾起侧绒,成功毡化。


    工具准备好,剩下的就是一点点就底扎好,最后根据条纹扎上颜色。许栀和静下心,根据羊毛的量取了一大团,开始慢慢扎了起来。


    方梨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盯着姑娘的动作。


    姑娘原先还有些不熟练,好几次扎到了指腹,她几次想要喊停,掐了自己好几把才忍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忙完差事的秋儿和良吉也好奇地围了过来。


    怕遮挡光线,两人都站在旁边。


    一团没什么形状的羊毛在许栀和的手下渐渐有了形状。


    许栀和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在他们三人眼中看起来像什么,只知道针太短太细,上面能握的地方有限,才半盏茶功夫,她的指腹已然开始变疼。


    方梨密切关注许栀和的动作,忽然跑了出去,拿回来一条一寸宽的布条。


    她拦住许栀和,将她的拇指和食指指腹包起来,打了个结。


    许栀和任她动作,笑眯眯地夸,“方梨真聪明。”


    方梨望着许栀和出现了一道红杠的指腹,心底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听到许栀和的话,闷声道:“奴婢聪明什么?姑娘,这东西就非做不可吗?”


    她在心疼自己。


    许栀和望着自己手下已然有了形状的羊毛,对她点了点头。


    “好吧,”方梨望着她,“既然姑娘一定要做,不如教奴婢,姑娘别自己动手了。”


    “你要是想学,我自然愿意教你,”许栀和说,“不过这个就先让我自己完成吧。”


    形状模样出来之后,后面就简单了许多,许栀和一边扎着,一边在心底盘算这种羊毛毡能否卖出个价钱。


    一开始的时候,她只想着可以做一个“引月”,以宽慰梅静宁的怀母之心。


    但是随着工具齐备,手法渐渐熟练,许栀和忽然觉得在京城出售这样的羊毛毡,并非空中阁楼。


    这样的羊毛毡做法不难,只需要羊毛和带勾的针,熟练起来,一些简单的小玩意儿很好做,除了做成兽形,还有扎些花朵,缀在簪子上,便有一番趣味。


    许栀和望着桌上剩下的羊毛,心中下定主意,等扎完了引月,她便试试能否寄卖出去。


    ——马行街上不就有一间号称什么珍奇都收都卖的多宝斋吗?


    第39章 既见君子 “娘子,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制作羊毛毡是一件细致活,晚间扎针伤眼,许栀和只挑了白日做。忙了三日,一只活灵活现的黑白狸奴成形。


    许栀和将针放在一旁,拿起来把完欣赏。


    在旁边看了三日的方梨、秋儿与良吉总算反应过来了许栀和这几日在忙什么,远远地瞧着,姑娘手中的狸奴宛如活物,毛发绒毛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许栀和将羊毛毡放入篮中,嘱咐道:“你们可以拿起来看看,但要小心一些。”


    方梨和秋儿直接上手触碰,和想象中的松软无力不同,手中的羊毛狸奴很结实,除非用力撕扯,不然绝不可能碎成两段。


    这在秋儿看来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无需针线缝制,就能做出这样的东西,姑娘是怎么想出来的?


    许栀和知道她们手下有分寸,任她们好奇地拨弄,自己则趁热打铁,从篮中取出来她昨日特意染成红色的羊毛,做出两朵小小的花。


    等一切做完,已经临近黄昏,红橘色的晚霞以势不可挡的气势盘旋在西天,自西向东,逐渐渲染成淡粉、浅紫的颜色。


    许栀和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将小篮子拎起来,又取了一块裁剪床帷余下的方布盖在上面,“这个我送去梅府,大约一盏茶功夫回来。路不远,你们不必相送。”


    方梨和秋儿认了路,自然知道两家临近,纷纷点了点头。


    趁着姑娘去送东西的功夫,淘米下锅,等姑娘与姑爷一道回来,即可开饭。


    良吉倒是有些意外,这般精巧的物件,大娘子竟然是做了送人的,他还以为会留在家中呢。


    许栀和拎着篮子,熟门熟路地出了院子。


    日暮归山,天色将晚,每个人都形色匆匆,怕耽误了功夫。许栀和目光扫过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行街,心底浮现一抹不安与期待。


    她回头看了一眼,烟囱冒出袅袅的青烟。


    家中的银钱快要见底,身上还欠了梅府的债,她身为她们的“姑娘”、“大娘子”,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许栀和在心中给自己鼓气,双腿像是自己长了眼睛一般,走到了多宝斋的门口。


    今日生意不算好,掌柜和小二都显得有些懒洋洋的。见到有人进来,迫不及待就迎了上前。


    掌柜扫过许栀和头顶的发髻,将脱口而出的“姑娘”转了个弯,改唤“娘子”。


    “这位娘子好面生,应当是新搬来吧?”掌柜熟络地搭着话,不等许栀和反应,就伸手指着货架上的陶瓷娃娃,“这不,还有大半个月就要到中秋了,你瞧瞧这陶瓷娃娃,可还精致漂亮?”


    店小二也在旁笑着附和:“娘子若是喜欢,不如带一个回去赏玩?”


    许栀和只顺着他们的指向望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声音略带艰涩,“我来店中,是想问问店家收不收新奇的小玩意儿?”


