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一夜凭空消失
江上一夜很快过去。
第二天天一亮,江面上初升的太阳还在泛白,巡逻队就已经开始在岸边巡查,同时收取行江税。
按照关风屠的规矩,莞江上所有渔船只要想通行,都必须给他交税,散户一天一交,防止哪天死在江上,税收不上来。
巡逻队这一套规矩早就做熟了,小队长领头,带着人上了船,慢慢摇着桨向最中间的渔船划去。
微微发白的日光洒在江面上,江面上风平浪静,木浆拨开水,水波一下一下拍着船,泛着一层金光,景色开阔极了。
然而小队长坐在船里,心中却越发不安。
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越发强烈,在他心中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紧紧盯着那最中间的渔船,距离越来越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
太安静了。
寻常清晨这个时候,这些渔民早就爬起来捞鱼了,然而此时周围除了江水拍船板的声音,居然没有任何人声。
一股死寂弥漫在江面上,发白的阳光照着毫无动静的渔船,彷佛渡上了一层惨色的白绫。
“砰。”
一声轻响拉回了小队长的思绪,他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发现是船头撞上了渔船的船尾,船已经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抬腿迈上渔船,只犹豫了一瞬,就伸手一把撩上了帘子。
“渔老大?”他试探道。
“……”
没有人回应他。
在这种窒息的死寂中,小队长咬了咬牙,彻底掀开了帘子,那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三具浑身上下惨白发青的尸体。
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船里,盖着被子,脸上的神色非常平静,彷佛只是睡着了。
“这?!”
小队长见状瞳孔紧缩,大脑嗡的一声,下意识腿软的倒退了几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根本不能相信,那弥漫在江面上的死寂真相,居然是这样。
尤其是在那三具尸体中,其中一具尸体的脸非常熟悉,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渔老大。
“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是那天所有见过江洋人的渔民,都死了。”
胖子低声道:“那个队长差点被吓疯了,语无伦次的爬上岸求助,关风屠听说后,立刻派巡逻大队去查,发现不止老渔民,所有渔民都死了。”
“……所有渔民?”
苗云楼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忍了忍,半晌还是没忍住,难以置信的探身问道:
“怎么可能所有渔民都死了?就算江洋人身上携带着挑生,也不至于能波及到近百人吧?”
胖子摇了摇头:“所有人都死了,这是真的,至于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共九十三个渔民,在一夜之间全部在睡梦中死亡,死前面色平静,没有任何痕迹。”
“……”
苗云楼没有说话。
他抿着嘴唇,慢慢向后倒在椅背上,闻言怔怔的盯着一个角落,托着下巴的手指一点点上划,遮住了眼帘。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一夜之间让近百人暴毙?
难道真的是什么“挑生”?
“哦,对了。”
胖子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啪”的拍了一下脑袋,对苗云楼又道:
“刚刚忘了和你说,在这件惨剧的调查中,还有一件事很奇怪。”
“什么?”
他道:“所有被渔民们救上来的江洋人,都消失了。”
“消失了是什么意思,”苗云楼顿时回了神,皱眉道,“他们也死了?”
“不,就是消失了,凭空消失,”尹晦明也插话进来,严肃道,“几十个在江水中昏迷的江洋人,也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王哥刚刚跟你说的故事,是那天晚上一个岸边的乞丐讲的,巡逻队知道后把所有渔船翻了个底朝天,却怎么查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凭空消失……”苗云楼在唇齿间咀嚼着这几个字,喃喃道,“有意思。”
“关风屠就是因为这个,认为江洋人会给人身上种挑生,才下令把所有江洋人赶尽杀绝?”
“不知道,”尹晦明耸了耸肩,“反正从这件事之后,关风屠就把见江洋人就杀写在了大字报上,谁违背他的命令,就一视同仁杀谁。”
“你救的那个男人,杜何,”他轻轻踢了踢倒在一旁的男人,“就是因为这个要被关风屠弄死。”
苗云楼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盯着仍然昏迷不醒的男人,脑海中闪过那凄厉痛苦的惨叫声,船桨打在皮肉上发出的一声声闷响,还有那个平淡的愿望。
男人跪在石像下,用疲惫低沉的语气,祝愿关风屠去死。
尹晦明还在继续:“你大概也猜到他的事了吧,他也在江里救过一个江洋人,和故事里那些渔民不一样的是,他爱上了那个江洋人姑娘。”
“他想要保护她,于是把她留在家里,偷偷养着她,后来两个人还有了孩子,可惜纸包不住火,他干的事还是被发现了。”
尹晦明说到这里,无声张了张口,慢慢的有些犹豫,语气沉起来,似乎是不忍再说下去。
齐融看了他一眼,顺其自然的接过了话,对苗云楼道:
“三天前,关风屠派人点了他的家,那个江洋姑娘直接被一枪打死,其中一个人把她不到一岁的孩子往地下一摔,孩子一声都没吭出来,当场死亡。”
“……”
苗云楼没说什么,闻言慢慢的点了一下头,修长的手指抵着面颊,垂下眼睫,神色复杂。
在胖子口中的故事里,那些渔民是染上了挑生,一夜死亡。
可是在他们入睡前,被他们救上来的江洋人仍然处在昏迷状态中,如果是他们给渔民身上种了挑生,总不会苏醒的这么快,又如此隐匿无声吧?
有一种可能,是江洋人传播的挑生并非主动种下,而是他们自身携带。
也就是说,江洋人身上有一种类似“蛊毒”的东西,只要旁人和他们近距离接触,就会无差别的沾染上“蛊毒”。
那杜何呢?
如果江洋人身上真的携带着挑生,为什么他却没有死亡,甚至那个还不到一岁的孩子,都安安稳稳没有患病的迹象?
是那个被枪杀的江洋女孩是唯一的例外,还是这件事中,仍然另有隐情?
还有胖子最后补充的那一点。
巡查队把渔船翻了个底朝天后,发现所有江洋人在太阳升起后都凭空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在关风屠的渲染中,这件事听上去不仅诡异,还让江洋人留在渔民心中的印像在恐怖之上,还增加了一层面目可憎。
试想一群异乡来客,突兀的飘在江面上,在携带挑生、导致近百名渔民死亡后,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哪怕关风屠没有明说,这也太像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了。
苗云楼现在知道的一切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无法轻易定下结论。
只是隐约发现,这些事情推断出的过程,无论是阴谋论还是巧合,实际上根本经不起推敲,却被飞快的敲定下来,成为江岸上的铁律。
那么关风屠在这个围剿江洋人原因的故事中,就真的没有丝毫隐瞒吗?
还是说——
“苗云楼?”
尹晦明拍了苗云楼一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打断了他的思绪。
苗云楼抬起头疑惑的望向尹晦明,后者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柜子里扯出一块布,低着头抖了抖被单,对苗云楼道:
“现在外面已经天黑入夜了,江岸上有宵禁,估计你也来不及找其他住处了,今晚先凑合凑合,跟我们挤挤吧。”
“什么?”苗云楼一愣,“我今晚住这里?”
“……嗯?”
尹晦明闻言一顿,抬起头看了胖子和齐融一眼,随即把目光转回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迟疑道:
“什么意思,你在外面有住处?不会你之前忽悠我的话是真的吧,你真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苗云楼眉头一跳,下意识瞥了一眼另外两人的神色,指着自己笑了一下,加重了语气道:
“你要让我留在这里?”
“你不方便?”
“我不方便。”苗云楼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咀嚼着这四个字,慢慢重复了一遍。
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尹晦明,笑道,“是我不方便?”
“尹晦明,今天无论是尤三还是尤二都看到了我的脸,如果发现你们包庇了我,绝对会杀了你们。”
“你想冒着所有人都陪葬的风险收留我,这个今天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吗?”
“还有他,”苗云楼拽着杜何的衣领,眯起眼睛,看着三人道,“就算关风屠手段残忍,可是杜何的确是在明知挑生存在的情况下,包庇了一个江洋人。”
“他这么做是有私心,更有巨大风险的,万一挑生蔓延出去害死了别人,他根本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笑了一声:“说句难听的话,按照杜何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现在杜何,还有我,说不定身上早就都被种下挑生了,只等一个晚上就会发作。”
“尹晦明……”
苗云楼眯着眼睛,半阖着眼皮,一手按着桌子凑近尹晦明,盯着他勾起唇角,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你把我留在这里,就不怕晚上闭眼,第二天就再也睁不开了?”
他的笑容温柔而冷淡,油灯在头顶散发著暗淡的昏黄光线,打在他浓密的长睫上,在眼底投下青黑的阴影。
那种专注的眼神,带着一种这个年龄根本不该出现的诡异,一点点打在尹晦明青涩的面庞上。
尹晦明无动于衷:“哦。”
他伸手“啪”的弹了一下近在咫尺的鼻子,便转身去整理被单,听到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极高分贝的愤怒尖叫!
第442章 “晚安,睡吧”
“你是不是有病!”
苗云楼勃然大怒,眼眶都疼红了,捂着鼻子抽抽噎噎的大发雷霆:“疼死了!我恨你!!”
尹晦明哦了一声,抬头想了想,把被单卷起来,先在地上严严实实铺了一层棉被,一边铺小声嘟囔了一句:
“真幼稚。”
“你……什么叫我幼稚?!”
苗云楼瞪着他怒目而视,鼻子酸疼的快哭了,拽着胖子的胳膊用力晃起来,难以置信的嚷嚷道:
“我在跟你说正事!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很危险吗,我认识你吗?根本不熟好不好!”
“如果我是故意博得你同情的呢?或者说我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却带来了……你在听吗?!”
尹晦明心不在焉的盯着被单:“薄了,再铺一层……嗯嗯,在听。”
“算了,胖哥你说!”
苗云楼瞪大了眼睛,见尹晦明根本充耳不闻,气的要死,立刻调转风向,食指严肃的敲着桌子,侧头质问道:
“把我留在这里你能放心吗?你们这里下有小下有小小,你不觉得很不安全吗?”
“是是是……啊不不不,没有的事。”
胖子被他吵的头疼,扶了扶额,一时间话都有点颠倒,只好先安慰道:“哎呀,你别想太多,我们都是深思熟虑过的,你这没事,真没事啊……”
“哎呀别理他,小孩闹觉呢。”
尹晦明翻了个白眼,把被单递给齐融,顺手揉了一下后者乖乖的脑袋,低声道:
“帮哥哥铺一下,我今天好像有点腰疼,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尤三儿给气的。”
齐融伸手接过被单,微微一笑:“那我一会儿帮哥哥捏一捏。”
“哎,好孩子,”尹晦明忍不住又揉了两下,夸奖道,“还知道给哥哥捏腰了,比让睡个觉都扭扭捏捏的小孩好多了。”
“我在说正事!你到底说谁是小孩儿?!”
身后传来苗云楼崩溃的声音,尹晦明假装没听见,揉了揉耳朵,搂着手脚麻利的铺完床铺的真小孩,感慨道:
“还是你好,哥哥跟你待在一起耳朵都更好使。”
齐融被他搂在怀里,盯着那只青年人修长的手掌,垂眸笑了笑:“哥哥,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他说清楚?”
