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噗通,人头落地


    那一瞬间,小花脸儿的目光彷佛变成了天上的月光,流淌进苗云楼的身体里,让他血管里的液体瞬间凝固。


    苗云楼耳边“嗡”的轰鸣了一声!


    波光粼粼的江面反射着冷冷的光泽,所有一切都在江水中开始摇晃起来,一下一下突进冲击着他的视网膜。


    耳边彷佛蒙了一层薄膜,将水波拍打着船尾的声音挡在外面,变成了一种空白的死寂。


    而苗云楼的胸腔内却与之截然相反,心脏开始放声尖叫,猛烈的撞击着他单薄的胸膛。


    砰砰。


    江水拍在脖颈上,小花脸儿的黑眼睛在江水中看着他,目光发直,带着困惑的茫然。


    砰砰,砰砰。


    江水一耸一耸,江风吹卷着夜浪,小花脸儿的头开始向船尾靠近,一下一下撞击着船尾的模版。


    砰砰,砰砰,砰砰!


    苗云楼心头一跳,骤然向后一缩!


    他柔韧的腰身如蛇一样倒向身后,整个人对折一样,脊背紧紧贴在了湿漉漉的木板上。


    而几乎就在下一秒,从水下划出一道冷光破开江面,贴着小花脸儿的头,向苗云楼方才的位置狠狠刺过去!


    “哗啦——!”


    额头上湿漉漉一片,苗云楼心跳剧烈,一双黑眸顺着胸膛向上看去,藉着月色,一眼便看到了暗夜中极为显眼的冷光。


    那是喉管的位置。


    如果苗云楼迟疑了哪怕半秒钟,从水下伸出来的东西就会划破他薄薄一层皮肤,割破他的喉管。


    “哗啦!”


    被划破的死寂空气发出一声哀鸣,那一抹冷光刺了个空,没有半分停滞,迅速收回了水下。


    小花脸儿的头被这么一下打飞了,远远的又被抛到江面上。


    江水一下一下向前翻涌,连带着他的头也在逛,这次那双不瞑目的黑眼睛沉了下去,只剩光滑的脖颈截面对着月光。


    “哗啦……哗啦……”


    苗云楼眼睁睁看着平静下来的江面,用力闭了闭眼,额头上的冷汗与水渍混在一起,被夜风一吹,黏腻的发冷。


    他飞快从地上爬起来,远离江边,拽着一个竹筐往后靠,半个身子在船舱里,另外半个身子却仍然站在船尾。


    江面上已经静了下来,没有冷光,也没有人影,只剩下小花脸儿的脖子。


    小花脸儿的身体还是没浮上来,可苗云楼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泡在了江水里。


    ——冰冷的发沉。


    “……”


    苗云楼胸口起伏一下,忽然对着江面破口大骂:“我操/你三舅姥爷的,你个畜生!”


    “你有本事上来啊?!埋伏在水里算什么本事,我告诉你,关风屠早就死在水里了,他就在江底下看着你,等着把你拽下去!”


    江面静了一瞬,苗云楼还不罢休,继续骂道:“你以为你很厉害吗?你猜你给关风屠干完脏活,他会不会把你也处理掉?”


    “到时候你的脑袋和这些脑袋都挤在一起,你想跑也跑不了,这几十上百个脑袋一个啃你一口,先啃你两个眼睛,再啃你脸上的肉,你的肉要是不够分,就把你祖坟刨出来补上,等你下地府对着缺胳膊少腿的列祖列宗,再让你被淹死一百遍——”


    苗云楼一边骂,余光里忽然滑过一道锐利的冷光,在月光下几乎带着风声,向他破空而来!


    “当啷!”


    几乎是瞬间,苗云楼按在腰间的手便飞了出来,匕首划破夜色挡在面前,重重的撞上了那一抹冷光!


    那一下的力道巨大,如果不是苗云楼早有准备,几乎要被直接撞进水里。


    饶是如此,他依旧觉得手臂瞬间发麻,几乎被震的无法动弹。


    “没想到你还真上来了,”苗云楼盯着匕首对面的人影,咬紧牙关冷笑道,“怕关风屠在水底下咬你吗?怕自己也缺胳膊少腿?”


    “……”


    云层翻滚之下,湿漉漉的人影没有应声,只是牢牢握着手上的凶器,一双眼睛定定看着苗云楼,泛着冷光。


    他除了屁股上围着一层布,整个人几乎是裸着,一身雪白的皮肉在月光下,几乎发著光。


    “护肤做的还可以,但你有点越界了。”


    苗云楼眯起眼睛,隔着交叠的匕首,似乎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你骚扰我的眼睛了,寡妇门前是非多,虽然我不是寡妇,但你身上是非很多,脏水尤其多。”


    对面仍旧不答,手腕一转,提着凶器从上头虚晃了一下,迅速向苗云楼的脖颈再次攻过去。


    苗云楼嘴上不停,脑子里的警惕没有片刻放松过,几乎是瞬间就侧身向一旁,抬手另一只手砍向对面的手腕。


    对面反应极快,匕首还没近身,便立刻反手别过凶器,直直的挡在了刀刃上。


    “当啷!”


    这一下又是一震,乌黑厚重的云层彷佛也被震开,从两人头顶四散而逃,露出惨淡的月亮。


    皎洁的冷白月光之下,苗云楼终于看清了那被匕首挡住的是个什么东西,让他意外的是,那是一把镰刀。


    不像是割草的镰刀,这把镰刀的刀背极其厚,弯曲的刀锋却几乎细成了一条银线,倒反着凛凛寒光。


    ——就是这条银线,剁碎了不知多少人的骨头,割断了小花脸儿的脖子。


    苗云楼心里骤然涌起一股火,却很快又被压制下去,黑色的眼睛像两点寒星,在夜色中发冷发亮。


    十四五岁的身体和成年人的力量根本不能比,更何况这是在船上,苗云楼水性一般,万一掉进江水里,裸男一秒钟就能勾断他的头。


    “嗡!”


    不等他再多想一秒,浪里白条的镰刀已经到了近前,那条银线没有丝毫停滞,再次直直的向苗云楼脖颈勾来。


    操/你的,鬣狗转世投胎的吗就会这一招?!


    苗云楼无声的向后一躲,咬紧牙关,脚下用力一踹,被对面躲了过去,手上匕首顺势直攻面门!


    这一下速度太快,浪里白条反射性的侧身,却晚了一步,眼角连着太阳xue被匕首划开一道血口,险险碰到眼球。


    血液顿时迸溅出来,洒在雪白的皮肉上,比雪中红梅还要显眼,铁锈的气味顿时四溢而出。


    苗云楼一见有戏,立刻乘胜追击,然而后者却躲过一下,忽然后退一步。


    他心头一跳,下意识向前冲过去,只见月光下雪白的臂膀一闪而过,身形堪称柔软的一翻,毫不留恋的向江水里跳去。


    “哗啦!”


    水面发出一声响动,只几秒钟,那道身影就在水下彻底消失不见。


    “……”


    江面平静下来,江水仍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拍打着船尾,冒出几个息事宁人的泡泡。


    苗云楼晚了一步,紧紧扒着船尾的木板,黑色的眼睛里沉沉的泛着冷光,面色极为难看。


    怪不得竹筐里那些脑袋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是睁着眼睛死的。


    浪里白条攥着一把镰刀,仗着自己水性好,就这么静静的潜伏在江底,等待着下一个人。


    那些前来送泥鱼的人甚至不知道船尾除了自己,还有第二个人,连凶手都看不到,一转身的功夫,眼睛里冷光一闪,就成了刀下亡魂。


    “懦夫,”苗云楼盯着江面,嘴唇几乎没有动,“你不敢上岸吗?”


    几乎是话音刚落,水下便瞬间伸出一只手,镰刀延长着手指的长度,向苗云楼脖颈挥来!


    苗云楼向后一仰,反应迅速的后撤一步,那只手如同一条白鱼,顺着他的动作也上了岸,步步紧逼的挥舞过来。


    “就这么点能耐?”


    他侧身躲过这一下,冷笑一声,目露凶光,匕首游龙出鞘一般向浪里白条刺过去,却再次刺了个空。


    浪里白条居然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一击不成,便毫不留恋的一个翻身跳下江里。


    “操!”


    苗云楼气势都酝酿好了,没想到居然这么搞,顿时破口大骂。


    还让不让人好好杀人了?


    他一时间怒从心头起,还来不及再次诅咒浪里白条十八辈祖宗,侧脸便瞬间溅上一层水渍,余光中一道白影一跃而上!


    “当啷!”


    匕首不出所料的又一次撞上镰刀,浪里白条从侧面飞身而上,仍然是向苗云楼脖颈动脉勾去。


    苗云楼险险的挡住了两下,他便向后一翻,一身雪白的皮肉没入水中,融入了暗沉的江水。


    “哗啦……哗啦……”


    江面顿时恢复了一片死寂,月光照下,泛着鱼鳞一般的惨白。


    船尾除了江水拍打声,便只剩下苗云楼略微沉重的呼吸,再无一丝人声。


    苗云楼浑身肌肉紧绷,脊背发硬,攥着匕首眯了眯眼。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敌人在明他在暗,浪里白条可以在水里随时伺机而动,而他赤/裸裸的暴露在岸上,进船舱掀帘子的一刹那,足够喉咙被割断一百次。


    苗云楼磨了磨牙,还不等多喘一口气,耳尖一动,便听见身后再次传来破水之声,向他汹涌而来!


    “哗啦!”


    他下意识翻身挡住镰刀,余光掠过船尾那一筐筐人头,忽然心头一跳!


    浪里白条翻身上岸,浑身湿漉漉的往下滴水,盯着那消瘦的脖颈,正向前勾刀。


    忽然眼前一花,就见一个竹筐向他飞来,里面的人头哗啦啦扑头盖脸的向他撞去。


    他被遮挡住视线,呼吸一乱,迅速动起另一只镰刀,向前劈开一道视野,却见那细瘦的脖颈正毫无遮挡的暴露在他眼前!


    有破绽!


    浪里白头顿时心头一震,顾不得那一筐人头散落,立刻向前挥起镰刀。


    只听一阵皮肉被划开的声音,那脖颈上的人头一声不吭,利落的掉在地上,撞出一声闷响。


    “噗通。”


    第472章 “我来帮关风屠”


    头掉在地上,一动不动,挡在他身前的那具身躯立刻僵硬起来,脖颈上空空一片,顿时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人头掉了,人自然死了。


    浪里白条顿时松了口气,还没等眼睛适应那一阵动乱的晃影,嘴角便勾起一抹冷笑。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能和他过上两招,也算是有些邪性,这颗头他不会交上去,他会留在床头摆着,慢慢看。


    然而还没等这个冷笑彻底成型,他眼前那具掉了脑袋的消瘦身躯却很久都没有倒下,反而直挺挺的站在原地。


    就好像某种活尸,脑袋已经没了,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却仍在夜色中,不动声色的冷冷盯着浪里白条。


    浪里白条心里咯噔一声,脑海里本能的响起一声警铃。


    他的眼神下意识晃了晃,余光向下,瞥见那光秃秃空白一片的脖颈,只看到苍白的皮肤,毫无一丝血迹。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与此同时,几乎是刹那之间,那光秃秃的脖颈一颤,剧烈的动弹起来。


    苗云楼的脑袋如厉鬼一般翻了上来,咧开嘴角冲着他笑:


    “杀人节快乐。”


    下一秒,一柄匕首干脆利落的插入浪里白条腹部,白的晃眼的皮肤被破开一个大口,鲜红黏稠的液体瞬间涌出。


    浪里白条手上一颤,瞳孔紧缩,嘴里不住往外涌血,死死盯着他光洁的脖颈:


    “你——?!”


