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你是第一个”
这是一张凡人的面孔。
乌黑的发丝,狭长的眉眼,漆黑的眼瞳,血涔涔的唇瓣。
白茫茫的江雾顺着冷风吹进破庙,在他微颤的眼睫上留下点点光斑。
神明垂眸时,尚且能瞥见一星半点水汽,彷佛清晨蛛网上存储的一枚露珠。
那滴露水在晨光中摇摇欲坠,似乎要被捕食猎物的蛛网吞噬殆尽,却始终悬在残破蛛丝织就的视线里,折射出万千种人间颜色。
现在这万千种人间颜色中,只有他自己放大的身影。
神仙微微俯身,认真的描摹着这张脸。
和他几千年来见过的千百张面孔一模一样,又好像截然不同。
这张脸上明晃晃的带着焦急、担忧、好奇,无数种或复杂或单纯的情绪,向他毫无遮掩的摊开。
不是对着他的石像,不是对着那模糊缥缈的信仰,只是对着他。
他的目光拂过苗云楼破破烂烂的黑色短衫衣襟,掠过他脸上蹭上的隔夜泥水与焦土,最终停驻在他仰首时颤动的喉口
——那里悬着一道新鲜的伤口,伤口尚未愈合,血迹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皮质。
或许连苗云楼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是他在那栋公寓楼电梯里留下的伤口。
在那个无处求救的电梯里,他被泥水擦过脖颈,险些丧命,却闭口不谈近在咫尺的神仙有多么无用。
神仙目不转睛的望着这张面孔,忽然伸出手,用指腹很轻的碰了一下苗云楼的眼角。
他从前说,他不知道这张脸长什么样子。
现在他知道了。
“你的眼睛很好看。”他开口道。
“……谢谢?”
苗云楼一愣,有些莫名其妙,却又有些高兴,随即往前蹭了蹭,顺手握住那只摩挲着自己眼角的手,试探道: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忽然眼前一亮?”
“嗯……我感觉很好,”神仙回答道,“而且睁开眼睛之后,的确感觉到眼前一亮。”
他所说的明亮并不是真正的光线,苗云楼一听,却以为是破庙外渗进来的日光。
我靠!他怎么忘了,刚复明的人不能直视强烈阳光!
苗云楼心头一跳,赶紧站起身来,去庙门口飞快的把木门合上,又小跑着俯身挡在神仙面前。
他膝盖跪在蒲团上,双手托住神仙的脸,让后者直视着自己,免受窗户纸外漏进来的日光影响,问道:
“这样好点没有,还亮吗?”
神仙看着他专注的目光,没有回答亮还是不亮,只是叹了口气:“现在只能看得见你了。”
“太好了!”苗云楼道,“一言为定,双喜临门。”
他眯起眼睛露齿一笑,胆大包天的凑上近前,侧头仔细观察着神仙的眼睛。
原本漆黑的空洞终于被填满,一双雪白的眼眸直视着他,神仙面庞如玉,就连眼睛都像白玉般纯白无暇。
苗云楼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简直是太漂亮了。
就像是某种等身大小的玉娃娃,被雕刻的庄严肃穆、无情无欲,却任由旁人爱不释手的盯着看,从不出手阻拦。
他心脏砰砰直跳,撞着肋骨和耳膜,不由得也下意识伸手去碰。
神仙一动不动,安静的坐着让苗云楼摸,那只手却忽然停在了面前。
“等一下,”苗云楼慢慢皱起眉头,眯起眼睛看过去,“你的眼睛里……为什么没有瞳孔?”
那双白茫茫的眼瞳里毫无瑕疵,却真的像光滑洁白的一块玉器一样,中心空洞洞一片,只有一望无际的雪原。
没有焦点,也没有瞳孔。
神仙道:“因为这只是我的一只眼睛。”
“……一只眼睛?”
苗云楼心头一跳,眉头顿时夹得死紧,心头涌入无数不安,立刻追问道:
“那怎么办,一只眼睛……你另一只眼睛在哪里?你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还知道关风屠是谁吗,你知道——”
“没关系,”神仙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一只眼睛也够了。”
“至少现在,我能够分辨出来那些愿望中人的善恶是非,不会再出现关风屠的情况,我能看得见翻滚的江水,看得清苍翠的青山,还能看到你。”
……他?
苗云楼的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他抿了抿唇,想要克制住晃动的心神,却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他其实想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可是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就像是唇齿有意识的阻拦着那些不该吐露的亵渎,让他的话加了几个字,转了几个弯。
神仙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的僵硬,闻言想了想,对苗云楼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
苗云楼闻言一愣,顿时把那些忐忑通通抛诸脑后,啪的拍了一下地砖,怒道:
“什么叫不知道?你再看看——仔细看看!我的长相怎么可能是‘不知道’?!”
他明明是自己见过的人里长得最好看的,哪怕不是“非常好”,也应该是“很好”,或者“不错”吧?
怎么可能是“不知道”?
“不知道”的意思,不就是毫无印象,甚至连泯然于众人都算不上吗?
“你对我的印象居然是‘不知道’?”
苗云楼一下子生气起来,却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甚至连自己都没发觉,这话里有多少隐晦的难过和委屈。
他咬了咬嘴唇,眼睛里隐隐有些亮光。
神仙看着苗云楼的样子,安抚的按住他的手,眼神带着某种淡淡的温和,却仍是道:
“我真的不知道。”
他道:“凡人有千百种规则定义美,我却只知道什么是动物、什么是人,只知道人生老病死,自出生后第三十年至而立,第八十年入耄耋。”
苗云楼望着他纯白的眼眸,不由得心头一动,冰冷冷的沉入谷底。
凡人百年,对神仙不过是蜉蝣朝生暮死,形形色色、千种百种,不需要记住,也没理由去分辨。
就像人怎么会分辨一只蝼蚁的美丑?
“所以,”苗云楼轻声道,“你听了那么多江岸上的心愿,见过那么多供奉香火的人,他们的长相和我一样,也都是‘不知道’?”
神仙却摇了摇头。
“没有他们。”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张面孔,”他道,“我没有判断凡人的标准,见了你,才开始有了。”
“……”
苗云楼愣愣的看着神仙的眼睛,咬了一下嘴唇,心脏怦然一动。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那一瞬间,就好像是全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顺着血液飞快涌入心脏,让心脏轰然一声炸开,炸的整片胸膛血肉模糊!
苗云楼呼吸都停了下来,他胸膛剧烈起伏,闭了闭眼,又立刻睁开眼睛。
“……你再说一遍。”
他看着眼前的人,重复道:“你再说一遍,我是你见过、第一张……?”
神仙却只是一笑。
其实在没有眼睛的时候,他缩在没有五官的石像里,依旧注视着苗云楼的脸。
他注视苗云楼挡在尹晦明面前,冷静的盯着镜子里的异动;看他目光滚烫,毫无畏惧的朝着泥水破口大骂;观他双目灼灼,看向江水中漂浮的头颅,眼中似有泪光。
视线在苗云楼颈后凝成丝丝缕缕的草绳,交织成一张透明的巨大丝网。
那些一闪而过的瞬间,在他专注的目光中,一点点构成着苗云楼的面孔。
三百年前洪水漫过神台时,百姓们争相卷走金身碎片;三十年前大旱龟裂供桌,住持捧着功德箱遁入红尘。
神仙端坐在桌案上俯视着人间,无动于衷。
他觉得百姓痛苦,却并不感觉自己为此而难过;他想要帮助他们,却从来不曾走下这一方桌案。
他只是停留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寺庙,静静的从里面往外看,就这么看了几千年,才终于有了足够的法力,让他能够实现凡人的愿望。
他让自己掉进江水里,任人捞上来,他成了真正值得供奉的神仙,可他依旧没有真正走下桌案。
他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任何一个人的脸。
在他眼里,人还是“人”,而不是人。
他就这样沉寂的停留在破庙里,直到那一天庙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消瘦的身影披着满是灰尘的日光,慌不择路的闯了进来。
神明俯身看着他,忽然读懂了他眼睫上悬着的露水人间——
——不是庙堂上供香缭绕的叩头,而是老妪晒霉米时漏进指缝的晨光,是渔夫被麻绳磨破的手掌。
看到一个人,不是用眼睛。
如果他没有触碰过人的皮肤,怎么知道他们需要柔软的衣服?如果他没有吃过人的食物,怎么知道他们用什么果腹?
——如果他甚至没有尝过自己的眼泪,他又如何看见在苦海里挣扎的众生?
沉寂的破庙中,在江水一下下的拍岸声里,神明看着苗云楼,向他伸出双手,第一次触碰到了具象的温度。
那一刹那,他的心脏倏地滚烫起来。
“我是你见过的第一个神仙,你也是我看见的第一个人,”神仙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微微一笑,“这样公平了吗?”
苗云楼:“你——”
“叫我沈慈吧?”神仙提议道。
朱红色的木门沙沙作响,有风吹了进来。
“砰砰,砰砰。”
破庙外远远响起鼓声,隔着一层窗纸,带着震天响的欢喜庆贺,模模糊糊的传入两人耳朵里。
就好像心跳的声音。
砰砰,砰砰。
第482章 舞龙舞狮,七彩飘色
“砰砰——咚咚咚——砰!”
苗云楼姗姗来迟的时候,江岸上的鼓声已经响了一轮。
渔船排成几行几列,难得没有出江打渔,紧密的凑在江岸边,几个渔民腮帮子鼓成□□,唢呐声几乎刺破江面薄雾。
那昨夜催命一般催促着捉泥鱼的花鼓,现下已经变成了欢庆着关风屠死亡的助兴工具。
飞鸟被惊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飞向远方,江面上茫茫的白雾飘向岸上,几乎转眼就被岸边爆开的鞭炮染成了硫磺色。
江岸上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中间是一道血红的大轿子,上面坐着一尊高大石像,面容慈悲、面色庄严。
抬着石像轿子的人也跟着庄严肃穆,石像前头却是截然不同的火热。
在人群中央,渔民们有的舞龙舞狮,有的扛罗伞,彩旗、头牌、推色芯什么都有,来回嘻嘻哈哈的巡游。
爆竹声太响,红纸屑溅的到处都是,连带着供奉在石像前的香炉都晃晃悠悠,让离得近的人身上沾满了香炉灰。
有人见状伸手扶正那香炉上东倒西歪的三根香,转身对着飘色车上的孩童们大笑着吼道:
“嘿,注意着点,袖子挥小点!都飘到神仙老爷脸上了!”
那些小孩扮演各民间故事角色,被固定在装饰华丽的木板上,闻言咯咯直笑,才不听他说话。
“有本事你上来呀?”
“哈哈哈哈哈哈,他才没那个胆子,咱们继续唱,唱到神仙老爷满意!”
“轰——!”
忽然人群里炸开欢呼,那扮演白娘子的女孩儿一个袖子甩过来,不轻不重的甩了那人一下。
木头秋千上的孩童们嘻嘻直笑,身下固定着轴承,悬在丈余高处,随着秋千上下飘动,飘逸灵动极了。
扮哪吒的男娃踩着风火轮晃悠,白蛇娘子甩着水袖掠过众人,薄薄一层白色绸缎看似颤巍巍,却把众人情绪托得比那轿子顶还高。
“恨上来骂法海不如禽兽,你害的俺呐:一无有亲哪,二还无有故,无亲无故孤苦伶仃,哪里逃奔……”
白娘子唱的投入,众人也跟着看的如痴如醉,只是苦了只想找地方坐下的苗云楼。
他满头是汗,呼吸不畅,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只觉得身子都扁了,才挤到尹晦明身边。
“怎么这么多人都聚在这里?”
