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姆斯特丹机场国际中转区,米菲兔地标旁。


    陆子君穿着白T牛仔裤,背着双肩包,混在高大的白人旅客里,小小一只。


    尽管有陆氏的人陪同,陆竞珩还是一眼捕捉到他脸上的紧张,与身边曲意逢迎的人不同,小粉毛身上有种矛盾的特质,逆来顺受的柔软下,藏着怎么样都打不死的韧劲。


    村长只一句话,小粉毛就匆匆办好签证,踏上陌生的长途航班,等真站到汹涌人潮的陌生里,那双漂亮的玻璃棕眼珠才透出点怯生生的茫然。


    直到视线落在陆竞珩身上,小粉毛脸上的胆怯迅速退去,脸蛋便明媚灵动起来;陆竞珩看着那上扬的海鸥唇,穿过人群,向着自己飞来。


    “小陆董。”一声熟悉的称呼后,谨慎的表情立刻爬上陆子君的脸。


    陆竞珩猜,应该是分开前的吻导致,似乎把小粉毛吓到了。


    他迎着陆子君谨慎的眼神,张了口,喊他。


    “子君。”


    陆子君本就紧张,因独自坐了十几小时的国际航班,现在皇帝一声,子君,他的心完全要冲出胸膛。


    “HI.”他呆呆地招手,在离陆竞珩半步远的地方站定。


    皇帝依旧英挺逼人,在高大的白人堆里也鹤立鸡群。但一个多月不见,陆子君莫名生疏。该说什么?好久不见?还是恭喜康复?


    皇帝没回应。


    “HI.”陆子君又冲着陆竞珩招招手。


    对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臂微动。


    “来。”


    几乎是条件反射,陆子君上前一步,要勾上陆竞珩的手。


    等等,不是可以说话了吗?这不对啊。


    他手悬在半空,瞬间被陆竞珩覆手按下,掌心温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小陆董,村长说,你可以多说话了啊。”


    “是。”


    “哪?”陆子君腕间传来对方手臂肌肉的紧绷感,额头上那个吻的记忆猛地烧起来,耳根发烫。


    “两个字。”


    “什么?”陆子君惊愕地抬头,而陆竞珩神色平静,一如既往。


    “你没来。”


    “效果普通。”


    “两个字。”


    啊?


    陆子君裂开了,纠结一月多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没有陪皇帝来英国,是不行的。


    陆子君欲哭无泪。


    现在,皇帝的心理问题不仅没治好,恐飞的症状还加剧了。


    自己简直是罪臣的活体标本。


    “哎,我……”陆子君声音发虚,慌乱中抛出补救方案,“小陆董,实在对不起!暑假,暑假我再陪你来治疗,行吗?”


    不出所料,小粉毛兢兢业业地道歉起来,还主动提出暑假就要来作陪,陆竞珩抬手揉揉那颗嫩粉色脑袋。


    “走吧。”陆竞珩压低音量,淡淡道。


    飞机落地晋港。


    关于治疗结果,皇帝只字未提,陆子君更不敢问,生怕触痛那场十八岁的旧伤。


    至于额头上那个温热的印记,陆子君甚至开始怀疑那是否真实存在过?


    也许那个吻其实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这可真是天杀的离谱。


    旅程中两人依旧延续着之前相处模式,皇帝需要的时候陆子君自觉贴上,国际航班安静,也没什么可贴的,陆子君瞪着机舱顶板,翻来覆去熬了一整夜。


    当他顶着黑眼圈回到宿舍时,陈奕惊呼起来,“陆子君,这两天又被陆家怎么了,他们是把你当召唤兽往死里用吗?”


    召唤兽?贴切啊。


    陆子君哼哼两声,囫囵脱了外衣,直接爬上床,瘫倒。


    **


    “两个字!”


    茶杯就快捏碎在村长手里,一句“你老母的”生生吞到肚子里。


    “建华他单独去接触霍家了。”村长压着火道:“你前脚去伦敦,后脚他们就去菲国。”


    “知道。”而陆竞珩坐在梨花木太师椅里,四平八稳。


    自己的父亲绝对不可能让自己顺利收购霍氏,骑在那群私生子头上,从小,自己喜欢的东西,那群私生子都会来抢。


    “知道?然后呢?如果不是子君去接,你现在还在伦敦飞不回来吧?”


