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节日问候候候候——


    尹晦明没有回答。


    他定定的站在卧室门口,一动不动,背后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苗云楼与他正面相对,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正专注的盯着他看,或者说,正盯着他身后的东西看。


    那种眼神非常陌生,几乎可以说是诡异,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甚至带着某种……古怪。


    一刹那间,尹晦明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他身后究竟出现了什么变故?


    是有人潜入了这间屋子,还是关风屠的同夥闯了进来?又或者是一些……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脏东西?


    尹晦明的呼吸乱了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紧绷起身体,等着对面人动起来的一瞬间,便反手向后攻击。


    然而苗云楼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定定的看着他身后。


    “你留长发吗。”他突然开口道。


    “什么?”尹晦明以为自己听错了。


    苗云楼面色不变,薄薄的嘴唇几乎一动不动,声音极轻极小,却让空气清晰的震动起来。


    “你有没有留长发?”他用气声重复道。


    尹晦明闭了闭眼,几乎是崩溃的无声倒吸了一口气,迅速用气声比着口型:


    “你是不是疯了?我是短头发啊!我当然没有留长发!”


    苗云楼闻言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没有看他,那种专注的眼神没有丝毫移动,仍然牢牢的看着他身后。


    “你是短发,”他非常缓慢的说道,“但是身后那面镜子里照出来你的影子,是一个长头发的男人。”


    长头发。


    几乎是“嗡”的一声,尹晦明头皮一炸,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想要回头,肩膀上却骤然被一只手按住!


    那只手修长而消瘦,骨节突出、白的发青,此刻力道却极大无比,将他死死扣在原地。


    “别动。”


    苗云楼无声道:“它在观察你。”


    尹晦明闭了闭眼,心脏剧烈的跳动在胸膛里,几乎要穿皮而出。


    他浑身僵硬,却不敢再动,用余光瞥着苗云楼眼珠微小的转动,几乎能推测出他身后那个东西的行动路线。


    “咕嘟……”


    卧室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那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极其微弱,苗云楼的耳尖却是一颤,迅速捕捉到了这个声音。


    他平静的面色仍然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


    从苗云楼的角度,能看到那面脏兮兮的模糊镜子里,尹晦明的四肢没有任何动作,然而他的“身体”却在不停扭动。


    那种扭动很轻微,角度却非常扭曲,根本不是任何一个有脊椎的活物能扭出来的动作。


    从镜子里看,就好像尹晦明长了一头及脚踝的长发,那头长发不停摆动,甚至越来越长,阴影几乎遮挡住地板。


    苗云楼额头悄无声息的滑下一滴冷汗。


    和背对着身子的尹晦明不一样,他的视线没有任何遮挡,可以看到卧室里镜子能照到的范围内所有东西。


    可是他却没有看到那头扭动的“长发”。


    这说明一件事。


    那头“长发”不是覆盖在镜子上,也不是藏在卧室里,又或者是地板上扭动。


    ——它此刻正紧贴在尹晦明背后。


    尹晦明看不到“长发”,只能看到苗云楼原本就淡的面色越发苍白,却久久的一声不吭,只是定定的盯着他身后。


    他背后已经快被冷汗浸透了,只好动了动眼珠,盯着苗云楼,紧紧咬着牙,再次张嘴无声问道:


    “你看清楚没有,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苗云楼却根本没有回应尹晦明。


    他盯着镜子,半晌,忽然犹如一条黑蛇般粘贴了眼前人的胸膛。


    “苗云楼?”


    苗云楼没理他,只是努力贴的更紧,那只按在尹晦明肩膀上的手骤然动了起来。


    在苗云楼刻意的贴近下,那只手顺着尹晦明的肩膀,紧贴着外衣的轮廓,不断向他镜子里仍在晃动的“脊背”上探去。


    距离拉近,轮廓不改,镜子中的影子几乎没有变化。


    然而在它照不到的地方,那苍白的手指中却闪过一道寒光。


    苗云楼的指缝里夹着从沙发上扣下来的铁片,藏在指腹内侧,正随着手指缓缓向下。


    从他的角度看去,掌心那凛冽的寒光几乎已经逼近到了“长发”近前,下一秒就要刺进去——!


    然而几秒钟过去,那半寸寒光却只是停留在原地,没有半分向前的意思。


    下一秒,铁片倏地被收入袖中,苗云楼飞快收回了手腕,后退了半步。


    “现在有两个办法,能够摆脱你背后的东西。”


    苗云楼突然开口,盯着尹晦明的眼睛,无声道:“第一种,我现在就跟它拚命,能打它个措手不及。”


    “优点是至少十秒内能占上风,但我不知道它有多厉害,如果十秒内没成功,你大概率会被它弄死。”


    “……”尹晦明咬牙道,“你就不能给我一个不会死的选项?”


    “那就是第二种,”苗云楼低声道,“急流勇退,偷天换日。”


    他没有给尹晦明解释,说完便抬起眼睛,视线短暂移开后,再次回到了模糊的镜子上。


    保持同一个姿势十几分钟,苗云楼的身子已经僵硬了,小腿在无法控制的发抖,然而他的思维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这长久死寂的僵持中,他终于发现,为什么那头“长发”明明紧贴着尹晦明,却对逼近的铁片没有任何反应。


    ——那东西是背对着他们的。


    它根本看不到苗云楼靠近的手,也看不到他指缝中闪烁着冷光的铁片,它面对的是那面镜子,时刻观察着两人的背影。


    然而镜子上到处都是污渍、非常模糊,只能照出人影隐隐约约的轮廓,所以刚才苗云楼试探它,它没有反应。


    也就是说,只要有合适的东西替换他们两人的背影,吸引住“长发”的视线,他们就能悄无声息的脱身。


    苗云楼闭了闭眼。


    镜子贴在柜子上,形状窄长,他们两人有一半身体重叠在一起,现在镜子里的轮廓大约是一个二百斤左右的人影。


    因为两人半叠的身影太宽,尹晦明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右半边身体,都没有被照进镜子里。


    就这么三分之一隐藏在镜外的身体,才给了他们一丝求生的操作空间。


    苗云楼微微侧头,向自己的左边瞥了一眼,目光定格在玄关处半人高的柜子上。


    “用你的右手柄柜子拉过来,”他深吸一口气,无声道,“左手别动,只动右手。”


    尹晦明闻言什么也没问,立刻伸出右手拽住玄关柜的边沿,用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把玄关柜挪了过来。


    玄关柜上摆着皮鞋和盆栽,份量不轻,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尹晦明为了尽量压低声音拖动它,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肌肉一发力,两人的身影难免有微小的晃动。


    “咕嘟……咕嘟……”


    苗云楼紧紧盯着镜子,见那头“长发”似乎躁动起来,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立刻用力捏了一下尹晦明的肩膀。


    “好了,”他低声道,“把柜子拖到你大腿右边,上半身别动,一边慢慢绕过玄关柜往旁边走,一边把柜子往你现在站的地方拖。”


    “按我说的做,我没说就继续拖,我说停就立刻住手。”


    尹晦明听出了他声音中的紧绷,无声点了点头。


    他闭了闭眼,听天由命的无声吸了口气,随后按照苗云楼的命令,手腿并用,下半身一点一点向玄关处挪蹭。


    要在上半身不动的同时把柜子拖过来,可以说是非常考验人的内核控制,也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


    然而尹晦明硬是一声不吭,紧紧绷住了自己的上半身。


    他动作的速度很慢,却非常稳定,把玄关柜拉到中间的时候,右手换了一次左手,再向左边推去。


    在这一片死寂的房间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分钟、或许是十分钟,尹晦明终于听到一声压低的短促命令。


    “停。”


    他顿时松开了手,压在尹晦明肩膀上那只手无声的按了一下,示意他做得好。


    下一秒,苗云楼却上前一步,上半身纹丝不动,以一个极为古怪的姿势,抬起膝盖,单膝压在了玄关柜的右侧。


    “苗云楼?”


    “听我说。”


    苗云楼的声音有一丝颤抖,然而他的音调却极为平静,甚至带有一种坚定的安稳。


    他低声道:“玄关柜能代替下半身,镜子里的上分身也很模糊,只有两个交错的脑袋,很难用一整块东西混过去。”


    “我现在爬到柜子上,抱着膝盖坐着,代替所有照出来的背影,把你解放出来。”


    “然后我去找替代你的东西。”不用苗云楼说,尹晦明就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错,和那玩意近距离相处,我牺牲可是很大的,”苗云楼道,“你给我快点回来,要不然弹死你。”


    他没看尹晦明,只专注的盯着镜子,用手撑着玄关柜,保持着上半身不动,慢慢把另一只腿也抬了上来。


    镜子里的背影维持着模糊的平静,很快,他便稳稳的双膝跪在柜子上。


    成了!


    苗云楼在心里给自己疯狂打气。


    好,接下来就是慢慢调整位置,侧着坐过来,用膝盖代替尹晦明的脑袋,再——


    “滋啦。”


    寂静的客厅里突然传出一声刺耳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苗云楼身形一动不动,霎那间,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他的目光迅速瞥向声源处,只见那不停闪烁着雪花的电视显示屏,在无数刺耳的“滋啦”声中,忽然剧烈一颤。


    下一秒,显示屏一变,一张人脸骤然出现在显示屏上面,人脸笑容满面端坐在显示屏后,字正腔圆的微笑道: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家人们,同胞们!明天就是中华民族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春节了,我们代表中央电视台全体工作人员向您致以热烈的节日的问候候候候候候候候——”


    第452章 “电梯……还没停?”


    “嗡!”


    苗云楼的脑海瞬间炸开,晃成了一片空白!


    那张笑容满面的人脸在他眼睛里飞快扭曲起来,喜庆欢乐的声音变成某种血涔涔的液体流淌声,和眼前的黑影一同暴起。


    那头“长发”迅速晃动起来,苗云楼根本顾不上再保持上半身的稳定,迅速扭过头看去!


    他眼睁睁看着镜子里模糊的影子,在几秒钟之内暴涨,挤占了所有照出来的光线。


    苗云楼浑身发冷。


    他不用再扭着脖子去看镜子了。


    那团漆黑的“长发”就站在两人面前,用一双流动的、反光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们。


    “愣着干什么,快走!”


    下一秒,身侧传来顿时一声大吼,苗云楼被人用力拽住胳膊,向门外跑去。


    几乎是霎那之间,那长长的一串“头发”就开始晃动起来,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扭曲着向两人扑来!


    它行动的姿势非常怪异,身躯彷佛在流动,皮肤绝大部分都贴着墙壁,连天花板和地板上沾着部分皮肉。


    就好像是某种贴地爬行的冷血动物,速度极快,墙壁上滑过几道流动的暗色,转眼间便到了两人近前!


    “滚!”尹晦明抓起那盆已经枯萎的盆栽,朝着黑影狠狠扔过去,“滚远点!”


    “长发”没有躲,或者说根本不需要躲,盆栽在它漆黑的身影里穿胸而过,带着点点泥水溅起,转眼间便被吞没。


    在它短暂被贯穿的胸膛后,隐约暴露出墙上发亮的显示屏,那张端坐的人脸仍然目视前方,笑容可掬的高声播报:


    “在这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我们为您准备了一系列精彩纷呈的节目,有动听的歌曲、优美的舞蹈、幽默的小品,还有惊惊惊惊惊惊惊惊险刺激的杂技表演!”


    “我们相信,这些节目一定会让您捧腹大笑,让您感受到无尽的欢乐和温暖。在节目开始之前,我们要特别感谢所有支持和关注我们的观众朋友们,是你们的热情和支持,让我们有了不断前进的动力力力力力力力——”


    “哗啦!”


    花盆在后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不堪重负的碎了一地。


    “长发”被贯穿的身体瞬间愈合,重新挡住了喜气洋洋的电视显示屏。


    那些诡异而喜庆的声音被全然挡在身后,它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愈合后不到半秒钟,便再次顺着墙壁翻滚着前进!