苗云楼怀揣着石像,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伸手随意扫了扫,一屁股坐在尹晦明旁边。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他面色发红,皱着鼻子擦了擦汗,转头问道,“舞龙?舞狮?那木板上的小孩晃得厉害,怎么掉不下来?”
尹晦明都没正眼看他,随手从地上拿起一个瓶子,对嘴喝了一口:
“那是飘色。”
“飘色?”
尹晦明随手拍了一下苗云楼的胳膊,低头叹了口气,心里装着事,其实不大想说话。
然而旁边坐着个地地道道的外地人,对此地一问三不知,他怎么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
“飘色,飘是让人往天上飞起来,色就是装饰,也是精心准备的扮相,”尹晦明解释道,“他们脚底下有轴承固定,摔不下来的。”
“每年农历五月初六‘龙王诞’都有这么一回,我都习惯了,也就今年错了日子,为了贺一贺自由解放吧。”
苗云楼坐在一旁,托着下巴,饶有兴趣的听着尹晦明给他讲这些陌生的民俗。
尹晦明告诉他,这种崖口飘色源于唐代“耍菩萨”的祭祀民俗,后来也有人称之为“出会景”“枭色”“飘色”等等。
这种飘色的习俗,在清同治版的《香山县志》里就有记载:
——“每遇神诞日,张灯歌唱,曰打蘸,盛饰仪从,异神过市,曰出游,为鱼、龙、狮、象,鸣钲叠鼓,盛饰童男女为故事,曰出会景。”
这说的正是自清乾隆年间盛传至今的南朗崖口飘色景况。
尹晦明说完,仍是眯着眼睛看前面的表演,没什么情绪的说道:
“你来晚了,扮相最漂亮的青蛇都没看到,现在已经是法海亮相了。”
“法海不好吗?”苗云楼反问道。
“你愿意看秃驴棒打鸳鸯?”尹晦明说完忽然迟疑了一下,半晌叹了口气,“算了,我现在也要理解秃驴了。”
他又举起瓶子喝了一口,苗云楼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假装不知道,在一旁装作心盲眼盲的茫然小蠢蛋。
看来那时他跟着女娲娘娘走后,尹晦明和齐融谈的不大好。
“齐融跟尹晦明肯定说掰了,”苗云楼偷偷在心里跟神仙说小话,“这小孩年纪轻轻,心眼不少,可惜碰上个直肠子。”
神仙摇了摇头道:“根底不正,心术便到底只能对付陌生人,对真正关心他的人,向来是南辕北辙。”
“也不一定。”
苗云楼偷眼看了看尹晦明面无表情的侧脸,掩着嘴小声道:“他年纪小,小孩子耍心眼容易被原谅。”
神仙闻言若有所思:“是吗?”
他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低了一点头,苗云楼却是后脊一颤,福至心灵一般,飞快的闭了嘴。
苍白的面色上忽的泛起一抹薄红,他轻轻咬了咬嘴唇,目光游移。
如果是刚刚认识的时候,哪怕就是一个钟头前,他都敢闹到神仙面前,缠着他问自己也是小孩,耍心眼能不能被原谅。
可是现在他闭口不谈,一个字也不敢说。
苗云楼从前敢说,是没有旁的心思,那些纠缠也不过是一个人的镜花水月。
人对着天上的月亮,哪怕吐露爱意,也无人在意;可当月亮掉在井里,他便只能远离,不敢再去看井水。
天宫太远,而井水却太近。
他怕当真被月亮的影子迷惑,昏头昏脑的伸手去捞,他怕捞上来的只是破碎的水波,又怕真的捞上来一轮明月。
或许是心跳过于剧烈,苗云楼胸口动来动去,肋骨被撞得发疼,总疑心连尹晦明都听到了声响。
他见尹晦明还疑惑的看了回来,连忙指着人群里道:
“诶,怎么是那个方怀义站在最中间?”
“这还用问吗。”
尹晦明目光一转,见状笑了一声:“他既是打死关风屠的英雄,又是捞上来神仙石像的善人,谁比他有资格站在那里?”
“他还差点被一群小虫子弄死呢,”苗云楼脸色一挂,不高兴道,“明明是神仙的功劳。”
尹晦明莫名其妙道:“神仙不是也在上面看戏吗?你在这里义愤填膺个什么劲儿。”
苗云楼撇了撇嘴:“我就是不高兴,怎么了?”
他托着脸,不忘把石像调整好角度,看着人群正中亲密无间的方怀义和女娲娘娘,心里乱作一团。
苗云楼总觉得似乎还有什么没有捋顺。
女娲娘娘说方怀义是天下第一大善人,配得上任何好处,所以推他坐上关风屠的位置,百姓才能幸福安康。
可若是他真有那么善良,怎么会心安理得的攥着不属于自己的能力,端坐在高台之上?
他如果心怀慈悲,怎么不知道自己根本毫无能力,但凡有天只剩下他一个人,百姓岂不更加受罪。
还有关风屠。
当时苗云楼偷偷潜入那条两层楼高的渔船时,看到那一筐筐摆在船尾的头颅,发现了瘟疫的痕迹。
关风屠杀人是为了防止瘟疫蔓延,可他的残暴恶行刚进行一半,就由于死亡而灰飞烟灭了。
那剩下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呢?
关风屠杀人的时候,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被杀的人全然不知为何人首分离,那些侥幸没被杀的人自然也是一样。
如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感染了瘟疫,却像正常人一样分散在人群里,江岸会变成什么样?
苗云楼只知道那是瘟疫,不知道瘟疫有多厉害,也不知道瘟疫如何传染。
这瘟疫是只会有一些人携带,过后发烧感冒一阵子就好,还是会大片大片的传染起来,导致所有人重病缠身?
他不知道。
“诶,龙出来了,”苗云楼的思绪被打断,尹晦明撞了他一下,情绪微微提了起来,“快看,舞龙!”
苗云楼抬眼一看,只见八条金鳞长龙一下子从江岸下钻出来,龙须上还沾着昨夜湿漉漉的水雾,明晃晃的反着光。
“喝——哈!”
舞龙的汉子们赤着古铜色的膀子,龙头一摆便撞碎了江面上的白雾,龙尾后头跟着二十四面彩旗,朱红翠绿的缎子一下让江风鼓成帆。
这场面如同江面上浮光跃金,苗云楼不由得也放下一些烦恼,专心看去。
只见那扮作鲤鱼精的女童从飘色架腾空而起,鹅黄襦裙飘成朵蒲公英,手里的莲花灯正巧映着江心跃起的金龙,晃来晃去。
“咚咚——哈,咚咚——”
扛色箱的汉子们也跟着踩着鼓点跺脚,左摇右摆,青石板上震落的爆竹红纸,转眼就被舞狮的绣球碾成了春泥。
人群连连喝彩,苗云楼看的尽兴,也跟着喊了一嗓子。
他看的正尽兴,眼前忽然闪过一抹不一样的颜色。
“诶,那是什么人,”苗云楼立刻拽了一下尹晦明,往前指着一个人的眼睛,“他眼睛怎么发蓝?”
尹晦明定睛一看,不以为意道:“哦,那是江洋人。”
第483章 “他想多了?”
“江洋人?”
苗云楼闻言一愣。
他对江洋人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月夜的故事里,更近一些的也不过是杜何枉死的妻子,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现在在舞狮的人群里亲眼见到,才发现这些江洋人的特殊之处。
他们的长相和江岸边渔民倒差不太多,只是鼻子更高挺,眼睛的颜色也偏淡,一眼便知是外乡人。
尹晦明一边喝水一边道:“关风屠先前死死挡着江洋人,不让他们在江岸上停留,见到一个杀一个。”
“但前些年莞江一直跟江洋有来往,总有些联系,一时半刻断不了,所以关风屠一死,那群人就都跑出来了。”
“是吗?那关风屠真是把人得罪狠了,这人缘也太差了。”
苗云楼挑了挑眉,不由得笑道:“刚死不到一天,这些东躲西藏的江洋人就纷纷抛下被追杀的恐惧,跑来参与欢庆了。”
“他们就不怕关风屠的手下还没死绝,冷不丁跑出来,把他们给捅了?”
尹晦明闻言却是噗嗤一笑:“当然不会。”
“有人给他们保证了,”他晃了晃瓶子里的水,感觉不剩多少了,便站起身来,慢悠悠道,“有他的保证,他们还害怕什么?”
有人给他们保证?
不用问出来,苗云楼脑子一转,立刻便知道是谁了。
能抵的过关风屠这些年大肆屠杀的威力,让江洋人跑出来和江岸上的渔民其乐融融,也就只有新的“关风屠”了。
苗云楼摸了摸下巴,望着远处和渔民打成一片的江洋人,自言自语的喃喃道: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还挺懂得团结。”
关风屠在位的时候,不仅靠着一群人面蛊虫控制人群,还有一支巡逻队为他做尽脏活。
而方怀义刚刚上位,根基不稳,手底下的人和他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甚至那些堪比女娲造人的泥水,也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
这样一对比,方怀义想要稳定住莞江岸上的局势,最好的办法就是迅速扩大自己的势力。
这样看来,方怀义是选择从这些与关风屠有深仇大恨的江洋人身上入手。
他们被毫无理由的屠杀,天然对关风屠有恶感,方怀义除掉了关风屠,哪怕江洋人不追随他,也会对他多为帮衬。
这时候方怀义再邀请他们加入巡游庆贺,让他们逐渐融入江岸上的生活,也是隐晦的为自己招揽人手。
“这不是方怀义自己想出来的。”沈慈开口淡淡道。
“唉,我知道,”苗云楼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可是谁让他有个死心塌地的迷妹呢?”
这位迷妹连身家本领都能给方怀义增加筹码,为了他敢和神仙冷脸,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区区一个团结的法子算什么,为了这个方怀义,她连杀人都敢做!
江洋人没怎么挑起他的兴趣,苗云楼冷笑一声,看过一眼,便兴致缺缺的收回了目光,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石板。
他更在意的,还是那些被关风屠默不作声消灭的瘟疫。
瘟疫在这里究竟算什么,关风屠如果想要消灭瘟疫,何必用如此迂回的手段?
他只要发布告示,让所有感染瘟疫的人都前来集中隔离,哪怕骗他们瘟疫能够治好再慢慢杀掉,都比捉泥鱼的藉口更好。
一定还有什么理由。
一个极其严重的理由,一个难以发觉的理由,让关风屠不得不藉着捉泥鱼的由头钓鱼,又血腥的屠杀掉所有泥鱼。
“砰砰——咚咚咚——砰!”
岸上的鼓乐声还在响,飘色上的白娘子已经唱到了水漫金山,小孩子抹着花脸儿,唱的悲愤卖力:
“说什么佛门是慈悲一派,全不念你这满月的小婴孩,一旦离娘怎安排?”
“再亲亲儿的脸,再吻吻儿的腮,母子们相聚就是这一回,再叫儿吃一口娘的奶,把为娘的苦处记心怀,长大了把为娘的冤仇解,别叫娘在雷峰塔下永沉埋——”
白娘子的水袖飞舞,旁边有两个江洋人扶着飘色,一前一后挪动,让白娘子水袖甩的更远,赢得了好几声喝彩。
“好——再来——!”
苗云楼看的出神,那些密密麻麻的瘟疫红肿淡了下去,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身影。
小花脸儿如果没跟他走在一起,恐怕现在也能和这些小孩儿一起扮神仙吧?
还有那些鱼筐里死不瞑目的头颅。
那些大多都是年纪不大的青年,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屠杀,他们站在飘色上,也有江洋人给他们摇晃着水袖,他们——
苗云楼忽然一愣,脑海里骤然闪过一道白光。
——等等。
江洋人?