尹晦明闻言顿了顿,在苗云楼看不见的地方,面上一派轻松的神色慢慢褪了下来,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明天吧,”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先让人家睡个好觉。”
“他担惊受怕一天了,从关风屠眼皮子底下逃跑,被一群人追着打杀,还带着一个通缉犯,也真是不容易。”
这个漂亮白净到与江边格格不入的少年,彷佛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他抬起头,用那双黑色眼睛专注看向别人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进去,心甘情愿跳进深不见底的漆黑水潭。
在这种地方生活了近二十年,尹晦明不算是个善良的人,可是看到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年被逼到绝境,他依旧忍不住伸出了援手。
哪怕这种帮助带有目的、并不单纯,却也远远超过了理性衡量出的风险。
齐融点了点头,盯着自己干净整洁的衣角,突然开口,轻声道:“哥哥,你不想让他去的话,我也可以帮你。”
尹晦明一愣,随即不由得笑道:
“说什么呢。”
他亲昵的揉了揉齐融的头发,给他扶正了眼镜,凑在他耳边小声道:
“你还要上学呢,好不容易把你拉扯这么大,可不是让你当个长腿的监控摄像头的。”
“和活着比起来,学习算什么?”齐融低着头,静静道,“如果不用供我上学,你是不是早就可以走了?”
“我现在也能走啊!”
尹晦明眼睛瞪大了一瞬,赶紧哄道:“你别这么想啊,我之前不走,是因为想和你们一起走。”
“你马上要毕业了吧?等你一毕业,哥哥就拿奖学金买三个人的船票,到了新的地方,还是一家人,好不好?”
“……”
齐融闻言眼神动了动,听到“一家人”还是没忍住,低着头露出了一个细小的笑容。
尹晦明时时刻刻盯着他的表情,见他笑了,终于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脑袋,也跟着笑道:
“你就乖乖听话,好好去上学,不用管家里的事,等着两个哥哥处理好,知道吗?”
他小声道:“江岸上值得信任的人太少了,最近太乱,你在上学,我也在上学,只留胖子一个人守着这里,咱们实在是太被动了。”
“今天给了那么多钱,尤三儿才肯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提醒咱们,一帮子畜生,就是这段时间太放松警惕了……”
像尹晦明他们三个这种孤儿,无依无靠、没有背景,如果不抱团取暖,哪天无声无息的死在角落里,都没人知道。
想要活下来、活的久一点,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四处走街串巷,收集犄角旮旯里的小道消息,用探听到的秘密换钱、换吃的、换巡逻队的庇护。
他们三个人就靠这阴沟老鼠一样的活法,活了整整十几年。
尹晦明去关风屠办的学堂里上学找出路,胖子守着这个小家、负责一日三餐的食材,齐融个子小、灵活,在街道里穿来穿去打听消息。
可是现在齐融已经长大了。
他自己倒没什么所谓,可尹晦明却坚持要他一定去上学,哪怕直到最后都学不出什么名堂,也必须去。
于是这个分工稳定的三人小队,便开始逐渐失衡。
尹晦明每天一放学就到处打工,一边赚钱一边探听各种秘密,再一条条拼凑起来提取关键,却也是分身不暇。
——从前他探听的消息真实性高,才在众多“老鼠”中脱颖而出,可是现在他连收集消息的时间都不够了,哪里还能再细致的辨别出真伪?
眼见尤三儿的态度愈发冷淡,尹晦明愁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怕齐融和胖子担心,还得控制自己翻身的动静。
他愁了三四天,也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办,而就在今天,天上却突然掉下来一个苗妹妹。
尹晦明原本想帮一把就算,刚刚和苗云楼聊了一会儿,却忽然觉得心头一动。
苗云楼……
他们现在需要有个人在外面打探消息,这个从天而降的苗妹妹一来没有亲人朋友,二来又天然不会投靠关风屠手下,不就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苗云楼,总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的熟悉……
尹晦明莫名背后一寒。
他只觉得耳边传来一股湿冷的凉气,有什么东西凑了过来,一缕乌黑发丝轻轻垂在他肩上,露出一张阴恻恻的惨白面庞。
“聊什么呢,这么投入,”苗云楼面无表情道,“是我这个外人不能听的吗?”
“唉,这么说真是见外了,”尹晦明叹了口气,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就这么一个老破小下水道,哪有什么外人?”
“是吗,”苗云楼微微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我怎么觉得,有人刚刚和内人一起商量算计外人呢?”
“怎么会。”尹晦明啧了一声,一本正经的矢口否认。
“从今天起,你就是内中之内、再内不过的内人了。”
他左手搂着齐融,右手搂着苗云楼,后背顶着胖子滚瓜溜圆的肚子,和蔼的看着苗云楼,语重心长道:
“你的床位就住这里,虽然简陋,但是别怕,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三个会在你个人的不懈努力下,住进三层大别墅。”
“……”
苗云楼看着吉祥三宝,微微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悄无声息的在尹晦明腰上狠狠捏了一把。
“我草……!”
“啊——”
苗云楼收回手,顺势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盖过了尹晦明咬牙切齿的痛呼。
“好困啊,是不是该睡觉了?”
他左右看了看,用眼神找到了自己的床位,摆了摆手道:“太晚了,大家都睡吧,住三层大别墅的事明天再商量。”
夜色已深。
头顶油灯暗淡,火已经烧到了底部,摇曳跳动的越发微弱。
苗云楼轻而易举的甩开尹晦明抽搐的胳膊,迈开修长的两条腿,走到自己亲民的床位前,躺了下来。
“胖哥晚安,齐融弟弟晚安,”苗云楼躺在床上,乖乖的挥手跟每个人打招呼,眯起眼睛笑道,“尹晦明哥哥也晚安。”
说完,他便把被子从底下拽上来,缩手躺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蛄蛹了几下便不动了。
尹晦明三人面面相觑,看着苗云楼没有半点忧虑,一动不动的躺在地铺上。
他身下的床铺破烂,被洗的甚至有些泛白,地上又硬又冷,即使铺着一层厚厚的被子,也称不上舒服。
可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苗云楼安静的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神色恬静,居然已经快睡着了。
微弱的昏黄火光照下,笼在他阖眼垂下的眼睫上,分割出一片明晃晃的亮光、与眼底浓稠昏黑的暗色。
尹晦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拍了拍齐融的肩膀,小声道:“睡吧。”
齐融抬眼看了一眼尹晦明,没说什么,听话的摘下眼镜,爬上了自己的床。
有苗云楼做保,杜何被默认留了下来。
他们三个人实际并不相信这人身上携带着挑生,不过谨慎起见,还是把他搁置在了一个角落里。
尹晦明环顾了一圈,叹了口气,给胖子比了个手势,后者点点头,从角落里扒拉出一个铁签子,伸手柄油灯的火熄灭了。
只听“噗嗤”一声,整间屋子便陷入黑暗之中。
逼仄昏暗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后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音,过了一会儿,便再次陷入寂静之中。
“……”
苗云楼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睛。
他拽着被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安静的看着墙壁上报纸缝隙中的污渍,有些困倦的半睁着眼。
很快,他便再次合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第443章 关风屠死了
这天晚上,苗云楼睡的并不安稳。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经历太过惊险,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奇异梦。
在梦里有一个散发著鱼腥臭气的湿漉漉怪物,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边,用一种说不上来的阴冷目光,盯着他被蹭脏的衣角。
怪物对他说,他身上有脏东西,脏东西不允许在江岸上存在,必须去死。
苗云楼想跑,可是在梦里他怎么也跑不动,他身体里彷佛有什么东西,慢慢阻隔着他的呼吸,让他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死死扣着喉咙,想要把身体里的挑生扣出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湿漉漉的腥臭怪物一步步向他走来,越来越近,苗云楼甚至能闻到水中泥沙的味道、以及缠在它身上的层层水草。
就在怪物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忽然,苗云楼感觉浑身上下的不适都开始逐渐消失。
他的后背撞上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
那种触感并不舒适,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冷淡气息,彷佛是将他环抱在其中,挡住了怪物冰冷的凝视。
苗云楼呼吸一顿,那个坚硬冰冷的东西在他背后开了口,声音从彷佛从天边传来,轻飘飘的笼罩在江面晨雾中。
“万般所求,尽得回响,汝愿已遂,善自珍重。”
“哗啦……”
江上平静无波的水面骤然涌起潮水,带着清晨灰蒙蒙的雾气,一浪接一浪淹没过怪物,也淹没过苗云楼的身体,
背后冰冷的触感骤然脱离,苗云楼心跳瞬间乱了,在淹没唇齿鼻息的潮水中,拚命挣扎起来!
“等等……等等……!”
“你别走,我要,我……”
苗云楼在深色潮水中沉沉浮浮,耳边一片混乱,水波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耳朵,让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紧闭双眼,眼前黑漆漆一片,在冰冷的江水中疯狂挣扎,想要挣脱出这种混乱的空白。
“别走,”他喃喃道,“你不记得了吗,我是……”
“苗云楼……”
“苗云楼——!”
苗云楼骤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尹晦明近在咫尺的面庞。
苗云楼缓慢的眨了眨眼,就见尹晦明正晃着他的肩膀,呼吸急促,见他睁开了眼睛,立刻盯着他急切的问道:
“醒醒!你没事吧?”
那张关切的面庞背后,还是狭窄昏暗的地下房间,报纸中渗出些许污渍,井盖严严实实的盖着,挡住了外界的一切光线。
没有泥水的土腥气,没有怪物,没有潮水,也没有那个声音。
井盖边沿有一圈极小的缝隙,此刻微微发白,下水道里仍然昏暗,却不再是那种让人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了。
天已经亮了。
“……没事。”
苗云楼闭了闭眼,用力甩了甩头,从床上坐了起来,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心跳:“我已经醒了。”
他抬眼看到胖子和齐融一左一右站在尹晦明身后,看到他们凝重的眼神、以及额头上沁出的细汗,不由得心头咯噔一下。
“昨晚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一瞬间,苗云楼脑海中迅速闪过无数极端的情况。
他迅速从残存的困倦中清醒过来,立刻掀开被子,想要站起身来:“是关风屠来找你们麻烦了,还是杜何——”
苗云楼还没说完,胖子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那股沉默的力道,让他一下又坐了回去。
“不是,”胖子道,“你先坐下。”
苗云楼一怔,眉头闻言微动,不由得重新凝聚起打乱的眼神。
他这才发现,尹晦明虽然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还有汗,可是他与一旁的胖子和齐融一样,都没有丝毫动作上的急切。
他们三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古怪的神色。
那种神情非常复杂,甚至有些扭曲,尹晦明紧紧咬着嘴唇,让人几乎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出于极度愤怒中。
“到底出什么事了?”
苗云楼终于感觉到不对劲,看着这三个人的表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是什么情况,只好紧皱眉头催促道:
“快说啊,别卖关子了,怎么都这个表情?”
尹晦明闻言深吸了一口气。
“关风屠死了。”他道。
苗云楼:“……什么?”
“关风屠,死了,”尹晦明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慢慢道,“就在昨天晚上。”
苗云楼没有说话。
他看了看尹晦明,又看了看齐融,闻言眉头一松,脑海中“嗡”的响了一声,脸上神情一片空白,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关风屠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苗云楼作为一个陌生人,带着满脑子的茫然和困惑,在昨天缩在桌案后时,第一次得知这个名字。
他只从窄小的缝隙中,看到过这个男人一次。
可是水鬼敲船、江洋挑生,遍布各处的眼线、江岸上巡逻监视的卫兵,他在这里听到的一切,都与这个男人有关。
生,死,鬼,还有人。
在无数个故事当中,关风屠把江上的一切都牢牢捏在手里,像一条沉重而血腥的大江,压在所有人的经脉上。
而现在尹晦明说他死了。
这个众人口中残忍的刽子手,控制着整片江岸的头领,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杀人犯,就这么死了。
仅仅一个晚上。
苗云楼用力闭了闭眼。
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与不真实感瞬间将他包裹住,以轻飘飘的、梦幻般的胜利,遮盖住某种让他感到恐惧的诡异。
他强迫自己在一片空白与混乱的脑海中,查找出合适的词语,艰难的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就一个晚上。”
苗云楼慢慢道:“我闭眼的时候还在想,到底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从关风屠手下完完整整的活下来。”
“结果刚一睁眼,你就告诉我,他死了?”
