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旧庙红布桌案


    他这具十几岁的身体尚且稚嫩,个子不高,步子迈不开多大,只能趁着男人还没反应过来一头扎进巷子里,两条腿跑的飞快。


    身后很快传来一声怒吼,随后便是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操你妈的,小兔崽子,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苗云楼耳朵里灌满了腥气的江风,脚下不停,迅速转过一个巷弯,对男人放的狠话嗤之以鼻。


    还要扒他的皮,这种小巷子七拐八拐,等他凭藉身高优势随便钻进哪个狗洞逃之夭夭,这鱼贩能逮住他就怪了。


    然而等他又拐过一个弯,脚下却是一个急刹车,心头猛的一跳。


    这条看似蜿蜒曲折的小巷,居然早就已经被废弃了,无数杂物堆积在分叉口处,灰扑扑的高墙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别说狗洞,连个针眼找不到!


    苗云楼余光飞快一扫,发现那些乱七八糟的分叉路全都被堵住了,只剩一条主巷还能走,根本不给人选择的余地。


    “妈了个逼的……弄了老子的儿子还敢跑?等老子给你身上一片一片剥鱼鳞……”


    身后暴怒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在苗云楼愣神的一两秒钟的功夫,已经到了十几米距离的近前。


    这种常年生活在江边的鱼贩不仅仅是支个摊子在江边杀鱼,大冬天下江捞鱼、撑船一天一夜都是常事,体力非常好。


    苗云楼一个小孩子,如果不凭藉身高优势取巧,仅仅在这种没有分叉路的逼仄巷子里逃命,是绝对跑不过身后的男人的。


    他“啧”了一声,眼神飞快的向周围扫去,转到一处忽然一顿,瞥见了巷子口尽头的地方。


    那是一个破旧的庙宇,最上面挂着的匾额一边顽强的挂着、一边已经垂了下来,上面的字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见几个漆黑的轮廓。


    庙宇门口半敞,露出门槛上厚厚一层尘埃,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让人心里泛上一层本能的恐惧,不由得迟疑的停步不前。


    然而越来越逼近的脚步声,容不得苗云楼思考太多。


    他手还被麻绳捆在背后,闻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鱼腥气,咬了咬牙,顺着遍地都是水坑的巷子一路往前跑,盯着巷子尽头那个破庙,便一头撞了进去!


    “吱呀——”


    掉漆的庙门被他撞得一个歪斜,苗云楼顾不上那么多,身子一扭,鱼一样飞快闪身钻了进来。


    眼前的景像一下暗了起来,灰尘浮在空气中,带来几声不适的咳嗽。


    苗云楼挣了挣手腕,用眼神飞快的扫了一圈,发现真正进来之后,这庙里倒不像外面看着那么黑。


    只是这座旧庙实在荒废了太久,除了几根巨大的红柱子,什么都被搬空了。


    偌大的庙宇里空空荡荡,盖着厚厚的灰尘,几乎无处藏身,只有最中间一个铺着脏兮兮红布的供桌,上面摆着个看不清脸的石像。


    越来越近的怒骂声直往苗云楼耳朵里钻,他见实在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躲,咬咬牙,只能弯下身子飞快冲进了红布里面。


    几乎是下一秒,庙门就被人从外砰的踹开!


    “咔嚓!”


    掉漆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苗云楼屏住呼吸,蜷缩在桌案底下,从红布下面狭窄的缝隙望出去。


    只见木门被踹碎了一个大窟窿,细碎的木刺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瞪着罪魁祸首。


    缝隙之下,一双开胶的鞋远远踩在满地碎木的地上,带着一股发臭的腥气,停顿了片刻,便朝着桌案慢慢走了过来。


    “啪嗒……啪嗒……”


    那双鞋踩过的地方,每一步都会留下湿漉漉的脚印,水渍停留在满是灰尘的木板上,就像案板上临死的鱼眼睛正浑浊的反光。


    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红布铺着的桌案,上面还供着个不知是什么的石像,就显得格外显著。


    那双鞋一边走一边靠近桌案,很快就在红布前停了下来。


    “……”


    庙里顿时安静下来,苗云楼咬着嘴唇,不动声色的向后靠了靠,一双漆黑眼睛紧紧盯着红布缝隙下一动不动的鞋,手指蜷缩了一下。


    那双鞋上沾着的水腥气,只要一呼吸,就几乎让人能嗅到泥沙与死鱼的味道。


    这种气味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弥漫开来,随着沉默彷佛无限拉长了时间,明明才过了几秒钟,却彷佛已经在红布下蜷缩了很久很久。


    苗云楼实在撑不住,不适的动了动鼻子,却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那种香气像是木头焚烧过后烟熏火燎的气味,闻起来干燥而沉静,刺激性的穿插进湿漉漉的水腥味中,显得格外古怪。


    同时,一股微微发黑的白灰扑簌簌的从红布外落了下来,轻飘飘的铺在木板上。


    苗云楼心头一动,见那些白灰在红布里也洒进了一些,悄无声息的伸出手,在地上轻轻抹了一指,送到鼻子下闻了闻。


    ——香灰?


    他空白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个词,还不等他多想些什么,那双一动不动的鞋突然退后几步,一双膝盖代替了它先前的位置,跪了下来。


    苗云楼被红布挡住,看不到男人全身的动作,只能听到三声“咚、咚、咚”的响声,很快,那双膝盖又重重直了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


    他皱了皱眉,脑海中有什么景像一闪而过,半昏半醒间,那几句模模糊糊的粗鲁交谈,忽得从他耳边飞快掠过。


    “也就当贡品能合格……”


    “我听说随随便便拜错了神仙,可是要坏事儿啊……”


    “哪怕是什么邪性的东西老子也认了,好歹看在贡品的份上,得给老子弄点钱花花……”


    苗云楼眉头一动,想起自己一开始撞进庙里时第一眼看到的东西,除了桌案上脏兮兮的红布,还有红布上那看不清面孔的石像。


    难道那普普通通的石像,居然是个祭拜在庙里的神仙像吗?


    这杀人不眨眼的鱼贩,是找不到他跑到哪儿去了,于是在神仙像面前恭恭敬敬的供上一支香,磕了三个响头,求神仙给他做主?


    苗云楼在黑暗中,不由得无声的笑了出来。


    神仙啊。


    他眯起眼睛,在心中轻柔的笑道。


    如果你真的能听到世人的声音,那么但凡你是个有娘生有娘养、良心没被狗啃了的东西,就踢翻香炉,把这作恶多端的鱼贩给一刀抹了脖子。


    若是你真的存在,就把我这个茫然无知、被恶意绑来的人松开,让我一个无辜之人,免受恶人的侵害。


    苗云楼在心里念完,背后的双掌合十,闭着眼睛装模作样的侧耳等了一会儿。


    他听到仍是一片死寂的庙宇,听到红布上灰尘扑簌簌落下的声音,不由得睁开眼睛笑了。


    就是这样。


    苗云楼扯了扯唇角,身子又往后靠了靠,用别扭的姿势慢慢摸索着桌案下一些碎裂的木刺,挑了一根锋利的长刺,准备不再坐以待毙。


    他盯着红布缝隙下那一双露出来的鞋,攥紧了手中的木刺,却听红布之外的死寂之中,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自言自语。


    “神仙,你每天端坐在这里,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你知不知道石头缝里的鱼怎么抓?”


    苗云楼心头一跳,下意识收回了手。


    隔着一层红布,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能听到空荡荡的庙里,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回音,自言自语的喃喃道:


    “神仙,我教给你,江上别的鱼贩抓鱼,一般都是用鱼饵慢慢钓出来,这么干胜在伤不到鱼,可是很慢,总要半天时间才能把鱼钓出来。”


    “我不这么干,我们江上还有一种祖传的特殊方法,用一种特制的三瓣鈎子,对准那条狭窄的缝隙快速伸进去,拽着那条鱼的鱼脸,就能把它直接抓出来。”


    空气中传来一阵颤抖,似乎是男人说到这儿,咧嘴一笑:“有的窝囊废不喜欢,觉得太残忍,但是我非常非常喜欢。”


    “因为只有这样伸进去抓鱼,才能看到鱼脸瞬间被搅烂、被生拉硬拽出石缝的时候,鱼眼睛里那种一瞬间剧烈的恐怖。”


    男人说完,苗云楼眼前一晃,只觉得心脏重重的停止了跳动,骤然尖叫起来!


    一道锋利的三瓣鱼鈎猛的从红布中戳了过来,几乎已经粘贴了他的脸,泛着寒光,距离他刚刚拜神前在红布藏身的位置,只有一指的距离!


    “哗啦——!”


    隔着一层撕烂的红布,男人那张褶皱的面孔露了出来,他咧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看着苗云楼笑道:


    “娃儿,别怕,让这鈎子抓上你的脸,你的脑子会被瞬间捣碎,就是一小会儿的事儿,不会痛太久的。”


    “反正你也是要被捆进来当贡品,我已经许完愿了,你听话,等头七我再给你烧纸!”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剧烈的撕裂声,那三瓣鱼鈎直直的穿透了供桌,红布被扯了个粉碎,闪着寒光,向苗云楼脸上抓去!


    电光火石之间,苗云楼反应极为迅速,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尖叫着一个翻身,飞快的从供桌下钻了出来。


    他心脏砰砰直跳,快的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眼睁睁看着那三瓣鱼鈎擦面而过,直直的嵌入他身后的供桌里,将一条桌腿硬生生扯了下来!


    “咔嚓!”


    男人拽回鱼鈎,伸手柄桌腿扯了下来,随手甩在身后,听到桌腿磕在门槛上沉闷的当啷一声,咧嘴笑道:


    “娃儿,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还想去哪儿?”


    “……”


    苗云楼胸膛剧烈起伏,没有说话,隔着一个残破的供桌、还有供桌上看不清面孔的石像,死死盯着男人。


    他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抓着供桌上的红布,看着男人手上闪着寒光的三瓣鱼鈎,还有不到三米的距离,手指不由自主抓的更紧了一点。


    第432章 “汝愿已遂”


    这座庙除了一扇掉红漆的大门外,再没有任何出口。


    苗云楼手无寸铁,个子还不到男人胸口,身形比男人小了两圈不只,双手还被麻绳绑在身后动弹不得,正面对上只有等死的份。


    从一旁绕过去?


    不行,他还来不及跑到门口,就一定会被男人抓住。


    攀着柱子上房梁?


    不……男人手里还攥着鱼鈎,他哪怕再矫健,爬到一半就会被扯着肉生生拽下来。


    苗云楼咬着口腔里的嫩肉,细密的汗水从额头上慢慢沁出。


    他还在飞快的转动着思绪,然而男人根本没有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时间,寒光一闪,那三瓣鱼鈎便破空向他抓来!


    “娃儿,别想了。”


    男人眼睛里泛着点点浑浊的冷光,嘿嘿笑道:“趁早别再折腾,赶着去下面投胎,喝了孟婆汤,下辈子再来找老子报仇吧!”


    “嗡——!”


    苗云楼心头剧烈一跳,眼看着鱼鈎向自己飞来,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拽着那层脏兮兮的红布,扭身向男人扔去!


    那红布许久无人打理,上面沾满了灰尘,被鱼鈎“撕拉”拽破了一个大口子,扑棱棱的劈头盖脸扇了男人一脸的灰土!


    男人猝不及防的被灰尘迷眼,眼睛里一阵剧痛,下意识闭上眼睛怒吼一声!


    “妈的!”