    “不好意思,有教养的小孩都知道不问自取视为偷,但我有点没教养,”苗云楼一笑,“别生气,还你。”


    他把匕首抽了出来,另一只手按住浪里白条不住摇晃的肩膀,向后轻轻一推。


    浪里白条的眼睛仍然死死盯着他,这具身体却毫无反抗之力,被一下子推到船尾的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颗刚刚从他镰刀下落地的“苗云楼的头颅”就在他眼前,面色肿胀发白,正对着他的眼睛。


    “苗云楼的头颅”躺在地上,静静的看着浪里白条的眼睛变暗、变灰,最后无机质的停止不动。


    变成了一颗暗淡发冷的鱼眼珠。


    “哗啦……哗啦……”


    苗云楼盯着彻底平静下来的江面,无声的叹了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


    这比他皮肤还白的鬣狗终于没气儿了。


    冷风从江面上吹过,月亮不动声色的挂在黑幕上,夜晚过半,进入了某种更深的色泽,发出一股隐隐的腥味。


    肾上腺素开始消退,他活动了一下胳膊,酸痛的感觉一瞬间涌上来,终于开始感觉到冷。


    “不好意思。”


    苗云楼搓了搓胳膊,蹲了下来,把地上那颗自己的脑袋捞起来,抹了抹上面的水渍:“辛苦了,死了还要跟恶心玩意深情对视。”


    二次伤害无辜死者的遗体,是有点地狱了。


    只不过他也没办法,比力道他比不过,比水性他完败,多在船尾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不得不剑走偏锋。


    浪里白条割喉的动作几乎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苗云楼必须让他以为自己割喉成功,之后抓住那一刹那的松懈。


    只可惜杀了浪里白条,他也失去了一个知道这些人头为什么挨刀的机会。


    “我现在给您归到原位,您下辈子戴个护脖,一路走好。”


    苗云楼随手柄那颗脑袋放进竹筐里,撸了撸袖子,准备把小花脸儿的头也捞上来,余光忽然瞥见一块艳色。


    那艳丽的颜色在柔和月光下,血涔涔的流淌着冷光,刺痛着他的眼角。


    苗云楼眉头一动,下意识回过头看去。


    方才那颗被他放回竹筐的人头,在经历了被甩飞、被割脖子、被摔在地上后,整颗头被泡肿的水分都消下去了一些。


    它躺在竹筐里,血涔涔的颜色露在发白的下巴上,有些恶心的挤在一起。


    ——那是星星点点的红斑。


    苗云楼心头滑过一抹异样,他慢慢凑过去,看到那些红斑就像是过敏泛起的脓肿,密密麻麻的长了一片。


    过敏发红。


    脓肿。


    这幅场景极为相似,红斑艳丽的镶嵌在夜色中,让苗云楼脑海中一炸,几乎是瞬间便想起了同样的场景。


    是小花脸儿,小花脸儿的胳膊上也有这样的红斑。


    当时在渔船外的时候,正是小花脸儿露出了胳膊上的红斑,站在船头的守卫态度才变了,松口让他们进船!


    苗云楼后脊一麻,手指过电一般颤了一下。


    ……不对!


    他立刻扒开那颗带有红斑的人头,先从衣服里拽出一块布缠在手上,随后在竹筐里飞快的翻找,一个一个检查起来。


    那些人头被扔在竹筐里,几乎都有泡过水的痕迹,皮肤已经被泡的肿了起来,像被水蒸开的白面馒头。


    然而苗云楼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他心跳的飞快,仔仔细细的检查过这些人头,几乎在大部分人头的脸上都发现一片片泛白的红斑。


    “……原来是这样。”


    苗云楼松开了手,低头凝视着这些人头,无声的喃喃道:“关风屠在屠杀这些带有红斑的人。”


    可是这些红斑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诅咒?是害过叶彤的标志?还是……


    “这是瘟疫,”石像忽然开口,淡淡道,“他们感染了疫病。”


    “瘟疫?!”


    苗云楼闻言一愣。


    他思考了很多种可能,甚至觉得这是某种蛊毒,根本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然而这两个词一出现,却像是黑夜渔船上骤然点亮了一盏油灯,在暗沉厚重的云层下燃烧起波光粼粼的江水。


    对啊,瘟疫!


    如果是瘟疫,那就说得通了。


    在那个破旧的神仙庙里,关风屠就说过,上层要来江岸边检查街道干净整洁,不能出纰漏。


    那个好心来通知尹晦明的小乞丐也说过,关风屠花大价钱收泥鱼,为的是整理街道。


    苗云楼一直以为这只是关风屠的说辞,是一种无关紧要的面子工程,可如果这个“街道干净整洁”不是表面含义呢?


    如果这个“街道干净整洁”指的是隔离瘟疫,指的是要屠杀所有感染瘟疫的人呢?


    霎时间,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脊背窜上苗云楼的骨髓。


    他站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中,看着无数头颅被装在竹筐里,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些感染了瘟疫的人才是泥鱼,”苗云楼轻声道,“是不是?”


    “……”


    没有人能回答他,明明灭灭的月光已经给了他答案。


    那时候在船外面,根本不是自己带着小花脸儿进来,而是因为小花脸儿露出来手臂上的红斑,他才能跟进来。


    那个守卫看到了小花脸儿手臂上的红斑,知道了他就是应该被送进去的那些泥鱼。


    如果他没有护在苗云楼前面,又或者苗云楼当时没有出手,从头到尾就没有给小花脸儿一丁点希望——


    这块长在手臂上的红斑,或许不会成为小花脸儿脖子上被割下来的血。


    “可是这不对。”


    苗云楼垂下眼睫,黑色的眼瞳里闪过江水滔滔,他闭上眼睛,按住胸口问道:


    “关风屠杀这些人是因为他们感染了瘟疫,但叶彤的愿望是关风屠为她复仇,和这些小乞丐有什么关系?”


    石像静静的听完了他的话,闻言开口道:“让关风屠复活,帮她复仇,这是叶彤向我的求助。”


    “但我不可以操控活人的想法,为她复仇,这句话不是给我的,这是叶彤对关风屠许下的愿望。”


    他把话断在了这个地方,没有再说下去。


    但苗云楼听出了神仙的潜台词。


    叶彤复活了关风屠,因为她渴望复仇,可关风屠不在乎她,也并不在乎她的仇恨,他只在乎自己。


    所以害死叶彤的关风屠老婆还活着,而这些与叶彤死亡毫无关联的人,七零八碎的被装在竹筐里。


    “……”


    苗云楼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出离强烈的愤怒,一种为叶彤毫无意义死亡的愤怒。


    他从个人感情上根本不喜欢叶彤,因为叶彤压迫了尹晦明的生存空间,而他和尹晦明是朋友。


    可他在这一刻,依旧为了叶彤的死亡感到痛心。


    这种愤怒随着呼吸吐出,被冰冷的夜色变成了唇齿间的白雾,很快又重新凝结起来,变成了一种浓稠的恐惧。


    苗云楼猛的睁开眼睛。


    他手指抽搐般一颤,忽然低下头,飞快的抓起竹筐,在里面迅速翻找起来。


    没有……没有……


    他把每一个竹筐都翻了个遍,那口悬在心口的气,终于一点点松了下去。


    没有,尹晦明他们的脑袋不在这里。


    苗云楼松了口气,却在翻到最后一个竹筐底部时目光一凝。


    这是……?


    他愣了一下,整个人几乎一动不动,随后不可置信的把那颗人头飞快抓了起来,对着皎洁的月光看过去。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杜何的脸。


    “……”


    苗云楼没有说话。


    他仍抓着杜何的头,抬着头望向那张熟悉却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面孔,没有动弹。


    月光洒在他和头颅苍白的皮肤上面,流淌出一种纯洁的白色,比血液还要滚烫,比江水还要冰冷。


    “苗云楼,”石像开口道,“你的心跳太快了。”


    苗云楼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仍然看着杜何,慢慢站起身来,对石像轻声道:“我们走。”


    “关风屠不在乎叶彤,不想给叶彤报仇,没关系。”


    “我来帮他。”苗云楼道。


    第473章 凄厉可怖的惨叫


    夜色昏沉。


    江岸上的夜晚总是这么冷、这么黑,黑的没有边际,就像是盘古尚未开辟天地的混沌。


    一旦入夜,所有门窗都必须紧紧关住,否则寒意会无所顾忌的翻涌进来。


    “呼……呼呼……”


    江风裹着水渍拍打木床,老旧的窗户发出指甲挠墙一样的咯吱呻吟。


    陈永福紧紧抓着被子,数不清楚多少次的翻了个身,竹席上的潮气立刻透过背心渗进骨髓。


    他睡不着,因为他不敢闭上眼睛。


    一闭眼,他就能看到女孩儿那张支离破碎的脸。


    然而哪怕睁着眼睛,在满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张脸仍旧挥之不去,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


    “老陈,你说……”睡在身侧的妻子突然开口,声音像被江水泡发的棉絮,“那丫头真是自杀吗,她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


    陈永福没说话。


    他盯着墙壁上蜿蜒的水渍,又想起傍晚时分,那一声巨响后,巡逻队队长如释重负的表情。


    “所有人都看到了,”陈永福开口,听见自己干冷的声音,“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没有人拉扯她,也没人推她,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但是……”妻子还是有些犹豫,“我总觉得她死之前的表情很奇怪,她那个眼神……我说不好,总之让我心里发凉。”


    “我就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有那种眼神,你知不知道,她看过来的时候,我感觉我脚底板都僵了。”


    陈永福没等妻子说完,就打断道:“死人的眼神,本来就不一样。”


    他不想多说,又翻了个身,妻子见状也不再说话了,默默的躺下。


    屋里再次恢复到先前的寂静,空气却更加让人窒息。


    “呼……呼呼……”


    冷风还在撞着窗户,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让人心颤。


    陈永福还是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喝令自己赶快入睡,然而越是这样想,他越不可抑制的想到了许多东西。


    叶彤死的时候是什么样?


    她整个脑壳都摔碎了,苍白的脚踝泡在江水里,缠着水草,腕骨上深可见骨的扭曲——那是骨头摔在石头滩上的变形。


    那双变得浑浊的眼睛里面除了越来越暗的天空,就是冷漠——一种无所畏惧的冷。


    陈永福根本不想看一个死人的尸体,可不知道为什么,出于某种原因,他鬼使神差凑上前,看到了叶彤的脸。


    那张脸和任何死人的脸都没有区别。


    哪怕她曾经是关风屠的情人,貌美如花、年轻漂亮,但死人就是死人,都是冰冷的肉/体,没有区别——除了一样。


    陈永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他居然在那张支离破碎的血涔涔面孔上,看到了一抹笑意。


    “吱呀——”


    窗户突然发出"咔嗒"一声,随后是一阵剧烈的沙沙声,打断了屋内的寂静和陈永福的思绪。


    今夜的冷风不知道为什么格外残暴,居然吹开了关紧的窗户,潮湿的水汽顿时一股脑汹涌的灌了进来。


    “哗啦——哗啦——”


    陈永福叹了口气:“我去关窗户。”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把被子掀起来,听到五岁女儿在隔壁翻了个身,小小的身子在床上滚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不知道是不是这声音触动了什么,妻子把被子被往上拽了拽,露在被子外的手背泛起青白,突然又开口道:


    “可她最后那个表情——”


    “睡吧。”


    陈永福猛地坐起来,竹床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


    他摸黑踩上拖鞋,塑料鞋底与积水的地板发出黏腻的挤压声,迎着像针一样锋利的水渍,伸手柄窗户关上了。


    窗户一关,屋内又恢复了那种死寂的安静。


    就连翻身的小女儿都没了声响,陈永福在黑暗中站着,不知为何觉得脊背发凉,甚至皮肉都开始发颤。


    陈永福的睡意早已消失了无影无踪,他踌躇了一下,决定去拿一瓶酒。


    至少先让他这个夜晚睡过去,无论如何入睡。


    他踩着拖鞋,再次摸黑走到橱柜前,藉着泼了满角落的惨白月光,找到了那瓶喝了一半的黄酒。


    橱柜里零零碎碎的放着一些东西,排列整齐的酱菜罐在冷光中泛着青,最上层那瓶泡椒凤爪的汤汁里漂浮着几缕黑丝。


    陈永福伸手去够第三层的黄酒,余光一动,忽然瞥见在橱柜的角落里,似乎蜷缩着一团阴影。


    那团黑影有酒坛那么大,散发著某种湿漉漉的寒气,一动不动的躺在橱柜上,安静的融入在夜色中。


    黑影没有动。


    陈永福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慢慢冷了下来。


    ——他敢保证,在白天的橱柜里,绝对没有这个东西。


    “老陈,怎么了?”