    然而即便是这样,这短短一丁点时间,也足够苗云楼和尹晦明冲到玄关处打开大门,向外跑去。


    “等等。”


    尹晦明忽然心头一动,停住脚步。


    他来不及解释,在苗云楼焦急又疑惑的目光中,匆匆转身又进了屋子里,不过几秒钟,便再次冲了出来。


    这一次,尹晦明手上多了一串东西,在指尖闪着寒光。


    他出来后迅速把门关上,肩膀死死压在铁门上,攥着钥匙拚命往门锁里捅,手不停的在发抖,好几次才捅进去。


    只听“咔哒”一声,门把手一颤,铁门被钥匙从外面反锁上了。


    “分秒必争,有一点是一点,好歹把时间先抢出来。”尹晦明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拽着苗云楼飞快了起来。


    “不过我家铁门太破了,估计挡不住多久。”


    他抢先一步跑到电梯前,额头冒汗,死死咬着牙,拚命按着开门键:“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苗云楼被他用力攥住手腕,只觉得骨头都有些发痛。


    电梯按键的红光在他眼里不停晃动闪烁,在青黑发暗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诡异,情急之下,他反手扯住尹晦明的衣袖。


    “坐电梯干什么?”苗云楼问道,“电梯来不及,像来之前那样,我们走楼梯啊!”


    “不行!”尹晦明一口回绝,“和它相比,我们跑步速度太慢了,如果被追上,在开阔地带根本来不及逃跑。”


    “快,电梯已经来了!”


    不等苗云楼再多问一句,只听“哐当”一声,那颤颤巍巍的老旧电梯终于到达了指定楼层。


    尹晦明眼前一亮,在那栅栏样式的电梯门僵硬的弹开后,连忙拽着苗云楼跑了进去。


    “太好了,”他终于松了口气,浑身都松懈下来,按着关门键,气喘吁吁道,“它就算现在出来,也跟不上的,它——”


    “哗啦……”


    一道轻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那已经被锁住的铁门纹丝不动,然而铁门与墙壁的缝隙,在昏暗的灯光下,居然在缓缓蠕动。


    苗云楼站在电梯里,心脏瞬间狂跳起来!


    他看清楚了,那不是门缝在蠕动,那是泥水。


    肮脏发黄的水渍,混杂着细碎的泥土与不明的暗色物质,以一种无法忽视的速度向外缓缓渗出。


    它沿着门缝蜿蜒而出,留下一道道扭曲的痕迹,宛如一条条挣扎中的蛇,缓缓向四周蔓延。


    “哗啦……哗啦……”


    声音越来越清晰,浓稠的泥黄色水渍翻滚起来,不仅是门下的缝隙,就连门上都开始渗水。


    泥水一滴滴落下来,铁门上倒贴的福字也开始掉色,薄薄一张纸上红色褪得更深,深红血水如蛛网般缓慢地蔓延开来。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潮湿而腐败的气息,混合著泥土的腥味,令人作呕。


    尹晦明站在电梯里,闻到这股味道,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额头上的汗几乎和渗出来的泥水一样多。


    他死死盯着门缝,不敢移开目光,只能咬紧牙关,食指抵着关门键拚命往下按:


    “他妈的……门怎么关不上?!”


    苗云楼闻言迅速俯下身子:“有东西卡在门上!”


    那逼仄阴暗的缝隙中,有什么光亮一闪而过,尹晦明的钥匙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不偏不倚的掉在了铁栅栏里!


    苗云楼眼疾手快,一把将钥匙拽了出来,几乎是下一秒,交叉铁片的栅栏门便发出一声重响,开始僵硬的向里合拢。


    “哐当——哐当——”


    “快点合上啊!”


    尹晦明眼眶发红,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栅栏门终于完全合上,电梯一顿,随即骤然下坠!


    “哐当!”


    而就在电梯下坠的同时,随着泥水的不断渗出,门缝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撕扯得越来越大,随即不堪重负的炸开。


    那泥水如同有生命般,瞬间沿着门槛、地面,向四周蔓延开来!


    “哗啦——哗啦——!”


    两人站在电梯里,听着泥水如同翻滚的蛇类,在头顶咆哮着相互绞杀,碰撞到生锈的铁片,发出阵阵巨响。


    如果刚刚他们没有及时激活电梯,那么现在被撞出巨响的,就是他们两个凡人的血肉之躯了。


    苗云楼身形一颤,心有余悸,不由得与尹晦明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彷佛是什么暗号,四目相对,尹晦明几乎是瞬间弯下腰,浑身瘫软的靠在了电梯壁上,大口喘息起来。


    “我操,吓死我了……”


    他用力按着胸口,显然是惊魂未定的质疑道:“那些都是什么东西,居然大白天的,就这么明晃晃的跑出来了?”


    苗云楼微微皱起眉头:“那好像是泥……”


    “泥?”


    尹晦明歇斯底里的轻笑一声,反问道:“你见过横成这样的泥巴?我在江边跑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什么鬼东西是泥做的。”


    “我估计又是关风屠手底下的人,为了把他们老大弄回来,又请了什么邪神做法呢。”


    “妈的,做法就做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突然用力向后一撞脑袋,撞的电梯在下降中“咣当”的晃了一声,顶上缠着的灯泡一震,半晌才恢复正常。


    尹晦明靠在电梯镜上,抱着胳膊,一边发抖一边死死扣着手指,面色阴沉:“这群不当人的畜生……”


    苗云楼见状便没有再说话。


    尹晦明不同意他的猜测,然而在电视机显示屏骤然亮起的一瞬间,他看的很清楚。


    那与他几乎近在迟尺贴面的“长发”,就是江里随处可见的黄泥。


    只是黄泥混了再多水,都不会操控自己变化形状,更不会藏在屋子里模仿镜子里的背影,又试图杀死活人。


    这背后一定还有什么人。


    你觉得是谁?苗云楼轻轻按着胸口,在心中无声问道。


    我总觉得……这件事虽然看起来很诡异,但背后的逻辑并不复杂,甚至很有可能,就是谁看我们不顺眼,想要教训一下尹晦明或者我。


    可是我和尹晦明得罪过的人,加起来也太多了,根本没办法筛选出来,到底是谁呢……


    苗云楼已经看不见任何泥水,心脏却仍然没有停止过热的跳动,砰砰撞着胸口,带起一阵阵隐秘的心悸。


    他微微垂下脑袋,看着紧闭的电梯门,总觉得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然而不知为什么,泥人只是静静的贴在他胸口。


    在这个除了微弱呼吸声外,堪称一片死寂的下坠电梯间里,没有人回应他,没有人和他说话。


    泥人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泥塑小像,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随着他不安的心跳声起伏,冰冷的传导着死气。


    “哦,对了。”尹晦明突然抬起头来。


    “我刚才给你的东西呢,”他问道,“在你手里吗?”


    苗云楼闻言一愣,对上尹晦明疑惑的眼神,很快便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盒子。


    “我忘了,”他心不在焉的嘟囔道,“那么危险的时候,你居然还能记得把这东西扔给我。”


    尹晦明翻了个白眼,向他伸出手,晃了两下:“这东西要是不重要,我干嘛还非要来这里。”


    说的也是。


    如果不是这个盒子很重要,如果不是尹晦明一定要来拿盒子,也不会撞上头顶那一摊烂泥巴。


    差点搭进去两条命,十几年过去,这盒子里的东西还升值了呢。


    苗云楼笑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盒子,准备把这个价值两条人命的盒子递过去,动作忽然一顿。


    电梯……怎么还没停?


    第453章 朋友杀了朋友


    已知尹晦明的家在五层。


    从他们上电梯的一瞬间开始算起,已经过了大约三到五分钟。


    而电梯在这三层楼高的地方,持续向下降了五分钟,仍然没有停止下降。


    苗云楼面色不变,眼皮抽搐式的一颤,浑身的血液一点点冷凝起来。


    这不正常,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哪怕按照走路的速度,电梯也早就应该停下了,怎么可能比走楼梯还慢?


    可是这个不合理就是这么发生了,他们两个下降整整五分钟,却依然悬浮在半空,彷佛正深入十八层地狱。


    而且苗云楼突然发现一件事。


    头顶的响声已经没有了。


    那些磅礴汹涌的泥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声敛息,一声不吭的将攻击性留在了在五层的楼梯间里。


    现在的电间里,除了两个人的呼吸声,就只有不断向下降的机械运作声。


    死寂安静的几乎像一副棺材。


    这究竟是因为他们已经自救成功,彻底脱离了危险;还是因为进了电梯,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


    在这狭窄逼仄的暗色电梯间,怀疑与恐惧在一秒钟内迅速飞转而过。


    苗云楼眼球动了一下,抓着盒子的手忽然一收,在尹晦明还没够到之前,耍了个花样,重新收回了衣兜里。


    “干嘛,”尹晦明抓了个空,手停在半空,抬头震惊的看着他道,“想抢劫啊。”


    “什么抢劫啊,朋友的事能叫抢劫吗?说那么难听干什么。”


    苗云楼哼了一声,勾起嘴角,往后一靠,轻佻的拍了拍自己的裤兜:


    “我陪你跑了这么一趟,累死累活不说,还差点把命陪在这儿,你得给我点补偿吧?”


    “你想要什么补偿?”


    “要什么呢,跟一个住在下水道里的小流浪汉……”


    苗云楼为难的伸出食指点了点下巴,转了一圈眼睛,盯着尹晦明光洁的面庞,忽然笑了。


    “诶,我想到了。”


    他微微一笑道:“把你这盒子里面的东西,先给我瞧瞧。”


    此话一出,电梯里安静了一瞬。


    “……你要干什么,”半晌,尹晦明道,“看这个又没用。”


    苗云楼闻言一愣,眨了两下眼睛,无辜的一摊手:“没用就不能看了吗?


    “我就想知道这玩意到底是什么,反正你都拿到手了,给我看看怎么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要求,苗云楼也不是真的要什么补偿,不过是随口一提。


    这小盒子都放在破旧公寓里吃灰吃了十几年了,直到今天才被尹晦明拿出来,显然从现实角度来看,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


    然而尹晦明没有回答。


    他只是盯着苗云楼,过了很久,才道:“不是我不给你看,是这东西很危险。”


    “危险?”


    “这个盒子里面,装的是我在寺庙里求来的佛像,”尹晦明看着苗云楼,慢慢道,“那是一尊邪佛。”


    他面色正了起来,低声道:“邪佛以血肉为贡,我害怕反噬,从来没用过,求它不过是为了未雨绸缪。”


    “原本我这辈子都不打算拿出来。”


    尹晦明叹了口气:“可是你也听到了,齐融这些天做事太过分了,我怕他毁了自己,没办法,只能试试用这个让他走上正道。”


    “啊?”


    苗云楼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张开了嘴,眼睛里全是震惊,难以置信道:“你用邪佛给孩子改邪归正?”


    “没办法。”


    尹晦明耸了耸肩,似乎不想多说,再次向他摊开手:“儿女都是债,我得还债啊。”


    “行了,具体的出去再说,别在这里问。”


    他看了一眼头顶,有些警惕的啧了一声,催促道:“你赶紧把东西给我,一会儿泥水漏下来你就哭死了。”


    青年看起来懵然无知,对电梯不合理的下降速度毫无察觉,只是一味的向苗云楼索要盒子。


    或许因为在尹晦明心里,他们已经彻底脱离了陷阱。


    而现在,不过是一点朋友间的打趣。


    苗云楼看着他的脸,微微一笑:“好吧。”


    他被拒绝了也没说什么,脸色十分正常,很快便从兜里掏出盒子,把手伸出去,准备放到尹晦明手心里。


    尹晦明哼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拿。


    然而就在他即将碰到盒子的时候,那只修长的手指不知道怎么,忽然一下扣住了盒子的锁口。


    “等等。”苗云楼神色忽的一凝,看着他的眼睛。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这个电梯下降的速度不对劲,”他压低声音,警惕道,“咱们刚刚在三层,电梯应该早就到底了。”


    “可是现在都好几分钟了,电梯怎么还没停下?”苗云楼皱眉道,“而且连那些鬼东西都没有声音了。”


    他抿着嘴唇,掀起眼皮看着对面的眼睛,没有错过尹晦明脸上闪过一抹恍然的震惊。


    “什么……电梯还没停?”