“……尹晦明,你说清楚。”
苗云楼停顿了一会儿,过了很久,才盯着尹晦明问道:“关风屠是怎么死的?”
尹晦明和胖子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都压抑着强烈的情绪,齐融也同样面色复杂,对苗云楼道:
“是巡逻队里跑船打杂的夥计告诉我的。”
“他说昨天夜里,关风屠因为陆包商的死讯喝了不少,喝醉了之后,就指明要一个养在外面的女孩陪他一起喝。”
齐融犹豫了一下,脸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继续道:“关风屠说完不到几分钟,一条小渔船就点着风灯慢慢靠了过去。”
“巡逻队的人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全部上岸了,没有留人在船上看守。”
“结果仅仅十几分钟,就听见“噗通”一声落水的声音,巡逻队以为是关风屠搞出来的,根本不敢看,结果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喊救人,才发现不对。”
齐融还没说完,苗云楼就已经明白了。
他不由得瞪大了一点眼睛,脱口而出道:“掉下去的人是关风屠?”
“没错。”
尹晦明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空洞,语速很慢,一字一句道:
“关风屠从船上掉了下去,由于救援不及时,巡逻队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断了气。”
“……”
苗云楼听完,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根本没想到,关风屠会是这样一种死法,酗酒、色心大起,在巡逻队避嫌不敢靠近的桃色艳情中,落水而亡。
这样的死法太过草率,也实在是有些讥讽的荒诞。
况且事情发生的过于巧合,以至于甚至不太符合常理。
关风屠落水、船上的女孩为什么不出声?他本人在江上横行了那么多年,熟知水性,怎么在会落水之后,再无自救之力?
昏暗无光的屋子里一片死寂。
齐融言简意赅的讲完后,所有人都没有再说话,面上的情绪被昏沉的光影挡在原地,几乎像是几个一动不动的蜡像。
他们都明白,这一切发生飞快的意外中,包含着多少种巧合与不合理。
关风屠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如果不是意外,又是什么人、什么事,在巡逻队眼皮子底下,把他弄死了?
这背后是替天行道,还是另一个“水鬼”为了上岸剥下的人皮?
四面相对。
苗云楼神色不明,盯着尹晦明的眼睛,有无数问题与怀疑想要奔涌而出,他看着沉默不语的三个人,张了张嘴:
“确认一下。”
他开口道。
“他是死透了,对吧?”
“……”
这句话说出来,狭小的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四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半晌,突然发出一声剧烈的尖叫!
“死透了,绝对没跑!!”
尹晦明兴奋的拽着胖子和齐融来回晃悠,大笑道:“听说脸都泡白了,捞上来的时候身体都硬了,死的不能再死了!”
胖子“啪”的一拍桌子,对着墙上印有关风屠照片的报纸,唾沫横飞的破口大骂道:
“他奶奶的我就知道,关风屠这个孙子,还敢说什么太脏了,让我们不上供钱赶紧滚,不许污染街道环境,我呸!”
“他才污染街道环境呢,一天到晚就知道四处喷粪,”胖子怒道,“掉江里洗干净真便宜他了,在水里多泡一会儿。他今年街道卫生检查分数得高出一倍!”
齐融重重的叹了口气:“文明一点,求你了。”
他个子不高,左边被激动的尹晦明一把搂住,右边被胖子挤得没地方站,简直是夹缝生存。
那句“文明”根本没人听,被疯狂的尖叫和吼声盖了过去,他被两个兴奋起来不成熟不冷静的成年人挤得,站都站不稳,想坐还打晃。
“哈哈哈哈哈!!老天有眼,关风屠这个贱人终于死了,不枉我每天睡前都往他照片上抹灰!”
“关风屠这也太不是时候了,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怎么不昨天死呢?早知道昨天我一分钱都不给尤三儿!”
这两人抱着旁边的人又是笑又是叫,几乎要把头上的井盖都掀翻了。
苗云楼看着齐融眼镜都歪了,在一阵混乱兴奋的尖叫,拚命扶着眼镜,神色生无可恋,脸上却也有些努力压制的快意。
他微微一顿,彷佛也被这种情绪感染,不由得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管他呢。
关风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这么多年鱼肉百姓,现在一头掉进水里,死的不干净、不光彩,这是天大的喜事。
就当是老天开了眼,也看不下恶人横行霸道。
想到这里,苗云楼不由得望向角落,想把杜何叫起来,让他也知道这个喜讯,一转眼,却见到角落里已经空无一人。
“杜何呢?”
“他早上就醒了,”胖子从百忙骂战中抽出几句干净的话,随口道,“跟着我们出去,千恩万谢的又是鞠躬又是磕头。”
“后来齐融往船上打听关风屠的消息,他也在旁边听见了,脸上表情一时间都没转过来,我以为高兴吓傻了呢,结果一个转头就跑没影了。”
“娘的,关风屠那个狗杂种……”
胖子说了没两句,就又开始对着关风屠的照片破口大骂,苗云楼一听,却是忽然心头一动。
昨天在桌案木缝后偷看到的景像一闪而过。
那隐隐约约的香火味,在这一瞬间彷佛在他脑海中点燃起来,火光闪烁起一个若隐若现的红点。
关风屠突然的死亡,只是天灾人祸吗?
想到杜何跪在地上,许下的那个愿望,以及一动不动的冰冷石像……苗云楼眉头一颤,突然听到头顶井盖上,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
“啪嗒啪嗒……快点,啪嗒啪嗒……”
“你确定那疯子说的是真的?别白跑一趟啊!”
“假的还能出这种事?赶紧跟上,快快,快去找那个破庙!”
第444章 冰冷陌生的恶意
这脚步声急切而躁动,还夹杂着几个人的催促,哪怕隔着一层井盖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胖子他们也注意到了,不由得一愣:“什么声音?”
苗云楼心头一跳,立刻道:“我出去看看。”
他听着声音慢慢远去,这才抬手掀开井盖,上半身钻了出去,胳膊撑着地面,向远处望去。
远处江岸已经被挡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昨天苗云楼躲在墙里向外窥探时,还能看到雾气蒙蒙的江面,现在却只能看到一群人挤挤挨挨的背影。
这些人全部聚集在那座破庙门口,人挨人人挤人,即使江岸上清晨的风冷意十足,仍旧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苗云楼哪怕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面上的神情,然而看每个人手中攥着的立香,就瞬间明白了一切。
——是杜何。
除去死了的关风屠,只有杜何和自己知道,昨天在破庙里杜何跪在地上,乞求神仙以命换命、杀死关风屠。
而不过一晚时间,关风屠便溺水而亡。
杜何骤然得知这一消息,在震惊过后,他会怎么想?
他一定会认为,是那尊石像实现了他的愿望,而他哪怕只是破罐子破摔、在破庙里供奉了三根香,没有带任何贡品,依旧得到了神仙垂眸。
神仙见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于是出手相助,让关风屠这个罪魁祸首一天便沉入江底。
杜何昨天以为自己再无反抗之力,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被活活打死都不吭声,结果一晚上就得知了关风屠的死讯,
他怎么可能不欣喜若狂,怎么可能不四处报喜,怎么可能不透露出神仙惩恶扬善的慈悲行径?
所以这些人……
苗云楼凝视着供奉香火的长长队伍,单薄的身子暴露在冷风中,将他发热的头脑吹的慢慢冷了下来。
他很轻的咬了咬嘴唇。
有一种诡异的、古怪的不甘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都去找神仙许愿?他们凭什么,他们怎么敢?
神仙能够看穿所有人的灵魂,知晓一切是非对错,他只会帮助受苦受难的人,让他们获得应得的一切。
这些听到许个愿就能实现、急匆匆赶着来供奉的算是什么东西?屁股擦干净没有,就敢跪下来虔诚的许愿?
再说了,哪怕跪下来求神的人一切都干干净净……
凭什么神仙就一定要答应你们的请求?你们只不过是一群闻讯而来的陌生人,连信徒都算不上,又不是——
一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苗云楼心脏一跳,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死死浸泡在冰冷的江水中,带来一阵寒意淋淋的颤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想错了。
他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干不干净?这些人对于神仙是陌生人,可他同样也是陌生人,神仙会帮他,自然也会帮别人。
为什么。
明明他昨天已经把这种错误抛诸脑后,可是当苗云楼望向破庙,怎么也看不到石像时,这种错误却化为一条毒蛇,再次隐秘的咬住他的心脏。
怎么会这样?
“诶,上面到底什么情况?”
胖子在底下看不到情况,只见苗云楼上半身探出去之后,久久没有开口说话,简直怕他脑袋被人砍走了,赶紧问道:
“我听他们刚才说什么……破庙?是南边那座废弃的石头庙吗,那庙不是前两天刚被捐过去一尊石像吗?”
“……”苗云楼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静静道,“没什么,他们只是来上香的。”
“上香?”
胖子更觉得茫然了,那座破庙除了一个从江里捞上来的石像、一个破桌子,什么东西都没有啊。
上香,上哪门子香?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只见眼前人影一动,苗云楼已经撑着胳膊飞快翻身出去,走之前轻轻撂下一句:
“不好意思,我突然看见一个熟人,先走了。”
他没有理会胖子明显的疑惑,也实在是顾不得身后的一切疑虑,只是匆匆一披外衣,向破庙跑去。
昨天还门前冷落的破旧庙宇,现在已经人山人海的排上了队。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排不上队,就挤在一旁伺机而动,想尽办法从缝隙里溜进去。
石像被严严实实的挡在里面,隐隐还能看到庙里飘出来的白烟。
苗云楼根本没能接近庙门,就被急切的人群挡在了外面。
他这副模样若是在平时,还容易被一些人贩子和做皮肉生意的盯上,只是在一步登天的石梯前,一切美色都是空。
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知道他才是第一个许愿的人,他们把他挡在石像之外,就像是一层不可跨越的鸿沟。
苗云楼就这么远远的站在庙门外,隔着涌动的人潮,黑漆漆的眼睛不动,无声无息的盯着被层层遮挡的最里面。
哪怕被如此庞大的人群堵住,庙里的气味依旧顺着些许空隙,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慷慨的施舍给挤不进去的贫困百姓。
他闻到了熟悉的香火气。
这股香火气比他在桌案下闻到的要浓烈的多,不再夹杂着冷寂的潮湿水腥味道,闻起来有种歌舞升平的富贵。
可是苗云楼不喜欢。
他觉得臭。
苗云楼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他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丁点变化,也并没有不高兴,似乎只是来看个热闹。
半晌,他收回了那种灼灼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走。
“啊——!”
只听一声轻细的惊叫声,苗云楼一个趔趄,这才发现自己转身的时候一时走神,撞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女人手中拿着的供香“哗啦”一声散了一地。
苗云楼见状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人,便连忙后退几步,弯腰把地上的供香飞快捡了起来,一边捡一边抱歉道:
“我没注意……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
“啊,没有关系。”
一只男人的手横在眼前,挡住他弯腰捡供香的动作,托着他的胳膊,把他温和的扶了起来。
“人都有走神的时候,不过下次还是小心一些,”那人笑道,“这江岸上撞不得的人太多,一不小心,容易惹上麻烦。”
“……谢谢。”
苗云楼闻言一顿,把供香小心的交还到他手上,先是低声道了一句谢,这才抬眼向前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普通的脸。
这么说或许很奇怪,然而这就是苗云楼的第一反应,一个普通人,一个温和好脾气的普通男人。
男人和那些来排队上香的人不一样,他年纪轻轻,身形很消瘦,个子不高,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长袍,衣服一看就是上好的面料。
可是与那身衣服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手。
方才托起苗云楼胳膊的手不过是匆匆一闪,然而苗云楼能清晰的感觉到,那只手极为粗糙,带着无数尚未痊愈的伤口。
那是干惯了粗活的人才会有的粗糙。
一个人会在穿着彰显阔气的同时,拥有一双劳苦大众才有的手吗?
