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冲突 三合一
许玉颜怀着喜悦的心情走到正堂,瞧见正翻看着账册的吕氏,立刻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吕氏的身边,拽着吕氏的胳膊道:“娘亲。”
吕氏招呼她坐下,望着自家的女儿半是开心半是发愁。
许玉颜没看出吕氏的心思,自顾自拉着吕氏撒娇道:“娘亲,今日邓郎要来,你可千万记得留他吃饭啊。”
吕氏翻账册的手猛地顿住,抬眸看向许玉颜,“今日除夕,他还过来?”
许玉颜本以为吕氏会和自己一样高兴,没想到听到吕氏这样问,怔了怔,才小声道:“是啊,娘……你不高兴吗?”
她望着吕氏的面容,心底七上八下,“娘亲,你已经见过邓郎的母亲了……虽然是商贾出身,但是言辞谈吐都是一等一的。娘,虽然今日除夕,他本不该过来的,但是邓郎也是一心为了我。你就允了他吧?”
许玉颜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吕氏的衣袖,语气娇嗔。
吕氏蹙着眉宇。
除夕夜本该是一家人关上门庆祝,这邓郎还没提亲,现在冒然拜访,要是传出去了,对许玉颜的名声不好。
可是玉颜已经一头扎进去了,满心满眼都是邓良玉,哪里还能听进去别人的话。
许玉颜脸蛋红扑扑,凑到吕氏的耳边,低垂着眼睫道:“邓郎说,等立春过后,就让人上门提亲。”
吕氏听到她的话,伸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
还没成婚的黄花大闺女,张口闭口亲事,叫人听到了多难为情。
许玉颜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
吕氏望着女儿满面的喜悦,实在不忍心开口吐出半个拒绝,转念一想,府上和邓郎的接触已经有段时间了……虽然礼数上有些说不过去,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
况且在这峨桥县,又有谁敢在许府的门前说半个“不”字?
这般想着,吕氏自己说服了自己,望着自己女儿满是憧憬的脸,爱怜地抚摸着她,“罢了罢了,若是你日后平安顺遂,旁人的口舌,听不到也罢了。”
许玉颜望着吕氏鬓边生出的白头发,心中忽然漫上一抹酸涩。母亲事事为她殚精竭虑,以她的心意为重,自己却只顾着邓郎……等她日后和邓郎在一起了,一定要常回来照看她!
若是邓郎日后出息了,能在汴京城定居下来,她一定要将母亲接过去好好享清福。
母女两人正温馨地交谈,门外却响起一道轻柔却高昂的嗓音。
“妾身来拜见大娘子,哟,四姑娘也在这里呢?”
许玉颜听到这道声音,下意识地蹙紧了眉间。
吕氏也没什么好脸色,将抚在许玉颜脸上的手收了回来,神色恢复了往日里的端庄冷肃。
姚小娘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却丝毫没有愧疚之色。她一只手靠在自己的腰腹后面虚扶着,一边搭在田妈妈的手上,走得又慢又小心。
吕氏刻意忽视姚氏,可是视线掠过姚氏微微隆起的小腹,还是不可避免的一怔。
是了。算着日子,这胎已经五个多月了,该显怀了。
姚小娘今日穿了一件桃红色的袄子,下面配着水红和银白的长裙,看上去艳丽却又不过分媚俗。配上她那张细细描画妆容的面庞,真像是生在冬日里盛放的一朵红梅。
吕氏不由地望向自己的手指。尽管每日好生保养,用玉露膏敷着,上面依旧出现了细碎的皱纹,显得有些粗糙。
今日梳头娘子来给她梳头的时候,她清晰地看见自己的鬓边又生了白发。梳头娘子是她身边伺候久了的人,看见后,轻声请示吕氏:“娘子,奴婢帮你拔去吧?”
拔了又长,长了又拔,反反复复,像是没有尽头。吕氏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梳头娘子便不多问,小心翼翼将白发藏在黑发之下,安慰着吕氏道:“再有两年,等二姑娘生了,娘子就是当外祖母的人了。”
是啊。她的长女已经出嫁,现在小女儿也正在议亲……可即便心知肚明,在看见姚小娘的刹那,心中还是会泛上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田妈妈从随行跟着的丫鬟手中接过软褥子垫在凳子上,搀扶着姚小娘坐下。姚小娘慢条斯理地坐下后,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抬眸看向愣神的吕氏。
“这孩子闹腾,叫大娘子见笑了。”姚小娘抿着唇笑道。
吕氏心中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姚小娘见吕氏不说话,也不恼,转而看向身旁站着的田妈妈,笑着道:“昨日舒姐儿买的酸枣好吃,今儿你再去让人买一些。”
田妈妈配合地笑,“小娘放心,知道您爱吃,舒姐儿早早就打发人去了。郎中前日还说着,小娘您的怀相好,这一胎一准是个儿子。”
许玉颜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见自己的母亲不发一言,心中急了起来,脱口而出道:“能不能生得下来还不一定呢!怎么就能未卜先知晓得是个儿子?”
吕氏心中猛地一惊,还没来得及圆场,便见到姚小娘立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只两瞬,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她柔弱地看着吕氏,模样伤心欲绝:“四姑娘这话说的好没道理。许家的孩子,日后也是记在大娘子名下的……退一万步说,这孩子日后也是四姑娘你的弟弟妹妹。四姑娘当真就如此容不下他?”
许玉颜哪里见过这般难缠的场面,立刻有些慌神:“你,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容不下他了?!”
田妈妈道:“堂屋里这么多人可都长了耳朵,四姑娘……”
吕氏将已经慌了神的许玉颜拦到自己的身后,语气不善地呵斥道:“主人姑娘讲话,有你这腌臜老妇什么事!当真没规矩!”
“那我是不是也没有规矩!”
闹成一团之际,许县令忽然走了进来。
一进门,他的视线就紧紧落在姚氏的身上,见她抚着肚子哭得梨花带雨,立刻沉了脸色,一巴掌打在许玉颜的脸上。
许玉颜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懵了神。
爹爹,爹爹竟然打她!?
吕氏腾地一下站起身,“你做什么?!”
许县令扶着姚氏,语气冰冷道:“你教出的好女儿,孩子还没有降世,便如此容不下他?”
“玉颜只是一时心急嘴快。”吕氏不可置信,“官人,你不问是非,直接出手打她,可还记得今日是除夕?”
孙妈妈看着许玉颜脸上的巴掌印,也忍不住道:“老爷,四姑娘毕竟年幼,嘴上没个把门。再怎么样,你也不应该直接出手打姑娘啊。”
“不问是非?年幼?”许县令冷冷一笑,“我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还能冤屈了她不成?”
吕氏从未见过这般生气的许县令。
她心底隐隐约约知道原因……许县令已经三四年没有子嗣,从前任上就有同僚开他玩笑,说他“年纪已大,力不从心”,现在姚小娘有了孩子,他也算在同僚面前“春风得意,一雪前耻”。
有人咒这孩子生不下来,可不明摆着惹许县令不快吗?
许县令怕自己吓到姚小娘,伸手搀扶着她坐在一边,目光不善地看着吕氏和孙妈妈。
孙妈妈被许县令的眼神看得心虚,低下头不敢对视。
田妈妈陪在姚小娘的身边,低声嘟囔着:“孙妈妈说的对,四姑娘年幼,这般狠心肠的话定然是说不出口的,得是听到了大人们的谈话,心底记住了,才会这么说。”
声音不大不小,像是自言自语,却足够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
姚小娘轻咳一声,呵斥道:“乱说什么。”
孙妈妈听完,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老贼妇在暗戳戳地给老爷告状,说大房平日里埋汰姚小娘呢。
她当即便挣扎着要去打田妈妈,“你这贱妇,乱嚼什么舌根!老爷,你可千万不能信她啊!”
许县令脸都黑了,田婆子站在姚小娘的身边,这老妇要是下手没个轻重,伤到了姚氏和她腹中的孩子可怎么得了,当即怒喝一声。
“屠忠。”
站在许县令身后闷不做声的黑影站了出来,走到孙妈妈的身边,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咔擦一声,不大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毛骨悚然。
那是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孙妈妈自打跟着吕氏嫁给来,冷水都没碰过几回,哪里受得了这个疼,当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吕氏慌了神,立刻没了形象一般跪在地上,“老爷,老爷!孙妈妈一时糊涂,还请你放了她。”
屠忠是镖局混出来的,五大三粗,身上颇有几分功夫。平日里不爱与人说话,沉着一张脸,看着就不好接近。
听说屠忠父母当年也是在镖局里混的,后来镖局被人记恨上,一把大火把里面上下十七口人烧了精光。只剩下狗洞里的屠忠活了下来。许县令瞧他身手不错,将屠忠带在了身边。
除了许县令,屠忠活脱脱是个罗刹,谁的话也不听。
吕氏自知没法使唤得动屠忠,只能求许县令。
许县令冷冷地看着吕氏,想到今日是除夕,晚上的饭桌少不了当家娘子,便抬了抬手。
屠忠松开了握住孙妈妈的手,回到了许县令的身后站着。
孙妈妈大口大口吸着气,冷汗涔涔,一句话不敢多说。屠忠……屠忠当真会对她下死手!
她可是跟在吕氏身后的管家婆子,满院子的丫鬟妈妈谁见了不要喊上一声“孙妈妈”!
“老爷。”姚小娘垂眸欣赏着吕氏一行人吃瘪的神情,尤其事四姑娘,更是小脸惨白,忍不住在心底畅快地笑出声。
这些日子舒姐儿在屋里愁眉不展,可要多亏了她的这位“四姐姐”呢。
许县令听到姚小娘娇软的嗓音,立刻回头,关切道:“是不是吓着你了?怪我不好,你正怀着身子,本不该见这些。”
姚小娘善解人意地摇了摇头,温柔道:“老爷也别生气,大娘子和孙妈妈只是一时口不择言。妾身心底并不伤心。老爷可也别因此坏了心情。”
一边是梗着脖子的吕氏,一边是温香软玉的姚小娘,许县令在心中对比一番,对吕氏的不满越发浓重。
从前吕素英也不会这样,当真是年纪越大,越发糊涂了起来。
许县令懒得再看地上的几人,扶着姚小娘道:“我们走。”
吕氏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等两人差不多走到门口,吕氏才想起许玉颜找自己的事情,连忙问道:“今日除夕宴,老爷记得要来正堂。”
许县令的脚步微顿。
这是规矩,就算吕氏不说,许县令自己心中也有数。
姚小娘倚靠在许县令的怀中,安安静静地站着。
吕氏闭了闭眼,“今日除夕夜,邓家郎君会登门拜访。”
邓良玉。他见过几面,家世算不上多好,母亲是商贾,不过小有薄资,出手很是阔绰。
听说和魏县尉一样,在汴京城也有当大官的亲戚,他是默许了吕氏给许玉颜挑的这门婚事的。
“知道了。”许县令回答。
姚小娘垂着脑袋,掩盖了眼底的那一抹笑。
吕素英,许玉颜,好戏可才刚刚开始呢。
姚小娘佯装伤心,一边往外走,一边扯着许县令的衣袖,道:“老爷,现在四姑娘寻了一门这么好的亲事,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委屈了我们舒姐儿啊。”
“怎么会。”许县令最看不得姚小娘受委屈的模样,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兰舒是我心头上的肉,委屈谁,也不可能委屈她啊。”
得到了许县令的保证,姚小娘这才一改愁颜,笑容妩媚动人。
“就知道老爷最好了。”
*
许县令和姚小娘的笑声传回正堂,格外刺耳。
等人离开,吕氏才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地上,心上漫上一阵无边无际的委屈。
她心中委屈,却找不到宣泄的地方,只能默默将委屈吞回肚子里,擦干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主持家宴。
维系着许家当家娘子的风范。
一旁的孙妈妈痛吟出声,吕氏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快步走出门,召人悄悄去寻郎中过门。
除夕这大好的日子,主君在家中责打下人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就连请郎中,都要悄悄的。
等人离开,吕氏深吸一口气,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一阵冷风迎面吹到她的脸上,冷到了她的心底。
正院发生的事情,许栀和浑然不知。
许兰舒玩够了,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对身边的丹桂道:“玩累了,先去换身衣服。这个点,蜜糖柑橘恰好温热。”
她当机立断,作出决定后,没有理会站在一旁的许栀和,欢快地朝着姚小娘的院子跑去。
丹桂和姆妈紧跟着许兰舒而去,许栀和目不斜视,弯腰将掉在地上的羽矢捡起来重新摆在一旁。
有下人走过来,朝着许栀和弯腰行礼,“三姑娘,这些奴婢来做就好了。”
许栀和朝她露出一抹笑,“多谢。不过这里有些多,我帮你。”
等地上的羽矢被收拾干净,许栀和拍了拍袖子,偏头望了一眼天色。
方才投壶的时候,灰沉沉的天际还隐约透露着日光。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刮了一阵北风,浓密的云团遮住日光,天际低沉,风雪欲来。
许栀和不再久留,回到了西屋。
……
酉时刚过,许府里里外外点亮了大红的灯笼。
丫鬟婆子的脚步声络绎不绝,这是在摆放年夜饭。
许栀和听到了动静,将看了一半的书放在桌案边。这时候,西屋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在大厨房忙活了一天的方梨终于回来了。
许栀和看她一进屋累得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主动扶她坐在蒲团上,又用帕子沾水一点点擦拭她脸上烧火的灰尘。
“今天可把你累坏了吧。”
“还好,”方梨闭着眼睛任许栀和动作,乖巧道,“累倒是不累,就是烟灰呛人……刘妈妈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食,还是后来田妈妈派人来嘱咐姚小娘的吃食,众人才歇了片刻。”
许栀和闻言,揉了揉她的脸蛋。
方梨的脸被柔得有些变形,她拉着许栀和的袖角,撒娇一般道:“姑娘,我瞧见刘妈妈做了蜂蜜蒸糕。”
这是馋了。
许栀和看着她,笑着刮她的鼻尖,“好,我会记得给你留一块。”
蜂蜜蒸糕的做法简单,在年夜饭这样的席面上只能算作一道小点。不过能将一道家常的蜂蜜蒸糕做出心意,面柔软蓬松,一口下去口舌生津,就是刘妈妈的本事了。
方梨得到许栀和应允,立刻心满意足。
有时候,许栀和都觉得方梨真是好哄,一块吃食,一些糖水,就能让她忘掉一日的忧愁,只剩下期待被满足的喜悦。
许栀和垂眸笑了笑。
方梨倚靠在许栀和的身上,这一靠,才惊讶地发现许栀和穿了汤娘子送来的枫红色衣裙。
许栀和皮肤白皙,犹如凝脂,暖色的烛光下,像是盛开在夜间的海棠花,鲜妍又明亮。
“好看。姑娘穿这件衣服当真好看!”方梨立刻坐直了身子,像是生怕自己身上的灰尘会沾到许栀和,往后退了两尺宽,才微微安心。
许栀和被她夸得哭笑不得,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
“可是,颜色太鲜艳了。”
红色在过年穿固然热闹,可是热闹喜庆的同时,也意味着惹眼。
她今日晨起拜见吕氏,还是和往常一样穿得素雅,后来午后回了西屋,想起来曾经答应过方梨要在过年穿这件衣裙,便拿出来试了试。
料子柔软,裁剪合宜,穿在身上正正好。
方梨警惕地看着许栀和,“姑娘,你不会是不打算穿这件衣服吧?”
许栀和无声地看着她笑。在穿到身上之前,许栀和还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可是衣服一上身,那点子想法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件衣服太扎眼了。”许栀和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解开衣服的系带,“回到西屋,我换上这件。正堂人来人往,弄脏了可就不好看了。”
方梨知道,后面那句话是姑娘说着哄她的。
她还知道,虽然她心底属意姑娘穿得热闹吉祥,可是这样的鲜妍,对于姑娘来说是危险的。
思及此,方梨眼巴巴地望着许栀和,乖巧道:“姑娘说的是,正堂那么多人,要是弄脏了衣服就不好了。”顿了顿,又补充道:“等离开了许府,姑娘想穿什么穿什么。”
许栀和跟着笑了:“对。以后等咱们自己立了门户,想穿什么穿什么。”
她系上丝带,看见方梨一身灰,提醒道:“今日你在大厨房帮工,免不了沾了灰,快些换身衣裳……大娘子快要人来催了。”
方梨连连点头。
许栀和等候的期间,正院刚好了来了人,敲响了西屋的门。
“三姑娘,大娘子要奴婢通传一声,说是宴席已经准备妥当。”
隔着门,许栀和抬高了声音回道:“知道了。你去告诉大娘子,我稍后就过来。”
门外人应了一声,离开了。
方梨正好换完衣服出来,见许栀和已经站在门口,连忙上前两步走到她的身边,“姑娘,我好了,咱们快些去吧。”
正堂中,吕氏已经在上首坐下,右手边的杜小娘也已经落座,许应松被后面的奶嬷嬷抱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
许应樟正在和吕氏见礼。许栀和一进屋,立刻所有人的视线朝她投了过来。
她顾不得观察场上动向,连忙上前两步,朝着吕氏俯首拜道:“母亲安好。新岁已至,愿母亲身体康泰,事事顺心。”
吕氏垂眸看了一眼正在俯身行礼的庶子庶女,这两个向来是最省心的。
不像隔壁院子的那个……
吕氏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起身,“都坐下吧。”
许栀和默默用眼角余光打量场上局势——许县令和吕氏坐在上首,左边第一位到底大娘子留给姚小娘的位置,还是留给大郎许应棣的位置呢。
如果是大郎且好说,直接顺着往后面坐就是了。只怕是留给姚小娘的位置。
要是姚小娘坐在这边,许栀和左边一个姚小娘,右边一个许玉颜,不必动脑都能知道场面何等腥风血雨。
她可承受不来。
许栀和愣神的期间,上头的吕氏朝身边的婢女使了一个眼色。
后面侍奉的婢女在左边第四个位置前倒了一杯茶水,道:“姑娘请落座。”
许栀和:“……”
当真白想那么许多。
她的位置原来在这后头猫着呢。
许栀和从善如流,走到婢女的身边坐下。
这位置巧妙,刚好左边临门,一转头,就能看见庭院外面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
许应樟落后一步,看清许栀和坐的位置后,忍不住愣了愣。
去年大郎远赴汴京赶考,三姐姐当时是和二姑娘许宜锦对面而坐,当时的位置,正是顺数第二。
没想到一年功夫,坐到了最末的席位。
杜小娘见他发呆,伸手推了他一把,“快去三丫……你三姐姐对面坐下。”
许栀和看着许应樟一脸懵懵懂懂地被推了过来,心底觉得有些好笑。
兜兜转转,最后面的两个位置依旧被他们俩承包。
吕氏见两人坐下后,清了清嗓子道:“黄昏时候姚氏那边叫人传了话,说是六姑娘想和她坐在一处……应樟,委屈你了。”
言外之意,他们两个人轮到这个座位,都是姚小娘的意思。
冤有头债有主,若是心生不满,也别找错了人。
许应樟被吕氏点名,立刻起身,拱手道:“母亲言重,六妹妹年纪尚小,让一让她是应该的。”
吕氏见他一脸平和,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嘴角无声地动了动。
在旁边人看来,她依旧是端庄又威严的样子,抿着唇角,神色冷然。
等候的期间,许栀和在心底暗自数了数席上的座次。七哥儿许应松尚且年幼,跟在杜小娘的身边,故而是没有他的座位的。
许县令自然和吕氏坐在上首。下面剩了五个位置,算算没来的大郎、许玉颜、姚小娘和许兰舒。
数目是对不上的。
难不成有什么人要来?