    他那鱼鈎被挡了一下,扑了个空,感受到红布劈头盖脸的糊在脸上,心头更加狂怒,伸手粗鲁的在脸上抓了好几下,想要把红布拽下去。


    然而那红布不知是不是被鱼鈎弄得过于支离破碎,男人一扯,反而更加乱七八糟的缠在他的脸上。


    “扑簌簌……扑簌簌……”


    铺天盖地的灰尘随着他的动作,从红布的褶皱中飞了下来,大量灌进男人的鼻腔里。


    男人感到一阵窒息,还有难以抑制的痒意,不由得更加狂怒的胡乱拽着红布,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死死拽着鱼鈎警惕四周。


    “操你妈的小兔崽子!!给老子出来!居然敢用这种阴招,你他妈等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的眼球剧痛无比,根本睁不开眼睛,在狂怒之中更是听不到苗云楼的声音,生怕被他偷袭,不由得一步步挣扎着向后退。


    苗云楼才不会这时候凑上去逞英雄。


    他见男人一边胡乱挥舞着鱼鈎,一边向庙门处后退,不由得咬紧牙关,抓着手心里的木刺,用一个扭曲的姿势飞快磨着手腕上的麻绳。


    等他把绳子割开,就能趁着这个机会逃出去……


    那麻绳只是捆鱼用的,料子并没有多结实,在木刺来回飞快的摩擦后,很快便隐隐有了些许松动。


    苗云楼心中一喜,急忙压着脚步向庙门口轻轻走去,只等男人挥着鱼鈎的空隙,就从侧面一个闪身钻过去。


    庙门离他并不远,男人挥舞着鱼鈎不断退步,离门槛仅仅只剩下一米左右的距离。


    暗淡的庙宇之中,苗云楼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男人的晃动。


    他屏住呼吸,视网膜里逐渐只剩下这庞大的身影,那血涔涔掉漆的庙门、自己门外的一切事物,都已经模糊起来。


    快了……


    只差几步……!


    然而就在苗云楼靠近男人、准备一鼓作气冲出去的时候。


    男人身形一晃,他眼前一花,还没等稳住脚步,却突然和庙门外一张傻笑的面孔对上了眼睛!


    “嘿嘿。”


    那张傻笑的面孔离他只有一掌的距离,专注的注视着他,眼窝凹陷,举着手里的刀,咧开了嘴。


    那个笑容背着光,挡住了所有从门外照进来的光亮,苗云楼眼前的一切都暗了下来,视网膜中只余下刀尖的冷光,以及地板上微微晃动的阴影。


    “撞、上了。”


    他咧着嘴笑道:“原来、你在这儿啊。”


    “!”


    苗云楼猝不及防,迎面撞上这一张脸,心头巨震,急匆匆的停住脚步,瞳孔瞬间紧缩!


    电光火石之间,时间彷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苗云楼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眼睁睁看着那张傻笑的面孔毫不犹豫的举起刀,没有丝毫停顿,绕过男人庞大的躯体,准确的向他刺来!


    “嗡——”


    眼前一抹寒光滑过,他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一声皮肉被割开的声音,以及一股瞬间蔓延进鼻腔的腥气。


    下一秒,血花溅起。


    “噗通。”


    苗云楼没有动弹。


    他看着那张傻笑的面孔仍然注视着他,那种得意的笑容,却微不可查的凝固起来。


    两个人的脸只隔了一掌的距离,苗云楼能够清晰的看到,近在咫尺的眼瞳里被溅起的鲜血染上了颜色,如同土山轰然崩塌,成为一片废墟。


    隔在两人之间的男人身形一晃,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便瞬间歪斜着摔在地上。


    “……”


    苗云楼站在原地,从对面那双眼瞳中移开目光,低下头,看着男人一动不动的倒在地上,紧紧闭着眼睛。


    红布仍然盖在男人的脸上,脏兮兮的灰尘却没了,被新鲜的染料变得鲜艳无比,血液从红布下蔓延开来,悄无声息的蜿蜒在地板上。


    男人的脖子被割开了一刀长长的口子,血液从那里流淌出来,飞快的蔓延到脚边被踩飞的断桌腿上。


    苗云楼看了一会儿,半晌,抬起头来,和门外那张脸对视。


    咧开嘴傻笑的男孩仍然举着刀,站在门槛后面,刀上一滴一滴向下滴落着血迹,染红了他的衣服。


    那张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凝固在面皮上,彷佛是被缝上去的一样,只有急剧收缩的瞳孔,才能让人看到笑容可掬的面皮不过是假象。


    他没有想到,这一刀居然会割在男人脖子上。


    就像他没有想到,这一刀即将扎在苗云楼身上的时候,男人紧闭着眼睛,鼻腔满是灰尘,狂怒而胡乱鼓舞抓着脸上的红布。


    狂乱之间,男人眼前是一片血涔涔的天旋地转,身旁是没有实体的空气,一时不察,一脚踩上方才随手扔在木板上的桌腿,身子一歪,就这么撞上了他的刀。


    “当啷。”


    苗云楼身后传来一声脆响。


    男人倒地的动静太大,震得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桌案再次一晃,那刚刚插上三根香的香炉一下子倒下去,在地上清清脆脆的滚了几圈。


    “咕噜……咕噜……”


    苗云楼没有回头,听着那声音在空旷的庙里带起阵阵回音,又渐渐恢复成一片死寂。


    他看着门外男孩的神情,暗淡的余光内血涔涔一片,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话。


    【神仙啊】


    【如果你真的能听到世人的声音,那么但凡你是个有娘生有娘养、良心没被狗啃了的东西,就踢翻香炉,把这作恶多端的鱼贩给一刀抹了脖子】


    几乎是瞬间,苗云楼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似有所感的回头望去,只见香炉在地上已经停止了滚动,撞在桌案残存的桌腿上,庙宇正中灰扑扑的桌案之上,仍然摆着那尊看不清面容的石像。


    那石像光滑平整的面庞上分明连五官都没有,面向着苗云楼端坐莲台,却彷佛已经睁开双眼,正在安静的注视着他。


    “汝愿已遂。”


    空气微微波动起来。


    苗云楼的耳朵里仍然是一片寂静,一个声音却从眼前传来,荡悠悠的晃进他的心里。


    “危难之时愿汝万般所求,尽得回响,善自珍重。”


    石像模糊的面庞朝向他,在他惊异的目光中,缓慢的、轻轻的眨了眨眼睛。


    ——————


    “所以……你真的是神仙?”


    苗云楼盘腿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桌案上的石像,眼睛里来回闪烁着小星星,咂了咂嘴,感慨道:


    “怪不得那个鱼贩要拜你,要是我知道你能实现愿望,我也拜你啊!”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鱼贩的尸体还没凉透,苗云楼就已经在被神仙庇佑的冲击之下,把才才的惊险尽数抛诸脑后。


    哪怕石像对他无穷无尽的问题总是回答的言简意赅,他也依旧没有气馁,单方面和石像里的身影谈笑风生。


    此时整个空空荡荡的庙内,仅有苗云楼一个人,坐在地上好奇的问东问西。


    庙内因紧闭的庙门暗淡无光,空气中的腥气已经清理一新,灰尘在细微缝隙透出的微光中翩翩起舞。


    门外那个精神有问题的的男孩已经跑了,拖着鱼贩的尸体不知道去了哪里。


    苗云楼没有追他,只是拖着那块灰扑扑的红布,仔仔细细的把地板上污渍血迹擦了个干净,又捧着香炉,把庙内每个角落都熏了一遍。


    他吭哧吭哧的做完这一切,才装模作样的擦了擦额头上根本没有的汗水,殷勤的小跑凑到石像面前,眯起眼睛笑道:


    “怎么样,我打扰的干净吧,是不是那股腥味儿都没有了?”


    “……”


    石像没有说什么,只是那张模糊的面孔上,似乎微微幻化出一点五官,软化了坚硬的石头,很清淡的笑了一下。


    苗云楼盯着那一抹微笑,漆黑的眼睛里亮光点点,不由得抿了抿唇。


    真是失策了。


    他一边咬着唇肉,一边在心里懊恼道。


    早知道他刚才就应该许愿,神仙啊神仙,请帮我把那鱼贩吊起来抽一百鞭子,再给他把手用麻绳绑在背后,扔江里让鱼啃去!


    这可是神仙啊,能实现凡人愿望、会说话的神仙。


    怎么能让神仙在逼仄的空间里,闻鱼贩身上臭烘烘的腥味,还闻了那么久?


    扔江里洗一百遍都不为过。


    苗云楼选择性的忽视了石像没有鼻子,自然也不会有嗅觉这件事。


    他美滋滋的凑在石像旁边,半跪着趴在桌案上,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专注的盯着石像。


    “你一直在这里待着,会觉得寂寞吗?”苗云楼歪着头问道,“有没有其他人也和我一样,跟你说过话?”


    第433章 “他不特殊”


    话音落下,石像周围的空气晃动了一下,很快,苗云楼便听神仙回答道:


    “未曾有过。”


    “为什么,”苗云楼眨了眨眼,大感惊奇,“你这样慈悲,轻轻松松就能实现别人的愿望,怎么会没有人对着石像向你恳求?”


    石像摇了摇头,慢慢道:“我拥有意识,也不过从昨日起始。”


    “把我从江底打捞起来的人,将我送到了这座被荒废多年的旧庙里,庙宇偏僻,除了你,还没有人来过。”


    苗云楼闻言心头一动。


    他看着石像认真的神色,脑海中闪过被绑在木板车上时,那些隐隐约约的言语,其中有一句话里,似乎带着几个类似的字。


    ——“从江里弄来的东西”。


    如果他听到的流言都不是无的放矢,那么将那些零碎的流言拼凑起来,就是一个在江边捕鱼为生的穷小子,前些天从江里救下了一个落难的姑娘。


    这个姑娘长得非常漂亮,而且似乎自带着福运,短短几天,就让穷小子贫困的生活有了起色。


    而就在昨天,穷小子又从江里打捞上一尊石像,他将石像送到了一座破旧荒废的庙里,便将其抛诸脑后。


    这么看来,这个江边捕鱼为生的穷小子,倒是难得没有被穷困潦倒磨灭心性的人,不但不吝啬于施以援手,也没有把自己的命运尽数压在奇遇上。


    这些零零碎碎的念头,在苗云楼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动了动发麻的手臂,望着桌案上些尊新鲜出炉的神仙,不由得心念一动,一些细微的欣喜从心底涌了上来。


    这样一个真正的神仙,在江岸边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没有一个人望向这尊石像、和神仙说过一句话。


    而他苗云楼,从黑暗中醒来不过短短的一个小时,竟然成为了与神仙交谈过的第一个凡人?


    这是否是某种命中注定的天意?


    然而苗云楼眼神一动,余光瞥见那块蜷缩在桌边的破破烂烂的红布,美滋滋的神情一顿,雀跃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闷闷不乐的抿了抿唇,盯着沉默寡言的石像,不由得脱口而出道:“你骗我。”


    “明明第一个跟你说话的是那个鱼贩,他给你上香、给你磕了三个响头、还要拿我给你上供呢。”


    苗云楼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在桌子上画着圈,不高兴道:“要不是我看着年纪小、好欺负,你也不会帮我吧。”


    “欲不除,如蛾扑灯,焚身乃止,”石像淡淡道,“他的欲望血腥而贪婪,哪怕他和你一般年纪时拜我,我也不会实现他的愿望。”


    他只是如实叙述,苗云楼听了,心情却一下子多云转晴,心花怒放。


    “所以你当时坚定的选择了我,对不对?”他舔了舔嘴唇,眨巴着眼睛笑道,“就算那个鱼贩再给你磕一百个响头,你也不会理他?”


    “不会。”


    “那以后呢?”


    苗云楼眼睛里很亮,上半身往前挪了挪,逼问道:“以后要是有人想害我、想杀我,你还会保护我吗?”