苗云楼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在心中提上了一丝警惕,眼神闪动着清澈的亮光,轻声问道:
“不好意思,刚刚冒犯了……你们在这里等着,也是来求神仙的吗?”
“啊……或许不算吧?”
普通人闻言一笑,轻轻拉了拉一旁女人的手,笑容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情绪:
“我不是来许愿的。”
他说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有些发红,伸手挠了挠脸,还是开口解释道:“其实,我只是想来看看,所谓的神仙是不是真的是那个石像。”
“毕竟那个石像是我从江底捞上来的,我还是不能相信,我居然捡到了个神仙……”
苗云楼一愣,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脱口而出道:
“是你捞上来的石像?”
他诧异的盯着普通人,霎时间,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瞬间涌入脑海,带着无数揣测和描述,终于找到了载体。
【那穷小子最近是发迹了,可是不代表他从江里弄出来的都是好玩意啊……】
【那个打鱼的穷小子,也给我查查,这几天他的货多的不正常……】
原来是他。
苗云楼盯着“穷小子”普通的脸,努力掩盖住心底的诧异,面色如常,笑着问道:
“我……我其实也是来看神仙像的,那个,既然神仙像是你捞上来的,那你知不知道——”
他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石像从哪里被捞上来的?石像被捞上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是什么样子?
苗云楼心底莫名有种扭曲的想法,迫切的促使他打探神仙的一切。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一点神仙的特殊之处,比别人知道的更多、距离神仙更近,以此来证明,他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是特别的那一个。
苗云楼抿着嘴唇望向穷小子。
后者闻言只是一愣,便立刻露出一个微笑,似乎想起来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方哥。”
穷小子脱口而出的话,被一只白皙纤瘦的手腕轻轻拦了下来。
那个从一开始被苗云楼撞到、就再没有开口说话的女人,此时很轻盈的伸出一只手挡在穷小子面前。
空气一瞬间静了下来。
苗云楼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偏头把眼神挪向一旁,望着女人。
他这才发现,用“女人”来称呼不太准确,这个纤瘦的女性年纪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女孩”。
而女孩只是用一种轻飘飘的眼神看着他,没有弯腰。
“我们还是先走吧?”她的声音很轻细,却也很清晰,“这里人太多了,你也说了,没什么要许愿的。”
“可是……”
穷小子有些犹豫:“来都来了,好歹进去看一眼再走,再说,人家还有问题要问……”
“是吗。”
女孩发出一声轻轻的疑惑,侧头望向苗云楼,忽然微微一笑:“你刚刚要问什么来着?”
四目相对,苗云楼盯着那双柔和的眼眸,骤然从中看到一抹直截了当的冰冷恶意。
第445章 “你欺负我?”
她就那么俯视着苗云楼,目光从包裹在皮肤上的柔软洁白纱布中透出,带着纯粹的恶意和一丝隐藏很好的震惊。
那种眼神几乎刺穿了他的心脏。
一个人怎么会对陌生人抱有如此具体而剧烈的恶意?
那样冷酷的恶毒,就好像她从未想过会在全然放松的情况下,猝不及防的遇见一张面孔,而这张面孔曾亲自将匕首捅进她的胸口。
苗云楼从没有过这种感受,彷佛被一条看不见的毒蛇深深咬了一口。
他瞬间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腿一软,几乎是反射性的倒退一步,避开了穷小子疑惑的目光。
穷小子一愣,立刻关切的问道:“你还好吗?”
“好了。”
苗云楼没有回答,女孩见状立刻轻轻一笑,挽上了穷小子的胳膊,温声道:“他只是随口一问,没什么的,我们走吧。”
穷小子骤然被温热的皮肤蹭到,感受到一抹柔软而顺滑的触觉停留在胳膊上,脸瞬间红了。
“我……”
他险些忘记呼吸,望着女孩淡雅的眉眼,脑海中一片空白,张了张口,却忘记了自己刚刚要说什么。
女孩没有丝毫在意,只是温柔一笑:“走吧。”
他们一个高挑一个纤瘦,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看起来般配极了。
苗云楼孤零零的站在原地,看着两个人若无旁人的对视起来,不知不觉的咬紧了嘴唇。
他的心中倏地升起一股愤怒的恶意。
一个陌生人,凭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做错什么了吗?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我甚至什么都没有做!
为什么永远都要忽视我一个?
远处那股若有似无的香烛火油味再次飘来。
苗云楼鼻翼翕动,脑海里闪过浓稠的血色与无数碎片,胃里恶心的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下去了,上前一步用力拽住那个女孩身上的白色布条,挤出一个有些扭曲的微笑。
“其实我还会卜卦,”苗云楼凑近身子,眯起眼睛,掀起唇角笑道,“想不想知道面相怎么解?”
女孩没料到他居然会抓住自己的衣袖,瞬间瞪大了眼睛,又惊又怒的冷声:“你——”
苗云楼抢在她开口之前,语速飞快的低声道:
“你身边这个男人,面色暗沉、带有隐隐青黑之色,正合明夷卦坤上离下的卦象。”
“六以阴爻处于阴位,此爻描述的是殷纣王的处境变化,”他恶毒的描述道,“他最先当国王,如同登天;最后自焚而死,被砍头示众,其黑暗和衰弱已经达到极点,如入十八层地狱。”
“换句话来说……”
苗云楼轻笑一声,狭长的眼尾挑起来,黑漆漆的眼睛紧盯着女孩,用穷小子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
“我见你身边的人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啊。”
下一秒,只听一道破空的风声,苗云楼飞快向后撤步,躲过了一把银亮的鱼刀。
“怎么回事!”
穷小子眼前寒光一闪,定睛一看吓得几乎不敢动弹,顿时大惊失色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动刀了,你——”
苗云楼没理他,对浑身发颤的女孩做了个鬼脸,潇洒的一转身,迈开腿飞快跑进巷子里,一溜烟不见了。
哼!
还想挤兑我?还想让我难受?做梦去吧!
让你们两个非要秀恩爱,让你用那种眼神吓我,气死你,让你晚上气的睡不着觉!
苗云楼一边跑,一边报复性的在心里大笑。
然而跑着跑着,跑的太远太累,他就有些跑不动了,也笑不动了。
破庙已经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隔着层层街角土墙,那股浓稠的香火味终于闻不到了。
苗云楼慢慢停下脚步,扶着墙壁,微微有些喘气。
他看着周围脏兮兮的混乱窄巷,地上被几滩水混的到处都是泥,天空仍是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眉眼间的情绪一点点落了下来。
这地方就是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脚污渍一脚泥。
那种掺杂着泥沙鱼水的腥潮味挥之不散,缠在每个人身上,只要还能呼吸,就时刻提醒着苗云楼身在何处。
他沉默的站了一会儿,终于动了一下,慢慢蹲了下来。
“其实也不怪你不理我。”
苗云楼突然开口,抱着膝盖,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对地上一个像极了石像轮廓的水坑低着头,轻声道:
“是我太自私了。”
“哪个神仙不希望自己庙前香火不断、肉/身塑像前跪拜不止呢?”
他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有点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不需要他剖开自己的心脏细细剖析,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剖析的。
这股情绪的由来和去向都太过清晰,清晰的展露在他面前,反而显得更加丑恶。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苗云楼扯了扯嘴角,“明明是我想的太多,我还因为你不理我,迁怒了两个陌生人。”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苗云楼换了个胳膊,抵在膝盖上,撑着自己的下巴,歪着头皱眉细细思索道:“那个女孩,她看我的眼神太奇怪了。”
“我看着像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她如果嫌弃我厌恶我,都很正常,可是我总觉得……她好像认识我。”
他紧皱着眉头,慢慢道:“她看着我的眼神,绝对不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有点像是看死敌、或者是仇人,还十分震惊仇人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嗯……你觉得呢?”
苗云楼用他那颗刚拆封一天的八成新二手空白大脑,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干脆把问题抛给了水坑石像。
“你不是无所不知的神仙吗,”他指责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到底认不认识我?”
这种胡乱的指责甩锅简直是毫无根据,堪比发羊癫疯。
苗云楼也没指望得到回应,兴致缺缺的移开了目光,却见那原本平静无波的水坑,忽然微微波动起来。
嗯?神仙显灵了?!
苗云楼顿时睁大眼睛看向水坑,只听“噗通”一声重响,头顶的瓦片不堪重负的摔下来一块碎瓦,正正砸在水坑里!
溅了苗云楼一身泥巴水。
苗云楼简直气疯了,勃然大怒,飞快的站起身来,一边疯狂搓着衣角,一边指着形状扭曲的水坑破口大骂道:
“你欺负我!”
“不理我就不理我,你怎么能欺负我呢,关风屠手底下的人欺负我,刚才那两个人用那种眼神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他说着说着还有点委屈,联想到这两天东躲西藏的惊险经历,不由得哽咽道:
“我一睁眼什么都不记得,我都不知道我是谁,就要挨打、就要被送去当祭品,还要白白遭人冷眼……”
“我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惩罚?”
苗云楼真的很伤心。
他再怎么随遇而安、佯装漫不经心,也不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东躲西藏,不能消解心中的痛苦和空虚。
尹晦明也是孤儿,可他有家、有家人;杜何身世凄惨、家破人亡,可他至少知道自己要想谁复仇,知道自己为谁而死。
而苗云楼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他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现在”铺着一层灰蒙蒙的底色,满地烂泥粘着他的脚,用潮湿的腥气将他一点点引入江中,让他看不见前路
苗云楼何尝不知道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可是再不给自己找根紧紧抓住的稻草,他就真的疯了,他不想顺其自然的滑下去,不想沉入江底,不想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谁能救救他?
苗云楼眼眶发红,死死咬着嘴唇,胸膛颤抖的越发剧烈,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他突然又蹲了下去,不顾泥水的脏污,伸手捞起一块地上的泥巴,把泥巴与水渍胡乱的揉在一起。
他手上不停,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专注的盯着那团泥巴。
很快,那团泥巴在苗云楼手中,就慢慢显露出了形状,除去软趴趴的材质,轮廓像极了那尊破庙里慈悲垂眸的石像。
苗云楼停下了手,看着一动不动的泥人。
对不起,他在心里低声道,冒犯了你,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是我必须做个了断。
他不能再等着神仙怜悯施舍的目光,他不能再像个疯子了。
苗云楼深吸一口气,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他闭了闭眼,抓着手里的泥人,向地上狠狠一扔!
等泥人摔碎,他就再也不会心存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只有他自己才能救自己。
然而就在这心神恍惚之际,苗云楼紧紧的闭着眼睛,却没有听到泥人摔在地上的声音,掌心中的触感反而微微变化了一瞬。
有什么声音在他耳边忽然出现:“你,为什么要摔我?”