许栀和心底有些奇怪,却又找不到人询问,只能在心底暗自琢磨。
吕家一家子都在湖州任上,抽不出空……况且真要是吕家来了人,也不该是杜小娘坐在右一。
看来这位“来客”,身份低于许家大郎,又同时,高出他们这些小辈。
两相结合,并不难猜。
近来常与许府交往的,也只有那一位“邓家郎君”了。
许栀和偏头去问方梨要帕子,后者压低声音道:“姑娘,今日站在大娘子身边的不是孙妈妈。”
“……”许栀和将帕子攥在手中,不敢直接朝着吕氏望去,只在心底默默记住这一点。
孙妈妈身为吕氏的陪嫁,在吕氏身边服侍了二十多年,是许府的管事婆子。
像方梨、丹桂这样的小丫鬟,见了面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孙妈妈”。
往年年宴,孙妈妈站在吕氏身边,从无缺席。且今天晨起的时候,她去给大娘子请安,那时候孙妈妈分明还是好好的。
看来在她离开后,正院里面发生了不少事。
许栀和有些庆幸,自己没穿那件枫红色的衣裳。
还是这样不起眼的好。
许大郎、许玉颜和邓良玉陆续进来,许应樟看见邓良玉的时候,神情明显流露出一抹诧异。
不过他掩饰得很快,借着起身给大郎问礼的功夫,迅速垂下头:“大哥。”
许大郎置若罔闻,走到左一坐下,向吕氏微微颔首:“母亲安好。”
吕氏看见许大郎,原先没什么精神的脸上立刻浮现一抹红润的笑意:“我儿来了……瞧你,近来刻苦,都瘦了不少。”
许应棣刚想回答,便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姚小娘在许县令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左手还牵着一个许兰舒。
远远望过去,当真像是甜蜜美好的一家人。
姚氏看见杜小娘坐在右一的时候眸光闪了闪,杜小娘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好几次想要起身,却又能感受到上方来自吕氏无声的压制。
许县令显然也注意到了,当即脸色一沉就要发作。吕氏先他一步开口:“杜氏为许家生养两个儿子,论排位,应在姚氏之前。”
许栀和忍不住抬头朝着姚氏方向望了一眼,只那一瞬间,姚氏本浅淡笑意的脸上立刻化作一抹淡淡的哀愁。
眼眸含泪,欲语还休。
若不是在家宴上,许栀和都忍不住惊叹——原来当真有人能翻脸比翻书还快!
姚氏哽咽着看向许县令,柔声道:“无妨,老爷不必担心妾身。”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帕子,抿了抿自己的眼角,像是要擦去沾在睫毛上的那一滴晶莹泪珠,“老爷,您快上去坐下吧。”
许县令虽然生气,但姚氏亲自求情,起到了效果。
他怒气冲冲走到上首,哐当一声坐下。
许栀和光是听着声音,都觉得疼得厉害。
众人齐齐起身,朝着许县令和吕氏请安,包括邓良玉。
坐下后,等许县令动了筷,气氛方稍显和缓。
许栀和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山家三脆放入自己的小碗中,冬日里的山鲜不多,冬笋算得上其中翘楚,焯水之后无半点土腥,只余下最原始的鲜味,再加上小菌菇和枸杞头,一口下去,满口生香。
许兰舒望着自己斜前方的邓良玉,眼神直勾勾的。从一开始的迷茫,到后面想起来什么似的生气。
半点心思都藏不住。
“你怎么能来?”许兰舒忍了忍,没忍住,站起身恶狠狠地瞪着许玉颜,“那日我分明看见了你和旁人在一起私会!你反过来诬陷我暂且不提,竟还敢将人带到我面前?”
许玉颜怔了一下,见旁边坐着的邓良玉没其他的反应,立刻站起身道:“我什么时候诬陷你了?!”
许大郎皱了皱眉。
他虽然和邓良玉刚见面不久,但是邓良玉毕竟是外人,家中姊妹打闹给外人瞧了去,对许家名声无半点裨益。
于是他出声道:“玉颜,兰舒,坐下吃饭。”
姚小娘也扯了扯许兰舒的袖子。
“舒姐儿,你坐下。”
许兰舒依旧想不通,她看着姚小娘的脸……慢慢地坐下了。
娘总不会害她的。
娘说过,会出手惩治这两人。
许兰舒心底堵着一口气,忍不住抬头望去许县令:爹爹,爹爹知道这件事吗?
爹爹是不是也被蒙骗了?
许兰舒怀着希望抬头,却看见许县令目光闪躲,显然是早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的。
许玉颜的手都在抖。她和邓郎确实相会不错……可是,可是那只是情之所至,哪里是什么私会?
母亲和爹爹都是知道的!
她恍惚期间,左手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许玉颜如受惊的兔子般抬眸,看见邓良玉脸上的笑意:“颜颜,别怕。”
许玉颜渐渐安定下来。
是啊,现在已经在父亲和母亲的面前过了明路,许兰舒再想用这件事说嘴,再也不能了。
她没什么可怕的。
许应棣主动朝着邓良玉举杯,如果他和许玉颜成了,两人就是姻亲关系,邓良玉是要认他这个小舅子的。
酒过三巡,方才小插曲已然被人忘记。几杯酒水下肚,许县令原先板着的一张脸也带着几分醉醺醺的红意,拉着大郎和邓良玉作陪。
许大郎酒量一般,反倒是邓良玉一杯接着一杯。
许县令肉眼可见地对着邓良玉欲发满意。
许栀和原先还在观察场上的局势,见几人醉酒后天南海北的谈,立刻收敛心神,专心享用自己面前的美食。
三鲜豆皮食材简单却鲜香可口,浓郁的汤汁浸润着软烂的豆皮,方梨应当喜欢。
这道金丝肚羹火候恰到好处,只可惜没有小碗,不能带一些回去。
蜂蜜蒸糕最是甜糯,这是答应好了的,她一直牢牢记在心中。
许栀和将自己面前的份例每一道都尝了尝,首先分为好吃的和一般的,又在好吃的当中细分:可以带回去给方梨吃的,只能自己当场吃掉的。
方梨看着姑娘的动作,弯了弯眼角。
宴会渐渐临近尾声。
正当许栀和觉得今日虽然开场有些吓人,但过程还算平安顺遂的时候,坐在前排的杜小娘饮着杯中的米酒,像是随口对邓良玉说道:“邓良玉怎么这般急迫?除夕夜宴也等不得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了什么……”
话音落下,原先碗筷碰撞的声音消散得一干二净,众人鸦雀无声。
许栀和默默抬眸,邓良玉和她隔了一个许玉颜,倒是瞧不清他作何反应,只能看见许玉颜惊怒又难堪的一张脸。
许兰舒一顿饭索然无味,听到这句话,登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左顾右盼。
杜小娘的脸色已然酡红,说话不过脑子,等场上安静了下来,她才意识到了那句话十分不妥。
虽然场上满怀好奇的,并不止她一个。
杜小娘没有转头,也能感受到上头来自许县令和吕氏阴沉沉的视线,醉意立刻消散大半,结结巴巴地找补道:“这酒水浓烈,我吃多了酒水,说浑话呢。邓家郎君,四姑娘,可千万莫要怪罪。”
就连平日里和杜小娘关系不好的姚小娘也主动打圆场道:“是啊,估摸是姐姐吃醉了酒。哪有什么急切,不过是他们二人两情相悦,情之所至罢了。”
杜小娘有些意外平日里素来不对付的姚小娘竟然愿意主动帮她说话,虽然心中觉得蹊跷,但明面上依旧附和地点头:“正是如此。我不会讲话,当自罚一杯。”
说着,她端起了桌上的酒水。
吕氏坐在上面瞧着两人一唱一和搭戏台般的作态,冷染道:“你今日喝得够多了,这杯就算了。”
杜小娘只好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脸尴尬的笑。
在许栀和的视角中,正好能看见许玉颜一瞬间犹疑的停顿,又在吕氏开口后恢复了正常,若无其事。
她是讨论的主人公,到底是杜小娘的话点醒了她,还是姚小娘的话点醒了她?
无从得知。
姚小娘主动圆场后,抬起袖子遮住半张芙蓉面,用帕子拭去并不存在的水珠,默默平复心情。
方才惊险,差点搅黄这桩好事。
她用眼角余光瞥向自己亲生的六姑娘,原先砰砰直跳的心脏慢慢安稳下来。
对,等舒姐儿的亲事定下,和黄池县县令夫人那边换了庚帖,便不必担心节外生枝了。
这般想着,她望向了坐在上首的许县令。
前些日子,她就一直在许县令的面前提起舒姐儿的亲事——她天真直率,十指不沾阳春水,过不得平头百姓讨生活的日子,要配,也当配官家郎。
许县令向来将姚小娘放在掌心上,知道姚小娘为着许兰舒的事情夜不能寐后,立刻瞒着吕氏奔波。
吕氏原先也瞧上了黄池县县令夫人的嫡次子,只是许玉颜先遇到邓良玉。他不愿回来与吕氏扯皮……如果吕氏知道了,就算自己得不到这桩姻缘,也决计不会便宜了府上的其他人。
黄池县县令夫人原先没瞧上庶女,虽然黄池县不及峨桥县富裕,但都是中等县的县令,两者官职一样大小,凭什么就能让嫡子娶庶女,说出去都不好听。后来许县令主动从私库让了两间年收六百两的铺子,还允他家可先行在房中添置伺候的妾室……才得了黄池县县令的点头。
许县令虽然疼惜许兰舒,但也从未想着黄池县县令的嫡次子会终身不纳妾。
既然迟早都会纳妾,那么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他爽快地同意了,除了正式让人上门,事情已然八九不离十。
这些事情他办的隐秘,面对姚小娘,只说进度要她宽心,旁的,一个字也不多提。
第24章 除夕夜 “你我所观,皆一轮明月。”……
当下,许县令看见姚小娘投来的视线,立刻想到了自己曾许诺的。
他心底有些迟疑:话一旦说出口,吕氏必定又要闹起来,可是不说的话……事情一日悬而未决,念琴就多一分伤心。
她现在怀着孩子,怎么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思及此,许县令不再犹豫,主动道:“之前黄池县县令与我吃酒,说我许家的姑娘个个生得花容月貌,性子端庄识礼,愿意求娶之。”
吕氏握着帕子的手猛地攥紧。她的视线在许县令和姚小娘的身上扫过,
这件事,她怎么就忘了这件事?
三丫头本来就成不了事的,她没放在心上,可是姚小娘,她算漏了这一步。
她在心中无声地叹息,只能看向邓良玉……但愿邓良玉比那县令的嫡次子更有出息,也好叫玉颜不在她那庶妹面前落了下风。
不然的话,两人从小就争尖,日后见了面,免不得要受委屈。
杜小娘膝下没有女儿,再好的良缘佳婿也和她没什么大关系。故而她对这桩事有所耳闻,但不多。场上瞬间走向变动,她只怪自己今日之前不曾好好了解。不过影响不大,她长了眼睛会看,见许县令和姚氏眉目传情,立刻悟了过来……原来这桩喜事掉到六丫头身上了。
许栀和习惯了被人忽视,也没对这段姻亲产生过幻想,因此并没有触动,只默默放空大脑。
什么时候才能走?
这般听人讲来讲去,真像是开学院开了讲座——台上的老师不在意学生听不听,学生想走,却又因为签到不得不留下来。
从前能玩手机,现在什么都玩不了,还得聚精会神,不能让别人抓住把柄。
许栀和在心底叹息。
邓良玉听到许县令的话,心底有一丝好笑一闪而过。虽然许玉颜在许府时不五日就要与许兰舒吵上一架,但在她心上人的面前,她依旧不遗余力地营造着许府上下和睦一片的假象。面对家中几个兄弟姊妹的关系,她向来是闭口不谈的。
因此,在众人心目中,他的形象应当是“对许府一无所知”的。
邓良玉敛了嘴角的嘲弄,抬头的时候带着一无所知的茫然和笑意:“听玉颜说,她有位姐姐,想来那位郎君,便是与三姐的良配……”
“咳咳。”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见对面的姚小娘咳嗽了一声。
姚小娘用帕子掩着唇,冷然地望着他——当初确定和许玉颜定亲的时候,两人分明已经谈妥。
他这又是在做什么妖?
姚小娘猜不透邓良玉的用意,只能偏头打量着坐在最后面的许栀和……难不成这两人谈成了什么?
邓良玉假装自己没听懂姚小娘咳嗽中的警告,继续不紧不慢、善解人意道:“哦哦,说的也是,长幼有序,应当是三姐姐在前面的。”
场上一派安静,只余下邓良玉恍然大悟的低语。
许栀和的脸色险些绷不住。
她今日自进门起,从了请安问礼,一句话都不多说,就这样,火都能烧到她身上?!
当真想骂人!
身上猛然多了好几道视线,其中最明显的,当属姚小娘。
姚小娘望着许栀和——三丫头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衣服,头饰干净,比起旁边满头珠花精心打扮的许玉颜,简直都不像个官家小姐。
又一贯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哪来的门路?
姚小娘微微打消了自己的疑窦,自己要邓良玉演这出戏,尚且下了血本,她一个没娘的庶女,能翻出什么花?
八成是这邓良玉贼心不死,故意借机敲打呢。
她心中盘出原委,心中更认定了邓良玉是条养不熟的毒蛇,只是许县令面前,还要装装样子,只能温声开口道:“邓郎君误会了,结亲的并不是三姑娘,而是六姑娘。”
邓良玉和许兰舒同时惊诧的“啊”了一声。
旋即,邓良玉道:“六姑娘尚未及笄,这……”
姚小娘耐着性子回答道:“兰舒开过年来,也就十四年了。先定下亲事,若是有其他变故,再议也可。”
在她的心中,许兰舒嫁给县令嫡子当正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绝不会、也绝不能看它产生丝毫变数。
“是我鲁莽了。”邓良玉站起身,朝着上头坐着的许县令、吕氏俯身,又转头看向一脸茫然的许兰舒,“原是六妹妹的喜事,邓某先在此祝贺了。”
许县令默默瞥着吕氏的神色,见她冷肃着一张脸,主动道:“饭后还有一道蜜糖柑橘,微甘清爽,现在都上了吧。”
年宴的最后一道菜是柑橘,“柑”与“甘”谐音,寓意生活甘甜,“橘”与“吉”谐音,象征吉祥如意。用过这道菜,便是新的一年了。
许县令发了话,来往的下人立刻在每人面前放了一盅。
许栀和打开了自己面前的,这蜜糖柑橘和后世的橘子罐头很像。橘子微带酸涩,用蜜糖中和,熬制成黄澄澄的汤汁、最后每盅加入冰凉丝滑的橘子肉,用汤浸泡两个时辰,等甜意入味,一口下去,很是过瘾。
现在没了他人若有似无的视线,许栀和安心慢慢品着。
方梨看着自家姑娘的后脑勺,忍不住佩服自己姑娘的淡定……场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做戏,吃不下东西,只有姑娘不受影响,一勺接着一勺。
吃完,年宴也算走到了尾声。
外头陆陆续续燃起了烟花,一阵阵明亮的光映在地面和门框上,声声不绝,小童奔走的欢笑声顺着大开的府门一路传了进来。
只有在这个时候,平民百姓比官宦人家更幸福些……不必在意那些勾心斗角,只需要尽情地享受一家人同在一处的欢愉。
许栀和位置离得近,看得最清楚。
吕氏望着底下神色各异的众人,用帕子擦了擦手,扬声道:“烟花放起来了,你们都各自去玩闹吧。”
许栀和一心想着赶快逃离这处虎狼窝,闻言,立刻站起身请辞道:“父亲,母亲,今日除夕热闹,女儿想去街上逛逛。”
吕氏觑了一眼许县令的脸色,朝着许栀和微微颔首:“去吧。记得早些回家。”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三丫头最让人省心。
得到应许的许栀和小心扶着自己满袖子的吃食,朝着两人盈盈下拜,而后迈着欢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方梨紧跟着她出来,“姑娘,你跑慢些。”
等出了许府的大门,站在桐花巷中,许栀和才停住了脚步。
她朝着许府的大门望了一眼,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出来。
商议婚事的商议婚事,讨论定亲的准备定亲,这当口,她插不上话,倒不如出来一个人好好逛逛,也不算辜负了良辰夜色。
这还是她在峨桥县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许栀和将袖中的吃食分给方梨,方梨笑得眉眼弯弯,一边抱着吃食一边跟在许栀和的身后,行走在热闹的大街上。
街道上,映入眼帘是数不清的灯笼,以红色居多,间或蓝色、黄色,杂耍的戏角站在人群当中,口中吐出长长的火焰,引来一阵叫好声。
货郎挑着面具、糖葫芦走街串巷,有小孩眼馋,拽着父母衣袖指着糖葫芦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盯着。父母被眼神打动,主动叫停了货郎,听到三文钱一根,面露迟疑,又想到今日除夕,咬了咬牙给小孩子买了。
小孩得偿所愿,笑声盖过了货郎的叫卖声。
许栀和吃不惯糖葫芦里头酸涩的山楂,只喜欢外面的糖衣,她被气氛感染,也买了一根握在手上。
方梨看得发笑,姑娘这样看着喜庆,但仅这么一会儿,手就已经冻得发红,偏偏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姑娘才会褪去和年纪不相衬的稳重淡定,显得有些幼稚。
许栀和两只手交替着拿糖葫芦,看过焰火,走到沿河的街边。
街边,早已人挤人地站满了。
桥上姑娘三两成群,猜着灯谜,桥下沿河两侧,莲花形状的河灯顺着潺潺流水,一路飘远。
点点明亮的河灯静静流转在倒映着沿街灯光的河面上,像是一幅徐徐展开的皮影戏。
方梨走走停停,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路上看到的小玩意儿,许栀和见她喜欢,便准备从荷包中取出银钱买下,方梨立刻拦住了许栀和的动作,“姑娘,我看看就好了。”
姑娘上次把银钱用的七七八八,现在手中不富裕,她只是好奇,并不是非要得到不可。
许栀和没听她的,自顾自选了两根素色的发簪,在方梨的头上比了比,最后选中了其中绕成碎星的一根,将其插在方梨的头上。
方梨“哎呀”一声叫唤出来,许栀和早有预感,付了钱后捂着耳朵跑远。
两人奔跑在热闹的市集中,走了一会儿,许栀和没了力气,停下来朝着方梨笑,“我没力气了,咱们不闹了好不好?”
方梨开过年来就十八了,她是真心想给方梨挑些好看的首饰。许府的妈妈,即便是掌管院中花草的丘妈妈,都有一些头面,她是姑娘院里的大丫鬟,理应也该有些。
方梨停下脚步,一只手抚摸着发簪上的花纹,一边嗔怪地看着许栀和,像是指责她又乱花钱。
却到底没多说什么。
两人达成和解,放慢脚步,悠闲地边走边逛。忽然,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不知道从什么方向朝着许栀和直直跑过来,脚底被石子颠簸,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被绊倒。
许栀和连忙弯下腰拦住她,护在她的身后,“跑慢些!”