    “只要你向我开口,”石像道,“我就会的。”


    “可是未来谁能说得准呢?”苗云楼盯着石像,“你只是现在答应的很好,也许等我长大、再过个几年,你就会把我抛诸脑后。”


    他明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却像是欲壑难填的贪婪之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只会步步紧逼、固执的继续逼问道:


    “你现在救了我一次,却不能永远救我,如果我习惯了被你保护,有一天你却没有听到我的呼唤,还不如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要理我。”


    石像闻言神色微动。


    苗云楼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一丁点可能的变化,就见那张模糊的面孔上,似乎是露出了一个难以言说的神情。


    “……你无需忧虑,”石像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在无辜受迫的时候向我开口,我就一定会听到你的声音。”


    “我保证。”


    苗云楼一眨不眨的盯着石像,漆黑眼瞳里清晰的映照出石像的神色,平淡的几乎没有波动,却也没有丝毫回避。


    他终于放下心来。


    当苗云楼醒来时,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都如此陌生,双手被绑在身后,头上蒙着一层红布,正被人拖去当成祭品供奉给神仙。


    从头到尾,他从没有表露出一丁点害怕。


    哪怕被追杀、被恐吓、被逼到绝境,苗云楼也从未被吓破胆子,依旧冷静的观察着四周,查找一切机会伺机翻身。


    可是他是一个凡人。


    听到那些真实的威胁,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死亡,他仍然感到恐惧,感到紧张,感到茫然无措。


    是神仙救了他。


    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中,神仙向他施以援手,为他搭建了一个小小的破旧避难所,让他能在这里单方面的和神仙凑近乎。


    而不是沦为一具随处可见的尸体。


    或许是雏鸟效应,让苗云楼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死死的抓住了掀开红布后感受到的第一丝善意。


    这是独属于他的善意,是他拥有的第一缕善意,也是神仙给予出的第一缕善意。


    一股莫名的窃喜骤然涌上心头,充斥满五脏六腑。


    他是特殊的。


    苗云楼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伸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石像,歪着头问道:


    “那你会实现什么样的愿望呢?只有危机时刻,或者濒死的时候向你求救,你才会回应吗?”


    神仙啊……无欲无求的神仙……


    苗云楼的思绪飞快旋转起来。


    如果问神仙索要金银财宝,向神仙祈求荣华富贵;又或者拿出全部身家供奉给神仙,向他索求名利地位。


    神仙是会冷下脸来不理人,任凭那人苦苦哀求,还是那人睁眼再看,石像就已经消失不见?


    那可真是太好了,苗云楼心想,他很好养活的,不需要什么金银财宝,也不想要名利地位。


    他只要一个能住的地方,能满足温饱就好。


    哪怕这座旧庙破破烂烂,屋檐上的瓦片遮不住风雨,只要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尊灰扑扑的石像,他也能开开心心的住下去,不用担忧自己哪一天被踢出门外。


    然而石像却好像看穿了苗云楼的心思,闻言摇了摇头道:


    “不。”


    “我会实现一切合理的愿望。”他开口道。


    “如果一个人生性善良、从未害人,却因种种欺淩压迫贫苦一生,我自然会给予他值得的财富;若是一个人刻苦奋进、天资聪颖,却因小人陷害郁郁不得志,我为何不能让他拥有应得的地位?”


    恍惚间,石像彷佛幻化出一双清冷眉眼,垂眸望向苗云楼,目光冷淡而清澈,慢慢道:


    “如果一个人无辜陷入危险,在危难之间向我求救,哪怕害人之人供奉再多、祈求再虔诚,我也不会倾听他的请求,助纣为虐。”


    他的声音很平淡,平淡的就像并不是在说救死扶伤、拯救世人这样的大事。


    那样的语气,和方才毫不犹豫承诺会保护苗云楼的语气一模一样,用如此平淡简略的语言,承诺了一个凡人的一辈子。


    苗云楼闻言怔怔的盯着石像的眼睛,瞳孔微微一缩。


    他脸上那种笑容一寸寸褪了下去,恢复成苍白的颜色,刹那之间,便明白了神仙的意思。


    今日慌不择路被逼进破庙、躲进桌案红布下的,无论是谁,年老或年幼、贫穷或富有,神仙都会一视同仁,救下来者的性命。


    他不必担忧某天若是贫困潦倒,向神仙乞求财富时感到羞于启齿、恐惧无人回应。


    可他却也不能奢望神仙将他当做唯一、当做特别的那一个,因为无论是谁提出了合理的愿望,神仙都会慈悲的施以援手。


    “……”


    苗云楼垂下眼睫。


    那种隐隐约约的欣喜、侥幸欺骗自己是缘分的火苗,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被一盆冷水彻底浇灭,露出焦黑冷却的灰烬。


    他长长的眼睫轻轻一颤,抬眼望着石像。


    石像仍然被灰尘包裹在破庙里,灰扑扑的十分不起眼,与他相隔不到半寸,苗云楼却突然觉得,自己离这尊不起眼的石像很远很远。


    那种暗戳戳的窃喜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而纠结的复杂。


    苗云楼无意识的咬着嘴唇,盯着石像。


    他脑子里的小人来回打架,一会儿觉得神仙就应该这样大公无私、慈悲为怀,不能为谁停留;一会儿又觉得凭什么不能停留?


    他可是第一个和神仙交谈的凡人,这么特殊,不能获得一点特殊对待吗?


    苗云楼紧咬唇肉,专注的凝视着石像,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的。


    他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不会得到特殊的对待。


    或许对于凡人百年,伸出援手的第一个人值得铭记心间,可是神仙拥有无数凡人的百年,他只是第一个,却很快就会成为无数中的“一个”。


    苗云楼尝到了血的味道。


    一股猝不及防的酸涩骤然涌上心头,夹杂着丁点欣慰,熏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只好快速的眨了眨眼,掩盖住心中的异样。


    他松开了血迹斑驳的嘴唇,石像转眼望向他,见到那一抹血色,不由得神色一顿,问道:“怎么了?”


    “……”


    苗云楼手指蜷曲扣着红布,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撇过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扯了扯唇角,重新露出一抹笑容,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刺耳响动。


    “吱呀……”


    苗云楼心头一跳。


    这个偏僻而破旧的荒废之地,有人正站在门外,伸手推开了厚重的庙门。


    第434章 只求一死,以命换命


    苗云楼耳朵动了动,飞快抬起眼睛,和石像对视一眼。


    所有伤春悲秋的思绪瞬间被收拢起来,转为心脏控制不住的砰砰直跳。


    他差点忘了,虽然鱼贩已死,他在下庙里暂时安全了一小会儿,可那个精神不正常的男孩跑走了,他自己仍然是被绑架追杀的状态。


    就算神仙可以救他……


    苗云楼面色不变,垂下眼睫。


    那种鬼迷心窍的依赖如杂草般,已经被烧灼的一干二净,化为飞灰消散在庙中。


    一个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孤儿,无依无靠、无人惦念,还是凡事靠自己为好。


    他定了定心,没有再望向石像,一撑手站起身来,抬眼飞快的四处扫了一圈。


    庙里空空荡荡,仍然是只有一个正中的桌案和石像能够遮挡。


    那块先前盖住他和桌案的红布,已经被鱼贩撕的破破烂烂,堆栈在桌面上,哪怕拿过来再铺上也来不及了。


    没别的选择了。


    苗云楼眼底闪过一抹暗光,咬了咬唇,在那钝涩的开门声越发清晰时,一个闪身,迅速躲到了桌案之后,蜷缩起来。


    “吱呀——”


    就在他躲进去的一瞬间,头顶便打下来一抹灰扑扑的昏暗光线。


    庙门被人从外推开,夹杂着潮湿腥气的光线射进庙内,空气中的灰尘闪避不及,在暗淡的光线中翩翩起舞。


    苗云楼抱住膝盖,方才的茫然与脆弱已经尽数褪去,他眯了眯眼,盯着地板上的暗光,脑海中思绪飞快转动。


    是谁?


    这地方偏僻的荒无人烟,按照神仙告诉他的话,在被打捞上来的两天里,只有他和鱼贩闯进来过。


    那么外面这个人,最有可能就是那个跑掉的精神不正常的男孩。


    如果只有那个男孩,倒是好办,他在明自己在暗,苗云楼哪怕失忆了,也有一万种办法,无声无息的处理掉这个男孩。


    可是如果跟着他进来的还有其他人……


    苗云楼动了动手指,摩挲着桌案凸起的细小木刺。


    桌案仅仅有半人高,幸亏他身子小,这才能被桌案挡的严严实实。


    只是红布已经碎成了烂布条,他这样被桌案挡住,就不像先前躲在红布里可以顺着底下的缝隙看人。


    现在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双耳朵微动,静静的听着地板上窸窸窣窣的声音。


    “哒哒……哒哒……”


    和鱼贩那种一步带出一个沉重的湿脚印声不同,桌案后面的脚步声非常轻,轻的甚至有些飘忽不定,彷佛是脖子吊在房梁上,踮着脚尖往前走。


    那种声音不像是人,倒像是鬼。


    苗云楼暗中倒抽一口冷气,沉默的屏住呼吸。


    他此刻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贪恋那一丁点缥缈的温暖,弄死了鱼贩还不赶紧离开,非要在这座破庙里停留那么久。


    这座破庙没有后门,墙壁再怎么破旧也没有缝隙,他想要逃跑,只能从正门出去。


    可是苗云楼现在甚至不知道身后那人是人是鬼,如果真的是那精神病男孩带过来的人,那么同样的招数再用一遍,怎么可能还会奏效?


    “哒哒……哒哒……”


    那轻飘飘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和先前的鱼贩一样,来者仍旧沉默寡言的直奔石像而来,脚步声慢慢停在了桌案前,便一动不动。


    很快,苗云楼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焚香味。


    那个“人”正在拜神。


    神经病男孩如果返回来找他,一定是为了报仇,这位来者还有拜神求佛,那就应当不是神经病男孩带过来的。


    然而确定了这一点,苗云楼却没有放松,反而浑身紧绷起来,悄无声息的向下按了按身子。


    他心头一沉。


    这座庙宇偏僻,唯一一个能拜的石像昨天刚刚被打捞上来,甚至于除了苗云楼,没有人知道这尊石像是真的神仙。


    想要拜神求佛,选择多的是,何必来这里鬼鬼祟祟的祭拜?


    除非来者乞求的心愿,是在那些正大光明殿上香烛火油供奉的佛祖神仙,全都满足不了、无法诉诸于口的心愿。


    上一个来石像前诉说这种心愿的,是想要拿活人一条命祭拜的鱼贩。


    苗云楼睁着眼睛,背靠着桌案一动不动,感受到木头里那种潮湿的腥气,身后久久没有声音,如一片烈火燎原后的死寂。


    那种死寂,已经蔓延了整整一百二十一个眨眼,他听到自己胸膛里心脏的声音,愈演愈烈、轰轰作响。


    砰砰。


    砰砰。


    来者仍然一声不吭。


    就在苗云楼咬着指甲,手中死死攥着木刺,精神错乱的准备冲出去拚个你死我活时,桌案后的人却突然说话了。


    “我……”


    那个声音嘶哑而灰败,声音也轻的几乎听不见,只吐出了这么一个字,又不说下去了。


    苗云楼闻言却眉头一动。


    这个声音……?


    他咬了咬嘴唇,斟酌了一会儿,半晌,终于无声的叹了口气。


    苗云楼悄无声息的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念道:


    拜托。


    我想看一看外面这人的模样,神仙帮我想个法子,让我能从桌案后看到好不好?拜托拜托,求你了拜托……


    还没等苗云楼把这段话在心里滚上两边,只听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嚓”声,细碎的木屑从他耳边落下,扑簌簌掉在地上。


    那原本完完整整的桌案,突然开裂出一个缝隙,木屑掉出来,露出一个狭窄的缺口。


    苗云楼眼前一亮,立刻扒在桌案背面的木板上,脸颊贴着粗糙的木屑,一只眼睛从缺口处向外小心翼翼的看过去。


    这一看,他才发现,先前种种猜测,竟然都是错的。


    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能看到来者消瘦的面颊,整个身子跪在地上,不像是地板托住了膝盖,倒像是膝盖轻飘飘的浮在上面。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


    男人面无表情,嘴唇很薄,浑身上下白的像一张纸,没有丝毫血色,眼睛下是浓重的青黑,像是三天三夜没有阖眼的水鬼。


    苗云楼眉头一动,慢慢眯起了眼睛。


    果然,从听到声音的时候,他就隐约觉得自己猜错了。


    这个男人声音虚冷无力,语气平淡,他能看到那双灰暗的眼睛里有怨恨、有不甘,然而他吐出来的话却连这些起伏都没有,只有平静的绝望。


    这样的人,许下愿望的契机和鱼贩绝不一样。


    苗云楼盯着这个苍白的男人,看着他脸上一片淡褐色的麻子抽搐了一下,很快便跟着苍白的嘴唇一起动了起来。


    “我……我来这里,不是想求什么。”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盯着石像,慢慢吐口道:“我只想让一个人死。”


    “哗啦……”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是是潮湿的腥风吹动破旧庙门,彷佛连空气都被他的话震颤起来。


    男人却没有被这话吓到。


    他看起来极为消瘦,面颊都陷了进去,彷佛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慢慢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眼神却冷静的毫无波澜。


    他低头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次时间不长,似乎是终于找到了如何开口的切入,语气流畅了起来。


    “我听说,您昨天刚刚被人从江里捞起来,”男人低着头,跪在地上面无表情道,“这里偏僻,那您大概还没有收到关风屠的贡品吧。”


    “关风屠跟我说,无论三教九流黑/道白道,都收过他的好处,上天入地大到香火旺盛的城隍庙、小到各家的竈王爷,都早就收过他关爷的贡品,管他神仙佛祖,都帮不了我。”


    “我想也是。”


    男人突兀的笑了一声,笑容冰冷,没有丝毫温度:“人靠饭活着,神仙也得靠香火过日子。”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怪不得我散尽家财、想尽一切办法,到头来还是保不住我的孩子,也保不住我老婆。”


    苗云楼眼睛里闪了闪。


    他透过桌案的缝隙,看到男人在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眼底被绝望盖住的怒火,竟然又从已经熄灭的灰烬中,重新燃烧起了一瞬。


    “我现在一无所有,没什么好供奉给您的,”男人低声道,“这一柱青烟也是我从别的庙里偷来的,不是我的供奉。”


    “但我不跟您求什么。”


    男人终于抬起头,直视着石像,满是血丝的疲惫眼睛里闪动着火光。


    他道:“我只想让关风屠偿命。”


    “我没有别的东西了,”男人道,“我所有的身外之物都去换我老婆孩子的命了,可是到最后那些东西也没了,她们也没了,我只剩下一条没用的命了。”


    “您行行好,用我的命,换他关风屠的命,行吗?”