    掌柜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他身上的热情一瞬间褪了个干净,重新抬头审视眼前的女子,她身上穿着并不算华贵的衣服,发髻简单,虽然气质清雅,但在这遍地达官贵人的汴京又有什么用呢?不过也是一个在市井中浮沉挣扎的蝼蚁罢了。


    “你要卖什么?”掌柜的声音古井无波,他在这间多宝斋干了快小半辈子,见过的自以为抱着精妙绝伦的物什的卖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打开一看后,都是一些乡下人自以为的奇珍异宝,更有可笑者,抱着一块模样稍特殊些的鹅卵石就上了门……当真是把这儿当成了善堂。


    门前那块“可卖可买”的牌子当及早撤下去,反正东家也不缺这几笔生意。


    许栀和没有被掌柜突然冷淡的态度吓到,比这更恶劣的态度她又不是没见过,况且是她现在遇到窘境,因此,她表现得很安静,掀开方布一角,“掌柜觉得,此物可以吗?”


    乍一眼望过去,掌柜还以为许栀和提了一个没两个月的大的狸奴过来,可再定眼一瞧,却发现篮中物什没有声息,分明是个死物。


    他心底浮现了一抹惊叹,竟然有人能做的这般仿真。刚准备伸出手去摸,却被许栀和拦下,“今日只是带过来问问掌柜可有法子售卖,这件,是不卖的。”


    不卖?


    掌柜皱了眉头,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掠过篮中的毛毡,半响,对许栀和道:“娘子这物件有些意趣,但这里是汴京,精巧的物件数不胜数,这东西未必能入贵人们的眼……再者说,若是只求形似,何不养一只狸奴在身边逗趣呢?”


    在掌柜看来,买这样一个死物回去,惊艳一瞬,而后就会失去兴趣,任其蒙尘。


    许栀和听到了他讥诮的话语,没有气恼,只微微颔首,“是我考虑欠妥,叨扰掌柜了。”


    她说完,也不多做纠缠,转身欲走。


    掌柜望着她的背影,她背脊挺直,几缕没被梳上去的发丝微微垂在肩头,夕阳余晖下,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从容。


    “哎!”掌柜临时改了主意,叫住她大喊道,“若是你愿意……三十文钱,我收下了!”


    许栀和说不委屈是假的,自己忙碌了三天三夜的成果,只得了一个三十文钱的结局。她想回头对掌柜潇洒地说上一句“不必了”,可情绪来得猛烈,几乎让她毫无还手之力。


    她只摇了摇头,留给多宝斋还是一个背影。


    掌柜蓦然心沉了沉,他胸口闷闷的,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店小二见自家掌柜面色沉冷,以为他在心中气恼那个不知道好歹的小户女,连忙宽慰:“掌柜莫生气,那东西也没甚稀奇的。我看哪,二十文都不值当。”


    许栀和混在人群中呼气吐气,将手指攥紧成一个拳头,再缓缓松开,仿佛这样,原先的不忿和委屈都会随之一道消散。


    她在小巷中穿行,等走到梅府门口的时候,已然收拾好了情绪。


    许栀和笑吟吟地看门小厮打了声招呼。


    小厮认出许栀和,老爷和大娘子吩咐过,不必通传,直接请进去即可。因此,他同样回以一笑,引着许栀和往正堂走去。


    刁娘子双袖绑了缚带,正在厨房里忙活,听闻许栀和过来,一边朝正堂过来一边拆着自己的袖带。


    这还是许栀和第一次看见刁娘子做事的样子,风风火火,和前两日见到的温婉形象相差甚远。


    “怎么现在过来了?”刁娘子走到她身边,吩咐身后侍女奉茶,然后道,“允渡差不多也该学完了,你们稍后留饭吧?”


    许栀和婉谢了刁娘子的好意,“家中已经生了火。我这趟过来,是有一物想要送与静姐儿。”


    她一面说着,一面掀开方布。


    刁娘子和掌柜的反应如出一辙,却少了轻慢之意,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篮中物什瞧,半响问:“这是什么?”


    许栀和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不会因为一句话的讥讽就会真的将其贬低到一文不值,她笑着拿起缩小版的引月放在刁娘子掌心,“这是羊毛做的,娘子放心,毛絮都是一洗再洗,很干净。”


    刁娘子感受着掌心下温暖的触觉,听到许栀和的话,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栀和在此稍后。”她顿了顿,抬头看着许栀和认真说,“这般精细有心,静姐儿一定很喜欢。你亲手送给她……”


    “不,”许栀和笑望着她,“我希望娘子,可以亲手送给静姐儿。”


    她们都是极其温柔的人,一个生疏青涩不敢靠近,一个顾念着分寸保持距离。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两人就可以破冰。


    “娘子应该很喜欢静宁,所以在听闻催雪丢了,露出那般着急的情态,”许栀和对上刁娘子略带震惊的眼眸,语气温和宁静,让人信服,“或许,静宁也一直在等待娘子,成为她的家人呢。”


    刁娘子迟疑了半响,最后点了点头。


    她嫁与梅公,为才学,为他一身清正,不图与他情爱缠绵,自然也不会对他的孩子生出歹心。梅尧臣敬她,重她,府上诸多事务交予她亲手搭理,从不藏着掩着……她在进门的时候就明白,梅尧臣膝下的孩子被教养得很好,她只需要衣食住行加以照拂,便无需操心,等梅尧臣将来百年之后,自然有人奉养她。


    因此她总是疏离地、站在一个自以为不会冒犯的位置,为家人煮茶烹饭,而不会去真正贪恋天伦亲情。


    现在有一个契机摆在面前,她舍不得拒绝。


    许栀和见她收下,松了一口气。


    她这人,不喜欢欠人太多。


    梅尧臣的扶持不求回报,是他惜才心切,她却不可忘本。


    另一边,陈允渡刚好从书房出来,按照惯例,他每日归家会先与刁娘子道安,才会离去。今日也不例外,他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堂中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刁娘子和许栀和转了话题,正说起中秋习俗,两人相谈甚欢。