女孩有惊无险地倒在许栀和的怀中,并不害怕,口中咯咯地笑着,朝她挥舞手中的一根花枝。
是一根腊梅,红艳艳的开在枝桠上。
“送给姐姐。”小女孩乖巧地开口,脸蛋红扑扑的,“一个哥哥,让我来送给姐姐。”
许栀和怔了怔,立刻抬眸向小女孩刚刚跑过来的方向望去……那里只站着一群和小女孩年纪差不多的孩子。
什么哥哥?
小女孩从许栀和怀中站起身,向自己的小伙伴们挥动着手。
孩子们像是收到讯号,一个接一个走到许栀和的身边,有纸包糖、枣脯、竹编蚂蚱、羽毛毽子等等小玩意儿,最后一个孩子看起来年纪最大,等小孩子们都分发完毕,一脸严肃走到许栀和面前,拿出放在他袖中的一堆纸条。
刚刚送来糕点的大哥哥再三叮嘱,要他好生转给姐姐,他已经八岁了,在这群孩子里面是最大的,肯定能完成大哥哥交代的任务!
许栀和抬眸看着他谨慎严肃的表情,笑意盈盈:“你要给我什么?”
她弯着腰,刚好略微比站在的大孩子矮一点点。
八岁的大孩子一本正经地将纸条全部放入了许栀和怀中。耳尖漫上了一抹红。大哥哥将纸条给他的时候说了顺序,这些纸条在他袖中一通搅合,他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你看。”他耳尖红红,小声道。
许栀和被他这幅模样逗笑,如他所愿,一一打开。
“本来只想着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见姑娘。”
“叨扰姑娘了。”
“今夜星光皎洁,东边的星辰若影若现,反倒是天枢星明亮灿烂。”
……
这字迹是许栀和第一次见到,可仅仅一瞬间,许栀和就确认了这些字条的主人。
陈允渡。
字如其人,温和谦雅。
他也在这里?
小孩子们完成了任务,欢笑着跑开,一转眼,都消失在人来人往的熙攘中。
许栀和立刻站起身,在人群中寻找,可是越来越多的人流朝着这个方向集聚,口中欢呼着什么。
方梨寸步不离地跟在许栀和的身后,小心翼翼护着她不被撞倒,口中说着方才听到的消息:“姑娘,听说等会儿有银花表演。”
银花,也就是打铁花,于北宋年间发轫,民间传说是在求雨时铁匠偶然用手中柳木击打炽热铁水形成向外溅射状的火花,后来逐渐向其他地方扩张,成了年闹习俗中的常见表演。
许栀和点了点头,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两人顺着人流的方向寻找,走到拱桥边时,周遭的喧嚣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翘首,望着手握柳木和铁水的匠人。
“嘭”地一声,柳木击撞,瞬间明亮的火光划破静谧的夜空,灿烂的铁花如簇拥的焰火般四溅散落,千万朵金色的星点在空中绽放,璀璨夺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屑味和木质燃烧的味道。
隔着漫天的火树银花,许栀和看见了站在对面的陈允渡。
纷纷星雨从他眉宇坠落,少年个子高挑,满怀清月松风,只消往那里一站,自成一幅画卷。
身边的众人发出猛烈的欢呼,纷纷惊叹着银花的灿烂夺目,口中啧啧称奇,或大声喝彩,或小声絮语。
方梨也望见了对面站着的陈允渡,立刻拽了拽许栀和的袖子,“姑娘,你快看!”
银花散落,气氛变得灼热,许栀和有些脸热,也不知道红了没有,听到方梨的惊呼,立刻轻声道:“我看见了。”
方梨心满意足的笑了。
陈郎君出现在这里,必然是为了见许栀和一面。
许栀和扯了扯方梨的衣袖,对方梨道:“银花也看了,我们该回去了。”
“为什么?姑娘和陈郎君都没说上一句话。”方梨不解,只眼巴巴地望着她,“姑娘,你当真不和陈郎君打声招呼再走吗?”
许栀和抿了抿唇。
在两人的相处过程中,许栀和一直是占据主动权的一方,今夜不知怎地,她竟然有些不敢直视陈允渡的视线。
少年视线坦然无畏,而一切的开端,起源于她故意制造的偶遇。
银花落幕,众人四散离去。许栀和站着恍惚的时间,少年穿过人群走到许栀和面前,像是看出了许栀和的无措,他停下了脚步,隔着大概两米的距离望着她,以及她怀中的梅花。
方梨在这一瞬间,只想亲自动手将许栀和扛到陈允渡的身边。
“姑娘!”方梨小声地喊着许栀和。
现在人都走到面前了,怎么也应该打声招呼了吧?
许栀和回神,看着陈允渡。
月光也偏爱少年,皎洁的月光如轻纱一般倾落,勾勒他的如玉面容。他长身玉立,像是贪恋人间烟火的少年仙官。
陈允渡像是解释一般开口:“冬日无桂花,以梅花代替,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许栀和握着梅花的指尖微微一蜷缩,轻声道:“怎么会。”顿了顿,她抬眸看向陈允渡,嘴角微微弯起,“我很喜欢。”
陈允渡放下心来。
晚间出门的时候,他心中酝酿了好多想对许姑娘说的话,可是见到了人之后,却忘记该说些什么
提笔临墨,思量再三,脑海中之盘旋着一句话……今晚月光皎洁。
他希望姑娘也能抬头望一望天上的弯月。哪怕只为月光心动一瞬。
思绪百转千回,陈允渡忽地笑了,清越的嗓音郑重认真,“答应姑娘的,我一直都记得。”
许栀和的面颊泛着嫣然的粉晕,眉眼弯起,像是最轻柔的一缕风。
“嗯。”
得到许栀和的回应,陈允渡俯身朝着许栀和作揖,“今夜花火灿烂,朔风微凉,姑娘早些回去,多添衣,勤餐饭。”
许栀和微微俯身,还了半礼,“夜晚路遥,郎君当归,趁月光皎洁,步履慢,莫湿鞋。”
她说完,拉着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方梨,低声道:“好啦,现在可以走了吧?”
方梨心满意足,和许栀和并肩走在一起,“姑娘,虽然你们只说了几句话,但是……”
她挠了挠头,一时间想不出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两人守礼又克制,明明都有话想要说,却又只能将自己的心意隐藏在三两行。
越这般克制,越叫人心痒。
许栀和没有在意方梨的抓耳挠腮,而是低头嗅了嗅怀中的腊梅花。腊梅香味幽然浓郁,扑鼻的一瞬间,像是千万朵花同一瞬间绽放。
比起许府的勾心斗角,还是腊梅更解风情。
离许府越近,许栀和心底的抗拒就越发明显。走到桐花巷的时候,她忽然站定,没有向前走。
方梨:“怎么了?姑娘?”
她一边询问,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巷子。今夜的桐花巷和往日并无不同,月光照在地面上,呈现一种辉白。墙上的凌霄花和牵牛花藤蔓掉落,只剩下几簇干枯瘦藤虚虚搭在墙头。
许栀和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正准备和方梨说“没什么,回去吧”,忽然发现袖中还剩下一张没有被打开的纸条。
她像是为自己突然的停顿找到了借口,小心翼翼地护着腊梅不被压到,展开纸条后,目光落在竖列的文字上。
方梨见许栀和笑了,好奇地凑了上前,她跟在许栀和后面学了不少字,这些字对她来说并不难。
“倘若姑娘在此时抬头望月,你我所观,皆一轮明月。纵千万里,亦觉咫尺。”
方梨看完后,立刻抬头看着月亮,左瞧右瞧,“姑娘。陈郎君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只有一个月亮吗?”
许栀和:“对啊,只有一轮月亮。”
就是因为只有一轮月亮,所以无论身处何方抬头所见,都是它。
“是我疏忽了,”许栀和自顾自地低喃,又像是在抱怨,“他怎么突然这么会?”
方梨听得云里雾里,只能通过许栀和的表情来判断姑娘此刻的心情。现在,现在看着分明是心情好极了!
许栀和将脑袋轻轻倚靠在方梨的肩头,小声道:“他表现得越好,我越觉得这许府不好。当真不知道好是不好。”
“姑娘这是在说绕口令呢?”方梨被许栀和孩子气的话逗笑了,也终于懂了许栀和一路上的纠结,她拍了拍自家姑娘的背,安抚道:“姑娘别担心。陈郎君说他记得,一直都记得。”
眼前的这些苟且,都将会过去。
许栀和想了想也是,抬头望了一眼,踏着月色步入许府。
除夕夜里,丫鬟妈妈都有一日半的休假,因此守在府中当值的仆役并不多。值夜的门守见到许栀和回来,朝她微微拱手。
“三姑娘回来了。”
今日除夕,只有三姑娘许栀和一人离开,她一回来,便可以关门闭户了。
许栀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门守道:“三姑娘自去安寝吧。老爷和主母已经歇下了,不必过去请安。”
他话音刚落,正堂里面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瓷器摔地上的声音。
八成是吕氏和许县令闹了起来。
门守面不改色地伸出手:“……姑娘请回。”
第25章 角子 “可吃饱了?不够我叫人再做些?……
装聋作哑也是官宦人家生存技巧之一。许栀和点了点头,顺着石板小路回到西屋。途中,她特意用眼角余光扫过,除了杜小娘的屋子,其他两处都是灯火通明,哪有半点安寝的样子。
有人喜有人忧。
许栀和回到西屋,才放松地坐在床上,伸手敲打着自己的肩膀。
“今日可把姑娘累坏了,上午投壶,晚间年夜饭,后来又逛了市集,”方梨走到许栀和的身后帮她按捏,“等下我打水过来,姑娘擦过,早些安寝吧。”
方梨的力道刚刚好,三两下,许栀和已然困意翻涌。
迷迷糊糊由着方梨擦洗后,她钻入被窝,沉沉睡了过去。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光已染大亮,许栀和被窗棂洒落的阳光晃了晃,才悠悠然转醒过来。
一看天色,心底暗道不好。
大年初一,她就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没去给大娘子请安,大娘子定然要生气。
许栀和不再多想,快速下床,走到隔间见方梨睡得安稳,打消了喊她起来的念头——昨夜回来的晚,方梨伺候她洗漱完毕才睡,现在大概还没有睡足。
再者现在这个点去请安,被吕氏责骂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方梨就算跟着她一道去,也是被骂。
何必多一个人受责罚呢?
许栀和独自走到梳妆镜前,穿戴整齐后,匆匆走到正院。
走到半路,许栀和才发现自己的鞋履穿的不是同一双。
当真是忙昏了头。
再回去又要好一番折腾,许栀和索性将裙摆往下扯了扯,盖住自己的鞋面。但愿这样做不会被大娘子发现,抓住把柄。
正院大门是开着的,许栀和站在门外,俯身道:“女儿贪睡,耽误了给母亲请安的时辰,还请母亲责罚。”
里面默了一会儿,许栀和才听到杜小娘的声音,“三姑娘,不妨事,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下吧。”
怎么是杜小娘在里面说话?
许栀和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她一进去,只看见许县令坐在上头单手撑着额头,旁边站着怀孕五个多月的姚小娘。
姚小娘正在轻声安抚着许县令。
唯独不见吕氏的身影。
看来昨夜那声响动之后,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许栀和默默寻了个角落坐下,竖着耳朵听上头姚小娘和许县令的对话——
姚小娘拿捏着温柔细软的嗓音轻柔道:“老爷快别和大娘子怄气了。今日除夕的大好日子,当家大娘子却吵吵着要回娘家,传出去了,像什么样子?连带着老爷在外头的名声都不好听。老爷还是快些去码头,将大娘子接回来吧。总归是年关,府里没有大娘子是万万不可的!”
许县令显然正在气头上,当即重重放下茶杯,杯中水一阵晃动,水花四溅。
“我身为一家之主,她却动辄给我摆脸子。这算什么?!她要走就随她走,你们也都不许拦!”
“老爷,大娘子只是一时间想不开,您大人有大量,哪里会真的与她计较?”姚小娘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按理说,大娘子这事儿做的确实不地道,哪能出了点小事就吵着回去。府上可是足足这么多人……”
原先许栀和还在诧异怎么姚小娘对于大娘子回来这件事这般热忱,听到这里,总算听出来了……年关将近,谁管家谁出钱。
姚小娘是舍不得自己院子出这笔钱。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许县令,许县令迟疑半响,做出了让步,“你现在怀着身子,不好管家,杜氏……罢了,我去接她回来。”
姚小娘喜笑颜开,“老爷大人有大度!”
许县令走后,姚小娘又忙不迭走到许兰舒的身边,搂着她轻声细语着什么。
昨日夜里许兰舒吵着不肯嫁给那劳什子县令嫡次子,姚小娘哄了半天,最后许兰舒才勉强答应的。
她年纪尚小,对情爱之事无感,只是在听姚小娘说,只要嫁给县令的嫡次子,以后见了许玉颜,可就比她厉害许多,这才心动。
——许玉颜只会占着一个嫡女的名头吆三喝四,现在嫁的比她好,可算能好好扬眉吐气了。
许大郎是惯例不在的,许应樟坐在杜小娘的身后,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许栀和望了一眼,收回视线,耐下性子慢慢等待。
许县令这一趟并没有出去很久。吕氏早起去了渡口,码头过了三五趟船只,她没有上船,只站在渡口眺望。见到许县令过来,顺着他递出来的台阶,答应与他一道回府。
姚小娘自知自己站在正院只会让吕氏不快,主动上前朝着许县令和大娘子问安:“现在主母回来,妾身心底踏实多了。老爷应是还有话要与主母说,妾便先告辞了。”
她说完,在田妈妈的搀扶下离开了正堂。
吕氏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眼神紧紧跟随在姚小娘身上的许县令,神色晦暗不明,但到底没有像晨起那般冲动,说走就走。
并非她不想回家,只是虽然吕鼎心疼她这个幺女,但吕府毕竟那么一大家子人,她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姑娘,大年初一一声招呼不打独自回娘家,难免会引来嫂嫂嘀咕,邻里闲话。
吕府孤身回不去,除了许府,竟没有她的一处容身之地。
吕氏在码头上站得腿脚冰冷,后知后觉有些可悲。
许县令这次理亏在前,见吕氏一反常态的默然,主动道:“今年来峨桥县上任,离湖州倒是相近,你收拾一番东西,过两日你我启程,去问岳丈的安。”
吕鼎于私是他的岳丈,于公对他有提携之恩,现在近在邻前,不前去问礼实在不像样子。
吕氏闻言,起了点兴趣,抬眸望着许县令。
许县令在心中估摸了一下年假和路程,峨桥县到湖州约莫三四日的脚程,一来一往,差不多刚好能在上元赶回来。
“这次出行,喊上应棣,也叫上玉颜。玉颜的喜事,岳丈还不曾知晓。”许县令道。
吕氏终于真心实意地弯起了嘴角。今年一年忙碌,大郎都没有见一见外祖和舅舅,现在可算是能见上一面了。
她的面色好看了几分,冷风吹出来的苍白逐渐被红润所取代,“那府上的事务……”
许县令不假思索:“姚……”
吕氏重重地放下了手上的茶杯,“姚氏还怀着孕,不宜劳累。府上的一应事务,便交给杜氏吧。”
虽然她也看不惯杜氏,但是比起姚小娘,还是她更顺眼些。
许县令有些犹豫。他心底只属意姚念琴一人,杜氏……虽然容貌尚可,看着老实本分,实则言行粗鄙,颇有几分自己的小算计,他实在担心姚念琴会受到委屈。
吕氏好整以暇地看着许县令,“老爷觉得哪里不妥当吗?”
许县令不欲与她计较,摆了摆手道:“没,夫人处理的合宜。”
他咬了咬牙,总归算在一起,也只有十来天的功夫,出不了什么乱子。
若是念琴当真受了委屈,他回来后,也能为她主持公道。
许县令和吕氏带着许大郎和许玉颜去湖州探亲时日的管事人选,就这么确定下来了。
杜小娘被这泼天的富贵砸迷了双眼,好半响才俯身叩谢道:“妾谢过老爷、主母抬爱,老爷主母只管放心探亲,妾身必然竭尽全力。”
她打心底觉得高兴,得了管家之权,不说从中可以悄摸捞些回扣,便是许应樟拜师问学的事情,也轻便了许多。
……
初三早上,许县令和吕氏在码头坐上大船,浩浩荡荡远行了。
许栀和跟在送行的队伍里,目送两层楼高的大船划开波澜前行,变成水天一线的小点,才听见杜小娘中气十足的声音:“走罢!”
往日里的杜小娘寡言沉默,哪里能见到这样的一面?
前天晚上,管家权落到杜小娘身上的消息传进了姚小娘的院子,后者当即在自己的院子里闹了一通。
可平日里惯着她宠着她的许县令却不为之所动,还顺道劝说她:“你现在怀着孩子,多有不便,倒不如好生躺在自己院中休养……再说了,你要我接吕氏回来的时候,怎么说的?”
姚小娘气得在许县令的身上狠狠砸了两下。这能当一回事吗?吕氏一声招呼不打就走,银钱开支没个准话,谁敢去接这烫手山芋,可现在两人决定去湖州,是府中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是代替大娘子行使职权,走正院的公账。
……
杜小娘头一次手握府上的财政大权,虽然只是暂时的,但足够她心中飘飘然。
回到府上,她详细地制定了这几日的细则,其中最突出的一条,便是每日卯时二刻需要例行请安,不可无端缺席。
许栀和对杜小娘的安排很淡定,毕竟人被压抑得久了,做出什么都不奇怪。隔壁院子就差多了,听说许兰舒听到要请安的消息,在院中摔碎了七八个杯盏。
规矩已经定下来了,许栀和没有继续唉声叹气,而是安安静静坐在炉子边翻着书。
黑炭被烧得通红,“噼啪”一声,裂成两段。
方梨听到声响,拿了火叉一阵倒腾,上头还未完全烧着的炭火被移到了底下,烧得通红的碳被拨到上面。
黑炭燃烧后散出一阵烟雾,方梨熟稔地拉开半边门窗,通风透气。
晚间时候,许栀和与方梨用过饭,打了热水泡脚。
年中的时候她叫方梨晒的艾草派上用场,用纱布裹上一把束上口,泡在水中。
两人一人一个木盆,旁边还有一个盖着木盖的桶,里面装满了热水,等水温降下去了,再添上一勺。
水有些凉了,方梨揭开木盖,桶中热水白气袅袅。她试着添了一勺加入许栀和面前的桶中,询问道:“姑娘,烫吗?”
许栀和活动了一下脚踝,惬意地摇了摇头,“正正好。”
方梨便放下心,如法炮制给自己也加上一些,学着许栀和动作,张开双臂,整个人放松地倚靠在竹靠椅上。
嘿,真的挺舒服!