    妻子在身后喊他,陈永福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上前一步,猛的抓起那团黑影!


    “操!”


    几乎是在抓住的瞬间,他就被那种湿润冰冷的触感吓得松了手。


    黑影发出一声闷响,滚在地上,藉着朦胧泛白的月光,陈永福僵硬在原地,看着那团阴影缓缓轱辘过来。


    湿漉漉的刘海黏在青灰额头上,泡发的眼皮耷拉着,露出半颗浑浊的眼球,浸胀的嘴唇一动不动,冷冷的对着陈永福。


    那是一颗人头。


    ——————


    “他看到了。”


    苗云楼靠在门口,听着屋里传来一声划破夜色的凄厉惨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他把手里树杈子随手一扔:“我还以为要制造一点动静才能让他发现……看来他还没那么无可救药。”


    “你已经把他窗户捅开了。”石像道。


    “那不是我干的,是树杈子动的手,”苗云楼拒不承认,拍了拍手,提脚就走,“去叶彤那个小婶婶家里看看,没听到她的惨叫,我有点担心。”


    他双手插兜,沿着江岸向远处走去。


    一路上顺着冷风的方向,两人隐隐约约几声相似的惨叫,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凄厉的让人毛骨悚然。


    “你没有给我解释。”


    石像静静的趴在苗云楼的胸口,开口道:“为什么要把那些人头放在他们家里?”


    苗云楼想了想:“为了叶彤?”


    “叶彤?”


    “叶彤不是在临死前许愿,让关风屠为他报仇吗。”


    苗云楼笑了一声,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笑意:“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死,今晚一定有许多人印象深刻。彻夜难眠。”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愿望,”石像微微蹙眉,“只有你我知晓,关风屠曾经真正的死过一次。”


    “是啊,”苗云楼微笑道,“就连关风屠也没有把她的愿望放在心上。”


    “不过叶彤死的这么惨,怎么能让她愿望落空呢?我们当然要帮帮她了。”


    几句话的功夫,苗云楼已经走到了叶彤婶娘的屋子外。


    他放缓呼吸站在门外,听到里面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不由得叹了口气。


    “得罪了,窗户纸。”


    苗云楼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手上轻轻掂了掂,随后眯起眼睛,找准角度往木窗里用力一抛!


    “啪!”


    纸糊的窗户应声而破,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动,屋里面很快亮起了油灯,立刻传出来一阵混乱的声音。


    苗云楼微微眯着眼睛,站在墙根底下。


    他听着屋里传出几声怒吼,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声,在片刻的停滞后顿时响起一声凄厉可怖的惨叫,这才勾唇一笑。


    “我还当她不怕死人呢。”


    苗云楼抱着胳膊,若有所思道:“处理叶彤尸体处理的那么利落,原来说到底她也是人,也害怕死啊。”


    “别人的死不可怕,”石像闻言摇了摇头道,“她只怕自己会死。”


    此话一出,石像忽然一愣。


    彷佛有什么念头滑过脑海,他看着苗云楼若有似无的微笑,一瞬间顿时福至心灵。


    “你就是为了这个,是不是?”


    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话连成一片,石像迅速明白过来,他低声道:


    “只有你我知道叶彤的愿望是复仇,旁人都不知道,可他们也不知道关风屠并没有打算帮叶彤复仇,他仍然在执行自己的计画。”


    “但你不想让他们不知道。”


    石像抬起头,直直的看着苗云楼漆黑的眼睛:“你给他们留下了线索,你想让他们以为关风屠真的听了叶彤的话,要报复他们。”


    “你利用那些人头恐吓他们,让他们以为复仇已经开始了,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自己也会变成人头。”


    “你想让他们造反。”石像慢慢道。


    苗云楼微微一笑。


    “他们不会今晚就动手的,”他轻声道,“这些人早就被驯化了,胆大包天的同时胆小如鼠,他们不会立刻害怕到发疯的。”


    “但今晚还没有结束。”


    “一天不够就十天,十天不够就一个月,我一定会让他们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最后忍受不了,亲手策划杀掉关风屠。”


    苗云楼垂下眼睫,眼底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冷光随着水波若隐若现,他轻声道:


    “让关风屠也尝尝,原本以为自己活了下来,却再次求生无门的滋味。”


    石像看着他,脑海里闪过杜何苍白发青的头颅,没有再说话。


    苗云楼也没心思说更多话,他摇了摇头,按着石像想要去下一家看看,脚步却忽然一顿。


    “等一下。”


    他目光定定的盯着前面一家的门前,屏住呼吸,用口型无声道:“那是什么东西?”


    第474章 叶彤“死而复生”


    “什么?”


    石像一顿,顺着苗云楼的目光看过去。


    他们两个躲在墙后,苗云楼皱起眉头,眼睁睁看着叶彤婶娘家门口那扇木门,此刻居然发出一声轻响,自己动了起来。


    “哗啦……”


    冷风吹过,那扇门缓缓向外打开,敞开了一张黑洞洞的大口。


    那扇木门打开后,又缓缓关上,甚至传来一声扣锁的声音,然而门口根本没有任何人,甚至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惨白色的月光之下,只有冷风卷起江岸上的水渍。


    “你……还准备了特别节目?”苗云楼压低声音,难以置信道,“我的计画里只有人头,没有隐形人。”


    “我没有。”


    石像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扇门,也一点点蹙起眉头:“不是我做的。”


    苗云楼道:“不是你做——”


    “啊啊啊啊——!!!”


    苗云楼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屋内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几乎是从人身体里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声音。


    他心头一跳,立刻意识到出了问题,飞快的拍着石像:“快,快,下去一下。”


    石像一愣:“什么?”


    “事急从权,快点,让我骑在你头上,要不我腿短看不到窗户!”


    苗云楼迅速把石像摆在地上,急匆匆道:“谢谢谢谢,一会儿我再给你赔罪,给你上香,给你磕头!”


    “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仍在继续,尖利的让人窒息,先前那一声尖叫和这次相比,几乎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


    苗云楼急得什么也顾不上说,摆在石像头顶,踮着脚尖,勉强伸手够住木窗的边沿,探头往里看去。


    江岸边夜风大,纸窗户开的极小,几乎只有人头那么大。


    苗云楼扒着窗沿,小心翼翼的捅破窗户纸,尖叫声炸开扩大的瞬间,他闻到了一股裹挟着腥湿的浓烈铁锈味。


    “你回来干什么?!快走,快走啊!”


    “啊啊啊不是我!!不是我们,我们只是看着啊我们什么都没干,你去找别人!”


    绝望的抽泣声和哭喊声同时传来,屋里顿时一阵混乱。


    苗云楼只看到昏黄晃荡的灯光下,叶彤婶娘一家拚命向前摆着手,彷佛在抗拒什么东西凑近。


    光线太暗,狭小的木窗又挡住了视线,看不清那进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苗云楼轻轻啧了一声,手腕用力撑着,更努力的踮起脚尖往里看,却忽然听到一声轻笑。


    “别急……”一个冰冷的彷佛从江水里打捞出的声音,一边笑,一边轻声道,“你们这样害我,我回来,就是为了找你们。”


    “你们都跑不了……一个都跑不了!”


    苗云楼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心头一跳!


    他不认得这个声音。


    然而这彷佛在江水中浸染过的嗓子,用年轻的女孩嗓音吐出“你们害了我”这五个字,已经没有任何猜错的空间!


    “是叶彤?!”


    苗云楼飞快的往脚下比了个口型,随后难以置信的往木窗里看:“怎么会是她,她不是死了吗?有人跟你许愿复活她了?”


    “没有。”


    石像摇了摇头,努力的伸出两只手,扶着苗云楼的脚踝:“我聆听着所有人的声音,我敢肯定,她绝对没有复活。”


    “那到底怎么回事?”


    苗云楼只能听到声音,看得到叶彤婶娘几人,却看不到叶彤的脸,分辨不出屋内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咬了咬牙,不由得眯起眼睛,用力蜷缩起手指。


    难道是关风屠真的打算帮叶彤报仇,特意找人来假扮叶彤,准备一家一家杀人清账了?


    “你们都会死,你们都会遭到报应,”屋子里女孩的声音仍然在响,让人不寒而栗,尖锐的笑了起来,“害死我的报应!”


    “哈哈哈哈哈,等死吧……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声音犹如厉鬼,屋内几人在这声音中似乎是被逼到了极限,极度的恐惧中,忽然传来一声颤抖的怒吼:


    “你……你就算活过来我们也不怕!”


    “妈的,不就是一个破鬼魂吗,有本事你真过来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咬着牙吼道,“我们能弄死你一次,也能弄死你第二次!”


    “是吗?”


    “叶彤”没有生气,忽然笑了。


    透过模糊黯淡的灯光,苗云楼在木窗外死死盯着屋内,看到地上的影子一点点拉长,一点点凑近。


    所有人都在后退,刚才说话的男人已经闭上了嘴,脸上的恐惧几乎凝为实质。


    “叶彤”的声音带着笑意,轻飘飘的响了起来:“我一个女孩儿,孤身一人,哪怕变成鬼也双拳难敌四手,你根本不怕——是不是?”


    “那关风屠呢,你们会怕吗?”


    彷佛是一抹轻风拂过面庞。


    下一秒,只听一声剧烈爆起的惨叫,所有人的脸上顿时淌下两行血迹,顷刻间染了满脸!


    “我的眼睛——!!”


    苗云楼瞳孔紧缩,心脏彷佛被一只手用力攥紧,指甲几乎抠进了窗框!


    叶彤的婶娘全家人的眼球在顷刻之间,全部被挖了出来,沉闷的撞在地上,血涔涔的刺痛着他的眼睛!


    也就在这一刻,“叶彤”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木窗的框里。


    那具身躯皮肤惨白发青,眉眼间温婉带了一丝稚气,湿漉漉的乌黑长发黏在额头上,却没有一丝水渍滴落下来。


    泥浆在她脖颈处凝结成青紫色勒痕,脚踝凸起青紫的尸斑,褪色裙下的小腿有被水草勒过的痕迹,碎玉镯端端正正的戴在那只细瘦手腕上。


    湿发间,那具身躯露出半张泡胀的脸——正是叶彤的脸。


    和太阳落下之前,那具从江岸上一跃而下、头破血流的尸体一模一样。


    “……”


    苗云楼死死盯着屋内,无声的张了张嘴,感觉后颈发凉,潮湿的水汽正透过黑色短衫,往脊背上薄薄一层皮肤里渗去。


    那只缠在水草间的惨白手腕突然在记忆里抽搐起来。


    ——那就是叶彤。


    绝不是什么人假扮的东西,又或者是某种投影——那就是叶彤,就是她本人重新活了过来!