    尹晦明愣了一下,下意识抬眼一看,身体瞬间一个激灵,立刻焦急起来:“我草,你一说我才发现,这电梯怎么还不停?”


    他瞪大了眼睛,慌乱的四处看了看,几乎不敢相信,然而脚下电梯的晃动,却根本做不得假。


    哪怕尹晦明再怎么迟钝,这时候也已经发现了,电梯下降的速度根本不合理。


    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过来,苗云楼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被那些诡物困住了。


    “操!”


    尹晦明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怒吼,他重重的一抓头发,崩溃的喊道:“完蛋了!全完了!”


    他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眼睛发直,抓着头发嘶吼道:“都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坐电梯,现在根本出不去了,我们——”


    “别慌。”


    苗云楼一把按住尹晦明的肩膀,打断了他濒临崩溃的话。


    “我有个办法。”他道。


    苗云楼盯着尹晦明的眼睛,沉声道:“这个盒子里不是装着一尊邪佛吗?


    “不如这样,”他把手往前递了递,“我把盒子给你之后,你向邪佛许愿,让它先保我们平安出去,怎么样?”


    “对……邪佛!”


    尹晦明闻言瞪大眼睛,半晌,几乎是虚脱般的松了口气。


    他按着胸口,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膛,一边摇着头,一边有气无力的说道:


    “天无绝人之路,太好了。”


    “我差点都忘了,这邪佛本来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你给我吧,”他伸手道,“我这就和邪佛许愿,让它把我们救出去。”


    “哎呀,那可太好了。”


    苗云楼立刻笑了起来,也松了口气,一下子松开了紧紧扣住盒子的手指。


    只听“咔哒”一声,那个小小的盒子在他松手的瞬间弹开,在两人面前,毫无保留的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不是什么邪佛。


    那是一把生锈的钥匙,年头一看就很长了,却被人小心翼翼的着保存在盒子中,这么多年都没有落上灰尘。


    不需要比对,两个人都能认得出来。


    这个钥匙,和尹晦明插进三楼房门锁孔的钥匙,一模一样。


    “原来你家钥匙还能当邪佛像许愿,”苗云楼看着钥匙,笑道,“我都不知道,真是多才多艺。”


    “只是不知道,这个邪佛许愿的属性,是从钥匙生产出来就有呢,还是在一分钟之前,户主现编出来的?”


    “……”


    “嗡……嗡……”


    电梯仍在下行,在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中,发出老旧设备不堪重负的振动和轰鸣声。


    苗云楼的话没有得到回应。


    回音轻飘飘的浮在半空中,在潮湿发腥的空气里转了一圈,扩散到每一粒微尘中。


    电梯内一片死寂。


    钥匙灰扑扑的摆在盒子里,停在了半空。


    尹晦明没有去拿。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在苗云楼说完那句话后,就一点一点收了回去,如同他脸上慢慢撤下的表情。


    苗云楼面色如常,看着尹晦明站在交叉栅栏门口,面色随着门外光线的变化忽明忽暗,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影响,电梯内的照明设施忽然一动,灯泡昏黄而微弱,灯光开始闪烁不定。


    苗云楼盯着尹晦明,上眼的余光里,能看到电梯顶上暴露出老化的电线和管线。


    或许是心理因素,那上面彷佛有某种流动的液体,在电在线飞快滑过。


    整个电梯空间显得狭小且阴暗,两人相隔仅仅几十厘米,面对面站在原地。


    一个挂着微笑,一个面无表情。


    苗云楼看着尹晦明,过了很久,慢慢开口打破了安静:“你是故意带我来这里的吧。”


    “拿东西不过是个幌子,”他静静道,“这里面的东西,不过就是一把备用钥匙,你不需要它,但你需要我。”


    “你需要我死。”


    “……”尹晦明没有说话。


    苗云楼也不在乎,他仍然看着尹晦明,只是微微一侧头,关上了盒子,继续道:


    “你想要我死,但下水道那里人多眼杂,你怕被人发现,尤其是被你亲爱的弟弟齐融发现。”


    “所以你选择了一个破旧的公寓楼,你想在屋子里,用那些泥水悄无声息的把我弄死。”


    苗云楼微微一笑:“不过很可惜,我活下来了。”


    “或者对你来说不太可惜吧,”他补充道,“所以你决定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再次试图杀死我。”


    “某种程度上,你成功了,其实你让我上电梯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短促的笑了一声:“傻子都知道,火灾的时候不可以坐电梯逃生,因为电梯太容易出问题,可是我还是跟你进了电梯,因为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


    尹晦明仍然没有开口。


    苗云楼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这一次,他紧紧盯着尹晦明的眼睛,慢慢收起了笑容,等待着一个回应。


    “你告诉我,”他最后道,“朋友为什么要杀死朋友?”


    第454章 子弹,消失了?


    这一次,尹晦明终于有了反应。


    “朋友?”他歪了歪头,“谁把你当朋友。”


    “一个才认识两天的孤儿,要和我做朋友,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我凭什么和你做朋友?”


    他活的再怎么艰苦,也不需要一个昨晚收留的过街老鼠来慰藉取暖。


    用一句轻轻松松的“朋友”,换来一个安稳的住所、填饱肚子的方式、三个江边住了十几年的人脉。


    从此不用再东奔西走、讨吃讨喝,不会被人一脚踹进江里,拚命挣扎、呛着喝下一肚子冷水。


    这样便宜的买卖,谁不想做?


    尹晦明看着苗云楼瞬间微变的面色,笑了起来:“你别怪我心狠,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他面上带笑,眼角微微上扬着笑意,后背慢慢靠在电梯上,姿态已经彻底放松下来。


    那种惊慌失措的崩溃彷佛从未出现过,被一种尽在掌握的轻松代替,彻底消失在这张年轻的面容上。


    “苗云楼,你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尹晦明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头疼,很快又松开了眉头,笑道:“不过没关系,我会努力修正这一切。”


    “你只需要面对我,看着我,等着。”


    在他身后,电梯的墙壁因长时间使用而显得斑驳,墙面的油漆已剥落,露出底层暗黄的色调。


    尹晦明那张温和的脸上,彷佛也是一块块被剥离开的油漆,把所有温暖与情分一点点剔除,只留下斑驳的真心。


    他当着苗云楼的面,从兜里掏出一把枪,慢条斯理的上膛,再次抬起手来。


    “……”苗云楼道,“是谁。”


    “嗯?”尹晦明动作一停,微微一挑眉。


    苗云楼闭了闭眼,低声道:“就算你没把我当过朋友,我们好歹也一起住过一晚上吧,尹晦明,你让我死个明白。”


    “你告诉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到底得罪了谁?”


    尹晦明闻言笑了起来,不为所动的笑道:“无可奉告。”


    “你当我是喜剧片里的反派吗,我没有责任给你答疑解惑,”他挑起眉毛,动了动枪口,微笑道,“给你最后一点仁慈,闭上眼睛。”


    “嗡……嗡……”


    电梯还在下降。


    交叉的铁栅栏门静静的挡住全部出口,头顶的灯泡忽明忽暗,破旧的电梯间逼仄狭小,只有两个人相对而立。


    黑洞洞的枪口抵在苗云楼胸口左边,稳稳端在对面的手上,仅仅与心脏相隔十几厘米的距离。


    他没有任何退路。


    苗云楼定定的盯着尹晦明的眼睛,眼底神色清亮锐利,几乎如深夜中的一点寒星。


    然而这一点寒星在漆黑的夜色中,根本微不足道。


    灰蒙蒙的雾气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在污秽浊淖的空气中,挡住了所有清明,只剩下一片生锈的虚无。


    “说两句遗言?”


    苗云楼眼皮一颤,闭上了眼睛。


    他低着头,慢慢的伸出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不是被枪口指着的左胸,而是空荡荡的右胸。


    那不是心脏的位置。


    那是泥人歇息的地方。


    神仙。


    苗云楼在一片颤抖的黑暗中,对自己的心说话。


    你不回答我,一定是有什么难处。


    如果你尚且还有能力帮我,那么请你让我睁眼便离开这里,免除尹晦明的攻击,离开这让人窒息的电梯。


    如果你已经自顾不暇,那么我希望你能记住我最后说的话,等我死了,在你漫长的生命和无限的信徒中,留下一抹洗不掉的痕迹。


    记住所有人都向你索要时,只有我对你承诺。


    记住我。


    “我没有遗言要说。”苗云楼道。


    没有丝毫犹豫,尹晦明对准他的心口,扣动了扳机。


    “砰!”


    只听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一头跌下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那声音彷佛是心脏摔碎的前奏,苗云楼心口一痛,被冲击力撞得向后倒退几步。


    “呃——!”


    苗云楼修长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下意识按住阵痛的左胸,却只触碰到毫发无损的黑色短衫和皮肉。


    那一枪彷佛只是一个玩笑,扣动扳机、什么都没有打出来,然而那声清晰的脆响和阵痛,却仍在空气中回响。


    他……没有死?


    为什么?


    苗云楼神色一滞。


    刹那间,这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彷佛被无限拉长,潜意识里,有一种莫名的慌张猛然跳出心脏,瞬间堵塞了喉口。


    苗云楼骤然睁开眼!


    他眼睫一颤,掩盖似的很快垂下,一片青黑色的电梯锈痕再次映入眼帘——他还没有脱险。


    然而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板上,却在眼睛一睁一闭间,多出无数块四分五裂的碎片。


    ——脏兮兮的,湿漉漉的,不起眼极了。


    那些碎片的材质一看就十分脆弱,碎的太彻底了,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毫无人形。


    然而苗云楼一眼就认了出来。


    刹那间。


    他空荡荡的右胸内明明没有心脏,然而一股剧痛却瞬间席卷上来,拽着肋骨扎破了他所有的内脏,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他的心脏毫发无损。


    可他的心上没有东西了。


    苗云楼喉口发堵,眼眶瞬间泛上一抹燃烧的红色,手指用力抓着衣服,死死盯着最中间的碎片。


    它没有眼睛的泥巴面上,正与苗云楼静静的对视。


    苗云楼沉默了一会儿,无声的张了张口。


    神仙,你听错了啊。


    我没有让你为我挡枪,苗云楼和他讲道理,我是说我想让你帮我离开这个电梯,你没做到啊,我一睁眼还是电梯。


    而且我不是让你记住我吗?你现在本体就在泥人里,如果泥人破碎也对你有损害,你忘了我怎么办?


    我不想这样。


    苗云楼看着泥人的碎片,难过的说道。


    两个愿望你都没实现啊。


    “……”


    泥人还是没有回应他。


    它只是用空无一物的面孔,静静的看着苗云楼,不置一词,不发一语。


    苗云楼觉得更难过了,难过的喘不上气,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让不堪重负的心脏剧痛着哀鸣。


    尹晦明瞄准的是他左侧心脏,神仙像一个普通的泥人,一动不动,安安全全的待在他右边胸口。


    它明明实现不了苗云楼的愿望。


    它怎么还能替他挡住左侧心脏的伤害?


    “哗啦……”


    一声轻细的流动声,勉强拉回来苗云楼的意识。


    “……”


    他停顿了一会儿,眼眶发红,慢慢抬起头来,乌黑浓密的眼睫下,眼底是暗潮涌动的恨意。


    哪怕得知尹晦明从未把他当做朋友、甚至想要杀死他的时候,苗云楼都没有那么恨他。


    尹晦明杀他是为了利益、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两只猛虎相斗,胜负与否不过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可是猛虎尚未分出胜负,泥人却碎了。


    哪怕它是神仙,它或许不会死,或许甚至都不会受太重的伤。


    可是如果不是猛虎带着它一无所知的进入斗兽场,它此刻仍端坐在蒲团上,享无边香火,万千叩首。


    而不是沦为一地碎片。


    在这一瞬间,苗云楼甚至从心底生出一股极为恶毒的恨意。


    如果他能活着出去,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也一定要让尹晦明尝尝心脏上的东西被摔碎的滋味——


    “嗡……嗡……”


    电梯内一片死寂。


    尹晦明举着枪,枪口没有丝毫变化。


    一击不成,他应该迅速补上一枪,却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面色晦暗不明,站在阴影一言不发。


    苗云楼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他为什么一言不发。


    他只是死死盯着尹晦明,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混杂着恨意蒙蔽了双眼,混乱的让他头痛欲裂!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呃……!”