姑娘总是有许多天马行空的点子,比如想到用牛乳敷面,滋养肌肤;又想到将摆在门前驱蚊祈福的艾草碾成碎装在纱布袋泡脚,说是这样能温经散寒,改善睡眠。
她要是能和姑娘一样聪慧就好了。
快半个时辰的时候,两人双双用帕子擦干了脚尖的水,趁着热意还未消散,钻进了被窝里。
水什么的,明早一起倒也是可以的。不急于一时。
许栀和盖上被子。正月里春寒料峭,除了呜呜的风声,以及炉子中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一派静谧。她放空大脑,很快进入了梦乡。
*
正月底的时候,去了快一个月的吕氏才回来。
许县令因着公务,上元前夕就已经回了县衙。吕氏不想那么快回来,便在湖州吕府多留几日。
后来实在留不住了——嫁出去的女儿,总留在娘家算什么事?外头传出来风言风语,吕氏不愿父亲为难,刚好也快到了玉颜定亲的日子,便以此为由回来了。
码头上,吕氏被人搀扶着从大船上走下来,眉眼是许栀和熟悉的端庄与肃然。她这段日子过得看起来还算舒心,整个人的面色比起在家时红润了几分。
许玉颜跟在她身后,她这趟回去在外祖家玩得很是尽兴。每日赏花逗鸟,得空可与家中表兄妹一道泛舟太湖,当真惬意极了。如不是邓郎还等着她,她真想像大哥哥一样,多留段时日。
不过母亲大抵也不会同意,大哥哥留在湖州是为了读书钻研学问,她留下只是为了玩。
吕氏身上穿着湖水蓝染丝镶边褙袄,下面露出一段藕荷色绫裙,头上也梳的是官宦人家妇人常用的盘桓髻。她这身行头一出来,立刻吸引了码头来往诸多视线。
又往这位官夫人的身后一瞧……嚯,好家伙,光是来接人的子女和丫鬟们便有十余人。
当真是一大家子!
许栀和前几日得知消息,今日一大早就与众人候在码头上等着迎接吕氏。妾室不宜在外抛头露面,故而今日只来了家中的庶子庶女。许栀和身为其中年纪最长者,被推到了前面。
刚来码头的时候,江面上还缭绕着雾气,呼吸化作一团白气。现在这个点,太阳已经出来,江面上波光粼粼。
看见吕氏的身影,许栀和领着身后的弟弟妹妹迎上前,温声道:“母亲一路乘船,想来路上辛苦了。家中已备好热茶热饭,只等母亲回去一道用饭呢。”
是的,为了来迎接吕氏,他们都还没有吃饭呢。
外人面前,吕氏并没有拂许栀和面子,她望着眼前垂眸恭谨,说话周到的庶女,微微点了点头:“三丫头有心了。回去吧。”
许栀和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立刻走到吕氏的身后,跟着她一道回去。
府上有人时刻盯着。吕氏刚回到走到桐花巷外头的大街上,便有腿脚麻利的小厮立刻回到府上通报。
大厨房的刘妈妈掐准时机,命人将准备好的角子盛了出来。
她时间把握的极其精准,前脚刚摆上桌,后脚吕氏就进了府。
吕氏走到桌边的时候,角子正还冒着热气。
孙妈妈因着手腕上的伤,并没有跟着一块回湖州,这一个月她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过得悄无声息。
现在吕氏回来了,她的底气也跟着回来,立刻挡开了许栀和与旁边另一个伺候的小丫鬟,挤到吕氏身边。
吕氏心中自然挂念着她,关切道:“手可好全了?”
孙妈妈道:“多谢大娘子关怀,奴婢手早就好了。”她扶着吕氏坐下,熟稔地帮吕氏布菜,“大娘子回来辛苦了,先用饭吧。”
府上发生的事情,等吃饱了饭,奴婢再一一说与你听。
吕氏读懂了孙妈妈的潜台词,立刻点了点头,同时往下压了压手,“都坐下吧。”
许栀和闻到了角子的味道,腹中咕咕直叫,好容易听到吕氏的声音,当即坐了下来。
角子,也就是后世的饺子,有地方亦称为“角儿”,可蒸、煮、炸,不过还是蒸的做法常见。和后世的普及截然不同的是,此时做角子需要过筛的细面,寻常人家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回。
刘妈妈爱在大厨房贪些小便宜,捞些油水,但是案板上的功夫没得说。擀出来的面皮劲道软和,里面调的馅料是肉末和菜苔,还有少许切细碎的白萝卜丁,在阳光底下,边缘莹白如玉,中间鼓囊囊的呈现出肉色,看着便叫人垂涎不已。
如果是平日里,许栀和定然要方梨去找刘妈妈倒上小半盅醋,配合着热乎乎的角子一块下肚。
醋,北宋年间不但有,且种类十分丰富。早在西周时期便有了食醋酿造的记载,将清洗过后的高粱、糯米、麸皮与曲混合,制造适当温度浸泡发酵后,定期搅拌、翻动醋醅,最后以网布滤之,便成了饮食上常见的醋。
流传至今,制醋工艺已相当成熟,从原材料的选择,后期添加的米酒与砂糖的分量不同,能制出风格各异的食醋。一般而言,食醋色泽棕黑,酸中带甜,有绵、酸、香、淳不同滋味可供选择,其中以永春老醋与晋阳老醋为佼佼者。
不过今日忙到现在,许栀和没了这些影响她吃饭的讲究。刘妈妈的手艺好,角子个个皮薄馅大,一口下去满嘴鲜甜,甚至能尝到蒸出的肉汤,即便没有蘸醋,也十分美味。
许栀和没委屈自己,一口气吃了十一二个,轻声打了个饱嗝,才堪堪停下。
吕氏盯着一口一个根本停不下来的许栀和,半响,问:“可吃饱了?不够叫人再做些?”
她是瞧不上家中的庶子庶女,却还没到要把他们饿死这个地步。也不知道杜氏是怎么当家的,把人饿成了这样?
许栀和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引起了一场误会,听到吕氏的询问,连忙端坐着身子:“够了够了。”
吕氏这才慢条斯理地转过头,继续与孙妈妈说话。
后面就没有许栀和的事情了。她识趣地站起身,和吕氏打了声招呼后,离开了正院。
方梨难得看见姑娘局促的一面,笑着揶揄:“姑娘方才的样子,与前些日子来到府上的狸奴很像呢!”
许栀和矢口否认:“哪有!”
前些日子下了大雪,早起的婆子听到雪地里有声响,移开靠墙的柴禾,里面正蹲着蜷成一团的狸花猫。
婆子本来想赶走,但七哥儿许应松喜欢,便留下喂养了几日。
许应松嚷着要把狸奴养在身边,杜小娘正踟蹰……只是雪化了后,狸奴便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天气转暖,它又回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许应松倒是切切实实伤心了一场。
狸花猫吃起东西来鼓着腮帮子,若是人凑得近了,口中会发出低低的呜声,同时,嘴上的动作也会随之加快。而胃像是个无底洞,怎么都喂不饱一样。
方梨心想,可不是像极了姑娘刚刚吃角子的模样?
第26章 打算盘 “六姑娘在正堂门前徘徊。”……
漫长的冬日临近尾声。三月伊始,天气渐渐转暖,销声匿迹了大半个冬日的货郎重新走街串巷,有时会拎上附近村庄农户自家种植的蔬菜,便宜量又大,往往还没走到市集,就被惦记了一整个冬日的城中富商买了个精光。
冬日大多是些腌菜,这般新鲜的蔬菜少见。不过很快,三四月份的时候,蔬菜便会如雨后春笋端上人们的餐桌。
许玉颜和邓良玉合了八字,换了庚帖,已经前去观中算过吉日,婚期就定在五月初一。府中上下忙着操办许玉颜的婚事,特意空出了一间屋子预留她的嫁妆。
宋朝盛行厚嫁之风,二姑娘许宜锦出嫁的时候光是陪嫁的梨花木床、漆木椅子、各类首饰门面就有足足数十件,更别说还有傍身的布料铺子三间,郊外庄子一处,陪嫁丫鬟四个,生怕被明州府那边小瞧了。
许玉颜虽然不是长女,却占了一个“嫡”字,就算要比许宜锦稍逊色些,却也不好逊色太多。吕氏整日焦头烂额,托人去金陵城打了一套大婚时候的首饰,又传信给闺中好友在扬州置办几套合身的衣裳。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吕氏往往还没料理清楚上一件事,下一件事便赶了上来。好不容易得空,她唤上心腹孙妈妈走到许玉颜的房间门口。
到了门口,却又打消了进去找女儿絮言的打算。她心中纵有千万般不舍得,可是女儿终究是要长大成家的,她难道还能把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不成吗?
吕氏这般想着,只推开了一道缝隙,瞧见许玉颜文静地坐在绣架前,穿针引线,心中生出几分感慨,对旁边的孙妈妈低声道:“玉颜当真长大了。”
曾经的玉颜,哪能静下心安安心心一坐半天,专心女红。要是手上被针扎了,定然要大发雷霆,宣泄情绪。
可这次,开头的时候因为不熟悉,好几次扎到指尖,都被她忍了下来。
孙妈妈笑着点头:“奴婢也瞧见了。大娘子亲眼瞧过,应该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吧。”
吕氏弯了弯嘴角,她又望了许玉颜片刻,见她全神贯注,不被外界响声干扰,又轻轻关上了门,“玉颜正忙着,就不进去打扰她了……倒是准备给玉颜的铺面,迟迟还未定下来。”
孙妈妈知道吕氏在犹豫什么。这几间铺面都不在峨桥县,而是零散分散在别处。
给几间,什么地段的,具体收成如何,这些都需要细细思考。
吕氏又蹙起了眉宇,孙妈妈迟疑了一会儿,谨慎地开口:“邓家郎君上门的时候,不是带了些铺子过来吗?”
“不可,”吕氏也想过拿几张邓良玉初次上门带过来的铺面充数,可是东西是人家给的,被当成嫁妆又带了回来,纵使邓家那边没别的反应,她都抹不开这张脸,“我手底下这些铺子隔得远,一直不得空去瞧,等明日你喊上几个可靠的,去走查一番。”
许玉颜毕竟年幼,对于打理铺子这桩事不甚熟悉。她一定要思虑周全了,把铺子利利索索地交给女儿,免得坏了账,玉颜不会处理。
孙妈妈颔首示意自己记下了:“大娘子放心。”
“玉颜还不会算账看账本,明日午后,你叫她抽出一个时辰到我这里来。”吕氏狠了狠心,许玉颜对这些不感兴趣,说是一看见账本就头疼。但不会总是不行的,要是成了当家主母还不会看账,以后被底下人糊弄欺瞒,得不偿失。现在已经火烧眉毛最后关头,不学也得学。
顿了顿,她略显迟疑地补充道:“把三丫头也叫过来。”
孙妈妈有些意外。旋即又释然,长幼有序,三姑娘毕竟是府上的姑娘,以后也代表了许府在外头的颜面,若是三姑娘表现出色,外人见了也会夸赞吕氏贤惠大度。
“那……六姑娘呢?”孙妈妈问。
吕氏冷笑一声:“人家有亲生的小娘悉心教导,哪里轮得到我来操这份心。”
孙妈妈便缄默不语了。
西屋走廊前,许栀和正踢着毽子。她踢毽子动作流畅,脚尖轻轻一抬,羽毛毽子就像是插上了翅膀,划出一道道弧线。
许栀和在心中默默计数,八十六下,八十七……
“三姑娘,大娘子要奴婢过来知会姑娘一声,明日午饭过后,去正院房中学看账。”
许栀和听到声音,脚上动作迟钝,毽子啪一声落到了地上。
“要我去?”许栀和对上丫鬟的视线,重新确认,“不是四姑娘吗?”
丫鬟道:“四姑娘也去。”
许玉颜婚嫁在即,要学习打理铺子事务,没什么奇怪,叫上许栀和,不过是因为她年长一些……不然厚此薄彼显得太过明显。
许栀和确认丫鬟传回来的消息无误,点了点头,“好,我晓得了,你替我回禀大娘子,明日午后,我必然准时去。”
丫鬟弯了弯腰,俯身退下了。
她离开后,许栀和也没了继续踢毽子的心思,转身回了房中。
她走到书桌前拿出一刀新买的纸,数了三张用镇纸压住,片刻,又多数了三张,统共六张纸。
这么多张,肯定万无一失了。
到时候就算算盘拨的手忙脚乱,也有一张纸可供勾画运算。
从前许栀和就听人提过——“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此话虽有夸大的成分,却侧面刻画了官员来财之道不局限于俸禄……北宋是官员“高薪”的年代,朝廷以厚俸求养廉。
像许县令这样的中等县县令,所辖区域五千户至八千户,一年的正俸一百八十两银子。除此之外,还有十斤的夏冬衣料、栗粟三十六石,茶、薪、碳、盐另算。
如果指望着许县令的俸禄过日子,许府上下三十多口人,都预备着喝西北风吧。
许县令一年有多少灰色收入许栀和不知道,但古来今来像海瑞那般的廉官少之又少,许县令即便不贪多,也绝不是分文不取的清官。
明面上,许府上下的大项支出都记在吕氏的名下。
结合吕氏的嫁妆数目,她要学习的理财数字应该在四位数之内。
……
第二日午后,许栀和谨记着时辰,准点等在正院门口。
孙妈妈看见许栀和,又朝她身后望了望,没见着许玉颜的影子。她沉了沉脸色,昨日夜里她才对桃枝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把四姑娘请到正院,这才第一天,就做不好她交代的事情。
许栀和主动道:“孙妈妈不必着急,四妹妹忙着做嫁衣,不比我这个闲人。等四妹妹一起到了,再同去给母亲请安。”
她向来是乖顺、有眼力见的。孙妈妈眉心松了松,偏头对身后的侍女道:“去催一催四姑娘。”
许栀和安静地站在门边,等了约莫半炷香,许玉颜才被人哄着前来。
看见许栀和的时候,她眼神颇为复杂:“娘亲竟然真的要你前来同学?”
许栀和没说什么,只朝她笑了笑,“大娘子等久了,我们快些进去吧。”
事情已成定局,许玉颜嘀咕几声,转过头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正院。
吕氏已经坐在桌前等候,面前案上摆放了七八本账本,见两人进来,挥手招呼她们坐下。
顶着吕氏的视线,许栀和自觉地选在靠后的位置坐下。甫一落座,她立刻从袖中拿出折了三折的一沓纸。
旁边的许玉颜看愣了。
吕氏眉心跳了跳,“今日叫你们过来学看账,你带纸来做什么?”
许栀和停下手上抚平纸张的动作,转头望着吕氏恭敬道:“女儿愚笨,担心脑子转不过来,这才带了纸。”
说完,她有些为难地看着许玉颜,不知道该不该主动给。
如果不给,像是没有考虑到同习的许玉颜,如果给了,岂不是主动说她也愚笨?
许玉颜被她望着,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立刻如看着洪水猛兽一样盯着纸,“我才用不上!”
许栀和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这纸虽然不是精品名宣,但一刀二十五张,售价足足一百文——这还是店家看在一口气买的多的份上才点头同意的。如果可以,她自然想自己留着。
“……”吕氏本想说“有备无患”,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可是许玉颜这么说,反倒叫她不好张口了。
“行了,”话在嘴边徘徊,却到底没说出口,反正今日要学的东西都不难,吕氏朝许栀和点了点头,“坐下吧。”
许栀和顺理成章坐下,片刻,听到上头的吕氏道:“右手边是算盘,我先教你们认珠。”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了自己放在手边的算盘,介绍道:“盘为上下,上珠两颗,下珠五颗,同账册一样,从右往左看。”
许栀和听着她的声音,低头望着手中的算盘,从右往左依次为个位、十位、百位、千位……她顺着数过去,一共七列,最高可算到七位数,也就是百万。
吕氏像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见识,忽然说:“你们手中的,是我父亲湖州知州吕相公特意请人制的,七列已经能够满足日常所需。寻常的杂货铺子,顶多只能找到五列六列。再往上走,还有九列十列,不过我也只听人从汴京回来说过。”
许玉颜在外祖家见识过,自然不意外,只点了点头。许栀和则配合地点点头,适当表露了几分没见过世面的惊叹。
后世的算盘普遍在九到十五列,只是北宋年间,诚如吕氏所言,七位数已然够了。
算盘初始时,下珠五列靠下,上珠两颗靠上。
“下珠拨弄为加一减一,上拨为加,下拨为减,上珠相反,不过拨弄一次,数目为五。”她演示了一番,在最右边拨弄了五个数上去,旋即食指与中指配合,食指将打上去的五颗珠子重新拨下来,与此同时中指将上面的一颗珠子打下来。
当上珠两颗珠子拨下来时,则可以往右二列上拨一颗下珠,同时,最右边的上珠全部恢复原样。
吕氏演示完毕,望着许玉颜和许栀和,“都学会了吗?”
这些都是基础,吕氏不教,她们心底一人有模糊的印象。
只是想要像吕氏那般熟练地打算盘,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
许玉颜起了点兴趣,当即有样学样地拨弄着自己的算盘。不同于吕氏指尖流畅的“哒哒”节奏声,她不够熟练,声音一阵一阵,显得生疏又凝滞。
不够熟练多练即可,只要步子对了,一步一个脚印,总能走得稳当。吕氏望着许玉颜,眼底闪过一丝满意,“很好。”
旋即看向许栀和。
许栀和被吕氏盯着,也抬起手在算盘上扒拉了两下。
“不错,你们都学得很快。”
许栀和:“……”
这一瞬间,她荒谬地觉得自己像是坐在学校因为回答出了一加一等于几而被老师表扬的学生。
她不习惯打算盘,却不得不承认,在吕氏的手中,速度并不会比在心中加减慢,甚至它还具备一个记忆存储的功能……脑海中记忆的数字可能会一不留神就忘掉,但是拨在的算盘上,就等于变相地记忆了结果。
为着这一点,她愿意试着学习,技多不压身嘛。
许玉颜面对吕氏的夸赞习以为常,不过能在家中好读书的三姐姐面前被吕氏表扬算学,她心底着实高兴,忙催着问:“娘,还有什么?”
吕氏见她心急,笑着点了点头她的脑袋,“别急,你们翻开手边的账册,把第一页算完。”
随堂练习。
许栀和翻开第一页,上面记录了许府自今年三月份搬到峨桥县后,收拾东西、请匠人、订家具、添置布景瓶等等一系列开销。
一页的数字简单,许栀和按照吕氏教授的方式拨弄着算盘,一开始还不熟悉,时常忘记下一步,需要在脑海中思考片刻,才能反应过来。
几串数字下来,许栀和对最右边的两列烂熟于心,动作快了起来。
眼角余光扫过一旁的许玉颜,她尚且看到中间。许栀和放慢了自己的速度,同时倒转往回看,在心底心算了一边,确认自己得出的结果没有错。
许玉颜算完,立刻对吕氏道:“娘,我算完了。”
吕氏一直站在她身后,自然知道她每一步都按部就班,没有出现瑕疵,立刻点了点头。转过身看向另一边,许栀和正打完最后一个数目。
她瞧了眼算盘所现,虽然慢了些,对还是对的。
许栀和见吕氏没有蹙眉,知道这关自己又算过了。
出头拔尖,尤其是在大娘子亲生的子女面前,是万万不可取的。
吕氏没有急着讲下一条,坐下后端起丫鬟刚换的热水轻轻抿了口,只沾了嘴唇。旁边的孙妈妈持着两张已经写好的白纸,分发给两人。
许栀和定眼一瞧……这是,这是《九九乘法表》?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和她小学期间学的《九九乘法表》并无区别,只不过现在不叫作乘法表,而是叫做九九歌。
许栀和惊讶了片刻又释怀。
西汉时九章算术发端,后经历三国、隋唐不断增补,现今已经为算学考的主要书目之一。里面记载了方田(求几何面积)、少广(开平方)、均输(最优方案)、盈不足(盈亏及假设)等九种类别的算术方式。出现一个九九歌,实在不足为奇。
见她们两人脸上或露出苦恼抑或惊讶的神色,吕氏继续道:“算盘除了相加相减,还能算总成和日耗。”
怕两人不懂,吕氏举了个例子:“例如,府上妈妈月例二百八十文一个月,府上七个妈妈,一个月当多少银钱?”