    陈允渡立在门口,晚风习习,他站在门口,未发出一点声响。


    刁娘子抿了一口热茶,一抬眼,瞧见门框边仿佛与厅中草木竹影融为一体的颀长身影,笑着点破:“允渡来了。”


    许栀和立刻回眸朝他望过去,旋即后知后觉觉得自己太过心急,脸颊不经意间红了一块,朝着刁娘子告辞,“官人来了,我们便先走了。”


    陈允渡亦朝着她微微俯身。


    刁娘子笑着点头,“去吧去吧。起了晚风,夜里或会下雨,若是晒了东西在外面,记得收回家中。”


    许栀和应了一声,走到陈允渡的身边。


    陈允渡并肩走在她身边,目光落在她自然下垂的袖袍中,半响,故作镇定地伸手牵住她的袖袍,“怎么来了?”


    许栀和好笑地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紧紧相贴的地方,陈允渡看着面色淡定,实际上手指微微颤抖,隔着一层袖袍环住她的手腕——这哪里是牵着手?分明是她被陈允渡拉着。


    “不喜欢我来吗?”许栀和故意问。


    “没有,”陈允渡立时否认,眸光清澈,“我喜欢。”


    许栀和隐郁的心情散了些,她反手扣住了陈允渡的手掌,青灰色与柔粉色的袖袍交织相叠,袖袍下,两人十指相扣,紧紧相依。


    分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但是陈允渡依旧会因为许栀和主动的触碰红了耳根。


    对于许栀和,他向来都是毫无招架之力。


    在亲长的面前他守礼知节,在挚友的面前他清冷自持,在梅公的身边他聪颖端方,可在许栀和的面前,他好像再怎么想沉稳有力,做出来的举动却是笨拙而青涩的——栀和盈盈望他,他就溃不成军。


    沉沦是通往未知的,此时此刻,他是满怀欢喜的。


    陈允渡的思绪从书本上抽离,他背书很快,一本书读个两三遍,就能将意思大差不差记下来,再熟读两遍,就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昨日看的《谏逐客书》,今日梅公考检问典,他已可倒背如流,但站在许栀和的身边,大脑思绪空空,茫然不知所言。


    许栀和笑着像是逗他,“你既然喜欢,我便来接你回家,不过日日不行,只能有空才来。”


    陈允渡垂眸望她,尾音微微上扬,“嗯。”


    他想,姑娘大抵永远都不知道,她随口的一句话,会在他的心底埋下一种怎样的期待。


    或许惊喜,或许失落,不过都是由她带来的情绪,怎样都好。


    “陈允渡,读书难吗?”许栀和没头没尾地起了个疑问。


    陈允渡没有立刻作答。


    难吗?好像不算很难,他学得很快,从前梅丰羽要花上小半个月才能领会的东西,他只消多读几遍就能学会并触类旁通。所以对他来说,按部就班地学习之外,下田耕种上山打猎,并不会过多地影响什么。所以对他来说,读书应该是不难的。


    但其他人不是,陈允渡见过县学的一位同窗,鸡鸣即起,夜深才卧,即便如此,依旧被夫子摇头叹息,称其不是读书的料子,当趁早绝了念头,早早回家去。从五岁启蒙到十八岁,读书十三载,并非所有人都是自愿、通达地坐在小小一方桌案前,去寻觅大人口中仿佛触手可得的功名富贵。


    难与不难的标准,实在很难界定。


    陈允渡试图从许栀和的脸上找到答案,刚视线刚认真落下,他却忽然品出几分不对劲。


    栀和的眼眶微微泛红,虽然不明显,却足够在他心头敲响警钟。


    许栀和的心思不在身旁人的打量身上,自然无从得知他百转的思绪,她晃了晃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抬头仰面望着晚霞尽散的长空,“应该是难的吧。若真是简单,人人都去考取功名,谁还愿意留在家中。”


    古往今来,一直如此,通向成功的路,从来不是坦途。科举是千万人过独木桥,经商又如何不是这个理?


    实在没必要耿耿于怀。


    许栀和越想越觉得本该如是,心情渐渐宽慰,重新舒展了笑颜。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陈允渡忽然顿住了脚步,两手相牵的许栀和不明所以,疑惑地回头望他。


    眸光秋水潋滟,像是无声地询问他:怎么啦?


    陈允渡想问,又怕触及许栀和的难处,他这个官人做的好不称职,连自己娘子何时受了委屈都不知道。


    天底下大抵没有比他更愚笨的人了。


    鬼使神差地,陈允渡缓缓抬手,轻轻触碰在许栀和的眼角。


    许栀和颤抖着眼睫毛闭眼,感受着指腹传来的微微凉意,直到手拿开,她才缓缓睁开眼,“……你干嘛?”