    苗云楼难以忍耐的用力闭了闭眼,那层薄薄的眼皮却彷佛已经失去了形体,什么都挡不住。


    碎尸遍地的电梯地板,赤裸裸的暴露在他一片漆黑的眼睛里。


    那些微不足道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无处遁形:


    正中间的碎片,是他给神仙抹出来一张脸;右边的碎片,是神仙用来扒拉他手指的手臂;角落的碎片,是——


    ——苗云楼突兀的停了下来。


    污渍满地的电梯,以及所有托举着泥人碎片的地板,全部清晰的出现在他脑海中。


    碎片一片不少。


    可是有东西不见了。


    ——那枚从枪口中打出来,成为泥人瞬间破碎罪魁祸首的子弹呢?


    苗云楼眼皮一颤,几乎是瞬间抽搐了一下。


    不对,不对——


    地上没有子弹,尹晦明的位置也没有移动,那究竟是什么打碎了神仙寄身的泥人?


    苗云楼手心沁出细密的汗,他掀起眼皮向上瞥去,却见眼前那黑洞洞的枪口,居然没有丝毫开过枪的痕迹。


    那把枪就那么停在空中,枪口不发烫、也没有烟,甚至枪身那种冰冷的黑色光泽,似乎也变了。


    在电梯里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枪身似乎开始慢慢褪色。


    甚至……苗云楼几乎怀疑眼中湿润模糊了那把枪,枪口似乎有些变软了。


    或许是本能的提示,一种奇异的恐惧感瞬间涌上心头,苗云楼的脑海中开始疯狂响起警铃,促使他飞快向上看去。


    这一看,苗云楼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


    在枪口之后,尹晦明那张微笑的面孔毫无变化,几乎像一个假人。


    然而电梯里他背靠着的那面镜子,在开枪后露出了一个小缝,在那一片微不足道的缝隙中,尹晦明的脸居然开始飞快融化起来。


    皮肉翻涌,脏兮兮的黄水滴落下来,那种涌动扭曲的黏稠痕迹,就像是……就像是他们刚刚遇到的泥水!


    第455章 状况突变,黑影拦路


    苗云楼瞳孔紧缩,飞快后退了几步,后背传来一阵粗粝的冰冷,然而他根本顾不上,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尹晦明——?!”


    “……”


    融化的“尹晦明”没有回应苗云楼。


    他正定定的盯着地上的东西,面色在忽明忽暗的暗黄灯光下,难看的几乎扭曲。


    “你居然还有这种东西……”他喃喃道,“主动挡枪的保命石像,苗云楼,你的命怎么那么大呢?”


    “怪不得让我下猛药,别给你喘息的机会,原来你还真是个打不死的小强,怎么都弄不死你……”


    尹晦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慢慢抬起眼睛。


    他那张脸上已经不能说是融化了,除了两个眼球勉强维持着形态,其他全部的血肉皮囊,都已经成了流淌的泥水。


    泥水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让那张脸连形状都维持不住,犹如从地狱烈火中爬出来的厉鬼。


    苗云楼死死盯着他,身后电梯的温度几乎冰冷到刺骨。


    他心脏狂跳,几乎越出肋骨冲破胸膛,只能咬紧了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你不是尹晦明,你是那间屋子里的黄泥水——”


    “没错。”尹晦明歪头看着他,把掉到肩膀上的眼珠轻轻捡了起来,忽然笑了。


    “真可惜,我本来想让你到死都以为死在了朋友手里,”他笑道,“泥巴捏出来的枪口冲着你,哪怕打不出子弹,你也必死无疑。”


    “谁想到你命那么硬呢?靠着克死别人,硬生生把自己保活下来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


    苗云楼浑身都开始发抖,无数个泥人碎片瞬间闯入脑海。


    耳边彷佛再次响起那声清脆的破碎声,在地上四分五裂,炸的他大脑阵阵轰鸣。


    “……尹晦明呢。”


    苗云楼咬紧牙关,眼眶发红,控制不住的低声冷道:“之前在房间里那个人,我敢保证,那一定是尹晦明!”


    “你把尹晦明怎么了——?!”


    融化的“尹晦明”一挑眉,轻轻拍了拍手:“哇,你很敏锐啊。”


    “那个屋子里的当然是他,”它歪着头,嘻嘻笑道,“可是他又没有一直待在你眼皮子底下,他着急忙慌的进屋拿钥匙,消失在门里整整几秒呢。”


    “苗云楼,你猜猜。”


    “尹晦明”骤然舒展开身体,无数泥水涌动起来,瞬间铺满了电梯的每一寸角落,一点点逼近着苗云楼的面庞。


    老旧的电线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电梯重重一晃,血涔涔的楼层数停顿,终于“哐当”一声停在了地上。


    那些浑浊泥水吞噬过泥人的碎片,狭窄逼仄的电梯里,只剩下一个活人。


    “你猜——”它拉长音调,“那一扇破铁门,进去的是他,出来的是谁?”


    “……”


    苗云楼面色苍白,死死盯着它的眼睛。


    “尹晦明”硕大的眼球随着融化的脸皮一点点往下掉,彷佛耍着苗云楼玩一样,嘻嘻哈哈的晃来晃去。


    灯泡昏黄的光线明暗不定,眼球镶嵌在浑浊浓稠的泥水上,不停晃荡,晃得人头昏脑涨,眼花缭乱。


    他无路可退。


    苗云楼闭了闭眼,眼睛的负担顺着血管向下流淌,流淌进越发胀大的心跳声,几乎喷薄而出。


    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他忽然猛的睁开眼睛。


    彷佛一点寒星在夜空中骤然亮起,滑过一抹凛冽冰冷的痕迹,刹那间,那颗四处乱晃的眼球鲜血飞溅!


    “啊啊啊啊啊——!!”


    融化的“尹晦明”猝不及防的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向后倒去。


    那些原本已经近在咫尺的泥水潮水般褪去,翻涌在那些血迹旁边。


    苗云楼大口喘着气,紧紧攥着沾满了血迹的铁片,没有一丝迟钝,毫不犹豫的飞快扑向栅栏门。


    “哐当!”


    他用力扣住栅栏门合上的缝隙,苍白的胳膊上青筋暴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两边扒开!


    方才“尹晦明”自认为已经吃定了挣扎的猎物,在舒展身体的瞬间,已经让电梯落了地。


    现在,只要他能把栅栏门扒开——


    “哐——!”


    一声巨响在苗云楼耳边炸开,震得整个电梯都晃了起来!


    泥水轰然而至,那只被划出一道血口的眼球骤然出现,带着疯狂的怒意,吼道:“你竟敢伤我的眼睛,你——”


    “操你妈的!”


    苗云楼比他吼的声音还大,眼底闪过一抹狠厉,攥着铁片向前狠狠一挥,怒道:


    “你个丑的像痰的怪物还好意思说我是蟑螂,你给我去死!”


    电光火石之间,铁片险险滑过血涔涔的眼球,被追上来的黄泥巴水黏住,一下融进了“尹晦明”的身体。


    然而就在此时,只听“哐当”一声。


    那破旧生锈的电梯栅栏门在苗云楼的大力之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居然真的敞开了一道一人宽的出口!


    苗云楼心头一跳,顾不上把铁片拽回来,立刻侧身向外冲了出去。


    “哗啦——哗啦——!”


    身后的泥水怒吼着向外翻涌,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那些涌动的影子在昏黄的光线下打在墙上,犹如一双双漆黑的手,从十八层地狱中伸出来,不顾一切的想要将唯一的活人拽下地狱。


    “回来……你是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回来……!”


    在这种极度的紧张之下,苗云楼大脑一片空白。


    汹涌翻滚的泥水声彷佛隔了一层薄膜,分明近在咫尺,却彷佛远在天边云上,冷冷的窥视着活人的气息。


    碎裂满地的泥人碎片、神仙一动不动的对视、尹晦明消失在门里的最后一个背影……无数画面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苗云楼奋力向外跑去,眼看着光亮晃动着接近,心中只有一个越来越大的念头——


    跑。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在危险时候肾上腺素飙升,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


    苗云楼速度极快,那些翻滚的泥水居然怎么也触碰不到他,脏兮兮墙壁带着铺天盖地的漆黑阴影,飞快掠过他的身侧!


    或许过了几分钟,又或许仅仅过了几秒钟,苗云楼下意识伸出手,几乎已经能触碰到公寓大敞的门框


    那些熟悉的街巷越来越近,晃动着向他招手,迫不及待的拥抱他走出阴影。


    下一秒,光亮骤然消失。


    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忽然出现,比苗云楼高了半头,沉默的挡在了门前。


    “刺啦……!”


    苗云楼身体急速后撤,猝不及防的停住脚步,鞋底和水泥地快速摩擦,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声音。


    然而这刺耳的声音,却像他一样,被迅速吞没在无边暗色中。


    黑影如同一座巍峨的大山,将苗云楼整个人笼罩在其中,潮湿的泥土腥气瞬间扑面而来。


    下一秒,一滴浑浊的泥水倏地滚落在苗云楼脚边。


    “滴答。”


    苗云楼眼皮一颤,盯着那滴水,深黑色的瞳孔一圈一圈若有似无的向外扩张起来。


    他顿了顿,半晌,很慢很慢的抬起眼睛。


    泥水之上,是更加浓稠的液体,黑影浑身上下都流淌着黄褐色的泥水,比电梯里刚开始融化的“尹晦明”还要不成人形。


    它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苗云楼,冷冷的和他对视,一言不发。


    “……”


    苗云楼没动。


    他看着眼前将出口死死堵住的黑影,忽然感觉一阵轻松。


    又是这样。


    他刚刚认识了一个朋友,拥有了一个简陋的家,这个家庭就濒临支离破碎,唯一的朋友下落不明、生死不定。


    他刚刚拥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神仙像,神仙像就被重重的摔在地上,被满怀恶意的砸了个粉碎。


    如果注定要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吞噬,为什么要让他见到近在咫尺的光亮?


    苗云楼定定的站原地,魂魄彷佛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想要像疯子一样撕心裂肺的大叫,另一半恹恹的无声缩在角落里,沉入一片空白的虚无。


    时间在这一瞬间彷佛按住了暂停键,将剧烈的痛苦无限拉长,


    下一秒,苗云楼抬脚就踹,以一个极为刁钻的姿势,踩着墙壁,整个人翻了上去!


    他皮肤苍白、身形消瘦,四肢迸发出的力道却十分惊人,整个人如同一条跃起进攻的蛇类,瞬间越过了黑影头顶。


    苗云楼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记忆,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几乎是凭藉某种下意识的本能在行动。


    漆黑眼底掠过一抹狠意,他眯起眼睛,以一种常人根本做不到的角度向前翻去。


    他妈的。


    管他呢,总要试试再说。


    不管谁挡在我前面,只要能离开这里,等老子出去把你们都杀了!


    苗云楼整个人淩空跃起,单薄的脊背在黑影头顶上方三寸,如同两展锋利秾丽的振翅蝶翼。


    这种距离,这样毫无预兆的速度,不管黑影是什么东西,都绝不可能反应过来。


    然而几乎是在苗云楼翻上去的瞬间,那浑身上下淌着泥水的黑影迅速伸出一只手,把他用力拽了下来。


    苗云楼猝不及防,整个人重重的砸了下来,摔在了黑影的胳膊上!


    他后背瞬间传来一阵剧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那层厚厚的泥水中,传出一个非常不耐烦的声音:


    “你能不能别再折腾了,我手都要断了。”


    那个声音闷在泥水里,语速很慢,咬字听起来非常吃力,导致这些话听起来古怪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


    苗云楼听到先是一愣,随后脸色猛然一变!