    “是。”陆竞珩依旧口气淡淡。


    “是?现在全陆氏上下都在传你恐飞,秘密去伦敦治疗还没进展,以后是打算哪都开—”


    陆竞珩转头看向他这个暴躁的叔公,一双黑色的眼珠冷静地看着他。


    “——车。”对方话音一顿,“你故意的?”


    “不然?”


    陆竞珩那些流传在外的名声,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骨子里就与良善二字无缘,只是葬礼突发失语,短暂打乱节奏。


    放陆子君回晋港,确实是一时心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尝试,没有陆子君的情况下,自己到底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很遗憾,效果不佳,心理医生让自己下次辅导,务必带上陆子君。


    小粉毛是一定要带着,而怎么带,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治疗恐飞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他在十八岁后便一直在接受心理辅导,是家族里心照不宣的秘密,带个八字大合的实习生,也无可厚非。


    相反,如何让陆子君心甘情愿地陪自己,反而更是棘手的问题。


    ***


    看见教学楼门口那辆黑色宾利欧陆时,陆子君脚下一绊,生生往台阶上倒退了半步。


    那是陆家的车,葬礼上他见过,车牌尾数是两个九,他不会记错。


    不用想,皇帝驾到。


    刚陪着陆竞珩从地球另一端悬浮回来,陆子君的心还没在寝室单人床上安稳落定,皇帝就找来了。


    黑色欧陆出现在学校,就像根套脖子的绳索亮在眼前,随时又要被套得两脚悬浮,陆子君吓得转身就跑。


    他一把拽住陈奕就往教学楼里跑,“先躲起来,怕是陆家又来召唤我了。”


    “他们最近很忙吗?怎么老找你?”陈奕问。


    “嗯,最近村里头事不少,村长老找我。”陆子君随意敷衍着,加快脚步往教学楼里跑。


    “陆家村的事吗?那你还能躲得过?”陈奕回头看着宾利。


    “躲是躲不过,就是那车太显眼了,就感觉怪怪的。”陆子君说。


    “怪吗?”陈奕笑起来,“学校里比这招摇的车多了去了。”


    陆子君顿时无言以对,因为陈奕说得没错。


    晋港大学是百年前海外华侨办学而起,学校侨生云集,大多家境富裕,保时捷、玛莎拉蒂都是常客,陈奕偶尔也会开着台卡宴赶早八。


    所以,与其跑路,让皇帝在宾利里等着,还不如迅速上车,反倒更自然。


    陆子君顿时豁然开朗,拍拍陈奕肩膀,转回身大步往宾利跑去。


    “有道理,那我走了,午饭你自理啊。”


    后车门“砰”一声关上,隔绝了校园的喧嚣。


    陆子君歪头看向身侧的男人,膝盖自然地轻贴上对方的小腿,“小陆董。”


    陆竞珩看向他,没有说话,薄唇紧抿,唇线锋利。


    陆子君想,让自己转身就想跑的元凶,就是额头上那个虚幻得不真切的吻。


    他狠狠拢了把头发,从额头一直到后颈,把那虚幻的吻,从脑袋里赶了出去,“小陆董,你找我?”


    “嗯。”陆竞珩递给陆子君一份资料,不厚,就三页纸。


    陆子君打开一看,那是一份实习秘书聘用合同。


    内容看着是常规条款,职责是陪同出席各类会议及日常事务,聘用期一年,公章鲜红醒目。


    “这是?”陆子君不解。


    “协助治疗。”陆竞珩指了指合同最末,那是一个空白栏,月薪______。


    陆子君把三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好像看懂了,又好像没看懂。


    这是要当正式嘴替,有法律保障了?那月薪栏空着又是什么意思?


    “那个…小陆董,那个……”陆子君支吾着,视线落在月薪两字后的划线。


    “自己填。”陆竞珩回答得干脆。


    陆子君傻了眼,自己填?爱填多少填多少?若是自己填个一万人民币,那岂不是半年,违约金就赚够了?


    啊哈,区区半年,只要半年,瞬间陆子君嘴角咧到耳边,十几颗小白牙藏都藏不住,他慌忙拿着文件盖住半张脸。


    亮在自己眼前的,这哪是绳索?分明是纯金打造的项圈!他恨不得立刻把脖子套进去。


    陆子君掐着自己手背的肉,试图用疼痛来保持大脑的清醒。“真的?随便都能填吗?”


