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江水浸身,鲜血满地
这就是她的命。
这六个字就像铁做的烙印,轻飘飘的从唇舌中吐出来,重重的扣在血肉之躯上。
烙印是特制的,名字叫“荡/妇”,印在一个名叫叶彤的女人身上,与巷子里的两个男人无关。
然而人的肉/体似乎在某一刹那总会通感。
于是这两个毫无干系的男人,在“荡/妇”被烙上铁印记后,几乎是同时,也感受到了那种皮肤血肉被烧灼焦黑的痛楚。
苗云楼眼前猛然一黑,脑海中却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的血液燃烧起来,烧的血管融化在骨骼之中。
中年男人的嘴仍在一张一合,嘈杂的声音却消失了。
他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感觉到一种冷冷的出离的愤怒。
然而在这种痛楚之下,他心脏一阵阵的发痛,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彷佛忽然失声,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秒钟,又或者整整一分钟,苗云楼忽然感觉有人拽住自己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拉了起来。
“苗云楼?”
尹晦明道:“跟我走。”
“什么?”苗云楼猛地回过神来,发现那个中年男人已经不见踪影,“你要去哪儿?”
“去码头,”尹晦明言简意赅道,“先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上却紧紧拉住苗云楼的手,用一种几乎不正常的速度,飞快的向江边走去。
苗云楼立刻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赶紧跟了上去,心中不由得一紧。
叶彤是关风屠的情人这句话一出,事情发酵到现在,早就不是奖学金的事了。
江岸边这些人对关风屠是多么的痛恨,这个残酷的暴君死了,可他残存下来的痛苦却不曾消散,压抑到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苗云楼根本不敢去想,在这种愤怒的驱动下,江岸边会变成什么样。
神仙、不,好朋友。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飞快问道,如果一会儿我许愿让那个女孩恢复正常的生活,你会帮忙实现吗?
石像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做不到。
他道:“你不是她,你不知道对她来说什么是正常的生活。”
“除非她自己向我许愿,否则我不能不负责任的实现别人对她许下的愿望。”
“那我换一个!”苗云楼闻言心头一跳,连忙改口道。
“万一万一,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只向你许愿让她活着,这可以吗?”
这一次,石像回答的很快。
“可以,”石像道,“只要她愿意。”
苗云楼重重点点头:“好,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只要人活着,就总有无限的希望、无限的可能,无论如何,至少要让她有改变一切的机会。
巷子里,尹晦明和苗云楼面色发沉,各怀心事。
两人沉默的闭紧了嘴,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在巷子间快步走几分钟,很快,便看到了码头的影子。
天色渐暗,最后一抹夕阳也要沉入江底。
往常这个时辰,江岸边的几条渔船上,早已升起袅袅炊烟。
然而今天江上没有一条渔船露出踪影,无数个背影密密麻麻,将江边围了个水泄不通、密不透风。
“诶,你听说没有,她居然是关风屠的情人……小小年纪的,成年没有?”
“干这种事还管成年不成年?真逗,说不定关风屠成年的还不要呢,就喜欢这种……”
“年纪轻轻就做这种事,她家里不管吗?”
“她能有什么家里人,这女孩父母早没了,这么多年全是关风屠在外面养着,你瞧瞧她那手腕上,那镯子,成色多漂亮,能是一个没爹妈的孤儿买得起的?”
兴奋、快活、担忧、鄙夷……无数种情绪一层一层包裹着正中的女孩,将她紧紧困在其中。
岸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最外层的人甚至见不到叶彤的影子。
可是他们只需要站在这里一分钟,就能轻轻松松了解这个女孩的一辈子。
“哗啦……哗啦……”
冷风拂过,江水从不为人而动摇,仍然静静的拍打着岸边。
而岸上嘈杂刺耳的流言蜚语比江潮还要汹涌,一浪一浪,在抽象升华的情绪中盖过了具体的人。
尹晦明自己也是个孤儿,那些难听话灌了一耳朵,听的他心头一阵暗火,冷冷的瞪了那些人一眼。
这些脑子有病的东西……
他急着看叶彤的情况,来不及跟这些人计较,一手匆匆捂住苗云楼的耳朵,就要往人堆里面挤。
然而没有人给他腾地方,打小三、骂荡/妇,这是难得一见的好戏,怎么可能让他挤进去?
“让一让……让一让……!”
尹晦明咬了咬牙,见怎么也进不去,把心一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硬往里闯,袖子却突然被人拽了一下。
苗云楼没有回头看他,低声道:“这边!”
尹晦明一顿,只见苗云楼指尖耍花样似的捏出一个铁片,翻手一晃,在两边飞快的戳了起来。
“我操!什么他妈的东西?”
“嘶——谁扎老子?”
“别挤了!赶着投胎啊?!”
人群在破伤风传染源的干扰下,小幅度的混乱起来。
苗云楼通通充耳不闻,面色冷淡,凭藉着自己身子小的优势,拽着尹晦明一口气挤到了前面。
在这场风暴中心外站着的人仍然很多,不过站在三层人群之外,至少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女孩的轮廓。
苗云楼低声道:“里面估计都是熟悉她的人,再进去就要被人注意到了,你想要看看她的情况,就只能留在这里了。”
“别冲动,”他黑色的眼睛大睁着看向江边,深吸一口气,在尹晦明耳边道,“冷静。”
“……”
尹晦明没有办法回答他。
隔着几层簇拥的人群,他发热的大脑嗡的一声,在看到叶彤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语言能力。
叶彤其实并没有被人绑着,也没有被绳子束缚,她只是站在江边,却低着头一动不动。
人潮攒动,几个男男女女围在她身边,带着用恨铁不成钢伪装出的兴奋,激动不已,不停的用手指戳着她。
“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让我们怎么办啊,啊?!我跟你舅妈几个人还能不能活了,你是不是存心让我们活不下去?”
“我说你怎么那么多次夜不归宿呢,哎呦,原来是被人包养了啊!还是那个关风屠?不要脸!”
其中一个满头卷发的男人越嚷嚷越兴奋,说到兴头用力推了叶彤一下,叉着腰骂道:
“诶,你跟了他那么久,钱都拿哪儿去了?都买你镯子去了是不是,你也不知道孝顺孝顺我们,把你养这么大!”
苗云楼远远看着,不由得眯起眼睛,忍不住厌恶的别过头去。
关风屠做事嚣张跋扈,这些人未必不知道叶彤和关风屠的关系,无非是装聋作哑,等着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等她被吃干抹净,这些人就王八脖子一缩,把自己全都摘个干净。
苗云楼不想再看下去,侧身拽了一下尹晦明,问道:“尹哥,你到底怎么想的,是看一遍就算完,还是你要把她救出去?”
“……”
尹晦明喉咙滚动了一瞬。
他不能回答苗云楼的问题,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他有什么资格救叶彤,凭什么要救叶彤?
这件事难道是他的错吗?他不仅把奖学金让出去了,还跑来关心她的处境,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叶彤又不是他害成这样的。
可是叶彤只是想活下来,她错了吗?卖给关风屠、还是被这群吃人的亲戚卖到暗娼馆,有区别吗?
甚至这些对叶彤破口大骂的人,有些人的亲朋好友全部死在关风屠手里,他们恨关风屠、也恨借关风屠威势的人,他们有错吗?
谁都没错。
那没错的人为什么还会死?
尹晦明胸膛起伏不定,隔着一层浮动的背影,直直的盯着叶彤。
叶彤低着头,长发遮挡着脸,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这股目光,身子动了动,忽然一下子抬起了头。
她隔着人群,直勾勾的对上了尹晦明的眼睛。
——尹晦明呼吸一窒。
叶彤看着他。
那张脸上没有眼泪,没有愤怒,没有羞耻,那些情绪早就已经被铁烙印给烧没了,只剩下两孔黑漆漆的洞。
她看着尹晦明,眼睛里只有无尽冰冷的江水。
所有外人施加在她身上的伤痕、那些屈辱、以及所有指责在这个专注的目光中全部灰飞烟灭。
尹晦明的视网膜中,只剩下那双眼睛。
那是恨意。
苗云楼站在尹晦明身旁,见叶彤忽然抬起头,看向他们的方向,顿时心头一跳。
“神仙……”
他手指动了动,按住胸口,在心中警惕道:“我感觉不太对,不管她马上要干什么,我许愿让她活下来好不好?她——”
“哗啦……”
叶彤动了一下,一双黑眼睛看着尹晦明,忽然张口说了一句什么。
她的声音太轻了,被无数人层层挡在外面,指责与鄙夷包裹着情绪,让话语根本不被人听到。
苗云楼一愣,下一秒,叶彤瞬间向后翻倒,整个人猝不及防的从江岸上摔了下去。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岸上静了一瞬,随后惊呼和尖叫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叶彤——?!”
“哗啦……哗啦……”
叶彤下半边身子躺在江水里,江水静静的向前拍着,一下一下品尝着血迹。
她的上半身摔在石头上,腰扭曲着横着,头被一块尖锐的石头划破,往外流着血涔涔的液体。
叶彤睁着眼睛望向天空,面色平静,她没有回应,她已经死了。
第462章 “她说了什么?”
“啪!”
夜色被挡在外面,胖子爬下来,把下水道的井盖重重扣上,一屁股坐在床上,疲惫的揉了揉脸。
“晚上睡觉盖好被子,别着凉,别压着胸口做噩梦,”他低着头道,“尹晦明苗云楼……你们俩洗个柚叶澡吧,我去给你们弄水。”
苗云楼没说什么,坐在垫子上,抬眼瞥了尹晦明一眼。
尹晦明也坐在垫子上,一言不发,佝偻着背,双手交叠在膝盖上,面上神色片空白。
天色暗沉,黑色夜幕中散落着几点寒星,最后一抹夕阳在几个小时前,便已经沉入了江底。
胖子买完菜才知道岸边发生的事,一下就知道坏事了,急忙去找尹晦明和齐融,在半路便撞上了几人。
赶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四人快速回到了下水道里,拿长杆卡住了井盖。
井盖上偶尔有几人经过,他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很快被冷风吞没。
唯有头顶忽明忽暗的一盏油灯,提供了一丝微弱的温暖。
这一段昏暗狭窄的下水道,在长年累月的生活中,已经变得熟悉而温馨。
然而尹晦明坐在这里,感受着四个人呼吸的声音,却有一种说不上的陌生,让他只能沉默。
听到胖子的话,尹晦明闭上眼睛,简略道:“不用了。”
“沾染晦气才要用柚子叶煮水洗澡,”他道,“我又没撞鬼,没必要。”
“那也洗一洗,”胖子冷静道,“这儿潮湿,容易滋生瘴气以及各种奇难杂症,就当是养生,以后每天都洗。”
他没理尹晦明,向苗云楼略微一摆手,便站起身来,向里面走去接水。
尹晦明听着胖子的脚步声,忽然抬起头,突兀的吼道。
“我说了不用!”