    “你——?!”


    “哗啦!”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骤然从身后传来。


    电梯老旧的栅栏门被整个冲成了碎片,铺天盖地的摔在墙壁上,泥水磅礴,夹杂着愤怒向苗云楼汹涌而来!


    “去死——不该出现的骗子——你给我去死——!”


    第456章 “好啦,多谢”


    几乎是几秒钟之内,楼道里便卷起一阵汹涌的浪潮。


    泥水铺天盖地的势头,如同水漫金山寺时的洪水一般,泥土掀起了一片暗黄色的天幕!


    苗云楼心头一跳,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瞬间从黑影手臂上翻了下来。


    “快跑!”他紧皱眉头,把黑影用力往外推,“别在这里堵着,有话外面说!”


    那黑影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稳稳的面向汹涌而来的泥水,一下子抓着苗云楼的胳膊,反问道:


    “出去?”


    “我就是在这儿等着它呢,”黑影冷冷道,“奶奶的,我住下水道那么多年都没混成这个屎样子。”


    “今天我就要让它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哗啦——!”


    泥水咆哮着向两人冲来,眨眼间便已经近在咫尺。


    黑影见状毫无退缩,盯着眼前冷笑一声,往身旁一拽,居然从墙上拽下一个软趴趴的长条带子。


    他把那长条带子的头部握在手里,稳稳的对准了泥水。


    苗云楼见状一愣。


    楼道里光线昏暗,他方才精神又极度紧绷,根本没发现一旁的墙壁上还有东西。


    这栋楼破的不成样子,连点防身的刀具都没有,能有什么东西,居然让“黑影”毫无畏惧,正面对上汹涌来的泥水?


    苗云楼心头一跳,不由得望向墙壁,定睛看了过去。


    却见那斑驳破旧的墙壁上,一个外壳已经被掀起来的红色罩子上面,清清楚楚的只写着五个字——


    ——微型消防站。


    “噗嗤——!”


    电光火石间,只听一声压制到极点的轻响,黑影眼底凶光一闪,毫不迟疑的猛地一扣扳机。


    他手中泛着冷光的枪把手里,骤然迸发出一股强大的水流!


    瞬间,苗云楼感到胸前一阵剧痛,他和黑影不受控制的一起向后飞去,两个人被重重摔在墙上!


    “啪嗒——”


    与此同时,一股强劲的水流从水枪中瞬间喷涌而出,如同一条汹涌的水龙,在狭窄的楼道中肆虐开来!


    “哗啦——!!”


    刹那间,那些扭曲爬行在楼道里的泥水被强劲的水流冲出去十几米,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无数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黑手”,此刻飞快消褪,被尽数冲回了地狱。


    汹涌的水流首先冲击着地面上的泥水,将它们卷起并推向两旁,方才步步紧逼的泥水轰然散架,形成了一道道泥泞的弧线。


    紧接着,水流又猛烈地撞击着墙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彷佛要将整个楼道都冲刷干净!


    “轰隆——!”


    苗云楼浑身酸疼的靠在墙上,在一片磅礴的水雾之中向电梯里看去。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融化的“尹晦明”脸上,那双流血的眼球神色骤然变化,恶毒愤恨的情绪瞬间变得恐惧,一下子清澈起来。


    它察觉到不对劲,迅速屁滚尿流的狼狈向后跑去,却甚至根本来不及钻进电梯——


    ——水龙便已经狠狠的咬上它的后背。


    那无处不在的黏腻浑浊泥水,被强劲的水流瞬间冲开一个大洞,融化的“尹晦明”被穿破胸膛,只一刹那,便再也聚合不起来了。


    和被它打碎的泥人一样,沦为了无数散落在角落的碎片。


    而这整个过程几乎不到一分钟,昏暗泥泞的楼道里简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泥泞的地面被彻底冲刷干净,露出了原本陈旧水泥地,墙上的污渍随着泥水一起被水流带走,露出了斑驳的暗黄色墙面。


    这栋楼已经老了,哪怕被水流冲过,依旧破旧,依旧不够干净,依旧沉默。


    可是此时此刻,沉默不再是死寂,楼道外的空气被风轻吹进来,外界的灰尘在空气中缓慢的漂浮。


    门外的光亮终于漏了进来。


    “操。”


    黑影勉强把水枪放到一边,跌跌撞撞的从墙壁上蹭下来,龇牙咧嘴的从嗓子眼里嘶嘶:


    “这水枪怎么劲儿这么大?我怕楼里的消防管道年久失修,还特意把水枪调节到最大出水了。”


    他浑身是泥,已经够狼狈了,现在被飞溅的水流一炸,那些结结实实的泥巴被炸出无数个密密麻麻的小坑。


    公寓门外亮光照进来,那些坑洞一反光,就跟虫子在皮肤上产卵了一样。


    “……”


    苗云楼见状嘴角一动,都顾不上去踩几脚泥巴,难以言喻的看了他一眼。


    用消防水枪的时候,连消防人员都需要通过正确的姿势和稳定的步伐来抵消水流的反作用力,从而避免受伤。


    而且,在水压非常大的情况下,反作用力相应增大,甚至可能超出消防人员的控制能力,导致他们失去平衡或受伤。


    这位胜券在握的黑影人,居然就那么大咧咧的一下子把水枪开到最大,泥巴还没冲走,先把俩人全冲上上去了。


    连自己都快成壁虎了。


    苗云楼冷笑一声,刚想端起架子好好嘲讽两句,结果一直起身主干肢体就开始叫嚣,胸口传来一阵阵钝痛。


    疼死了!


    他赶紧捂着胸口弯下腰来,从嘴巴缝里漏出一小句嘟囔,瞪了黑影一眼,没好气道:


    “不会用你还用,你当水枪是你家水龙头啊,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刚刚黑影突然从楼道里闪出来的时候,居然比他高了整整半头,还能居高临下的盯着他。


    要不是这半拉脑袋,他早就跳过去了!还会被黑影人一只手拽下来?还至于贴墙上当壁虎?


    “就知道装。”


    苗云楼捂著作痛的胸口,冷酷道:“刚才直接跑走不就行了,还非要让人家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死装哥。”


    “什么?”


    黑影闻言声调一下飙高了八度,他用力拽住苗云楼的胳膊,勃然大怒道:“装个屁,我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他妈早跑了!”


    “你个恩将仇报倒反天罡的东西。”


    他怒道:“还说我不长脑子,也就是你傻!那玩意长成那样你也跟着走,早晚被人卖了还给倒数钱!”


    “我自己已经逃出来了好不好!”苗云楼也瞪着他怒道,“没有你我刚才也早跑了。”


    “不永除后患,你跑出去它也能追出去!”


    “不可能,我都算好了,出去就往江边跑,我看它敢不敢跟着我跳江。”


    “那你怎么解释,你屁颠屁颠跟着一个冒牌货跑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真长那样,又拉不下脸,天天见我都戴人皮面具……啊!”


    苗云楼腰上又被拧了一下,他一个激灵,差点一脚踏空摔地上,吼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尹晦明你是不是有病!”


    黑影闻言一愣。


    “你认出来了?”


    “……”苗云楼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疯了吧,我怎么可能没认出来你?”


    哪怕在尹晦明没有开口的时候,面对浑身上下流淌着泥水、挡在他面前的黑影,苗云楼依旧没有动手。


    他可以一脚向黑影踹过去,也可以在试图越过黑影的同时、用力攻击后者的头颅。


    可是哪怕在脑海里一片空白、几乎凭藉本能反应行事的时候,那种一星半点露出来的熟悉,也足以让一位朋友有所保留。


    就像尹晦明不顾一切的挡在泥水面前,拼尽全力救了他的命。


    “给你。”


    苗云楼忽然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抬手扔给了尹晦明。


    尹晦明被猝不及防的一扔,下意识伸手接住,皱着眉头拿到眼前:“这什么……”


    他忽然止住了言语,盯着那个东西,喉咙滚动了一下,剩下的话被尽数咽了下去。


    “你刚才死活不往出跑,是要找这个吧,”苗云楼指了指那个盒子,道,“我怕这真是什么秘密武器,就给你收起来了。”


    他抱怨道:“那长得跟稀屎一样的玩意什么都不知道,还想骗我把东西给它,演技比我差多了。”


    “就它不择手段那样,就算当时真是你本人跟我要,我也不能给啊,万一你刚拿着秘密武器就给我灭了,我上哪儿哭去。”


    尹晦明把盒子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闻言哼了一声:


    “真能被这东西灭了,那就是你智商有问题。”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武器。


    这个盒子里装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钥匙,在角落里藏了十几年,已经有些陈旧发锈的气味。


    苗云楼当然也知道。


    可是他不会说,也不会问,只会在一片混乱和危机中保护住尹晦明珍视的东西,在危险过去后,再无声的抛给他。


    尹晦明看着对面抱着胳膊瞪他,差点气成一只河豚的苗云楼,笑了一声,过去搂了搂他的肩膀:


    “好啦,多谢。”


    他按着苗云楼的肩膀,侧过头去,警惕的往电梯里看了看。


    见那些碎成稀巴烂的泥水已经瘫在地上,毫无汇聚在一起东山再起的意思,尹晦明便对苗云楼道:


    “我们走吧,等出去之后,我让胖子和齐融帮忙,查一查这些东西到底是谁弄来的。”


    泥水没有形体,在江岸边极为常见,哪怕现在暂时被水流冲散,也不代表他们就彻底安全了。


    还是要趁着隐藏在暗处的凶手一击不成,没收好尾巴的时候,尽快查清楚是谁在兴风作浪。


    这也是尹晦明这么多年的经验,无论做什么,都要尽快尽早动手。


    然而苗云楼却顿了一下,随即轻轻一挣,从尹晦明保护的姿态中退了出来:“稍等。”


    他黑沉沉的眼睛里看不清什么情绪,眼神微微一侧,看向楼道里面已经彻底报废的栅栏门电梯。


    “我要进去……找个东西,”苗云楼看着电梯地板上的反光,垂着眼睫道,“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第457章 “我做错了什么?”


    “什么东西?”


    尹晦明闻言一愣,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你……在这栋楼房里还有重要东西?你不是陪我来拿东西的吗。”


    没听说过苗云楼在这儿还有楼盘啊。


    他“唉”了一声,扒拉了一下苗云楼的胳膊,关切道:“要不我们先出去,我叫那群江边上的小乞子给你找。”


    “现在电梯里什么情况也不清楚,万一那一堆泥水还没散,偷袭你怎么办?没什么东西比你的命重要啊。”


    尹晦明拉着苗云楼的胳膊,眼里的关切是真,担忧是真,话中的道理也是真。


    苗云楼一笑,眉眼间的郁气微微散开,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


    “很快就好。”


    他拍了拍了尹晦明的胳膊,随后迈步向里走去,在后者担忧的目光中进了电梯。


    方才消防水枪打开阀门的时候,泥水节节败退,楼道里被冲的一干二净,电梯里却比先前还要脏乱。


    融化的“尹晦明”被冲进了电梯,那些破碎的泥水尸块散落在的上。


    电梯里老旧的铁锈味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潮湿发腥的湿漉漉泥土味。


    “哗啦……哗啦……”


    一些指甲盖大小的泥水仍在蠕动,彷佛并不甘心一样,像虫子似的扭曲着爬行另一块碎片。


    苗云楼没有把任何目光分给泥水。


    他神色淡淡,只在进电梯的时候不经意间一脚踩了上去,把那些阴暗爬行的泥虫子全部压成了纸片。


    “吱呀——”


    鞋底发出一声扭曲的惨叫声音,声音极小,颤颤巍巍的消失在了空气里。


    苗云楼没怎么在意,他蹲了下来,用大腿撑着胳膊肘,垂着眼睫发呆,盯着地上已经看不清形状的泥人碎片。


    方才“尹晦明”向他肆无忌惮的融化侵袭时,只一瞬间便将所有泥人碎片淹没殆尽。


    现在泥水已经被强劲的水流冲开,散落了满地。


    也不知道那些被它埋住的泥人碎片,现在还能不能凑齐,有没有丢失。


    苗云楼出神的想了一会儿,半晌,突然拽起黑色短衫的下摆。


    他把短衫拽成一个衣兜的形状,开始伸手柄散落在地上的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在胳膊上蹭干净,再放回衣服里。


    这些碎泥片和泥人不一样,泥人再怎么硌得慌,在衣服里也只是和苗云楼苍白的皮肤和谐相处。


    碎泥片却不一样。


    摔碎的泥人非常不体恤苗云楼,一点都不温柔,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零零碎碎的扎着他的身体。


    不过一分钟,就扎的他胸口连着小腹红了一片,苍白的皮肤如雪地上红梅绽放,血涔涔的发红发艳。


    苗云楼捡的越多,黑色衣衫里的碎片越多,弓起身子伸手的时候,就越能感受到这种疼痛。


    他没有反应,只是叹了口气,面不改色的继续捡。


    对不起啊。


    苗云楼在心里轻声道。


    你在等等我,等我出去就把碎片重新拼起来,如果有哪个身体部位丢了,我努力再给你捏一个出来。


    你……你别生气啊。


    苗云楼刚说完,就从无数碎片,看到了泥人空白一片的脸。


    他心虚的停顿了一下,偷偷把手伸进衣服里,摸了摸有些红肿发痛的小腹,略有些委屈的小声道:


    “别生气了,你弄得我好痛啊。”


    “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苗云楼咬了咬嘴唇,叹了口气,“你一定觉得我很不靠谱吧,居然还妄想帮你找回眼睛,结果自己还需要别人救。”


    “出去之后,我等没人,去庙里给你上三炷香好吗?”