“……沈慈。”
苗云楼直勾勾的盯着飘色上的白娘子,声音很轻,一字一顿慢慢道:“你还记得当时小花脸儿在外面说过什么吗?”
石像眉头一动,立刻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记得。”
“‘我观察过了,那群巡逻队放进去的人,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而且还是身子骨硬朗的年轻人’。”
“年轻人。”
苗云重复道。
年轻人,身子骨硬朗的年轻人。
尹晦明去拿水前的话还言犹在耳:“前些年莞江一直跟江洋有来往,总有些联系,一时半刻断不了。”
莞江和江洋有联系,关风屠不允许这种联系,那么江洋人也只能通过私底下的法子联系人做生意。
谁是那些联系人?
那些拖家带口的中年人不合适,他们牵扯的人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暴露,五十岁往上的老年人腿脚不便,十岁往下的小孩子又不谙世事。
只剩下江岸上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无牵无挂,每天无所事事的在码头上晃悠,要么走街串巷的胡闹,没有人在意他们的行踪,他们就像是某种无处不在的游魂。
如果有人掏出几枚铜钱,想要和他们做交易,想要让他们偷偷往江外送点东西,他们会不会答应?
他们如果答应了,必然会和掏钱的人近距离接触,把交易的东西送到这些人手上。
假如。
假如——
假如那些和他们做交易的人,身上携带某种东西,接触过他们太长时间,又或者离得太近,就会被“标记”呢?
假如他们交易的东西,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日用品,而是一些重要的稀罕物,一旦被运送出去,可能会泄露“秘密”呢?
“豁——!”
远处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叫,白素贞的水袖舞的像两条真白蛇,掠过人群用力一甩,口中仍咿咿呀呀的唱:
“仗法力高,俺夫妻卖药度晨宵。却谁知法海他前来到,教官人雄黄在酒内交。”
“俺盗仙草受尽艰苦,却为何听信那谗言诬告。将一个红粉妻轻易相抛!”
空气中彷佛飘来几缕异样的腥气,苗云楼望着远处热闹快活的人群,狭长眼眸里黑沉沉一片,深不见底。
——年轻人,小花脸儿,江洋人,瘟疫。
他心脏砰砰直跳,无意识蜷缩起手指,有一种奇异的恐惧从他心中升起,让他的脊背阵阵发冷。
是不是他多心了?
会不会关风屠杀那些孩子,只是因为他虐杀成性,而种种对江洋人的揣测,不过是他心中阴暗?
苗云楼闭了闭眼,眼睫一颤,忽然倏地站起身来。
“我怎么变得这么圣母?”
他难以置信的啐了一口,紧紧盯着飘色上的白娘子,手上飞快抽出腰上的两把匕首,不忘指责道:
“都怪你,你把我带坏了。”
神仙道:“近墨者黑。”
“我可不是开玩笑。”
苗云楼愁的不得了,烦躁道:“万一我判断错了,把整场游神叫停才发现是一出乌龙,我可就完蛋了。”
“沈慈,到时候你一定得保护好我。”
他一边说一边往江边走,手上动作不停,余光却忽然瞥见一抹亮色,晃得他不由得眉头一皱,微微停下脚步。
“快看,舞狮子!”
卖凉茶的阿婆眼尖的嚷了起来,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只见西头彩旗阵里忽然蹿出两头金毛狮子,狮铃铛里混着铁器相撞的声音,叮当直响。
那狮头下晃着几绺金色鬈发,踩高桩的步子比先前的舞狮足足宽上三寸,木桩砸在青石板上咚咚闷响,震得茶碗在方桌上跳。
“嘿哈——咚咚咚——嘿嘿嘿哈!”
铜钹还在敲着喜气的点子,鼓声却是越来越快,那晃着苗云楼眼睛的金光左摇右摆,来回反着阳光。
苗云楼被这么一挡路,不得已只好低下头,皱着眉往前凑,却被密密麻麻的人挤着,怎么也过不去。
“呀呀呸——”
飘色架上的铜铃铛叮铃哐啷乱颤,那扮白蛇的孩子水袖一翻,怒目圆睁,高声呵道:
“多管事老秃驴他妒恨我恩爱好,这、这、这、这冤仇似海怎能消?众兄弟姐妹,杀却那法海者——!”
苗云楼耳边闹哄哄一片,舞狮绕着人群上下跑动,吵的他无处下脚,只能看着那群江洋人随着飘色越走越远。
不行,这么挤着根本就过不去!
他咬了咬牙,刚想直接闯过去,却见那舞狮下摆垂着的红绸突然掀开,底下骤然闪过一抹锐利的冷光。
第484章 屠杀,急转直下
冷光犹如江水中越出的鱼鳞,在皎白月色下一闪而过,下一秒便沉入江底,不见了踪影。
没人看清楚那是什么。
冷光闪的太快,又实在是不起眼,或许是舞狮底下的一点小零件,又或者不过是一片泛光的纸屑。
这不过是一道细小的反光,在满眼红彤彤、闹哄哄的喜庆舞狮队里,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然而苗云楼见状,却是神色一定,瞳孔瞬间紧缩起来!
扑通,扑通。
时间彷佛在一刹那静止,耳膜上忽的糊了一层厚厚的膜,把所有声音阻隔在外。
人群涌动的欢呼声彷佛远在天边,苗云楼定定的站在人海中,神色怔愣,眼中只剩下那一抹一闪而过的冷色。
扑通,扑通!
心脏在狂跳。
有一种极为庞大的不安感在苗云楼心中扩张起来,随着心脏剧烈的跳动,流遍了浑身的血液。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就在那层人畜无害的舞狮皮囊下面!
苗云楼脑海中嗡的一声,指甲几乎掐进了手心里,动作比思维更快,下意识伸手过去——
“呼——”
他什么也没摸到,舞狮灵巧的向旁边一闪,躲开了他的试探。
里面那看不清脸的人似乎冷笑了一声,忽然伸手一甩,一下子顶开舞狮的头,随即用力撞开苗云楼,冲进人群。
苗云楼身侧一痛,猝不及防的被撞开,一下子摔倒在地!
“哐当!”
只听一声巨响,他耳边瞬间炸开糖画摊子的铁锅翻进阴沟的声响,滚烫的糖浆泼在半空滋滋作响,裹着刀刃破风的锐啸!
“啊啊啊啊——!”
人群里突兀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热闹喜庆的气氛染上血色,一瞬间乱成一团!
“我的孩子!你……你怎么浑身都是血?你怎么了,你怎么胸口上破了个大洞?!”
“谁?是谁?!”
“快跑!快跑啊——”
尖叫声和哭泣声融成一片,人群里“我的囡!”的哭喊刚刚冒头,就被更尖利的“杀人啦!”盖了过去。
那几个从舞狮队里冲出来的人一身黑衣,蒙着脸,动作利落极了,眨眼间便捅倒了身旁十几个人。
三十六架飘色车全僵在石板路中央,扮作白娘子的小孩子还无措的站在飘色上,身边的江洋人却已经掏出了弯刀。
这些方才还混迹在人群中,与江岸百姓其乐融融的江洋人,此刻彷佛迅速切换了一张面孔。
那些泛蓝的眼睛里闪烁着冷色,在漫天的血色中,缓缓露出了雪白的獠牙。
——那是受邀而来的江洋人。
他们被请来舞狮舞龙,与江岸百姓化干戈为玉帛,此刻竟无一例外,掀开衣摆的腰侧全部露出了刀鞘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方怀义霍然站起身来,看着一片混乱的人群,神色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着恢复活力的江岸,正高兴于自己提出的建议,却从没想过这一场盛大的庆祝,居然会变成人间炼狱。
方怀义茫然无措,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难以置信的朝着其中一个江洋人怒道:
“我好心好意请你们加入舞狮队,想要化干戈为玉帛,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杀人?!”
没有人听他说话,方怀义的质问淹没在混乱的尖叫声中。
那些江洋人连手都没有抖一下,只是一言不发,一转手腕便是一条性命,沉默的在人群中杀出一道血路。
只有一个站在江岸边沿没有去拚杀的人,闻言身形一动,隔着一层血雾,对上方怀义的眼睛,居然微微一笑。
“杀人需要理由吗?”他笑道。
“关风屠带着你们江岸上的人,杀了我们多少人?十几年的深仇血痕摆在这里,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我们和你们握手言和?”
“可是关风屠已经死了!”
方怀义不由得挺直了背:“他被我杀死了,以后不会再有屠杀发生了!”
“是啊,我知道,”那人咧嘴一笑,一双淡蓝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关风屠死了,我们都非常感谢你。”
“没有你,关风屠没有死,我们也不能这么轻易的上岸,把这片富饶的土地收入囊中。”
话音刚落,只听江面上载出一阵一连串的响声,江面炸开,有什么东西从水中一跃而出。
“哗啦!”
方怀义瞳孔一缩,骤然转身看去,只见从那几十上百条渔船底下,忽的变戏法一样翻出无数皮肤雪白的江洋人。
这些江洋人只穿着一条内裤,手脚飞快,浑身湿漉漉的爬上渔船,手里拿着一包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摆在船头。
渔船上眨眼之间站上的这些江洋人,皮肤白花花的晃眼,足足有数百个之多。
而在关风屠的统治时期,方怀义见到过的江洋人绝不超过十个。
他挨家挨户、言辞恳切的邀请那些藏起来的江洋人出门时,也不过请出来了十几位江洋人,他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他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见到这些人。
“你们……”方怀义手脚冰凉,瞳孔震颤,“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是什么时候……?”
“我们江洋人和你们可不同,在江水里行游,还要紧紧依赖着渔船。”
那人不紧不慢的笑了一声,盯着方怀义:“我们江洋人,水性都好的很,哪怕在水里闭气一天一夜,也能不被发现。”
“你们就不一样了。”
他微微一笑,面朝着江上连成一片的渔船,比了个手势。
“你们没有渔船,还能去哪儿呢?”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的渔船骤然亮起一抹红光。
那些站在船头的江洋人闻声而动,把手上的包裹往船里一扔,只听一声巨响,渔船炸开木块,骤然燃起一片熊熊火光!
“杀。”
那人抱着胳膊,站在江岸沿边上,朝着方怀义一片煞白的面孔,微微一笑。
“一个不留。”
只听一声闷响,江岸上龙王的塑像轰然倒地,描金漆面裂开的噼啪声裹着香炉灰,腾起一抹灰白色呛人的雾。
舞狮的皮囊哗啦一声裂成碎布,竹篾骨架弹飞老高,擦过飘色划出刺耳的刮擦声。
几个鼻梁高耸的汉子从舞狮皮囊里钻出来,抽出弯刀一下子劈开人流,刀刃割破彩旗的裂帛,涌出汩汩的鲜血!
“啊啊啊——!”
底下举色箱的汉子来不及闪躲,被弯刀劈中肩胛,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可闻,发出一声惨叫。
色箱轰然倒塌,飘色车上的哪吒娃娃被一下摔在地上,痛的哇地大哭出声。
下一秒,他的哭声也和惨叫声戛然而止,一柄弯刀滑过,止住了他细嫩脖颈里的声音。
哪吒娃娃一声不吭,瞪着眼睛,轻飘飘的摔在了地上,血色浸染上飘色车的木缝。
而飘色车下,已有无数人捂着脖子栽进鞭炮屑堆里,爆竹的红纸沾了血,在石板路上吱吱冒着烟,爆出几声喜庆的脆响。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爆竹不知道点燃自己的已经不是欢庆,而是屠杀,尤在兀自快乐的炸响,身边却已经成了一片惨状。
鲜血撒了一地,把青石板染上一片血涔涔的颜色,又把硫磺味的晨雾撕得粉碎。
有人死不瞑目的尸体躺在地上,更多的人被惊慌失措乱跑的人群挤来挤去,不慎跌倒在地,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方怀义没看他们,转身大睁着眼睛死死望着江面,眼底冒着火光,瞳孔中的熊熊烈火把渔船烧的焦黑发烫。
那是莞江唯一的出路。
渔船没了,他们就再也不能出江了,粮食该从哪里来?交易该怎么做?他们吃什么,用什么?!