“……”
屋内瞬间静了下来,齐融神色一晃,不由得抿了抿唇。
尹晦明没有看他,说完再次面无表情的低下头,睫毛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晦暗不明。
“死了一个被逼死的人,有什么可晦气的,”他冷冷道,“那群杀人凶手还活着,这才晦气呢。”
叶彤躺在浅石滩上,浑身上下淌血的惨状,仍然浓墨重彩的映在他脑海里。
久久不散。
坠楼而死的人,向前弯曲的上半身会在接触地面后向后反弹,腰部骨折,最终仰卧扭曲的躺在地上。
于是无数双眼睛,都看到了叶彤仰面躺在浅石滩上,从鼻腔和口腔里一股股涌出的血沫,慢慢覆盖在整张脸上。
鲜血覆面,再一点一点发深、发黑,只剩一动不动睁着的眼白,直视已经沉入江底的太阳。
那副样子,宛如厉鬼。
叶彤一死,那些围着她想再讨些好处的亲戚吓个半死,生怕被她报复,也都一溜烟跑了。
其他凑热闹的人也被吓的不轻,盯着她的尸体愣了很久,直到血液已经悄无声息的渗入脚下,才忙不叠的捂着脸跑走。
直到这个时候,巡逻队才终于出现,拿着枪指着百姓厉声赶人。
他们当然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是同样作为关风屠的“遗物”,叶彤被集中火力围剿狩猎,他们自然乐得冷眼旁观。
否则等这些人对关风屠的怒气烧到他们身上,可怎么办才好呢?
尹晦明垂下眼睫,冷冷一笑:“骂的时候想不起来轮回报应,人死了倒恢复记忆了。”
叶彤刚一吭声,那人头攒动的江岸,不过几分钟,就变得再次空空荡荡。
围观的人都飞快的跑回了家,把门窗锁好,不敢吭声,早早安抚吓哭的孩子,熄灭了照明的油灯。
这里的人都迷信,死了人,就不敢再高声放肆了。
就像胖子说的,以前瘴气弥漫,缺乏医疗手段,人们只好求诸鬼神,疾病辄饮水,重巫轻医药,家家户户都供奉了神牌。
估计这会儿,那群人也都在家拚命给神牌上香呢。
尹晦明坐在垫子上,想到这里又笑了一声,胖子看不过去,“啧”了一声,过去搂了搂他的肩膀。
“行了,知道你生气,这地方的风气就是这样,”胖子低声劝道,“你没对不起她,还给她打抱不平,能做的都做了,别再想了啊。”
“你看你老是一会儿笑一声的,给人俩小孩都笑害怕了,晚上该睡不着觉了。”
此话一出,尹晦明的理智终于回归了一点,他立刻抬眼望向齐融和苗云楼,恹恹道:“抱歉,我有点……”
齐融低头抱着膝盖,出乎意料的沉默,苗云楼倒是温和的弯了弯唇角:“没什么,正常。”
他安慰道:“尹哥,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大家都先睡吧,养精蓄锐,明天这事估计还没完。”
尹晦明点点头,胡乱的一抹脸,心不在焉道:“行,睡吧。”
“要用柚子叶的话,见山你没看到,就齐融和苗云楼冲冲吧,”他低声道,“我不用,我先睡了。”
尹晦明说完一扯被子,脸带着墙面翻身侧躺下,身子晃了一下,就再不动了。
胖子拿他没办法,多少也能理解尹晦明的心情,叹了口气,只好对齐融递了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他那铁钳子往灯里一拨,只见火舌舔舐一瞬,整间屋子很快便陷入黑暗之中。
“……”
逼仄昏暗的下水道没人讲话,只有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和昨晚一模一样,那种温馨而平静的氛围却已经烟消云散。
在这黑暗的沉默中,只剩下无尽的猜忌与怀疑,与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疲惫。
苗云楼昨晚躺在地上,脸对着满是污渍的墙壁入睡。
今天晚上他却和尹晦明反了过来,翻了个身,面向着屋里另外三个人,脑海中缓慢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夜色寂静。
在这片逼仄的空间中,所有人都不再说话,然而苗云楼知道,没有人真正睡着。
苗云楼睁着眼睛,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盯着尹晦明的背影,眼底神色晦暗不明,泛着一圈冷光。
——他知道尹晦明为什么这么魂不守舍。
叶彤的死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哪怕她死的让人不舒服,归根结底,叶彤也只是尹晦明的一个同学。
让尹晦明在黑暗之中无法合上双眼的,还有两根深深扎入他心脏的尖刺。
一根尖刺是齐融。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所有人都默契的没有提起,“叶彤是关风屠的情人”这件事,究竟是谁传出去的。
或许是巡逻队抛出来用来转移人们的怒火,或许是为尹晦明打抱不平的老师暗中调查,或许不过是某个路人的偶然发现。
这算不上什么惊天秘密,只是被揭露出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如果早一天被人发现,关风屠还没死,就不会有人敢动叶彤;若是晚一天被发现,奖学金已经到了叶彤手里,那个时候,她大概早就远走高飞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告诉这笔奖学金的直接负责人,叶彤是关风屠的情人。
那么这个告密者的身份,便实在是昭然若揭了。
这人究竟是谁,苗云楼不在乎,但他知道尹晦明在乎,所以他也知道,尹晦明有多么希望这件事和齐融无关。
但齐融的眼神太清晰了。
这个对尹晦明掏心掏肺、对旁人情感淡薄的孩子,在尹晦明的对手死亡、他终于可以拿到本该属于他的奖励后,居然毫无喜悦之情。
他在迟疑,他在后悔,他在恐惧。
他觉得叶彤的结局超出了他的想像。
所以传出这个消息的人,才一定是他。
苗云楼垂下眼睫,短暂的闭上眼睛,隔着一层薄薄的外衣,摸了摸胸口。
“砰砰,砰砰。”
心脏还在跳,他还活着。
石像趴在他的胸口,冰冰凉凉、一动不动的一小坨,有点沉,无声的压着苗云楼的心脏,却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定。
苗云楼垂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石像,食指在上面有意无意的“哒哒哒”打着节拍。
他看着石像,嘴角似乎弯出了一点弧度,然而在睫毛浓稠的阴影之下,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温度。
除了齐融的反应,剩下一根扎在尹晦明心里的尖刺,就是叶彤临死之前,看尹晦明那最后一眼。
那个眼神里包裹着浓烈的恨意。
苗云楼当时站在尹晦明旁边,隔着三层人潮,又离得很远,什么都没听清。
但他看见了,叶彤最后突然抬起头,看着尹晦明无声的说了一句话,说完她就猝不及防的向后一翻,摔死在浅石滩之上。
人死之前的眼神,是最富有冲击力的。
尤其是决定自杀的人。
一跃而下的痛苦、愤怒、冲动、痛恨、绝望……尹晦明一个人在瞬间被动承受了叶彤所有的情感,他在这个夜晚一定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
——叶彤那句话究竟说了什么?
尹晦明,都是你害得我……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我恨你,我绝不会原谅你——
苗云楼想起那个眼神,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微微皱了皱眉头。
不。
他本能的感觉,叶彤那句话并不像是简单的宣泄情绪,因为那个眼神里不仅有恨,还有某种隐隐约约的报复。
那到底是什么?
叶彤死的那么惨烈、那么决绝,毫不犹豫、毫无退路。苗云楼明明已经许愿让她活下来,可她还是死了。
这说明在叶彤心里,她根本就不想活了。
可她最后的眼神里不仅有恨,还复仇的快意——或者说,她认为是尹晦明这些人导致了自己的结局,于是在那一刻下定决心,要报复他们。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悖论。
既然她想要报复,就不应该那么干脆利落的自杀,因为人死如灯灭,她死了,自然就再也无法复仇了。
如果要平衡这两个逻辑上的矛盾,那么这个尚未达成的“复仇”,就一定和叶彤说的最后一句话有关。
苗云楼睁开了双眼。
究竟什么样的一句话,可以在人去死前的最后一刻,实现复仇?
第463章 “欢迎收看”
“飒飒……飒……”
今夜的江风格外冷肃,吹的木门一下下撞着门框,发出种种怪声,扰人安宁。
女人听的心烦,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下床把门插上,又回身重新躺在床上。
孩子晚上一直哭,已经被送到了父母家里。
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女人拉紧被子,紧紧闭着眼睛,却怎么也没有睡意。
她实在是无法入眠。
每当她一闭上眼睛,那个女孩死不瞑目、遍布鲜血的脸,就会出现在黑暗中,冷冷的盯着她。
女人翻了个身,把被子一下拉到头顶,盖住了整张脸,在被子里拚命暗示自己睡过去。
可是有人仍然不放过她,那个叫叶彤的女孩轻轻掀开女人的被子,躺了上来,那张血迹斑驳的脸侧躺在枕头上,正对着她的脸。
叶彤用看不清五官的血面对着女人,和她安静的并排躺在床上。
鲜血像被风吹破的蛛丝,被重力牵引着黏在洁白的枕头上,丝丝缕缕顺着枕头上的褶皱流淌下来。
滴答,滴答,慢慢弄湿了女人的脖颈。
女人不敢睁眼,感受着脖颈上黏稠的湿润,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小腿却骤然传来一阵冰冷。
那是叶彤的下半身,被江水泡的已经发青发黑,带着泥土的潮湿与腥气,一点一点向她凑近。
“你们一家害了我,”血迹斑驳的脸开口说道,“他已经死了,但你还活着。”
“……”
女人紧紧闭着眼睛,眼皮发颤,强忍住颤抖的声音,对着她反唇相讥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明明是你自己粘贴来的。”
如果她早知道关风屠居然在外面,包养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女孩,她绝不会等到今天才处理她。
关风屠找女人她一直都知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像他这种地位的男人,有几个不在外面花天酒地的?
只要她还是总督夫人,只要关风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她才不在乎关风屠找过多少女人。
可是这个叶彤呢?
一个学生,居然还敢开口和关风屠要东西,是不是下一步就要跟他要地位、要名分了?
女人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还生了一个儿子,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感觉总督夫人的身份,为她提供了某种说不出的勇气。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怒气,一时控制不住,猛然睁开眼瞪着那张血面,冷冷道:
“你他妈的就是个贱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从关风屠手里捞了多少钱吗?”女人眯起眼睛道,“你让他给你妈治病,让他给你出学费,你扒着他捞了多少,还不收手?”
“我?”
那张血迹斑驳的脸闻言动了动,慢慢向前凑近了一些,用没有气息的鼻吻,静静的对着女人。
“那是他愿意给我的。”血迹斑驳的面孔轻声道。
“他说我很乖,说我很漂亮,告诉我如果听话的跟着他,等我成年他就放我走,让我体面的离开这里。”
“他对我很好,”血面道,“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那你还让他死?!”女人眼睛瞪大,一下子扯开被子,克制不住的尖叫道。
她坐在床上,死死盯着血面,咬着牙道:“他从船上掉下去,我不信你没听到声音,你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掉进江里,一声不吭,直到他没气了才叫人?”
叶彤躺在枕头上静静地听着,半晌,忽然笑了起来:“夫人,你很在乎关风屠的死吗?”
女人骤然一顿。
关风屠死了,她就不再是总督夫人了,她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她的钱、她的权、她的儿子——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叶彤。
是叶彤见死不救,间接杀死了关风屠,斩断了她一步步走上天梯的道路。
女人浮在表面的愤怒在一瞬间突兀的收了起来,她面无表情,盯着那张血迹斑驳的脸道:
“贱人。”
屋内一片漆黑,屋外冷风沙沙作响,没有了孩子的哭喊声,整个屋子就像一座死寂的土坟。
关风屠黑白的遗像被扣着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已经被人随意的扫到了墙边,静静的注视着脏兮兮的地板。
女人面无表情。
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张脸,忽然伸出手指,轻缓的摸了摸血面:“不是我要害你,是你太让人讨厌了。”
“有人讨厌你、恨你,想让你干的这些脏事被别人知道,可是他太小气了,居然只取消了你的奖学金资格。”
女人笑了一声,弯起唇角,轻飘飘道:“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干脆帮了他一把,就让你在所有人面前身败名裂,把你全毁了吧。”
“……”
血面终于不再说话了,那些已经干涸的血迹一点一点脱落,融化了叶彤脸上笑意,让她注视着女人。
女人也看着她,一双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忽然反手猛然一用力,死死扣住血面的喉咙!