    “……”


    泥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的脸。


    苗云楼犹豫了一下,对着那张指甲盖大小的脸,小心翼翼道:“之前我和你生气的时候,我把你的泥人塑像踢翻了……”


    那时候神仙不过几秒钟,便很快又重新组成了身体,这次却沉默的躺在地上,久久没有回应他。


    ——是仍在对他生气,还是为了保护他受了重伤、已经做不到了?


    苗云楼抿了抿唇,诚恳道:“那次是我的错,我不该无缘无故发脾气,我跟你诚恳的道歉。”


    他说完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恳求,很轻很轻道:


    “如果你接受我的道歉,那你就和上次一样,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的好起来——可以吗?”


    “……”


    神仙仍然没有说话,倒是尹晦明站在楼道里,隔着十几米在后面喊他。


    “苗云楼?”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警惕,可能是觉得一个开朗外放型的神经病突然蹲在地上,念念有词的对着地板说话,有点渗人。


    苗云楼不知道怎么,听着那声小心翼翼的呼唤,原本维持着沉重的表情,忽然莫名其妙的笑了一声。


    “唉,罪过。”


    他赶紧轻轻打了一下嘴巴,回头看着尹晦明,委屈的看着后者,虚心求教道:


    “尹晦明哥哥,能不能教教我,我连累了一个人,怎么跟那个人道歉,对方才能接受?”


    “这个简单,”尹晦明闻言挑了挑眉,毫不犹豫道,“叫爹爹。”


    叫爹爹?


    他怎么没听说过这种认错方式,进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这……合适吗。


    可是刚刚怎么认错神仙都不理他,他不是本地人,尹晦明又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如果能让神仙接受他的道歉……


    苗云楼皱了皱眉头,有些纠结,低着头盯着那块泥人脸部的碎片发呆。


    要不然试一下?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轻轻的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小声开口道:


    “爹——唔!”


    这一声颤颤巍巍的尾音还没吐完,就被突兀的堵在了唇齿间。


    空无一人的电梯里,彷佛有一个看不见身影的人,现在他眼前,伸出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那只手很温和、也很冰冷,彷佛某种不沾人间温凉的玉器,带着白璧无瑕的触感,轻飘飘抵在了苗云楼唇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一个声音在苗云楼额前恍然晃开,带着冷清冷情的呼吸,轻轻叹了口气:


    “神仙见众生不可存分别相,你这样叫我,是想让我破戒吗?”


    “!”


    听到这个声音,苗云楼瞬间抬起头来。


    他听到了那个声音中纵容的无奈,听到了无处遁形的疲惫,更听到了一丝痛楚的血腥味道。


    他能听出来,神仙并没有生他的气,那么先前不理他,就一定是真真正正的有口难言、重伤难愈。


    然而至少这个声音还能出现,还能够触碰到他。


    苗云楼深潭般漆黑的眼底骤然泛起光泽,想要欣喜的叫出声来,唇上却一紧,仍被那只手轻轻按住,


    “与你过从亲密,已是罪过,”那个声音轻声道,“我只和你一个人说说话、见一见面,不要再与旁人谈起了。”


    与旁人谈起来?


    苗云楼闻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尹晦明还在他身后站着。


    只和他一个人过从亲密,就惹得泥人碎了满地,连声音中都带着血气。


    怪不得那些神仙精怪的故事中,无论是高大夫与乞丐、还是樵夫与仙邻,神仙哪怕与凡人相处和谐,也永远隔着一层距离。


    若是那些神仙都与凡人亲密无间,神仙有几个泥身塑像禁得起这么多摔打?


    犹如一盆冰水浇在头顶,苗云楼心头一动,上挑的眉眼不由自主的慢慢垂下来一点。


    “我知道,”苗云楼低声道,“你放心,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把你暴露给别人的。”


    不需要神仙提醒,苗云楼也不可能让他陷入危险的境地。


    哪怕只单单为了自己,他当然也知道怀璧其罪这个道理。


    只是想起那时假冒的尹晦明向他举起枪,而神仙分明不应介入凡尘世俗,却还是舍身救了他……


    苗云楼不由得很轻的哼了一声,偏了偏头,在那只如玉般的手掌中,含混不清的嘟囔道:


    “说的义正辞严,那你还不是救我了……如果你当时已经自顾不暇,就应该放我自生自灭。”


    那个声音闻声一顿,半晌,轻声道:“你在担心我吗?”


    “是啊。”


    苗云楼回答的很痛快,“我是一条无牵无挂的小命,你却是难得慈悲为怀的神仙,身上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他们乞求你为他们主持正义、开辟出一条生路。你活着,他们才能好;你死了,他们就再次堕入业火地狱。”


    他道:“要是为了我,你破戒受了反噬,那我才是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


    这四个字极重的,在青年血涔涔的唇齿间咬的清清楚楚、平淡无味。


    苗云楼仰着头,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在一池深不见底的寒潭中,折射出某种清澈如水的透明。


    他说的是坦坦荡荡的实话,只觉得内心平淡如水。


    然而面前的空气却很轻的晃动了一下,唇上那只冰冷的手掌微微一颤,慢慢的离开了他的面颊。


    “没关系。”


    那个声音忽然缥缈起来,彷佛越来越远,在天边道:“神仙听不到你的心声,没有实现你的愿望,救你的不是神仙,是你捏出来的泥人。”


    “它为你而生、为你而死,碎落满地,已经为你承担了业果。”


    眼前空气晃动,苗云楼只觉得浑身一轻。


    那些被他收拢在黑色短衫里的泥人碎片,此刻正一点点融化,化为如先前一样浑浊的泥水,无声无息的流淌在地。


    转眼之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等!”


    苗云楼还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一惊,下意识站起身来,向前徒劳的伸手一够,茫然道:


    “你要走了吗……我做错了什么?!”


    第458章 女娲娘娘下凡


    苗云楼的话没有得到回应,空气毫无波动,只剩下尾音在电梯内微微颤动。


    四周重归平静,那个方才站在电梯里摸不到看不见的人影恍然消失,彷佛刚才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就连泥水流淌过的痕迹,都随着空气中波动的平息,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


    “为什么要走?”


    “我……我给你道歉了啊,我还要给你拼起来呢,”苗云楼眼眶发红,“你怎么把泥人的碎片都收走了?”


    这什么意思?


    是神仙觉得他不配保管碎片,还是说……业果已还、互不亏欠,不需要他再把泥人拼起来了?


    “神仙。”


    苗云楼胸口起伏起来,他咬着嘴唇,眼眶微微有些发红,盯着光洁如新的电梯地板。


    “你是不是不信我了?”他语无伦次的喃喃道,“你觉得我拖你后腿了,我不靠谱,所以你要离开吗?”


    “我不是要和你解释什么,你觉得我不靠谱也好、不适合过多接触也好,你先让我把泥人拼好不行吗?”


    “我只是想留个纪念,我——”


    还没等苗云楼百般难过、万般委屈的揣测完,微微发红的小腹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凉意。


    就像是水做的玉器软了下来,慢慢流淌在他身上。


    那些被碎片扎出来的痛楚瞬间消去,冰凉凉的触感如同一只修长的手指,将隐隐的刺痛一点点用温和抚平。


    很快,某种熟悉的沉甸甸的感觉再次出现,一个熟悉的轮廓,从苗云楼的短衫中慢慢爬了上来。


    “黄泥不够结实,还是换回石头做的肉/身塑像更好一些。”


    一个巴掌大小的神仙像眉眼如雪,扒着衣服领口,面色沉静的看着苗云楼。


    “……”


    苗云楼嘴唇动了动,盯着衣服里巴掌大小的石像,闭上了嘴,没有吭声。


    石像侧头看着苗云楼没有表情的面容,半晌,眉眼忽的如雪原上春花绽开,恍然间微微一笑。


    “你怕我扔下你吗,”那淡淡的声音中破天荒带出了一丝笑意,“我不会的。”


    “我是你重要的东西,我怎么会走?”


    ——————


    楼道里安静了许久,终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尹晦明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的盯着苗云楼从电梯里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一坨。


    少年那张苍白的面颊,在阳光下泛出一种淡淡的艳色,整个人气色一变,连薄薄的嘴唇都带上了一层红润。


    说句夸张的,苗云楼此刻几乎是面如春水,目含秋波。


    而尹晦明一点也不想知道为什么。


    “你很大牌啊。”


    尹晦明盯着他,皮笑肉不笑道:“让我等了整整十分钟,就为了在电梯里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苗云楼正小心翼翼的托着衣服里那一坨,闻言一愣,抬起头莫名其妙道:


    “自言自语?我没——”


    他想说自己不是自言自语,然而话刚刚说出口,苗云楼便反应过来,尹晦明不知道神仙的存在,自然不明白他在和谁说话。


    满打满算,现在知道神仙本体的人,也只有已经融化的“尹晦明”和他一个。


    “……啊对。”


    苗云楼把话吞了下去,叹了口气,从顺如流道:“我是自言自语来着,没办法,压力太大了。”


    “看到那张跟你一模一样的脸皮肉融化、哗哗往下流,我感觉暂时不太想看你本尊,有点恶心。”


    “恶心?!”


    尹晦明眼睛瞪大了一圈,一下把苗云楼拽了过来,强迫他盯着自己的脸,怒道:


    “我冒着生命危险跑来救你,你还嫌我恶心?还恶心的跑电梯里自言自语十分钟?”


    “告诉你,恶心就给我赶紧脱敏治疗!”


    “神经病!”


    苗云楼尖叫一声,扒拉开尹晦明的手,宝贝的护住怀里的石像,眯起眼睛,对着尹晦明怒而哼了一声。


    “十分钟怎么了,十分钟很长吗,”他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我怎么记得某人带我去找东西,一找找了一个多小时?”


    “这一个小时倒不是自言自语,刺激得很呢,不仅跑上跑下的锻炼心肺,还差点被一堆泥巴给嚼了呢?”


    “那怎么能怪我?”尹晦明怒道,“我又不知道楼里有脏东西!”