方怀义脑海中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下意识朝着身旁人喊道:
“渔船……!快,快去灭火啊,渔船上怎么会没有人?看守渔船的都去哪儿了?!”
“方……方督长,没人守着渔船!”
他旁边的拥簇者满头大汗,身上满是血色,一边拿刀警惕保护着方怀义,一边颤颤巍巍道:
“您忘了,原本守着渔船、每日检查的是关风屠手下那支巡逻队。”
他满口苦涩的腥味,咽了咽口水:“现在关风屠暴毙而亡,巡逻队里死了的被人面蛊虫寄生,活着的被清算,咱们……咱们还没组建起新的队伍,检查渔船……”
“哗啦——!”
他还没说完,只见近在咫尺的江面忽然一动。
一个黑影从水面一跃而出,手中闪过一抹冷光,迅速的抹过说话人的脖颈,在一片爆开的血雾中,骤然向方怀义刺去!
方怀义脑海中嗡的一声,一时间瞳孔紧缩,居然眼睁睁看着那冷光向自己刺过来。
电光石火间,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江水闷响的怒吼。
一股潮湿的泥土腥味蔓延开来,霎时间浸满在所有人的口鼻之下。
“方督长。”
浑身被白布包裹严实的女孩伸出一只手,越过被泥水淹没的黑影尸体,用力按住方怀义的胳膊。
“请您出手吧,”她直视着方怀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请神仙相助,用泥水淹死这些叛徒。”
第485章 “他能撑多久?”
四目相对之间,方怀义脑海中哐当一震,震得他脊背发麻,手指都发起抖来。
“可是我不会,”他紧紧抓着女孩的胳膊,几乎是用气音把字吐了出来,“我不会……!”
那泥水是她的,不是他的!他甚至连用泥水自保都做不到,为什么要让他来坐上这个位置?
他做不到,他只是一个假货,他怎么可能用泥水保护江岸,淹没江洋人?
女孩却反手按住方怀义的手,突兀的倾身上前,一双沉静的眼睛里毫无动摇,定定道:
“你会的,方督长,你是杀死关风屠的那个人,你是江岸上的英雄。”
“你只要抬起手就能操纵这些泥水为你所用,像杀死关风屠一样,把他们都杀了!”
最后一个“杀”字冷意尽显,方怀义心头如同被重重砸了一下。
他愣愣的盯着女孩淡色的眼睛,还不等浑浑噩噩的大脑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的朝着江面上的渔船,抬起一只手来——
“哗啦——!”
江面忽的炸开一声闷雷般的轰鸣,方怀义那粗糙宽大的手掌中,骤然泛起一抹青灰光芒。
泥土的湿气混着江水腥咸的气息直冲江面,从江底翻滚而出!
江水在他身后掀起三丈高的浊浪,浪头里裹着江底沉积百年的黄泥,化作万千利齿,汹涌着咬向那些站在船头的江洋人。
那站在江岸边沿的江洋人听到身后有异动,不由得回身一看,见状猛的瞳孔紧缩!
明明关风屠和那些该死的人面蛊虫已经死了,他们得知莞江岸上已如幼童般手无缚鸡之力,这才肆无忌惮开战的。
怎么会……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能人异士?
那人骤然回头看向方怀义,惊疑不定道:“你——?!”
方怀义迎上那不可置信的目光,僵硬的举着一只手,眼睛里的暗光闪了又闪,最后却是重重沉了下来。
“你敢侵犯江岸,就是这个后果!”他紧紧盯着那领头的江洋人,高声冷道,“关风屠死了又如何?”
“新的督长不比他差,也绝不会允许你们放肆!”
话音刚落,方怀义猛的抬起另一只手,向下一压,江面上顿时掀起一阵巨浪。
“哗啦——!”
风声被泥水浸透,顺着江面呼啸,竟在黄土色中猎猎翻飞起来。
三艘尚未起火的渔船在浪尖打转,江水与泥浆绞成巨蟒,泥蟒在江心绞出丈宽漩涡,缠住正要攀上最后三艘渔船的江洋人。
在周围渔船一阵火光跳动的火烧赤壁中,泥水用力一转,生生将他们的脊骨扭成了麻花状。
江洋人的惨叫混着泥水拍打的声此起彼伏,岸上的人惊叫一声,目眦欲裂:
“二哥!三弟——!”
那人原本一直站在江岸边沿,没有动手,只是冷眼看着岸上的厮杀。
此刻却瞬间红了眼睛,牙齿咬的咯吱作响,迅速从身后抽出弯刀,向方怀义冲去。
“你给我兄弟们偿命!”
方怀义见状压下心头冷笑,暗道不自量力,正要做足了准备用泥水将他淹过去,却见那人身形一顿,忽的倒在地上。
“大哥,你跟他掰扯干什么呢?!”
苗云楼跟鬼一样冒了出来,抄起的条凳砸在那人头上,又狠狠的补了一下子,随后指着江面,抬头朝方怀义喊道:
“救船啊!救人啊!!”
“别再忙着杀人了,杀人管什么用?活人才是最要紧的!”他心力交瘁道,“赶紧去灭火!保护渔船!保护岸上还没死的活人!!”
他的声音似远似近,犹如晴天霹雳,惊醒了原本已经放下心来的方怀义。
然而他望向江岸,却只见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还有满地一片血涔涔的鲜红,晃的他头晕目眩,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
苗云楼已经在人堆里厮杀无数,浑身浴血,胸口剧烈起伏,见方怀义一脸震撼,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他来不及对着方怀义臭骂一顿,情急之下,在衣服上迅速蹭了蹭手,把胸口的石像捧了出来,急切道:
“沈慈,我知道你是最公平的,不会特意庇佑谁,江岸百姓与江洋人都是凡人,对你来说没差别。”
“但这些岸上的百姓接纳江洋人加入,是怀着一颗摒弃前尘的宽心,而江洋人却翻脸无情,肆意屠杀百姓,在这件事上,百姓是无辜的。”
他求道:“你能不能停止这场屠杀,至少救一救百姓?”
苗云楼还没说完,只见空气中骤然裂开金线,石像一颤,神仙的声音裹着香灰簌簌落下:
“关门捉贼,擒贼先擒王。”
神仙的话音简短,声音不大,却在刹那间顺着雾气传进在众人脑海中,让人脑海中彷佛被金光点破,恍然大悟。
明明只有几个字,每个人脑海中却忽然多出了无数条道路,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
成千上万片被血色刺激到涣散的眸光逐渐聚拢,在满地的尸体中,一点点凝结成点点寒星。
“妇人们带孩子往巷子里撤,利用地形甩开江洋人!”
苗云楼见众人神色一变,宕机立断,立刻跃上倒塌的色箱,乌黑长发如猎旗在风中飘摇。
他抬腿踹开一个江洋人,拽过他手中的弯刀一甩,蘸着血水在青石板上飞快画出路线:
“会水的汉子跟我来!腰间系红布的往东岸抛渔网,穿短打的去西头抢渔船,分头跑,把船都拖到岸上!”
这一嗓子让血腥的空气都震颤起来,震醒了恐惧中的众人,江岸霎时活了过来。
用不着神仙再说些什么,也用不着苗云楼命令,星星之火已经从遍地的尸体上燃了起来,风一吹,呼啦啦的烈火燎原。
江岸上,在街边混日子的一群小乞丐捡起石头,拚命往江洋人堆里扔,最胆小的豆腐西施也红了眼,抄起滚烫的卤水往江面泼
尹晦明和胖子拽起长木板,顶着无数凶狠的目光,将刚冒头的江洋人狠狠砸回江里。
齐融站在后面,短促的望了一眼尹晦明,随后转身,带着一群从学堂逃出来的孩子飞快撤进窄巷。
“快走!”
苗云楼没有回头看,他浑身被火烧一样滚烫,紧紧盯着江面上的渔船,一眼扫过去,飞快记下还没有烧毁的渔船。
原本江面上有上百条渔船,现在大部分都被烧毁,只剩边边角角的渔船火势来不及蔓延,保留了最重要的船型。
把这些全部加起来,大约也只剩下十条左右了。
苗云楼心头一沉,余光瞥了一眼方怀义,见泥水已经开始铸成边墙,挡住了江洋人上岸的口子,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走,”他低声道,声音带着江风的冷冽,“我们去把剩下还没烧毁的渔船,全都夺回来。”
“杀!”
剩下还能动弹的人齐齐发出一声怒吼,震得江水颤颤,江风怒号。
东岸的人赤着脚冲进冰冷江水,连游带跑,扯着渔网浸在江水里,四散开来。
等到江水一翻,渔网哗啦抖开的瞬间化作天罗地网,将潜入江底想要跑走的江洋人,全部打捞起来。
剩下的人身上简单裹上一层泥巴,不顾烈烈燃烧的炽热火焰,冲进渔船舱里拴上绳子,随后跳进水里,用力往岸上一扯!
“杀!杀!杀杀杀!”
“哗啦——哗啦——!”
在江水拍岸的声音中,这场拚命的厮杀持续了整整五个小时。
血水顺着竹篙滴成串珠时,江面上最后仅剩的九条渔船,终于顺着浑浊成血水的江浪,被缓缓拖上滩涂。
天色变暗的时候,所有江洋人都已经不见了,留在岸上的只有尸体,还有满地死不瞑目的头颅。
一小部分江洋人趁乱逃脱,消失在江水里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逃回了故土。
苗云楼浑身湿漉漉,已经精疲力尽,强撑着拖回最后一条渔船,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一翻便躺在了地上。
“啪嗒。”
他疲惫的睁着眼睛,望向隐隐有月色淌过的天空,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这一场从早上便开始欢庆的请神巡游,热闹到了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屠杀遍地的血色汪洋。
地上仍然是红彤彤一片,和早晨散落在地的爆竹红纸一样,流淌着的物质却早就变了,泛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莞江上的时候,没人想到太阳落山后,江岸会是这样。
“他们走了吗?”苗云楼喃喃道。
“江岸上还活着的人,只剩下莞江的百姓了,”神仙答道,“你做得很好。”
“好。”
苗云楼点了点头,没有睁开眼睛。
江洋人如潮水般褪去,他们输了。
而莞江江岸远处的仍旧灯火通明,黑压压一片江雾如同人影攒动,在岸上摩肩接踵,冷冷的隔岸注视着江岸。
苗云楼知道他们还会回来,就算他们不回来,还会有江东人、江北人再来,比今天更加猛烈、更加有计画的进攻江岸。
关风屠死了,他手下的巡逻队以及人面蛊虫也跟着烟消云散。
他在位的时候利用这支残暴的队伍杀了无数无辜的人,关风屠不无辜,他对于莞江的百姓是一场不容置疑的劫难,他死的理所应当。
可关风屠在残酷镇压着江岸的时候,也同时残酷镇压着蠢蠢欲动的入侵者。
现在他死了,莞江如同一块失去了守卫的璀璨珠宝,在夜色里散发著夺目光彩,吸引着黑暗中贪婪的猛兽。
而接替他的方怀义又能撑多久?