    “求求你别杀我们,求求你……”


    屋内的血已经淌了满地,宛如人间炼狱,连尖叫都因为痛苦弱了下去。


    “我们认错好不好,我给你道歉——”


    “来不及了。”叶彤轻轻打断道。


    “你以为我还需要你们的道歉吗?不妨告诉你们好了。”


    叶彤仍然是微笑着,看着地上几人轻声道:“关风屠早就死了,跌入江水里淹死了,是我许下愿望,让他重新活了过来。”


    “作为交换,我要他为我复仇——用你们的命,补偿我的命。”


    叶彤又笑了笑,垂下眼睫,似乎觉得索然无味,手指一动,便从地上托起了一滩血迹:“你们的眼睛我就收下了,当然,这只是个开始。”


    她转身漫步离开,打开门锁,面上带着笑意推开了木门:


    “你们可以继续等待。”


    “吱呀——”


    苗云楼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听到这句话后木门刺耳的声音,顿时一个激灵,飞快的松开了木窗。


    他弯下身一把扣住石像,屏住呼吸,脚步急促的向墙后跑去。


    几乎是下一秒,那扇木门就被打开,露出了门外空无一人的浓稠夜色。


    “……她怎么会复活,”苗云楼心跳剧烈,胸口上下起伏,忍不住在心里急道,“她明明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石像道,“我并没有复活她。”


    “可那就是叶彤!我能认得出来,她绝对是叶彤,一模一样!”


    苗云楼用力闭了闭眼,咬着嘴唇,几乎想要尖叫起来。


    叶彤怎么会复活呢?


    明明从江岸百姓的反应里就能听出来,这里根本没有真正的神仙,灵验的仅有前些天被捞上来的破庙神仙一个。


    如果连神仙都否认了复活叶彤,那么关风屠究竟找到了什么人?


    “你不怀疑我在骗你吗,”石像看着眼神直愣愣发狠的苗云楼,静静的开口道,“万一真的是我复活了叶彤呢?”


    “这有什么好骗的。”


    苗云楼低头咬着嘴唇,心不在焉的不耐烦道:“连关风屠那个畜生你都认下来了,骗我叶彤干什么——能不能给我变出来一张纸?我感觉我要哭了。”


    他是真的好想哭。


    忙活了一晚上,结果关风屠居然开插件,把他一晚上的功劳都顶了,甚至有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命等着他救。


    石像叹了口气。


    他看着苗云楼居然已经开始抽鼻子,默默的伸出一只手,递给苗云楼。


    “干什么,”苗云楼吸了吸鼻子,“你冷吗,要我握住你的手?”


    他说着就要把手伸过去,石像却骤然把手收了回来,抬起头来,愕然的望向苗云楼。


    “不对。”他慢慢道。


    “什么?”


    “我不能给你纸,”石像一眨不眨的盯着苗云楼,一字一句道,“我做不到。”


    苗云楼皱眉:“你做不——”


    嗡!


    几乎是瞬间,苗云楼顿时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电光火石间,他瞳孔紧缩,倏地猛然望向叶彤身影消失的地方。


    “一模一样……”他死死的咬着牙,眼神冷了下去,“我怎么没想到呢?”


    第475章 【祸从口出】


    【他做不到】


    这句话太陌生,也太熟悉了。


    一位能让尸体起死回生、让活人径直去死的神仙,连递给他一张纸都说做不到,这句话简直陌生的荒谬。


    可是这句荒谬的话,在几个小时前、那栋破旧公寓楼的电梯里面对假尹晦明真泥人的时候,苗云楼就已经听过了。


    到现在为止,已经整整两遍。


    熟悉的简直让人想吐。


    人死不能复生,至少没有神仙的帮助一定不能。


    如果真是叶彤死而复生,她从江底下爬出来,浑身沾满了水渍,怎么会像方才屋子里那个“叶彤”一样,湿漉漉的发丝上一滴水都淌不下来?


    无非是泥巴成型后,碰不了裹不住泥巴的水,否则会从叶彤变成异性。


    一模一样的叶彤,一模一样的尹晦明,同样的招数,那个操纵泥巴的人也已经用过两遍了。


    苗云楼看着“叶彤”的背影眯了眯眼,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我们跟上去。”


    “等等。”


    石像眼疾手快的伸手抓住了苗云楼的衣角,抬眼望着他,微微蹙起眉头,摇了摇头。


    “别冲动,”他低声道,“这股力量与我同源而生,我压不过它,你这样贸然跟上去,万一有什么危险,我救不了你。”


    “没关系,”苗云楼看着他,“我认识你,不是为了让你救我。”


    神仙闻言一愣。


    苗云楼却是轻轻一笑:“虽然我没有之前的记忆,但就算没有神仙救命的日子,这具身体也过了十几年了。”


    “几千年里,凡人都活在没有神仙的世界里自生自灭,生生不息,我也一样。”他笑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


    “可是……”


    石像还想说些什么,苗云楼赶紧伸手柄石像拿起来,把他给揣进心口了:“下次再聊下次再聊,再不跟上就找不着了!”


    这么大一个香火神仙,怎么担心他跟担心孩子一样,比亲爹还亲。


    虽然他也没有亲爹,要不从今天开始……认个义父?


    苗云楼脑子里闪过几条试图平息剧烈心跳的思绪,被他飞快甩开,压着脚步向“叶彤”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一模一样的厉鬼“叶彤”还没有走多远,她在月光下留下湿漉漉的脚印,无声无息的进入了下一扇木门。


    方才被苗云楼放过人头的那几户人家,其中有近三分之一都被“叶彤”登门拜访,留下一声声响彻夜幕的尖叫。


    “她没有挖掉其他人的眼睛吗,”苗云楼躲在阴影后低声道,“我以为她会去恐吓所有人。”


    “不需要所有人都看到她,流言传播的最快。”石像轻声道。


    有道理。


    就像叶彤给关风屠当情人的事,围观的人未必就会知道枕畔私语,可是流言仍旧像一双双眼睛长在叶彤身上,言说的那么详细清晰。


    苗云楼无声的点了点头,紧紧盯着前面的目光忽然一动。


    “叶彤”轻轻关上门,手上的血迹还没滴落,她的身影在惨白的月光之下,竟然开始一点点变化起来。


    月光在青石板路上割出若有似无的裂痕,“叶彤”身体下面,一团沥青似的黑影正不起眼的顺着裂缝游走。


    那一团黑影越滚越大,叶彤的身影也越来越扭曲,就像是裹着江底淤泥的一副骨架,却像蛞蝓般拱起背脊。


    “我就知道,”苗云楼咬了咬牙,按着手指无声道,“又是那一团臭泥巴!”


    “嘘。”


    石像伸手捂住他的嘴,两人屏住呼吸,一眨不眨的看着黑影向一个方向飞快涌动起来,在惨白发冷的月光下,倏地钻入了门帘的缝隙。


    “等会儿,那里是……?”


    苗云楼皱眉,眯起眼睛仔细看过去,却见泥巴钻进去的地方,竟然真的不是门,而是草席做的门帘。


    江岸边夜晚的风非常冷,经常会出现有乞丐睡在街头,第二天再也叫不醒的情况。


    背后操控泥巴的人,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奇怪。”


    苗云楼轻轻啧了一声,脚下动作极轻,三步两步凑上前去,紧紧靠在木墙边上。


    这泥巴住的小屋破旧不堪,紧贴着江水边沿,屋外拴着渔船,连窗户都没有,苗云楼却也不用刻意去找。


    他小心翼翼的掀开一块在风雨中飘摇、发出“咔吱咔吱”声音的木头板,往里面看去。


    屋内没点油灯,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夜色中,两个人坐在桌子前沉默着没有说话,背后满是各式各样的渔具。


    “哗啦……”


    门外传来一声黏腻的轻响,窸窸窣窣的接近着两个人的身影。


    苗云楼不适的动了动,努力把眼睛贴在发霉的木头板缝隙里,看见“叶彤”已经不成形状,躺在地上蛄蛹着匍匐前行。


    那满地淤泥顺着木桌子腿往上爬,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的液体,透漏出亲近的意味,钻进一个人手心里。


    “怎么样?”


    半晌,一个模糊的女声响了起来,她轻轻抚摸着手里的泥巴,慢慢道:“你现在信我了吧?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我什么都能做。”


    “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她旁边的人急忙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喃喃自语道:“我只是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术法……”


    “这世上什么都有,”女声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哪怕是有人必死无疑,我也能强行让他活下来。”


    她说完后,空气再次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另一个男声才终于开口:“你真的好厉害。”


    “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哪里落难的大小姐,你那么漂亮,又和这里格格不入……我以为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没想到你竟然留下来了。”


    女孩道:“你嫌弃我?”


    “当然不是!”


    男声的音量忽然拔了起来,又飞快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羞赧。


    “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特别特别好,”他低声道,“你一来,我的运气就变得很好,鱼来了,生意来了你还给了我这么大的机会。”


    “我……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


    苗云楼一直在外面屏息凝神的听着,本以为能听到什么惊天绝密,没想到听了一耳朵缠缠绵绵的情话。


    他腿都蹲麻了,被冷风吹的哆哆嗦嗦,刚要咬牙深吸一口气,思绪却忽然一凝。


    鱼来了?


    【嘿,听说了吗?住渔船那穷小子自从在江里救下一个姑娘之后,就跟救了个菩萨似的,那日子过得……】


    【那个打鱼的穷小子,也给我查查,这几天他的货多的不正常……】


    “……”


    苗云楼的后背死死抵着湿冷的墙,他盯着从门缝钻进去的淤泥留下的痕迹,鼻腔里泛着江底腐殖质的腥气。


    脑海里有一个猜想骤然冒了出来。


    他一直以为,那个操控泥巴的人是关风屠手下的人,是关风屠打算杀了他,也是关风屠想要为叶彤复仇,才整出今天的行径。


    可如果这不是关风屠安排的呢?


    如果这个操控泥巴变成叶彤的人,恰恰是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甚至更加激进——直接用变成厉鬼的“叶彤”恐吓众人,刺激他们造反呢?


    江岸上憎恨关风屠的当然不止他一个人。


    有其他人同样想杀死关风屠,又拥有了一份强大的力量,做出这种事很正常。


    但这个人为什么要杀他?


    苗云楼心头一动,脊背上载来一阵潮湿的冷意,一个词骤然从他心底一跃而出。


    【祸从口出】


    屋内已经传出一阵窸窸窣窣声,女孩似乎起身拿起了什么东西,她语气平淡,声音却柔和的不可思议:


    “你一定可以做好。”


    “我相信你,”她轻轻笑了起来,“因为你救过我的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你值得一切。”


    “滋啦——!”


    下一秒,油灯骤然亮起,耀眼的火光顿时驱散了屋内的昏暗,跳动着舔舐着两个人的面庞。


    火舌把两人的面孔舔舐的清晰而温暖,火光在空气中劈啪作响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用指甲用力刮擦着棺材板。


    苗云楼站在墙外,看着那两张脸从火光中显露出来,牙齿不小心咬破了嘴唇,唇齿间瞬间蔓延上一股腥气。


    ——他认得这两张脸。


    一张脸年轻而美丽,一张脸温和而普通,他在破庙前断言这张温和普通的面孔有血光之灾,又在随后的一小时后,险些死在飞来灾祸中。


    “原来是她,”苗云楼一眨不眨的盯着女孩,一点点眯起眼睛,喃喃道,“她想杀我。”


    他低下头,慢慢道:“电梯里的泥巴根本不是朝着尹晦明来的,尹哥纯属是无妄之灾,那泥巴是冲着我来的,想要让我有血光之灾。”


    “……”苗云楼忽然笑了一声,“祸从口出。”


    原来劫难是从这儿来的,他这张嘴真是女娲娘娘的漏洞。


    如果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说那个普通男人有血光之灾,他要指着那女的鼻子说她这辈子长命百岁、家破人亡、夫离子散、背井离乡。


    苗云楼紧紧盯着女孩的脸,手指差点把木板捅出个洞来,却忽然听到身后远远传来一阵火光冲天的嘈杂响声。


    “就是这儿!”