“……”
苗云楼微微一颤。
他不敢睁开眼睛,不敢说话,手指一动,感觉到掌心那种湿漉漉的柔软触感越发坚硬,险些尖叫出声。
不会吧……
苗云楼绝望的在心里祈祷,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说神仙显灵是在自暴自弃、自怨自艾啊,我没指望神仙真的理我啊?!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僵在原地、没有回话,被耳边那个声音认为是没听见,需要再说一遍。
苗云楼反而感觉掌心中的泥人彻底坚硬起来,冰冷冷的硌着皮肤,手指不受控制的张开,露出了熟悉的轮廓。
“你为什么要摔我,”那个声音强行打开了苗云楼紧闭的眼皮,淡淡道,“你要欺负我吗?”
第446章 得其以偏爱
“……”苗云楼道,“是吗?哈哈哈,应该没有吧,我是一个有名的尊重神仙好少年啊,你是不是误会了?”
“不是误会。”
泥人道:“你想把我砸在地上摔碎。”
“你甩手的时候,还在脑子里想像着我的石像,”泥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想把我弄坏。”
苗云楼:“……”
苗云楼:“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不是吗?”
泥人闻言很缓慢的蹙了一下眉,他端庄的站在苗云楼手心,用手指肚大小的面庞,做出一个思考的神色。
“那你是想伤害我,想杀我,是吗?”泥人想了想道,“你恨我吗。”
他的神色没有变化,只是看着苗云楼,冷静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苗云楼看着手心里这个缩小了好几倍、质地也从石头变成脏兮兮泥巴的神仙。
它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只有一张一合的泥巴,它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实际上,它也根本没有做错什么。
苗云楼忽然觉得很想笑:“你问我恨不恨你?”
“你知道什么是恨吗,你知道什么是感情吗,”苗云楼道,“你明明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泥人显然不认可这种说法,闻言淡淡道:“我当然知道。”
“恨就是想伤害一个人,喜欢就是想对一个人好,”他冷淡道,“你想破坏我的肉/身塑像,想把我摔个粉碎,你不恨我吗?”
苗云楼低头看着泥人,只是摇了摇头:“你不明白。”
如果他知道什么是恨,什么是人的情感,他就不会开口,不会问苗云楼恨不恨他。
苗云楼忽然不觉得难过了。
他抬手柄泥人放在一旁的杂物上,和后者视线齐平,平心静气道:“你什么都没做错。”
“我想把你摔碎,不是因为我恨你,而是恰恰相反,我在你身上倾注了太多得不到回应的希望,是我做错了。”
“现在我要修正错误,”苗云楼道,“你只需要旁观,看着我把虚拟的神仙石像在心里摔碎。”
“等修正好,我就能恢复正常了,下次想见你,或者求你办事,我就跟其他人一样开开心心的拎着一斤猪肉两捧米,排几个小时的长队,进庙里给石像前插上三根香,再恭恭敬敬的磕三个响头。”
苗云楼说到这里,已经彻底想开了。
一个不谙世事的神仙做错了什么呢?
又不是他什么人,一定不能冷落他,他犯不着和一个连爱恨都不懂得的泥人生气。
苗云楼想像着那个场景,一边说一边努力憋笑,肚子上的肉一抽一抽的疼,只好捂着肚子道:
“看在咱俩还有那么一丁点交情的份上,我多给你带点好吃的,你能不让我排队吗?排队太容易碰上神经病了。”
“……神经病?”泥人问道。
“哎,没什么,”苗云楼摆摆手,无所谓道,“都过去了。”
其实想一想,一个陌生人的恶意所值几何呢?
他侧头看着七拐八绕狭窄的小巷,忽然觉得比先前开阔了不少,就连视野都更加亮堂。
哪怕天空仍然灰蒙蒙一片,哪怕空气中湿漉漉的黏腻水汽依旧不散。
苗云楼轻轻一笑,伸手柄泥人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用手指戳了戳后者泥泞湿软的身子。
“你来找我,我挺高兴的,”他歪着头道,“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泥人抱着自己小小的身子,闻言摇了摇头。
“我可以留一直在这里,”他静静道,“我可以在任何地方,无论在哪里,我都能听到源源不断的声音。”
“许愿的声音?”
泥人没有回答,这就是默认的意思。
苗云楼吐了口气,默默安下心来,稀罕的捧着泥人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有些不由自主的快乐。
哪怕已经放下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还是觉得,神仙主动来找他这件事,实在是让人忍不住兴奋。
“既然你可以随便跑出来玩……那我带你回家吧,好不好?”
苗云楼捧着泥人,朝着那个狭小而温馨下水道方向迈开腿走去,兴致勃勃的喋喋不休道:
“我跟你说,他们人可好了,不仅仅是我,连被关风屠追杀的人,他们都收留了一个晚上呢。”
“我还以为以后必须东躲西藏,费死劲把被追杀的杜何揣起来,没想到就一个晚上,关风屠就死了。”
他说到这儿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真是老天保佑。”
神仙也没说去还是不去,只是安静的听着,神情看起来很是专注,听到这里突然问了一句:“关风屠是谁。”
“就是昨天晚上死掉的那个人啊!”
苗云楼身形一顿,不由得刹车一样停下脚步,惊奇道:“你竟然不知道吗?”
难道不是神仙的力量相助,才让关风屠恶有恶报、死得其所?
“不是你……难道不是昨晚杜何许愿生效了,”他皱了皱眉,有些难以置信的喃喃道,“真是关风屠自己一个不注意,被老天爷给收了?”
苗云楼想咬指甲,却忽然想起自己手上还捧着一个冰凉凉、湿漉漉的泥人,只好磨着牙咬了咬嘴唇。
不能这么巧合吧?
“关风屠……”
泥人扒着身下几根修长的手指,抬头看着苗云楼不可思议的表情,想了想,似乎有了些印象。
他拍了拍苗云楼的手指,若有所思的问道:“【我只想让关风屠偿命】,是这个吗?”
“是啊,就是他,”苗云楼困惑道,“你不记得了吗?”
泥人摇了摇头,简单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苗云楼微不可查的眯了眯眼。
他直觉这里似乎有些问题,这个简简单单的“不知道”,不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仙说出来的话。
然而他刚刚把自己摆正位置,放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信徒地位上,这时候哪怕再好奇,也不好意思发问。
一个信徒,有什么资格神仙的私事呢?
苗云楼心里憋气,半晌,泄气的啧了一声。
“哦,你不知道,”他冷冷道,“好吧,我知道了。”
苗云楼嘴角往下耷拉了一点,脚下一晃,轻巧的跳过一个水坑。
他双手微微合拢,把小泥人牢牢护在手心里,眼睛却四处乱转,看天看地,就是不往手心里看。
切,谁想知道,我一点都不想听好不好。
不想说就不想说,说什么不知道,还想糊弄我,也不看看泥巴人的脑容量有多小一个,神仙怎么会不知道?
当我是傻子糊弄呢。
苗云楼面无表情大步往前走,目不斜视,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球,却感觉手心里一阵轻微的凉意。
有什么东西正一下下碰着他合拢的指腹,力道很轻,然而那种冰凉湿润的触感,却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苗云楼手指微微一颤,彷佛打了个寒颤,他闭了一下眼睛,忽然倏地停住脚步。
他面色不善的耷拉下眼皮,眯着眼睛,盯着那个动来动去的泥人:“我警告你,你不要乱动啊。”
“这次你要是再摔下去,那就不是我要摔你了,是你自己不老实。”
泥人仰头看着他,彷佛很乖巧的样子,语气仍然冷淡的像一汪死水:“我没有乱动。”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不知道,”他歪着头道,“作为交换,你也要告诉我一件事。”
“……”苗云楼道,“我什么时候同意跟你交换秘密了,你当咱俩三岁小孩呢。”
泥人没有理会他的无语,微微低下一点头,彷佛在心里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向苗云楼问道:
“你之前说,对我抱有得不到回应的希望,那是什么意思。”
“……你一个神仙,能不能记点有用的东西?”
苗云楼没想到说了这么一大堆,居然又问回了这个问题,闻言顿了一下,面上慢慢显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我那时候就是想让你多理理我,你是神仙嘛,谁不想跟神仙多攀点交情?”
“你骗我。”
泥人转了转头,用那张看不清五官的泥巴面庞,对准了苗云楼的眼睛:“你才不是为了攀交情。”
“我是啊,”苗云楼不耐烦道,“我还想让你给我插队的权力呢,怎么不是找你攀关系?”
泥人还是摇了摇头:“不一样。”
“你怎么就知道不一样。”
苗云楼已经试图放下这个话题了,却还是被三番两次的刨根问底,不由得眯起眼睛,不爽道:
“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不对你是神仙,你也可以是……唉!”
神仙这种东西也太烦了!
苗云楼不由得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紧紧盯着泥人,无数想法在心中翻来覆去的滚动,半晌,还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呢?”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理解。”泥人看着他,微微有些困惑道,“我救了你,你应该感到高兴。”
“可是在你心里,我和太多繁杂而混乱的负面情绪缠绕在一起,超过了纯粹的感激。”
“而那些在庙里给我磕头的人,我只是坐在上面,没有回应任何一个人的愿望,但哪怕我什么也没做,他们心中对我依旧只有强烈的好感。”
“你说我不明白。”
泥人停了很久,最后轻轻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明白,你的情绪让我困惑,如果保护你的性命都不能让你满意,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
苗云楼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扭曲从何而来。
他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哪怕他知道答案是什么,他也必须三缄其口。
他想要神仙的偏爱。
他如何能诉诸于口?
苗云楼闭了闭眼,那种舒服熨帖的感觉如潮水般消退,周围的空气彷佛化作一千根针,将他扎的无处容身。
他感觉浑身都裸/露在外,想要拔腿就跑,然而不过是刚刚升起这个念头,身后却传来一句话,将他死死定在原地。
“我看到了,”泥人看着他,突然开口。
那张泥巴组成的面容上,平淡如水神情似乎动了一下,他盯着苗云楼,重复道:“我看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你想要我……偏爱你?”
几乎是一瞬间,苗云楼瞳孔紧缩,骤然抬起头。
第447章 “去你的众生平等!”
泥人看着苗云楼。
他的目光很平静、很淡然,却带着和这种平淡格格不入的专注,犹如一柄利刃,穿心而入。
“嗡”的一声。
苗云楼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知道了。
眼前的事物彷佛放大了无数倍,耳边嗡嗡直响,千百种声音交错在一起,针一样扎在耳蜗里,
他被这束专注的目光死死定在原地,望着眼前的泥人,就见后者仍然看着他,神色没有半点波动。
就像那时候紧闭的眼睛被强行睁开一样,他又一次被强迫着站在原地,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睁着眼看不想面对的一切。
泥人正静静的等着他的答案。
苗云楼惊愕的深黑色眼睛里,映照着泥人冷静的面容,与他激动狼狈的反应截然相反。
刹那间,一种耻辱的感觉从心底冒出来。
那股自作镇定的释怀,麻痹自己的轻松,被腥湿的江潮瞬间淹没,露出了江底见不得人的贫瘠泥沙。
为什么一定要追根问底,为什么非要逼我把自私的心脏剖开给你看?
我明明已经努力开导自己了,我已经明白了,我不特殊,也不值得一个神仙的特殊,你为什么还要让我一遍遍重复我不配?
苗云楼紧绷的身子突然放松下来。
他盯着泥人,笑了一声,眼底的情绪一点点冷了下来,那颗惴惴不安的僵硬心脏却浮了上来。
“你一定要弄明白是不是?”苗云楼问道。
泥人顿了顿,问道:“你不想告诉我吗?”