“……”
苗云楼深吸一口气,极为不情愿的睁开眼睛,伸手撑起身子,想要站起身来,却忽然向身侧一歪。
——他的手臂隐隐透明,直直的穿过了地面。
第486章 【“福昌大厦”】
什么……?
苗云楼一愣,眉心忽的一颤。
“咚——”
脑海中倏地响起一道钟声,彷佛有人在他耳边重重的敲着金钟。
彷佛进入了某种幻境之中,那只胳膊完全不似血肉之躯,以一种活人不可能做到的方式,直直戳进了土地。
他的胳膊就好像被什么超自然力量扭曲起来,轻飘飘的从现实变成了虚假。
“咚——咚——”
不,不光是一只胳膊,甚至是他的胸口、他的肩膀,他整个人都在变得虚幻透明。
冷风穿透胸膛,白雾触摸过他的五脏六腑,他犹如一抹徘徊于世上无家可归的游魂,缓缓向黄土中下沉。
就好像……
就好像这个世界终于发现了他的存在,要将这个错误彻底抹杀,从此再不容纳一样。
苗云楼盯着自己的胳膊,脑海中“嗡”的一声,猛的直起身来,下意识转头向神仙的方向望去!
旁人或许会不明所以,他却已经把这幅情景在心中演示过无数遍。
他是一个不属于江岸的人,他失去记忆,以一张白纸的身份突兀出现在这里,那么当然也可能有一天,他会突兀的消失在这世界上。
苗云楼想到过这一天。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仅仅发生在他降生在这个世界的第三天!
甚至他刚刚把自己当成了江岸的人,刚刚和百姓齐心协力杀退了江洋人,刚刚为江岸想着出路。
他也才刚刚认识了尹晦明、胖子、齐融,刚刚看明白了自己对神仙的一颗心……!
怎么会这么突然?怎么可以这么突然?!
“沈慈!”
苗云楼心上犹如受了一记重锤,瞬间睁大眼睛,心脏狂跳着撞着胸膛,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石像:
“沈慈,神仙!我——!”
“咚——咚——咚——”
金钟不容置疑的响了最后三声。
黄土霎时间开裂,犹如有生命一般将苗云楼整个人吸入地底,他眼前闪过最后一抹夕阳,瞬间被黑暗吞噬殆尽。
风声、水声,江水拍打渔船的声音,粼粼晃荡的水波,还有石像纯白无暇的面容,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苗云楼重新回到了虚无之中。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意识,就像人死后要去的地方,就像他在被红布包裹的木板上睁眼前,永远停留着的混沌。
他空荡荡的记忆面前,又一次只剩下了无边黑夜。
苗云楼身形一晃,重重的跌进了虚空之中。
“……”
周身是无尽的死寂。
乌黑长发狼狈的垂在面颊旁,仍带着血腥的潮气,苗云楼满面苍白,不顾浑身上下的剧痛,翻身慢慢站了起来。
他站在虚空之中,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胸膛上下起伏,一字一顿道:
“让我回去。”
话音刚落,眼前的黑暗晃动一瞬,眼前红光一闪,一串血涔涔的文本缓缓浮现出来。
【你不属于这里】
“我不属于这里。”
苗云楼重复了一遍,短促的笑了一声,睁大眼睛疑惑道:“你把我送来的时候,问过我属不属于这里吗?”
“你放任我结识尹晦明、亲近神仙、杀死关风屠、救下无数人性命的时候,问过我属不属于这里,应不应该干涉这些因果吗?”
苗云楼道:“你一开始自顾自的给我一条生命,现在又自顾自的把这条生命夺走,说我不属于这里。你把我当什么?厨余废料吗?!”
“……”
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再次浮现出一行字。
【你没有能力反抗我,也没有资格质问我,你的姓名捏在我手里,我要你活,你就得活;我要你死,你就再也见不到太阳从江面上升起】
【不过,如果你听话,肯为我做事,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回去】
苗云楼面色没有任何变化,竖起一根手指:“你想让我伤害神仙,我现在就用这根手指捅死自己,不用你费心。”
【我只要你做一些很简单的事,涉及到的所有人,都与你认识的人无关】
“是吗?”
苗云楼笑了一声,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眯起来,看着它轻声道:“好啊,那你说,我要怎么才能做一个乖孩子?”
那层血涔涔的红字没有再答话,眼前的黑暗一动,再次扭曲起来,很快便吐出长长一行字:
【既已踏入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便须你付出代价,依循规矩行事】
【这里有四件事需要你做,每件事都是一重挑战,你要一件一件完成,每完成一件事便让你增长一岁,并获得一项强大的能力,四件事皆成,便可重返阳世】
【若你失败——嘘,这里悬挂的三十三盏人皮灯笼,皆是前车之鉴】
红字一晃,那种血涔涔的色泽又加深了些许。
【第一件事,我要你阻止一个人的死亡】
【阻止这个人的死亡,需要用到一根千年老参,等你拿到这根人参,才能知道此人究竟是谁】
【下面是你如何取得千年老参的细则:请子时持“回魂帖”踏入深水埗唐楼“福昌大厦”,于307室寻得百年老参。此参根须缠着将死之人的魂魄,取参者须在“福昌大厦”307室内守夜至五更天,直到天色发白,方可离开】
【此外,请注意入楼的禁忌以及守夜的规矩】
【1.楼口铁闸若浮现金漆符咒,需用广府白话念三遍《目连救母》戏文方可推门】
【2.乘电梯时若见黄铜按钮渗出香灰,立即改走楼梯(注意,每层转角神龛都少了一支线香】
【3.门牌倒悬者非阳人居所,307室铁门应贴有褪色门神年画(画中秦琼左眼淌血为真】
【4.入室后请先掀开南洋花砖,取三枚光绪通宝压住东北角裂缝】
【5.戌时点燃床头煤油灯后禁止开电闸,若见墙上浮现人影,需往铜盆烧三张金箔纸】
【这些仅是必要的规则,而在守夜的时辰内,“福昌大厦”每一个角落都危机四伏,你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会成为你的死因,所以,请保持警惕】
【第一件事的规则发布完成,如果你能顺利完成,将得到奖励,以及下一件事的指示】
【是否同意加入?】
最后一条红字晃悠悠的凑了上来,挪到苗云楼身前,下面是一个空白的手印,以及一滩血泥。
苗云楼没有动。
红字等候了一会儿,又向前凑了一点。
【是否同意加入?】
苗云楼还是没有动,他看着这行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荒谬的笑意。
太有意思了,先是以一具十五岁的身体莫名其妙醒过来,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三天后,又莫名其妙的死了,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拽去做任务。
就好像他是哪本书的主角一样,这像话吗?
真是莫名其妙,一点都不正常。
可是再不可能、再莫名其妙、再难以置信的事情,落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都会变成一座再可能不过的大山。
人世间好像大多数时候就是这样,天有不测风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哪有什么应不应该的道理,都是人一辈子要遇到的事而已。
人的一生本就这么莫名其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也没有什么标准的规则供给参考。
谁又有资格评判,莫名其妙的不合理事件不能发生?
苗云楼垂下眼睫,笑了一下,利落的伸伸出手在那上面一按,留下一道血红的印记。
“好啊,”他道,“我同意。”
“咚——!”
眼前的黑暗瞬间模糊起来,那将他拽入黄土的钟声再次响起。
这次黑暗没有停滞,不过片刻,苗云楼便神魂归位,眼前澄澈明亮起来,回到了那片已经渐渐暗沉下来的江岸边。
“哗啦……哗啦……”
江浪一下下拍打着岸边,冷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吹向苗云楼单薄的脊背,又被一层苍白的皮肤挡在身后。
苗云楼闭了闭眼,手指微微发颤,吐出一口气。
在他头顶摆着一行血色的大字:【任务开始时间倒计时——59:59】
石像神色一动,似有所觉的抬起头,看向苗云楼。
“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苗云楼道,“突然发现我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遇到随时可能惨死江上、暴尸街头的事情还能不发疯,他简直是世界上情绪最稳定的人,想谈。
他这话说的莫名其妙,石像面上却没有丝毫惊诧之色,只是看了他一眼,道:
“我说了,你做的很好,你的果断救下了莞江百姓,你一直很厉害。”
苗云楼闻言一愣。
他原本只是不管不顾的吐出压力,想要化解那种莫名其妙的荒谬。
却没想到连这么一句话也被神仙听了进去,竟然成了他实打实的功绩。
苗云楼抿了抿唇,望着石像纯白的眼睛,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眸被自己全部填满,不知怎的,忽然放下心来。
他有什么好怕的?
连神仙都说他做得好,他一个凡人,不仅和神仙成了朋友,得到了神仙的赞扬,还大逆不道的想和神仙亲嘴儿呢!
他怕什么?
他什么都不怕。
“苗云楼。”
远处传来一声呼唤,苗云楼回过头去,见到女娲娘娘挽着方怀义的胳膊,慢慢向他走来。
女娲娘娘仍然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反应还算快。”
“多谢夸奖。”
苗云楼不动声色的收起心思,掀起眼皮,露出莞尔一笑:“要不是我知道你什么德行,还真听不出你在夸我呢。”
女娲娘娘冷笑一声。
“你不用你多心,我这句是在夸你,可我不是为了夸你才过来的。”
她眯起眼睛,一双冷眸忽然倏地盯紧苗云楼胸口的石像,连带着面色难看的方怀义,质问道:
“我要问的是你。”
“你有万千神通,自诩神爱世人,方才受人乞求,为什么没有出手杀退江洋人?!”
第487章 “伯仁因我而死”
此言一出,四人之间不由得静了一瞬。
冷风中弥漫不散的血腥气,将几人瞬间拉回了那惨不忍睹的五个时辰。
那时苗云楼向神仙求援,希望他帮助莞江百姓,神仙没有推脱,很快便现出真身法相,将破局之法指点入众人脑海。
有了清晰明通的思绪,众人立刻团结起来。
先是兵分两路,利用地形保护起老弱病残,再凝聚精锐力量,杀上江面抢剩下的渔船,最大程度的减少了伤亡,保护住了最关键的资源。
可是依旧有人死了。
有些人来不及撤退,被乱刀砍死在江岸上;有人不慎跌下渔船,淹死在江水中,和关风屠的尸体作伴。
更多的人在一片火海拚杀时,被江洋人横刀砍头、被烈火烧死、被流血不止的伤口害死。
神仙没有救他们。
他们为江岸而战,也为江岸而死,他们是纯然无辜的英雄,可神仙只是冷眼看着百姓拚死拚活,看着鲜血染红了江水,什么也没有做。
他们为什么会死?他们凭什么去死?
“是你害死了他们,”女娲娘娘冷冷道,“你的不作为让他们惨死江中。”
冷风裹挟着她的尾音吹进一片苍白雾气,吹皱暗沉的江面,吹的江岸边残破的彩旗猎猎作响。
也吹的人身上一阵发冷。
石像没有回答,神色淡淡。
苗云楼闻言眯了眯眼,下意识把石像往怀里挡了一下,抬眼冷笑了一声:“你有什么资格质问神仙?”
“江洋人是你男朋友招来的,守卫渔船的巡逻队是你杀的,你不先给所有人剖腹谢罪,怎么还把问题怪在力挽狂澜的人身上?”
他漆黑的眼瞳彷佛两点寒星,在夜色中冷冷发亮,讥讽的勾起唇角:
“如果没有神仙助阵,点拨众人如何抗击江洋人,恐怕现在岸上的人都死干净了吧,哼……哪里还轮得到你口口声声苛责旁人?”