    尹晦明一想到那团冒充自己的泥巴,顿时心头火起,他一边和苗云楼往外走,一边拍着后者的胳膊道:


    “我跟你说,之前我不是回屋里拿钥匙了吗?结果我刚一进去,身边就闪过一道黑影,我还没反应过来,后面的铁门哐当一下就给关上了,我怎么都打不开。”


    他骂道:“要不是我机灵,赶紧跑到厕所里把花洒打开,我现在都见不到你了。”


    苗云楼余光瞥见尹晦明肩膀上一点污渍,想到刚才他堵在门口,那一身往下掉的泥巴。


    估计就是那时候在厕所里,泥水从头顶攻击他的时候,被花洒水冲散了泥,也冲了他一身。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苗云楼眉头一动,道,“那个从屋里跑出来的尹晦明,一出来就笃定的说要坐电梯。”


    “连小孩子都知道,地震火灾疏散要走楼梯,他却看也不看楼梯,就拽着我坐电梯,钥匙还掉了一次,刚刚好好卡在了电梯门里。”


    现在看来,那个假冒伪劣的“尹晦明”模仿的实在是相当拙劣。


    只是当时情况紧急,苗云楼又没有想到,那些看似没有神智的泥巴,居然可以模仿出那么像的一个大活人。


    那一堆泥巴懂忽悠人也就算了,还会变脸?


    尹晦明也觉得很奇怪,他皱着眉头,“啧”了一声道:


    “你说这也是邪门了,什么泥巴能搓成人啊,轮廓像也就算了,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也太诡异了吧?”


    “而且还有一个细节。”


    尹晦明忌惮的四下看了看,比了个手势,趴在苗云楼耳边小声道:“我从那一堆泥巴身上,闻到了一股非常强烈的鱼腥味儿。”


    鱼腥味儿?


    苗云楼皱了皱眉,不以为意道:“你们这里的空气到处都是鱼腥味儿,我都习惯了,你还没习惯?”


    “不一样,”尹晦明却道,“这种鱼腥味非常重、非常新鲜,绝对不是岸边上随处可见的味道。”


    “这是从鱼身上刮下来的泥巴。”他道。


    苗云楼闻言一顿。


    泥是从鱼身上刮下来的。


    从他有意识开始来到这个地方,仅仅过去了一天半,而那些泥水很明显对他有强烈的敌意。


    能在短短一天半的时间里,弄到如此大量的特殊泥巴,那么这个想要杀死他的人,一定是常年生活在渔船上的渔民。


    这些泥巴也一定是他船上的东西,否则如果是他收来的,那么很容易就会被追查到。


    是谁?


    是谁与他有如此深仇大恨,哪怕远远隔着一条江水,也要费尽心思治他于死地?


    苗云楼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思绪中断,抬起头来,见尹晦明朝他摇了摇头。


    “别想了,”他道,“杀人这种事既然有人敢做,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尹晦明叮嘱道:“这些天你先尽量不要出门,我给那些小乞子一人十个铜板,让他们去查,有线索再告诉你。”


    “……”苗云楼抿了抿唇,“算了,他针对的是我,你这么一弄,你也肯定会被记恨上。”


    “这话说的也太有失偏颇了。”


    尹晦明闻言笑了一声,用力搂了搂苗云楼的肩膀:“幕后黑手还差点把我弄死了呢,你当我是圣母玛利亚啊,就这么放过他了?”


    “放心吧,我看这幕后黑手也没什么本事,不就是会操控变人的泥巴吗?”他哼笑一声道,“有本事自己动手啊。”


    见苗云楼还是心事重重,面色沉沉,黑漆漆的眼瞳中若有所思,尹晦明干脆“哎呀”一声,开玩笑道:


    “别担心了啊,没什么好怕的,总不能幕后黑手是女娲下凡,觉得我这人活着碍事,又重新捏了一个我吧?”


    苗云楼的沉思被打断,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自恋狂。”


    “跟你学的。”


    尹晦明笑了一声,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一步一步慢慢离开了背后已经废弃的高楼。


    那个装着钥匙的盒子被他收在裤子侧兜里,走动时有些硌人,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紧紧贴着尹晦明的大腿。


    他感受到皮肤上载来微微的不舒服,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钥匙被假冒的“尹晦明”带走,已经和泥水一起融化在电梯里,剩下这一把唯一的钥匙,也很快将不再属于他。


    “你不明白……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奖学金,我在乎的是你!我怕你不高兴、为你鸣不平,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尹晦明,你根本没有把我当家人!”


    “你不信任我!”


    冰冷的愤怒言犹在耳。


    尹晦明闭了闭眼。


    现在想想,或许这一次,真的是他做错了。


    他总觉得齐融还小,思想不可以那么偏激,更不可以随口就要以最坏的想法揣测旁人。


    没有得到奖学金,他的确失落,可是那个女孩同样学习优异、家庭贫困,甚至过得比他还要孤独困苦。


    至少他是个男人,而这条江岸边的女孩,从来算不上完整的人。


    尹晦明想了一个早上,也就释然了。


    生活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哪怕那个女孩当真是借了谁的关系,把他毫无缘由的顶了下去,那也只是生活。


    他要接受,要继续走下去,才能有一丝改变的机会。


    可是齐融……


    阳光过于刺眼,尹晦明下意识眯起眼睛,融化了所有纷乱的思绪。


    没关系。


    无论齐融怎么是怎么想的,他都不介意了。


    回去之后,他会掏出盒子,把自己唯一能打开房门的钥匙交给齐融,把全部的过去,都向齐融敞开。


    齐融缺少对他的信任,那他就给齐融这份信任,从此他们是再亲密无间的家人,并肩走过这些狗日的生活。


    然后,一起离开。


    尹晦明紧了紧手指,搂住苗云楼消瘦的肩膀,一转身,便消失在街巷的拐角。


    第459章 翠玉碧镯


    “哗啦……哗啦……”


    起伏的潮水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拍打着江岸,薄薄一层雾气挂着水珠,笼罩着灰色的江面。


    阳光打在雾气里,折射出一种湿冷发白的颜色,不甚温暖的散在空气中,冷冷的偷窥着江岸上的人。


    齐融站在岸上,双手插兜,面无表情的和日光对视。


    半晌,他从地上捡起来一块石子,往江里头一扔,瞬间打散了那些若有似无的灰白色雾气。


    “哗啦!”


    江上溅起水花,江雾散去,日光再次温暖清晰起来,照的齐融睁不开眼,不得不移开目光。


    这才对。


    他微微低下头,盯着慢慢恢复平静的江面,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微笑。


    太阳就应该是刺眼的、炽热的,让他抬不起头睁不开眼,用那种足以让人瞎掉的光亮,平等的辐射着每一个人。


    而不是隔着一层雾气,以一种隔开距离的分寸礼貌,冷冷的审视着他一个人。


    “哗啦……哗啦……”


    今天的江面上很冷清,渔船已经全部出去了,只剩一些年纪小帮不上忙,还光着屁股的毛孩子在岸边玩。


    没了关风屠,人们兴奋一阵、快活一阵,仍然要一样出船捕鱼,养家糊口,在老天爷手底下苟且偷生。


    江面宁静,一如往常,


    齐融双手插兜,略长的头发遮着眼睛,低着头,慢慢溜躂着走到了码头。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上去也并不着急,只是漫无目的走着,一边走,一边远远望着江对岸。


    今天是上学的日子,其实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不过无所谓。


    过了今天,齐融也不打算再去上学了。


    对他,学习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也为了让尹晦明安心。


    现在尹晦明对不公平选择了接受,把奖学金拱手相让,也就是说,尹晦明不打算带他离开了。


    他一辈子都要烂在这个恶心的地方。那他为什么还要上学?


    齐融若有似无的笑了一声。


    操他妈的。


    雾气浓重,齐融继续往江边码头走去,江风越发冷,让他扯紧了一点衣服,包裹住发僵的身体。


    江边上,那些光屁股的小孩仍然在无忧无虑的泼水打闹,一边喊一边叫唤:


    “水流鹅,莫淘河。我鱼少,尔鱼多。竹弓欲射汝,奈汝会逃何——”


    “噗通!”


    忽然,只听一声脆响,下一秒,其中一个孩子骤然尖叫起来。


    其他孩子愣了一瞬,互相看着彼此的脸,面色立刻变了,也发出此起彼伏极度惊恐的喊声,尖叫着一哄而散。


    “疼——疼——!”


    那个第一个叫起来的孩子,额头上开始汩汩冒出鲜血,他捂着脑袋,一边喊着疼,一边慢慢的倒在水里。


    顷刻间,江水里泛出一抹被稀释的发白血红。


    那个孩子一动不动的躺在江里,头朝下,死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几乎是瞬间,原本欢声笑语的江边就只剩下一个孩子的尸体还有一滩血水,所有人都跑了。


    齐融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心头一跳,立刻硬生生把头扭了过来,装作低头路过的样子。


    而几乎是下一秒,一条停靠在码头上的渔船,便被人从内掀开帘子。


    一个穿白袍子的男人挡开帘子,站在船外,冷冷的扫视着外面。


    “又是这么吵。”


    白袍男人审视的目光掠过齐融的身影,看了一圈,向开枪的男人问道:


    “这是谁家的崽?”


    “我也不知道啊,”男人嘟囔道,“我看他们太烦了,一直在那里吵,还离咱们越来越近,就怕是打探情报的。”


    他随手柄枪收起来,拍了拍自己巡逻队服上的灰,见长发男人仍然看着他,便安慰道:


    “没事啦,这个点还在外面玩的,也就是那么几户零零散散的渔民,等回来多陪他们一点就好咯。”


    “蠢货。”


    白袍男人面色没有丝毫变动,闻言毫不犹豫,冷冷的吐出了这两个字。


    “你以为杀了一个人,赔两个臭钱就行了?”他道,“我告诉你,这些孩子都是他们爹娘的命根子,他们辛辛苦苦出船一天,回来发现孩子没了,一定找你拚命。”


    “还想随手拿钱打发人家?”


    白袍男人冷笑道:“你他妈现在就算把自己卖了,也赔不回来这条命。”


    巡逻官闻言一愣,登时脸色一变:“那怎么办?”


    他倒也不是想不到这一层,只是对于这身巡逻队服,杀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以至于在开枪之前,他的心里只有剧烈的爽快和兴奋。


    白袍男人想了想,道:“这样,你先别声张,把那孩子的尸体收好了,藏在船上。”


    “你把那孩子身上随便什么物件、或者一件家里给缝的小衣服拿走,等渔船回来,再把他们家人偷偷带走。”


    巡逻官眼前一亮:“明白了!”


    “多谢多谢,救命之恩啊,”他心里畅快,赶紧上前一步,脸上的表情谄媚极了,“不知道您今晚能不能赏脸……”


    “行了,就这样,”白袍男人不耐烦的摆摆手,“我给你把屁股擦干净,你别再往我身上抹屎了。”


    “晚上还有事,关风屠死的有蹊跷,我得把有关的人都审一遍,你自己吃去吧。”


    “诶,好嘞!”


    巡逻官没请到人也不气馁,眼睛笑的差点快眯成一条缝,乐颠颠的跑走,去收拾尸体去了。


    这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在十几米外的地方,有个男孩将他们两人尽收眼底。


    齐融站在岸上,低着头慢慢往前走。


    他看似毫无察觉,实则从发丝缝隙里,用余光远远观察着码头上的两个人,把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个白袍男人说有事,倒不像是推辞,大概率是真的忙。


    他简略的说完两句话后,便丝毫没有再停留,伸手掀开帘子,一弯腰,再次回到了渔船里。


    不多时,那条渔船里便传出一阵皮肉拍打的声音,还有女人凄厉的哭声。


    “最后一天晚上,关风屠和你在一起,船上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有……啊!!”


    “说实话。”


    这是白袍男人冷静的声音,隔着一层船帘,模模糊糊的响了起来。


    “你是最后一个在关风屠生前见到他的人,况且根据远处守卫描述的情况,落水声响起后,很久你都没有出声。”


    “你为什么没有及时呼救?”


    “我……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他是在和我开玩笑,他经常这样,躲在什么地方吓我……”


    “啪!!”


    又是一道令人皮开肉绽的鞭响,以及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孩子,我们希望你配合,关风屠资助了你很多年,你要懂得感恩,希望你可以说实话,别让我们为难。”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啊啊啊!我说的都是实话!”