“你别想吓倒我。”
她手上下了死劲,眯起眼睛,居高临下道:“一个被我耍的团团转的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你还自己寻死,真是太好了,”女人笑了起来,“叶彤,你放心,你就去地府和关风屠团聚吧,我一定会替你们好好活下去的——!”
“呵呵——”
血面被她抑制住呼吸,死死的掐着喉咙,拚命挣扎起来,却很快便没了气息。
叶彤歪着头,四肢僵硬,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女人这才松开了手。
枕头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迹,叶彤消失的无影无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赢过了叶彤,她还是总督夫人。
女人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微笑,看着一团混乱的床铺,终于感受到了疲惫。
她甩了甩头,把一切抛诸脑后,困倦的缓慢眨了眨眼,盖上被子,重新滑入温暖的床铺,安稳的闭上了眼睛。
屋外的沙沙声渐渐平息。
夜晚已经过去了一半,门外的冷风似乎也平静了下来,缓缓的退回到江面上。
门框终于不再晃动,那种风雨凄凄的动乱感逐渐销声匿迹,屋内陷入了久违的安静。
女人在这种安稳的宁静中,很快便有了睡意。
她躺在柔软的枕头上,即将进入沉沉的梦乡,半梦半醒间,却忽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一声轻响。
“各位观众,晚上好!今天是二月十日,星期三。欢迎收看今晚的新闻节目。”
这一声突兀的响起,女人的睡意顿时被惊醒了一大半。
她皱起眉头,没有睁开眼睛,手指紧紧抓着床铺,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又来了。
客厅里那台黑白盒子一天到晚乱晃显示屏,除了一个破新闻节目,什么都不会播。
如果不是关风屠非要留下,说这是他从江洋人里抢来的东西,叫电视机,每天晚上都晕在椅子上看新闻,她早就给砸了。
大晚上又没人动它,这东西倒是有意思,还在客厅里播上前天的新闻了。
现在关风屠已经死了,这个破盒子又闹毛病,她也不想再忍了,明天起来扔了算了。
女人实在是太困了,她懒得从床上爬起来关上电视,烦躁的把被子往头上一盖,罩住了两只耳朵。
等它自己放完吧,烦死了。
客厅里黑白的光影闪烁不停,新闻节目被固定在平稳的音量中,满面笑容的人絮絮叨叨的报道着新鲜事。
女人闭着眼睛,困意席卷而来,很快又要睡着了。
忽然,客厅里又响起一声:
“各位观众,晚上好!今天是二月十一日,星期四。欢迎收看今晚的新闻节目。”
怎么还重复播放了?
女人闭着眼抓紧床铺,重重的吸了一口气。
心中愤怒的火焰不停向上翻涌,她忍了忍,终于忍不住,一下甩开被子,冷冷的睁开了眼睛。
关风屠那个混蛋带回来的电视机到底在发什么疯,一个破新闻节目有什么可循环播放,不就是周三的——
周三。
彷佛一盆冷水从头上泼下来,女人瞬间清醒过来。
她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不由自主的看向客厅。
电视机里第一次播放的是周三的新闻。
刚刚那一次,是周四。
很快,客厅里再次传来声音:
“各位观众,晚上好!今天是二月十二日,星期五。欢迎收看今晚的新闻节目。”
“我是主持人张某某,将为您持续报道——滴,已关机。”
——————
“窣窣……窣窣……”
夜已过半。
苗云楼闭着眼睛,在被子里来回翻身,烦躁的不得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实在是想不通,叶彤到底对着尹晦明说了一句什么话,能让一个被逼到绝路的女孩,眼睛里露出报复的快感。
难道她那句话单纯就是在诅咒尹晦明——“我绝不会放过你吗”?
明明破庙里有神仙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啊,叶彤都快死了,就不能许愿让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吗?
哪怕她真的已经不想活了,好歹在临死前,也许个愿,让围着自己那群亲戚遭报应吧,让人给自己报仇——
苗云楼猛然睁开眼睛。
砰砰,砰砰。
心脏在这一瞬间剧烈狂跳
他看着黑暗的下水道,某个猜测缓缓浮上心头,一种强烈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全身。
——叶彤知道神仙可以实现人的愿望。
所以她最后一句话,未必是对尹晦明说的。
那或许是一个愿望,一个对神仙许下的愿望,乞求自己死后,有人能为自己复仇。
而纵观叶彤周围的所有人,她没有朋友,没有家人,除了关风屠曾经包养过她,没有人帮助过她。
——那么在她的愿望里,为她复仇的人,究竟是谁?
第464章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伸手不见五指的寂静黑夜里,下水道里所有人都一声不吭。
苗云楼独自睁开眼睛,心跳如擂鼓,盯着轮廓模糊的家具。
家具们一动不动,上面的每一块污渍都像是一个黑影,冷冷的与苗云楼对视,解剖出他内心的恐惧。
——你怎么不敢继续说呢?
叶彤的家人死了,亲戚拼尽全力从她身上吸血,与她朝夕相处的同学不屑于她为伍,在她的世界里,还有谁会为她复仇、还有谁有能力为她复仇?
“砰砰,砰砰!”
耳边越是寂静,胸腔内的声音便更加喷薄而出,一下一下撞着他的肋骨。
无论如何抑制,苗云楼都无法控制思绪飞快的转动,那个猜测在短暂的停滞后,便迅速占领了他心脏里的每一条血管。
恐惧顺着血液流淌遍全身,让他脊背发凉。
苗云楼胸口起伏,深深吐出一口气,手指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心跳的声音越发剧烈。
不可能。
绝不可能,那个人作恶多端,害死了江岸上无数百姓,哪怕叶彤真的许愿让他来复仇,神仙也不会实现她的愿望。
对,神仙!
苗云楼醍醐灌顶,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的指尖一停,终于想起趴在胸口的石像。
他一下子从地上翻身起来,掀开被子,按着胸口的石像,刚要在心中开口,却听到头顶突兀的传来一声敲击。
“砰砰!”
那声音敲在井盖上,厚重的金属传出清脆的闷响,变形的声音在下水道里阵阵回荡。
苗云楼闻声动作一顿。
他眯了眯眼,悄无声息的停下了动作,屋里却顿时窸窸窣窣的动了起来,显然这个夜晚,根本就没有人沉睡过去。
不过半分钟,尹晦明便翻身下床,点亮了油灯。
“谁?”
昏黄色的暗黄照在他脸上,尹晦明抬眼盯着井盖,面色发冷,眼底溢满了警惕,紧紧攥着拨弄火舌的铁钳子。
“砰砰,砰砰——!”
井盖上激烈的敲击仍然不停,上面的人用力拍着井盖,彷佛要把整个人都砸进下水道里。
尹晦明抿了抿唇,眼睛眯了起来,侧过头去,和已经下床的胖子和齐融对了个眼神。
他掂了掂手上的铁钳,刚要往井盖下盖敲,却听井盖上面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急切呼喊。
“尹晦明!尹晦明——!”
尹晦明听到这个声音,身形一顿,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放下铁钳,还是伸手柄井盖掀开。
黑漆漆的洞口里顿时探进来一个脑袋,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面色焦急,见到尹晦明就喊:
“我操,奶奶的真是奇了,关风屠没死!”
屋内顿时一静。
彷佛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人心上,紧紧攥着输送血液的管道,压迫的没人能够说的出来话。
关风屠没死!
苗云楼瞳孔放大,胸口巨震,石像沉甸甸的压在上面,一瞬间,眼前所有模糊的黑影都咧开嘴角,拚命笑了起来。
叶彤在最里面的墙壁看着他,满面斑驳血迹,一点点微笑起来。
——不用你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恐惧早已经成真!
他心脏忽然传来一股剧痛,只能用力抓住领口,耳边一阵嗡鸣,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尹晦明的声音:
“……是不是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我重复什么呀,这就是刚发生的事,巡逻队那些人都快吓死了,”小乞丐叫他不信,啪的一拍地面,冲着他嚷嚷道,“你猜谁发现他没死的?”
“告诉你,是他老婆!”
他唏嘘道:“关风屠也是命大,掉江不死,在江里漂了一天一夜才游上岸,他一回家就坐沙发上打开电视,他老婆在屋里听见声音,出来一看,差点没吓死!”
“他老婆尖叫一声,把巡逻队都给叫来了,乌央乌央一群人推开门一看,嘿,正是关风屠本人,他浑身都湿透了,却屁事儿没有!”
小乞丐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奇,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这样死而复生、又带着一些恐怖色彩的故事,在他稚嫩青涩的面孔上开开合合的讲述中,近乎是一个传说。
然而下水道内的所有人,却都一言不发,如坠冰窟。
关风屠居然没死。
这怎么可能呢?江水那么冷,那么深,一个大活人掉进去一天一夜,怎么可能毫发无损的活下来?
而如果关风屠没死,那他们这些人在以为他死了的这一天里,对未来的欣喜、憧憬、幻想,又算什么?
“……”
尹晦明闭了闭眼,心中复杂痛苦的情绪几乎要炸开。
他不敢回头看身后三人的表情,死死咬着嘴唇,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关风屠没死……”
尹晦明抱着脑袋,喉口动了动,只能从嗓子眼里艰难的挤出几个字,喃喃道:“本来打算慢慢计画……现在不行了,咱们必须马上走,最好趁着今晚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小乞丐直直的打断,急切道:“不,你们不用离开!”
“……”
下水道内瞬间一静,小乞丐没吭声,趴在井盖上,从兜里掏出一个长条黑影,伸手放在尹晦明眼前。
在黑夜里,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里被某种情绪填满,只剩下了热切。
“看到这条泥鱼没有?”小乞丐死死的盯着黑影低声道。
“关风屠说,上头要派人来检查街道整洁,他昨晚掉进江里才发现,原来江岸上不干净的东西,都来自这群泥鱼。”
尹晦明眼珠动了一下,没说话,盯着小乞丐手里那滑溜溜的东西。
他当然知道泥鱼。
弹流鱼即田流鱼,一名花鱼,一名七星鱼。
泥鱼就是滩涂上的一种鱼,一般叫花鱼,因为颜色和泥土相近,这里的人都习惯将之称为泥鱼。
泥鱼在这儿不是什么稀罕物,他还小的时候,为了养家糊口,也自己编鱼笼去江边捕过泥鱼。
那东西卖不上价,要卖最多三分钱,尹晦明从来不卖,只当带回来给齐融和胖子添一盘菜。
“你说我们不用离开,”尹晦明缓慢道,“就是靠这个吗。”
“你说得对,就靠这个。”
小乞丐盯着尹晦明的眼睛,紧紧攥着手中的泥鱼,一双乌黑的眼睛里近乎疯狂,低声道:“关风屠要收泥鱼了。”
“他亲口告诉我们,只要捕到鱼笼里亲自交给他就可以拿钱,一块钱收一条,没有上限,越多越好!”
他一口气说完,从身后摘下一个东西,迅速把那东西抵在洞口。
苗云楼仰起头,眼前霎时闪过一抹寒意,藉着油灯暗淡的光线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个鱼笼。
在暗淡的夜色中,竹篓里不停的翻涌起片片银光。
几十条泥鱼缠绕在一起,正互相啃咬,鱼眼里泛着混浊的灰白,泥鱼光滑的身体上带着黏稠的液体,像是一具具残缺的尸体!
“砰!”