    陈允渡听到自己的既轻且沉的嗓音,平静的语气中匿着一丝无奈与心疼,“娘子,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啊。”许栀和面不改色,笑意盈盈,“我能遇到什么事?若真要说,大抵是昨夜蚊蝇多,没怎么睡好。”


    她一派若无其事,只在心底暗自惊讶。


    陈允渡竟然这么敏锐,她自觉将情绪收敛得很好,至少这么多年在许府,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是吗?”陈允渡的声音淡不可闻,没说自己是信了还是不信,只说:“那稍后,我为栀和熏帐。”


    许栀和含笑望他,“说的好像只我一人睡一样。”


    两人恢复了脚步,踏入了院中。


    方梨和秋儿早已做好饭食,只等着两人回来,现在等到了,可谓心底松了一口气。


    “奴婢瞧着天色不对,像是要下雨。姑娘和姑爷再不回来,奴婢就该让良吉撑着伞去接了。”方梨走到许栀和的身边,扶着她坐下。


    她话音刚落,昏沉的天际忽然闪过一道亮光,随后便是闷沉的、轰鸣的雷声。雨滴哗啦哗啦,从夜空坠落,几片雨丝被风吹入屋檐,没一会儿,就淋湿了一小块地面。


    雨滴落在芭蕉叶上,声音清脆。屋中点了火光,在风中晃晃悠悠。


    良吉起身,将房门掩上。风没了来路,灯火渐渐恢复了正常。


    橘黄色的光线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安宁静好。


    许栀和很喜欢这样的天气蜗居家中,窗外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家中火苗温暖,有片瓦遮身。


    今日的主食是鱼片粥,汴河外又到了一年稻谷成熟、鱼获丰收的时节,两斤多重的鳜鱼只消花上二十文,方梨自作主张拿了自己的私房,添补了五文钱,换到了这条鱼,回来只对许栀和说运道好,卖鱼老翁见天色不对急着回家,便宜出了。


    鱼脊两侧的肉质最是鲜嫩,鳜鱼刺少,将鱼皮拆下后用刀片成薄片,锅中煮梗米直至开出米花,然后将肉片放下去烫熟,缀上一小把碧绿的菜叶,最后淋上几滴香油即可出锅。


    许栀和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这样七分饱最好。方梨知道自家姑娘的用饭习惯,收拾了碗筷,和秋儿、良吉一道回厨房吃饭。


    他们离开后,陈允渡站起身,熟练地将纸面铺开。


    前两天问了木坊,打一张桌面五贯出头,家中负担不起,只好再将就着用正堂的桌面。许栀和见怪不怪,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小腹,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一场秋雨一场凉,趁着夏日给羊剪毛,还是要多买一些回来,就算不做羊毛毡,也可以做些简单的毛……围巾。


    她只会织围巾。


    许栀和有些惋惜自己当初怎么不多学些东西,如果当初多学一点,别说毛衣、就是手套也能做出来。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她将围巾织的够宽,不就成了一张布料了吗?倒时候让方梨缝合裁剪,依然可以穿在身上。


    许栀和愣神期间,忽然听到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


    循声望去,陈允渡将这两日抄书所得的一贯零三百二十文放在桌上……这正是声响的来源。


    “拿了八十文买了一沓纸。”陈允渡如实相告,“其余这些,栀和收起来吧。”


    许栀和望着面前的铜子,人在面临金钱的时候,很难不生出喜悦。她起了兴致,一面指挥着陈允渡去柜子上方将装有银钱的小木盒拿过来,一面动手磨墨。


    陈允渡将木盒拿来后,自然而然站在许栀和的身后,接过了她手中的墨膏。他力气大,不一会儿,砚台中的清水变成浓厚均匀的墨汁。


    许栀和乐得轻松,安心地被浅幽的茶味包围,清点着家中剩下的银钱,又算清了外债。


    加上陈允渡今日带回来的,家中还剩下十二贯六百文。欠梅府的,房赁加上一些家中添置,共两百一十贯。


    准确来说是两百零七贯又五百文,许栀和没有细算。真要细算下来,这么多年光是梅进士指点,便是一笔算不清的账,她为了好记,直接凑了个整。


    她手底下还有两处田庄和一间铺面,岁底收成,加在一起差不多也有三百贯。


    许栀和写完庄子,盘算一回,还了欠银后,家中如果没有别的进项,必然十分拮据。


    她眼角余光瞥到陈允渡带回来的一贯零三百二十文,语气带着一丝鼓励还是别的调笑道:“官人再抄书一百六十回,就能还得清欠银了。”


    陈允渡自然能听出她语气中的玩笑,于是顺着她的话道:“娘子既说了,那我再抄的勤快些,争取不用一百六十回。”


    许栀和似乎没想过他会这么回答,怔了怔,旋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从前倒是不知道,呆瓜般的陈允渡还能有这般伶牙俐齿的时候。


    陈允渡安之若素,垂眸回望着许栀和含笑的双眼。若不是心跳出卖了自己,他都要相信刚刚那个什么话都敢接的人才是真的自己。


    “你啊你……”


    许栀和像是拿他没办法了,顺着当前的姿势揽住陈允渡的脖颈,低低一叹。


    第40章 此题无解 “明明你很喜欢他也很喜欢。……


    陈允渡被扰人心神的桂花味迷惑了,他凝望着许栀和眼眸,半响道:“栀和既然说不出话,那便不说了吧。”


    清浅的呼吸落下,许栀和的眼角落下一抹凉意,带着视若珍宝的珍重。


    桌上的纸张被袖袍扫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许栀和揪住了陈允渡的衣领,主动贴上陈允渡的唇角。


    后者怔了怔,很快反应了过来,伸手托住许栀和后脑勺,俯得更低些。


    原先只是轻轻贴着,然后试探地探出舌尖,撬开牙关,轻微的水声在这一刻被放大,恍惚中许栀和觉得,自己像是一朵盛放到极致的花,被一只蝴蝶栖息花叶,吮吸花粉花汁。


    窗外风声雨声交织,伴随着惊心动魄的雷声。


    时光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绵长。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同时缓缓睁开眼睛,清晰地看清楚彼此眼中的倒影。