    “是。”陆竞珩回答。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稳住小粉毛最好的办法,胜过那个一时冲动的吻。


    毕竟,小粉毛对金钱的执着是有前科的,酒后哭闹要把苹果手机折现。


    现在一听数字随便填,一双眼雀跃得亮晶晶的。


    果然,陆子君从书包里摸出把笔,在手机上按半天,在合同末签上自己大名后,认认真真地写下一串数字——


    1000!?


    这是什么?


    陆竞珩盯着这串数字半天,在心里默默数了几遍后,确认自己没看错。


    与金钱相关的数字,这辈子他就没见过这么短的。


    “一千?”陆竞珩又确认一遍。


    “嗯,我问了林涵,他暑假回陆氏实验室打杂,包吃住,每月1200。我水平差他不少,1000就行。”陆子君一脸诚恳。


    他确实问过林涵,问的是填一万会不会太过分。


    学霸答复,这么费劲存钱干嘛,不如秘书好好干,然后麻烦小陆董直接帮忙联系换专业。


    陆子君恍然大悟,果然是学霸,解决问题都是从源头抓起,转系对陆竞珩来说,确实只是一个电话的事。


    “那个……”陆子君脑子转得飞快,想着要如何委婉地提出,要陆竞珩帮忙转系的要求,“小陆董,能……”


    “一万吧。”皇帝打断陆子君的思绪,拿走他手中的笔,直接在数字后多加一个0,签字确认。


    啊?陆子君说一半的话立刻吞进肚子里,头一伸,迅速把自己挂进人民币吊绳里,两腿一蹬,命都豁出去了。


    “啊,好,谢谢小陆董。”陆子君乐得就快口齿不清了。


    “送你回宿舍,整理下东西,搬去我那里。”陆竞珩收好签下的合同,又淡淡开口。


    “什么?”陆子君瞪大眼,这是他要搬去哪里?


    第32章


    窗外正午的日光亮得刺眼,陆子君想起停机坪落在额头上温热而干燥的吻,他心口一跳,飞快瞥了眼身边人。


    “搬去哪?”


    “酒店。”


    “不用特意开房间,我住宿舍就行啦。”陆子君直接拒绝,“我有领工资,就不要再破费,有需要就通知我就行。”


    陆竞珩没有说话,算是默许,看来在意那个吻的人,只有自己。


    车后座安静下来,只剩冷气出风的细微声响。


    陆子君又想起京市酒店寄回的电脑,陆竞珩没提破院子退房的事,其实也不好多问,但不知为何,陆子君还是有些担心,也许是因为知道了皇帝失语的原因,再看到他时,总是心生怜悯。


    他等了会儿,将刚签的合同夹进高数书里,扫了眼在驾驶座上垂眼的司机,身子一挪,双手抱上陆竞珩的手臂,“京市的院子不住了?”


    “嗯。”


    “旧了。”


    “让酒店。”


    “稍作修整。”


    啊?陆子君人从天灵盖开始裂开一条缝。


    原来退房是要酒店修整房间!可院子富丽堂皇得很,哪里旧了?


    陆子君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怜惜瞬间烟消云散,连带着刚才那点胡思乱想也显得可笑。


    可怜?皇帝才不可怜,可怜的是陆子君,给自己加的戏太多,瞎操心。


    “你住家里,有村长就行,我也不用搬。”他瞬时松开手,往车窗边缩了缩。可想到五位数的月薪,身体又诚实地把膝盖重新抵上陆竞珩大腿外侧,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裤料传来,“陆家村离学校太远,我先住宿舍,马上期末考了。”


    住家里?陆竞珩看着收回小白藕皱起眉。


    陆氏老宅现在陆建华住着,陆竞珩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回国后,无论在哪个城市,他都是长包酒店的总统套房。


    “我住悦海”


    “六十五楼。”


    悦海酒店是晋港地标,大名鼎鼎的奢侈酒店,一线海景。


    “你不回家?”陆子君觉得奇怪,在京市陆竞珩几乎独来独往,本以为是因为陆氏的产业,在大陆是以晋港为中心的缘故,但现在就算回了晋港,陆竞珩还是形单影只。


    “不回。”皇帝回答。


    “哦——”陆子君半懂不懂,但他向来敬业,拿了薪水就要好好做事,“等我下周高数考完,再搬去酒店,可以吗?”