    人声鼎沸,有人在人群里吼道:“关风屠的船就在这里,咱们一块冲进去!”


    第476章 突然的亲吻


    火光冲天,江风裹着桐油味灌进鼻腔,一抹几乎将浓雾燃烧成白昼的亮光骤然拔地而起。


    苗云楼心头一跳,立刻蹲下身子,按住黑色短衫里的石像,回头向后看去。


    只见江岸边的火把烧成一片,凑在那条两层楼高的渔船在,像一条条赤链蛇游过芦苇荡。


    江面上,二十三艘舢板船用铁链绞成黑压压的包围圈,船头挂着的铜铃铛叮当作响,慢慢收紧包围,强烈压迫着中央悄无声息的渔船。


    “关风屠滚出来!”


    “关风屠滚出来!!”


    一瘸一拐的渔民腿上还带着血迹,面带厉色,抓起石头用力砸在甲板上,朽木裂开的脆响顿时惊飞江面上的飞鸟!


    “啪!”


    苗云楼后颈突然一阵刺痛,他手指颤抖了一下——就好像那石头砸在了他的后颈一样。


    “没想到他们居然就这么反了,连一个时辰都没到,看来,还是实打实血的威胁更让人恐惧。”


    他望着火把低声道,忽然指着那渔民的腿,微微皱起眉头:“那也是‘叶彤’做的吗?”


    “是。”石像也望着那里。


    “……”


    苗云楼眯了眯眼,不置一词。


    在他的计画里,由于只有尸体的间接威胁,这些人应当不会立刻造反,先是恐惧,随后是担惊受怕,最后忍受不住,才计画着杀死关风屠。


    屋里那个女孩操纵着泥巴伪装叶彤,与他不谋而合,倒是省略掉了那些纠结的部分。


    只是事情陡然加速,究竟是好是坏?渔民一时间冲动的跑来围剿关风屠,到底还能不能成事?


    罢了。


    苗云楼拽了拽衣领,低下头,压低声音对石像道:“听里面的对话,他们两个是一定会去支持的。”


    “正好,趁着这个功夫,我去他们屋里翻一翻,你感觉到与这股泥巴的气息同根同源,说不定就是那女孩手里攥着什么古怪东西,万一就是你的眼睛呢?”


    石像闻言一顿。


    “我以为,”他慢慢道,“我以为你来这里,是为了找他们报仇。”


    “我是啊!”


    苗云楼怒道:“我说什么了,不就是说了句血光之灾吗?是他们先瞧不起我的啊,至不至于把我往死里弄?!”


    “我跟你说,我一定要把那女孩的古怪揪出来,”他眯起眼睛,冷冷道,“等你的眼睛物归原主,看她还得意什么。”


    苗云楼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炉子,就要准备偷偷摸进屋里大干一场,却被石像伸手一下子拽住。


    “怎么了?”


    苗云楼有些茫然的低下头去。


    石像面对着他,定定的望着苗云楼的眼睛。


    那张石塑的面庞上明明没有眼珠,面色平淡如水,色泽如顽石灰白,万千思绪却彷佛正流转在那双眼眸。


    苗云楼不知怎么的,低头望着他,忽然觉得心跳声越发猛烈。


    耳边人群嘈杂声响彻天际,火光冲天亮如白昼,苗云楼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开口道:


    “你——”


    “啪嗒。”


    石像捧起苗云楼的脸,在额头上轻轻的亲吻了一下,随后很快退开,轻轻摩挲着他的面颊。


    “注意安全,”他淡淡道,“找不到没关系,你能全身而退就好。”


    “……”


    苗云楼睁大眼睛,一言不发。


    他直勾勾的盯着石像,整个身体彷佛都被钉在原地,心脏发出一声最后的轰鸣,骤然在胸膛里炸开。


    他伸出手,茫然的摸了摸额头。


    “你……你怎么,你,”苗云楼的嘴唇哆嗦起来,猛然后退了一步,“你怎么这么突然,我都没有准备好!”


    哪怕是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苗云楼都没有如此惊慌失措过。


    他整个人就像是被火燎了起来,胸膛里噼里啪啦的烈烈燃烧,烧的心脏不堪重负,所有思维彻底断裂开来,宕机罢工。


    “你为什么,我……你亲?”苗云楼胸口上下起伏不定,“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忽然……?!”


    石像仰头看着苗云楼,见他一脸难以言喻的茫然崩溃,忍不住莞尔一笑:


    “你怎么反应这么大,被神仙赐福,还需要提前做什么准备?”


    他摇了摇头,转身望向冲天的火光,笑道:“好了,就按你说的做吧。”


    “你在这里等着他们出去,我留在外面等着你,”石像嘱咐道,“这样若是外面出了什么事,我还可以及时告诉你。”


    “……”


    苗云楼仍然没有接上他的话,只是维持着一个动作,瞪大眼睛,直直的盯着石像。


    这不对。


    这根本不对。


    他爱着神仙,他把神仙当做救命恩人,当做新生儿第一眼看到的母亲,当做一位慈和温柔的父亲。


    可是一个人对着父亲和母亲的亲吻,绝对不会心跳如擂鼓!


    当苗云楼的额头感受到石像的冰冷,当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亲吻,第一个涌上来的不是暖意,不是终于得到家人爱护的温馨。


    那种感觉,倒像是有人把生锈的铁钉摁进他骨头缝里磨,让他浑身发颤、颤栗不止,心脏几乎要越出胸膛!


    “哗啦——!”


    苗云楼心头剧烈一跳


    就像是早有预感,他猛地回头看去,发现那条渔船的木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有虫子!"


    尖叫声炸开的瞬间,整片江滩亮如白昼,火把摔在船上,骤然点燃了木板。


    苗云楼眼睁睁看见船身被烧毁的裂缝里,骤然涌出一股暗红色潮水,定睛看去,却发现那是潮水般涌动的虫群。


    那虫子极为眼熟,就好像是——


    “和我当时在破庙的红桌布底下看见的一样,”苗云楼瞬间睁大眼睛,“关风屠!”


    关风屠果然就在渔船里面,甚至催动了虫群反扑!


    血涔涔的赤色潮水还在汹涌,江面渔船上,成百上千只虫豸背甲上生着人面纹,顺着船板翻涌着往下淌。


    冲在最前排的汉子突然嘶吼一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四肢扭曲起来,皮肤下鼓起密密麻麻的肉瘤!


    “是蛊,是蛊!”


    有人嘶吼着往后撤,却撞上不知何时漫过脚踝的虫群,连一声都叫不出来,就被啃食殆尽。


    冷白色的江面一瞬间泛起浓稠诡异的血红色,倒映着扭曲慌乱的火光,彷佛涌动着血水,一浪接一浪吞噬着人群。


    在这无数的凄厉惨叫之中,船楼里突然传出三声枪响。


    “砰砰,砰!”


    那些发狂的虫子霎时定格,甲壳上的人面一顿,齐刷刷转向西侧船舱。


    苗云楼听见自己后槽牙在打颤——月光正照在那微微晃荡着的船帘上,一个男人正站在渔船二层,俯视着所有人。


    那是关风屠。


    “你……你给我等着。”


    苗云楼闭了闭眼,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渍,眼瞳漆黑如寒夜,直勾勾的盯着石像:


    “现在情况紧急,我不跟你计较,你没经过我同意就偷偷亲我,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报复回来。”


    “我没有偷偷,”石像道,“赐福为什么需要同意?”


    “我没同意,你就是偷亲!”苗云楼眯起眼睛,狠厉的瞪着他,“我会还给你的,你等着。”


    他说完一下子抓起石像,重新放回衣襟里,没有回头,飞快向渔船的方向跑过去。


    “苗云楼?”


    “闭嘴,”苗云楼面无表情道,“因为你没经过同意就亲我,所以我要惩罚你,我不给你找眼睛了。”


    “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不许离开半步,听见没有?”


    石像望着飞快逝去的夜色,耳边传来急促的喘息声,神色一动,低下头微微一笑。


    或许他愿意停留在这里,聆听这些人的心愿,就是因为人世间总还会有这样的人。


    渔船上,虫群仍在如潮水般汹涌,惨叫声不绝于耳,夹杂着血腥气蔓延在夜色中。


    “快上啊!蛊虫已经来了,快,快用火烧它们!”


    “不行,它们不怕火!我们根本没办法杀死蛊虫,快跑,快跑!!”


    人群被蛊虫冲散啃食,那些群情激奋的火光猛然倒塌下来,仓惶的四散奔逃。


    苗云楼飞快的跑进人群,见状眯起眼睛,一脚踩死一只蛊虫,用尽全力吼道:


    “所有人都退出船舱,不要再和虫群接触,是关风屠在控制着这些蛊虫,擒贼先擒王,直接杀了他!”


    “关风屠?”


    这个名字一出,终于让四散奔逃的人想起他们前来烧船的目的。


    苗云楼在众目睽睽之下,语速飞快,高声道:“所有人立刻上岸,来不及上岸的就跳进水里,把火把往船上扔!”


    “可是那些虫子根本不怕火。”有人质疑道。


    “虫子不怕火,关风屠也不怕吗?!”苗云楼冷冷道,“只要杀了关风屠,一切都结束了!”


    “直接按照我说的做!”


    他的话就像一捧冰冷的江水,泼在众人头上,让这些慌不择路的人终于冷静下来。


    只听几声噼里啪啦的闷响,几十支火把被争先恐后的扔到渔船上,火势顿时猛烈起来,直直的窜上了二层。


    “哗啦——!”


    火光飞快的蔓延到了脚下,甚至仍在继续向前,关风屠的影子在夜色中终于动了动。


    苗云楼紧盯着他,手中攥着一颗锋利的石子,还没等扔出去,却见关风屠不仅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了一步!


    第477章 “是……神仙下凡!”


    “噼啪!”


    火舌瞬间舔舐上他的身体,在衣角发出侵蚀的响动,所到之处立刻焦黑一片。


    关风屠就像没有注意到一样,仍旧往前迈了一步。


    苗云楼心念一动,下意识也上前一步。


    然而就在火焰即将触碰到关风屠手指的瞬间,虫群忽的如潮水般从脚下涌上他的身体,立刻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那些人面虫蛊根本不畏惧火焰,火舌舔舐着虫群后背的人脸,发出“滋滋”的声响,却无法穿透那层层僵硬扭曲的面孔。


    火光摇曳而上,伤不到他一分一毫,关风屠身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狰狞。


    苗云楼眼睁睁看着关风屠在虫群的保护下毫发无损,轻轻眯了一下眼睛,忽然扭了扭手腕,抬手用力一甩。


    "喀嚓!"


    这一下力道出奇的大,石头裹挟着惨白的风声撞过去,关风屠身上窸窸窣窣的虫甲瞬间破开一个口子!


    就像百八十个瓷碗同时爆裂,关风屠胸前发出一声巨响,在夜色中炸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苗云楼仰头望向关风屠尚未被虫群覆盖殆尽的脸,歪了一下头,眼睛里跳跃着寒星与烈火,绽开一个微笑。


    “所有人手上有武器的扔武器,没武器的捡石头,对准关风屠砸,”他笑道,“这次让他当面去死,他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来吧,抓紧时间。”


    苗云楼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一晚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天已经快过完了,弄死他,天就亮了。”


    话音落下,轻飘飘的吹起一小片火光,江面静了一瞬,随后瞬间响起一阵掀翻夜色的吼声:


    “杀——!!!”


    倒下的火把重新竖了起来,如火龙般盘桓在江岸上,无数道冷色穿透过火龙的头颅,向关风屠呼啸而去!