一声闷响突然在远处炸开,在空气中颤抖着席卷而来,炸的所有人心脏重重一颤。
苗云楼心头巨震,下意识护住胸口,迅速向上看去。
只听远处震响,江岸发白的薄雾里渗出了隐约的花鼓声,像是谁家红白喜事奏响的唢呐声,被江水泡出了泥水的潮湿。
“砰砰——砰——”
花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在鼓声中还掺杂着大笑和兴奋的吼声,人声比江面的潮水还要汹涌,一浪一浪的盖过夜色。
江面上鳞白色的潮水被花鼓声震得支离破碎,江面下传来沉闷的鼓声,如同千万只手掌在拍打棺材板。
“他妈的,这得有一百两!”
花鼓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随后鼓声陡然急促起来,传来跟着节奏的唱喝:
“四月里来四月八,龙王老爷嫁女娃,泥鱼滩涂捉泥鱼,换与王权富贵价——”
尹晦明闻声胸口剧烈起伏,僵持片刻,飞快向上撑了一下,从井盖里向外探身看去。
只见无数人攥着竹篓站在江滩上,弯腰的随着鼓点起落,手起叉落,密密麻麻的聚集在江岸上。
这鼓声从一条晃荡的渔船上飘来,油灯随风动,穿过沙沙的芦苇荡深处,每一声都像沾着水腥气的舌头在耳蜗里舔舐。
岸上二十几个青壮年赤着脚往泥潭里冲,脚板拍在滩涂上的声音和鼓点叠在一起,竟像是某种活物在扭动。
那声音彷佛带着诡异的节奏,一下一下的顺着空气震来,鼓声顺着地面的震动爬到人脚底,每一声都踏着几人心跳的间隙。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你看,我没骗你!”
听到花鼓声,小乞丐的脸上顿时露出一声热切的狂喜,他飞快站起身来,把鱼笼重新背上,对尹晦明道:
“不和你说了,我要走了,今天只要能抓到三百条泥鱼,我就有机会买船票离开这儿。”
“我听说你还收了个新人?”
小乞丐神色匆忙,眼瞳在黑夜里彷佛反着冷光,走之前甩下一句道:“尹晦明,听我一句劝,带着你们所有人都去装泥鱼吧,只要再忍关风屠一天,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说完没有丝毫停留,飞快的向远处跑去,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井盖上顿时空出一块漆黑的夜色。
苗云楼深黑色的眼瞳动了动,越过尹晦明一动不动的肩膀,向江面上看过去。
那传出阵阵花鼓声的渔船上,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穿着一条马裤,脚下蹬着一双黑色皮靴,稳稳的站在船头。
哪怕隔得太远看不清那张脸,哪怕渔船上昏黄的油灯模糊了男人的轮廓,苗云楼仍然在刹那之间,便认出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如果说神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为他带来希望的人。
那么这个人,就是这世界上第一个让他感受到恐惧的人。
“砰砰——砰砰——!”
花鼓声从渔船上扩散开来,震起潮水,一声声激烈的响着。
苗云楼沉默着坐在地上,看着尹晦明在短暂的犹豫后匆匆跟了上去,齐融和胖子紧随其后。
在极度的热闹与死寂中,他垂下眼睫,伸手拉开衣衫,拿出了那具石像。
“你不是神仙,”苗云楼垂眸道,“你骗了我,是吗?”
第465章 “只要你”
石像安静的看着苗云楼,没有说话。
他感受到冰冷的身体上一阵剧烈的心跳,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感,却不明白这股情感从何而来。
苗云楼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说话,垂眼轻轻一笑,把石像放在桌子上,仰视着他。
木桌破旧不堪、污渍点点,石像摆在上面却彷佛端坐莲台一般端庄,油灯昏暗的光线摇曳,竟在那张石面上流淌出似悲似悯的波光。
石像与他睁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模一样,从未有过变化。
变化的只有他,是他擅自把世间最纯净的印象堆栈在石像身上,才让他此刻砰砰直跳的心脏,彷佛要被撕成两半。
苗云楼朝着石像微微一笑,指节抵在冰凉的案几边缘,青白血管在薄皮下突突跳动。
他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像是要把肋骨撞碎,黑色眼睛里晦暗不明,在寂冷的夜色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说你是慈悲为怀、公平正义的神仙,你只会实现合理的愿望,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偏颇。”
苗云楼斟酌了一下言语,摩挲着指尖,轻声道:“你救了我,救了杜何,所以我相信你的话,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可是现在关风屠活过来了。
旁人只以为关风屠跌入江中没有死,只有他知道,关风屠昨夜是真的死了,死于杜河在痛苦中许下的愿望。
今夜关风屠又活了过来,他活在叶彤死前最后的复仇,还有神仙的默许之中。
当他看到关风屠安然无恙的站在船头,在摇摇晃晃的油灯下,看着无数人疯狂的在他脚下弯腰装泥鱼时,恐惧与愤怒几乎是同时成倍的增长,在他心中轰然崩塌。
凭什么叶彤的愿望实现了?
凭什么关风屠可以复活?
关风屠作恶多端,害死了无数百姓;叶彤是他的情妇,她所做的一切事都对得起自己,可是没有哪件事冤枉了她。
为什么。
苗云楼微微侧了侧头,面色很古怪,似乎是在哭,又好像是似笑非笑的等着神仙的回答。
为什么?
石像静静的看着他,半晌道:“我没有对你说谎。”
苗云楼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惊愕片刻,忍俊不禁的笑出了声:
“你没有对我说谎?好。”
他点点头,又笑了一声,忽然站起身来。
淩乱的乌黑长发垂在面颊两侧,夜色浓重,却怎么也盖不住苗云楼苍白的面色。
苗云楼俯视着石像,歪了歪头,只觉得一股火气冲上心口,骤然冲开了他心中打好的所有委婉隐晦的腹稿。
“那你告诉我。”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石像,弯起眼睛,扯起唇角笑了起来:“你和我说实话,明明关风屠草菅人命、恶事做尽,你为什么还要复活他?”
“你告诉我,”苗云楼道,“叶彤在向你许愿的时候,到底答应把身上多少个镯子供奉给你,才让你松口复活了关风屠?!”
石像闻言一愣:“关风屠?”
听到这个名字,那张空白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点点涟漪。
石像没有说话,闻言眉头微皱,似乎在低头沉思,苗云楼一眨不眨的盯着这张温和而冷漠的面孔,一颗心却骤然坠入深渊。
——没有立刻反驳,这无异于是一种默许的承认。
苗云楼闭了闭眼。
他忽然觉得很无力,方才一股脑质问石像的火气霎时间烟消云散,某种荒谬的好笑涌上心头,让他突兀的笑了起来。
“谢谢,”苗云楼眼睫一颤,低着头笑道,“谢谢你。”
石像闻言一动。
“谢谢你对一个凡人这么坦诚,甚至没有拿话糊弄我。”
苗云楼噗嗤一声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随手用指腹蹭开眼角笑出来的水渍,抬起眼睛看着石像。
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石像谪仙般完美的面容,眼底情绪复杂,感慨的叹了口气:
“你有无数种说辞可以反驳,甚至你根本不用理会我,但你居然犹豫了一下,犹豫怎么和我解释,我真的很受宠若惊。”
石像看着苗云楼微笑的面庞,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关风屠——”
“没关系,你不用和我解释。”
苗云楼打断了他的话,直起身来。
“你有复活关风屠的能力,我没有任何资格干涉你的选择,”他居高临下,微微一笑,“我只想让你告诉我,叶彤究竟答应给你什么?”
他一步步上前,伸出苍白的手指,用指尖轻轻碰着石像的面容,神色专注,喃喃道:
“你告诉我。”
“如果我剥皮剔骨、把全身上下的血肉供奉给你,你能不能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会儿,实现哪怕一点点我那些不合理的愿望?”
“噗嗤。”
火舌在头顶上舔舐一瞬,油灯轻晃,将两人纳入昏暗的光线中。
石像终于看清了苗云楼面上的神情,他面色惨白,眼眶泛红,露出的那只眼睛黑得瘆人,瞳孔深处却燃着两点寒星。
那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
苗云楼专注的看着石像,指腹冰冷,见石像一言不发的望向他,眉眼弯弯,温柔一笑。
“你以为我会对你失望吗?我不会的,”他轻声道,“你从鱼贩手里救了我一次,又用泥身挡下了我的死亡,我永远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苗云楼低下头道:“我只是有一点不甘心而已。”
连关风屠都可以成为那个例外,他凭什么不可以?
在那座破庙里,他在神仙肉/身石像不动如山的俯视面前,明白了自己一个凡人并不特殊,神仙不会为他垂眸。
而叶彤在一无所有之际,向神仙乞求一个恶人复生为她复仇,却得到了神仙的垂怜。
凭什么?
凭什么关风屠得以被偏爱,他却只得到了一个空洞的拒绝?
是他太过轻浮、没有献上贡品吗?如果叶彤出卖了自己的魂魄才换来这一丝偏爱,那么他也愿意付出代价。
哪怕魂飞魄散,肉身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明明可以比关风屠做得更好,”苗云楼道,“你选我吧。”
“你如果要当伪善的神仙,我就做你最虔诚的伥鬼。你给了我两条性命,我愿意还你永世无法超生的共犯。”
苗云楼眉眼弯弯,唇色血涔涔的发艳,睫毛微微发颤。
他直起的身子一点点弯了下去,几乎像是一个虔诚的叩拜,又像是经受了某种残忍的暴行,被打断了坚硬的脊骨,只剩下柔软腐烂的皮肉垂了下来。
那双狭长的眼睛漆黑浓稠,宛如两条毒蛇。
一条衔着他的恨,一条吞着神仙的罪孽,在十八层地狱最深处抵死纠葛。
“……”
石像看着他没有说话,四目相对,唯有寂静肆意蔓延。
“噗嗤。”
油灯摇晃一下,在火舌舔舐着灰尘的瞬间,头顶昏暗的光线倏地熄灭。
黑暗中,只剩苗云楼睁着眼睛,眼中两点猩红如残烛摇曳,灼灼的点燃着夜色。
那两点血涔涔的猩红失去火光庇护,顽强倔强的跳动了两下,然而没人为它添油拨火,那一点光亮也很快消失下去。
苗云楼眼睫一颤,低下头。
恍惚之间,他几乎闻到腐肉灼烧的焦糊味,眼眶传来一种滚烫的烧灼感,颤颤巍巍的即将滚落,一抹冰冷的触感却接住了它。
“对不起。”
他听到一声叹息,眼前暗色一晃,一个身影从中慢慢升了起来,笼罩住苗云楼单薄的身躯。
寂静的下水道内突兀的多出了一个心跳声。
砰砰,砰砰。
两颗心脏撞着紧贴的薄薄一层皮肤,与外面的花鼓声融合在一起,在逼仄的空间内响个不停。
“你说我骗了你,我没有办法反驳,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
神仙伸出手指,轻轻擦掉了苗云楼眼角的泪水,对他道:“我活了很久,去过很多地方,我不会死、不会老,可以让人的愿望成真。”
“长生不老,法力无边,我看到无数精怪神佛的故事,我以为这就是神仙。”
在一片黑暗中,神仙注视着苗云楼,看着他眼里微弱的火光,向他问道:“你觉得这是神仙吗?”
“……”
苗云楼很轻的咬了一下嘴唇,听到多出来的那声心跳,浑身血液如过电般颤栗起来:“我说的话重要吗?”