    陈允渡压制着低低的喘息,微垂的眼眸中漾动着波澜的碎光,又凉又缱绻,像是一汪平静且深幽的潭水,又像是水妖幻化成的精魅,诱哄着人不断沉沦。


    光是被他注视着,许栀和都有一种被潭水淹没包围的错觉。她强迫自己的视线从他的唇上移开,松开了陈允渡的衣领,“你还要读书……”


    陈允渡只是望着她,尽管不愿意停下,却依旧点了点头,“好。”


    他们二人之间,从来都是她占据主导。


    许栀和不敢再看,再看下去,今夜陈允渡必然读不了书了。


    她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地上的纸张匆匆捡起来,捏着略显凌乱的衣袍钻入了床榻上。


    安置屏风和珠帘势在必行,许栀和躺在床上,丝毫没有困意。


    陈允渡则是坐在桌案上,倒了茶水一杯杯饮着,一壶茶水很快就见了底。


    嘈杂的雨声渐渐远去,他的心思渐渐平稳,落在面前的书上,而后执笔书写,看着一切如常。


    等一页纸写完,翻过来检查,才发现每十个字左右,就有一个“栀”字。


    他闭了闭眼,想将手中的纸张团成一团扔出去,又觉得冒犯,思量再三,等墨水干透,折了三折,夹入书中。


    ……


    许栀和一觉醒过来的时候,雨声已经停止了。


    她习惯睡在里侧,醒来后坐在床上,才发现外侧床铺不像是有人睡过的痕迹。


    陈允渡该不会昨夜一夜没睡吧?


    许栀和抿了抿唇,有些烦恼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陈允渡正十八岁,血气方刚,昨夜的滋味,应当不好受。


    可是他再有一年就要科举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她身为陪考家属,怎么能拉着他乱来?


    她陷入天人交战中,觉得自己的耳边仿佛有两个小人正在掐架,一个说“明明你很喜欢他也很喜欢”,一个说“色即是空,金榜题名才是王道”。


    她想了半响,当真觉得此题无解。


    许栀和放弃了思考,披了外衫起床,又唤了方梨进来,帮自己梳洗。


    小院的地面不平整,一场雨后,留下了稀稀疏疏的银白水洼,枝头的鸟雀从树枝上掠下,站在水坑旁边梳洗自己的羽毛。


    她站在门口,随着渐渐明亮的天光展开笑容,重新恢复了满满的干劲。


    不过些许挫折罢了,她既然来了这汴京城,自然没有畏难而退的道理。


    许栀和草草吃了一个蒸包、一碗红豆汤,喊上秋儿,重新出门了。


    这是秋儿第一次单独和许栀和出来,她的心中既好奇,又惊喜,亦步亦趋地跟在许栀和的身后,从她的身影轮廓外观察着大宋的都城。


    许是雨过天晴,人们都愿意上街来透透气,清晨的马行街上人群络绎不绝,其中属曹婆肉饼和徐家瓴羹最为火爆,门前的老食客们伸长脖子苦苦等候,只为口腹之欲。


    秋儿吸了吸口水,这么多人排队,滋味必然妙极。她现在月钱四百文……还都是属于她自己的,等日后空闲了,一定要来尝尝。


    许栀和站在原地不动,被香味勾走魂魄的秋儿傻愣愣地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前面不对,赶忙回头望去。


    “馋了?”许栀和笑吟吟地问她。


    她今日出门准备采买东西,身上自然是带了钱的。


    秋儿摇头:“没有没有。”


    她嘴上否认得快,但毕竟只有十四岁,眼底的渴望是掩盖不住的。


    许栀和走到了曹婆肉饼的队伍中,前面约莫站了十一二个人,趁着排队的功夫,许栀和抬眸辨认着“曹家肉饼”旗儿下面的小字。


    猪肉的六文钱一个、羊肉的十文钱一个。


    只做这两种,每天数量有限,若是当天没买着,只能第二日来得早些。


    许栀和莞尔。古人的智慧和现代人并无不同,饥饿营销的方式原来这么早就有了。


    轮到她了。


    卖饼的妇人看着五十岁出头,头顶一块深红色的布巾,看着十分干练,“娘子要几个?什么馅儿?”


    给秋儿买了,自然不好偏差了家里其他人,许栀和说:“劳烦,五个猪肉,五个羊肉。”


    妇人麻溜地将饼放入油纸中包好,外面又包了一层干荷叶。


    寻常时候她是不包的,只是眼前人买了许多,用荷叶包着更方便存储。


    许栀和付了银钱,捧着肉饼朝秋儿走去。


    秋儿觉得自己又闯祸了,难得能和姑娘一道出门,却犯了嘴馋的毛病,让姑娘破费。


    许栀和看出她的闷闷不乐,撕下一小片碎荷叶包住肉饼末端,放入了秋儿的掌心,“既然买了,就开开心心的吃。只要滋味好,这钱就花得不冤。”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吃好喝好,伺候好自己的五脏庙,就是顶顶重要的事情之一。