    关风屠猝不及防,被一把飞旋而来的匕首钉住衣角,浑身上下顿时迎来无数攻击。


    覆盖在他身上的人面蛊虫被成片的砸下来,漏出一大片失去保护的肉体凡胎,被火焰一掀,便是一股焦黑的腥气。


    “窸窸窣窣——!”


    虫群受到血肉的刺激,嘶吼一声,顿时在烈火中更猛烈的攻击起来。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已经上岸,剩下来不及撤退的人也跳进了水里,它们在水里无法行动,只能被团团烈火困在渔船上。


    “喀拉!”


    一根梁木禁不起火焰的烧灼,从渔船二楼重重砸了下来,掉进噼里啪啦晃动着的火焰中,遮挡住关风屠的身影。


    木头做的渔船终归是撑不住,要被烧毁了。


    苗云楼顿时松了口气。


    渔船层层坍塌,关风屠必然也过不了,就算他真是大难不死逃过一劫,这么多人围在外面,也不可能放过他。


    这个夜晚终于要结束了。


    苗云楼轻拍了一下胸口的石像,想要慢慢往人群后退去。


    然而在漆黑的夜色中,他眼睛里闪过一道暗色,却见眼前的火焰一瞬间矮了下去,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飞快的鱼贯而出!


    “哗啦!”


    冰冷的江水被整个掀翻,盖在灼灼燃烧的烈火上,又被人一脚踩灭,踏着焦黑的木板向前冲来。


    火苗被踩灭的一刹那,苗云楼听见周围迸发出来的抽气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呕血声——


    ——被烧成木头骨架的渔船外,一群泡得发白的浮尸正抓着船帮往上爬,动作飞快,肿胀的后颈上稳稳扣着一只人面蛊虫!


    “他在拿死人当蛊瓮!”


    有人惊愕的声音响起,瞬间刺破喧嚣:“我操,这些尸体是……看尸首腰带上的铜牌!”


    苗云楼眼睛里的冷光一转,藉着月色,他一瞬间便看清了最近的浮尸腰间上坠着的铜牌——那是巡逻队的铜牌。


    ——这些本该为关风屠鞠躬尽瘁后老老实实在家睡觉的人,此刻正用白骨嶙峋的手掌爬上渔船,撕扯向活人的咽喉。


    他们被人面蛊虫控制着身躯,人面蛊虫怕水、上不得江岸,可是死人不怕。


    于是无数在江水里沉沉浮浮、躲避着人面蛊虫的渔民,惊愕定格在脸上,一下子被溺尸扑倒,血水瞬间弥漫开来!


    “让开!”


    苗云楼眼里冒火,踹倒一具溺尸,反手抽出另一把插在腰间的匕首,用力抛向扑倒渔民的溺尸。


    匕首从后颈穿透溺尸,人面蛊虫瞬间破碎,那具溺尸顿时不再动弹,被惊魂未定的渔民掀进江水里。


    然而爬上来的溺尸实在太多了。


    杀死一个,还有无数个能上岸,失去控制的溺尸后颈上覆上一只人面蛊虫,又能再次“死而复生”。


    尖叫声顿时响成一片,渔民如潮水般飞快的褪去,只剩下零星几个悍不畏死的人,还在试图阻拦上岸的溺尸。


    “都从水里上来!还有力气的留下,看热闹的趁着现在赶紧跑,滚去保命!”


    苗云楼被溅的满身是血,用力踩死一片人面蛊虫,破口大骂道:“狗操的关风屠,连自己人都杀,疯了吧?!”


    “你准备怎么做?”


    石像这次没再挑他的语言毛病,轻声道:“那股同根同源的力量还在附近,我没有办法帮你。”


    “用不着,我自己可以。”


    苗云楼仰头盯着渔船二楼的关风屠,用力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按住船沿,就要准备翻身上船。


    然而就在他跃起的瞬间,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突然从他身后涌起,像一条巨蟒般缠住了他的腰身!


    泥水裹挟着土壤与江水的腥气,将他硬生生拽了回来。


    “啪嗒!”


    苗云楼猝不及防,重重摔在江岸上,泥水溅了他一身,鼻腔里满是江底淤泥的腥臭。


    与此同时,江岸上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江面突然拱起丈高的泥浪,这浪头裹着从江岸上挥之不去的土腥气,一浪将扑向岸边的溺尸拍回了江面!


    这是——?!


    苗云楼心头一跳,顾不得身上的脏污,立刻抬头望去。


    只见一股巨浪般的泥水从人群中冲天而起,如同一堵厚重的墙壁,挡在了虫群与人群之间。


    他先前的猜测在此刻终于应验。


    那躲在岸边渔屋里谋划了一切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出来收割今晚最后的胜利了。


    “咔嚓——咔嚓!”


    虫群撞上泥水墙壁,发出阵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爆裂声。


    那些原本凶猛的蛊虫在泥水的阻挡下,速度骤然减缓,甚至有些直接被泥水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群中顿时有人惊呼起来:“方怀义?怎么是你?!”


    方怀义?


    苗云楼刚想爬起来,闻声却是一愣。


    方怀义……这名字不像是女孩儿的名字啊。


    他困惑的抬眼望去,却见那挡在众人身前操控着泥水的,不是那个浑身包裹着白布的漂亮女孩,居然是她身旁那个男人!


    苗云楼见状瞳孔一缩,顿时皱起眉头。


    怎么会是他?


    “幸好赶上了!”


    方怀义站在人群前,一边竭力手忙脚乱的控制着泥水挡住溺尸,一边回头关心道:“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儿!”


    众人这一晚上被人面蛊虫和溺尸骚扰的身心俱疲,此刻骤然体会到被保护的感觉,心中顿时一松,两行热泪几乎瞬间流淌下来。


    “你怎么会控制这些东西?”有人道,“你不是成日在岸边打渔吗?”


    “我、我这不是有了些奇遇吗。”


    方怀义的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他短促的笑了一声,扭头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在江边打渔,忽然就遇上了——”


    “小心!”


    几乎是瞬间,只听水面一声巨响,一具潜伏在江水中的溺尸一跃而出,恶狠狠的向方怀义脖颈抓去!


    时间彷佛被无限拉长,惊呼声与尖叫声通通定格在此处。


    苗云楼站在远处,眼睁睁看着方怀义的瞳孔一点点缩紧,定格在猝不及防的惊愕上。


    方怀义瞳孔里映照着溺尸越来越近的影子,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想要操控泥水,却毫无响应。


    溺尸近在迟尺,手指下一秒就要穿透他的脖颈。


    方怀义动了动,面上的惊愕慢慢变成了绝望,大张的嘴无声嗫嚅了一句——


    “……”


    下一秒,苗云楼胸口一动。


    石像在那件不起眼的黑色短衫里,似有所感的晃了一下。


    苗云楼眼前闪过一抹亮光,昏暗的夜色里顿时出现一个身影,散发著令人不可直视的耀眼光亮,瞬间挡在方怀义面前!


    “是、是神仙下凡——”


    江岸上静了一瞬,随后默不作声,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扑通”声。


    不是心跳声,那是成百上千个热血膝盖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的声音。


    溺尸在触碰到方怀义的瞬间,便被耀眼的光芒波及,立刻粉身碎骨,化为一缕青烟。


    那散发著光芒的身影停在半空中,微微垂着脸,眼睫眉间冷淡如水,白发如瀑,一张面孔脱俗的令人窒息。


    “真的是神仙……”


    方怀义愣愣的看着身前的身影,忽然一动,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您救了我,我此生都难以报答,请您受我一拜!”


    神仙没有看他,向爬满了溺尸的渔船望去。


    只一眼,那些狰狞的溺尸瞬间消散不见,整条渔船上只剩下关风屠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二楼,低头与神仙对视。


    下一秒,一条泥水破空而出,瞬间穿透了关风屠的胸膛。


    “噗嗤。”


    关风屠的身影晃了晃,他低头看着乌泱泱的人群,火光跳动在他眼睛里,连成一片点着油灯的渔船。


    他笑了一声,胸膛里涌出一股鲜血,随后直直的向后倒去。


    第478章 就像是……?


    “扑通!”


    苗云楼把杯子往地上一拍,发出一声闷响,怒道:“你就不能轻点!”


    尹晦明在他身后冷笑一声,一个字也没说,手指毫不犹豫的往上一拽。


    纱布猛的一下收紧,勒紧了苗云楼单薄的脊背,让后者的话戛然而止,骤然发出一声闷在嗓子里的尖叫。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杀了我吗,”苗云楼眼泪都被挤出来了,“我受伤了,我是个病人!你这什么态度?”


    “我在保护一个病人的生命安全,”尹晦明回答道,“因为如果这个病人再说下去,他就会知道他不是病人,他其实是个死人。”


    话音落下,苗云楼感受到后背迅速收紧的疼痛,立刻把嘴闭上了。


    烦死了!


    就知道凶他,明明他刚才从人堆里把尹晦明挖出来的时候,两个都以为对方死了的人还很激动,还激情拥抱呢。


    结果刚拥抱完没半分钟,苗云楼就被强行压在岸边包扎了。


    真是受够了!


    苗云楼愤愤不平。


    他睁开眼刚有意识没两天,就凭空有了个爹,现在又多了个妈,成天这不行那不行的管着他。


    不对,苗云楼一个激灵,赶快紧急避险,不能叫爹。


    再叫爹将可能变成一个伦理的问题,从今往后他将冷漠的直呼神仙的职称,不叫名字,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神仙叫什么。


    苗云楼很愤怒,并且敢怒不敢言,只能不高兴的耷拉着脸,愤怒的就着手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他盘腿坐在江岸边,后背被尹晦明扯着包扎,无所事事的撑着下巴,向远处天色微亮的江面看去。


    那条两层高的渔船已经被烧成焦土了,梁木零零散散的泡在江面上,沉沉浮浮,飘向岸边。


    关风屠被泥水穿心而过,当场就死了,尸体被人从焦土里扒拉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关风屠死了,他手底下那帮巡逻队的豺狼也被他自己做成了溺尸,全都沉入了江底。


    再过一时片刻,等到天亮了,太阳升出来,这条江水就不再姓关了。


    “你说……它下一个姓是什么?”苗云楼自言自语道,“诶,或者下一个姓什么时候出现呢,明天?后天?”


    他的沉思被背上的剧痛打断,尹晦明把最后一条纱布缠上,用力拍了一下苗云楼的肩膀。


    “神经病!”苗云楼尖叫,“疼!”


    “疼就对了,这都跟你有什么关系?”


    尹晦明冷冷道:“遇到事情就知道往前冲,渔船上的火都烧成一片了,你还要往上跑,你是活腻歪了吗?”


    “我那是为了人民!”苗云楼怒道,“当时的情况很危险,再不弄死关风屠,所有人就都要完蛋了!”


    尹晦明嗤之以鼻:“完蛋就完蛋,用得着你上?”


    “人家方怀义早就准备好了,一滩泥巴甩过去就把关风屠弄死了。”


    他冷笑道:“你倒是挺勇敢的,可惜不仅没把关风屠打死,还被那滩泥巴拽回来,收获了一后背的擦伤。”


    “谁又让他上了,”苗云楼说到这个就来气,“我都已经冲上去了,他非要把我拽回来,害得我在江岸石滩上滑行了十厘米!十厘米!!”