他垂眼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神仙,你既然有能力复活关风屠,至少叶彤临死前拜对了人。”
“我不在乎你是神仙还是厉鬼,我也不在乎你索要什么代价,我只在乎……”
苗云楼忽然说不下去了,两个人的心跳声太近了,近的几乎已经重叠在一起,分不开凡人与神仙的界限。
一只手温和的托着他的脊背,让弯下的身体重新停止起来。
黑暗中,一双雪白的眼睫注视着他。
苗云楼被迫靠近,虚虚的靠在神仙胸口,指尖触碰到那种格格不入的冰凉,不由自主的开始发颤。
他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却根本动弹不得,只能自暴自弃的闭上眼睛,沉沦在身前毫无温度的怀抱中。
“……你。”
苗云楼闭了闭眼,低声承认道:“只要你。”
第466章 我看不到关风屠
说完这三个字,苗云楼几乎是瞬间心脏震动起来,手指控制不住的抖了一下。
他紧紧闭上眼睛,自暴自弃的把脸埋在神仙身上,不敢抬起脸来。
这些话几乎把他剥了个干净,
人以赤/裸的姿态降生在这世界上的时候,并不会感觉羞耻。
因为他们那时候只是婴儿,婴儿是没有意识的,不会懂得穿着衣服才是得体,赤身裸/体是他们最原始的姿态。
而苗云楼是一个异类,他无知无觉的诞生出意识,以空白的记忆和躯体降生在这个地方,整个人原始的近乎赤/裸。
他与这个世界的链接是如此稀薄疏离,以至于他的情感赤/裸而原始,近乎疯狂的投射在第一个向他伸出援手的石像上。
可苗云楼不是婴儿,他知道什么是是非对错,他有羞耻心,他在倾注所有情感的同时,清楚的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这样是不对的。
他不可以对一个刚刚认识两天的陌生人倾注堪称恐怖的情感,他不可以奢求神仙的偏爱,他更不可以向一位神仙说要。
可是他已经这么做了。
苗云楼忽然转身,用颤抖单薄的脊背对着神仙,深吸一口气,低头捂住了自己的脸。
下水道里安静的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神仙没有回应他的话。
“……”
身后的冰冷的气息源源不断入侵身体,那种孤注一掷的勇气被一点点吞吃殆尽,在沉默中尽数消化为绝望。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苗云楼无声的质问着自己,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心脏绞痛,不得不弯着腰死死按住自己的心脏。
身后一股无法忽视的视线,定定的注视着他,让他脊背上过电一般微微发颤。
或许对两人身份之间巨大的鸿沟来说,注视本身就是一种偏爱。
然而此时此刻,苗云楼无比希望身后的目光不要再落在他身上,不要再注视着他,俯瞰着凡人的愚蠢与自大。
“我有精神病,是不是?”苗云楼突然开口,低头捂着脸恹恹道,“我每次见到你都很冲动,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你很勇敢,”神仙开口道,“你有一颗赤诚的心,你做得很好。”
“勇敢有什么用?”
苗云楼闻言短促的笑了一声,手指蜷缩起来,绝望的用力扯着自己的脸:“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和别人相处,不是无动于衷就是过于狂热,我是个冷血的怪物。”
“当我知道你复活了关风屠的时候,你知道在那一瞬间,我是怎么想的吗?”
他倏地停下了动作,抬起头来,指缝间露出两点幽暗的寒星,跳动着冰冷的焰火。
“我很高兴。”
苗云楼睁开眼睛,瞳孔一圈圈向外震荡,看着墙上倒影模糊的轮廓:“因为我终于可以把你留下来了。”
神仙端坐莲台,慈悲的光芒拂过着无数凡人,他既不平和、也不善良,他是一个卑鄙的人,他没有任何筹码留住他。
苗云楼有狠心、也有能力把一切双手奉上,捧到神仙面前。
他不害怕任何代价,他只怕他什么都不要。
那他就真的抓不住他了。
苗云楼垂下眼皮,面无表情的别过头去,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声,很快,那股冰冷的气息开始向他靠近。
“别再用手抓脸了,”身后那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如果有脏东西进到眼睛里,你可能会生病,可能会死。”
“那又怎么样?”
苗云楼低头盯着地面,抱着胳膊乖戾道:“反正我就是这里最大的脏东西。”
以毒攻毒,他才不怕。
身后的人闻言似乎笑了一声,很快,一双手伸了过来,贴着苗云楼脖颈温热的皮肤,冰冰凉凉的握住了他的手腕。
两具身躯贴的极近,身后那具骨肉几乎将苗云楼严丝合缝的拢在了怀里。
神仙攥住苗云楼的手腕,把他的手轻轻拿下来,放在身旁,很温和的说:
“来,看着我。”
“……”苗云楼扭着头不说话。
身后的人按着他的手腕,力道不轻,却并不让人感到疼痛,神仙耐心站在他身后,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
“你很勇敢,可是你为什么对自己不自信呢?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冷血过,你的心比我要滚烫多了。”
“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从没有人那样对我说过。”
他拍了拍苗云楼的手腕,柔声道:“或许我还不知道什么算是偏爱,但对于你,我不愿意看你流泪,也不想看你弯腰。”
苗云楼的脸微微发红,他一边庆幸夜色太暗,一边低声嘟囔道:“是我自己矫情。”
神仙微微一笑,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只是重复道:“来,看着我。”
这一次苗云楼没有再僵持在原地。
他沉默了一会儿,很慢很慢的转过身来,自暴自弃的闭上眼睛,把脑门抵在神仙白玉般冰冷光滑的胸膛上。
神仙垂头看着他,看着微微发颤的眼睫,忽然突兀的伸出手,手指掐着腰把苗云楼抱了起来。
那是一个非常亲密的姿势,几乎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呜!”
苗云楼感觉后腰被一股温和的力道托住,眼前一晃,整个人腾空而起,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跨坐在了神明腿上。
——那张谪仙般的面庞离他近在咫尺。
苗云楼瞳孔巨震,一瞬间根本无法呼吸,粗糙的黑色短衫摩擦着光滑的绸缎,发出簌簌轻响。
慌乱之间,他一下子抓住神明胸前的衣衫,指腹下传来冰冷的触感,让他整个人几乎僵在原地。
“呼吸。”
神仙轻轻搂着苗云楼的腰,神色淡淡,眉梢带着温和,动作极为自然,就好像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搂入怀中。
这种感觉简直古怪的近乎荒谬。
苗云楼被他揽住后背,□□坐在他的腿上,两个人的气息几乎不分你我的纠缠在了一起。
这个姿势暧昧的令人发指,然而扣住他腰身的那双手实在是太过冰冷,让人升不起任何多余的心思,
一个暧昧的姿势由无情无欲的神仙做出来,除了某种近似于看孩子一样的慈爱温和的,简直充斥着诡异!
他到底要干什么?
苗云楼心脏砰砰直跳,快的要炸开。
他满面通红,惊愕的看着神仙,脊背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弹了起来,却摆脱不了身后那只温和的手。
那只手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道,温柔的禁锢住他。
苗云楼只好勉强挺起腰直起身子,一手撑在神仙胸口上,膝盖抵着床跪在神仙大腿两侧,从上往下看着神仙的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缓了一会儿,强行让自己胸腔里的烤炉降温,维持着理智硬邦邦的说道:“我说那些话不是为了要挟你,你用不着刻意跟我表示亲近。”
“我没有刻意。”
神仙摇了摇头,唇角细微的笑着,忽然向他问道:“你有没有看过自己的眼睛?”
“……没有。”苗云楼道。
这是什么意思,他心想,是要开始怀柔政策了吗?
夸他的眼睛好看,夸他的眼睛深邃,说他的眼睛是神仙在凡人中见过最特别的,然后让他死心塌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果你看过,你就会明白我看到了什么。”
神仙用另一只手捧着苗云楼的脸,仰着脸,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轻声道: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嫉妒,你恨关风屠,不是因为他是个坏人,是因为我复活了他,而你嫉妒他。”
苗云楼闻言下意识向后一缩,心脏一沉,心口一冷,彷佛胸膛被人剥开的赤/裸。
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腿仍然贴着神仙,顿时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脸立刻沉了下来:“放开我。”
“我看到了你眼睛里的嫉妒。”
神仙没有理会他的挣扎,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就像在安抚一个乖戾的孩子,继续道:
“上一次你说我不懂得感知情绪,你看,现在我就已经明白了。”
“虽然我还是看不到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可我知道,那里面流淌的烈焰是妒火。”
神仙微微一笑,用手指碰了碰苗云楼的眼睛:“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有记在心里,自我诞生以来,只有你是与我说话,而不是和贡桌上的神仙。”
“你看。”
他握住苗云楼的手,牵着他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空洞的眼眶。
“你已经抓住我了。”神仙说道。
苗云楼的呼吸一颤,手指却一动不动,僵硬的触碰着那黑洞洞的眼眶。
那里面什么也没有,镶嵌在神仙白玉般的面庞上,是足以让人心碎胆颤的裂缝。
那些不甘与妒火在这一刻瞬间灰飞烟灭,苗云楼心脏一抽一抽的发痛,紧紧抿着嘴唇,下意识用指尖轻轻摩挲。
神仙任由他触碰,面色没有变化,那种温和的笑容却微微滑落下来,他轻声道:
“我明白你对我的失望,关风屠活了过来,哪怕你彻底对我失去信任,我也可以理解。”
“只是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解释,”神仙微微垂下眼睫,“即便我已经能看到你眼睛里的情绪,可是很多东西,一个没有眼睛的石像,依旧看不到。”
他轻声道:“你质问我为什么复活关风屠的时候,我没有立刻回答你,因为我很惊讶。”
“我知道关风屠是谁,可我只知道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答应了一个濒死女孩的愿望,复活了一个帮助她完成学业、为学堂投入无数,给予她温暖、让她撑了十几年的人。”
神仙抬起眼睛,用空无一物的眼眶,静静的注视着苗云楼。
“那些话都是真的,我看到了,”他道,“可我看不到那个人是关风屠。”
苗云楼摩挲的动作一顿。
“……什么?”
第467章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空气霎时间静了下来,下水道内灰尘一颤,在两人面前逼仄的气息中停止了跳动。
苗云楼眉头抽搐般的一跳,从上至下看着神仙,面上的红晕一寸寸褪去,变成一片空白。
【我看不到那个人是关风屠】
这是什么意思——
“你再说一遍?”他问道。
神仙无声的摇了摇头。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让苗云楼向后仰去,没有再重复,苗云楼脸上的表情告诉他,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
苗云楼乌黑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在黑暗中黯淡的泛着冷光。
他张开嘴,对着狭小逼仄的下水道,油灯已经熄灭了,那血涔涔的唇齿间,带着一种茫然的恐怖。
砰砰,砰砰。
剧烈的心跳声从血管里蔓延开来,瞬间在他脊髓中肆虐纵横!
——怪不得叶彤的愿望能够实现。
——怪不得被问及这件事的时候,神仙的神色那么古怪。
——怪不得,明明神仙先前还从关风屠手中救下了杜何,现在却一反先前的慈悲,让关风屠这个肆虐的暴君复活!
电光火石间,彷佛一道雷火劈过苗云楼的胸腔,让他沉寂已久的心脏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他终于将这件事的线索从头到尾串了起来。
关风屠当然会死,因为他让杜何这个老实人家破人亡、妻儿尸骨无存,一命换一命,他的恶行板上钉钉。
哪怕他有通天的本事,哪怕三教九流无论□□白道,都收过他的好处,哪怕上天入地大到香火旺盛的城隍庙、小到各家的竈王爷,都早就收过他关爷的贡品,他也必须死!
因为神仙张开眼眶,看到了他的恶行,看到了杜何的无辜。
关风屠会死,是因为神仙慈悲为怀,公正无私。
关风屠会重新活过来,还是因为神仙慈悲为怀,公正无私!
叶彤的如亲戚附骨之疽一般趴在她身上吸血,发誓要用贪婪拉她入无边地狱,走投无路之时,是关风屠救了她。
哪怕关风屠是为了色相,说难听点,不过就是为了她的身体!