乘法。
一千九百六十。许栀和默然心算,两位数乘一位数,并不难算。
算完,她又惊讶地看着吕氏,难不成算盘还能算乘除?这是她不知道的。
吕氏见无人答话,咳了声道:“总成和日耗并不常用,但还是学会的好。”说完,她分开在左右两侧,打上了二百八十与七,个位数先于个位数,再与十位数、百位数相乘……
演示完一遍,许栀和心中大抵知道了。相当于把算盘看成是一个竖式,方便记忆,实际操作起来效果有限。
吕氏自己也并不算精通总成和日耗,演示完一遍后,表示道:“学不会也无妨,府上人少的情况,可以一一相加。”
账本的主要算法在加减。
算盘的基本规则已经讲完,至于后期的掌握情况,便是看谁花的心思多了。吕氏望着许玉颜,心中暗自决定晚间拉着她多练半个时辰。
她的女儿,自然要比庶出的三丫头更聪慧。
至少在外人面前看上去。
许栀和不知道吕氏的想法,只默默在脑海中思量着自己选择列式子,还是学着吕氏一样扒拉算盘。最后作出决定,有人在的时候用算盘显得认真,没人在的时候用纸笔以求快速。
她心底愉快地决定了。
“今日学到这里,”吕氏心中估摸了时辰,开口道,“算盘你们都带回去,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许栀和跟着许玉颜起身,将铺开没用上的纸重新折叠放回袖中,又拿上了算盘,准备出正院。
孙妈妈一推开门,“嚯”得一声发出惊呼:“六姑娘,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呢!”
许兰舒没想到正院闭合的门会突然拉开,一时间有些惶然无措,后退了两步。旁边的丹桂适时俯身道:“大娘子,三姑娘,四姑娘,我们姑娘正好路过。”
路过?孙妈妈对此表示一个字都不信。
正院可是许府里头最宽敞的所在,门前空地那么大,庭前廊下,花圃树下,怎么就刚好走到了门口?
丹桂也知道自己的这番说辞没有说服力,答话的时候,掌心都在冒冷汗。
她们出来的这一趟,确实不是路过。今日午饭后,许兰舒照例在自己房中准备小憩。可是刚躺下,却听到正院请了三姑娘和四姑娘去房中,闭了房门,不知道在做什么。
许兰舒告诉自己别多想,可是心底还是忍不住好奇,于是拽着丹桂的衣袖,“我们去瞧一眼。”
她说话的时候,惯常用命令式的语气。既然说出了口,便不是与丹桂商量。
丹桂深知这一点,她本想劝上一劝:出了黄池县县令嫡次子这事的时期,现在小娘和正院算是彻底闹僵了。这个时候凑过去,被抓住了讨不了好。
许兰舒看出丹桂的迟疑,一脚踢开正在帮她穿鞋的丹桂,斥道:“娘现在已经怀孕八月,不许你去打扰。你若是不愿意陪我,我自己去就算了。”
只在外面远远看上一眼,能出什么事。就算被抓了,大娘子还敢真的斥责她不成?丹桂也忒谨慎过了头,瞻前顾后,惹人厌烦。
许兰舒打定主意,跳下床榻,一鼓作气跑了出去。剩下丹桂在房中着急打转,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去与不去,结果无非是被大娘子训斥抑或被姚小娘训斥……想起银杏的下场,丹桂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姚小娘是真的会发卖人的。
……
丹桂低着头,脖颈都有些酸了。
孙妈妈心底本就对姚小娘院里憋着一股气,她们院里强词夺理叫老爷吩咐下人折了她一只手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余光瞥到吕氏纵容允准的神色,她多了几分底气,呵斥道:“这般宽敞的院子,好好的路不走,非凑到门前,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府上的姑娘没教养,专爱做听人墙角的事!”
许兰舒:“我没有!”
正院里头安静得很,她耳朵都贴在门上了,也只能零零散散听到木头击撞的声音,至于交谈内容,一个字都没听清……她既然什么都没有听到,怎么能叫做听人墙角?
这锅她不背。
孙妈妈发挥完毕,接着轮到吕氏上场。她点了两个在院中侍弄花草、打扫残叶的丫鬟过来,“你们方才见到了什么?”
孙妈妈道:“你们看到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吕氏牢牢将管家权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好处了。府上丫鬟多归属吕氏,不必害怕老爷宠妾的报复。两个丫鬟眼观鼻鼻观心,齐声道:“六姑娘在正堂门前徘徊。”
丹桂不顶用,现在一帮人围着自己一个,许兰舒瞬间就被点燃,飞快伸出手扯住了丫鬟的头发,“你胡说!我没有!”
“拉住她!”吕氏平静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威严。
站在她身后的婆子个个膀大腰圆,听到吕氏的吩咐,立刻伸出鹰钩般的手,将挥舞着双臂的许兰舒制服。
她们做惯了粗活,摁住身娇肉贵、胡乱扑腾的许兰舒,手拿把掐的事。
吕氏视线落在许兰舒一脸不服气的脸上,神色淡然,“六姑娘行风不正,倒是我这个做嫡母懈怠了。虽无外客,但终究行事欠缺稳妥,便去祠堂抄家训五遍。”
许兰舒瞪大眼睛。虽然已经三月天,可倒春寒还是厉害,家祠统共那么点大位置,遮不住外头的冷风不说,一进去就和祖宗牌位对上,阴森森的,她才不要去!
她正在反抗,肩头摁住她的手掌猛然使劲,叫她说不出话来。
吕氏看到她吃痛的神情,心底的郁气总算消散了一些。她抬起脚尖不轻不慢地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许兰舒和丹桂的心上。
她在丹桂面前停下,伸手挑起了丹桂的下巴,淡声道:“姚小娘现在八个月了,不可打扰。你便陪在你们姑娘身边抄书,什么时候家训抄完了,什么时候可用饭。”
第27章 上门 “媒人不止带了草贴。”……
许兰舒的身边又换了丫鬟。
听说那日祠堂抄家训之后,丹桂惹了许兰舒不快,她主动与姚小娘提及此事,说要换了身边的丫鬟。
一个丫鬟而已,姚小娘不以为意。将丹桂换了之后,又让田妈妈去人伢子那里挑了几个过来,让许兰舒自己选。
新来伺候许兰舒的小丫鬟看着约莫十四五岁,和许兰舒年龄相仿。鹅蛋脸,两颊上面带着点点雀斑,看着很老实本分。
此刻她的一双眼睛往下看着,隐隐透露出几分焦虑和不安。
在她的身上,许栀和看不到丝毫被指为姑娘贴身大丫鬟的喜悦。
许玉颜本不想搭理许栀和,但现在许兰舒塞了过来,她心底对许栀和的敌意顿时消减了不少——毕竟她们俩是正经在一处学了四天的“自己人”,至于被姚小娘塞过来的许兰舒,怎么看怎么讨厌。
还不待许栀和多看两眼眼,许玉颜主动催促:“还不快来坐下?免得被让小娘强塞进来的占了位置。”
她的话里含沙射影。
换做以往的许兰舒,早就一言不合与许玉颜吵起来了。不过今日她却十分安静,甚至还会看着自己亲自选中的丫鬟微微颤抖,然后出声安抚,“你别怕,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对你好的。”
巧云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屈膝道:“奴婢但凭姑娘作主。”
许兰舒这才走到最后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和许玉颜猜测的不同,今日来到正院,并不是姚小娘的主意。是她自己主动要求过来的。从前她被小娘保护得太好,小娘才一下午不在,她就受尽屈辱不能还嘴,辩驳无门。而现在小娘给她选中了官宦人家做夫婿,以后见面,不必再受这份气了。
姚小娘虽然也能教她看账和管家的本事,但终究只守着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家里的总账仍在大娘子手里。
为了学到点真东西,她可以不在乎一点难听的闲言碎语。
吕氏在房中坐了半响,孙妈妈好说歹说,才将人劝了出来,“大娘子,老爷那边都发了话了,就算你再不情愿,事情已成了定局……”
已经成了定局的事情,再争辩下去,只会闹得更加没脸。这个道理,吕氏前不久才领教过。
她只好站起身,拢了拢身上墨绿色的袄子,确认自己脸上没有展现出丝毫的不愉后,挑开纱帘走入正堂。
三人已经坐下,看见吕氏进来,又纷纷站起身行礼,“母亲。”
吕氏绷着脸色,略一点头,让她们都坐下了。
“前两日教过的,便不过多赘述了,”吕氏翻着手中的账本,尽量心平气和道,“看账,除了要看错漏,更要对银钱几何做到心中有数。”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页上的梗米,“就好比方说这梗米,峨桥县一斗三十五文,湖州一斗三十二文,采买价钱在三十文至四十文钱浮动,就算正常范畴。”
许兰舒起步晚,学着两人的动作翻开账本,望着账面上的字。
视线落在纸上,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吕氏注意她的走神,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继续道:“当然,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其中的度,需要你们自行把握。”
除了地区的影响,当年的丰收抑或蝗灾也会对粮食价钱产生较大的影响。比如吕氏刚出生那年——大中祥符元年,京东、京西、江淮、两浙、荆湖、广南路都大获丰收,户部呈给真宗的奏疏中,每斗米只七至八文。
许栀和闻言,心底牵起了一丝波澜。浮动高出的银钱,想来就是采买从中谋取的油水,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下头办事的人喂饱了,做事才会更尽心尽力。
吕氏见许玉颜看得认真,不再言语,转而专心算起了自己的账。
许兰舒左顾右盼,上头的许玉颜一本正经看着手中的单子,时不时还在算盘上有模有样地拨弄,已经初具雏形。许栀和望着纸,半响也不动弹一下,不知道是在走神还是看进去了。
她默默咬紧了下唇……今日一进门,吕氏就在上头说“前两日教过的,便不再赘述了”,这不就是故意为难她一个人吗?
许兰舒煎熬地在大娘子房中坐满了一个时辰,直到听到大娘子让她们离开的声音,才觉得如释重负。
一想到不知道要这样学多久,许兰舒就感到眼前一阵发黑,恨不能当场晕过去。
……
许栀和离开大娘子的屋中,便没有急着回西屋,而是转头去了大厨房。
她算是大厨房的常客了。刘妈妈见到她,半点没觉着奇怪。她先是在灶台后头瞄了一圈,然后对许栀和道:“三姑娘,方梨今日没来。”
许栀和当然知道方梨没来,今年开春过来,她的不少薄衫都变小了,方梨正在用针线帮她改大……能将就一年是一年。
“我找刘妈妈有别的事,”许栀和朝着刘妈妈露出一抹轻柔乖巧的笑容,她从袖中拿出纸,一双澄澈的眸子中满是不解,“为何牛肉价更低,却不用牛肉呢?孙妈妈可明白其中的缘由?”
今日看账,其他数目和她印象中大差不差。除了牛肉。
猪肉三十五文钱一斤,羊肉八十文一斤,牛肉只二十文一斤……怎么会这么便宜?
刘妈妈本想说自己不通文墨,帮不上什么忙,但听了三姑娘的话,心底很是熨帖。她能感受到三姑娘态度认真,是真心向她请教,而不是像院里其他娘子姑娘,连来一趟大厨房,都嫌弃脏了自己的裙摆。
刘妈妈将手擦干净,喊了负责采买的徐娘子和冯平过来。
“三姑娘来问,你们都说说。”刘妈妈牵线道。
冯平方才就听了一耳朵,现在能光明正大凑上来,眼角眯成了一道缝,殷勤道:“牛肉价低,富贵人家怕摆上桌掉价,故而不常买。”
这算是解答了府上不用牛肉的原因。许栀和听罢,觉得有一些……有一些无语。
明明是物美价廉,却要被说成拉低身价。
负责采买的人自然不会木讷,就算自己不知道缘由,也能扯出个五六七八……这就好比文科答题,会不会另说,总是要写满了才对。徐娘子见冯平抢占了先机,紧随其后道:“牛肉多为布衣百姓吃食,若真吃了牛肉,说出去是要招人笑话的!”
这话就没有道理了。关起门来闭上户,谁能知道家里做了什么饭菜。厨房采买看来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心里这般想着,许栀和面上却还是一派恍然大悟的神情,“多谢诸位。”
她温和有礼,刘妈妈、徐娘子和冯平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有什么?姑娘若是还有别的问题,只管再问……”
三人笑容满面地将许栀和送到了大厨房外。
许栀和让她们留步,刚走了两步,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一道极其细软沙哑的声音。
“三姑娘。”
许栀和回过头,看清了这道声音的主人。她见过的,正是烧火丫头的秋儿。
伙食不好,秋儿长得比同龄人瘦弱些,她抬眸小心又谨慎地看着许栀和,害怕中又透着一丝希冀与试探——像是在寻找一个机会。
许栀和微微俯身,温和地看着她:“你叫我?”
“嗯。”秋儿平日半日憋不出半个字,听到许栀和的声音,她壮着胆子道:“整牛价为五至七贯,可产肉三二百斤,若每斤几十上百文,可盈利二十三五贯,厚利五倍余。朝廷担心民间因利厚而多杀牛,因此限定了价钱……不得超出二十文。”
秋儿的嗓音不大,却慢条斯理,很有逻辑。
“原来是这样。”
牛事田耕,若是被大肆屠杀,良田无可耕,屠户图利,会陷入一种恶性循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朝廷出手制定了价格……算得上北宋时期的“宏观调控”了。
秋儿说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许栀和抬眸,认真地凝视着秋儿,半响轻声夸赞道:“秋儿真聪明!幸好有你在,解了我的困惑。”
秋儿脸上浮现出一抹害羞地笑,朝着大厨房瞄了一眼,小声道:“该当值了,姑娘慢走”,又跑了回去。
许栀和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秋儿小小年纪知道这些……被卖之前,想来在家中也时常听人讲起,心中有印象。
当一个烧火丫头,是对她的埋没。
*
三月十日,许县令旬休的日子。
一大早,许县令便转悠到了吕氏的房中,东摸摸西看看,时不时咳嗽一声,想要引起房中另一人的注意。
吕氏听到了,却不搭理,只叫梳头娘子给自己盘发髻。
许县令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有心想要主动破冰,便迈着步子走到旁边,从钗环首饰里拿出了一根密银团花簪子,道:“娘子今日发髻格外饱满,当用密银团花,方才显得别致雍容。”
吕氏看了眼许县令献宝似的拿在手中的簪子……虽然许县令满身差劲,但是眼光确实是没得挑……于是微微点头,默许了这根簪子。
梳头娘子得到了大娘子和老爷的双双示意,连忙将发簪别在吕氏的发间,梳妆完毕,立刻福了福身子退下了。
房中只剩下两人。吕氏微微抬眸看向许县令,声音平静,“答应你让六丫头也来,我做到了……你现在又来做什么?”
昨夜许县令宿在姚小娘的房中,却天不亮的时候就跑到了她这里,想来是那边院子把人推了出来。
姚小娘快要临盆,两人自然不会发生什么。但即便如此,许县令也乐此不疲地往姚小娘房中跑,休沐的日子无一例外,皆在姚小娘的身边陪着她。
许县令望着吕氏的侧颜,忽然有些意动。上次见面,还是他从县衙回来,念琴缠着他道:“大娘子教家里几个女儿看账,唯独把咱们舒姐儿撇开了,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疼。”
许县令最挡不住姚小娘的撒娇委屈,当即憋着怒气找上了吕氏……
再往前,是他陪同吕氏一道回了湖州,那段时间,他和吕氏的感情倒是很好……她在吕鼎身边,脸上毫无端肃的样子,笑容满面,亲近起来时不时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憨情态,倒是他意外又惊喜。
念着这么多年夫妻情分,许县令从后搂住吕氏,低声道:“兰舒不如……兰舒到底还小,听课的事情,就免了吧,也让孩子多睡会儿。”
话在嘴边打了个圈儿,许县令到底没舍得说他最宝贝的六姑娘不如那两个大的聪慧。
吕氏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许县令,“官人莫不是忘了?是你前两日说我德行有亏,对家中儿女有偏颇,现在我把人收在眼皮子底下,你又跑来说这个?合着我怎么做都是不对的?”
许县令见吕氏激动起来,连忙按住她的手安抚,“哪有的事,你悉心教导他们,我心底只有感激,哪里会让夫人里外不是人?”
顿了顿,他道:“不过兰舒到底还小,和黄池县那边的婚事且还远着,到时候再教也是一样的……稍后我叫屠忠去传话,让兰舒在屋里好好睡足觉。”
吕氏一把挥开了许县令搭在自己的肩头的手。
“官人既发了话,我只好照做。日后有人再拿这件事说嘴,我便全说是官人的拳拳慈父之心了。”
许县令自然能听出吕氏话语中的阴阳怪气,他正欲分辩几句,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老爷,主母,外头有人来了。”
许县令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吕氏见他又成了不说话的鹌鹑,心底翻了个白眼,主动抬声问:“是什么人?”
外头的小厮迟疑了一番,才道:“像是个媒人。”
“媒人?”吕氏怔了怔,站起了身,“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媒人上门?咱们家的姑娘都说了亲事,你快叫人走远些。”
小厮一时间没有说话。
“也不是都说了亲事,”许县令像是想起了什么,用胳膊肘撞了撞吕氏的肩,低声道,“三丫头不是还没订下吗?”
这几天许栀和每日都要来正堂,吕氏自然不会当真把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只是魏县尉那次,且不说许栀和她那小舅的态度,光是许县令推脱责任,就着实把她气得很了,她根本不想管这桩事!
吕氏觑着许县令,面不改色说着话气他:“她那小舅眼比天高,怕是汴京城里的富贵侯爵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何时轮到你操心了?”
“……再怎么说,我是她老子,你是她嫡母,她的婚嫁大事,终究还是要你我先点头的!”这件事在两人记忆里都不算愉快,许县令草草说了一句,旋即抬高声音问,“媒人可带了草贴过来?”
小厮只好重新看向媒人……以及媒人身边个子颇高的少年人。
媒人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右脸脸颊用芝麻粉混着糯米粉点了一颗醒目的媒婆痣,手中捏着一块桃粉色的手绢,一开口便满是笑意。听到里头人的问话,她急忙朝着小厮点头。
——带了带了,自然带了!
他咽下了口中的唾沫,“带了。”
媒人不止带了草贴,连那郎君都一道带来了。
……
陈允渡登门的消息没能逃过方梨的耳朵。
卯时不到,许栀和尚在睡梦中,便感受到一只手在不断扒拉她的被子。
伴随着一阵阵急迫又激动的呼声:“姑娘,姑娘,快醒醒。”
“怎么了方梨?”
方梨人看着不大,力气却不小,硬生生把差点和床铺融为一体的许栀和从被窝里拽出来半截。
许栀和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眼睛还是闭着的,抱怨的声音又轻又柔:“这么早,你急着叫我起来做什么?”
被窝里最是暖和,方梨这么把她拉出来,里头热气都放出去大半。
方梨晃了晃许栀和肩头,声音急切又喜悦,“姑娘,陈郎君来了!”
“来了就来了嘛……”许栀和意识尚且混沌,下意识软着声音对方梨道,“好方梨,我再多睡一会儿。”
她头还没沾上枕头,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睁开了双眸:“你说谁来了?”