“为什么不?你想多了,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苗云楼轻笑道,“你不懂是吗,那我跟你说直白点。”
“我想让神仙偏爱我,我想让你只对我好,我要什么你都给我,我有事你第一个出现,哪怕我不想你求助,你也能在所有人中独独感受到我的情绪。”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不会吝啬,”泥人道,“只要你配得上。”
“是啊,”苗云楼答道,“就像你对待其他人的标准一样。”
“……”神仙微微蹙起眉头,开口道,“因为这个,所以你才要把我砸碎吗?可这是很公平的标准。”
“不,这不公平。”
苗云楼凝视着他,眼神晦暗不明的闪烁着,长长的眼睫微颤,遮住了眼下浓稠的暗色。
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对所有人都公平,只对我不公平,因为你在我心里是特殊的存在,我对于你,却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尘埃。”
对苗云楼而言,那座破庙里的灰扑扑石像,意味着太多。
救命恩人、无法攻破的靠山、雏鸟第一眼看到的养育者,无数寄托同时存在于这个小小的石像身上。
他承载着苗云楼的性命,托起了他被伤害时唯一的善意,在他空白的记忆中留下一抹深刻的印记。
于是苗云楼闻到希望,想起他,嗅到恐惧,也想起他。
江风吹过他的脸颊,灰蒙蒙的雾拂过他的掌心。
苗云楼看到无数油灯在夜晚点亮,随着渔船在波光粼粼的夜色中晃动,可是这对于他来说,都不是真实。
记忆是可以被清除的,印像是可以被修改的,因为一无所有,所以一切都不能相信。
只有情感。
只有一刹那的偏爱,只有一瞬间伸出的援手,对他来说,才是真实。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和一个破庙里无牵无挂的野神仙,不应该相依为命,共同度过无数个冰冷的夜晚吗?
苗云楼甚至做好了住在破庙里的准备,他做好了全部的准备,事实上,却并没有抱任何的希望。
他明白“实现愿望”意味着什么,也明白“神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一个被动的被给予者,他没有资格索取不平等的公平。
或许在一开始,苗云楼还幻想过得到一丝不寻常的青睐,然而现在他只想彻底抹平这种不寻常,安静的、体面的走开。
“我还是不明白。”
泥人打断了苗云楼沉浸的思绪。
“众生平等,你与旁人没有什么不同,”他轻声道,“你怎么会认为,我应该对你特殊呢?”
泥人面上没有任何讥讽之意。
他是认真的问出了这句话,然而苗云楼迅速睁大了眼睛,这句话像是一滴水掉下去,彻底点燃了岌岌可危的油锅。
苗云楼迅速后退一步,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去你他妈的众生平等!!”
他彷佛被一记重锤砸在心脏,浑身上下都在发颤,死死的紧咬着牙道:“对,你是神仙,你那么无私又慈悲、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可我不是神仙,我就是一个凡人!”
“我有七情六欲,我会嫉妒,我控制不了卑劣的情绪,我做不到像你一样看谁都像一粒尘土,我做不到!”
最后这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可是也只有音量听着尚有三分火气,语调已经冰冷到了极点,与江上吹来的寒风丝丝缕缕交缠在一起。
苗云楼眼底淬着冰,碎冰相互碰撞,迸溅出细碎的冰碴,毫不避讳的戳在神仙泥塑的身子上。
“你不就想知道这个吗。”
他睁大眼睛,愤怒中夹杂着细微的哽咽道:“你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你不知道我们凡人居然有这么多恶心的小心思、还能意淫神仙呢!”
“你想知道的我都说给你听,现在你都知道了,你能让我走了吗?!”
空气瞬间静了下来。
最后一句夹杂着潮湿水汽的尾音,还停留在震颤的空气中,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两个人全部陷入了某种沉默。
泥人的表情在动,似乎是惊愕于,然而苗云楼已经无暇顾及了,他看不清神仙的表情,只能看清旋转着的模糊天空。
还是那么灰,灰的像一层脏兮兮的网布,压在他心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江上的风似乎越发湿冷,一条条滑过苗云楼脸庞,潮湿的水汽带着细小的泥沙,一不小心吹进那双睁大的黑眼睛里。
苍白的面颊上,瞬间流下两行泪水。
“滴答。”
苗云楼在泪水落下的一瞬间,迅速别过头去,伸手用力蹭过眼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哗啦!”
地上的水坑被他踩出短促绽放的水花,溅出来点点泥水,脏兮兮的贴在他身上。
苗云楼却一眼也没看地上的泥水,只是闷头向前走,脚步飞快,心中的痛苦如潮水汹涌,几乎把他整个人淹没。
他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为什么要戳破他的自私?为什么要逼他暴露的卑劣?如果注定不能得到这份偏爱,为什么他还要像这样活着?
地上零零散散的水坑摇晃起来,周围的泥水一点点聚集,在狭窄的巷子前,凝结成模糊的轮廓。
“苗云楼,”模糊的轮廓晃动着身子,“你……”
“走开!”
苗云楼低吼道,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用力把那轮廓踩了个粉碎。
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在脚下瞬间散开,摔回地上,粉碎的四分五裂,他心脏不由得也跟着微微一颤,震得眼眶再次模糊起来。
就好像把自己的心脏一起踩碎,剧烈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
苗云楼不得不停下,伸手死死扶着小巷间的石墙,另一只手按着胸口,手指紧紧拽着衣襟。
胸膛里那块维持他生命的肉块还在跳动,每跳一下,都带来一阵伴随着呼吸的痛苦。
那种剧痛,疼的苗云楼眼泪一瞬间流了下来。
他好恨。
他恨自己看不清一个凡人有多卑微,恨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还妄想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还恨自己的软弱,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为什么看到那个轮廓破碎的时候,还是瞬间涌起一阵剧痛的后悔。
既然觉得后悔,为什么要那么不留情面?
既然要伤害他,为什么又要救他?!
“呃……”
苗云楼难以忍受的低下头,汗水混杂着泪水在地上一瓣瓣摔碎,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呜咽。
那声音胸膛内向外震颤,震的耳膜颤抖,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声音尖锐到刺耳。
然而一个人的痛苦声音有多大?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他的呜咽轻的几乎听不见,只剩下死寂一片的沉默。
苗云楼靠在墙上,哭的昏昏沉沉、满脸冰凉,这股情绪来的迅猛而突然,怎么都无法抑制。
恍然间,身后突兀的伸出一只手,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
那只手冰冷而温柔,比苗云楼面上风吹干的泪痕还要冰凉,拂过湿漉漉的眼睫,给他一点点擦干了眼角的泪水。
“对不起。”
那只手的主人道。
“……”
苗云楼垂着眼睛,没有回头。
他等那双冰凉的手离开,吸了吸鼻子,慢慢止住泪水,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稳定下激烈起伏的胸膛。
苗云楼开口回答,声音很轻,微微有些沙哑。
“与你无关。”他说。
愤怒的情绪如野火燎遍荒原,窸窸窣窣的荒草燃烧殆尽,野火也跟着熄灭,只剩下一片焦黑的荒芜。
他没什么好怪神仙的,是他失态了。
苗云楼从前暗自窃喜,错把他不需要的东西,当成自己不贪婪不妄想、不会惹神仙厌倦的证据。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何止是贪婪,简直是欲壑难填。
他不是别无所求,他是想要的太多了,甚至他想要的东西根本谈不上配与不配,是连神仙都无法给予。
那只冰冷的手拭过泪痕,已经克制的离开了苗云楼的脸颊。
然而苗云楼能感觉到,那只手并没有彻底抽离,而是静静的垂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似乎仍在等待着给他擦拭下一滴泪。
他没走。
苗云楼半阖着眼皮,拨弄了一下墙缝里的杂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细小的疲惫笑容。
“你看,人就是这么麻烦。”
第448章 “我看不见”
他轻声道:“他们拥有的总是很少,想要的却很多,压迫让他们痛苦,给予却也不一定能让他们快乐。”
“有时候他们知道什么是对错,却对正确的选择置若罔闻,一意孤行的坚持走在错误的道路上。”
“更多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他们共同生活在一个灰色的世界,拥有无数种冲突矛盾的想法。”
苗云楼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无意识的拨弄着杂草,半晌才低声道:“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包括你?”
“包括我。”他答道。
身后的人不再说话,沉默下来。
苗云楼没有计较他的沉默,只是专注的盯着那根颤巍巍的杂草,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手指。
不拔了。
一根杂草,没什么用,长在墙里无人问津,不会有有人时时刻刻关注着它的死活,给它呵护、让它成长。
不过没关系,杂草不在乎。
杂草只要活着就好了。
苗云楼拍了拍酸麻的小腿,站起身来,在心里和逃过一劫的杂草告了个别,仍旧没有回头。
“好了,你回庙里去吧,”他道,“有很多人比我更需要你,他们都在等你。”
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不需要我了吗?”
苗云楼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需要还是不需要,只是重复道:“走吧。”
神仙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苗云楼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很难满足,或者说根本无法被满足。
但他也没有打算被满足,满足与否是神仙的判断,想要什么却是他自己的选择,欲望无罪,不管配不配,他敢想就值得。
反正世界上有那么多得不到满足的人,不缺他一个。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坚持吧。
苗云楼低着头,飞快的眨了眨眼皮,把最后一点水汽甩了下去,安静的等着身后气息的消失。
然而身后的人仍然没有离开。
那只手再次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冰凉如玉,这次没有给他抹去眼泪,反而只是静静停留在柔软的眼皮上。
“可是我不想让你失望。”他说道。
“我是第一次做神仙,”那个声音几乎贴在苗云楼头顶,“从前……我一直是旁观者,我以为只要满足愿望,就能平息凡人的痛苦。”
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轻轻道:
“我想错了。”
苗云楼闻言心头一动,那只手指冰的他眼皮微颤,他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不由得硬邦邦的开口反问道:
“你既然一直在旁观,难道不知道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爱恨欲?”
哪怕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也知道在哇哇大哭的间隙中,观察着父亲母亲的态度,从而判断应该更加亲近谁。
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仙,哪怕再怎么不谙世事,又怎么会连人简单的情感都分辨不出来?
“……”
这一次身后的人久久没有回应,久到苗云楼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回答,那只手却忽然滑了下来,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或许我从前知道,或许我从前什么都明白,可是现在,哪怕我可以轻而易举的窥探你的内心,我也无法读懂任何一个字。”
“你转过身来,”那彷佛是一声冰冷的叹息,“等你看到我,你就会明白。”
苗云楼闭了闭眼。
他不想就这样认输,就这样承认自己仍然无法抗拒神仙,可是那声叹息离他太近,让他下意识动了起来。
苗云楼转过身来。
——他看到了一片纯净的白。
在他身后的不是一尊石像,不是湿漉漉的泥人,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人比他高了半头,垂着眼睫,平缓的气息打他额头上,浑身上下的肌肤白的发透,透着隐隐的青色,哪怕仍在呼吸,也像一尊玉器。
苗云楼眼前一晃,几乎是下意识屏住呼吸,在那一瞬间,脑海里什么想法都没有。
下一秒,他的脸颊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捧了起来。
“抬头,”神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淡淡道,“看着我。”
苗云楼脑海里一片空白,闻言愣愣的抬眼。
他漆黑的眼睛里,映照出一张根本不属于凡尘世俗的面庞。
神仙微微垂着脸,气息与他近在咫尺,眼睫眉间冷淡如水,白发如瀑,垂在苗云楼面颊两旁。
然而苗云楼看到这幅谪仙眉眼时,却彷佛一盆冷水泼在心上,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你……?!”
他心头巨震,所有想法都被抛诸脑后,几乎是下意识迅速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
“你的眼睛——?”