    “所以说你技不如人。”


    尹晦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


    他把手上的东西收拾好,直起身来,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江岸边的狂欢。


    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天已经快亮了。


    渔民在江岸旁紧紧的围了几圈,在泛白的初升日光中手舞足蹈,尖叫声和大笑声环绕着江面,几乎把茫茫晨雾整个掀翻。


    方怀义站在包围圈的正中央,身前放着一尊半人高的石像,


    他面上带着真心实意的笑容,对着石像双手合十,不住的低头鞠躬。


    尹晦明远远看着他,对身后道:“你看看方怀义,不仅博得了贤良的好名声,成了杀死关风屠的大英雄,还靠着一手绝技,一跃成为神仙的信徒。”


    “你是在夸他吗?”苗云楼道。


    “是啊,”尹晦明的眼神不动,随着江水一点一点翻动着水波,笑道,“我还让你学学他呢。”


    苗云楼闻言心头一动,眯起眼睛,面上的浮夸微微收敛起来一些。


    他和尹晦明都知道,那些能变换成无数形态的泥水,曾经想要将他们扼死在公寓楼电梯里。


    所以在尹晦明眼里,这个杀死关风屠的大英雄,同时也是无缘无故杀人的凶手。


    一个凶手,居然凭藉着杀人凶器,成为了神仙在人间的代言人,这是多么的讽刺。


    而尹晦明不知道的是,方怀义不过是在临死前下意识乞求了满天神佛救命,他根本不是破庙里那尊石像的信徒。


    我才是。


    苗云楼在心里补充道。


    他低下头,百无聊赖的晃着两条腿,无意识的碰着胸前的石像。


    石像自从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出神仙本相后,便没有再开口说话,像一块真正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的压在胸口。


    压的苗云楼心口酸痛,沉闷不已。


    方怀义现在成了江岸边的英雄,在众人眼里,他身怀绝技,张口便能让神仙显灵,已经隐隐成了众星捧月的中心。


    从前这里是关风屠的地盘,关风屠控制着一队巡逻队,领帅着所有渔民。


    现在关风屠死了,下一个上台的人,恐怕过不了几天,就要变成背靠着神仙的方怀义了。


    苗云楼眯起眼睛,看着远处方怀义满面笑容,拉着那个漂亮女孩的手,和她肩并肩站在一起。


    那女孩的谋划堪称大获全胜。


    操控泥水伪装成“叶彤”,让“叶彤”去挨家挨户恐吓渔民,在生命威胁下,刺激他们造反。


    她故意用上残忍的手段,让众人冲动之下直接包围了关风屠的渔船,又因为毫无准备,立刻被无数人面蛊虫杀的伤亡一片。


    此时她在人群后观察着情况,冷眼看着无数人变成尸体,暂且先按兵不动。


    等到人群彻底撑不住,到了危急存亡关头的时候,她再把方怀义推出去,一举杀死关风屠,保护所有人。


    这样方怀义就名正言顺的得到了所有人的瞩目,有机会成为下一个“关风屠”。


    或许唯一的变量就是苗云楼。


    她没想到苗云楼居然准备冲上去杀死关风屠,更没想到苗云楼随身携带着神仙,以至于方怀义一句下意识的求救,让神仙现了本相。


    不过最后无伤大雅,苗云楼被泥水拦腰截下,这一点变量,也成了方怀义的垫脚石。


    “哥,好了吗?”


    苗云楼抬头一看,齐融从远处慢慢走了过来,平静的神色中带了些忐忑,抿唇望着尹晦明。


    “王哥在那边叫你,”他低声道,“你知道怎么处理伤口,今晚很多人受了伤,他想让你帮忙看看。”


    尹晦明没看他,扯了扯嘴角:“我这点皮毛算什么,那群人每天在岸上混,处理伤口比我在行多了。”


    齐融没动,仍是低声叫道:“哥。”


    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江岸边伤者再多也轮不到尹晦明帮忙,也心知肚明,为什么齐融要叫尹晦明去帮忙。


    尹晦明原本不为所动,冷淡的望着远处,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


    然而齐融也一句话不说,就那么站在他身前,他和齐融僵持着,看着齐融在冷风中微微发颤,冷淡的目光还是一动。


    “行,”尹晦明最后还是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他低下头,对苗云楼嘱咐道:“你先这儿等着,不许到处乱跑,等一会儿这边收拾的差不多,再跟我们一起回去。”


    “知道啦。”


    苗云楼伸了个懒腰,扯了扯嘴角,朝两个人挥了挥手,仍然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江边。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东边泛起蟹壳青的颜色,太阳泛着白,慢慢从江水中升起来。


    江面上弥漫着一层白雾,笼罩着几十上百条渔船,冷淡而沉默的将光束过滤成惨白的色调。


    雾气像浸了水的裹尸布,贴着江面缓缓漂移,把两岸的芦苇荡捂出沙沙的响动。


    整条江还蜷缩在昨夜的寒气里,江水一下下翻滚着夜晚滞留的冰凉,拍打在渔船的木板上,晃着一对晨雾中的璧人。


    苗云楼手指敲着膝盖,在心里计算着石像不说话的时间,顺便眯着眼睛观察这对璧人。


    这两个人是他见过最不般配的人。


    一个平平无奇,一个美貌惊人;一个穷困潦倒,一个手段万千;一个老实本分,一个心狠手辣。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怎么会凑在一起呢?


    苗云楼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个女孩的缘故。


    她必定是有什么目的,需要让她用尽手段接近这个普通男人,甚至动用自己的能力,成就一位不劳而获的“英雄”。


    这女孩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无论任何时候,都用白布紧紧包裹着全身,只露出一双冷冷的眼睛。


    一看就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苗云楼腹诽道。


    而且她的审美也太奇怪了,明明穿着很朴素,脖子上却戴着一条项链,浑圆的吊坠流光溢彩,简直像是——


    像是……?


    苗云楼忽然一愣。


    他脑海中滑过一道闪电,神色骤然一变,慢慢直起身子,皱起眉头死死盯着那个挂坠。


    第479章 玉吊坠,神仙眼


    那个挂坠大约有指甲盖大小,质地有些类似于玉石,说不上是什么颜色。


    晨雾里那枚吊坠泛着白玉般独有的莹润光泽,边缘沾着半粒朱砂,日光透过去,若有似无的流淌着七彩光泽。


    那吊坠被女孩戴在胸前,如珠如宝、衬得人貌美出尘,让人见之忘俗。


    然而苗云楼见状,却猛地攥紧衣角,眼神一瞬间狠厉起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砰砰,砰砰——”


    心脏猛烈的撞击着胸膛,他下意识扣紧了石像,冥冥之中彷佛有一种预感,不停的告诉他——你猜对了。


    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涌入脑海。


    同根同源的力量,白玉面庞上黑漆漆的两个空洞,被压制的力量,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孩——


    “神仙……”


    苗云楼喃喃着摸向胸口,指尖触到石像冰凉的轮廓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那枚吊坠,是不是神仙失去的眼睛?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为什么神仙的力量被压制,为什么神仙从泥水中感觉到一股同根同源的力量?


    这都是因为那枚吊坠,因为那女孩身上同根同源的力量,就是从神仙身上剥离下来的!


    “哗啦——”


    江风裹挟着火油燃烧殆尽的气息,带着清晨泥土潮湿的腥气掠过鼻尖,让苗云楼骤然嗅到一丝隔夜的铁锈味。


    他神色冰冷,一点点咬紧了嘴唇。


    远处的人群仍在欢乐中涌动,人潮中心,那一对璧人的身影忽然动了动。


    女孩松开方怀义的手,似乎是朝他说了些什么,随后拒绝了他的跟随,向下走去。


    苗云楼紧绷的目光一动,眼看着女孩转身走出人群的包围,立刻猫着腰跟了上去。


    无论如何,他必须把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搞清楚。


    如果那枚吊坠真是他想的那个东西,如果这个女孩是一个小偷,那么哪怕浑身沾满鲜血,苗云楼也注定要造下杀孽。


    他面色冷凝,放轻脚步隐藏行踪,紧紧的跟在女孩身后。


    “咔嚓……咔嚓……”


    青石板的道路在她脚下吱呀作响,从石头摩挲的沙沙声,变成烂泥裹挟着脏水的黏稠声音。


    苗云楼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踩着女孩留在湿泥里的鞋印,七拐八拐的绕过小巷,鼻息间是越来越浓郁的香灰味。


    这里离江岸已经有了很长一段距离,人群欢呼的声音越发渺远,只剩下一片陈旧破败的寂静。


    她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苗云楼盯着女孩的背影,心中涌出无数猜想,又被他一个一个推翻。


    他想到了许多种可能,比如女孩其实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喂养小鬼,或者她藏着什么重要的人,又或者她其实已经发现了苗云楼,准备带远一点杀人灭口。


    然当破庙褪色的朱红色木门从香灰味里钻出来时,苗云楼仍然一愣,随后后颈汗毛倏地竖了起来!


    ——这分明是他睁眼后被追杀,慌不择路时钻进的那座供奉神仙荒庙!


    荒庙仍旧破败,门口还散落着那红彤彤桌布的碎片,随着无数人的踩踏,已经成了香灰细碎的血泪。


    当时关风屠掉进江水里淹死后,这里曾经盛极一时,无数香火随着狂热的人群蜂拥而至。


    然而当关风屠阴差阳错的复活后,这里便又恢复了冷清。


    现在人们都忙着在江岸上庆祝关风屠势力的覆灭,忙着拥簇杀死关风屠的英雄,这座破庙里就只剩下了寥寥两人。


    “吱呀——”


    掉漆的朱红色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声,女孩伸手推开满是灰尘的门,迈过门槛,面无表情的走了进去。


    苗云楼远远望着,眼睫骤然一颤。


    脑海里神仙慈悲的身影,与眼前那尊仍旧破败的石像刹那间重合在一起,长出了一张具体的面孔。


    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想对神仙干什么?


    苗云楼心跳如擂鼓,趁着女孩头也不回的进入正殿,快步凑上前去,贴着墙根挪到纸糊的木头窗下。


    透过豁了口的窗纸,他看见女孩慢慢跪在积灰的蒲团上,仰头望向石像,姿势称得上虔诚,面上却没有丝毫触动。


    她一言不发,微微眯着眼睛,专注的抬眼盯着石像,忽然身形一动,伸手便向脖颈后摸去!


    “!”


    苗云楼顿时心头一震!


    他几乎没有任何怀疑,便认为女孩在脖颈后藏了凶器,要用这东西砸碎神仙的石身塑像。


    ——定然是她见到了神仙的本相真身,认出那是自己偷窃过的本尊,于是打算先下手为强,损毁神仙的修为!


    见女孩已经取下了脖颈后的东西,攥在手心里,伸手向石像探去,苗云楼顿时心头一紧,


    他咬了咬嘴唇,顾不得那么多,飞快的从地上抓起一块尖锐石头,就要冲上前去。


    “啪嗒。”


    一声轻响,忽然让苗云楼身影一顿。


    女孩的手没有落在石像身上,而是放在了石像前的供桌上,她移开手,一块流光溢彩的石头顿时显露出来。


    ——那是她方才从脖颈上解下来的吊坠。


    苗云楼一愣。


    他还在想怎么把吊坠偷到手,却没料到,她居然就这么把吊坠解了下来?


    女孩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是将吊坠轻轻摆在供桌上,神色淡淡,跪在蒲团上合掌拜了三拜。


    随后她站起身来,望向石像。


    “你的救命之恩,我还给你,”她淡淡道,“我不欠你了。”


    女孩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苗云楼心头一动,刚要上前,然而只听一声轻响,晨雾忽然从石像上滑落,凝成水珠砸在地上。


    “滴答。”


    苗云楼身形一顿,顺着破口的窗户纸,看着石像表面青苔簌簌落下,恍惚间听见江涛拍岸的声响,逐渐变得清晰而沉重。


    女孩眉头一动,慢慢倒退了两步。


    她面前渐渐聚起一团泛着白光的雾霭,若隐若现的雾气流光溢彩,隐约现出个人形——白发如瀑,垂在腰间,眉眼间清冷如谪仙。


    ——那就是神仙的脸。


    雾气中的身影与女孩对视,缓缓抬手,捧起桌案上的吊坠。


    “救命之恩?”