方梨看着许栀和一副茫然又懵懂的神态,忍不住心底偷笑,“姑娘以为呢?”
许栀和视线流转,落在氤氲着白色雾气的窗户上……陈允渡来了?
刚睡醒的姑娘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几缕发丝自额角垂落,温柔又安静。
这样的姑娘可遇而不可求,方梨顺着她的视线望着雾蒙蒙的窗户,作怪地凑近她的耳畔,“郎君当日说,‘春暖花开,上门提亲,迎娶姑娘’,现在他来了……现在他如约来了,姑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许栀和低咳一声,面上淡然自如:“意料之中。”
方梨不语,只一劲儿地看着姑娘笑。
她就爱看姑娘这副神情,仿佛什么都在她的预料中,陈郎君也从不让她期望落空。
“好啦,别笑了。”许栀和见她大有笑起来没完没了的架势,掀开被子一边穿着鞋袜,一边对方梨道,“帮我洗漱吧。”
方梨“哎”了一声,从炉子中倒出热水与冷水混合均匀,试了试温度后,端到许栀和的面前。
净面,更衣,妆发……都比往日要更急迫一些。
一切收拾妥当,许栀和打开西屋的门。没了门帘的遮挡,簌簌冷风迎面直吹。
她走到正院门口,廊下有丫鬟看见了三姑娘的身影,连忙跑下来道:“姑娘请留步。房中有客,大娘子说今日不必请安。”
许栀和脚尖一顿,面上安安静静,“知道了。”
……
正堂中,许县令和吕氏坐在上首,下面右侧依次坐着媒婆和陈允渡。
许县令正在看媒婆递上来的草贴,他乍一眼看见陈允渡,倒觉得此人气度不凡,是根不错的苗子。但打开草贴一看,扫了两眼,眼皮子就耷拉了下来。
一个农家子,敢产生这般不切实际的肖想?
许县令没了再看下去的欲望,随手丢在了一旁。
媒婆最是会看人脸色行事……一进门的时候,分明是这位官老爷主动一些,现在看完了草贴,却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她有些担心地觑了一眼陈小郎君……却发现少年心思根本不在堂中。
许县令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张小娘张弗愠去得太早,他脑海中没甚印象,自然连带着她出的许栀和也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宋代和此前大多数朝代一样,“母凭子贵”的少,“子凭母贵”的多。在偌大一家子里面,他的子女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他自然没有心力去理会一个他并不宠爱的女人的孩子……许栀和成了他“被忽略的存在”。
可即便是“被忽略的存在”,也绝不是可以简单许配给一个农家子可以草草了事的……许兰舒的婚事门当户对,许玉颜的婚事或可对他未来的晋升之路起到助益,许栀和的婚事,至少也能带好来些好处才行。
许县令淡漠地想着,甚至不屑于给自己找个“希望栀和能过得富足”的借口。
吕氏将许县令态度的转换看在眼中——许中祎还是那个永远将自己利益摆在一切之前的人。
媒婆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官老爷和夫人的意思。
吕氏伸手拿起许县令丢在一旁的草贴。快速扫了一圈后,她眼眸微微眯起。
怪不得老爷失去了兴致,原来是个无功名傍身的农家子。
许县令惯会拜高踩低,当即沉了面色道:“快些离去!当真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得来我许府的大门!”
第28章 藏拙 “陈郎君知道该怎么做吗?”……
“慢着!”
吕氏不慌不忙地开了口,同时给身边的孙妈妈使了一个眼色。
孙妈妈会意,快步从小门出去了。
许县令听到吕氏的声音,神色不悦地望着她,“怎么了?”
吕氏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而是让旁边的丫鬟重新沏了一壶热茶,依次给众人倒上。
蒋媒婆本想替雇主多说几句好话,见到吕氏的举动,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真是奇也怪哉。一开始上头的夫人明显意兴阑珊,不情不愿,没想到老爷下令逐客后,夫人倒是唱起了反调,变得热情起来。
她心底疑窦丛生,也知道白身求娶官家女难度很高,思酿再三,悄悄压低声音对少年道:“我方才不准你说话,只怕你说错话坏事……许家毕竟官宦之家,若是一两句言语贬损,你也别放在心上。现在官老爷对你不满,他又是这个家中说一不二的人,后面如何……我也预料不到了。”
陈允渡听到蒋媒婆善意的提醒,微微颔首,“无妨,我有准备,多谢蒋婆提醒。”
蒋媒婆愣了愣,本想追问,却见他敛了眸光,不再言语。
——这郎君年纪虽然小,但确是有盘算的……明明一副朗风清月好相貌,却非要用泥灰遮住,显得自己拘束笨拙。
等待吕氏和许县令交涉的过程中,陈允渡用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许姑娘那般明媚的春光,和这间暗色压抑的正堂格格不入。
也许……他在心中猜测,也许姑娘在家中过得并不开心。
陈允渡后知后觉地发现——哪怕只是推测姑娘在家中过得不好,他都会感到心疼。
他的面色冷了冷。
上头,吕氏将茶杯放到许县令的面前,看了眼无人关顾的大门,抿了抿唇。
许县令不知道吕氏心底又在盘算什么幺蛾子,他的耐心一点点消耗,冷声质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吕氏端起了摆在自己面前的茶杯道:“官人,这少年……说不定可以一试。”
许县令重重在桌案上一拍,惊吼:“你疯了不成?说什么胡话!”
“官人莫急,”吕氏道,“你看这小郎君模样周正,栀和生得标致,两人站在一处,当是良配。”
许县令冷笑一声:“皮囊而已,有什么用?”
吕氏脸上的假笑险些没绷住。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许县令——当年许县令正是靠着皮囊才得了她的首肯,现在倒是清高起来了。
不过她没有把话挑开,许中祎无能,却好面子。
他恼羞成怒下,这件事更不好办。
“官人说的也是……”
吕氏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出来一阵脚步声。
姚小娘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朝着上首的许县令微微请安:“老爷。”
说完,又朝着吕氏看了一眼。
吕氏和姚小娘的视线短暂地在空中交汇。
许县令没想到姚小娘会过来,当即命人在她的座椅后面垫上软布,关切道:“你怎么过来了?”
“妾醒了,底下人说家中来了人,妾身好奇,便自作主张过来了。”
自然是吕氏身边的孙妈妈请来的。姚小娘低头笑了笑。今日她正在房中躺着,下面丫鬟道孙妈妈来了……一进门,孙妈妈就直抒来意……现在有个彻底绝了家中女儿婚配之事出现变动的好机会,她来传大娘子的话,问她要不要过来。
婚配变故要出也只能出在那个还没定亲但占着年长位置的三丫头身上。姚小娘挑了挑眉,看来是又有一桩“好姻缘”等着许栀和呢。
她进来后坐下,丫鬟在她面前端上了茶。
吕氏看着姚小娘,微微抬手,示意丫鬟将草贴给姚小娘送过去,“既然姚氏也来了,便一道参详吧?”
姚小娘终于能一睹为快让吕氏“赞不绝口”的“好姻缘”,当即接过了草贴看了起来,看完,忍不住笑了出来。
怪不得吕氏着急忙慌地喊上她一道张罗,生怕许县令直接拒了这桩婚事……原来是送上门来一个白身农家子。
从她进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木讷呆板。
姚小娘扫了一眼,收回视线。
许县令打量着姚小娘的动作,觉得自身底气更充足了些,斩钉截铁道:“念琴应当也觉得不妥……”
“老爷,”姚小娘打断了许县令的话,难得站在了吕氏一边,“我倒是觉得这农家子,没什么不好。”
这话和吕氏说的意思大差不差,可是面对姚小娘,许县令的态度却截然不同,他追问道:“怎么说?”
姚小娘笑道:“老爷现在已经已经有了两位良婿,第三位若是选择了……他,外人只会认为老爷你为官清正,不是攀龙附凤之人。”
许县令只想过用儿女亲事为自己铺路,倒是从未在面子做考虑,听到姚小娘的话,略略陷入沉思。
假如……假如他能够进得了汴京城,这桩事传出去,对他的名声确实有好处。再进一步,若是眼前的这个小子当真能有所进益,倒能成全他慧眼识珠,识得金鳞的美名。
这一刻,就连是吕氏,都不得不佩服姚小娘一针见血,说到真正能打动许县令的点上。
许县令已然松动。
陈允渡观察着他的反应,适时开口:“小生想与许县令单独谈谈。”
话音一落,吕氏和姚小娘同时朝他望了过来。陈允渡顶着众人的视线,微微俯身。
许县令盯着他瞧了片刻,点头应准了他的请求,两人移步至内间……
堂中只剩下吕氏和姚小娘、媒婆三人大眼瞪小眼,蒋媒婆被两人轮番眼神询问,只绷着脸上的笑,一句话都不多说。
陈小郎君十拿九稳的事情,可不能在她这个节骨眼出岔子。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许县令和陈小郎君一前一后从内间出来,许县令面庞松弛,比起之前抗拒的模样好了太多。陈小郎君则依旧一脸木讷,微微垂眸,叫人看不清视线。
姚小娘对情绪的感知十分敏锐,尤其是朝夕相处的许县令……他虽然没笑,却抑制不住的抖动眉毛,眼神乱瞄,似乎想说什么,又想掩盖着什么,藏不住事。
他们在内间到底说了什么?
*
媒人和陈郎君进去,前不久姚小娘也进去了,方梨在西屋中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担心着正院里头的情况。
许栀和过了刚知晓他来了那会儿的激动,此刻心情已经平复下来,若不是方梨在屋中来回直转,她都忍不住想回被窝里躺着。
她出来的时间不久,现在钻进去,里头八成还是暖和的。
话酝酿在嘴边,许栀和张了张口,实在没办法对着“无比关心外面动态”的方梨说出来,她单手撑着半边脸颊,手指拨弄着桌上的算盘,半响,低声笑道:“好方梨,你先坐下吧。转的我头都晕了。”
方梨心里知道自己就算把屋子转出一个洞也改变不了正院正发生的一切,可是腿脚就是不听使唤,仿佛只有让自己动起来,心底的慌张才会好受一点。
她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将她正在摆弄的算盘拿到一边,语气无奈地开口:“姑娘……那里面坐的可是陈郎君?!你心底就不着急?”
不等许栀和回答,她又道:“不知道陈郎君答不答得上来?陈郎君的出身本就比不上另外两位‘未来姑爷’,要是答不周全,当入不了老爷的眼。”
“错了。”许栀和道。
方梨不解其意:“什么错了?”
“就是要答不上来。”许栀和垂下眼眸,纤长的眼睫遮去大半心思,她的嘴角像是轻轻勾起,露出一丝笑意,“正堂里面,越是答不上来,他成功的可能性才会越高。”
方梨望着许栀和。半响,终于想起前些日子许栀和说过的。
只有陈郎君表现得越平平无奇,吕氏和姚小娘才会更加盼着这段好事能成,反之,若是陈郎君对答如流,反倒会叫两人另起别的心思。
得到许县令的首肯,在这个家中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
许栀和见方梨脚步顿住,便知道她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淡淡笑了笑,伸手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方梨的面前。
方梨蹙着眉接过茶水,西屋中用的茶水是零碎散茶,一百文可买两三斤。冲泡开后满杯碎茶叶沫子,茶汤微苦发涩,茶贩为了好卖出去,取了个“满天星”的名字。她闷头喝了一大口,喝得满嘴茶叶碎末。
许栀和“哎”了一声,将手帕递给她,“慢些。”
方梨轻咳两声,将口中的茶叶嚼吧嚼吧咽了下去,“……姑娘,陈郎君知道该怎么做吗?”
许栀和心底也没有底,她自然是相信陈允渡当即应变的本事……当时这是第一次会面,谁又真能说得准?
……
半个时辰后,正院来了人。
丫鬟朝着许栀和微微俯身,“姑娘,大娘子叫你过去一趟。”
这是聊完了?他们还在不在?
许栀和摁下心中的疑惑,站起身道:“好。我这就过去。”
终于能去正院一探究竟,许栀和与方梨的脚步都比平日走得更快。孙妈妈候在正院门口,瞧见她,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前,“姑娘可算来了,大娘子在房中等候多时了。”
许栀和脸上恰到好处浮现出一抹茫然与无辜,“孙妈妈,母亲找我有什么事?”
许栀和刻意用了“母亲”这个称谓,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用这个称呼……若是孙妈妈公事公办的语气,她便称呼“大娘子”,若是孙妈妈透露出不一样的情态,她就会尊称一句,以示亲近。
孙妈妈笑而不语,“姑娘到了,就明白了。”
许栀和便没有说什么,只乖巧地跟在她身后,穿过长廊,跨过门槛。
走到房中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了吕氏一个人。
看来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
吕氏朝着孙妈妈望了一眼,孙妈妈立刻轻咳一声,笑眯眯地对方梨道:“方梨姑娘,院中现在用不上你我,不如先退出去吧?”
方梨咬唇看了一眼吕氏,又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后者微微颔首,她才跟着孙妈妈一道离开。
吕氏正眼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庶女。她不像府上其他姑娘,总不声不响,不争不抢,混在人群中,不拔尖也不出头。要说什么特别的出名的,没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错处。她惯常是府上最懂事的那个。
不过今日细细一看,吕氏才发现三丫头确实生得娇美,皮肤白皙,吹弹可破,正是青葱年岁,不施粉黛亦如出水芙蓉。
身量纤纤,却不过分瘦弱。
怪不得那农家子哑巴了半响,临了才说“河边水榭遥遥一见,对姑娘一见钟情”。
若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吕氏大抵会很喜欢她的相貌,可到底不是。因此,许栀和的好颜色在她眼底忽地就变得碍眼起来。
她又想起了那个夜晚……许县令扬言要将她送去做妾,后来张家却突然来了人,她没讨到好不说,反而惹了一身腥膻……张家怎么就来得那么巧?
思及此,吕氏脸上的笑意越发浅淡。
许栀和“惴惴不安”地看着吕氏,轻声唤道:“母亲叫栀和过来,不知道有何事?”
“……”吕氏听到她的声音,将思绪从混杂错乱的情绪中抽离,抬手指了指离她最近的座位,“坐下说。”
许栀和闻言,顺从地坐在了座位上。
吕氏清了清嗓子,道:“这次叫你过来,是要与你说一件事。”
“母亲请讲。”
“是,关于你的亲事。”吕氏微微迟疑,见许栀和猛然抬起头来,补充了一句,“还未订下,你不必心急。”
上次半夜,她让孙妈妈喊了许栀和过来,大抵是把她吓坏了,现在排斥,实在意料之中。
许栀和双手交叠放在自己的腿上,袖中的手指蜷缩,半响,她问道:“那亲事……是什么样的?”
“好着呢,给人做原配正妻,”吕氏见她启唇,主动道,“是一户农家子,家世清白。虽然现下差了些,但是保不齐以后金鳞一跃,你也就跟着享福。”
许栀和缓慢地复述吕氏的话:“农家子。”
话已经点破,后面就好说了许多,吕氏望着许栀和,脸上挤出一片慈母相,“我知道你心中委屈。家中妹妹的亲事都订的门当户对,唯独你差了一等……但是六姑娘的亲事本就是意外得来的,你千万不要和她作比。”
许栀和垂眸不语,吕氏接着循循善诱:“你是知道你父亲性子的。当前这门亲事,他尚且犹疑。若是不抓住眼前这个机会,日后他再随意将你许配给人做妾做填房,到时候后悔也晚了!虽然眼前这个当下差点意思……但总算个四肢健全的人不是?”
许栀和愣了一下,什么叫做,四肢健全的人?
吕氏大抵是看出了许栀和眸中的疑窦,主动解释道:“州府有一跛子,家中虽无高官显禄,却名下几十田庄,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商,他前些年在外经商,路遇山匪断了一腿……你想想看,若是嫁给这样的人,你还有什么将来可言?”
许栀和低着头没有说话。吕氏这句话中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也许是吕氏故意这么说吓唬她,也许是许县令真的动过这个念头。
她唯一能得出来的结论就是……许府不能久留了。
多一日在这里,就多一分危险。
吕氏看着她的面色,当她是怕了,接着道:“知道你不肯,这不,重新给你挑选呢!不过眼下那少年成与不成,终究要看你。你若是点头,你父亲那边,自有我去说。”
许栀和没有立刻应下,只有她拖延、犹豫的时间越久,吕氏才会觉得她真的被逼无奈,没有办法反抗,被迫同意了这门亲事。
吕氏忽然想起来和玉颜的谈话,玉颜说,三丫头和镇上书斋的伙计走得极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栀和在心中慢慢数着,半响,才缓缓抬眸,朝着吕氏点了一下头。
吕氏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许栀和的意思,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好孩子!就知道你想的明白这层关系。”
许栀和酝酿着语气,柔软的嗓音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哭腔道:“多谢母亲。”
吕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不愿意再和许栀和演什么母女情深的戏码,当即挑眉道:“你且回去,后面的事情,便不要你操心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等吕氏身影消失不见,许栀和才卸下身上伪装,连带着脚步都变得自在许多。
跨出正堂之前,许栀和忽然顿足,朝着两排座椅望了一眼。
坐在这里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
许栀和离西屋还有几步的时候,门帘里面的方梨再也坐不住,连忙掀开帘子跑出来,“姑娘。”
她紧张兮兮地看着许栀和:“怎么样?”
许栀和回想了一遍吕氏的反应,语气颇为松快:“还不错。”
方梨这才放下心来,扶着许栀和慢慢回来西屋。
把门关严实后,方梨拉着许栀和坐下,从袖中拿出一枚青黄色的小布袋,袋口用两股绳做了收边,一紧一放,储物很是方便。
许栀和接过她递来的小布袋,确认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布袋,下意识问:“这是哪里来的?”
方梨看着布袋,又想到自己是身处西屋,神色放松了许多,她噙着笑道:“姑娘打开看看便是了。”
许栀和依言打开,布袋中装着两枚金丝糖、一对小巧的素银耳珰,一把深棕色的木制篦子,篦子的齿梳中间夹着一张纸。
“三月风景,无卿不晴。”
许栀和指尖微顿,旋即若无其事地又折了回去,转过身抽开床边角落的小抽屉,将纸条放入除夕夜那一堆。
“他……送来的?”
方梨紧紧盯着自己姑娘从容淡定的神色,怎么姑娘一丝波动也没有?不说十分惊喜,也应该有点别的反应吧?
许栀和抽屉重新关上。
“对呀!”方梨先败下阵,她坐在许栀和的身边,“陈郎君怕引人注目,是和媒人一道折返的,借言丢了帕子,我当时刚好折返,经过的时候,媒人将这小布袋塞入了我手中。”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嗯。”许栀和一面听她讲话,一边将素银的耳珰放在掌心。虽然小巧,却很精致,两朵细小的桂花花瓣上染了浅浅的赭石黄。
方梨继续道:“当时和陈郎君匆匆擦肩,没能细看,后来回想起来,倒是觉得郎君和记忆里不同,脸上像抹了一层灰,还星星点点带着斑……说周正也算周正,但远不及素面朝天的好看。”
许栀和眼角漫上了一丝浅淡的笑意,对着铜镜在自己耳垂上比了比,笑着问方梨:“好看吗?”
方梨还想继续说,但听到姑娘问话,还是下意识道:“好看。”
姑娘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许栀和道:“我也觉得。”说完,放下手中的耳珰,走到床边往上面一倒,将自己深陷在柔软的被窝。
他,做的很好,甚至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她心中本还存着一丝担心,现在看到陈允渡的表现,再一万个放心不过了。
……
府上的风吹草动向来是瞒不住的。上午有人来过,下午风声就已经传开了。
许玉颜进门时看见许栀和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你竟还有心思来学看账?”