    秋儿嗅着手上喷香的羊肉饼,没忍住咬了一口,面饼松软,肉汁浸了进去,一口下去滋滋冒油,满口咸香,很是过瘾。


    她的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也明白过来了许栀和话中的意思。


    及时行乐嘛。甭管以后开不开心,至少现在这一刻笑容是真切的。


    许栀和也拿了一个咬着,主仆两人一人捧着一个饼,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


    她此行出来的目的,是找羊毛,以及做一台小小的器具。


    许栀和昨日特意问了刁娘子,现在这个时候,羊毛大多为被褥的填充物,平民百姓家会混着干草、鹅毛鸭毛一起,至于许栀和描述出来的毛线,她倒是并未见过,后来犹豫半天,说皇宫或许有一件。


    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宋夏战争平定不久,几场重要的战役无一战败,后来夏主动称臣,宋在名义上胜了,却每年要给夏诸多物产宝贝。夏朝为表示好,主动送来了一件毛褐献给曹皇后。


    曹皇后年底在金明池上披了这件衣裳,刁娘子父亲品级不高,站得远,只能远远瞧上一眼。听其他贵女说,就是羊毛织就的好东西。


    刁娘子望着许栀和,想问问她问这个做什么?又想问她从哪里知道这些?不过对上她清澈的双眸,那些疑问又尽数消散了。


    她不问,许栀和正好免去解释的苦恼,于是转了话题,揭过了。


    ……


    一路上,许栀和问了三个人,才寻到了城南的一处小院子。


    小院相比于其他商铺,显得有些冷清,只坐着一个六十岁的老者,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自己的蒲扇。


    他家做毛麻生意,羊毛卖,鸭毛、鹅毛、鸡毛也卖。


    从畜牲身上拔下来的毛,处理得再干净,堆积得多了,也免不了一股味道。况且现在正是夏末秋初时节,本就不是生意好做的时候……最近的一单生意,还是一个看着清瘦俊朗的小书生,从这买了一斤羊毛回去,不知道做什么用。


    一斤羊毛够干啥呢?连一件衣裳都填不满,啥也不是。


    老者慢吞吞地想着,想着想着,又想到一斤也好啊,总不至于到现在无人登门。


    他神思天外,只差与天宫玉帝老儿手谈一局,恍惚间忽然听到一道人声。


    “劳驾,此处有羊毛卖吗?”


    老者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直到那道声音重复了一遍,他才陡然睁开双眼,意识到不是梦。


    是真的有人关顾小铺了。


    老者立刻从竹椅上跳了下来,“有有有,自然是有。不知道这位娘子需要多少?”


    总不能还是一斤吧?老者端着笑脸,满怀希冀地看着她。


    许栀和不答反问:“店中有多少?”


    老者心头颤了颤,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给铺子包圆了?


    “差不多,三十斤。”老者比了个手势,咽了口口水,连带着说话都爽利了,“娘子如果要,一斤收娘子三十文。”


    上次那个小书生过来,要了一斤。他打量着书生相貌……细皮嫩肉的,估摸着长这么大田都没下过……他张口报价五十文,被那书生含笑识破,他闹了个脸红,发觉人家算得上半个行家,最后以三十文成交的。


    三十文也好,也还有的赚。


    老者目露期待,“眼瞅着快中秋了,再过两月,京中就该下雪了,到那个时候,可就不止这个价了。”


    许栀和没动,转头看向秋儿。


    秋儿得了许栀和眼神,走到老者所指的羊毛堆低头细细察看。


    又来了,又是这种奇怪的感觉。老者心绷成了一根弦,难不成自己又碰上了一个行家?不,不会的,眼前的小丫头看着还未及笄,哪就这么巧了?都让他给碰上了?


    秋儿看完一圈,没有理会老者殷殷期盼的眼神,转头对许栀和道:“娘子,奴婢认为,这批羊毛不值三十文一斤。”


    许栀和便笑了,刚想顺着问“此话怎讲”,就听到老者急切的声音,“这位姑娘,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你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平白将这批毛贱价了!你今日若不说出个理由,便是闹到开封府,我也是不依的!”


    这是料定了两个女眷真不敢把事情闹大。秋儿望着一眼泰然自如的许栀和,心中并无畏惧,指着地上堆放的羊毛道:“其一,劣毛之质,弹性弗足,易致形变;其二,劣毛之表,粗砺而不细,失之柔美;其三,以陈年之劣毛,混而充优,作欺遮罔……店家,还要我继续说吗?”


    老者脸色白了白。


    还真是个行家!


    秋儿说完,走到许栀和的身后。


    许栀和不着痕迹地在秋儿的脸颊上捏了一把,这些天秋儿养在身边,本瘦削的脸庞多了几两肉,捏上去手感轻柔。她捏完,旋即含笑看着面前的老者,“店家,我这婢女说的,对是不对?”


    老者在心底叫苦,可人家说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真上了开封府,也只有自己挨板子的份。他都这把年纪了,哪还能禁得住这番折腾,于是点了点头,“对,对,那位姑娘说的对极了。”


    许栀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既如此,店家觉得价钱多少合适?”