    “好。”


    **


    陆子君发现,皇帝回晋港,是件大事。


    与关在京市破院子,等陆氏高管汇报不同,陆竞珩的日程被各种拜访塞满,商会、联盟,招商办…形形色色,核心只有一个:要钱。


    黑色宾利每天中午准时停在校门口,接陆子君去总部协助。日子久了,他也学会几句场面话,“陆氏一定大力支持”“陆董会认真考虑”,诸如此类。


    有次,陆子君代陆竞珩将招商局的人送到电梯口后,他问陆竞珩,来的人都穿行政夹克,就自己一头粉毛,会不会太活泼,需要不需要染回深色?


    陆竞珩把他盯得直发毛,最后来了句,不用,挺好看的。


    陆子君暗暗松口气,等高数考完,又要马上去做补染模特,还能喜提两百,挺好。


    这天中午,校门口不见宾利,停着一台白色小丰田。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竟是陆竞珩。


    “小陆董,你换新车啦?”陆子君问,他自己也分不清,话里是好奇多点,还是揶揄多点。


    但很明显,陆竞珩认为是后者,完全拒绝回答。


    皇帝不说话,陆子君也保持安静,他向来懂得察言观色,陆竞珩开着台小车来接自己,说明有特殊行程。


    果然,小车七拐八绕,钻进晋港老城区,殖民时期留下的半欧式建筑,木质百叶窗,彩色玻璃,街道窄而曲折。


    两人从后门进了一间茶室,私密清幽,带个绿意盎然的小院,前台只坐了一名女服务员。


    包厢门一开,两名白衬衫、深蓝西裤的中年男子立刻起身。


    “陆董。”年长那位迎上来握手,眼带笑意,见到一头粉毛的陆子君,也没多问,同样握手问好。


    “张厅。”陆竞珩回应。


    待陆竞珩在茶桌主位落座,张厅才带人坐下。年轻些的白衬衫,陆子君看着眼熟,却想不起何处见过。


    茶桌上茶具齐备,晋港有以茶待客的传统,而泡茶的人是有讲究的,要么主人,要么最下位。


    服务员没进来,陆竞珩也无示意,四人中自己最小,陆子君迟疑片刻,按下烧水键。


    “你泡?”陆竞珩偏头问他。


    “嗯,但我不太会,试试。”陆子君回答。


    晋港的功夫茶,与别处不同,茶杯半口大小,泡茶用的是小盖碗,拇指与无名指提住碗沿,食指按住盖柄,水多一分烫手,少一分茶汤太浓。


    陆子君在学校是凉水党,滚烫的开水往茶具一冲,他光提住盖碗,就烫得倒吸口气,手抖得碗盖哐当哐当响。


    “我来吧。”另一名白衬衫自然地接过盖碗。


    陆子君看向陆竞珩,对方黑眸微抬,算是默许。


    “陈局茶艺精湛,让他来。”张厅笑道。


    陈局手脚麻利,不一会儿,空气里便满是茶香,张厅寒暄着,现在只有春茶,口味稍清,还是要秋茶醇香。


    “你觉得呢?”陆竞珩把问题推给陆子君。


    陆子君心里哎哟一声,但凡皇帝把话题丢给自己,就说明他不耐烦了。


    “哎,我没那么讲究,我就喜欢冰的,奶茶店里,那种有加柠檬锤一锤的大红袍好喝。”他嘿嘿两声,配合陆竞珩唱反调。


    张厅哈哈笑起来,“年轻人喜欢的和老人家就是不一样,柠檬也不错,都是维生素C。”


    紧接着张厅话锋转向,把话题又绕回陆竞珩身上。


    “现在年轻人,后生可畏,陆家收购海外霍氏的发动机工厂,是大手笔。”张厅说道:“收购核准申请,我们这里收到了,再审核下,流程很快就能往京市送。”


    按规定巨额境外收购,需要京市核准,拿到收购牌照,企业才能资金外拨,完成境外收购。


    “有劳张厅。”陆竞珩淡淡道。


    “分内事,按规章办。”张厅轻叹,“规章繁琐,有时想快也难。我们自己都头疼,今年招商引资的KPI都快完不成了。”


    陆子君听懂了,这又是来要钱的,拿着核准牌照做文章。


    但和霍氏的谈判不是都崩了?陆竞珩申请并购核准做什么?对方能要得到钱?