在那张纯白无瑕的面庞上,有两个黑漆漆的空洞,嵌在冷淡洁白的眉眼间,让这尊玉器裂开一道堪称恐怖的瑕疵。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可仙人无目、不明世间事,结发者贪婪、欲壑终难填,于是双双有足行无路,旁徨失故程。
“似乎从沉入江水、化为石像、再被打捞起来重见天日时,我便弄丢了这双眼睛。”
神仙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看不到了。”
他没有眼睛,单单分得清是非功过,却看不到自己究竟满足了谁的愿望,这愿望又让谁溺死江中。
他看不到世间人情,看不到人心难测,所有情绪在那双空洞的黑影里,都只是一行行文本,毫无意义。
那双原本应该洞察时间一切的眼瞳,此刻被两个空洞所代替,以至于哪怕苗云楼站在他面前,那清澈如水的内心,依旧蒙上了一层灰雾。
他看不见。
“……”
苗云楼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黑漆漆的空洞,彷佛两块冷硬的石头,堵在他的喉咙中,逼得他生生吞咽下去,坠穿喉口,穿肠烂肚。
他抬眼定定的看着神仙的面庞,与神仙对视,感受着分明正对着他的目光,一眼看去却无影无踪。
刹那间,无数话语涌入他口中。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逼问你;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你;对不起,我不应该朝你发脾气;对不起,我不应该在心里说你有眼无珠……
千万种思绪喷薄而出,苗云楼紧紧抿着唇,脱口而出道:“我帮你!”
神仙愣了一瞬:“什么?”
“我帮你,”苗云楼盯着他,重复道,“我帮你把眼睛找回来。”
“你说从沉入江中开始就看不到了是吗?我帮你把江水搅开,翻遍每一寸泥沙,我一定找到你的眼睛。”
他个头只到神仙的脖颈间,身形单薄,脊背上骨节凸出,乌黑长发衬得一张脸越发苍白。
那双乌沉沉的眉眼间漆黑秾丽,狭长却不够锋利,年纪轻的一眼就能让人看出青涩稚嫩。
然而苗云楼站在荒无人烟的狭窄巷子里,就这么仰着头望向神仙,慢慢吐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承诺。
那个一瞬间沉沉的眼神,任何人无意瞥见,都绝不会怀疑他做不到。
神仙垂眸看着苗云楼。
他没有眼睛,可是那种淡淡的目光仍然如影随形,与苗云楼黑漆漆的眼瞳对视。
良久的沉默,有那么一瞬间,苗云楼几乎以为,他又要不得已的接受自己的不配。
神仙道:“什么时候?”
苗云楼:“啊?”
眼前一阵白光闪过,那副谪仙般惊艳的面庞转瞬即逝,巷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江上冷风卷走弥漫的晨雾。
半晌,一个泥人从苗云楼手掌中一点点爬出来,拍拍温热的掌心,扒拉着他的手指,给自己找了个盘腿坐的位置。
“你什么时候帮我呢。”
泥人歪着头,对头顶的苗云楼道:“我好想早点睁眼看一看,朝我发脾气,又要为我把江水搅个天翻地覆的人长什么样子。”
——————
泥人最后也没能得到一个信誓旦旦的保证。
他被威胁不许再提发脾气的事,否则就要皮鞭子沾凉水,天天用鞭子往他身上甩水,让他变成个过不了江的泥菩萨。
泥人有点犹豫。
他觉得皮鞭子沾凉水的重点应该是鞭子、不是凉水,也觉得自己不是真泥人,可能不会受到凉水的影响。
然而看着眯着眼睛等他开口的苗云楼,他不知道怎么的,沉默了一会儿,把话咽了下去。
还是不说了。
在那一刻,他作为一个没有眼睛的神仙,忽然感觉到一种微微的不妙,告诉他最好还是别什么都往外秃噜。
泥人为了自己的耳朵着想,决定沉默是金,三缄其口。
苗云楼微微一笑,对这种沉默很满意。
他双手捧在胸前,托着一个小小的泥人,迈开小长腿,乐颠颠的往下水道三杰的住处走去。
完美!
苗云楼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仪态端庄的捧着泥人,一边快步走,一边毫不吝啬的在心里给今天的自己打了九十九分。
五十分给他宕机立断的一扔,三十分给他超级靠谱的承诺,十九分算在他极富感染力的语言艺术上。
扣一分因为没忍住掉眼泪了,怪丢脸的。
好在这眼泪也不是没有用处,作为神仙从江里出来后见到的第二种液体,发挥了极佳的作用。
哼哼,就算将功补过吧。
眼见那堵熟悉的墙越来越近,苗云楼紧了紧手指,把小泥人捧得更稳当,连眼角眉梢都撩高起来。
他不由得在心里盘算起来:
——该怎么和尹晦明他们说呢?
他可是捡到了一个神仙,尹晦明他们人那么好,混的却那么惨兮兮,让他们求一求神仙,说不准能过得好点。
至少不用日日对那群巡逻的饭桶卑躬屈膝,能好好把学上完吧?
然而还没等苗云楼靠近,却见那堵墙震了一下。
下一秒,一声死死压低的怒吼声从墙后传来,骤然穿透了巷子里的安静: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第449章 墙后的激烈争吵
苗云楼闻言一愣,登时停住了脚步。
这声音有些耳熟……
还没等他思绪飞快转动起来,又一个声音从墙后传了出来。
和方才那个声音中压抑着的怒气不同,这个声音更加低沉、更加年轻,带着截然相反的冷淡与漠然。
“她都能把你的东西抢走,我凭什么不能说这种话,”那人冷冷道,“明明早就定给你了,她才说了两句话,你就要供手相让?”
“我哪有拱手相让?她的成绩也很好,先生决定把名额给她,这是很正常的事。”
“呵,她的成绩再好也比不上你,你连着几年都是头名,仅仅一个晚上,你多年的努力就全做了旁人的嫁衣裳,你难道甘心?”
“她现在需要这钱救命!她也是没办法,才去找教书先生的!”
“是吗?”
墙后传出一声冷笑。
“我怎么记得,她手上日日带着的镯子都价值不菲呢,她根本就配不上你的同情,她是故意那么说的。”
“我说过了,这件事是我同意的,她没——”
“是她没有故意这么说,还是你早就看上她了,才把属于你的资格让给她?”
“……”
此话一出,打断了逐渐升温激烈情绪,土墙后瞬间静了下来。
下一秒,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了狭窄的巷子。
“啪!”
这一巴掌显然是盛怒下的冲动,连苗云楼远远听着,都跟着心头一颤。
墙后顿时一片死寂,那两个人再没有一点动静。
苗云楼皱了皱眉,下意识用手挡住泥人,向周围扫了一圈,随后压低声音后退几步,飞快的躲进了一堆杂物后面。
几乎是他藏身后的下一秒,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就响了起来。
一个人从墙后快步走了出来,面色冷到了极点,眼眶发红,侧脸也带着一抹薄红,颜色灼热,甚至微微有些发肿。
这个消瘦的背影一阵风似的掠过苗云楼身旁,转眼便消失在小巷尽头。
“……”
巷子里再次静了下来。
苗云楼靠着堆栈的杂物,盯着那人消失的背影,心中微微有些怔松。
倒不是因为刚才那些话,甚至也不是因为那一巴掌,而是就在刚刚,他认出来了,这个熟悉的背影是齐融。
齐融……
从刚才那些话来看,挨了一巴掌的是齐融,那扇他巴掌的就是——
“出来。”
尹晦明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几米的距离响了起来。
“别让我说第二遍,”他冷冷道,“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得那么难看。”
苗云楼:“……”
怎么办!苗云楼脑海中闪过那个响亮的巴掌声,差点一个哆嗦,手忙脚乱的蹲了下来。
他抱着膝盖,赶紧把泥人捧在眼前,囫囵比了个双掌合十的手势,用力的盯着他。
你会帮我的吧?
苗云楼盯着他可怜兮兮道:我跟尹晦明才刚刚认识啊!
他要是知道我听了个全乎,肯定羞愤的无法面对我,神仙你那么善良,也不想让人尴尬吧?
神仙闻言迟疑了一下。
苗云楼见他态度有所松动,急忙据理力争,压低声音道:“拜托嘛,就帮我凭空消失一下!”
“我这是明明就是无妄之灾,”他听起来委屈的快哭了,“我可没想介入谁的家庭伦理剧啊。”
“……”神仙道,“可是你一直没走,听得很过瘾啊。”
苗云楼:“……”
“出来!”身后再次传来一声短促的呵斥,短短几秒钟,尹晦明的声音几乎已经近在咫尺。
那带着压抑着警惕的沙哑声音中,已经夹杂了浓浓的冰冷怒火。
“我不管你是谁,偷听我们的谈话是为了什么,我明确告诉你,把你听到的全都忘掉。”
一阵金属的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传来,尹晦明的声音很冷:“我绝不会允许你用任何一句断章取义的话,来伤害我的家人。”
“……”
苗云楼闻声一顿。
他感觉到尹晦明已经彻底进入了备战状态,如果他再不出来,就不是谁丢脸的问题了,而是他们之间要爆发一场理由可笑的误伤了。
尹哥,这就不是我不贴心给你留面子了。
苗云楼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站了起来。
“那个……”他举起双手转身,慢慢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我不是故意听见的。”
苗云楼诚恳道:“我是路过的,真的。”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四目相对间,苗云楼亲眼看到尹晦明的表情肉眼可见变化起来。
那种冰冷的怒气从他脸上飞快褪去,变成了一种面无表情的空白。
“你相信我。”
苗云楼看着尹晦明严肃道:“我绝对是误入其中,没有偷听八卦上瘾舍不得走的意思,也没有刻意想知道谁扇巴掌那么大劲儿。”
“我是一个非常注重别人隐私的人,从来不会冲动。”
他刚说完,腰间就是一阵酥麻,好像被谁轻轻撞了一下。
感觉到被匆忙塞到身后的某个湿漉漉的人形,沉默的表达了一点委婉的不同意见,苗云楼赶紧往后靠了靠。
“尹哥,你放心,”他试探着放下一只手,轻轻拍着胸口保证道,“今天你这一巴掌,我绝对不往外说。”
“不管你为什么发火,我都绝对支持你,儿女都是债嘛,你是一家之主,你说的绝对没问题!就是有一点吧……”
苗云楼顶着尹晦明面无表情的脸,在一片只有他自说自话的寂静中,艰难开口道:
“咱们教育孩子归教育孩子,要不还是别动手呢?实在是容易给其他孩子留下心理阴影……”
苗云楼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了,他后知后觉的闭紧了嘴巴。
“……”
尹晦明还是没有说话。
他手里还攥着一把小刀,定定的看着苗云楼,看着这幅装模作样的可怜样子,眼前闪过无数碎片,最后定格在一个黑点上。
黑色的眼睛。
那个孩子被他捡回来的时候,眼睛也是黑色的,像深不见底的漆黑水潭,流动着粼粼的暗色光泽。
只是自从他戴上了眼镜,水潭就被蒙上了一层隔膜。
尹晦明与他四目相对时,再也找不到那流动的光泽,只能看到那双眼睛里模糊的、遮遮掩掩的灰色。
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那里面早已经成了一潭死水。
尹晦明飞快的闭了一下眼睛。
苗云楼眼睁睁的看着他身形一动,快步走来,踏着无数压抑的情绪,神色平静,很快便面向他站定。
寒光一闪,他在苗云楼惊恐的目光中,把小刀别在身后,随后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陪我走走吧。”尹晦明道。
苗云楼:“……嗯?”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很快就顾不上思考尹晦明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后者是真的打定了主意要“走一走”。
尹晦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便没再管他,头也不回的向远处走去。
苗云楼只好匆忙把泥人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比了个“嘘”的手势,便三步两步跟了上去。
这几条巷子算是远离江岸的贫民窟,连巡逻队都不愿意来,离下水道很近。
苗云楼本以为尹晦明要带他朝江边走去,顺便散散心,没想到后者却直直的向巷子深处一头扎进去。
两人绕过七拐八绕的土墙,尹晦明带着苗云楼,一路往越发荒芜的地方走去。
走着走着,周围的景象便越发沉寂,连“贫民”都没有多少,只剩下横七竖八的烂尾楼,摇摇欲坠。
尹晦明走的不算快,脚步却没有任何停歇,无论带路走的地方有多偏僻,他都面不改色,一句话也不说。
苗云楼落后半步,跟在尹晦明身后,艰难的穿梭在缝隙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是一言不发。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的走了十几分钟,忽然,尹晦明停住了脚步。
“再往前走,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了。”
他站在一小片焦黑的土地上,定定的望着高处密密麻麻的窗口,轻声喃喃道:“没想到,这么多年没回来,这里已经这么破成了这样。”
苗云楼站在他身旁,无声的拍了拍他,识趣的没有说话,却听尹晦明突然开口道:
“谢谢。”
“嗯?”苗云楼疑惑道,“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当一回老莱子,表演彩衣娱亲,”尹晦明叹了口气,“顺便说一句,你演技挺一般的,有点做作。”
“什么?”