    男人说完,喉头滚动一下,便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俯下身去慢慢磕了个头,由直起身子,磕下第二个头。


    他的动作很慢,却很虔诚,头磕在潮湿的地板上,发出闷闷的碰撞声。


    男人在石像前直直的磕了三个响头,很快便睁开眼睛,伸手按着地板,支撑着消瘦的身躯,想要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他弯下去的脊背逐渐挺直时,却猝不及防的撞上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悄无声息的抵在他背上,让他无法起身。


    男人顿了一下。


    “咔哒。”


    他身后传来一声上膛的声音。


    “你要用你的命,换谁的命?”


    庙门“吱呀”一声敞开,光线争先恐后的照射进来,几个漫不经心的脚步声却挡住了这些光线,慢慢靠近过来。


    男人没有回头。


    在他背后,一个声音平静的重复道:“你刚刚说,要换谁的命?”


    第435章 “跟我说,我帮你”


    苗云楼呼吸一滞。


    狭窄的木板缝隙视野不大,只能看到男人后脑上顶着一把通体漆黑的手/枪。


    男人仍旧跪在地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然而听到那个声音后,他的瞳孔开始颤抖起来,眼球纹丝不动,那些发黑的纹路却像蛛网一样开始细微的紧缩。


    “……”


    整座空荡荡的庙里,除了几人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声响。


    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人影摇动,庙宇破旧掉漆的木门大敞,四个健壮的人影挡住了外面的光线。


    从苗云楼的角度,只能看见四双粗壮裸露的大腿,皮肤很白,腿上还挂着水渍,默不作声的堵住了门口。


    这四个人和鱼贩身上的气味极为相似,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汽,夹杂着死鱼的臭味和江岸边的土腥气,显然也是在江上跑生活的人。


    然而跪在地上的男人身后的人影,却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把手/枪的主人穿着一条马裤,脚下蹬着一双黑色皮靴,裤子的材质很硬,非常整洁,甚至带着一股肥皂的味道。


    那种材质和颜色,苗云楼哪怕失忆了,他的常识也依旧能让他隐约认得出来。


    那是一条军裤。


    “说啊,怎么不说了。”


    军裤道:“你要许愿,跟一个土胚子石像说什么,它自己身上的水还没擦干净呢,你应该跟我说啊。”


    “一个从江里捞出来的石像哪里管得了岸上的事,”他静静道,“你想杀人,想换命,跟我说,我帮你。”


    男人闻言身形一动。


    他突然顶着手/枪直起身来,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用膝盖慢慢转过上半身。


    那把枪没有动,在他脸颊上抵着,轻轻滑过额头、眼睛、嘴唇,最后虚虚的停在了脖颈上。


    男人抬起头来,看着那把枪上面的主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跟你说,你帮我……”


    他慢慢咀嚼着这几个字,牙齿用力,在嘴里嚼了又嚼。


    半晌,男人点了一下头,抬着头对军裤道:“好啊,你帮我。”


    “我想用我的命,换关风屠的命,让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头跌进江里,被水草勒着脖子活生生淹死,你能帮我吗?”


    “我想从阴曹地府里,把我的妻子和孩子找回来,”男人抬着头问道,“你能帮我吗?”


    男人转过去之后,苗云楼从缝隙里就无法再看不清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觉得“妻子”和“孩子”那两个字,就像是已经被他用牙齿嚼碎,腮帮子用力,吐到了对面的军裤脸上。


    空气微微波动。


    军裤闻言似乎是笑了一声。


    “你那老婆是江洋人,我也没办法啊,”他无奈的笑道,“江洋人就应该全都被溺死在江里,你强行藏着你老婆,被发现不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再说了,你老婆是个瞎子,你儿子都被摔成几瓣了,到了阴曹地府也留不住啊,早就魂飞魄散了,哪怕是大罗神仙来了都没用嘛。”


    男人闻言身形剧烈晃动了一下。


    他嘴巴一歪,低下头安静了片刻,就在苗云楼以为他不动了的时候,突然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猛然跃起!


    男人一只手死死抓着那把枪,将拿枪的手腕固定在原地,甚至不顾自己会不会被一枪打死,另一只手不顾一切的向对面的脖子伸过去!


    后面传来几声急促的惊吼,那几双水淋淋的粗壮白腿飞快奔上前,反应已经算是极快,有一个人却比他们更快。


    “啪!”


    苗云楼躲在桌案后面,甚至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一声巨大的脆响,男人狠狠的摔在地上,一只手腕扭曲的翻折在背后。


    军裤以比他还快的速度,毫不留情的一甩手,用手/枪的枪身用力抽在他的手腕上!


    “真是给你脸了啊,”他感慨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是没留你一个活口,居然还敢跑到这破庙里,求一个破石像要老子的命。”


    “你说人怎么就不知道知足呢?非要弄得这么难看,丢不丢脸?”


    “呃、呃——!”


    男人的声音将军裤的感慨盖了过去,他痛苦的哭嚎起来,蜷缩在地板上,消瘦的身躯甚至开始抽搐。


    他的手腕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肿了起来,手腕古怪的耷拉在地上,显然是骨头已经断了,只有一层筋连接着手掌的肉。


    手腕折断的血被包裹在皮肉里,渗不出来,场面并不血腥,却让人只看一眼,就感到脊椎骨一寸寸发寒发痛。


    “……”


    苗云楼没有出声,他浑身都在发抖,只能用手死死捂着嘴,甚至紧按着鼻子,防止粗重的呼吸被发现。


    他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军裤直起身来,两条腿迈过在地上抽搐的男人,随手柄枪揣回了腰间。


    整座庙里都回荡着男人沉重的喘息、还有剧痛的哀嚎声,军裤没有理他,一边带手套,一边侧头对那四个沉默寡言的渔民道:


    “三点十分我要去跟陆包商吃饭,老地方,韦二送我过去,这里交给你们其他人。”


    “都知道该怎么做,我不多说了,一会儿吃完饭把东西带过来。”


    他说完没有再往地上看一眼,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抬手压了压帽檐,就踩着靴子往庙门外走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


    苗云楼见状闭了闭眼,手指从缝隙边滑落了一点,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这个穿着军裤的男人,连笑带叹,从头到尾情绪都没有波动,没有任何防护,大咧咧的站在受害者身后,甚至那把枪到最后连扳机都没开。


    他很平静,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然而就是这种平静,才让他在用平静的语气,吐出那些不平静的事情时候,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白的恐怖。


    苗云楼甚至不敢过于明显的直对着缝隙看过去,只能侧着头,用斜视的目光向外瞥去,生怕被他发现。


    现在他终于走了,苗云楼才稍微放下一些心来。


    他小幅度甩了甩头,把目光重新放回地上的男人身上,然而仅仅一眼,那一口气却又不由自主的提了上来。


    短短一会儿的功夫,那原本在地上啜泣着哀嚎的男人,竟然已经像是散了气一样,瞳孔涣散,一动不动的侧躺在地上。


    他这是……?


    苗云楼心头一跳,手指下意识一蜷,迅速聚焦目光看向他的瞳孔,这才发现男人呼吸平稳,并没有命不久于人世的状况。


    然而他消瘦的身躯却根本一动不动,那只歪在一边的手腕生理性抽搐着,一看就知道剧痛无比,他却连一丁点握住手腕的反应都没有。


    苗云楼咬了咬唇,还没等多看几眼,眼前的光线却突然晃动起来。


    他心头一惊,连忙往后一躲,侧着脸靠在木板上,目光斜侧着从缝隙里往外看。


    只见那几条湿淋淋的白腿踩着拖鞋,慢慢走上前,一声不吭的围在男人身旁,挡住了所有庙外照进来的光线。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拖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很沉,在暗光里黑咕隆咚的看不清,苗云楼使劲看了好几眼,才看清楚那是什么。


    那是木头做的船桨,似乎刚从江里拔出来,湿漉漉的,还在往地上滴水。


    为首的那个人上前一步,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蹲了下来,手心里搓出一卷纸烟,也没点,就直接塞进了男人嘴里。


    “你忍一会儿,”为首那人道,“要是疼就多嚼两下,兄弟们下手快,很快就不疼了。”


    他说完话,就站了起来,苗云楼愣愣的盯着那一小块纸烟,脑子里的东西还没转过来,眼前便骤然响起一声闷响!


    “啪!”


    这一声闷响回荡在庙里,几乎让空气都震了起来,只听一声,就让人皮肉/欲碎。


    “啪!啪!啪——!”


    苗云楼浑身皮肉不受控制的哆嗦了一下,他死死盯着木板外蜷缩在地上的男人,看着厚重的船桨,一下一下的落在他身上。


    只一瞬间,血腥味儿就飘了出来。


    江里泥沙沉厚,船桨都是实心的木头,结结实实的打在肉上,声音其实并不大,响声很闷,却让人几乎能听到内脏破碎的声音。


    这些人用船桨,把地上的男人往死里打。


    缝隙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苗云楼盯着地上那双瞳孔扩散的眼睛,盯着这个用不了一分钟,就会被活活打死的男人。


    在庄严肃穆的庙里,在普度世人的慈悲石像下面,在神仙的注视下,被几个人围在地上,死不瞑目的活活被打死。


    求神啊。


    苗云楼隔着一层木板,在暗中看着他。


    你求神啊,你求求他救你啊,你明明远远的跑到这座破庙里,在这儿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为什么现在不求?


    然而从始至终,地上的男人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石像端坐在桌案上,俯视着几人,就像真正普通的石头一样,一声不吭。


    “……”


    苗云楼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他用力闭了闭眼,手指死死扣住木板。


    他和这个人素不相识,甚至直到现在,他也近乎全然不了解这个男人的任何生平与性情,不知道他是不是该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资格活下去。


    可是他却无法移开血涔涔一片的目光。


    那种湿漉漉的水腥味一股股漫入他的鼻腔,就像是他蜷缩在红布下,从缝隙中屏住呼吸窥探鱼贩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若是那时他没有鬼使神差的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向神仙许愿,得到神仙垂下眼眸的一瞥。


    那么现在地上血肉模糊的男人,脊背上混合著的血迹,也将有他的一份。


    神仙在上……


    苗云楼的心脏跳的极快,几乎是飞速在心中颠三倒四的重复着几句话。


    我求您查查他好不好?您看看他做没做过恶事,如果没做过,您能不能救救他?求求您别让一个无辜的人被活活打死,您——


    “咔嚓。“


    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那声音在沉闷交错的船桨声中格外细小,然而几个渔民却是身形一动,高高抬起的船桨一顿,立刻停下了动作。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地板上载来沙沙的声音,苗云楼眼眶发红,抬眼望向缝隙外,却见发出声音的不是进来了什么人,是一只虫子。


    那虫子肉眼几乎看不见,身体微微透明,速度极快的爬了进来,停在为首的男人脚边。


    “陆包商死了。”


    虫子的腹部动了动,发出一种尖细的声音。


    “所有人都跟我走,现在立刻马上。”


    第436章 被发现了!