    神仙静静的端详着她的面容,轻声道,“你记错了,我没有救过你。”


    女孩抬眼望着他,对神仙的真身无动于衷:“你救过我,或者说,你客观上曾经治好了我的病,只是你自己不记得罢了。”


    “昨晚你现出真身挡在怀义前面,我才知道是你。”


    她看着神仙手中的吊坠,眼神中没有丝毫留恋,淡淡道:“这吊坠是你的东西,就当是报恩吧,我还给你,物归原主。”


    “……”


    神仙闻言眉头微动,没有对救命恩人再询问什么,只是注视着这个女孩。


    女孩容貌惊人,包裹在皮肤上的纱布柔软洁白,将她整个人缠绕的不见天日,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泛着淡淡的冷意。


    她似乎对触目所及的任何角落都无动于衷,只有一个人除外。


    ——方怀义。


    “不要把你全部的信任寄托在他身上,”神仙静静的开口道,“明明杀死关风屠的人是你,为什么要让给他?”


    女孩原本已经转身要走,闻言神色微微一动,眼底的神色冷了下来,眯了眯眼睛。


    “我的东西,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她冷笑道,“我倒要奉劝你一句话——不要接近居心叵测的人。”


    她道:“有些人容貌绮丽鬼魅,喜欢花言巧语,蛊惑人心。你或许以为他真心对你,可惜,你也只是他达成目的的一块垫脚石。”


    苗云楼趴在破庙墙外,模糊而清晰的几句话隔着窗纸传入耳内,不由得一愣。


    他原本正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听这位玩弄泥巴的女娲娘娘究竟在说谁,试图辨认这位居心叵测的人。


    等他发现是谁,就立刻偷偷把他给解决了,让他不能再沾着神仙一星半点。


    可是这些形容词听上去,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破庙内,女娲娘娘还在继续:“我说的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既然你打定主意要护着他,那我也可以不再跟他计较。”


    “只是一点,我要告诉你。”


    “——少管闲事。”她冷声道。


    对方怀义好是她自己的事,用不着任何人来管,哪怕是神仙来管,那也是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女孩说完转身便走,神仙却在她身后再次开口:“为什么不是你?”


    “……”


    破庙内冷风飒飒,吹起一片沉默的灰尘。


    “你信任他,想要对他好,这是你的选择,”神仙对着她的背影,微微垂下眉眼,“我只是觉得奇怪。”


    他慢慢道:“方怀义难担大任,你也看到了,昨夜他挡在无数人面前,一句话的功夫就分了神,若不是及时救助,早就已经没了一条命。”


    “你明知道他不行,为什么非要推他上去,为什么不是你自己站在那个位置?”


    女娲娘娘的脚步终于一顿。


    “因为他值得,”她转过身来,面对着神仙,冷冷道,“他是天上地下能寻到最好的人。”


    第480章 “以命换命”


    天空轰隆一声,暴雨倾盆而下。


    十几岁的女孩面色惨白,强撑着跑出家门,却又无力的倒在地上。


    女孩躲在小巷里的墙角,躺在脏兮兮的污水中,听着自己的心跳越发迟缓,感受着生命的流逝,无能为力。


    那是无药可救的病症。


    然而下一秒,女孩眼前瞬间流淌出一抹柔和的光亮,谪仙般的面庞恍然出现,沉默的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的治好了她的绝症。


    女孩感受着一瞬间丰盈起来的生命,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她兴高采烈的跑回家,推开门,却见收养人一动不动的倒在地上,唇齿间溢满了鲜血,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收养人偏过头,静静的躺在无数支蜡烛中央,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纸。


    女孩的心脏几乎停跳,她手指一颤,从收养人手中伸手拽出了那张纸。


    那张纸上写着无数看不懂的字,零零散散,潦草的不成样子,只有一句话醒目而清晰。


    ——以命换命。


    记忆如雨幕般密密麻麻的落下,冲刷走时间的尘埃,又露出庙宇破旧而沉寂的面容。


    “他收养了我,”女娲娘娘直视着神仙,冷冷道,“哪怕那半年我得了怪病,身体越来越差,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我。”


    “我们萍水相逢,没有血缘,没有任何关联,但他对我最好,为了我的病几乎散尽家财,最后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她的眼神淡淡发冷,言简意赅道:“我活下来了,他死了。”


    “……”


    破庙里的红烛火苗无声跳动,灰尘盘旋在空中,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


    苗云楼趴在墙外,听着破庙里短短的几句话,不知怎的,心脏也跟着停跳了一拍。


    女娲娘娘说她被人收养过,那么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方怀义。


    按照她的说法,方怀义收养了她,并且毫无保留的对她好,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性命,只希望她可以活下来。


    ——世界上真有这样不求回报,无私奉献的人?


    就算真的有,可是方怀义明明活得好好的,正值盛年、年纪轻轻,被人收养还差不多,怎么收养别人?


    更何况在所有人口中,他和这个女孩仅仅认识了几天,怎么会是相处了半年之久?


    ——又何谈以命换命之说呢。


    “你所说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破庙内,神仙低头看着她道:“我不知道你是被植入了一段记忆,还是混淆了现实与虚幻,但至少你刚刚的话,并不是真实的。”


    “一叶障目。”


    女娲娘娘冷笑一声,近乎挑衅的勾起嘴角:“神仙不知道的,就一定是假的吗?”


    “你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那么你,还算是神仙吗?”


    她上前一步,面向这尊对自己有着救命之恩的神仙玉像,那种冰冷而嘲讽的神情凝固在唇边,没有丝毫波动。


    神仙的面容同样平静无波,只是垂眸望着她。


    分明她的面容如花朵般鲜艳,然而那种从内而外的冷淡,就好像花朵内里的经脉早就已经衰败。


    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用白布紧紧包裹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肤,彷佛一具还活在人世间的尸体。


    只有一个人,能够牵动露在外面那双冰冷的眼睛中,微微波动的情绪。


    “我把自己的能力交给他,是因为他比我更合适,他是最合适的人。”


    女娲娘娘道:“如果他对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都能够掏心掏肺,那么让他来代替关风屠,一定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选择。”


    “可是他没有匹配的能力。”神仙道。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女娲娘娘没有丝毫退却,她眼底毫无温度,美丽的面庞上眉眼微微舒展开来。


    她挑了挑眉,一字一句道:


    “如果一个人生性善良、从未害人,却因种种欺淩压迫贫苦一生,我自然会给予他值得的财富;若是一个人刻苦奋进、天资聪颖,却因小人陷害郁郁不得志,我为何不能让他拥有应得的地位?”


    这句话如此振聋发聩,熟悉的令人脊背发颤,让破庙外的苗云楼不由得神色一动。


    他不由得虚起眼睛,顺着破洞的窗纸往里看去,只见神仙闻言也是一怔。


    “你……”


    “这是你说的。”


    女娲娘娘看着身前微微蹙眉的神仙,神色淡淡,莞尔一笑:“如果你还当自己是公平正义的神仙,就别背叛自己说的话。”


    “我等着。”


    她说完抬手合拢白布罩住面庞,毫不留恋的迈开步子,转身就走。


    神仙这次没有再出言阻拦,只是摩挲着那枚圆润的吊坠,若有所思的望着女孩远去的身影。


    他能听得出来,这个女孩并没有说谎,她所说的一切,都在她身上真实发生过,并且极大程度的塑造了她。


    可他同样并未看到这些事真正发生。


    方才在她的挑衅有一句话——你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


    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并没有缺失过任何一段记忆,可如果他和这个女孩说的都是真话,那么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又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


    以命换命……


    神仙神色淡淡,远远的眺望了一会儿,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这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吊坠在掌心触感冰凉,带着某种隐隐约约的吸引,静静流淌着光泽。


    “……”


    神仙垂眸看向掌心,还不等他仔细观察手中的吊坠,敞开的木门外,忽然旋风般飞快冲进来一个黑影。


    “等等!”


    苗云楼大步跨过门槛,飞入鬓角的长眉带着一丝薄怒。


    他三两步走到桌案前,伸手一下子把吊坠从神仙手里拽了过来。


    神仙看着他,方才飞远的思绪思收回来一些,眉头一动:“怎么了?”


    苗云楼没理他,眉头拧的死紧,小心拎着吊坠,翻来覆去的用眼睛一寸一寸扫描,难以置信的指责道:


    “你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拿在手上呢?”


    “你听听她跟你说话那个样子,狂的没边了,居然还说我心怀叵测,”他质疑道,“万一她给你在吊坠上抹毒药怎么办?”


    这女孩简直是心狠手辣的具象化拟人,为了煽动众人反抗关风屠,毫不犹豫挖人家眼睛,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她甚至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安安稳稳站在方怀义身旁,面带微笑的听着众人的赞美。


    这样一个翻脸无情人,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神仙看着苗云楼那副勃然大怒的样子,手指一动,不易察觉的笑了一下。


    “你放心,我都看过了,”他轻声道,“没有问题。”


    神仙道:“这个女孩的情感非常淡漠,除了方怀义,她不在意任何人,但她同时是一个真实且高傲的人,她不屑于骗人。”


    “她?真实?”


    苗云楼眯起眼睛,从鼻子最深处哼了一声:“她的确真实,真实的遵循自己内心,谁得罪她一句就要屠人家满门。”


    他没看出什么异样,这才把目光从吊坠上移开,沸腾的情绪也终于稍微冷静下来了一些。


    “奇了怪了。”


    苗云楼摩挲了一下吊坠,狐疑道:“她真那么好心,把你的眼睛无偿还给你?”


    “而且你不觉得她的话很奇怪吗,什么叫‘她活下来了,方怀义死了’?”


    “总不能真正的方怀义已经死了,她身边那个是替身人偶吧?”


    苗云楼的问题跟连珠炮一样往外秃噜,神仙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试试就知道了。”他说道。


    试什么?


    苗云楼还没反应过来,却见神仙已经伸手接过吊坠,只一瞬,那枚流光溢彩的珠子便融进了神仙的胸膛。


    “哗啦——”


    风声、脚步声、江水拍岸的声音,忽的被放大了数倍。


    时间彷佛在这一瞬间静止下来,下一秒,又飞快转动。


    眨眼之间,无数声音便裹挟着绚丽的颜色,争先恐后的涌入白玉面庞上的空洞之中!


    “……”


    ——神仙睁开了眼睛。


    他向身前看去,看到满是灰尘的地板,破庙墙壁上,褪色壁画里那飞天衣褶随着光线流动,裂纹如蛛网般爬满菩萨陈旧的右颊。


    桌案上,香炉里还积着前日不经意落下的泪水,映出横梁上垂落的半幅经幡。


    浮尘在初升的日光中翩翩起舞,犹如金沙。


    他顺着飞舞的浮尘,向门外看去,庙门缺口处漏进半截扁担,挑担人驼背的轮廓在青石板上,远远拖出细长的影。


    人们仍围在江岸边欢庆,关风屠的死将带来无数剧烈变动,而生活只会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前进。


    江岸上,戴竹笠的老妇正把霉米摊在苇席上曝晒,三五个短褐少年扛着麻袋走向停船的岸口,麻绳在他们肩头勒出深红的沟壑。


    他们的肩膀指向更远的地方,白色的雾气在江面上弥漫,漫过远山灰蒙蒙的模糊轮廓。


    “哗啦……哗啦……”


    江水翻涌,上百条渔船分散在江面上,随着水波向对岸飘荡,对岸山峦在晨霭里起伏如卧佛,俯视着芸芸众生。


    或许神仙就应该像山峦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端坐在岸上任由江水拍打,从不开口说话。


    可是山峦与江岸相隔太远,听不到岸上的声音。


    神仙闭上眼睛,又睁开。


    山峦、江水、上百条渔船,破庙外的一切就像是奔涌的潮水,都在飞速掠过周身远去。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