“江洋人狼子野心,又怎么会轻易暴露出来?你不过也是事后诸葛亮罢了。”
女娲娘娘的声音毫无动摇,缓缓上前一步,轻声冷道:“神仙,我只问你,你能救他们,为什么不救他们?”
“你疯了吧,”苗云楼闻言一愣,不可思议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没救?”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女娲娘娘一眼也没有看苗云楼,冷淡的眉眼间裹挟着怒气,目不转睛的盯着石像。
“你是神仙,你明明眨一下眼睛,就能让所有江洋人付出代价,你却只轻飘飘的说了两句话,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凡人拚命厮杀?”
她用很轻的声音冷冷道:“哪怕你事后让他们活过来呢?可是你就任由他们去死?”
“你真的是神仙吗?”她问道。
石像闻言神色一动。
苗云楼见状心脏一瞬间抽疼起来,长眉一拧,不由得心头火起,干脆一把捂住石像的眼睛,指着女娲娘娘骂道:
“你非得道德绑架是不是?神仙生来就欠你的?!”
“他是神仙,不是你妈!他点化众人该怎么做还不行,非要一口一口喂你嘴里,让你做永远被妈妈庇护的巨婴?”
苗云楼说完冷笑一声,狭长眼眸一眯,盯着女娲娘娘隐怒的面庞,余光却看向一言不发的方怀义:
“女娲娘娘,你挖人家眼珠子的时候一眼不眨,弄死我的时候毫无心理障碍,你是真的关心百姓伤亡吗?”
他眼底深如寒潭,轻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一声声质问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你身边这个废物呢。”
话音刚落,女娲娘娘的脸倏地沉了下去,一旁面色不虞的方怀义,闻言面皮却是立刻开始发红。
“闭嘴。”她轻声道。
“戳中你肺管子?”
苗云楼心里那股火一点没消,反而越发烧灼着要撕破脸皮,面上那一抹笑容越发冷沉,不管不顾的继续道:
“你用不着为了你男朋友出头,其实你们俩般配得很,就像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些死去的百姓。”
“他如果在乎,他就不会不顾岸上人的死活,只知道对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江洋人急追猛打。”
苗云楼盯着满脸通红的方怀义,笑容中隐隐露出些遮掩不住的疯意:
“他只是看着岸上的一片废墟心里难受,他怕影响自己统治江岸的英雄计画呢!”
“哗啦——!”
女娲娘娘猛的抬起手,一股泥水带着绞杀血肉的气势,迅猛汹涌向苗云楼。
苗云楼连躲也不躲,面上仍挂着那一抹冷笑,泥水冲到他面前的时候,石像身上顿时迸发出白光,将泥水吞噬殆尽。
“不要伤及无辜。”
石像按下苗云楼的手,垂眸看着女娲娘娘的眼睛,淡淡道:“你心里有数,他没说错什么,你的确不在乎那些死去的人。”
他刚刚没有说话,因为这两人在想什么,他心中一清二楚。
方怀义心中还尚存着为死者讨公道的想法,这个女孩却已经将死者当做了手中的筹码。
她看似无理取闹,不过是打着心系百姓的幌子,把死去的百姓一码一码摆在供桌上的香炉里,试图与神仙做一桩交易。
神仙不是心系百姓吗?
神仙不是慈悲为怀吗?
可是在神仙的慈悲之下,有无辜的百姓死了,那么神仙就要为此赎罪,要更奋不顾身的庇护百姓、庇护莞江江岸——
——庇护方怀义的领土和统治。
女娲娘娘闻言神色一动,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神仙,见他开口说话,那股怒气却忽然烟消云散。
她放下手,笑了一声:“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在乎他们。”
“但是你在乎,是不是?”她盯着神仙道,“看着岸上的一片焦土、遍地残骸,你不救他们,最难受的是你啊。”
“……”
空气忽然一静。
苗云楼心头咯噔一下,下意识侧头看去,却见那双纯白眼瞳里面,轻轻闪过一抹隐晦的暗色。
神仙没有说话。
他眸色一晃,看到暮色一点点漫过莞江时,青石板缝里的血水还在悄无声息的往江水里渗。
十七八具尸体横在破庙的台阶上,糖画竹签插在某个孩童攥紧的掌心里,连着手臂一起挂在刀尖上。
彩旗残片半浸在江水中,随波纹一荡一荡地拍打着江岸。
江洋人刚刚退却,火还没有彻底熄灭,江面上歪着半截焦黑的桅杆,火舌舔着浸油的缆绳滋滋作响。
这场火来的猝不及防,又早有预谋,几十艘渔船都被烧得只剩龙骨,在江面上残缺的随着江水飘荡。
渔船下的水底沉着几团辨不清形状的阴影,或许是在打斗中翻倒的香炉,或是缠着水草的弯刀,又或者只是人的残躯。
岸边用来架着飘色的竹竿斜插进淤泥,糖画摊的铁锅扣在阴沟旁,靛蓝粗布裹着半只泡发的布鞋。
——那只布鞋已经染红了。
女娲娘娘看着沈慈神色变了一瞬,轻轻笑了一声:“看到这些,你心里舒服吗?”
她心中一清二楚,这些人当然不是因神仙而死。
可是她更在乎方怀义、更在乎方怀义管理之下的莞江,如果神仙不肯像先前一样实现愿望,方怀义必定会寸步难行。
方怀义需要神仙的帮助,所以神仙就一定要帮他。
她笃定神仙不会拒绝,因为方怀义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善人,江岸需要一个善人来保护,而百姓又的确无辜。
可神仙只是按住了苗云楼蠢蠢欲动的手。
“你大可以向我许愿,”他淡淡道,“或许我会实现,只是不会像你想像中那样实现。”
江洋人企图入侵江岸,掠夺民脂民膏,他不会坐视不管。
既然方怀义心怀百姓,哪怕他再笨拙,他也可以一点点告诉方怀义如何守护江岸、如何减少伤亡、如何反败为胜。
但他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直接杀死想要入侵莞江的江洋人。
关风屠的死而复生就是个先例。
他一夜之间忽然暴毙,死的突兀。他死有余辜,却连带着无辜的叶彤也被清算,死的惨烈。
——这是第一条性命。
而后因为叶彤的愿望,关风屠又莫名其妙的活了过来,由于百姓间接杀死了叶彤,关风屠的复活直接刺激到所有人。
他们惊惶不安,难以入眠,生怕关风屠找自己算账。
为了求生,在女娲娘娘的推波助澜之下,一夜之间决心反抗,又在拚杀中快刀斩乱麻,将一切关风屠的势力屠杀殆尽。
——这是第三百零二条性命。
叶彤的鬼魂前来索命,直接导致众人应激,慌不择路杀上渔船。
关风屠的势力没有经过缓慢的重组替代,便在一夜之间全部死亡,装泥鱼的原因也还没被弄清楚,就被关风屠死亡的狂喜掩盖下去。
于是江洋人被顺理成章的邀请到了游行的队伍里,身形一变,就成了索人性命的恶鬼,几乎屠尽了江岸百姓。
——这是第一千二百三十一条性命。
这些性命不是神仙害死的。
可如果神仙没有操纵生死、没有一瞬间实现那些再合理不过的愿望,他们是不会死的。
至少不会这么快,不会这么急,不会这么毫无防备、死不瞑目。
石像看着女娲娘娘,低声道:“你把那只眼睛还给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人有眼睛,就不会再盲目的触碰世界。”
“神仙也是一样。”
第488章 你说什么呢?!
女娲娘娘闻言神色不变,冷冷一笑:“圣母,伪善。”
“江洋人贪婪无度、心狠手辣,不分青红皂白杀死了无数江岸百姓,”她盯着神仙的眼睛,“百姓何其无辜?江洋人有何无辜?”
哪怕神仙不愿再如此粗暴行事,仍然可以迂回的让百姓杀死江洋人。
他是神仙,他一个念头转圜,就可以让百姓刀枪不入,让江洋人处处受阻,可是他仍然高高挂起,只留下一句话。
关风屠骤然生生死死,是因为他罪孽深重,却也做过善事。
而江洋人无差别屠杀百姓,这有什么可解释转圜的空间?对于无辜的百姓,他们就是恶鬼、是阎罗。
他们罪该万死。
然而神仙闻言,却只是神色微微一动,不再言语。
他不说话,彷佛是一尊玉像再次摆在了供桌之上,无视着凡间的生死,而苗云楼却在一旁笑了起来。
他弯起唇角,眉眼间暗藏着暮色,苍白的皮肤被江水泛出一层粼粼的阴翳冷色,笑的很轻。
“哈。”
女娲娘娘闻声骤然转头,眯起眼睛瞪向苗云楼:
“怎么,你一向自诩大善人,要把众生解救于水火之中,现在看着惨死的百姓,倒草菅人命起来了?”
“我是大善人吗,”苗云楼睁大眼睛,惊讶道,“我一直以为我是冷漠无情的白眼狼呢。”
他嘻嘻笑道:“白眼狼从来到江岸的第一眼就被人追杀,别说一点也不在乎江岸百姓了,没跟着江洋人一起报仇就不错了。”
“只不过嘛,我被人到处追杀,是因为我无父无母、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苗云楼笑道:“其他人有妻子父母、有亲朋好友,如果有人在江岸另一边吃不饱饭,居无定所,被屠杀被沉江,自然有他们的亲人父母要为他们报仇。”
“你说对不对?”
“江洋人的亲朋好友被杀,就能屠杀江岸百姓?”女娲娘娘看着他冷冷道,“我倒没看出来,你有成为关风屠的本事。”
苗云楼挑了挑眉:“我可没这么说。”
他道:“人与人屠杀来屠杀去,不过是因果报应,谁也怨不了谁。人杀了人,就要做好被人杀的准备。”
“可人杀人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会因为行事不‘正义’,被神仙诛杀呢。”
江洋人杀江岸人,有的是为了满足贪欲,有的是听命从事,有的是被逼无奈,甚至有的怀着血海深仇。
或许正义,或许生活所迫,或许是纯粹的恶意。
可是无论是正义还是恶意,江岸上的百姓不会因为江洋人心怀正义就不反抗,那么神仙也不能因为他们带有恶意,就判他们斩立决。
让人杀人,不是神仙软弱无能。
——是神仙没有资格。
女娲娘娘闻言神色骤然一变,显然是听明白了苗云楼的意思。
“……”
她抿了抿唇,一时间面色难看,居然有些难以辩驳。
一旁的方怀义却是紧皱眉头,听得懵懵懂懂,眼底一片混沌,闻言心头一跳,下意识脱口而出道:
“可是……可是神仙是江岸供奉的,他应该庇护江岸的百姓——!”
“应该?”
苗云楼直接笑出了声。
他侧头望着方怀义,转了转手上的发丝,玩味道:
“不如你告诉对岸的江洋人,有一位神仙能庇护凡人实现愿望,然后你们玩一个限时竞赛香火供奉大比拚,怎么样?”
话音刚落,方怀义立刻涨红了脸,一下子闭了嘴,在那双狭长眼眸扫过来的目光中,面皮越发滚烫。
苗云楼朝他微微一笑。
这就是女娲娘娘看上的男人。
人话听不懂,诡技不会用,坐在了关风屠的位置上,却连关风屠的半分手段都没有。
明明要靠着抱神仙大腿、听得神仙只言片语的点拨才能护住江岸,却连神仙是什么人都看不懂。
在神仙眼里,江洋人、江岸人,不过都是一个个血肉组成的凡人而已,本质上哪有什么分别?