    老者的脸颊肉抽了抽,半响,伸手缓缓比了个“二十八”。


    许栀和没说话。


    老者想了想,又改成了“二十五”,同时嘴上叫嚷着,“这位娘子,真不能再少了,羊毛都是从燕州府运来的,折去来回本钱,真没甚可赚了!”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偷偷打量着许栀和的神色,赚当然还能赚一点,但是再少就不美了。


    许栀和看着老者骨碌碌直转悠的眼眸,见好就收,“那便依店家所言,二十五文一斤。”


    老者这才真心实意露出一个笑,往许栀和身后瞅了瞅,“娘子,这么多毛,你和婢女两人,搬得走吗?”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除了刚刚“杀价”时候讲得头头是道,其他时候一言不发的小婢女忽然窜了出去,“姑娘,奴婢回去叫良吉过来。”


    老者摸了摸鼻子,无话可说,从台下拿了算盘出来,这一次他没再弄虚作假,实打实地算出了银钱。


    “七百五十文。”


    许栀和应了一声,伸手在袖中翻摸,取出一枚小小的银锭。


    老者的眼睛都快看花了。


    寻常人家过来,大多买个几斤回去,左不过几十文钱的生意,自然也见不到这银锭子。


    许栀和没急着给他,而是在手上把玩着。


    好几次,银锭都被抛到半空,又重新坠落到许栀和的掌心。老者控制着自己莫去看,可在银子坠到地上的刹那,身体立刻做出了本能反应,捡起来捧在掌心擦了擦。


    动作轻柔,仿佛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同时责怪地看着许栀和,似乎在嫌弃她不懂事。


    这可是银子啊!能随便抛的东西吗?!


    许栀和略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的动作,等他摸够了、和银子感情最深厚的时候,忽然伸出手。


    掌心朝上,笑意浅浅。


    “还给我。”


    老者有些不舍地将银子放回了许栀和的手中,语气认真说:“娘子还是小心些为好。”


    “店家,”许栀和放缓了自己的嗓音,似乎只是闲谈般随口问,“这批羊毛卖完了,何时补货?”


    “那得先传信回去,不然这东西在家中堆积多了,易霉又易燃,是个隐患,”老者老神在在,“等这个月月底传信回去,差不多半月才会运一批新的回来。”


    他说完,心底又有些懊恼自己的神志被银钱吸引了走了,“……娘子该不会是想在汴京城另开铺子吧?”


    见老者神色警惕,似乎将自己当成了同行,许栀和有些哭笑不得。


    “非也非也,”许栀和郑重了神色,“我有笔长期生意,想与店家做。”


    老者在汴京浮沉多年,自然见过亲身行商的女子,因此对于许栀和的话语,并没有抱着轻视的态度。他微微沉吟,似乎在脑海中思索这笔生意划算不划算。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节快到了,他实在没必要急于一时。他比不上家中先祖叔公能将生意做满全国,只能守成……虽然没法又所建树,且不至于埋没的家业。


    老者沉默的时间很长。


    许栀和见他不说话,猜到了老者拒绝了这门生意,也不意外,将一枚银锭重新递出去。


    老者茫然地抬头望她。


    许栀和神色坦然:“找我二百五十文。”


    老者如梦初醒,颤抖着手将小小的银子放入木盒,然后取了两根细麻绳,数一百枚铜子串起,两串又五十文。


    等钱数完,小跑着过来的良吉也到了门口,见到地上的羊毛,二话不说抗在了肩头。


    “重吗?”许栀和问。


    “不重。”良吉摇了摇头,三十斤羊毛只是看着多。


    秋儿落后一步,见两人出来,连忙撑着伞走到许栀和的身边。


    “咱们回去吗?”


    许栀和掂量了一把袖中的银钱,摇了摇头,“良吉先回去,你陪我再去一个地方。”


    秋儿点了点头,跟在许栀和身边。


    许栀和走到了一间木坊门前停下,半响,抬步走进去。


    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妇人上前招呼,“娘子要买什么?木柜还是桌案?”


    许栀和的目光流连在桌案上,木坊的名气不比城东那几家大的木坊,东西简单朴实,没什么花纹缠绕,看着略平平无奇。


    妇人见两人顶着日光过来,吩咐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去后院倒两杯水过来。


    小姑娘听了母亲的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立刻跑去了后院,半响,端着两碗水慢慢地走过来。


    许栀和接过水,又谢过好意。


    她转身询问,“这桌案可刻纹吗?”


    妇人脸红了一些,“木坊是奴家相公爷爷传下来的手艺,现在只公爹、相公与小叔刨木,家中没人会笔墨功夫。”


    许栀和道:“那画好了,可以刻吗?”


    妇人不敢自作主张,家里木工活都是公爹作主,“娘子稍后,容我去与公爹只会一声。”


    半响,妇人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妇人主动道:“便是这位娘子问的。”


    男人脚步还沾着木屑,显然刚刨完木头,他微微低头,算是给许栀和问好,然后解答了许栀和疑问,“能做。不过娘子画完之后,可不能说不要。”


    许栀和明白这个道理,定制的东西嘛。


    “好。”许栀和在已经做好的桌案上挑选,其实也没什么好挑选的,一共就三张,除了木头颜色不一样,其他基本没什么差别。


    好就好在,这木料看着扎实,边角也磨得光滑。


    许栀和在其中选了一张灰棕色的,男人没什么反应,平静道:“桌案一贯钱。刻画东西,收五十文钱。”


    说完,又转身回了后院,继续刨木头。


    妇人脸红红地看着许栀和,“娘子可还要吗?”