    庙里安静了一瞬,空气中只听得见地上男人的抽气声。


    半晌,为首的渔民弯下腰,恭敬的点点头道:“是。”


    “您那边有没有受伤,”男人问道,“要不要我们把局子里的人都叫出来,去找您?”


    他说完话,却并没有立刻行动,只是仍然低头弯着腰,就听那只细细小小的虫子抖着身子,用尖利平静的声音继续道:


    “不,算了。”


    “你和尤老四过来找我就行,带上枪,然后告诉汪老大,晚上把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给我弄过来,记得别吵着我老婆睡觉。”


    领头的鱼贩点了点头:“是,那这个闹事的……”


    “把他放在这儿就行,”虫子道,“让巡查队过来一趟,把他带走,别占着地方,到时候上头过来检查街道干净整洁,又要扣我的钱。”


    “那个打鱼的穷小子,也给我查查,这几天他的货多的不正常,别是从野路子运来了什么东西,脏了江面上的地界。”


    “还有,装泥鱼用的鱼篓准备好没有?今年那一堆泥鱼滑不溜秋、脏兮兮的容易找不着,鱼篓要是没准备好,老子就拿你们脑袋壳当鱼篓用。”


    那一只细小的虫子一口气吩咐个没完,庙里回荡着尖细的声音,分明应该显得十分嘈杂,却露出一股压抑的死寂。


    这三个膀大腰圆的渔民,没有一个人接话,全部一声不吭的听着。


    这画面看着十分滑稽,三个高大壮硕的男人微微弯着腰,恭恭敬敬的低着头竖耳倾听,面对的却只是一只虫子,不仔细看甚至找不到它的存在。


    苗云楼面颊紧紧贴着木板,一手按住桌案,抿着嘴唇,透过缝隙盯着这幅滑稽的画面。


    潮湿温冷的天气,他在微风中穿的单薄,鬓角却不由得沁出一层冷汗。


    他一开始只以为那军裤是这地方的一个混混恶霸,靠着部队里顺出来的一把枪,四处横行霸道、威逼利诱让人供奉钱财。


    可是苗云楼靠在木板后细细偷听,却是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一个普通的混混恶霸,真的能有如此强大的压迫感,让一群人对他言听计从,态度恭敬的甚至夹杂着恐惧?


    更何况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中,时不时夹杂的“局子里”“巡逻队”“上头检查”,绝不是部队里一个边角料能指挥的事。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或者说,这样一个大有来头的地方一霸,如果发现有人偷偷听到了他的计画,会是什么反应?


    苗云楼焦虑的咬了咬指甲,垂下眼睫,微微眯起眼睛,心脏刚开始跃跃欲试的起跳,突然听到耳边又传来一声尖细响动。


    “哦,对了。”


    那只虫子好像已经说完了,触角晃了一下,似乎要走,又停下来动了动发声的腹部。


    “桌子后面有个躲起来的小老鼠,”它道,“走之前清理一下。”


    苗云楼还在贴着木板偷听,耳边猛然传来这么一句话,如同一声惊雷炸响,让他大脑猝不及防嗡的一下空白!


    什么?!


    缝隙之间,只见那六只眼睛瞬间看了过来,庙里空气骤然一变,苗云楼下意识触电般向后退去,心脏猛烈的砰砰撞起胸膛,心头巨震!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还没等苗云楼想明白,下一秒,那破开一块的木板缝隙中,猛的凑上一个东西,紧贴着苗云楼的眼睛!


    那东西歪着头动了动,通体透明,无机质的光滑眼珠盯着苗云楼紧缩的瞳孔,发青的翅膀微颤,分明是一只恙沙子。


    这虫子钻在木头缝隙里,离他的眼睛只有毫米之隔!


    “扑棱!”


    苗云楼心脏彷佛被人一下子捏紧,侧身向后一翻,骤然尖叫一声!


    他仓惶的一跃而起,暴露在众人面前,手指紧紧蜷缩起来,隔着一层桌案,眼神惊慌的飞快扫过几道愕然的目光和身影。


    这一幕引起了几声潮水般的倒抽冷气。


    “呃——!”


    原本只有三个人一个石像的破庙里,猛的蹦出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还带着一脸尚未褪去的惊恐,突兀的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而他们就当着这个少年的面,无知无觉的呆了整整十几分钟。


    “妈的……!”


    为首的渔民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句惊异愤怒的脏话只啐出来一半,一只手已经从裤腰带里飞快抽出了枪!


    一枚子弹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在枪口抽出的瞬间,便裹挟着血味和腥气向苗云楼的面孔射去!


    “砰!”


    这一枪将将有些偏差,与苗云楼擦面而过,打在了庙殿后的漆红柱子上。


    柱子上暗淡的红漆瞬间炸开,飞起无数窸窸窣窣的木屑,在空中打着转爆裂开来,发出一声巨响!


    渔民见一枪不中,没有丝毫犹豫,手臂极稳的飞快拉动枪栓,仅凭极强的肌肉记忆扣动扳机,对准苗云楼的位置再次开枪!


    他的肢体速度极快,甚至不需要经过大脑的反射。


    哪怕上一枪没有真正打中,然而普通人在一枪擦面而过的震慑之下,即便再冷静沉着,动作和反应也会被震的停滞一两秒钟。


    而就是这停滞的一两秒钟,在领头渔民毫不犹豫、几乎无缝衔接的扣动扳机之下,这一枪必定会中。


    可是这一枪甚至连上一枪擦边都没有。


    领头渔民在开枪的瞬间,只觉得眼前一晃,再次定睛的时候,那原本愣在原地的人影,居然已经消失了。


    那个小子去哪儿了?!


    他心头重重一跳,手臂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便动了起来,下意识就要移动枪口,视野里一块鲜艳的大片色彩,却骤然放大!


    “哗啦!”


    一块熟悉的破破烂烂的红布,劈头盖脸的扑过来,将三人当头兜住!


    下一秒,领头鱼贩控制不住的弓起腰,只觉得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彷佛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猛然撞上,血涔涔的视线里顿时一片天旋地转!


    “砰!”


    一声让人肉痛的闷响,夹杂着几人猝不及防的痛吼,此起彼伏的炸响开来。


    苗云楼隔着一层遮挡视线的红布,单手拽着桌案一条边棱,死死怼在三人正前方。


    他眼神发狠,还有着难以掩盖的慌乱,用力一甩手,把桌案往外狠狠一推,随后拉开距离抬腿便踹,一脚把连人带桌案整个踹出一米多远!


    “砰!”


    木桌抵着三个渔民的腹部,把他们重重摔在门槛上,发出几声闷响。


    苗云楼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来不及喘气,一把拽起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趁着那几人被红布挡着脸仍在痛呼,迈开腿飞快向外跑去!


    风声呼啸,带着潮湿的腥气拍打在他脸上,他却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拚命向前跑去。


    方才若不是他反应迅速,凭藉着身高优势钻进了桌案下,为首的男人那第二枪绝对不会打空。


    可是那种几乎是没有一丝迟疑的反应,却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他怎么会拥有这样的本能?


    苗云楼一手拽着男人拖在肩上,歪着身子拚命向外跑去,明明应该直直盯着前方,却不由自主的侧头回首望了一眼。


    他的视线落空了。


    石像被门槛和歪歪扭扭站起来的男人挡住,已经看不见踪影。


    那原本灰扑扑的破旧庙宇,此刻红布尽毁,桌案破碎,那尊慈悲垂眸的石像也不知所终,只剩下了空荡荡的一庙灰尘。


    苗云楼在抵着桌案向前冲的时候,没有时间去慢慢许愿,更没有时间去安置好石像。


    在他用力把桌案甩出去的时候,那已经被痛呼满满充斥的耳朵里,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硬物被摔在地上的脆响。


    苗云楼不敢去想那是什么声音。


    可从胸膛里骤然涌上来的剧烈愧疚,还有一下一下紧缩的心脏,却比什么冷静的分析和歉意,都更加清晰的彰显著存在感。


    “操他妈的,追啊!”


    “在桌子后面一声不吭的藏了那么久,绝对不能放过他,你往那边追!”


    身后几声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苗云楼心头一跳,匆匆收回视线,闪身迅速绕过一面墙壁,这才将将错过了即将追上来的狂怒视线。


    他没时间再想太多,哪怕心存愧疚,想要重新把那尊石像拼起来,也要先活下来才行。


    苗云楼心脏狂跳,额头满是密密麻麻的汗水,侧身靠在墙壁上喘息,视线疯狂扫视着周围。


    这里的墙壁大多低矮,不仅狭窄逼仄,而且弯弯绕绕、地上堆满了各种垃圾和脏水。


    他妈的。


    那个军裤还好意思说保证街道干净整洁?这里简直比得上垃圾场了,腥臭的死鱼到处都是,熏的他几乎无法呼吸。


    等那个上头来巡视,必须得往死里扣他钱,妈的扣死他!


    苗云楼心中无能狂怒,焦虑的把指骨塞进嘴里,无声的用力咬了好几口。


    他自己一个小孩,肩膀上还拖着一个昏迷不醒的成年男人,光靠逃跑,绝不可能跑得过那些身强力壮的渔民。


    在这个七拐八绕的巷子里,想要脱身只有两个办法。


    要么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身,要么根据声音一刻不停的转移位置,那些人找烦了、找累了,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自然只能放弃。


    前一个方法自然一劳永逸,可是苗云楼没有那个条件,只能尝试着背着男人,根据隐约的脚步声不断转移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听到身后那些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渐渐分散开来,摸着墙壁,准备换到下一个地方。


    然而下一秒,只听一道轻微的“咔哒”声。


    那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然而却在这种极度紧张的氛围中,仍然清晰的传进了苗云楼的耳朵里。


    苗云楼心中一悚!


    发出这一声轻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居然趁着他沉浸在思索之中偷偷压着脚步走过来,此刻距离他仅仅一墙相隔!


    第437章 你还挺善良


    压抑的脚步声贴着他,离他仅仅一步之遥,隔着一面薄薄的墙面,苗云楼甚至在着紧绷的空气中,听到了被人压制着的呼吸声。


    ——有人已经知道这里有所蹊跷,正躲在后面,打算来个悄无声息的瓮中捉鼈。


    怎么办。


    怎么办?!


    苗云楼大脑一片空白,死死咬着嘴唇,盯着那一面墙,悄无声息的步步后退。


    那人脚步尚且微弱,一定是没有真正确认他躲在墙后面,大概率是被墙壁挡着,看不到他。


    可是如果此时他转身夺路而逃,先不说背着一个成年男人不可能跑出多远,就是突然放大的声音,也会立刻暴露。


    翻墙逃跑也是一样,只要是能发出声音的行动,都不能做。


    可是就这么坐以待毙?


    “咔哒……咔哒……”


    那种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来者已经将脚步声压的很低,可是那种夹杂着尘泥的水渍蹭过地面,传入苗云楼紧绷的神经,清晰的几乎就在耳畔。


    天空带着湿气,灰沉沉的压了下来。


    眼前的一切都随着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起来,在苗云楼眼前飞快的来回凸起,攻击着他的眼球。


    短短几个眨眼的瞬间被分解成无数个碎片,空气彷佛放慢了几十倍,那种带着水渍的脚步声被扯的变了形,古怪扭曲的响着。


    下一秒,时间猛然飞快流动起来,苗云楼眼前闪过一片黑色的衣角。


    “呼——!”


    他只觉得后背一沉,彷佛被什么东西拽住,用力向后拉扯了一下,脚下骤然悬空,翻着身子向后摔去。


    地面彷佛裂开了一个大洞,苗云楼瞳孔紧缩,下意识伸手抓去,眼前的一切却都飞逝而过,刹那间,便只剩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灰暗。


    “!”