    这样的事陆子君最近见得多,四面八方的人逮着陆家这只巨象死命薅,明示暗示的,但陆竞珩都当没听见,全靠自己胡说八道挡着。


    “是有新厂。”陆竞珩淡淡回话,视线却是看向张厅没有挪开。


    从阿拉伯人手中收来的汽车厂牌要在国内新开生产线,在几个大城市里选址,地皮,工作岗位,税收,到哪都是块大肥肉。


    “晋港工业园区还有几块宝地,”陈局为陆竞珩换上一杯新茶,“陆氏工厂若能扎根本土,再好不过。”


    “可以考虑。”陆竞珩接过热茶,“只是——”


    “海外并购的核准,我们会加快进度,不行就直接派专人往京市跟踪。”张厅应答得干脆。


    话刚说完,茶室的门便被敲开,外卖员满头大汗拎着两杯饮料喊着单号。


    “陈先生的琥珀柠檬大红袍,陆先生也一样,两杯都是送这里吗?”


    陆先生?


    陆子君没点啊,他瞄向陆竞珩,皇帝还会用外卖app?这是特意给自己点的茶?


    “这么巧,我也点了一杯要给小陆。”陈局呵呵笑起来,两大杯满是冰的柠檬茶,就摆在茶几上。


    “喝吧。”陆竞珩按下茶盘的进水键,泡起茶来,仿佛无事发生。


    ***


    陆子君拎着柠檬茶回了学校,他与陈奕约好,晚上恶补高数。


    两人成绩半斤八两,都是一不留神要挂科的主,陆子君在高数群里,排着队形,菜菜,捞捞,求了教授好几天,最后换来了十几张模拟卷。


    面对这十几张模拟卷,他与陈奕决定,硬背。


    两人一人一杯柠檬茶,在自习室里不求甚解地刻苦着,陈奕转着奶茶杯,突然说道,“这陈先生,手机尾号和我爸的一样。”


    陆子君恍然大悟,下午怎么总觉得陈局眼熟,大概率是陈奕的父亲,但他也不敢吱声,只说是办公室的集体下午茶,顺手拿的,好巧。


    跟在陆竞珩身边久了,陆子君见的事也多,很多时候,陆竞珩都在灰色边缘游走,他都当作看不见。


    他只和陈奕说,陆家村最近忙,村长用着顺手,总找他,没说自己顶着实习生的名头,天天陪着陆竞珩瞎忙。


    但关系不错的室友和陆氏的生意有点关联,他觉得应该还是要和陆竞珩说下。


    陆竞珩正独自等客房送餐,手机一振,粉色的小猪头像跳了出来。


    陆无敌:小陆董,下午遇到的陈局,可能是我室友陈奕的爸爸。陈奕说柠檬茶上,外卖的手机尾号与他爸爸一样。而且他们两个人长得挺像,都是圆脸,圆眼睛。”


    也不知是回了晋港的原因,还是领了月薪激发了小粉毛的牛马基因,自从签了合同后,陆子君陪着自己工作时,待人接物已经完全没有在破院子时的青涩。


    有天村长特意电话来问,说村里有人传,你带了个新秘书,陪唱反调自然得很,谁啊?


    除了陆子君,还能有谁?


    陆竞珩点开粉红小猪头像,快速回复着。


    LU:在做什么?


    陆无敌:背高数。


    LU:背?


    陆无敌:嗯,都不会,我打算把模拟卷的大题都背下来,考试时候碰碰运气。


    陆竞珩人生第一次对人心生佩服,就是现在,对陆子君。应付高数考试用背的,甚至还不是题海战术,对于工科学霸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时,服务生推着餐车,走进房间,海鲜面热气腾腾,房间的空调却冷冰冰。


    陆竞珩想念起在破院子时,每顿饭都有小粉毛叽叽喳喳陪的日子,酒店餐食千篇一律,但小粉毛总是吃得欢天喜地。


    他想见陆子君,就现在,一刻都不想等。


    不管陆子君对停机坪的吻是否还有PTSD,陆竞珩只想见他。


    LU:你还有几天考试?


    陆无敌:三天,猫咪痛哭.JPG


    LU:要不要我帮你?


    陆无敌:怎么帮?你认识我们高数老师吗?


    LU:认识比你高数老师更强的。


    陆无敌:真的吗?系主任吗?