他见凡人如蚍蜉蝼蚁,不过是秉承着一颗赤子之心,想要让凡人免受困苦,才会帮助被侵略的江岸百姓。
若神仙见到凡人,第一眼先认出这人是岸南岸北,岂不是谁给的供奉多,就去做谁的衣食父母了?
哪里还会搭理方怀义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傻子。
苗云楼冷笑一声,想要再讥讽一句,心底却骤然一动。
如同一注潺潺流水,冰凉的贴着他的皮肤,隔着一层薄薄的血肉里缓缓渗透进去,触碰着他的心脏。
石像抬眼,望着苗云楼怔愣的神情,轻轻碰了碰他的胸口。
我见凡人如蚍蜉蝼蚁?
他问道。
我……我说的太硬了?
苗云楼一愣,赶紧哄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特别特别温柔,特别特别慈悲,看凡人都是一样的。
石像闻言微微一笑。
“神仙看凡人都是一样的。”
他用那清澈的潺潺流水,卷起苗云楼的肋骨,轻扫了一下里面的心脏。
“沈慈不一样,”石像道,“别忘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人。第一这个限定词,好像有些不一样,是不是?”
“……”
苗云楼站在原地不动。
他面无表情,神色微微有些严肃,抱着石像抿了抿唇。
石像看着他,他也看着石像。
你,苗云楼在心里跟他说,不要再说话了。
为什么?石像见他严肃,话也说的静悄悄,我说错话了吗。
“呵呵,没有。”
苗云楼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长一颗石头心脏,长了一颗肉做的血浇的心脏,稍微一拨弄,就太容易扑腾乱跳了。
那股清冽水流在他胸膛里来回翻滚,看着轻飘飘的,实际简直跟哪吒闹海一样,拿混天绫把血水搅合的天翻地覆!
住口!
苗云楼单方面的屏蔽了沈慈的对话聊天框,在心里痛苦崩溃的尖叫!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说这种话?!你居然说我是唯一?还不一样?!!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条曾经不屑一顾的标语:神仙轻轻一麦,留凡人痛苦一生;讲话不规范,暗恋者两行泪;彭油,你能不能不要再灵机一动了?
“我们不是在站在道德高地拒绝道德绑架吗?”
苗云楼的声音虚的像是快死了:“为什么突然抒情,跟我说这些让人感动落泪的话呢?”
“我以为人就应该及时表达自己的感受,”石像低声道,“我还在学习怎么表达感情。”
“……”苗云楼道,“人不会在说正事的时候表达感情的。”
“可我是神仙啊。”石像很快道。
“……”
气氛一时间沉默下来,苗云楼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撞上女娲娘娘忍无可忍的表情,面色沉沉的开口:
“说完了?”
“嗯嗯,”石像淡淡道,“我可以教你如何保护江岸,怎么击退觊觎这片土地的侵略者,但我只会授人以渔,不可能亲自动手。”
女娲娘娘闻言冷笑一声,却没有再反驳。
她仍然心有不甘,仍然心怀不满,但她心知肚明,这是她已经能给方怀义争取到最大的让步了。
既然达成了统一意见,女娲娘娘也不再多说。
她挽住方怀义的手,示意神仙移步到渔船里,再慢慢商讨细节,却见苗云楼仍停在原地不动。
“你不去?”她皱眉道。
“我不去,”苗云楼深吸一口气,黑眼睛盯着神仙,又慢慢吐了出来,“我……还有个约会。”
“约,会?”
女娲娘娘在唇齿间缓慢的咀嚼起这两个字。
她看着苗云楼的脸,面色变了几变,半晌,嘴唇一动,露出一个恐同的恶心表情。
——————
半个小时后,苗云楼斜挎着自己的约会对象,踏入了深水埗唐楼“福昌大厦”的大门。
他脚步微微一顿,摩挲了一下约会对象,很快便在一扇挂着102号的铁门前停下。
铁门又脏又破,上面挂着的铁牌都生锈了,看着像是被荒废的很久似的,然而苗云楼敲了敲门,里面立马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谁啊,干什么?”
“住房。”苗云楼道。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只听“咔啦”一声,门被打开一道小缝。
住在里面的人没有开灯,在苗云楼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里打量着他。
“租房先交钱,三层的屋子一天50,二层一天150,一层一天200,你要哪间?”
苗云楼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记得那黑咕隆咚的神经病让他去307室,便道:
“要三层的房间,谢谢。”
“三层?”
“307。”
话音刚落,只见那双门缝里的眼睛瞬间瞪大,冒出层层血丝,几乎是立刻就要关上门——
“哐当!”
苗云楼直接伸手,手疾眼快的一把扣住了门边,苍白泛青的瘦长手指死死扣着铁门,低头微微一笑。
“你放心,”他道,“我不是不懂事的住户。”
苗云楼另一只手在臂弯里探了探,掏出自己的约会对象“回魂帖”,夹在指缝中递给里面的人。
“有人让我来的,”他微笑道,“他说,我会是一个好住户。”
第489章 “放我出去!”
那张回魂帖静静的摆在居民楼老板瞪大的眼睛前,上面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图案,却泛着一股奇异的气味。
居民楼老板见状眼睛都瞪圆了,红血丝一下被撑大,像蛛网一样黏在眼球上。
“回……回魂……?!”
他张大嘴巴愣在原地,死死盯着那张帖子,半晌回过神来,赶紧从缝隙中飞快接过那张回魂帖。
“你等一下,你等一下——”
居民楼老板的态度从警惕一下变得截然相反,像是怕人后悔似的,“嘭”的把门关上,里面传出翻找钥匙的声音。
不一会儿,门又打开了,老板从里面递出来一把油亮油亮的钥匙。
他仍然从缝隙中扫视着苗云楼:“住宿的规矩是什么,你都清楚吧?”
“什么规矩,”苗云楼无辜的睁着眼睛,“我只是来唱戏的。”
“听说在这里练唱《目连救母》的效果特别好,唱错一个词就要掉脑袋呢。”
“目连救母……哈哈哈哈,好好。”
居民楼老板闻言念了两遍,随即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两声,把钥匙递了过去。
“钥匙是我都洗干净了,你可以随便用,”老板眯着眼睛,又发出一阵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声,“收好一点,最好别把钥匙弄丢。”
“万一被别人捡走,半夜去你们屋溜躂,我可得再洗一遍钥匙。”
钥匙入手油腻腻的触感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苗云楼鼻子一动,立马领会到了老板的暗示。
他在江岸边已经闻遍了尸山血海的味道,此刻闻着淡淡的血味儿,居然觉得有点清新。
“哈哈,老板多虑了,”苗云楼笑道,“钥匙弄丢了还得还钱,我不干那赔钱事儿。”
他晃了晃钥匙,真心实意道:“老板人真好,还给把钥匙洗干净了,不像我刚才去的那间邻水民宿,人都硬了也不给处理。”
硬了几十上百个呢,就放任在水里发烂发臭。
居民楼老板看着苗云楼略有愁绪的眼神:“……”
什么鬼人,睁眼说瞎话,对着满钥匙上油腻腻的血迹夸人好。
“那就好,你住去吧。”
居民楼老板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丝隐隐的失望,也不再废话,就准备把门关上。
“有什么事下来找我。”
苗云楼微笑着看着他的背影,却忽然伸手,从缝隙中硬生生伸进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等一下。”
“干什么?”老板不耐烦道。
“能问问题吗?”苗云楼歪了歪头,笑得很明媚,“老板,您屋里怎么还有股腐臭味儿啊,是不是肉坏了?”
“……”
里面瞬间沉默了下来。
钥匙上的血味儿在这种沉默中,慢慢扩散在空气中,泛起一股古怪的紧绷。
过了一会儿,老板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从里面闷闷的传了出来:“哦,前几天买多了,没来得及吃就坏了。”
“怎么能这样呢,哎呀,肉要记得及时吃,”苗云楼啧了一声,略微责备道,“要不然容易生病。”
“吃坏掉的肉容易得那个病可严重了,都治不好的,叫什么来着?”
他想了想,忽然一下子灵光一现:“朊病毒?”
“你记错了。”
居民楼老板的声音隔着一层门板,显得格外沉闷:“朊病毒是同类相食才会得的病。”
“啊?”苗云楼一愣,随即哈哈笑道,“那老板一定记得检查一下,万一卖肉的人卖成人肉了怎么办?”
“……”
屋内没有人说话,只有苗云楼的笑声回荡在楼道里,寂静的可怕。
苗云楼干笑了两声,也觉得好像不太对,音调慢慢降了下来:“我开玩笑的。”
“那个……不用我帮帮忙,收拾一下?”
“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就行。”老板声音稍微变了几变,沉默一会儿,最后恢复成了不耐烦,“还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就关门了。”
“没有了。”苗云楼乖乖道。
他听出来这不耐烦中藏着的戒备和一点微不可查的恐惧,没有再得寸进尺,微笑的看着老板当着他的面“啪”的关上了门。
“真小心眼,”苗云楼自言自语道,“开个玩笑都不行。”
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微微一笑,把钥匙挂在食指上转了转,转身独自穿过灯光昏暗发黄的楼道。
从苗云楼在江岸上睁眼以来,除了一开始被鱼贩绑着手脚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孤身一人过。
打从一开始,他就遇上了无所不能的神仙,后来又遇到了好心人尹晦明等人的收留。
再往后尹晦明为了齐融神思不属,顾不上管他,苗云楼刚要习惯孤独,又被神仙用仁爱温柔的拥入怀中。
他从来没有孤身一人的时候。
可现在他必须一个人去面对。
那些血涔涔的大字摆在他面前,让苗云楼不能将这些事告诉任何人,否则不仅是他会消失在世界上,甚至会连累其他人。
苗云楼对此嗤之以鼻。
这破玩意算什么,他对神仙的能力有着非常盲目的自信,认为神仙应该是世界上所有能喘气的生物中最厉害的。
女娲娘娘那么嚣张跋扈、目空一切,还不是要在神仙手底下讨生活吗?
说不定他告诉神仙,神仙一下就能给他解决呢。
苗云楼撅了噘嘴,一边在脑海中幻想神仙挥一挥手、就让那不说人话的谜语人灰飞烟灭,一边继续向前走去。
走廊里的灯相距很远,他的影子在地上被拉的很长,被昏黄光线扯成瘦长一条,飘忽不定。
“嘎吱……嘎吱……”
老旧的破木板已经松动,被踩过一下,就会发出人之将死的凄厉惨叫声。
苗云楼在这种惨叫声中,仔细的根据楼层索引找到了电梯的位置。
他顺着那个方向走去,鼻子微微抽动了两下,只觉得越往楼道里走,越能感觉到血腥气的加重。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苗云楼总觉得脚下的地板都比下面颜色更深,像是被什么液体渗透过,形成枯竭的暗色木板。
他缓步向前,楼道里一片死寂。
狭窄的走廊里阴风阵阵,而诡异的是楼道尽头的窗户关的死死的,就连所有住户的铁门,也都紧紧的关着。
这风从何而来真的不能细想。
苗云楼摸了摸鼻子,快走了两步,走到电梯前按下了上楼键。
【叮咚——】
和尹晦明那栋倒霉房子外类似的栅栏门电梯哐当一声,在苗云楼眼前一下一下慢慢敞开。
电梯停稳的时候,一个温柔的机械女声很快响了起来:
【欢迎来到“福昌大厦”,这里是所有失意旁徨人的家乡,请问您想要去哪一层?】
“三层,”苗云楼手插着兜,慢悠悠的迈步往里走,“能上去吗?你们电梯里应该不会漏水吧。”
【请您放心,我们“福昌大厦”的住宿条件非常好,电梯里绝对不会出现漏水的情况】
“哦,漏水也没关系。”
苗云楼随口道:“没跟泥巴一块漏下来就行。”
他走进电梯里,伸手按下三层的按钮,随后目不斜视的抬起眼睛,打量着电梯里的装潢。
福昌大厦不愧是寸步寸金的地方,电梯里的装潢比尹晦明那栋公寓楼要华丽的多。
这电梯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金碧辉煌,到处都包着一层金属皮,就连电梯按键都是黄铜做的。
三面墙上贴满泛黄的广告残片,性感女郎在广告上搔首弄姿,红嘴唇微张,吐出一抹白烟。
头顶的冷白色光管嗡嗡震颤,把生锈的铁闸影子投在女郎脸上,让那张性感的面庞,微微泛起一抹冷色。
地板上铺着富有年代感的花砖,缝隙里卡着半张褪色的“招财进宝”名片,跟着电梯关门的颤动一起发抖。
苗云楼歪了歪头,俯身把那张名片捡了起来,却发现上面的字体已经被鞋底磨的看不清了。
算了。
估计是哪个住户塞的小广告,也不重要。
苗云楼随手柄名片放回衣服里,直起身来,下意识望向电梯门口,眼神却瞬间一凝——
“……”
——等会儿。
在关于“福昌大厦”那一大长串入住的规则禁忌里,有一条是说什么来着?