许栀和默了默,微抬起眼皮问:“那我应该怎样?”
该怎样?不说应该伤心的痛哭一场,至少也应该闭门不出,做什么事情都没精神吧。许玉颜这般想着,走到她前面坐下,见门帘后面尚无动静,主动搭话道:“哎……我听说是个虎背熊腰的农家子,看着就呆憨,你亲眼瞧见了吗?”
虎背熊腰?
许栀和真心实意感到一丝迷茫……就算陈允渡再如何乔装打扮,那张脸,那身姿,万万也是和虎背熊腰扯不上关系的。
想来是府上下人一传十,传着传着,就变了样。
当真是人言可畏。
许玉颜见她怔怔走神,假意安慰了几句,“你也别太灰心,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若是忽视她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当真像是好姊妹间的关心。再者……力促此事必成的可是大娘子,许玉颜作为正房里头的人,岂会不知道大娘子那边的意思?
许栀和扯了扯嘴角,“多谢四妹妹关心。”
从许玉颜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许栀和平淡的面容,以及稍显淡漠的眉眼。
她本想抱怨几句,转而想到许栀和现在面临的处境,心底的那一点不虞尽数消散。
吕氏从屋后走出来,看见许栀和安然坐在位置上时,微微有些意外,不过她到底比许玉颜更经事,只一眼,就很好地将情绪隐藏了起来。
期间她多次注意许栀和,后者一如往常,该记账记账,该打算盘打算盘,好似浑然不在意。
不过是强撑着罢了,吕氏抿唇,倒想看看她还能挺多久?
可没想到小半个月时光眨眼过去,许栀和每日认真学习管账事宜,从不曾懈怠。
吕氏能教授的已经接近尾声。这些天,她看着许玉颜和许栀和从原先的生疏到熟练,后续只要勤加练习,足够应付日常所需。
“玉颜,你先出去。”吕氏将账本缓缓合上,抬眸看着许栀和,“栀和留下。”
许栀和便止住了自己踏出去脚步,回头端正站着看向吕氏。
吕氏便笑了,她招呼着许栀和坐下,“我叫你留下,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毕竟事关你的婚嫁,还是问过你的意思为好。”
许栀和一双杏眸干净明亮,专注看着人的时候,很容易觉得她正在认真倾听。因此,即便她并无任何言语回应,吕氏也不觉得自己在独自唱着独角戏,接着道:“那日之后,蒋媒人又上门了两次,那郎君踏实沉稳,盘条口顺,老爷‘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
“踏实沉稳,盘条口顺”落在许栀和的耳中,自动转化为“呆板无趣,不善言辞”。
原来陈允渡给自己立了这么个人设。
许栀和一抬头,就是吕氏写满了急切的眼神,她自然知道吕氏想听什么。
“女儿,”许栀和忍了忍,没忍住,真心实意地浅浅一笑,“但凭母亲作主。”
吕氏连呼了三声“好孩子”,伸手搭在了许栀和的肩头,“你在家中姐妹间岁数最长,果真懂事些。你父亲那边已经过了明路,当下县衙同僚正赞他文官清流,不攀附权势……太平州富商,你在不必担忧了。”
许栀和适当地露出两分感激的神色,“有劳母亲周旋。”
吕氏摆了摆手。太平州富商,倒也不算虚构,那富商家中世代经商,到他这一代已然富甲一方……虽然腿脚不便,但是嫁进去虽无高官,却满身富贵。若实在无其他选择,她才有可能会纳入考虑。
许中祎贪恋人家的钱财,哄了哪个女儿去都无所谓,她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玉颜过上不如三丫头富贵的日子。
吕氏将自己的心思藏匿在了笑容下面,“现在只等合了八字,定了吉日,便能带着聘雁和礼单上门……明日一早,你不必来我这请安,去后院走动走动吧。”
许栀和知道,这是最后一个步骤,适龄男女在家中见上一面,做到心中有数,如此下来,便不算盲婚哑嫁了。
许栀和应了一声,在吕氏满面的笑容里退了出去。
第29章 粉白桃花 “怎么处置,都随姑娘作主。……
得益于昨晚的早睡,许栀和第二天清醒的精神极好。
方梨伺候她梳妆,将发髻盘起,缀上绢花,再于眉间、唇上点一抹红。最后披上外袍,系上绢带,便算大功告成。
许栀和看着镜中的自己,方梨的手艺毋庸置疑,绢花盛开在鬓边,只一眼,就仿佛与浓郁的春色融为一体。
她一路绕过庭前廊下,洒扫的仆役都心知肚明今日会发生了什么,见三姑娘经过,纷纷低着头,只敢等人经过了,才偷偷抬眸瞧上一眼。
——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三姑娘原来这么好看?
许栀和不知道仆役心中所想,慢慢地朝着后院走去。
许府的后院与其说是后院,倒不如说是一处略显得空荡的空地。空地中突兀地矗立着一座凉亭。这是当初赁宅子的时候就自带的。吕氏过来瞧过两次,本想在此处种满桃树,又觉得平常人不往这边逛,三年之后县令调走,着实划不来,于是又作罢了。
后来府上负责置办草木的丘妈妈见后院实在空旷,移栽了一棵桃树过来。
此刻正值盛放时节,新叶上开出一朵朵桃花,星星点点,春意盎然。
许栀和放轻了脚步,身后的方梨走到门边就停下了,守在门口不远不近地望着。
初升的阳光很好,透过云层拢下来的金纱渲染着桃树凉亭,粉白色的花瓣在空中随意飘荡。许栀和走进凉亭上准备坐会儿,却看见凉亭中长久无人打扫,上面积了一层灰。
她便熄灭了心思,站在亭中等候陈允渡。
半响,一个小厮引着人过来。许栀和远远朝他望去,却没有立刻走近,只微微俯身,算是见礼。
小厮将人送到,没有走,和方梨一道站在圆拱门的旁边。
方梨认得此人,是正院里的伙计。
有人盯着,许栀和没有挪动脚步,而是看着陈允渡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
走得近了,许栀和看清了陈允渡的打扮,没忍住笑了起来。
怪不得那天方梨这么激动,陈允渡脸上抹了一层黑灰,又故意点了几粒黑痣,算不上丑,但也不像初次见面时那般干净澈然,清隽朗月。
他在与小厮并行的时候,动作笨拙地学着迟缓、滞涩的僵硬,可猛然瞧见亭中低垂着眸光浅笑嫣然的许栀和时,还是忍不住挺直了脊背。
顶着红透的耳尖,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姑娘——他很好。
许栀和用帕子轻轻捂住了含笑的嘴角,清了清嗓子道:“郎君。”
陈允渡一直都知道姑娘的美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即便心中知道姑娘今天会格外打扮,却实在无法加以想象……平时的她已然明艳如灿枫。枫叶之上,还能是什么?
现在答案显然易见,是与灿枫一样炙热的、却又不同风格的春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陈允渡很快从怔愣中回神,走到许栀和的身边。
“让你扮成这副打扮,当真……委屈你了。”许栀和忍住眉眼间流转的笑意,轻声道。
“不委屈。”陈允渡有些面热,微顿,嗓音清冽道,“有劳姑娘看我这副样子,委屈姑娘明眸了。”
许栀和怔了怔。
陈允渡是真心没有觉得委屈……只是扮成泥人而已,就能获得见一眼姑娘的机会,如何不划算?
他垂眸看了一眼凉亭的木椅,明白了许栀和的顾虑,准备拿衣袖擦去灰尘的时候,被许栀和止住了动作。
“不用,”许栀和笑着拦住他,“不用管它。”
陈允渡微微愣神。
……
拱门边,小厮尽职尽心地观察着两人的举动,好回复给吕氏。
三姑娘兴致缺缺,三姑娘不想搭理,三姑娘和小郎君说了一句话,气氛不算融洽……
方梨看着自家姑娘和陈郎君中间足足能塞下五个她的距离,心底焦急得不行,望着小厮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在脑海中生了疑惑。
这么远的距离,她什么都听不清,这小厮嘴里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耳朵这么好使?
她没忍不住,脚下悄悄往小厮方向挪动了几步,把耳朵竖了起来——
“小郎君殷勤表现,被三姑娘嫌弃了,两人当前很不愉快!”
方梨:“……”
原来是乱猜的。
虽然过程有些啼笑皆非,但这个结果还算不错。方梨放下心来,同时眼睛咕噜噜转了起来……她得想个法子告诉姑娘,这监视的小厮是个眼盲心聋的!
小厮见方梨凑近前,有些敌意地看着她,“你做什么靠这么近?!”
方梨没有刻意收敛着声音,酝酿了片刻,略带一丝哭腔道:“你也瞧见了,我们姑娘并不开心。”
小厮警觉:“那又怎样?”
方梨又“哎哟”了一声,同时看向亭中……见到许栀和朝这边看来,片刻后微微颔首,她喜上心头……就知道姑娘能明白她的意思!
小厮还在继续嚷着:“想赶我走,门都没有。”
方梨目的达成,脸上立刻没了表情,“哦,我只是心疼我家姑娘。”
“……”小厮十分狐疑,但又抓不住把柄,只好继续听亭中人动静。
……
能想出这般身体力行表演出“听不见”这个意思,许栀和才发现自己从前对方梨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但不得不说,方梨传递过来的消息很及时,有一些本还担心可不可以说的话,现在就没有顾虑了。
许栀和眼底含着笑,和陈允渡并肩而站,回头望着他,“就半个多时辰,站一会儿就好。”
陈允渡感觉到袖袍下多了一丝柔软的触感,掰开他的指骨,缓缓十指相扣。他呼吸忍不住停滞了片刻,小心翼翼虚环着姑娘的手,生怕自己捏到了她。
许栀和能感受到陈允渡身上传来的僵硬,偏头看着他笑,“你可以用点劲,我又不是面团做的。像这样——”
一阵微风吹来,粉白色的花瓣簌簌落下,静谧又灵动。
借着袖袍的遮挡,许栀和将陈允渡的手一点点拉到自己的面前,垂眸打量着。他准备的细致,面容体态皆不尽如意,但这双手却没做任何修饰,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呈现一种暖色的瓷白。
不过分瘦弱,给人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手收敛在袖袍之下,除了她主动牵起,应该没人会盯着仔细看。许栀和用指尖摩挲着他修剪干净的指尖,像是随意问道:“你是如何说服许……许县令的?”
许县令为人看重利益,除了吕氏和姚小娘的合力,以及他人口中的“赞誉”,应当不足以让利益为重的许县令这么快就下定了决心。
“也没什么。”陈允渡望着她,“抵了些现银,外加一笔田产……姑娘不必急,家中父母年事已高,部分田亩无力照看,姑娘不必担忧损失。”
许栀和怎么可能不急。果然,许县令不得到切切实实的好处,又怎么肯点头。
陈允渡怕她着急,故意说家中人不在意……可是许栀和是知道的,陈家为农户出身,将田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抱歉,我……”
看来如张举人所言、先前所见一样,姑娘和许府的关系确实不算好。
陈允渡默默在心中想。
那日大雪纷飞,他答应了姑娘春日上门迎娶,后循着张举人留下的字条前去水阳县……吃了几日闭门羹暂且压下不提,张举人说“许县令独重自身,其余房人各有计较”倒是帮上了大忙——让他悟出了如何正确行事。
示主母小娘以弱,示许县令以利。
“姑娘不必道歉。”陈允渡抬眸,目光温和又真挚,“几间田亩房产而已。如果姑娘不愿意给县令,日后我帮你讨回来。”
许栀和:“帮我?”
陈允渡垂眸看她,目光中揉碎星尘点点:“嗯,帮你。怎么处置,都随姑娘作主。”
他带聘礼上门,只是为了求娶姑娘。如果姑娘不愿意给不慈亲长,东西自然要归姑娘所有。
许栀和认真注视着他,见他丝毫没有觉得收回去的打算,微微怔了怔。
她只想着东西不能沦落到许府手里,宅院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配用陈允渡的东西,却没有想过将东西据为己有。
但是陈允渡怕她委屈。
许栀和回看着他,心中忽然一片柔软。
陈允渡的想法很简单,姑娘的家庭不算好,那他便要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就算不能完全弥补姑娘多年隐忍受到的委屈,他也希望姑娘以后能够顺遂无忧,不必看人面色。
——如果些许物产能够让姑娘有底,那么即便将他现在、未来的所有都放在姑娘名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梅公的帖子。”陈允渡看着许栀和微微失神的面庞,忽然出声道,“姑娘放心,我只说梅公有意收我为学生,并未做出任何承诺。”
那日在堂上,他看得很清楚……许县令有意向上攀附,而院中的娘子却不希望姑娘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他便自作主张了一回,采取各个击破的方式,先装傻充楞瞒过夫人小娘,再展露囊中权势,以得县令另目。
内间中,他没有直接陈述该如何去做,而是反问许县令——若是堂前展露这张帖子,正房大娘子和小娘可愿意看着这桩婚事落地生根,顺遂无忧?
许县令呵呵一笑,下意识道:“那必不会!”
陈允渡便没再说话,只看着许县令不语。
许县令反应过来,知晓了陈允渡的用意,出去后,又陪他演了一出戏。
只是预料之外,许县令比他想象中还要贪心。看了梅公贴子尚且不知足,非要他留下些真金白银。
……
许栀和听得云里雾里,有些茫然问:“什么梅公?”
“梅公即梅尧臣,也是梅丰羽的小叔父。”陈允渡对许栀和毫无保留,温声道,“梅公去年回汴京,欧阳学士力荐,被擢拔为国子博士,待期满,任国子监直讲。”
许栀和被陈允渡风轻云淡的一番话震了震。
梅尧臣……嘉祐二年的主考官之一啊!原来陈允渡和梅尧臣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关系。
怪不得许县令扭过头来就答应了!原来是以为自己真切切实实抱上了京官的大腿。
许栀和忽然有些想笑——若是许县令知道陈允渡日后飞黄腾达,却不理会他,是不是做梦都会被气醒?
陈允渡见许栀和没有说话,心底有些慌张,他像解释一般开口道:“梅公有意收我的学生,邀我去汴梁求学……是我不好,没有事先同你讲明,你若是不想去汴梁……”
许栀和回过神:“去!为什么不去。”
她说的斩钉截铁。
原先她只是寄希望于陈允渡日后能有出息,能让她过上不必受人白眼的日子。现在陈允渡突然告诉她,这概率并非她以为的对半开,而是十拿九稳,她如何不高兴?
陈允渡仔细观察着许栀和的神色,见她当真没有一丝不虞后,放下心来。
他耳尖微微泛红,低声道:“两年前的秋闱解试,若我上场,必然已是举人……不过前年王大进士(王安石)作《伤仲永》,梅公念我年少,劝我多磨砺三年。”
许栀和抬眸看着他,两年前他才十六岁,确实年少了些许。
陈允渡个子比她高,但目光轻柔地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却像是仰望着她,“……如果我年前就有功名在身,你也不必因我而担流言非议了。”
“没有。”许栀和晃了晃他的手腕,“你要相信……一切都是刚刚好。”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院里忽然起了一阵风。风撩动着许栀和鬓边的碎发,拨动少年的心弦。
陈允渡任她玩着他的手掌。这双手研过墨、执过笔、拔过草、劈过柴……他习以为常,而在姑娘的触碰下,变得异常敏感。姑娘好像很喜欢捏他的小指和无名指,用力之后会觉得自己弄疼了他,转而改为轻柔地点触,像是安抚一样。
其实一点都不疼……只是,有点痒。
他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东边的太阳渐渐升起来,从一开始的橘红变得更为白炙,光斑透过桃树的叶片缝隙倾落,与地面交界处折射出五彩的光晕。
许栀和在心中估算着时辰,再有一会儿,两人就该分别了。
这一次算是“正式见过”,后面再见面,差不多就该是成婚的日子了。
不过很快了。
许兰舒年纪还小,不着急。许玉颜的婚事定在五月份,她或早或迟,八月前就能轮到了。
许栀和的视线越过小小的后院,越过灰白的砖墙,看向漫无边际的长空万里,看春日的鸟雀长空翱翔。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头顶有一片阴影,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朝着陈允渡的方向看过去。
陈允渡举起的另一只手顿在了半空,而后顶着姑娘的目光,伸手捏起一瓣刚好掉落她发间的桃花。
动作轻柔。
许栀和睫毛微微颤了颤,等头顶的阴影消失,才恢复了正常。
她松开了牵着陈允渡的手,伸手捏起他掌心的花瓣——原来让她呼吸陡然凌乱的“罪魁祸首”,是一朵小小的花瓣。
陈允渡的掌心突然空空荡荡,柔软的温暖乍失,他摩挲指尖,感到有些不习惯。
时辰差不多了。守在门口的小厮一边在脑海中构思届时怎么回去并报吕氏,一边对方梨道:“姑娘站那么许久,应当累了,你扶姑娘休息去吧。”
方梨应了一声,走到“被迫累了”的姑娘身边,朝着陈允渡微微俯身,然后对许栀和轻声道:“姑娘,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许栀和知道见面的规矩,听到方梨的声音,又看了一眼圆拱门边的小厮,朝她点头,“走罢。”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陈允渡站在桃树下,一身青灰色的长袍简约又带着几分少年意气,见她回眸,抬眸迎上——真诚而炽热。
她收回视线,和方梨一道跨过拱门,回到了西屋。
……
房中,许栀和一面吃着馄饨,一面听方梨絮叨着她离开后院中发生的事情。
这馄饨是刘妈妈私下给许栀和做的,今日许栀和与人相看,用饭时间和大家不一致,方梨记挂着自家姑娘早上空腹就去见人,便去大厨房求了刘妈妈,顺道打听前院的动静。
刘妈妈接过方梨塞过来的小荷包,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摸到差不多有十几枚铜子,眉眼立刻绽开了笑,一边将小荷包塞入自己的裤袋一边笑着对方梨道:“三姑娘也忒客气了,这么点小事,差你过来说一声就得了!”
“……”
方梨见她动作行云流水,心底忍不住腹诽:说得倒是好听,有本事别揣自己口袋啊!
刘妈妈受了人实惠,也不搪塞,从面缸里舀出满满一瓢细白的面粉,想了想,又迟疑地抖去一半……再抖去一半……
第一下的时候方梨还觉得分量颇足,到了第四下颠瓢,只剩下薄薄一层瓢底的白面。
“哪能呢,刘妈妈管着大厨房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姑娘实在不好意思让妈妈单独为她辛苦这一遭,略表心意,还请妈妈莫要嫌弃才是,”方梨赔着笑,又捡好听的话哄着她,“妈妈,我们姑娘晨起一直没用饭,只呷了一口茶水,您疼疼姑娘吧。”
方梨伶俐,做事勤快,夸起来人一句一句往外蹦,刘妈妈听得高兴,心底喜欢,到底眯着眼睛又舀了半瓢白面。
添半勺水和面,随后依次分批量加入水面,将面揉成光滑的面团,再用虎口挤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剂子,最后用擀面杖一擀,一张张薄瘦均匀的馄饨面皮就做好了。
刘妈妈忙着手下的功夫,一点也不影响她嘴上说着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的消息——今日正院里头请安,在敲定三姑娘的婚事,虽然三姑娘年长些许,但是四姑娘的事情早早就备下了,因此府上还是以四姑娘的事为先,三姑娘往后挪一挪,大抵是六月底或七月初,具体什么数字,还要去合了八字,算过才晓得。
方梨在心底记住大致可能的日期,接着问道:“刘妈妈,除了日期商定,可还发生了旁的事情?”