可是只有关风屠给她钱,给她住处,给她学习的机会,给她一个生存的可能。求生无门时,只有他伸手柄她拉出了无边地狱。
关风屠当然是个畜生,但畜生也有血热,没人规定畜生就一辈子只能干畜生事。
甚至于如果关风屠当时还活着,那叶彤就不可能被人逼死在江边,所有人都会忌惮关风屠的身份和势力,根本不敢追究叶彤那一点点不合规的奖学金。
一个恶人的死,却导致了一个无辜女孩的无妄之灾。
于是叶彤在临死前许愿,让那个唯一对她好的人复活,为她报仇。而公正仁慈的神仙张开眼眶,给予了这个“善良”的人新的生命。
“……”
苗云楼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把目光移向神仙皎洁的面庞。
神仙环抱着他的腰身,微微笑了起来。
那张白玉般的面孔平淡无波,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苗云楼,带着瞭然的宽容,带着无能的悲戚。
在听到关风屠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可是神仙无能为力。
他当然可以再杀死关风屠,只要有受其迫害的人喊冤,他可以杀死关风屠无数次。
但只要有一个人受过关风屠的恩惠,希望他还活着,那关风屠就永远不会死。
失去眼睛对他来说不只是无法察觉感情,而是他根本看不到,在那些真实的善行勾勒出的轮廓背后,还藏着多少不曾宣之于口的丑恶。
——因为神仙有眼无珠。
那两个空洞的眼眶能看透世间所有的真实与虚伪,却看不到眼前人的脸。
他比苗云楼明白的更早、更清晰,所以当那双黑眼睛裹挟着愤怒与痛苦席卷而来时,他便微笑。
他只有微笑。
苗云楼微微低着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修长的手指从冰凉面庞上滑过,轻轻触碰着空无一物的眼眶。
“如果你提前知道那个人是关风屠,你知道他杀了那么多人,”他垂着眼睫,小声道,“你还会实现叶彤的愿望吗?”
神仙看着他,仍是微笑。
“我会。”他说道。
“为什么?”
“因为叶彤没有说谎,”他回答道,“因为她本不该就这么去死。”
腰扭曲着横地上、头颅破开一个大洞的涔涔血色一闪而过,苗云楼心脏猛然跳动起来,砰砰的撞着胸膛。
他心知肚明——叶彤是被人逼死的。
如果神仙拒绝复活关风屠,那么百姓当然不用再担惊受怕,没有了暴行的源头,千万个无辜的人的正义都得到了伸张。
那叶彤呢?
她的正义有谁来帮她伸张?
在岸上冷眼旁观的那些人,在江中推波助澜的那些人,给她打上荡/妇烙印的那些人,撕扯着她血肉的那些人,他们的恶算什么?
“……你只有复活了关风屠,才是真正的公平,是不是?”
苗云楼发颤的声音在下水道里盘桓,尾音无人回应、无处落脚,两个人却都不需要答案。
一个没有眼睛的神仙,俯视着黎民百姓时,他看到的是什么?
是不是一张张没有五官的面孔,被白茫茫的香火挡在背后,姿态虔诚匍匐,却仰着头向他乞求欲望得以实现?
是不是想要拯救世人,却只能端坐在桌案上,从无数欲念中细细分辨出千万分之一的善缘?
他怀着一颗纯真的、慈悲的心肠,想要奖励善良的人,想要惩罚作恶的人,想要还人间一个不被干涉的公道。
可是人太复杂了。
他们可以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霸,同时却对妻子儿女疼爱有加,他们可以一边对着城内的百姓募捐无数,一边用私心毁掉城外无辜的家庭。
一念之差,就能让他们在瞬间坠入无边地狱。
对江边百姓,关风屠是草菅人命的总督长,对叶彤和靠着他吃饭的巡逻队,他是天下第一大善人。
毁掉千百万个关风屠的同时,他们羽翼下庇佑的千百万个叶彤,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到底如何分辨?
到底如何救世?
苗云楼望着神明空茫的眼眶,心脏颤抖了一瞬,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悲哀。
他抚上那片漆黑的空洞,指尖触及的瞬间,就好像共同看到了那些景象——万千命格如同潮水流转,每一点光亮都是凡人悲欢。
而神明站在光阴长河中央,静静的看着一切,衣袂翻卷如蝴蝶搧动翅膀,拨动着所有凡人的命运。
凡人跪在蒲团上,看着关风屠死去的江边,感谢老天开眼,乞求上苍庇佑。
而神仙自己却只有一个空洞洞的眼眶。
“……疼吗?”
苗云楼听到自己开口,声音像被烈火烧焦一般沙哑,他低声道:“一直睁着眼眶看到这些……你会不会疼?”
神明侧了侧头,似乎没有听明白。
他眉头微动,带着些许困惑,抬眼看着苗云楼,忽然伸手扣住覆在眼前的手指。
几乎是十指触碰在一起的一瞬间,苗云楼掌心一烫,温热的液体滴落,彷佛火舌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轻轻舔舐。
很轻的一声。
苗云楼乌黑的瞳孔却在一瞬间紧缩!
“滴答。”
“滴答,滴答。”
“你——?!”
苗云楼震惊的低下头,眼睫微颤,死死盯着苍白发青的手腕上,如雪地中绽开点点红梅。
——那是从他掌心下渗出的血。
血液顺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在薄薄一层皮肤上蜿蜒出诡艳的纹路,彷佛是同新生的血管。
而这血管滋生的源头,却是一块石头做的塑像、一团泥巴揉成的肉/身,是不该有七情六欲的神仙。
“原来这种感觉是疼。”
神仙神色专注,眯起眼睛注视着流动的血液,在那张平淡如水的面庞上,几乎带上了近乎天真的好奇。
他唇角轻轻一动。
那种悲戚无能的微笑慢慢滑落下去,一种更加真实的快意却微小的浮现出来。
“很好,终于轮到我也尝尝这滋味了。”
苗云楼见状呼吸一滞,随后瞳孔瞬间紧缩。
逼仄暗沉的下水道内,神仙是唯一一抹月光,犹如一尊青白玉观音像,低眉含笑,嘴角的弧度柔和如初。
然而观音像的眉眼间却裂开了一道细缝,细缝扩大成黑洞,血珠从黑洞缓缓渗出,顺着微笑的脸颊滑落。
血痕蜿蜒而下,染红了雪白的衣衫,一点点滴落床榻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观音不应该流血,更不该在淌血时微笑,那抹温柔的微笑在暗色中跳动,却显得愈发诡异而庄重。
“……你流血了,”苗云楼胸口剧烈起伏,“你放我下去,我去给你找东西包扎,我——”
“不。”
神仙反手握住苗云楼发颤的手指,在一片血色中笑了起来。
“这是我应得的。”
“众生有病,是故我病,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既然有人因我而感到痛苦,那我必得受千刀万剐、得到千百倍的苦痛——这才是赎罪。”
黑暗之中,那双空洞内彷佛闪过一抹亮光。
“原来千年漂泊算不得什么,靠近众生,方能知众生苦痛……”神仙凑近,轻轻摩挲着苗云楼的面庞,微微一笑。
他轻声道:“多谢。”
第468章 同根同源的力量
隔着一层井盖,下水道外砰砰响彻的花鼓声缓缓放慢了下来,漏下的夜色愈发浓稠晦暗。
子时已过。
神仙端坐在床榻上,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扣着层层白布,乖乖的捂住眼睛。
三分钟前,那种紧密黏稠而暧昧的气息已经消散殆尽,床榻上除了他空无一人,就只剩变冷的被单。
苗云楼扯过一把椅子,摆在床榻前,一只脚翘起来压着大腿,和他相对而坐。
油灯被重新点上,颤颤巍巍的晃在头顶,打下两人昏黄黯淡的影子,映在地上交缠在一起。
灰尘在寂静的空气中无声飞舞,光影逼仄,没有人说话。
苗云楼面无表情,看也不看眼前这尊呼吸的玉像,拽着衣服上裁下来的黑布条,一下一下缠着手里的铁片。
“刺啦——刺啦——”
膝盖硌着铁片,发出一种极为刺耳的摩擦声。
那铁片在他手里像杀人凶器一般,油灯一晃,便闪烁过点点冷光,一瞬一瞬的刺着两人的眼睛。
不,应该说只有一个人的眼睛。
神仙看着苗云楼割人喉咙一样凶厉的动作,犹豫了片刻,把捂着眼睛的手拿了下来。
他开口道:“其实……”
“把手放回去。”
苗云楼手指一蜷,把布条扯得更紧了些,停住手上的动作,掀起眼皮看着他,面无表情道:
“还不到你放手的时候,什么时候血止住了,什么时候再拆你眼睛上的包装袋。”
“……”
神仙闻言一顿,在这凶神恶煞的冰冷目光中,又重新把手放了回去。
他看着苗云楼,想了想,还是开口轻声道:“其实我用一只手也可以捂住,另一只手可以帮你……”
“哈哈。”
苗云楼唇角一翘,挑起眉头笑了一声,头也不抬的继续缠布:“用不着。”
“可是你这样缠布会累。”
“哎呀,没关系。”
苗云楼低着头,冷笑一声道:“众生有病,是故我病,我看众生也有不少手跟脑子一起抽筋的,我累点也正常。”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缠布,那没型没样的铁片在他手里,不一会儿就缠成了两片寒光凛凛的匕首。
苗云楼把匕首拎起来,用修长的手指轻轻一转,见黑布缠住的地方严严实实,满意的笑了笑。
“不错,”他翘起来的二郎腿晃了晃,自言自语道,“抹个脖子应该够用了。”
尹晦明家里的破烂一堆堆,别看东西破,用起来倒是真的不错,这铁片在角落里灰扑扑的放着,却一点没生锈。
大约在这个年代,铁片已经算是重要的武器了吧。
就是他这衣服被撕下来一堆黑布条,都缠在铁片上包把手了,让他这黑色短衫穿起来,已经快成破抹布了。
神仙坐在床榻上,见状眨了眨眼:“你要去杀人吗?”
“唉,哪儿的话。”
苗云楼一摆手,偏过头来朝他莞尔一笑:“我是去渡人,被抹了脖子,那也是他们应得的,他们要赎罪啊。”
“……”神仙道,“你在生我的气吗?”
苗云楼叹了口气道:“我怎么敢啊,太抬举我了。”
“您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不怕疼不怕死,我可不敢。跟您生气就像以卵击石,我这块卵碰一碰,就该哗哗往下流血了,您不怕疼我还怕呢。”
这话里的阴阳怪气已经快溢出来了,哪怕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瞎子,也能听得出来。
“……”
神仙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要开口道歉,抿了抿唇,半晌,还是低下了头。
反倒是苗云楼把话说完,身上那股尖锐冷凝的气息,又在昏黄的火光下很快融化,软了下来。
他把匕首放回桌子上,走向床榻边,轻轻的叹了口气,捧着神仙的脸碰了碰:
“对不起,我不是跟你发脾气,我只是不高兴。”
“不高兴?”
“嗯,”苗云楼道,“我不高兴你总是这么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连十恶不赦的人你都能为他们找到缘由,对你自己,却连受苦都是错。”
“我是神仙——”
“——人间不需要神仙。”
空气停顿了一秒,苗云楼面色平静,俯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把神仙面上沾血的布条揭了下来。
黑洞洞眼眶早就不再流血了,观音像恢复了最初的洁白无瑕,只剩下干涸的血迹留在布条上,被蜷起来随手扔在角落。
“能渡人的永远是人自己,”苗云楼把手指擦干净,看着他轻声道,“包括我,包括你。”
神仙抬眼问道:“包括关风屠?”