“咔啦……咔啦……”
电梯栅栏门还在慢慢合拢。
苗云楼紧紧盯着电梯门旁边的按键,看着那刻着阿拉伯数字三的黄铜按钮。
——在黄铜纽扣的缝隙里,有什么细微的响动正在摇晃,扑簌簌往外渗出香灰。
【下面是你如何取得千年老参的细则,此外,请注意入楼的禁忌以及守夜的规矩】
【乘电梯时若见黄铜按钮渗出香灰,立即改走楼梯】
“我不坐了。”
苗云楼突然开口,面色冷静,伸出手摸到开门的按键,疯狂快速往下戳那个黄铜按钮。
“放我出去,”他抬起头,迅速道,“你们福昌大厦的卫生管理不过关,电梯里有脏东西,我洁癖,放我出去。”
“快点,赶紧把我放出去,别等着我跟宿管老大爷投诉!”
“咔啦——咔啦——”
没有人回应他,那个温柔女声消失的无影无踪,黄铜按钮反覆亮起红光,却没有丝毫作用。
“咔啦——咔啦——!”
栅栏门仍然在合拢,没有丝毫停顿,苗云楼倏地转头看去,门口只剩下一道手臂宽的缝隙!
第490章 三炷香,佛法僧
“……”
苗云楼见状眯起眼睛,盯着那条越发合拢的缝隙,唇角一动,发出一声短促气音的冷笑。
演都不演了,就直接装聋子装瞎子,要把他困在电梯里是吧?
此招虽险,胜算所大,一旦他因为慌张反应慢上半拍,就会被电梯困死。
不过比较可惜的是,同样的一招用上两遍,就比较没用了。
“怎么哪里电梯都那么容易坏,”苗云楼轻声道,“还好我之前在小作坊里提前补过课了。”
“这样,我免费帮你们检验一下福昌大厦电梯门的咬合力怎么样吧?”
他说完把两只手往电梯门外伸去,手背贴着手背,手指扣住栅栏门,手臂猛然发力,用力往外一推!
“咔啦——!咔啦——!”
栅栏门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如同指甲在墙上划出的刺耳声音,整个栅栏门被硬生生从合拢推成了向外打开!
苗云楼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栅栏门,手臂上青筋暴起,露出紧绷流畅的肌肉线条。
栅栏门在机械的操纵下拚命向内合拢,却被一层单薄的血肉之躯挡住,只能一步步向后退去。
“咔啦——!咔啦——!”
“感觉一般啊。”
苗云楼轻笑道:“你们该重新装修了,电梯里不仅有脏东西,咬合力还不如人家废弃的老旧公寓楼呢。”
他的手犹如钢筋铁骨一般,坚定的缓缓向外推去,一直把栅栏门推出一道半米宽的缝隙。
电梯门察觉到居然连血肉之躯都推不过,连抵抗都变得无比绝望,那道温柔的女声也再没有出声。
一开始她还故意从电梯顶上流淌出几声滋啦滋啦的响动,等他硬生生扒开电梯门之后,变成了一片灰色的死寂。
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突然死了一下。
苗云楼笑了一声,向缝隙外迈了一步,从顺如流的从电梯里钻了出去,松开了手。
就在他松手的下一秒,栅栏门眨眼之间便合拢起来,发出一声泄愤般撞在一起的巨响!
“哐当!”
电梯停顿了片刻,随后剧烈震颤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快向下坠去。
从苗云楼的视角,只能看到黑洞洞的电梯井里空了一大块,光亮越来越沉、越来越微弱,半晌,就听一声地底传来的沉闷响声。
“砰——”
苗云楼听到声音,站在外层栅栏门外挑了挑眉,没有往下看。
不用看他也知道,那电梯已经摔了个粉身碎骨。
如果此时电梯里面有人的话,那人也一定成了一摊软烂肉泥,东一块西一块的在电梯里掉成拼图。
“原本这个拼图人会是谁呢?”苗云楼摸了摸下巴,“好难猜啊。”
他用余光轻飘飘的瞥了一眼电梯,便转身离开,顺着楼层索引的指示,向楼梯里走去。
一上来就开始杀人,要在这栋“福昌大厦”里活过五更天,看来还真不容易。
楼道里空空荡荡,这栋金碧辉煌的“福昌大厦”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苗云楼踩在楼梯上的声音嗒嗒作响。
“啪嗒,啪嗒。”
声音清脆,回荡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却显得分外诡异。
苗云楼对这种古怪沉闷的氛围恍若无知无觉,一边想一边踩着楼梯往上走去。
他注意到黄铜按钮里渗出来的香灰,及时从电梯里跑出来,这才逃过一劫,这说明至少那个莫名其妙的规则没有骗他。
既然照着那些规则做能活下来,那么接下来的几条规则,他也得照做。
上一条规则的最后告诉他电梯坐不了就走楼梯,下一个规则是什么来着?
苗云楼啧了一声,微微回想了一下。
【2.乘电梯时若见黄铜按钮渗出香灰,立即改走楼梯(注意,每层转角神龛都少了一支线香】
线香。
他随意瞥了一眼转角处的神龛,见那里只有孤零零的两支线香,便把目光移开了。
两炷香,两炷香就对了。
正常供奉都往香炉里插三炷香,分别代表着佛、法、僧三宝,也代表三皈依。
烧第一柱时,是表示皈依佛,要觉而不迷;烧第二柱时,是表示皈依法,要正而不邪;烧第三柱时,是表示要净而不染。
现在是两炷香,那就是正正好好少了一根,不知道少的这一炷香,究竟是不愿皈依佛、法、僧哪一家呢?
苗云楼扯了扯唇,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过,思索继续随着台阶向上攀爬。
“啪嗒,啪嗒。”
除去这些写在规则里的明确警告,规则最后还有一句语义模糊的泛泛之语:
【这些仅是必要的规则,而在守夜的时辰内,“福昌大厦”每一个角落都危机四伏,你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会成为你的死因,所以,请保持警惕】
根据这些提示,苗云楼把在“福昌大厦”里发生的事情分为两种类型。
一种是明确危险,另一种是隐藏风险。
如果说电梯骤然下坠映射的是明确危险,那么给他拿钥匙那间屋子里的居民楼老板,就是另一种隐藏风险。
他接过钥匙的时候,闻到那上面有血腥味,言语之间也基本能够确定,老板屋子里的肉是人的尸体。
居民楼老板屋子里的尸体,恐怕就是这栋“福昌大厦”里的住户。
如果他接过钥匙时,没有注意到那上面的血腥味,没有意识到屋里时人的尸体,又或者恐惧反应太过剧烈,都有可能成为下一具尸体。
苗云楼自觉给居民楼老板回覆的态度不错,应该能震慑住他,但这种隐藏风险可怕的点在于——它不明确。
出现时间不明确,触发节点不明确,如何规避不明确。
甚至苗云楼在和居民楼老板交涉的时候,也仅仅是凭藉本能,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也算是【危机四伏】的一部分。
苗云楼垂下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的色彩。
接下来他必须小心再小心,在记住每一条规则的情况下,还要时刻保持对周围的警惕。
小心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苗云楼不自觉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脚下不停,踩上最后一节台阶。
“啪嗒,啪嗒。”
脚步停了下来。
他抬眼看去,只见楼梯间上方用油漆涂着一个血涔涔的数字三,楼梯间外铺着地毯,灯光仍旧昏暗,却不再闪烁。
三楼倒是比一楼条件要好,苗云楼在心中腹诽。
再不愿意面对也得走,苗云楼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抬脚就往楼梯间外走去,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响。
“啪嗒。”
这声音很轻,在空荡荡的楼梯间里,却显得尤为突兀。
苗云楼眉头一动,脚步堪堪停了下来,落在楼梯间内外分割的一道线里。
“啪嗒,啪嗒。”
那声音很轻,却仍在继续。
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带着模模糊糊的回声,一直往上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
苗云楼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听出来了,那是脚步声,而且是跟他方才上楼时一模一样的脚步声。
为什么,难道是又出现了隐藏风险?
可是按理说在楼梯间里不会出现隐藏风险啊,楼梯间映射的是明确危险,只要检查神龛里的线香就行了,他明明确认过了,那神龛里只有——
——等等。
苗云楼身形一顿。
一股骤然的冷意从脚底瞬间攀上皮肤,带着一股毛骨悚然的触感,让他后背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
苗云楼额头上渗出一滴冷汗。
他检查了一层楼梯转角的线香数量,确认无误之后,就开始低下头盘算危险分割。
可规则里说每一层角落的线香都少了一支。
他……在沉思的时候,检查三层的线香了吗?
“啪嗒,啪嗒。”
那声音越来越近,苗云楼心头剧烈一跳,回过神来,小指过电般蜷缩一下,立刻转头向身后看去。
在他刚刚踏上的楼梯下面,那神龛里面,端端正正摆着三支线香,袅袅升起白烟。
“操……!”
苗云楼瞳孔巨震,死死咬紧牙齿,在心里骤然高声尖叫起来,一边叫一边疯狂扇自己巴掌。
他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忘记检查最后一层的线香?他是猪吗?!!
猪都比他记性好!!
没有任何停顿,苗云楼几乎是瞬间拔腿冲了出去,噔噔噔几下跑回三层拐角处,一手拔起线香!
而几乎就在他拔起线香的瞬间,那原本不紧不慢向上走的脚步声骤然放大起来!
“啪嗒——吧嗒——!”
那声音上楼梯步伐也跟着加速,以几乎不似常人的速度,飞快向苗云楼奔来!
怎么还恼羞成怒了?!
苗云楼闻声心里建设大破防,紧紧抓着线香,甩开膀子,用出吃奶的劲儿拚命往电梯间外跑去!
“对不起我错了!”他吼道,“我再也不开小差了,我下次一定好好检查好吗,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得给我个实习期危险打折吧?”
死腿快跑啊!要被追上来了——!
“四折行吗?不行五折?六折?”
根本没有人搭理他,脚步声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已经是贴地飞行。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而苗云楼也终于飞奔到了307门前。
他迅速从兜里掏出钥匙,就要往门锁里插,手腕却忽然一个激灵。
【3.门牌倒悬者非阳人居所,307室铁门应贴有褪色门神年画(画中秦琼左眼淌血为真】
苗云楼立刻抬眼看去,见那门牌倒是贴的好好的,年画里的秦琼却怒目圆睁,好不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