苗云楼愣了一下,随后脸色一变,迅速转头盯着他,怒道:“我操,你是不是有病,占我便宜没够了是吧?!”
尹晦明笑了一声:“你年纪太小了嘛。”
他不顾苗云楼的挣扎,强行搂住后者的肩膀。
“你就不想问我点什么?”
尹晦明侧过头来,看着那张青涩的脸,心中微微有些抽痛,却仍旧对着他笑道:
“在墙后听了那么久,你心里也有猜测了吧,难道就没有疑惑?”
苗云楼闻言一顿,挣扎的动作缓了下来。
他抱着胳膊,上下扫了尹晦明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我没什么想问的,”苗云楼收回目光,环顾着四周,漫不经心道,“我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家人。”
“朋友是两个单独的个体,彼此之间有距离,互相理解就够了,家人不一样。”
苗云楼把衣服往里拽了拽,感觉到心口上微沉的重量,不由得吐了口气。
“家人是割不断的血脉,离得太近、总有一部分血肉是连在一起的,永远会有矛盾和争执。”他说道。
“除非你想彻底割下这块血肉,否则无论如何,你的家人都不关朋友的事。”
“我是个合格的好朋友,”苗云楼道,“所以我不问你。”
第450章 “别动”
朋友。
尹晦明侧头看着那双黑眼睛,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当然有朋友,近的有齐融和王见山,远的有那些走街串巷打探消息的小乞子,多的数不胜数。
他活了十几年,这个刚刚认识两天不到的少年,怎么也算不上第一个朋友。
可是前者太过亲密无间,蒙蔽住了他的理智;后者因利而聚、也因利而散,在这呼吸都是奢侈的地方,又让他无法轻易给予出一丝情感。
只有面前这双黑色的眼睛。
他们同样因利而聚,然而在单纯的利益中,又掺杂着无数超越利益交换的善意和体谅。
他们没有亲密到家人的程度,也不是利益共同体的同夥,他们只是朋友。
“朋友?”尹晦明最后问道。
“朋友。”苗云楼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勾起嘴角,递过去一个微小的挑眉。
尹晦明低下头,接受了这个微笑。
他看着眼前破烂的高楼,揉了揉太阳xue,像后面的墙上一靠,有些感慨道:“其实我……算了,事情比较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等我把事情处理好,再从头到尾当故事给你讲吧,顺便……也谢谢你没有问我。”
尹晦明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苗云楼低声道:“你绝对是一个合格的朋友,我保证。”
“开玩笑的,”苗云楼道,“其实是我怕被扇巴掌。”
话音刚落,他腰上就挨了一巴掌,尹晦明扭过脸去,在骤然响起的无边愤怒的高声尖叫中“哼”了一声。
孩子就得管,必须上手!
两人的四肢瞬间混乱起来,尹晦明仗着身高优势,往下按了好几下,苗云楼也不甘示弱,在他背上狠狠拍了几下。
最后还是苗云楼怕衣服里的泥人被碰着,主动停战,两个人才气喘吁吁的分开。
“你真幼稚,”尹晦明翻了个白眼,抱怨道,“小孩才到处闹腾好不好。”
“自愧不如,”苗云楼冷笑道,“比不上成年人扒拉土灰上来就抹了我一身。”
他俯身拍着身上的土灰,微微掀起眼皮,瞥着尹晦明终于放松下来的神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闭上了嘴。
算了。
既然尹晦明想自己处理这些事,哪怕他已经猜到内核是什么,暂时也还是不要把神仙的事告诉他吧。
隔着一层薄薄的黑色短打衫,苗云楼抬手碰了碰心口,又在尹晦明没注意到时,很快把手放了下来。
“来,让我们看看成熟的尹晦明,出生的时候住在哪里。”苗云楼直起身子,比了个远眺的手势,终于有闲心向周围望去。
他们正站在一栋老旧的烂尾高楼下,楼体外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墙皮大片脱落,裸露出斑驳的水泥墙面。
外露的楼梯昏暗而狭窄,栏杆早已锈迹斑斑,部分甚至已经断裂,只剩下孤零零的几根铁条在风中摇曳。
每当风吹过,那些摇摇欲坠的栏杆便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让人心生寒意。
窗户更是破败不堪,有的玻璃早已破碎,只剩下空洞的窗框,任由风雨侵袭。有的则半掩着,上面糊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
这整栋楼弥漫着一种陈旧而荒凉的气息,且不要说是不是还有人居住,这更像是鬼楼。
苗云楼就这么定定的看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又慢慢把远眺的手放了下来。
“……这是你老家?”他对尹晦明委婉道,“有点复古风。”
“十几年前的老地方了,”尹晦明面无表情道,“你还能指望维护的有多好?”
尹晦明就知道苗云楼装模作样的犹豫半天,绝对憋不出什么好屁,对着他狂翻白眼,扭头就走。
“干嘛去?”
“跟着,”尹晦明比了个手势,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故弄玄虚。”
苗云楼嘀咕了一声,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很快便抬脚跟了上去。
十几年过去,这个地方已经破旧的不成样子,连楼与楼之间的铁片都腐烂在一起了。
如果让苗云楼自己走,哪怕他手里开着导航或者拿着地图,大概率也找不到地方。
然而尹晦明说自己很久没有来过,带路的时候,却没有任何环顾四周的迟疑动作,很快便停留在一栋楼前。
“上楼,”尹晦明提醒道,“小心铁锈,这里荒废很久了。”
苗云楼点点头。
他踩上生锈的楼梯,虚扶着栏杆,在“吱呀”声中跟着尹晦明走上三楼,停在了一扇贴着倒红福字的铁门前。
尹晦明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几乎不需要分辨,就从里面拨出一个形状特殊的小钥匙,插入门锁中。
“咔哒”一声。
铁门应声而开。
“进来吧,”尹晦明一脚踏了进去,简略道,“这是我家。”
一开门,映入眼前的便是一张窄窄的玄关柜,上面摆放着一盆早已失去生机的盆栽。
柜子旁边是一个老式的铝制鞋架,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鞋,有的鞋面上还残留着些许泥渍。
苗云楼在门外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迈步,进入这间不大的门户里。
尹晦明的家?
“其实也不能说这是我家,准确来说,这是我亲生父母的家。”
尹晦明彷佛能听到苗云楼的疑惑,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们把房子留给我了,但我没有住,因为这里早就不能住人了。”
而且他在得知自己并非孤儿,在这世界上,仍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时,他已经有与他风霜雨雪中度过十几年的家人了。
他的家人不住在这里,这里就不是他的家。
“那你的父母呢,”苗云楼看了两眼皮鞋上的泥,疑惑道,“他们没有让你和他们一起住吗?”
“他们去世了,”尹晦明一边向卧室走去,一边答道,“就在和我认亲的前一天。”
苗云楼闻言一顿。
他有些迟疑,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尹晦明神色不变,一直专注的盯着卧室,似乎也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
在苗云楼的视角,只看到尹晦明按了几下门,没打开,便毫不犹豫的从兜里掏出一根铁丝,捅进卧室反锁的房门里。
很快,那扇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向两人敞开了黑漆漆的里屋。
“反锁卧室干什么,大门不是已经锁了吗……”
尹晦明嘟囔了两句,拽着门把手回过头,对苗云楼嘱咐道:
“我去取个东西,取完就走,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随手柄钥匙扔在玄关柜上,迈步进了卧室,很快,房间里便传出几声翻箱倒柜的声音。
苗云楼正站在玄关,等着离开这里,闻言却是一愣。
他本以为尹晦明带他来这个地方,不过是一个由头,本质上还是为了散散心、顺便找回旧日时光的情怀。
没想到他还真的有东西要取。
苗云楼原本想看一眼就走,见状只好随手柄门关上,在灰暗的客厅里随便找了个沙发坐下。
尹晦明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卧室里叮了当啷的响。
听着卧室里的声音,苗云楼百无聊赖的翘着二郎腿,手指无意识的扣着沙发。
他趁着尹晦明翻找的时候,也抬眼观察起四周。
这间屋子明显已经上了年头,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稍微动作大点,都呛的人没法呼吸。
窗帘紧紧的拉着,没有透出一丝一毫外面的光线,灰尘在屋内缓慢的飘荡,犹如无数找不到家的游魂。
客厅中央是一张圆形的木桌,桌面被磨得光滑发亮,上面铺着一块花色的桌布,边缘已经有些褪色。
正对着沙发的墙上挂着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显示屏不时闪烁着雪花点,遥控器上落了一层灰,显然是早就用不了了。
苗云楼顺着墙面,往卧室里也看了一眼。
卧室里,一张双人床紧贴着墙根,床头柜上放着一台老式的闹钟,指针滴答作响,还在缓慢的走着。
尹晦明正在床头柜里翻找,抓着它,随手便把它扔到一旁。
在他身后,木质的衣柜上面镶嵌着镜子,虽然有些模糊,但还能勉强照出人影。
这一间一室一厅的屋子里,苗云楼静静的坐在客厅,尹晦明在卧室找东西,除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乎是一种寂静的状态。
安静,温馨。
然而在这种氛围中,苗云楼面无表情,手指却越敲越快,甚至有些焦躁的抽搐起来。
他的太阳xue突突直跳,眼前一起都在晃动,有一种古怪的潜意识告诉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个靠渔船在江上生活的地方,不会有烂尾楼,不会有生锈的铁门,更不应该有黑白电视机。
他到底生活在哪里?
是江面上连夜点着风灯的百十条渔船,关风屠一手遮天的江岸;还是老旧的烂尾居民楼,墙上甚至挂着雪花屏的电视?
“滋啦……滋啦……”
黑白雪花电视还在沙沙作响。
屋子里越来越安静,苗云楼身体内部却彷佛正酝酿着一种声音,重重的敲击着他的身体。
“砰砰。”
“砰砰。”
他半阖着眼睫,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出冷汗,双手死死扣着沙发,整个人面色苍白如纸。
“苗云楼?”
尹晦明感觉到不对劲,从卧室里探出头来,见到他这幅脸色,立刻皱起眉头。
他手里攥着一个盒子,盯着苗云楼的脸,迅速上前几步:“怎么了,你这是——”
“咔哒。”
苗云楼忽然睁开眼睛,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脸色十分古怪,目光越过尹晦明的肩膀,直直的盯着卧室里木质衣柜上,那面模糊的镜子。
“别动。”苗云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