    苗云楼心头一跳,闭上眼咬紧牙关,一阵风声后,后背却没有迎来想像中的剧痛。


    有一个人用宽厚的手掌,把他稳稳的接住,按在了地上。


    “嘘,偷偷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背后用气音道,“你有点狼狈啊,需要帮忙吗?”


    “给我们点钱,我们帮你解决问题,咱们钱货两讫,怎么样?”


    “……”苗云楼心脏砰砰直跳,他闭了闭眼,听到头顶一阵犹疑徘徊的脚步声,低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银票、珠宝、金子银子,都随意,”那人答道,“你有什么给什么。”


    金银珠宝,这也叫随意给?


    苗云楼不动声色的咬着嘴唇,在心里呸了一声奸商。


    他一睁眼就被人绑在木板车上,身上别说金银珠宝,连一口能拿出手的吃的都没有。


    可是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他总不能说自己两袖清风,什么也给不出来吧?


    头顶的脚步声开始轻了下来,甚至逐渐消失,然而这正说明追来的人已经从细微的痕迹中察觉到有人来过,正在控制脚步,以免打草惊蛇。


    他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拐进了什么地方,但无论如何,都离方才待过的地方并不远。


    如果来者开始细细的排查……


    苗云楼在黑暗中微皱眉头,不舒服的动了动肩膀,感受到背后沉甸甸的重量,忽然神色一动。


    他不动声色,镇定的低声飞快道:“我今天换了身新衣服,没带什么钱,看到我背后这个人了吗?这是我家下人,他身上有钱。”


    “你们去他衣兜里翻,翻出来多少,都算你们的。”


    苗云楼说完便屏住呼吸,闭上了嘴。


    身后人没有说话,他只觉得肩膀上一轻,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很快,就听到一叠纸被抽出来的响动。


    “哎呦,带的钱还真不少,”身后的人压低声音笑道,“看来你还真是个小少爷呢,下人兜里都带着不少银票,阔气。”


    苗云楼没回应他的话,暗中松了口气。


    他哪里知道这陌生的男人兜里有多少钱,不过是编了个谎。


    方才在庙里的时候,见这个男人给石像上了三根香,又说自己准备寻死,他猜测或许男人剩下的最后一点家产,都带在身上,才冒险一试,幸好猜中了。


    反正自己已经救了这男人一命两命三四条命,拿他点钱是应该的。


    “破财消灾,拿钱办事,”苗云楼手指偷偷捏着木刺,低声道,“我给够了,你们是不是该履行承诺了?”


    身后的人拿银票在手上“啪”的一打,笑了一声道:“当然。”


    只听一声金属与地面摩擦的闷响,苗云楼只觉得眼前一晃,一束灰蒙蒙的亮光从头顶斜侧着照了进来。


    还没等他不适的眯起眼睛,身后的人便遮挡住他的视线,扒着地面,身手矫健的三两下爬了出去。


    不过眨眼之间,入口处的障碍就再次被合上,挡住了头顶的光线。


    “咣当。”


    苗云楼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听到头顶隔着一层盖板,一个清朗的声音咳嗽一声,跺了跺脚,笑着的开口道: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尤三爷啊。”


    “我记得今天还不到巡逻的日子吧,您怎么跑到这边来了,”他疑惑道,“您一去哪儿就有事,一有事就杀人,我一见到您,真是差点吓死了。”


    苗云楼心头一动,暗中竖起耳朵,听到奸商说完,另一边终于开了口。


    “……是你小子啊。”


    果然是熟悉的声音,正是那个掏出手/枪对着他毫不犹豫砰砰开了两枪的领头鱼贩。


    这会儿他的声音里带著明显的失望,尾音拖了半刻,还隐隐藏着一丝不动声色的犹疑。


    “你见着我怕个屁,我又不是来杀你的,”鱼贩也笑了一声,显然对这种隐晦的恭维比较受用,话锋一转道,“不过你小子说的话,还真对了一半。”


    “我来这儿的确是为了杀一个人,”他道,“这人冒犯了关爷,折了他的脸面还逃之夭夭,现在我手底下的人都在找他,你见没见过?”


    “这个……?”


    只听奸商迟疑了一下,随后无奈的笑了一声,似乎有些为难道:“我刚刚从学堂回来,一路上谁也没见着。”


    “您也知道这地方偏僻,除了我们三个兄弟,没人往这地方来,要不您说说这胆大包天的人什么特征,我帮您留意着?”


    “……”


    鱼贩没回话,苗云楼只听到一阵沉默,还有细微的窸窸窣窣声,很快,又听到奸商爽朗一笑道:


    “估计那人就算跑也不会来这种脏地方,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这点您收下,好歹别吓着我弟弟,他还小呢。”


    他漂亮话说完,鱼贩这才笑了,迈动步子开口道:“行了,也没指望你帮上什么。”


    “最近在你们那下水道里缩着点,关爷准备装泥鱼了,记得告诉你那三个兄弟,避避风口。”


    “诶,多谢尤三爷。”


    头顶一阵毫不遮掩的脚步声,苗云楼默默的往后退了两步,很快,顶上的盖子就被人掀开,露出了一张开朗的娃娃脸。


    “人走了,危险解除,”那张娃娃脸背着柔和的亮光,低下头笑道,“怎么样,办的还算不错吧?”


    这张面孔相当青涩,看上去大约只有十几岁出头的样子,可是肌肉线条明显的修长四肢,却比这张娃娃脸更显出真实的年龄。


    他背对着光,脸上脏兮兮的,破了几个口子的衣服也灰扑扑的不起眼,却显得那张娃娃脸上的大眼睛更加明亮。


    苗云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你认识他?”


    “认识啊,你不认识?”


    娃娃脸一手撑着地,利落的从上面跳了下来,拍了拍手,顺手柄盖子盖上:“这是尤三儿啊,关风屠手下的副官,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惹上他的?”


    “也不一定要认识他,才能惹上他吧,”苗云楼含蓄的微微一笑,“你对他看上去很了解,那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帮人为人处世的风格。”


    “唉,也是。”


    娃娃脸歪头一笑:“除了江里面游泳的鱼,谁惹不到他们?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他说完向苗云楼伸出手来,“我叫尹晦明,你是……?”


    “苗云楼。”


    苗云楼微微一笑,伸手和他握了一下。


    黑暗之中,只隐约见娃娃脸对他笑了笑,随后抬起一只手,在两人头顶碰了碰什么东西。


    只听“滋啦”一声,黑暗顿时被微弱的光芒驱散,一盏昏暗的小灯晃荡着亮了起来。


    苗云楼这才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这地下的空间与娃娃脸身上破旧的衣衫非常匹配,墙壁围起来的空气相当逼仄,两个苗云楼踩着肩膀躺在地上,就能顶到头。


    墙壁上贴满了报纸,却还是能看出黑色污渍从缝隙中渗出的痕迹,就像铺了一层木头的地板,显然是被人用心呵护打扫过,却依旧难掩破旧。


    苗云楼不动声色的抬眼一看,发现头顶进出的地方盖着的盖板,居然是个井盖。


    井盖严丝合缝的扣在头顶,就像一个保护罩,挡住了外面全部的光线。


    井盖下面,一张破旧的二手木桌占据了房间的一角,桌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摆放着一盏老式的煤油灯,和头顶的灯显然是一套。


    “不好意思,环境比较简陋。”


    娃娃脸开口打断了他的观察,耸耸肩笑道:“刚刚要钱不是故意讹你,只是要想让尤三儿快点离开,总得破财消灾,我可实在是出不起这钱了。”


    苗云楼闻言挑了挑眉。


    “你……还挺善良的,”他眯起眼睛笑道,“在这种地方保持善良,真不容易。”


    第438章 下水道三杰


    换句话说,就是有点缺心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收取钱财是最简单最轻松的代价,分文不取才让人怀疑。


    住在这种脏兮兮的下水道里,穷的叮当响,衣服都打着补丁,居然救人都不收钱?


    反正苗云楼没有这么高尚。


    娃娃脸听出来他的意思了,不由得莞尔一笑。


    “是你运气好,碰上我了,”他拍了拍椅子,示意苗云楼坐下,乐道,“要是碰上我两个兄弟,那你现在估计会感觉有点冷。”


    “怎么说?”


    娃娃脸弯起嘴角,轻松道:“衣服都得被他俩扒下来呗,再留你做一个月的苦力,保准榨干你所有价值改善生活。”


    “过一会儿他们俩就回来了,你要是不满意我,那就等着他们俩吧。”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的收拾东西,嘴里哼了两句歌,把桌子简单用手扫了扫。


    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神色分外轻松,甚至带着一些漫不经心,就像是苗云楼不存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一样。


    苗云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抱着胳膊,眉毛挑的更高了:“你确定你不是来体验生活的富贵闲人吗,警惕心也太差了,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他对这个陌生人的观感十分复杂。


    住在脏兮兮的地下室里,却有着欣欣向荣的开朗,生活中危机四伏,却一句话不问,就帮助一个陌生人藏进了自己的住处。


    苗云楼甚至怀疑,自己身上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图谋,应该立刻离开这里,规避风险。


    可是他却一动没动,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这张莫名感到熟悉的面孔,还有这个莫名无法怀疑的名字。


    “说不定我和那个尤三爷是一夥的,利用你的同情心,演了一出双簧。”


    苗云楼向前探身,在桌子上撑着下巴,一眨不眨的盯着娃娃脸,意味深长道:“只等你的同夥全部归巢,我就把你们一网打尽,到时候……”


    娃娃脸手上不停,在百忙之中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嘲笑道:“我真怕啊,把自己活成下水道里慌不择路老鼠的坏人?”


    他没有抬头,伸手拍了一下苗云楼神秘莫测的脑门,听到一声破防的尖叫,哼笑道:


    “你当我是傻子啊,在这种地方活了这么多年,一看你这无牵无挂的样子,就知道肯定又是个不小心惹到关风屠、疲于奔命的小可怜。”


    “这世道坏人混的都好着呢,你可算不上。”


    他不以为意的随手拍了拍灯泡,上前几步,小心的把脸着地趴在地上,尚且昏迷不醒的男人扶起来,一边扶一边随口道:


    “放心吧,别看我们这里庙小,收留几天被关风屠无辜牵连的可怜人还是没问题的,还有这位仁兄,他——”


    尹晦明的话说了一半,忽然收了声,扶着男人的手不着痕迹的哆嗦了一下。


    苗云楼一直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状低声问道:“怎么了?”


    尹晦明按着男人的脸,低声道:“……你跟这人什么关系?”


    “乐于助人反被牵连的关系,我不认识他,”苗云楼心头一跳,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打量着他的表情,“怎么了,他有问题?”


    他方才难得善心泛滥,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决定救这个男人的时候,一方面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被活活打死的一种可能。


    另一方面,就是他在暗处完整的听到了这个男人的遭遇。


    在这场单方面的暴行中,男人是一个纯粹的无辜者,妻离子散、散尽家财,唯一的愿望不过是报复始作俑者,没有半点私心。


    况且就连神仙都实现了他求生的愿望,若他是个恶人,神仙怎么会还留给他一条生路?


    “……”


    尹晦明半天没说话,神色一寸寸沉了下来,眼底闪烁着复杂的情绪,半晌,才吐出一句:


    “不是他有问题,是他遇到了问题,一个足以毁灭所有与他近距离接触过的人的问题。”


    “什么问题?”


    “……”尹晦明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四处看了看,先伸手利落的扯下墙上贴着的一张报纸,胡乱按在男人脸上,这才把目光转向苗云楼,压低声音严肃道:


    “说实话,如果我知道你带着的人是他,我绝不会随意把你带进这里来。”


    “我有家人,我不可能冒这种险,”尹晦明认真道,“但是现在把你赶出去,你一定没有活路,帮人帮到底,你别出声,我先趁着他们没回来做些准备。”


    苗云楼看他这幅郑重其事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还没等开口说什么,却突然听到头顶“吱呀”一声。


    透过刚刚被掀开的井盖,外面传来一个居高临下的冷淡声音。


    “什么别出声?”