    LU:来。


    一个小时后,陆子君满头大汗地站在总统套房门口,身上的白T紧贴着他汗湿的胸膛和脊背。


    “跑的?”陆竞珩问,目光在被汗水浸透、半透明的T恤上掠过。


    “没,赶最后一趟地铁,出了地铁又踩了会儿单车。”陆子君把高数课本往茶几上一甩,带起一阵微热的气流,径直就往迷你吧的冰箱奔去。


    一瓶冰矿泉水落肚,陆子君的气息也跟着平稳下来,“小陆董,你能保我高数拿到80吗?”


    陆子君想要转系,转系的基础条件,就是不能挂科,皇帝主动开口要帮忙搞定高数考试,他自然毫不客气,80分不过是B而已,不算过分。


    陆竞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带着点审视,然后才翻翻丢茶几上的高数题,语气轻蔑道:“简单。”


    “你要给哪个老师打电话?”陆子君眼神都亮了,身体不自觉地又往前倾了倾,带着点期待的热切。


    不然就直接给A把,学分点可以多折算点,提前毕业也不错。


    陆子君梦是越做越大。


    “我教你。”陆竞珩低沉的嗓音,打碎了陆子君的美梦。


    “什么?”陆子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要教高数?


    不是走后门吗?


    他每天兢兢业业地陪着陆竞珩,这个领导拜访,那个老总牵关系,到头来事情落到自己头上,陆竞珩竟然来正经的。


    苍天啊。


    陆子君要哭了。


    打个电话给系主任不好吗?


    陆子君不要学,他想了想,躲进盥洗室里,拖延起时间,“小陆董,我热死了,衣服都湿了,冲个凉先。”


    他把花洒打开丢地上,坐在浴室石凳上,就着水声,咬文嚼字地给陆竞珩发起微信。


    陆无敌:小陆董,大后天就考试了。这学期,我大半学期跟着您京市,菲国工作,高数课几乎都没上,我也不是华罗庚转世,临时抱佛脚肯定来不及,但是挂科又太难看,是吧?


    陆无敌:我有我们系主任电话,您要吗?


    陆子君发完微信,把手机往洗手台一放,哗哗冲起澡,心里七上八下的。


    没一会儿,手机便在湿滑的台面上振动起来,嗡鸣声穿透水声。


    陆子君半闭着眼,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亮起。


    LU:你在逼我帮你作弊?


    作弊?


    陆子君心口一紧,手一抖,小红米“哐当”一声砸在浴室地砖上,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啊,完了,小红米和高数考试一样要寿终正寝了。


    早知道就不来酒店找皇帝了,他就是个大骗子。


    浪费时间,浪费地铁票钱,如果没来,模拟题起码背完三分一。


    陆子君气呼呼地套上浴袍,把腰带狠狠地往腰上打了个死结,捡起摔黑的小红米,猛地拉开浴室门冲出去。


    “打电话怎么就是作弊了?”他声音拔高,一把抓起茶几上的高数题,往陆竞珩的大腿砸去。


    “我现在就学!”


    “你教咯,一次只能说两三个字的半哑,是要怎么教?”陆子君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瞪着沙发上的人。


    第33章


    “半哑?”皇帝抬起眼,直勾勾地看向陆子君。


    “啊哦,我是说…”陆子君口风立刻转向,“我是说,两三个字我也能学,用半个大脑就够了。”


    陆子君胡说八道地找补,嘲笑别人短处,本来就不太好,再加上他天生性子软,皇帝一瞪眼,立马就要跪。


    他撑着叉腰的手臂,想放下,却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不想道歉。


    若不是陆竞珩先骗人在先,他也不至于这么生气。皇帝含着金汤匙出生,英俊聪明,老天爷给他的已经不单是偏爱,一点点措辞上的嘲讽,应该会造成什么伤害……吧?


    但陆子君读不出皇帝眼中的情绪,客房的灯光温柔,映在深不见底的暗黑中,似乎没有一点温度。


    他悄咪咪地把视线挪到散落一地的卷子,叉腰的双手往背后一点点挪,夹成一个老干部散步的手势,垂眼站着。


    两人在沉闷的空气中僵持着。


    不一会儿,只见陆竞珩弯下腰,捡起落脚边的卷子,整了整,放回茶几,站起身。


    陆子君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只见对方绕过自己站立的地方,往吧台走去。


    威士忌缓缓倒入杯中,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液中浮闪,像小粉毛的漂亮的眼。


    半哑,确实教不了,一个公式都说不完。


    给系主任电话,是可以解燃眉之急,可这不是正道。


    也许是和自己在一起久了,见多了人际关系的弯绕,小粉毛多少受影响,临到考试想走捷径,这不应该。


    “回去。”陆竞珩开口道。


    “不要。”小白藕突然从后腰伸出,圈在他的腰上。


    丝绒浴袍下温热的身体紧贴后背,环腰的手臂箍得用力,陆竞珩身体骤然绷紧,杯中冰块在撞在水晶杯壁上叮当响。


    “教不了。”