“你要是这么问,倒真还有一事,”刘妈妈调着馅料,她剁了两颗菠薐菜,又切了小拇指大小的肉丝,拌匀后用筷子尖挑起一小撮馅料,另一只手麻溜地捏合,丢入烧沸的开水中,“听说大娘子忙着差人去应天府采买,三姑娘的嫁衣,怕是只能去铺子里买现成的回来改针了。”
第30章 嫁衣 “我记性不好。”
刘妈妈这番话说得颇为惋惜,嫁衣乃是女子成婚时的脸面,就连她们这样给人做丫鬟婆子的,当年的嫁衣也家中娘嫂费心,颇费了不少心思,好在日后留下些珍贵的回忆。
她叹息一声,像是为许栀和打抱不平,“可怜三姑娘就是没个亲娘在身边,否则哪里会遭此冷锅灶!现在又落得这个亲事,当真一窝子豺……”
刘妈妈猛地止住话头。
方梨忙说:“妈妈放心,我耳背着呢,什么都没听清。”
刘妈妈便笑了笑,拿起抄网将煮沸的馄饨捞到瓷碗中,又添了两滴麻油,“行了,端去给你家姑娘吧。”
方梨又是一阵道谢,拎着食盒离开了大厨房。
……
方梨拎了食盒疾步赶回来,揭开盖子的时候,馄饨还冒着滚滚热气。
许栀和用汤匙舀起一个馄饨,先用牙尖浅浅试了试温度,确认可以入口后,一把将馄饨塞入口中,嚼动时腮帮子鼓鼓的。
冷风中吹了半天,此时一口热乎的馄饨最暖人心肺,许栀和眯起眼睛享用着美食,一面仔细体会鲜香滋味在舌尖回转,一面听着方梨讲述着打听到的事情。
听完方梨说嫁衣大抵要买现成的,她立刻抬眼,弯了弯嘴角,“还有这种好事?”
方梨看姑娘眼底真心实意迸发出意外惊喜,笑着道:“果然,奴婢就知道回来与姑娘说了,姑娘肯定高兴。”
许栀和不善女红,衣衫鞋袜破了,都是她经手。
要是让她自己绣一身合体的嫁衣,哪怕有绣娘在旁协助,也足够让她伤神一阵了。
许栀和朝她笑了笑。
“另一事,是关于姑娘的婚期,是底下人做事的时候在正院听到的……说是大娘子有意安排在六月底,七月末。”顿了顿,方梨接着说。
“六月底?”许栀和在心中盘算了一回,“那离现在,只剩下一百来天了。”
方梨点了点头,“是啊。姑娘若有什么打算,应尽早做准备。否则后续事忙,难免手忙脚乱……”
“比如床榻桌椅、衣物首饰这些,”方梨数着手指,认真道,“姑娘都应该看着收拾起来了。”
许栀和往后瞧了一眼木架边的木箱子。这木箱是张小娘的陪嫁,张小娘没了以后,又留到了许栀和的手上。
她衣服少,里面空落落的,没装东西。
“先不着急,不能因为知道百天后要离开这里,就不管余下的这些日子。”
许栀和将一碗馄饨吃得干干净净,然后看着方梨轻声道:“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方梨将碗筷收入食盒,闻言问:“姑娘觉着还差什么?”
许栀和也没想好现在怎么回……她想了想,拿出笔墨,添水磨开后,将笔尖润湿,提笔书写。
方梨凑近前看了一眼内容,惊了惊:“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姑娘竟然要张家舅少爷假装对这桩婚事不满?!
许栀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而是一笔一划将字全部写完,平置于桌面晾干后,才一边折起信封一边对她道:“许家克扣了他的银钱与田庄,我总得要回来一些才是。”
这里的“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许栀和拿着信封,顿了顿,又取出一截大约一寸长的蜡烛。用火点燃后,蜡泪滴在信封的折痕处。
方梨的姿势端正了几分,一动不动地盯着姑娘的动作瞧。
许栀和看着蜡泪将信纸的边缘封住,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对着方梨道:“成婚之前家中定然要去信给小舅,到时候便将这封信托人一道送过去。”
方梨应了一声,正准备伸手接过,突然看见姑娘眸光微垂,“罢了,此事干系重大,我信不过府上人。明日一早去递铺传信吧。”
虽然去递铺传信要花上几文至几十文钱不等,但胜在安心,不至于落在他人手上,遗失了都没个声响。
……
“四姑娘便不提了,只是三姑娘和六姑娘同为庶女,一个嫁与官家郎,另一个只能配了农家子,当真世事无常。”
“谁说不是呢!到底是六姑娘命好,能谋得一份体面的好亲事……我若是三姑娘,日后当真再无颜面回家吃饭。”
巳时刚过,打扫完前院的丫鬟趁着休息的时间,小声谈着天。说起西屋里住着的那位三姑娘,言语之中多是叹息。
拄着扫帚的丫鬟压低了声音道:“要不怎么说还是四姑娘命好呢!这不,距离大婚还有大半个月时间,主母就开始请笔墨先生写帖子给各府送去了……到时候满场清贵,想想那场面!”
两个小丫鬟随着丫鬟的话语陷入想象——宾客满座,来往鸿儒,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到底是投身嫡母肚子里的有福气。同样准备成婚,正院里箱盒堆满,西屋一片冷落。”
她们的妈妈就是家生子,到了这一代还是做了伺候人的活计,是不幻想这些的,可府上的三姑娘不一样,她可是正儿八经的主人家姑娘,到头来跟她们混得差不多,找了个农家子草草打发了。
有个小丫鬟意犹未尽,正准备说些什么,聚在一起说笑的其他丫鬟忽地变了脸色,端正姿势,一动不敢动。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什么时候主人家的事情,也轮到一个丫头片子说嘴?你们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道冷冷的呵斥乍响在耳边,小丫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迟钝地转头望向声音的源头,愣了愣,连忙和其他丫鬟一道行礼问安。
“孙妈妈好。”
孙妈妈奉了大娘子的意思前来询问三姑娘要做什么添补,没成想刚穿过长廊,就听到这番言论。她的面色沉了沉,这里离西屋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在西屋的门口尚且嘴上这样没把门,其他地方更是不敢想。
近来大娘子为着办好许玉颜的婚事,忙得头脚倒悬,直到最后一位要宴请的宾客名帖写完送出去,才总算能有片刻喘息时间。
吕氏倚在椅子上喝茶的间隙中,忽然想起了家中还有另外一桩喜事要办。
这段日子三丫头安分守己,虽然被许配给了农家子,但一直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倘若她愿意一直这么安分下去,她这个嫡母也不会为难她。
于是她派出了手底下最亲信的孙妈妈过来询问三姑娘有关成婚的事宜,看看有什么需要照顾到的地方。孙妈妈领了这桩差事,没想到三姑娘面还没见着,就听到府上什么杂七杂八的丫鬟都能对着府上的姑娘说三道四了。
天色渐晚,孙妈妈忙着要去见许栀和,喝斥了一声后,也不看面前一排垂头耷脑如鹌鹑的小丫鬟,对身旁的女使道:“每人克扣十文钱月钱。”
此话一出,提心吊胆的丫鬟们彻底面如菜色。
孙妈妈目不斜视地从小丫鬟的身边经过,她跟在吕氏身后管家中杂事多年,处置几个小丫鬟而已,顺手的事,都不用回禀大娘子个中缘由。
走到西屋门口,处置丫鬟信手拈来的孙妈妈却顿住了脚步。
旁边的婆子问:“孙妈妈,怎么站着不进去了?”
“没什么,”孙妈妈回想着今日吕氏吩咐她过来时的神情……大娘子说要管此事,却没说要怎么管、管几分,其中的度,需要她自行掂量。
大娘子信她,器重她,她心底自然高兴,可也着实为难。
她正愣神期间,西屋里的人像是听到了动静,从里头掀开帘子。
“孙妈妈,二位妈妈,我们姑娘请你们进去说话呢。”
方梨将门帘掀开一半,邀请孙妈妈和后面随行的两个婆子进屋。
孙妈妈和身后两个婆子对视一眼。
后者看出孙妈妈的意思,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只孙妈妈一个人进来。
西屋中,许栀和将手中书放下,站起身迎了一迎,“怎么孙妈妈亲自过来了?母亲若是有事,使唤人传一声话就是,怎劳烦孙妈妈走这一趟?”
孙妈妈侧身避开三姑娘的站迎,只一瞬,脸上便布满了笑意:“姑娘体恤,不过大娘子亲自要奴婢过来,问问姑娘的准备可还有什么欠缺?或有什么要求,若是没有,大娘子便自行准备了。”
许栀和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转身拎起炉子上的水壶,拿起茶杯倒了一杯水放在孙妈妈的面前,“还请妈妈先坐下。”
这是要长聊的意思了。
孙妈妈看着她的动作,又抬头看她神色……三姑娘微垂着眼眸,背光而站,叫人根本看不清。
她干笑两声,连忙起身接过三姑娘递过来的茶水,坐下后意思意思抿了一口,“谢姑娘。”
许栀和在她对面坐下,抬眸注视着孙妈妈的眼睛,苦恼又温柔的笑意下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母亲既然派了孙妈妈您过来,应当是知道我们屋里的情况的。我和方梨都不经事,很多东西都一知半解,现在妈妈来了,我也好有个商量的人。”
孙妈妈望着她嘴角的笑意,背上无端升起一股凉意。
她怎么觉得三姑娘在盘算着什么呢!
孙妈妈咽了一口唾沫,道:“三姑娘,你也别兜圈子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许栀和慢条斯理地铺开一张崭新的白纸,又朝方梨望了一眼。后者会意地上前,在旁边安静的磨着墨。
砚台中的清水渐渐晕染成浓黑。许栀和右手执着笔,左手托腮朝着孙妈妈笑,“听人说,新娘子家要准备填漆床、交椅,以及储衣的柜子两件,是这些东西吧?”
许栀和一边低声询问,一边提笔在纸上勾勾写写。
孙妈妈点了点头:“不错,除了姑娘所说的那些,还需要准备立柜两件,鹅绒被两床,小榻一张,木盆三只……姑娘,你在写什么呢?”
“妈妈继续说就是了,”许栀和嘴上说着话,手上动作半点不带停,“我记性不好,怕错漏了,还是记下来稳妥些。”
孙妈妈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望着许栀和真挚求问的眼眸时,卡壳了一下,接着道,“除此之外,还需添妆,由家中备齐。姑娘放心,大娘子记着呢。”
许栀和颇为感激道:“母亲整日操劳,却还要记挂着我这桩事,当真辛苦。”
孙妈妈笑着摆了摆手,“你倒是还好,去年二姑娘出嫁的时候,你恰巧染了半个多月的风寒,是以不曾见过当日的场面……明州府派了浩浩荡荡一列人马过来,在前头开道的,就有六人,三匹马的马车足足有四驾!上面堆放着数不清的珍物……那排场,老爷娘子光是想想二姑娘要带什么走,就头疼不已。”
轻了难免形成反差,被一路上的看客评头论足,想要重礼,也要看能不能出得起这个家底。
孙妈妈感叹了一句,点到为止。许栀和也懂事的没有追问……明州通判府上送来的排场大倒是大,但出了聘雁这档子事,大娘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哪里是彰显重视?分明是给下马威来的。事后吕氏为此生了一个多月的闷气。
在孙妈妈的提醒下,许栀和总算将成婚时女方要带去的物品弄清楚了,她朝着孙妈妈盈盈一拜,“今日多亏妈妈在此,不然我和方梨真是一头雾水!哪里厘得清这许多东西。”
孙妈妈受了恭维,忙道“姑娘言重了”,她说了半响话,外头此刻已然天黑,她顺势站起身道:“姑娘,时候不早了……”
话音未落,怀中蓦然多了一张纸——正是许栀和方才一直勾勾写写的纸张。
“妈妈想必累了,我就不多留了,”许栀和朝她笑,“请妈妈转交母亲,说是女儿现在知道要带哪些东西,心底终于有数了。明日一早,再去亲自给母亲道谢。”
许栀和一边说着,一边推着孙妈妈往屋外走,“方梨,你送送孙妈妈。”
方梨可算反应过来了许栀和的用意,连忙走到孙妈妈的另一边,两人都使了劲,远远看着,孙妈妈像是被人抬着走出来一样。
孙妈妈站在屋外,除了洒落的月光和屋檐下的灯笼,便数方梨半是心虚半是奉承的笑最亮眼。
她手里握着许栀和递过来的纸,虎着脸朝西屋重重瞪了一眼,最后不情不愿道:“我们走!”
守在门口的两个婆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解——西屋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把老练的孙妈妈都给气着了?
觑着孙妈妈的脸色,两个婆子张了张嘴,没敢问,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回去路上,孙妈妈盘算着怎么和吕氏回禀这件事,但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她只是奉了大娘子的令去看看有什么缺漏,却没成想被人套了话,本可以省略的小件嫁妆都被一一指出来……孙妈妈越想越不对劲——她是不是被三姑娘摆了一道?
正院近在眼前,孙妈妈在门口叹了好几声气,才推开门走进去。
吕氏打量着她的脸色,出声道:“怎么了?出去一趟,怎么臊眉耷眼地回来了?”
孙妈妈将许栀和写的单子递了上去,“……大娘子看看就知道了。”
吕氏顺手接过,上下打量一圈,冷笑道:“她倒是功夫下得足!竟然什么都考虑到了。”
她本来想简单准备许栀和的嫁妆,譬如一些立柜,没必要分毫不差地按着习俗来,可没想到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的三丫头,竟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
孙妈妈张了张口,到底没敢说是自己一句一句提醒出来的。
吕氏的手将纸揉皱了,像丢废纸一样甩在地上,“罢了,命人去准备吧。”
孙妈妈难得面对吕氏心底发虚,她看着掉在地上的纸,低眉问:“那可要去找人定做?”
“定做?”吕氏冷笑,“她也配?”
“随意找人买些看得过去的,草草打发,也就算了。”吕氏补充道。
说到这个份上,孙妈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弓着身子将纸捡起来,喃喃应了声。
*
西屋中,许栀和沐浴完毕,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的亵衣。方梨拿了干燥的布巾来包裹住她的头发,低声询问道:“姑娘,大娘子会准备吗?”
许栀和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听到后面方梨的问题,半响,轻声道:“会准备的,只是不会太好。”
许栀和猜想,吕氏大抵会随意在城中找一间木坊,买上几件木箱柜子,充充门面。
质量什么的不必考虑,只要是那样物件就成。
方梨本还抱着一丝幻想,听到姑娘毫不犹豫地戳破,顿时慌了神,“姑娘,那怎么办?”
“傻姑娘,这些东西我原先就没指望大娘子给我准备周全,”许栀和微微仰面,方便方梨用毛巾擦头发,“只不过许家坑了陈允渡一笔,我总得讨要些东西回来吧?”
陈家人究竟如何,许栀和还没有亲身接触过,不过就当下陈允渡的表现来看,他必然会将成婚用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不让她有丝毫为难。
到时候这些嫁妆跟着她一道出去,转手卖出去,换个十几二十两白银揣在手里——不比什么都实在?
许栀和把话摊开来讲明白,方梨便彻底理解了,旋即忍不住在心底鼓掌叫好!
姑娘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委屈,临到出门,就应该狠狠讨回来。
……
嫁衣和嫁妆的事情说开之后,怎么做全看主母的意。西屋中陡然没了旁的事需要操心,许栀和与方梨过了好几日的顺遂日子。
不过也没顺遂太久——正院那边传了话过来,估摸着嫁衣这几日就能进府。方梨将嫁衣进府视为西屋中“一等一”的大事,每日耳提面命,嘱咐许栀和需上心。
她催着许栀和重视,自己也不肯放松,平常舍不得用的纸笔一连勾画了好几日,就想着给许栀和画出一个别致精巧的纹样出来。
许栀和被她盯着参详,她脑海中有关刺绣的内容实在有限,提了两嘴之后,方梨“嫌弃”地把她往门外推:“罢了罢了,姑娘该是享福的命,哪里需要操心这些?”
许栀和被推出去之后,也不慌,这几日每日清晨她都要往递铺去一趟,看看水阳县张家那边的信传回来没有。
今日也不例外,方梨晨起后嚷着自己有了“绝妙”的想法,姑娘即便留在屋中也只会像根木头在这里杵着,于是她含了笑道:“姑娘自去忙吧,等姑娘忙回来了,奴婢想来也画完了。”
说完,也不等许栀和做出回应,急哄哄地往桌案前一坐,埋头“奋笔疾书”。
……真是走火入魔了。
许栀和笑着摇了摇头。
出了桐花巷,许栀和轻车熟路走到递铺。递铺伙计连着几日见她,脑海中已然有了印象,远远看见她朝这边来,他挥了挥手上的书信,笑容满面道:“姑娘来得好早!这封信昨日夜里刚到。正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取。”
“多谢!”
许栀和眸子亮了亮,向伙计道谢后,伸手接过了水阳县传回来的书信。
小舅在信中十分高冷,想来是担心书信落到了许府下人手里,一字一句都十分谨慎。
除了一句至关重要的“委吾以事,栀和可安心矣”,其他大部分都是“代汤娘子以问栀和安好”、以及“婚期临至,于时见面”。
许栀和摩挲着信纸,心中一阵暖流。
她也想小舅和小舅母了。
好在成婚那日,就又能见面了。
许栀和嘴角微微弯起,任谁见了,都能看出她此刻心情颇为愉悦。递铺的伙计也被这明艳的笑容晃了晃神,“明日起,姑娘就不必日日来看回信了。”
许栀和回以微笑,朝他挥了挥手,迈着轻快的步子踏上回府的路。
路上有小贩背着扁担沿途吆喝,卖着三文钱一份的甜枣糕,许栀和闻着香甜的气味,伸手拦住了他,买下两份。
方梨喜欢甜枣,准确来说,她喜欢一切味甘的东西。
一人一份,也不必担心谁不够吃。
桐花巷的凌霄花与牵牛花都长出了嫩绿色的叶片,春末的清晨,露水未晞,已然可以在丛丛叶片下看见蓝紫色、淡粉色的牵牛花苞。藤蔓长长短短的垂在墙头,经历一整场寒冬,却依旧生机盎然。
许栀和踏入西屋,本该埋头案上的人影却不见了踪迹。
“方梨?”许栀和喊了一声,将书信和甜枣糕放在桌上,目光在室内梭巡。
许是又被大厨房叫去帮忙了。
许栀和走到案前坐下,面前的桌上是方梨精心设计的嫁衣服饰。
方梨并没有学过任何绘画技巧,但是这一张纹饰图,却精细无比,上面画了一只展翅的鸟。
从她生疏的笔法中,许栀和能看出她原本应该是想画一只燕子……
鸳鸯常见,大雁忠贞,可是方梨希望自己的姑娘展翅翱翔,衔枝归来满目春色。
许栀和被她的小巧思逗笑了,看着看着,倒真能生出几分大婚前的紧张来——
还有六十来天她就要成婚了,也不知道方梨的巧思,来不来得及绣上大红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