“这个嘛……”
苗云楼挑了挑眉,从桌子上拿起匕首,双臂垂下,转着修长的手指无声挽了个刀花,把匕首别在腰间。
“人不自渡我来渡嘛,毕竟我是那么的善解人意,随手帮他解决一下不好使的小脑仁也不是不行。”
他一边眯着眼睛说话,一边摩挲着匕首,用黑黝黝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神仙。
神仙也抬眼看着他,神色淡淡,同样不说话。
两人相顾无言了好几秒,苗云楼眉头一动,忽然弯起眼睛,鼻头一皱,开心的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迂腐的神仙!”
他一下子跳到神仙身旁,贴着他的肩膀,大逆不道的拿手拍了拍白玉观音像的胸口,明知故问道:
“怎么不阻止我杀人?”
“你要杀人吗?”神仙侧头看着他道,“我以为你只是去取一个畜生的性命。”
真上道!还会开玩笑了。
苗云楼闻言心花怒放,差点没忍住亲他一口,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到底还是绷住了,他咳嗽一声道:
“哎,你放心,现在再弄死关风屠的话,治标不治本,还容易落人话柄,我不会这么干的。”
他眯起眼睛,手指有节奏的敲着床榻,低声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你的眼睛找回来。”
叶彤许愿复活关风屠是为了给自己报仇,为了报复那些对她落井下石的人。
而被覆活的关风屠刚从江水里爬出来,就站在船上,大肆宣告自己的回归,甚至给出了高价,让所有人去江边装泥鱼。
泥鱼又不是黄金,根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怎么会值得让他花大价钱征集?
用肋骨头去想,都知道这不可能是为了做慈善。
苗云楼很细微的眯了眯眼,指尖敲击一顿,慢慢蜷缩起来,听到胸膛里心脏砰砰的撞着肋骨。
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装泥鱼这件事一定和叶彤的复仇有关。
或许是泥鱼身上有什么诅咒,接触到的人都会不幸,也说不定关风屠在江底下的时候给泥鱼下了毒,让人一碰就死。
无论如何,他觉得关风屠就是要用装泥鱼这个看似不着边际的事情,报复所有逼死叶彤的人。
既然现在已经有这么多人参与的装泥鱼,那关风屠本人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了。
重点不在他身上,哪怕他死了,也未必能解决叶彤的愿望。
“你去救人,务必要小心。”
神仙按住苗云楼的手,专注的看着他,低声道:“我不能时刻助你,这里有一股力量与我同根同源,它存在的时候,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同根同源的力量?”
苗云楼眉头一动,脑海中骤然滑过一抹痕迹,他立刻抓住神仙的肩膀,脱口而出道:
“你在那栋公寓的电梯里不理我,是不是就因为那股力量,你根本听不到我的愿望?”
神仙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苗云楼吐出一口气,半晌,慢慢松开了手,若有所思的看着头顶跳动的火光。
原来如此。
怪不得先前在电梯里的时候,神仙不仅听不到他的声音,甚至无法动用力量,只能用泥塑肉/身去抗。
同根同源的力量……
苗云楼闭了闭眼,轻轻甩了甩头,把这些多余的想法暂时摒出脑海。
现在他还没有办法探知更深层的事情,只有把神仙的眼睛找回来,才有机会把那些泥水背后的人揪出来。
“你放心,”他站起身来,把匕首的位置调整摆正,回身对神仙道,“我会小心的。”
说到底,哪怕是去阻止关风屠,苗云楼也才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但尹晦明他们刚刚也跟着跑了出去,哪怕是为了不让蝴蝶翅膀扇到他们,为了这份情谊,苗云楼也得插手。
他没有解救世人的志向,他只想保护好身边这几个人。
苗云楼抓起铁钳熄灭了油灯,把神仙重新幻化而成的石像塞进衣襟,在黑暗中,伸手一把掀开了井盖。
冷风裹挟着皎白的月光,在他面颊上一掠而过。
苗云楼三两下爬上地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此刻脑海中无比清醒。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任务。
第一个是摸清楚关风屠装泥鱼背后有什么阴谋,阻止叶彤的复仇计画。
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把神仙的眼睛找回来。
“走。”
苗云楼按了按胸口。
“我们去找尹晦明他们,”他微微一笑,“先把那三个劝回来锁屋里,玩一把小黑屋囚禁游戏。”
第469章 “吓死怎么办?”
“一块钱一条!一块钱一条!别挤别挤,带着泥鱼跟船进来!”
江岸边船靠岸的地方,挤挤挨挨,仍是人山人海。
关风屠已经进了渔船,不见踪影,然而巡逻队却依旧站在渔船上卖力吆喝,引着长龙一样的队伍往前走。
夜色暗沉,寒星被阴沉沉的幕布遮住,透不出一星半点亮光。
江面上灰白色雾气冷冷的俯视着岸上的人,夜已过半,然而花鼓声却仍响成一片,激昂的声音几乎把雾气吹散。
“咚咚——咚咚咚——砰!”
成片的渔船上油灯火光晃动,犹如火油翻滚着被倒去江水,江面上浮光跃金,亮如白昼。
而在白昼的正中央,是一条巨大的三层渔船,江岸边的人们排着长队,正一点点往里面走。
“操,真他妈的烦。”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一个花猫一样满脸泥巴的小孩被撞得来回挪腾,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低声骂道:
“妈的,这群玩意钻钱眼里去了吧,就这么急着赶投胎?”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拽着背上巨大的竹筐,从前面人的大腿边上蹭过去,拚命往前凑。
“干什么呢!挤什么挤,找死啊!”
“有病是不是,排队!排队!”
花脸儿对周身的诅咒骂声充耳不闻,仗着自己身量小,使出吃奶得劲儿往里闯。
他心里装着事儿,挤得又急,一个不留神,却迎面正撞上一尊黑铁塔。
“臭小子,还敢往前挤?”黑铁塔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如洪钟,一脚踢了过去,“给我滚!”
“哎呦!”
花脸儿猝不及防,被踢了一个跟头,整个人斜斜的摔在地上,眼前一黑,打着转闪烁星星。
他“嘶”了一声,顾不得爬起来,先背过身去,手忙脚乱的捂住竹筐里的泥鱼。
黑铁塔把他踢倒还不罢休,见状眼珠一转,伸手就要去抓花脸儿的竹筐,眼前却骤然闪过一道黑影。
“诶,这就不厚道了,”黑影挡在花脸儿身前笑道,“欺负欺负小孩就算了,抢人家东西就太伤人了。”
黑铁塔看都不看他,动作毫无停顿,回答道:“去你妈的!”
“真没礼貌。”
黑影叹了口气,一只手骤然从背后身边,冷光一闪,抵在黑铁塔背后。
“嗡——!”
一股夹杂着冰冷与坚硬的力道,顺着匕首,从后腰源源不断传来。
黑铁塔身影一顿,瞬间僵硬在原地,额头上滑过一滴冷汗,黑影在他身后微微一笑,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让我们过去,好吗?”他轻声道,“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别让人等着急了,发现队伍里死了一个人。”
“到时候血把泥鱼弄脏了,场面可不太好看吧?”
“……”
黑铁塔没回话,牙齿发颤着碰在一起,下一秒,匕首慢腾腾的收走,他便飞快的转过身去,不敢再往后看一眼。
黑影自言自语道:“早听劝多好。”
他看着前面黑铁塔发抖的后背,认真的把手伸进外衣里面,整理了一下已经成破烂布条的黑色短衫。
这衣服破归破,好歹能勉强当个肚兜用,把神仙的石身法相兜住。
苗云楼拍了拍衣角,第一百零八次感受到石像的存在后,顺手柄地上的小孩扶了起来。
“没事儿吧?”
花脸儿小孩没说话,不知道是吓得还是警惕,看着苗云楼伸过来那只手,呆愣愣的不动弹。
苗云楼也不以为意,把他扶起来之后,便抬眼望向了远处三层高的渔船。
人群熙熙攘攘,花鼓声响彻江面,他在岸上看了很久,却发现尹晦明和另外两个人都不知所踪,怎么也找不到。
花鼓声已经开始放慢了速度,他不能就这么等着。
等到夜晚过去,很多事情就来不及了,说不定到时候只能找到一地碎尸。
苗云楼只好主动出击,随手从江里捞了几条泥鱼,扣在竹筐里,跟着队伍一点点往那条最大的渔船里走。
他有一种预感,把泥鱼送到渔船的尽头,就一定能知道为什么关风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关风屠在不在里面?”他在心里默念,“要是他也在,要不我们还是把他杀了吧。”
神仙道:“你不是说杀他没有用吗?”
“哎呀,顺手的事儿,”苗云楼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我这不是为民除害嘛,我多心善啊,刚才还把人家小孩儿给救了。”
“……”神仙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你插队了。”
“……那又怎么样!”
苗云楼被无情拆台,恼羞成怒道:“我这是见义勇为,就应该给我奖励一个插队的资格!不仅应该让我插队,还应该给我颁奖——”
“哥哥,哥哥?”
他的小发雷霆被人从身后打断。
苗云楼衣角一动,回身看去,只见小花脸儿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见他回头咧嘴一笑。
“哥哥,你好厉害啊,”小花脸笑道,“我能跟在你后面进去不?”
苗云楼闻言不着痕迹的眯了眯眼,转而笑道:“这有什么好跟着的,你进去,把泥鱼放下,再出来,不就行了?”
“那不一样的!”
小花脸儿一拽竹筐,自来熟的拍了拍他的胳膊,指着那三层渔船小声道:“我们这些人送泥鱼,是不能进到里面的,只能留在外面。”
“看到没,门口的巡逻队看着呢,一大半人都被他们拦在外面了。”
苗云楼闻言心头一动,顺着小花脸儿手指的方向看去,还真看到了一群穿着官服的人在船头看守。
“整条渔船就这么一个入口,想进去必须通过他们,”小花脸儿小声说道,“关风屠这些年剥削我们,我怕把泥鱼交在外面他不认账,必须跟进去!”
有巡逻队守卫……
苗云楼见状眉头微皱。
方才一直在外围打转,还真没看到这群巡逻队,他倒是不在乎装泥鱼的钱,可是如果进不去渔船,那他这一趟就根本毫无意义。
想到这里,苗云楼眼珠一转,忽然笑了起来:“你刚刚说想和我一起进去,怎么,你觉得我能混进去?”
小花脸儿眨了眨眼:“哎呀,哥哥,你真聪明。”
“我观察过了,那群巡逻队放进去的人,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而且还是身子骨硬朗的年轻人。”
“我一个小孩儿,进去的可能性不大,可是你不一样,”小花脸儿睁着大眼睛,兴奋的仰视着苗云楼,“你刚刚一只手就把那大高个弄走,你进去的可能性很大!”
“喂,往前走!”
远处传来一声呵斥,打断了小花脸儿说话的声音,船头的男人指着苗云楼,不耐烦的比了个手势:
“快点,把泥鱼放过来,别挡路。”
苗云楼按着小花脸儿的手一顿,抬眼看过去,这才发现黑铁塔已经被挡在了外面,他们两个居然到了队伍最前面。
他立刻看向小花脸儿,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两个在一旁维持秩序的巡逻队员推了上去。
“你这竹筐装的都是什么?”
船头的男人接过苗云楼的竹筐,见状狠狠皱起眉头:“就两条,你还好意思来?有钱,闲的没事儿干是吧,给我滚!”
他说完看都没看小花脸儿,瞪了苗云楼一眼,把竹筐重重扔在地上,就往人群后面喊道:
“下一个!”