    “回去复习。”


    陆竞珩轻拍腰上的小白藕,示意陆子君松手。


    “两三个字,我能听懂。”小粉毛闷声坚持着。


    “听话。”陆竞珩大手覆上腰间紧箍的手臂,用力向外掰开。


    “不要。”陆子君手臂吃痛,却顺势身体贴紧陆竞珩的后背,一条腿猛地抬起,小腿紧紧缠住他的大腿。


    深蓝丝绒浴袍大腿侧滑落,光洁的皮肤在吧台的射灯下白的亮眼。


    陆竞珩呼吸一滞,重心骤失,两人踉跄着向后跌去。


    地毯一声闷响——


    陆竞珩托住陆子君的后脑,重重地摔到在地毯上,两人呼吸瞬间交缠。


    很近。


    陆竞珩撑起的手臂肌肉绷紧,视线不受控制地下移到陆子君殷红的唇。


    小海鸥微张着翅膀,正向自己发出邀请。


    他俯下身缓缓靠近。


    很近,近得可以窥见白皙皮肤下细小的粉红血管。


    陆子君睫毛急促地颤了颤,陆竞珩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灼热的呼吸就在鼻尖,薄唇线条清晰冷硬,近在咫尺。


    他盯着那微抿的唇,干燥,唇峰凌厉,是陆竞珩惯有的性格模样。


    陆子君开始有一些后悔,也许皇帝真的可以帮忙把高数题理清楚?


    两三个字慢慢说?或者……更多?


    一股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如果自己吻上去,皇帝是不是可以再多说几句话?


    讲题的效率就会更高一些?!!


    陆子君同学!!你在想什么!!


    陆子君被自己的荒谬的想法彻底惊呆,他屏住呼吸,错开脸埋进陆竞珩的颈窝,双手双脚扒住他的身子。


    “小陆董,你可以慢慢说,肯定没问题的,我还有三天才考试。”他张口道,唇瓣软软地擦过陆竞珩侧颈的皮肤,是熟悉的沉木香。


    “我们试试,好不好,你可以的。”陆子君又开口,陆竞珩的皮肤很热,在自己唇间若有似乎地氤氲。


    “两三字教不好。”陆竞珩不肯松口。


    咦——


    陆子君从皇帝的颈窝里抬起头,瞪大了眼。


    “小,小,小……”


    皇帝说了一个长句!!


    陆子君用力抓陆竞珩的肩摇着,“你,你,你。”


    唇瓣柔软的触感还留在颈间,陆竞珩的肩膀却被锤得邦邦响。


    他知道自己说了长句。


    为什么?因为陆子君的唇吗?


    如果再吻一次呢?


    “小陆董,肩膀过来,你多说两句看看。”陆子君从陆竞珩身下爬出来,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张开双臂。


    “说个导数的四则运算法则。”


    不由分说的,陆子君把脸又埋到陆竞珩肩头。


    “四则运…”


    “加油哦。”陆子君细声鼓励着。


    沉默。只有沉默。


    “没啦?”陆子君抬起头,看向陆竞珩。


    皇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盯着自己,视线缓缓地移到唇上。


    额?要干嘛?


    难道皇帝也有和自己一样离谱的想法?


    陆子君慌了,这能行吗?


    “小,小陆董,你的意思是……”陆子君摸摸自己的唇。


    陆竞珩没有回答,视线随着陆子君的手指,移到他的唇上。


    用嘴是吗?一定要用嘴是吧?两个男生可以接吻吗?村长知道会不会拿刀砍人?


    “啊,我,我。”陆子君眨眨眼,干咽了下,再一下。


    而后,他咻的站起身,抓起吧台上的威士忌,仰头猛灌起来。


    酒精迅速冲上大脑,来,陆子君跪在地摊上,伸手抓住陆竞珩的肩膀,鼓起勇气——


    嗷呜——


    他低头,狠狠一口,咬在皇帝的肩膀上。


    “陆子君!”陆竞珩眉头一皱,抱紧肩上的人,“你是狗吗!”