    苗云楼心头一动,抬头望向那半开的井盖。


    井外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上方人的轮廓,那是一张真正青涩的少年的脸。


    他很利落的从井上跳了下来,把书包放在地上,鼻梁上架着眼镜,阴影中那双眼睛暗沉如水,隔着镜片望向尹晦明,带着不容忽视的锐利。


    “哥,我回来了,”少年看了苗云楼一眼,很快把目光转回来道,“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刚才尤三儿来找麻烦,我小点声说话,”尹晦明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寸,刚好被听到了,扯着嘴角尴尬的笑了两声,“你这么早就放学了?胖子呢?”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地上的男人又往隐蔽处拽了拽,用破布遮掩得更严实些。


    苗云楼侧头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孩子,知道他就是尹晦明口中的“弟弟”,不由得有些好笑。


    哥哥怕弟弟,还得给他使眼色,真是有意思。


    少年似乎对他们的解释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尹晦明。


    “今天放学早,我记得你评奖学金的事情,就早点回来了,”他推了推眼镜,很温和的笑了起来,“王哥去买肉,他说晚上吃炖肉。”


    尹晦明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小小的手心里攥着一块银色的机械腕表,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赶紧接过来:


    “你……你从哪儿弄来的?不会又是用打零工赚的钱买的吧,诶,这要多少钱啊,你还这么小——”


    少年弯起嘴角,打断了尹晦明的话,笑道:“哥,我也不小了,我都能挣钱了,你这么大的喜事,应该给你庆祝一下,收下吧。”


    他说完不等尹晦明推辞,便自然而然的转过话题,把目光移向一旁的苗云楼,镜片闪过一抹亮光。


    “哥,你还没介绍一下呢,这位是?”


    尹晦明小心翼翼抚摸着腕表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往下瞥了一眼,笑了一声道:


    “这是方才被尤三儿纠缠的人,我想着帮一把,就把人留在家里避避风头,齐融,你就叫他苗哥吧。”


    少年目光转向苗云楼,微微一笑,乖乖道:“苗哥好。”


    苗云楼报以真挚的八颗牙齿标准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歪着头笑道:“你好你好,你哥哥刚说你抠门,见到我要把我衣服扒下来呢。”


    “哥哥老是这么误会我,”少年抱怨道,“明明我从来没反对过他的意见。”


    “你反对我的次数还少吗,”尹晦明忍不住插话,质问道,“我让你好好学习,不要出去打零工,你就不听我的。”


    少年无辜道:“可是哥哥也说过,人贵在自强,我要挣钱才能自强,不靠打零工,难道要靠抢吗?”


    “强词夺理,偷换概念!”


    尹晦明望向苗云楼,捂着胸口痛苦道:“唉,小兔崽子在学堂就知道学怎么气我。”


    “儿女都是债啊,你还是忍忍吧。”


    苗云楼对他挑了挑眉,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嘴,眉眼弯弯的看着这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校服,校服很干净,闻起来有一股肥皂水的味道,一定是被人反覆洗过,可他自己手上却几乎没有茧子和冻疮。


    他背著书包,是刚从学堂回来,尹晦明既然获得了奖学金,那么也是学生,可这两个人一个干干净净,另一个灰头土脸,几乎看不出还在上学。


    苗云楼还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个孩子管另一个人的称呼是王哥,而对尹晦明,叫的却是哥哥。


    少年推了推眼镜,撸起袖子,从旁边拿出一个摺叠板凳,对苗云楼笑道:


    “苗哥既然来了,就吃个饭再走吧,正好哥哥在学堂要被评选上奖学金了,我们也奢侈一把,不缺一口饭。”


    “没有人问过我这个一家之主吗,”尹晦明指着自己,惊奇道,“我什么时候说要留他吃饭了?”


    苗云楼闻言挑了挑眉,抱着胳膊靠在一边,少年抬头看了一眼,无情的揭露了尹晦明的挽尊:


    “哥哥别装了,你哪次帮人帮到家里过?”


    他放好摺叠椅后直起身子,歪了歪头,盯着尹晦明脚下的一团黑影笑了笑:


    “这次一反常态把人留下来,是有事情要说吧,总不能说着说着事要吃饭了,让人出去等着,吃完饭再回来?”


    尹晦明闻言一怔:“你……”


    “嗯?今天有客人啊。”


    话音未落,只听头顶一声“咣当”的响动,井盖被再次掀开,柔和的光线却没照进来,被一大团黑影挡在了外面。


    苗云楼只见一个圆滚滚的身躯艰难的挤了进来,手里拿着一袋肉,略带震惊的看着自己,笑道:


    “这什么情况,家里买镜子了?怎么我走之前是两个人,走之后变成四个了?”


    第439章 水鬼敲船,肉携挑生


    这位圆滚滚的身躯嘴上震惊,上眼皮一碰下眼皮,打量着这个莫名出现在家里的陌生人,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小子,不是一般人啊。


    长得也太好看了!


    明明看上去年纪不大,五官都还没长开,但是眉眼间秾丽的暗色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的皮肤白的近乎发光,嘴唇的颜色很淡,却在那种锋利去白刃的眼睫中,平添了一抹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尤其是他的眼睛。


    胖子不着痕迹的眯了眯眼。


    太黑了。


    他的眼睛太黑了,几乎吸收了所有光线,一眼望进去,彷佛跳进一池深不见底的黑潭,只能沉、不能浮上水面。


    这个男孩,不像是江边上打渔为生的人,倒像是养在阁楼里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而与此同时,苗云楼也在隐晦的观察着他。


    这个刚刚挤进来的人神色惊讶,年纪不大,肚子很明显鼓出来一块,算是有些胖,肉却非常结实,被绷紧的衣服里有种奇异的力量感。


    结合方才齐融和尹晦明的对话,这位应该就是去买肉的王哥。


    苗云楼能明显感觉到,这个王哥惊讶的同时,也在用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如果说齐融对他的审视冷静而隐秘,隐藏在镜片之后,那么这个王哥对他打量的目光则更加毫不掩饰,却带着一种坦荡的温度。


    奇怪,苗云楼心说,怎么胖子都姓王?


    不对,他怎么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还有哪个胖子姓王?


    苗云楼按住额头,总觉得空白的记忆在攻击他,一时混乱,却没注意到尹晦明闻言停滞了一瞬的神色。


    四个人。


    尹晦明神色一晃,下意识看了一眼齐融。


    胖子进来之前,屋子里只有他、齐融和苗云楼,可是他却脱口而出四个人——


    见到齐融神色平静,毫不意外,甚至还保持着一种温和的笑容,尹晦明眼睫不由得一颤。


    那种被轻松情绪短暂掩盖下来的紧张,很快,便随着笑容一点点消失下去。


    “怎么了,我说错了?”


    胖子只觉得自己说完话之后,气氛顿时发生了变化。


    他挑了挑眉,把肉撂在桌子上,见空气一瞬间静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让目光掠过了苗云楼,对尹晦明斟酌着问道:


    “角落里躺着的那个……不是来做客的人吗?”


    “我看他躺着一动不动,还说要给他弄点药来,怎么了,他不是什么好人吗,”他向前探身,试图判断地上男人的身份,“还是说他的身份需要保密?”


    “啧,也不是。”


    尹晦明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求助的看了一眼苗云楼。


    后者骤然从混乱的思绪中抽了出来,吐了口气,给了尹晦明一个“我行我上”的眼神,开口道:


    “他是我带进来的。”


    苗云楼小幅度的拍了拍脸,努力甩掉脑子里混乱的记忆,主动对胖子介绍道:


    “我叫苗云楼,方才被尤三爷追杀,是尹哥救了我。”


    他简单解释了两句,委婉的表达过对尹晦明的谢意,以及与地上男人身上发生的一切毫无瓜葛后,这才道:


    “刚刚尹哥看到他的时候,却有些迟疑,似乎认识这个人,而且印象还不是太好。”


    他向胖子询问道:“我初来乍到,是不是他有什么问题,我却不知道?”


    苗云楼话音刚落,顿时三对目光都集中在尹晦明身上。


    后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向众人,随后深吸一口气,扶起地上的男人,伸手掀开了他脸上的报纸。


    “杜何?!”


    胖子几乎是脱口而出,眉头顿时紧紧皱了起来,盯着那张脸难以置信道:“他居然还活着?”


    “我以为他早就死在……那个之下,或者被关风屠的人弄死了,”他盯着那张脸,后退了一步,喃喃道,“没想到他居然还没死。”


    尹晦明叹了口气道:“如果我们不管他,大约最多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他的尸体了。”


    他们两个看到这张脸的反应极为剧烈,齐融比他们要好一些,面色只是微微一变,却也皱起了眉头。


    “哥哥,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反对你救人,”他抿了抿唇,凑到尹晦明身旁,犹豫道,“可是这个人,你真的要保他吗?”


    “他和那种人接触的最久,如果不把他交出去,或许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我当然知道。”


    尹晦明烦躁的揉了揉头发,拽着这个男人的衣领晃了晃道:“我要是路上看到他,绝对不会救他,只能假装没看到,最多给他偷偷披一条毯子。”


    “可是现在他差点被打死,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已经活到我们面前了,我可以不主动帮他活着,但我不能亲手推他去死啊!”


    “滋啦……滋啦……”


    随着狭小空间内声音的波动,那唯一提供光源的煤油灯也开始不安,昏暗的火光跳动起来,在煤油灯罩里摇曳跳动。


    火花爆开的声音清脆,在几人头顶发出不稳定的声响。


    苗云楼不清楚这个男人的事情,只能站在一旁通过几人的脸色推断,看着看着,一颗心不由得往下坠了坠。


    他听得出来,尹晦明对面前两人隐瞒了一些事实,从描述中尽力的把他从这件事里摘了出来,甚至没有提他的名字。


    这说明这个男人身上的谜团非常沉重,如果尹晦明不加掩饰的实话实说,甚至会影响这两人对苗云楼的看法。


    可是明明这个男人,甚至苗云楼自己,都和尹晦明毫无关系。


    苗云楼心情无比复杂,皱着鼻子,用牙齿磕了两下食指突出的指节,忽然“啪”的拍在尹晦明肩膀上,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隐隐的激动。


    “尹哥,你先别急着讨论这人要不要留下,”他晃了晃尹晦明的肩膀,认真道,“他和没关系,更不需要你来负责。”


    “你应该先给我解释清楚,他到底是谁,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害死所有人?”


    苗云楼见尹晦明神情犹豫,干脆竖起三根手指,另一只手用力把男人拽了过来,认真道:“他,是我救的,所以他归我管。”


    “尹哥,你告诉我所有事,我自己来判断风险,如果他真的那么有问题,我保证下一秒就把他带出去,给他尽量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绝对不会牵连你们。”


    哪怕这个简陋而温馨的下水道里,仅仅有尹晦明一个人需要做决定,苗云楼也不可能两眼一闭,把一个未知大麻烦扔给他负责。


    他又不是良心被狗吃了,怎么能让新鲜热乎的救命恩人为难?


    更何况这间屋子里,不只有一个尹晦明拍板做主。


    苗云楼很感谢这个住处的包容收留了他,他不希望,自己带来的危险破坏了这种包容。


    “哎,兄弟,你先别着急发誓撇关系。”


    胖子盯着苗云楼看了一会儿,等他说完后,一把揽过苗云楼的肩膀,赶在其他人前面,率先开口跟他解释道:


    “我们不是说不同意他留下来,我们也很同情他的遭遇,但是这个男人,他身上或许藏着一个江面上忌惮了整整几十年的东西。”


    苗云楼心头一动:“什么?”


    “挑生。”


    胖子观察着他的表情,慢慢道:“他身上,有江洋人种下的挑生。”


    ……挑生?


    苗云楼闻言一顿,眼睛瞪大了一点,原本脑补的血海深仇、三代纠葛全部被搅了个粉碎。


    他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挑生指的是莞江地区对邪恶巫术的称呼。


    挑生的施术者通过对菜蔬、鱼肉等食物施咒,使这些食物在人体内能够生长,最终导致人死亡,相当于巫蛊,或者是诅咒。


    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身上,怎么会有诅咒?