    声音仍在继续,女孩凄厉的惨叫声、皮肉破碎的声音,随着潮水的波动,在渔船里维持了很久。


    慢慢的,船里面静了下来,那个女孩没有声音了,几个男人也不再说话。


    一种更加可怖的死寂,在江上蔓延开来。


    齐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盯着那层薄薄挂着的帘子,帘子挂的不稳,彷佛风一吹就要掀起来,赤裸裸的暴露出里面的血腥。


    然而就是这么一层帘子,只会隐隐约约透出交叠的影子,却也怎么都吹不开,将船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齐融目不转睛的盯着船帘,一股呕吐的恶心感猝不及防的涌了上来。


    就是这样。


    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有一点权力的人,就能淩驾在所有性命之上,再被权力更大的人腰斩,扔到江里沉尸。


    只要不离开这里,他就和这个女孩就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块案板上的肉。


    迟早被人剁碎。


    齐融站在江岸上,冷冷的看着微微晃动的渔船。


    他盯着那种不寻常的起伏,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潮水,生理性的厌恶呕吐感越来越强,心中却并没有丝毫波动。


    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这就是命。


    齐融看着晃动的渔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转身就走,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慌乱声音。


    “你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啊!我不就是动了一下吗?是她……她突然……”


    “喂,什么情况,不是让你悠着点吗,你怎么把人给……”


    “哗啦!”


    那严严实实遮住船内的帘子,被人一把掀开,齐融看到白袍男人抱着女孩冲了出去,急匆匆的就往外走。


    很快,几个男的从渔船里鱼贯而出,脸上各自带着不同程度的惶恐,不敢跟上前去。


    白袍男人没理他们,脚步飞快,很快便上了岸,往一处关风屠名下的房子走去。


    那个刚刚在渔船里惨叫的女孩,现在已经不叫了,她一动不动,缩在白袍男人怀里淌着血,随着后者走过的地方滴落。


    血迹就像她的脚印一样,一点点走过这片潮湿的土地。


    齐融远远的望着这一条血路,面无表情的脸上,慢慢露出一抹讥讽的微笑。


    他希望她可以就这么去死。


    否则等她再睁开眼,看到的还会是自己破碎的躯体,以及日复一日的绝望,还不如在黑暗中永远的睡下去。


    白袍男人动作很快,抱着女孩,短短几秒钟,身影就快要消失在码头尽头。


    齐融垂着眼睫,看着那个背影自顾自的笑着,忽然神色一顿,薄薄镜片上猛的滑过一抹翠绿的反光。


    反光润的晃眼,在耀眼的阳光下,若有似无的从白袍男人的背影中漏出。


    那是一个成色极佳的翠玉镯子,正挂在女孩无力垂下的手腕上。


    第460章 “这就是她的命”


    时间在这一刹那,停止在齐融看到那只镯子的瞬间。


    齐融盯着那只镯子,一动不动,所有器官都开始发出耳鸣的声音。


    “嗡——”


    碧绿的镯子晃啊晃,白皙的手腕摆啊摆,衬着一片血涔涔的重影,映照在冷光泛起的镜片里。


    镜片后的那双黑眼睛,瞳孔一点一点若有似无的扩大,死死盯住那只镯子,还有玉镯内雪白一片的柔荑。


    是她。


    是那个抢了尹晦明奖学金的女孩。


    她居然是关风屠的情人!


    一瞬间,所有零碎的线索,全部在齐融脑海中拼凑起来。


    “关风屠因为陆包商的死讯喝了不少,喝醉了之后,就指明要一个养在外面的女孩陪他一起喝……”


    “最后一天晚上,关风屠和你在一起,船上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孩子,我们希望你配合,关风屠资助了你很多年,你要懂得感恩,希望你可以说实话,别让我们为难。”


    齐融定定的站在原地,瞳孔微颤,彷佛陷入了某种古怪的沉默中。


    雾气泛白,江上冷风吹过面庞,让他整张脸冻得发僵,胸膛里那颗滚烫的心,却扑通扑通快速跳动起来。


    怪不得她明明家里很穷,却能戴的起成色上好的翡翠镯子……怪不得她的成绩比不上尹晦明,却还能夺走尹晦明的奖学金……


    她是关风屠的情人,关风屠既然资助她,也一定和学堂交代过关照她的话,所以!


    所以奖学金这件事才会这么快、这么毫无征兆,因为没人敢得罪关风屠。


    “哗啦……”


    江潮静静的拍打着岸边石头。


    一阵冷风吹过,吹散了灰白色的雾气,白袍男人走的很快,江岸上已经没有他们两人的背影了。


    齐融直勾勾的盯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半晌,毫不质疑的转身离开。


    她是关风屠的情人。


    可是关风屠已经死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齐融的身影出现在学堂门口,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老师,”他说道,“关于奖学金的事,我想和您再补充一点情况。”


    ——————


    “对了,一会儿你先回去,我要去一趟学堂,”尹晦明忽然转头,对苗云楼道,“我还有点事儿。”


    甩掉泥水后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在街巷里东拐西转的乱晃,脚步倒也不慢。


    那栋破旧的公寓楼已经被甩在身后,彻底消失不见了,离江边不远,空气中再次弥漫起无处不在的潮湿气息。


    他们已经离开了高楼,回到了那条江水流淌养育着的土地。


    回到江边,尹晦明突然切换了话题,苗云楼倒也没有意外,只是歪着头斜眼看他:


    “奖学金的事?”


    “我就知道你全都听见了,”尹晦明瞪了他一眼,啧了一声道,“你这人蔫儿坏。”


    苗云楼无辜的眨了眨眼:“你们吵架的声音太大了,不怪我。”


    “我只听到了那响亮的一巴掌,然后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记得你很宝贝这个弟弟啊,怎么舍得打他?”


    “……”


    尹晦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一边走一边踢着石子,半晌叹了口气,望着头顶街巷缝隙间的阳光:


    “你不懂。”


    “齐融老觉得那个女孩家里有钱,就是故意针对我,才抢走奖学金的名额。”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情况,但我觉得,她是有苦衷的,”他低声道,“有一次交作业的时候我无意间瞥到过,她手腕上的玉镯下面,密密麻麻全是伤。”


    “我觉得,她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尹晦明彷佛在回忆,微微低着头,语速放的很慢。


    然而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眉眼间有一种淡淡的无奈,他只是不忍,却没有任何同情和怜悯。


    苗云楼侧过头,静静的观察着他,半晌开口道:


    “你知道她顶掉了你的奖学金,靠的绝不仅仅是她自己,是不是?”


    尹晦明点了点头。


    “有人帮了她,”他冷静道,“单靠成绩、靠人缘,无论怎么算,我都一定是唯一能拿到奖学金的人。”


    “所以你知道,齐融说的是对的。”


    尹晦明摇了摇头:“不能这么算。”


    “她使了手段,是她对不起我,她单靠自己拿不到奖学金,就算她日子过得再怎么不好,也不是我害了她,无论如何都是她的错。”


    “可是她过得不好也是事实,”尹晦明道,“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没必要追个非黑即白,一方面我没那个能力,另外,我也确实心软了。”


    “哪怕她过得不好和你无关?”


    “至少我还有退路。”尹晦明看了苗云楼一眼,笑了一下,拍了拍兜里鼓鼓囊囊的盒子。


    “我猜,她没有。”


    苗云楼看着他的眼睛,眉头一动,忽然明白过来:“你要把房子卖了?”


    尹晦明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把头转了过去。


    那间屋子是他唯一的退路,也是承载着他身世的全部。


    哪怕为了拿一笔奖学金拚命学习,在每个夜晚学到情绪崩溃,他也没想过要卖房。


    现在他想通了。


    房子怎么样都不重要了,家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苗云楼盯着尹晦明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半晌低着头,微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摸着胸口。


    你感觉他是不是圣母病?


    苗云楼偷偷在心里念叨。


    为了一个女孩,把几年的努力都搭进去了,不仅扇了弟弟一巴掌,现在还要卖房。


    我要是尹晦明,绝对把那女的背后的靠山揪出来,就算奖学金拿不回来,也要让她吃个教训。


    苗云楼说完,黑色短衫下顿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石像扒着他的衣领,轻轻摇了摇头。


    “谁都想活下去,”石像贴着苗云楼的胸口,对他的心脏无声言语,“从她自己的视角,她没做错什么。”


    “可是尹晦明很无辜啊,”苗云楼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你会谴责她。”


    “我不会,”石像淡淡道,“我不会谴责任何人,对我来说,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在这件事上,如果你的朋友尹晦明向我许愿,那么我会用一种合理的方式,把奖学金还给他;如果那个女孩向我许愿,奖学金不会落在她手里,我会把一些人不配得到的钱财给予她。”


    于是两个人便都能活下来。


    苗云楼神色一晃,心头一震。


    是的,如果他和齐融站在尹晦明的位置,那么抽出最极端的情况,没有神仙,两个人就只能活一个。


    只有尹晦明的做法让两个人都能活。


    没有神仙从中调和,他会吃亏,会不得不卖掉房子、用卖房的钱带走胖子和齐融,过另外的生活。


    尹晦明不应该吃亏。


    可是他更不想看别人死。


    “……”苗云楼道,“还好有你在。”


    石像:“?”


    苗云楼摸了摸胸口,触手冰凉,却沉沉的让人安心,不由得感慨道:“有你在,才能让该死的人死,该活的人活。”


    “下次我去给那个把你打捞上来的小哥道歉,我再也不说他有血光之灾了,他真是个大好人。”


    石像道:“你还说别人有血光之灾?”


    “……”


    苗云楼不语,只是一味的抬着头,眼珠心虚乱晃。


    天色渐暗,冷风吹过巷间,空气中的潮湿的腥味越发浓重,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一道发白的线,江岸已经近在眼前。


    “你记住我说的没有?”


    尹晦明站在巷口,晃着苗云楼的肩膀,不放心的叮嘱道:“我去找老师再说两句,你千万要直接回家啊,别在外面乱逛。”


    苗云楼对他这种爱给人当妈的作风,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长长的叹了出来。


    怪不得齐融非要粘着他呢,苗云楼啧了一声,刚想说自己不是三岁小孩,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尹晦明……尹晦明……!”


    这个声音非常陌生,一听就上了年纪,是谁?


    苗云楼闻声一愣,立刻看向尹晦明,后者面色同样有些疑惑,盯着巷口,不一会儿,就见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出现。


    “老师?”


    尹晦明看到这个身影明显愣了一瞬,随后快步迎了上去,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那个中年男人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一口气都来不及喘匀,嘴里冒着白气,拽着尹晦明飞快道:


    “终于……终于找到你了,小尹,你的奖学金又回来了,是你的了!”


    “奖学金?”


    尹晦明闻言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迅速皱起眉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奖学金给叶彤,学校帮我把手续办好,怎么——”


    不等他说完,中年男人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哎呀,你不知道,那女孩已经失去奖学金资格了!”


    他拉着尹晦明的胳膊,眼底闪烁出某种热切而晦涩的光芒,兴奋道:“你还没听说吧?叶彤是关风屠的情人!”


    “什么?!”


    苗云楼闻言面色瞬间一变,下意识按住胸口,心中某个念头闪过,不由自主的瞥向尹晦明的脸。


    而后者被震惊覆盖下的脸色发白,在傍晚最后一抹阳光的映照下,难看至极。


    “……”


    尹晦明闭了闭眼,慢慢道:“您确定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是以讹传讹——”


    “错不了!”


    中年男人大笑一声,终于把气喘匀了,艰难的直起身子,撑着腰往地上啐了一口,鄙夷道:


    “消息都已经传遍了,平时我看那女孩就不好,涂脂抹粉的,动辄讲话拿眼睛勾人。哦,原来给关风屠做情儿,真不要脸。”


    他扶着尹晦明的肩膀,感慨道:“我教了你这么多年,眼看着你越来越优秀,马上就扇扇翅膀能飞走了,居然被她给抢了。”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好在老天有眼,终于让她得到惩罚了!”


    中年人眼里泛着光,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他的瞳孔,彷佛江水的波纹,震颤出辉煌而温暖的快意。


    “她现在就在码头上,被一群人追着打,”他看着尹晦明笑道,“没人可怜她,这就是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