    “要啊。”许栀和点了点头,“你家中可有木炭,借我一用。”


    妇人应了一声,从后厨搬了一箩筐的碳过来。许栀和想说倒也不必这么许多,但是对上妇人的眼睛,便没说了。


    她捡了一块大小合适的木炭,用着一边的尖角在桌案上勾勾画画。


    秋儿站在许栀和的身后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姑娘的笔法很像工笔,一条条线组合勾连,却又不是工笔,没那么密集,反而大片留白。


    许栀和画东西的时候很专注,秋儿和妇人不敢惊扰,七八岁的小女孩也好奇地凑上前,被妇人紧紧地抱住,不准她上前打扰。


    渐渐地,周围的人越围越多,


    先是妇人的相公出来,随后小叔出来,最后忙着去刨木头的公爹也凑过来看了几眼。


    许栀和只想着这张桌案陈允渡要用上好几年,所以在边角勾勒的时候十分专注,等最后一叶青竹勾勒完毕,她一抬头,直接撞到了秋儿的额头。


    秋儿被撞,也往后倒了倒,撞到了妇人的相公,相公又撞了小叔……


    许栀和揉了揉脑袋,望着多米诺骨牌一样的揉着额头的几人,询问:“是谁刻东西?”


    公爹望着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的两个儿子,一人脑门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对她道:“我来。”


    许栀和神色如常,细致地讲解了如何根据笔迹刻出深浅,哪一小片不要,哪一片只需要刻出轮廓。


    说完,许栀和问:“可还有哪里不解?”


    男人摇了摇头,去了后院,半响后拿着一把刻刀过来,默不作声地坐在桌边刻了起来。


    许栀和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妇人在旁压低声音道:“公爹从前学过一阵子,不过老太公嫌这些花里胡哨,乱了木匠本心,不许他弄。”


    她相公和小叔把老太公的话奉为圭臬,说什么也不肯学。不过妇人嫁给相公已经十年,早就猜了出来,两人哪里是孝顺听话,分明只是两个懒蛋。


    许栀和点头,学过才更好,她从袖中掏出今日剩下的银钱,今日她出门带了一两又六百文,买肉饼八十文,订羊毛七百五十文,现在还剩下七百七十文。


    “这些就当作定金,剩下的钱等东西做完,自会付清。”许栀和望着她道,“不知道这样可行?”


    “行!自然是行的!”妇人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秋儿看着许栀和满眼满心的桌案,轻轻在她耳边咳嗽了一声。


    ——姑娘,你忘啦你来木坊做什么了吗?


    许栀和被她这么一提醒,才发现今日竟把大半天的功夫都用在了描画桌案花纹上,正了正色,“除此之外,还想定做一样小东西……”


    妇人是不懂做木活,但并不妨碍她想赚钱的心,她连忙把自己相公抓了过来,“娘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和他说。”


    男人正在围观自己父亲刻花,现在被揪了过来,只能一边用眼角余光瞅着,一边拱手问许栀和,“不知道娘子要做什么?”


    许栀和描述了一下自己需要的东西,“一块木板,上面细密地嵌入银针。上面安置一个滚轴,两相契合。”


    她一面说,一面用着手中剩余的木炭在地上勾画,将细节处一一指出,而后问:“难做吗?”


    男人的心思本都在公爹刻花那里,渐渐地被许栀和所讲述的东西吸引,半响,挠了挠头,“难倒是听着不难。”主要结构只有两个,一块嵌了针的板子,一个圆木头滚轴,但是他想不明白这东西做了有什么用,“可是这做出来要干啥呢?”


    他刚问出口,脑袋就被正在刻花的公爹扔了块木头边角料砸了过去。


    他刘家木坊几代的规矩,客人订了东西,照做就是,不问用处。


    男人也知道自己失言,连忙朝许栀和笑了笑,“能做能做。姑娘比划看着,两尺宽,加上嵌针,合计要六百文。”


    许栀和松了一口气,追问:“大概多久能做完?倒时候一并结清余钱。”


    妇人和相公心中没底,纷纷看向一门心思刻花的公爹。后者头也不抬地道:“五日后来取。”


    许栀和得了准信,道过谢,和秋儿一道出门。


    秋儿先撑开伞,然后看向许栀和,等她走到伞下,才动了起来。


    许栀和今日的心情显然很好,这家木坊看着冷清,但是手艺和用料都是没得说的,足足少了一大笔溢价。


    阳光从纸伞的边缘倾落,白晃晃地迷乱着人的视线。


    “今日秋儿是大功臣,”许栀和笑,“羊毛省了足足一百五十文。”


    秋儿目光期待看着许栀和,被她这么一夸,反倒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哪有啊,明明是姑娘沉得住气,奴婢只不过顺嘴一说罢了。”


    她今日出门与人打交道,终于不再像原先瑟缩的样子,许栀和鼓励她说更多的话,“秋儿今日感觉如何?”


    “很好,”秋儿抬脚跨过一滩小水洼,偏头亮晶晶地看着许栀和,“无奸不商,皮草铺子的老店家虽然使了小聪明,但是本性还不算太恶劣,那羊毛我瞅着差不多只是三十文出头一斤……不过一上来他就说三十文,倒叫奴婢忍不住想更低些……”


    秋儿说着说着,脸红了大半,但是很快,她又挺起了胸脯,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和商人打交道就是这样,一攻一守,谈得下来小胜一筹,谈不下来吃个小亏,有来有往,不能天天指望天上掉馅饼。


    “对啦,哪有人人都让着的好事?”许栀和捏了捏她的脸蛋,“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再没什么不放心了,等中秋过完,我送你去应天府,倒时候你就是女掌柜,独当一面。”


    “……”


    秋儿望着许栀和的侧脸,心中忽然产生了稚鸟出巢时般的不舍。


    她想留在姑娘身边,可是姑娘还需要她帮忙看铺子。


    “姑娘,”秋儿眼巴巴地望着许栀和,神情认真得像是许诺,“奴婢一定让姑娘的铺子多赚钱。”


    许栀和莞尔:“好呀,我等着秋儿把铺子开到汴京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