    苗云楼慢慢皱起眉头,几乎以为胖子是在开玩笑。


    然而胖子严肃的眼神、一旁尹晦明沉默的目光,甚至包括齐融的一言不发,都在无声的告诉他:


    ——没有人在跟他开玩笑。


    胖子叹了口气,道:“关于挑生的传言,一开始很多人都以为是某种封建迷信,或者关风屠那群不做人的玩意儿编的。”


    “但是很快,江面上发生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让在这之前所有不相信的人,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很快,苗云楼在胖子口中,听到了一个堪称诡异的故事。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夜晚。


    渔渚村的渔民以捕鱼为主业,早已经熟悉了江上的颠簸,晚上基本都睡在船里,等着第二天太阳升起,就起床干活。


    那天晚上,有个老渔民正在睡觉,突然隔着一层船罩,模模糊糊听到了什么碰撞声。


    那碰撞声听着是从船底下传出来的,只是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楚是什么东西。


    老渔民这时候并没有醒过来,只是不耐烦的砸了一下嘴,随意翻了个身。


    渔船压着江面,夜里水下太黑,就会有笨头笨脑的鱼从船底撞上来,以为能跃出水面,结果被撞了个晕头转向。


    这样的声音太多了,每天晚上都有,最多几分钟就会消失。


    可是那个东西一下一下的敲着,还在响,甚至声音越来越沉,彷佛水鬼趴在船下锲而不舍的讨魂一般。


    常年在江面上干活的老渔民是非常警觉的,那种久久不停歇的不同寻常的闷响,让他从困倦的睡梦之中,一下睁开了眼睛。


    这一听,就听出了问题。


    这个声音非常僵硬,不可能是活物,却发出了肉和木头碰撞的声音。


    可是黑咕隆咚的大夜里,船底下除了鱼,还有什么东西发出这种声音?


    老渔民很快就意识到不对,立刻翻身起来挑亮船头的油灯,攥紧鱼叉,谨慎的向外呵斥了一声:


    “谁?!”


    “……”


    江面上寒风簌簌,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老渔民听着江浪拍打在船头的声音,听着听着,手心开始慢慢出汗,在接近零下的温度里,几乎握不住鱼叉。


    因为那个声音还在响。


    就在他的脚下。


    第440章 “人脸潮水般翻涌”


    “砰砰……砰砰……”


    周围所有渔船都已经熄了灯,黑漆漆的天岿然不动的笼罩着江面上的一切。


    江面如同一面翻滚的黑色巨口,老渔民渔船上跳动的微弱火光一闪一闪,彷佛下一秒就要被吞进腹中。


    老渔民额头上出了细汗,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缓伸手熄灭了油灯。


    渔船上一下子又恢复了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听觉的灵敏反而会成倍的增长。


    老渔民攥着手中的鱼叉,艰难的俯下身子,用身体全部的皮肤紧贴着晃动的渔船。


    他用一边耳朵贴着模版,身子一点一点跟着声音挪动,从渔船内无声无息的爬到了船头。


    “砰砰……砰砰……”


    那个声音在木板的传播中,越发清晰,它在小幅度的移动,碰撞的声音从一开始船底正中,已经挪到了船头。


    老渔民额头上的冷汗顿时如雨爬下。


    这种移动的轨迹,让他不得不做出最坏的猜测——“水鬼”要上岸了。


    老渔民在心中告诉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即使已经出离恐惧,他也依旧坚持跟着声音爬到了船头。


    突然,那个“砰砰”的声音不再响了。


    老渔民一愣。


    他的第一反应是水鬼消失了。


    然而他顺着水鬼敲船的声音一路追来,他清楚的知道,最后一次敲击的声音,消失在船头最后一块浸水的木板上。


    水鬼不是消失了。


    它已经脱离了船底的范围,此时此刻,就站在渔船前被黑暗笼罩的江里,与近在咫尺的老渔民冷冷对视。


    老渔民彷佛已经看到了面前湿漉漉的黑影,“嗡”的一声,脑海中一片空白!


    时间彷佛被放慢了无数倍,那种未知的恐惧瞬间爆发出来,让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全部凝固起来。


    然而不知是不是人在剧烈的恐惧中都会触底反弹,老渔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拼尽全力的向前一够!


    妈的,拼了!


    他在心里咬牙道,老子就算死,也得明明白白知道怎么死的!


    或许是现在还没有看到水鬼,老渔民忽然生出无限的勇气,伸手顺着船板向前探去,在黑暗中慢慢摸索起来。


    他顺着木板先摸到了船头被水打湿的木板,随后指尖一凉,突然触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老渔民心头一跳,手指一颤,随即骤然开始剧烈的发抖!


    手上的触感与他在江水中摸过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这近在咫尺的东西上满是水渍,非常湿,也非常滑,让手指不住的向下打颤。


    那种触感冰凉刺骨,被江水不知道泡了有多久,外壳已经发硬。


    但是老渔民非常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手在上面只放了一会儿,这一层冰冷僵硬的外壳,居然已经开始慢慢软化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才的勇气被一扫而空,老渔民一个哆嗦,瞬间抽回了手,一屁股向后倒在船板上。


    他手上还保存着那种黏腻的湿滑,吓得根本不敢出声。


    此时的老渔民再也不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了,一种隐隐不安的预感随着心脏强烈跳动起来,疯狂警示着他不要动弹。


    他一动不动的僵在渔船上,屏住呼吸,在心里疯狂祈祷,等着这个沉默的水鬼像方才的敲船声一样,慢慢远离他的渔船。


    然而就在这空气紧绷到了极致的死寂中,远处从江面上,却突然遥遥传来一声试探的呼唤:


    “渔老大?”


    “!”


    老渔民被这一声吓得汗毛倒立,险些心脏骤停。


    他隔着江面隐隐约约的反光,看到了出声的人。


    那是他侄子的船,船头上站着一个黑影,大约是见他船上的油灯亮了一下,有些放心不下,于是过来看看。


    操他妈的,这个时候还过来干什么?赶紧走啊!


    老渔民心脏剧烈跳动,一串警铃疯狂震响,大脑却一片空白,碍于近在咫尺的水鬼根本不敢出声。


    对面的渔船见他这里没有丝毫回应,却是更增了许多怀疑,很快便摇着船桨滑过来,远远关切的问道:


    “老叔,老叔?你那边什么情况,油灯怎么灭了。”


    “老叔?诶,妈的,船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是水鬼上岸了!


    老渔民闻言瞳孔紧缩,心脏跳的几乎蹦出胸膛,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在黑暗中拚命摇头摆手。


    然而对面无论怎么眯起眼睛,在黑夜里仍然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影子不停在动。


    他困惑的揉了揉眼睛,还是放下船桨,抬手点燃了油灯。


    只听“滋啦”一声轻响,火光咬住灯芯,瞬间摇曳跳动起来!


    老渔民远远看着,根本来不及制止,就见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那一道暗淡的火光瞬间铺在江面上,照亮了暗潮下的汹涌。


    他终于看清楚自己摸到的是什么。


    那是一张苍白的人脸。


    在暗淡火光照到的江面上,两条渔船遥遥相对,在渔船之间,无数张惨白如纸的人脸正随着波浪翻滚。


    那些人脸,就像是人面礁石一般僵硬,随着江浪面无表情的晃来晃去。


    而船头的那张脸,此刻正大大的睁着双眼,一个浪打过来,人脸随之倾斜,倏地紧紧盯住了渔船里跌坐的老渔民!


    “啊!”


    苗云楼“哐当”一下从椅子上翻了下去,短促的尖叫了一声。


    “你吓我干什么,”他猝不及防的坐在地上,气的脸颊都肿了,瞪着尹晦明怒道,“胖哥讲故事讲的好好的,你突然把脸凑过来干什么?”


    尹晦明瘫倒在桌子上,撑着下巴笑个不停:“我是看你听的太投入了,万一被吓得魇住了怎么办?”


    苗云楼恨恨的瞪了他一眼,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裤子,闻言冷笑一声道:“我还会被这个吓到?”


    “这故事也太老套了,很明显嘛,一听就知道是有人往江里投尸。”


    “那个什么水鬼敲船的声音,就是尸体的头被渔船挡在下面,随着江水向上浮动,却无法露出水面,在船底撞出来的声音。”


    “水鬼上岸也是一样,”苗云楼道,“无非是江水不停翻滚,尸体顺着江水向外浮,所以才离船头越来越近,又忽然销声匿迹。”


    “苗哥真厉害,”齐融推了推眼镜,撑着床边晃了两下,笑道,“胖哥刚讲完,你这么快就把事情还原出来了。”


    “是这故事太简单。”


    苗云楼哼了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双手捧着脸,一眨不眨的盯着胖子不催促道:“然后呢,老渔民被吓得一头跌入江里死了?”


    胖子一笑:“嘿嘿,这你可就猜错了。”


    “不仅老渔民没有被吓到,甚至那些所谓的水鬼,也不是什么尸体,而是一个个大活人。”


    胖子道,最开始那个老渔民吓了个半死,战战兢兢的凑近一看,就和苗云楼做出了一样的判断。


    然而等他再仔细观察,才发现那些睁着眼睛的人头根本没有死,只是在冷水中泡了太久,脸色青紫发白,几乎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简单的用眼睛扫了一下,发现如此庞大的人脸潮中,大部分居然都还活着,只有几个人看上去已经没了呼吸。


    那个顶着他船底敲木板的人,就已经成了地府的水鬼。


    他在江底沉沉浮浮,不停的想要上岸,却不停的被渔船底部挡住,只能一次次消耗氧气和意识,最终从船底浮出来,也已经没了气息。


    老渔民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人脸很久,半晌,伸出湿漉漉的手,给他合上了眼睛。


    这个不伤人不称职的水鬼已经死了,可是那些还没有沦为江底水鬼的人,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就不能见死不救。


    老渔民在心中几番挣扎,还是遵从了本心,下定决心要拉这些人一把。


    他先把自己这条渔船上的油灯点了起来,随后拽起自己已经吓成一滩烂泥的侄子,让他去叫醒其他人。


    很快,几百条渔船都陆陆续续点起了油灯,向老渔民的渔船凑了过来。


    在此期间,已经有离得近的渔民率先动作起来,把那些在江里一沉一浮的人捞了上来,安置在几条渔船上。


    一些经验丰富、出过江经商的渔民凑近这些昏迷不醒的“尸体”,仔细检查了一番,很快便发现了一件事。


    ——这些人全部都是江洋人。


    隔着一条大江,江洋人和莞江人实际上长相差别并不大,他们分辨江洋人,靠的就是鼻子。


    莞江人常年居住在江边,鼻子基本上都是又平又扁,而鼻子挺又长的就是江洋人。


    这个发现,让所有热心帮忙的渔民都犹豫了起来。


    那个时期,江洋人虽然一直不怎么被接纳,常常被江上的人用奇异的眼神看待,却还没有明面上的规定,要严抓死打。


    可是即便如此,这些数量众多、来意不明的江洋人,依旧是烫手山芋。


    老渔民盯着那些人昏迷不醒的煞白面色,看着他们近乎赤裸的身体上、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这次他比救人时沉默了更长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的做出了决定。


    他决定仍然救下这些江洋人,不管他们从何而来。


    不过老渔民放出话来,让所有人都只收留他们一晚,让这些人从冰冷的江水中缓过来,就赶他们自己去找出路。


    这个办法是纯粹的善意之举,却也没有过于让人为难,渔民们思考之后,基本都同意了老渔民的做法。


    甚至有人当时还拍着胸脯,说自己家里不困难,如果这些人找不到住处,可以先在他家里住一段时间。


    这些常年漂在江面上的渔民寡言少语,手脚却很麻利,相互之间非常熟悉,几乎已经结成了帮派。


    很快,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江洋人便都被妥善的安置在一条条船上。


    “嗯……就这样?”


    苗云楼捧着脸,食指一下一下敲着下巴,听到这里眯了眯眼睛,慢慢笑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恐怖故事呢,比如那些江洋人实际上是杀手,半夜都醒过来了什么的……”


    “如果是这样,虽然这个老渔民的经历有些恐怖,不过说到底也没什么,”他想了想道,“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把江洋人归为邪祟吧。”


    “别着急啊。”


    胖子笑道:“这个恐怖的惨剧,从这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