“诶诶诶,您等一下,等一下!”小花脸儿见状顿时急了,顾不上旁的,急忙伸手拦住男人,“还有我的泥鱼呢,您看一眼呗?”
他伸出来的胳膊瘦瘦小小,单薄的衣服挡不住,皮肤全露在了外面。
不知道是不是被冻得,那一层皮肤上面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鸡皮疙瘩像脓包一样,密密麻麻的遍布在胳膊上。
男人原本看都不看他一眼,看到他细瘦的手腕,不知道是怜悯还是怎么样,脸上的表情动了动。
“……算了,”他别过头去,冷冷道,“你,还有你,拎着两筐泥鱼往里走,上到二楼拿钱。”
“诶!谢谢谢谢,谢谢您!”
小花脸闻言两眼放光,苍白的脸上都有些泛红,生怕人反悔,连忙拽着苗云楼,一溜烟往里跑。
苗云楼任由他拽着,拎起竹筐往里走,路过男人的时候侧了侧脸,两人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一眼。
四目相对,那一瞬间,苗云楼看到了一种古怪的神情。
“哗啦!”
渔船的帘子在两人身后坠下,挡住了所有视线。
苗云楼眼前顿时暗了下来。
他不适的眯了眯眼,眼前一片漆黑,渔船里一盏油灯都没点,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衣角被人拽了拽,小花脸儿赞叹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喃喃道:“好黑……怪不得那群守卫只让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进来。”
“这要是但凡进来一个年纪大的,走两步路,被吓死了怎么办?”
你年纪不大,也未必不会被吓死。
苗云楼在心中默默吐槽了一句。
他没有回话,把手伸向一旁,用手指一点一点摸索着墙壁,悄无声息的向前走去。
墙壁上的触感十分光滑,这条渔船不像普通的渔船那么粗糙,造船的木头上必定刷了一层特殊的油,才会呈现这种触感。
苗云楼一边向前摸索,一边还不忘拉住小花脸儿的胳膊,忽然,他手指碰到了一个地方,不由得身形一顿。
“怎么了?”
小花脸儿感受到他停下脚步,兴奋的笑容一愣,小声问道。
“你找到上二楼的楼梯了吗?”
“……”
苗云楼没有说话。
指尖慢慢变冷,渔船墙壁上的触感,逐渐开始变成一种熟悉的黏稠。
第470章 人头竹筐
那种黏稠的触感,哪怕他空白的记忆刚刚降生在这个世界一天,他也一辈子都不会忘。
苗云楼眯了眯眼,反应迅速的按住小花脸儿,用耳语的音量低声道:“站到我后面,抓住我的衣服,不要乱动。”
小花脸儿手指一紧,立刻也放低了声音:“……为什么,你发现什么了?”
苗云楼没说话,两根修长的手指在船舱上用力一抹,随后用另一只手虚虚的握着手指,往手心里吹了口气。
热气注入掌心,包裹着手指上湿冷黏稠的触感转了一圈,凝固的空气终于汹涌着四散开来。
几乎是下一秒,某种夹杂着腥气的铁锈味瞬间溢出!
小花脸儿鼻尖一动,瞬间瞪大了眼睛,愕然道:“这是血——唔!”
不等他说完,苗云楼反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血还没凝固,”他冷冷道,“这么大量的血迹,一定是砍到动脉喷出来的,说明有人刚死不久,血溅到了船舱上面。”
“杀人的人,还没有走。”
苗云楼一只手按着发颤的小花脸儿,另一只手伸向腰后,盯着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船舱,缓缓抽出一把匕首。
这一会儿功夫过去,眼睛在黑暗中逐渐适应了环境,终于开始能看清渔船内模糊的轮廓。
这里面出乎意料的空旷,偌大的渔船里连把椅子都没有,只有船尾的帘子后面,有一堆黑乎乎的轮廓连成一片。
苗云楼眯起眼睛看过去,勉强能看清那是装泥鱼的竹篓,整整齐齐的十几个竹篓摆在船尾,看不出一丝异样的端倪。
整条渔船死寂的可怕,在江面上静静的随潮水晃动。
如果不是他先摸到了船舱壁上的血迹,又对和关风屠沾边的事情格外警惕,还真不会怀疑这条渔船。
因为这整个船舱内,都空旷的没有任何藏身之处。
身侧的衣袖被人小心翼翼的拽了拽。
“你说,那个杀人的玩意儿,会不会藏在二层?”
小花脸儿仰着脸,压抑着恐惧,趴在苗云楼身上,用最轻的音量小声道:
“刚刚那个看守渔船的巡逻队员让我们上楼,会不会杀手也听见了,就等着我们一上去,就把我们解决?”
他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放在脖子上,哆哆嗦嗦的比了个砍下去的手势。
苗云楼垂下眼睫,思考了一会儿:“也有这种可能。”
可以肯定的是,这条渔船里必定有猫腻,而且方才的船壁下面,一定实实在在的死过人、溅过血。
只是这两件事情,按照小花脸儿的说法,倒真未必是出自关风屠一个人之手。
虽然苗云楼还是觉得船外守卫的眼神有古怪,只是他们在明关风屠在暗,知道的细节太少,不能妄下决断。
苗云楼想了想,侧头对小花脸道:“我先去船尾看看,探查一遍再上楼,你……”
他想问小花脸是在这里等他还是跟着,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小花脸儿拨浪鼓一样疯狂摇头,急切道:
“我跟着你哥哥!你可千万别把我丢在这儿,我会吓死的!”
“……”苗云楼道,“那你跟紧。”
他示意小花脸儿松开手,把另一把匕首也从腰后抽了出来,目光重新投向前面,悄无声息的向船尾走去。
和船舱内压抑的暗沉不同,用手挡开一层帘子站在船尾,月光立刻洒在皮肤上,带起一层泛白的冷色。
夜深了,江上的雾气散了不少,江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向前翻滚,如同千百条鱼的鳞片,冷冷的在江浪里涌动。
湿冷的气息随着江风打在脸上,阴惨惨的月亮挂在黑幕中,让这幅景像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不知道为什么,苗云楼总觉得这幅场面似曾相识,又有一种莫名反胃的恶心感。
“哇……好亮堂……”
身侧传来几声掩饰不住的脚步,还有倒吸了几口气的声音,被勉强压抑在嗓子眼里。
苗云楼耳朵动了动,听见小花脸儿小小的惊叹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用自以为轻细的声音赞叹了一口气。
“……”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无声的叹了口气。
“我刚遇见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苗云楼在心里困惑的发问,对石像道:“健忘到船上死了个人,抹了一手血,一分钟之后就抛到脑后了?还感慨今晚月色真美?”
“没有,”石像道,“你跟他不一样。”
你是抹了一手血,一分钟之后就想着怎么再抹一手血。
“是吧,我也觉得,我就不会这样。”
苗云楼没听到后半句,摸了摸下巴,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可能本地的小孩儿都比较天真无邪。”
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去,仔仔细细的检查着船尾的竹筐。
或许是有了若有似无的月光洒在上面,黑暗被月光驱散,在渔船里憋出来的紧绷心情到底消减了不少。
就连灰扑扑的粗糙竹筐,在月光下都泛着一层亮光,让平平无奇的外表镀上一抹银白的柔和。
苗云楼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手指摩挲着竹筐,盯着这些竹筐,心中思绪不停歇的转动起来。
关风屠收泥鱼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原本以为是泥鱼里有蹊跷,可看那些装过泥鱼的人,没有一个人出现任何异常反应。
而看刚刚从船壁上抹下来的血迹,蹊跷倒更可能出在这条渔船上。
或许关风屠的目的是趁着众人往渔船里送泥鱼,挑选出对叶彤不好的人,再暗下黑手。
只是这样难免又会出现一个问题——叶彤的愿望是复活关风屠,为她自己复仇,可能上这条渔船的人,还不及总人数的二十分之一。
为什么?
小花脸儿说守卫精挑细选,几乎只往渔船里放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这又和复仇有什么关系?
苗云楼皱着眉头,微微垂下眼睫,眼角眉梢间流动着月色的冷光,衬得一双黑瞳越发暗沉。
冥冥之中,彷佛有一条线斩断了所有线索之间的联系,让他被江上灰白色的雾气推向远方,怎么都无法推断出最终的结论。
算了。
苗云楼心一横。
先干后想,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赶紧检查完船尾,摸着楼梯往上找线索。
他收回乱飞的思绪,搭在竹筐上的手指一动,漫不经心的抬起手臂,随手掀开了一个竹筐上的白布。
霎时间,一股浓郁的血腥气瞬间扑面而来!
竹筒上的白布在掀起来时,被江风一吹,轻飘飘的掉进去一个布角,被血腥气如饥似渴的攀附上来,几乎是瞬间便被染成了血涔涔的暗红。
苗云楼手一抖,一刹那瞳孔紧缩!
他定定的盯着竹筐,眼前的景像一下下冲击着视网膜,力道之大,让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竹筐里面装着的根本不是泥鱼。
——是人头。
十几个人头被干净利落的割断了脖颈,挤挤挨挨的装在竹筐里,全部睁着眼睛,冷冷的向上看着。
那些发青发白的面孔哪怕苗云楼一个也不认识,他用肋骨猜也能猜得出来,那就是进来送泥鱼的人!
“哗啦——!”
只听一道水声在身旁骤然响起,苗云楼陡然一惊,迅速回身看去,却见方才还在感叹的小花脸儿,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操!”
他瞳孔一缩,在心里破口大骂,用力咬紧了嘴唇!
他妈的,果然背后说人坏话会出事,他就不应该跟神仙蛐蛐小花脸儿,一眼看不见,就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苗云楼心脏砰砰直跳,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得罪,飞快拖过一个竹筐挡在自己面前,一步步向船尾挪去。
“小花脸儿?花脸儿——?”
他一边向江水里小声喊人,一边握紧匕首,用余光警惕的打量着周围。
“咕嘟……”
江水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在回应他的叫喊。
苗云楼迅速向声源处看过去,只见一个浪头打在船尾木板,江水翻滚起来,有什么东西从水里骤然浮了上来。
“小花脸儿!”
他眼前闪过一抹亮光,在月光的映照下,立刻认了出来,那正是小花脸儿从水里冒出头来。
苗云楼顿时松了口气:“感叹月色真美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掉下去捞月亮去了,快上来。”
“你都不知道有多危险,竹筐里装的就不是什么泥鱼,是他妈的人头!”
“……”
小花脸儿仰头困惑的看着他,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在潮水的裹挟下一下一下的点着头,慢慢靠近船尾。
苗云楼看着这死孩子靠岸的速度,简直要笑了。
不是说生在江岸边的孩子水性都好吗?他怎么看这水性一般啊。
比小狗在水里扑腾都要慢!
苗云楼长长的叹了口气,心说这还是个小孩子,不能急不能急,强行让自己耐下心来。
估计是上辈子没怎么干好事,净欠的小孩儿债。
他用余光向两边瞥了一眼,见船尾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有,这才把竹筐挪开,往前伸手去接小花脸儿。
“哗啦。”
江水被苗云楼苍白的手掌破开,小花脸儿冰凉的面庞碰到他的手,顺从的跟着他上了岸。
苗云楼的手却瞬间一颤,手指猛的缩了回来,把小花脸儿整个人都甩进江里!
“哗啦!”
小花脸儿的脸几乎被甩飞了,整个人又落回江里,依旧没有说话。
他茫然困惑的睁着眼睛,看着船尾上的苗云楼。
“哗啦——哗啦——”
江水涌过一浪,拍在他稚嫩的脸庞上,让他歪了歪头,露出脖子下面光滑的截面,以及空无一物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