    嗷呜——


    ***


    陆子君被哗啦啦的水声吵醒,他头痛欲裂,眯着眼看了眼床头桌上的时间,距离高数考试只剩下不到40小时。


    他猛地弹坐起来,心脏狂跳。


    完了!高数完全没碰!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睡袍,睡袍腰带死结纹丝未动,没有酒后乱性,他又重重地松了口气。


    记忆最后的片段,是陆竞珩那紧盯自己嘴唇的沉暗眼神;为壮胆,陆子君喝下一大瓶威士忌,然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唰——


    盥洗室们被打开,陆竞珩赤着上身走出来,水珠顺着紧实的肌理滑落。


    陆子君刚放下的心瞬间悬到嗓子眼,“啊,小,小…”


    他的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盯着陆竞珩肩上的淤痕,说不出话。


    两个狰狞的牙印,就在皇帝的左肩,一深一浅,暗红得吓人。


    总统套房没有其他人,只可能是自己咬的。


    陆子君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浴袍,死结还是死结,可那只是束在腰上啊,除了保护肚脐眼,哪里都保护不了。


    陆子君快哭了,他试着挪动了下身子,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难道是自己酒后用了蛮力,在皇帝身上干了坏事?


    这下他更想哭了。


    只见陆竞珩径直走到他面前,湿热的身体带着水汽和沉木香擦着他手臂掠过。


    陆子君呼吸一窒,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小腿靠被床沿一绊,人便要往后倒去。


    陆竞珩脚步未停,只在他失衡的瞬间,手臂随意一抬,滚烫的掌心稳稳托住他后腰,力道不轻不重,停留半秒便撤开。


    然后他捞起床上的T恤,利落套上,转身,目光沉沉压过来,“还学吗?”


    陆子君脑子嗡的一声,不敢动了,后腰像被点了把火,沿着后背四处乱串。


    在一片灼热中,他听见皇帝低沉的声音。


    陆子君脑子又是嗡的一声。


    三个字!


    皇帝自主说了三个字!


    如此突飞猛进,效果堪比伦敦的心理医生。


    自己到底干了什么?皇帝会不会要他负责?!


    “高数.”陆竞珩又问了一遍,“学吗?”


    “要,要,要。”陆子君慌忙回过神,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整个白天,陆子君都贴着陆竞珩,盯着高数题。


    皇帝是好皇帝,讲题精准,三言两语直击重点。


    皇帝也是可怕的皇帝,他的语言能力进化了!能说五六个字的短句!


    自己到底对皇帝做了什么?陆子君想破脑袋也没答案。


    高数公式在耳朵里进进出出,勉强在脑子里占个角落。一直到所有模拟题讲完,陆子君依旧是在半宕机状态,脑子里只有皇帝,被自己干了坏事的皇帝。


    “听懂了吗?”陆竞珩喝了口水,声音平稳。


    一整天,小粉毛魂游天外。随机抽查的基础公式,一大半答不上。陆竞珩甚至额外给了小粉毛半小时死记硬背,结果那张脸依旧是懵的。


    “在听?”陆竞珩又问。


    "好像——"陆子君回答得含含糊糊。


    “算了,突击大题。”陆竞珩将标记好的讲义推到他面前,语句简短有力,已是极限。


    可陆子君还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


    陆竞珩决定放弃。小粉毛大概酒精还没代谢干净,脑子一团浆糊。


    “还有问题?”他问。


    只见陆子君抬起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狠狠眨了眨,鼓起勇气:“小陆董…昨晚…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哦?全忘了?陆竞珩细细审视着他,眼神探究,那惶恐不安,不像装的。


    “你说呢?”他再次试探。


    “我…我真不记得了!”陆子君哭丧着脸,“小陆董,你现在能说这么多字,是不是我,做了什么特别的事?”


    陆竞珩压低音量,扫了他一眼,别有意味地回答。


    “一整瓶威士忌。”


    “喝光了。”


    “然后呢?”陆子君声音发颤,追问道。


    “然后,”陆竞珩微微倾身,盯着小粉毛瞬间涨红的脸,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你亲了我。”


    立刻,小粉毛脸色姹紫嫣红起来。


    陆竞珩一时分不清此时的心境,到底是快乐,还是非常快乐。


    “啊——!”陆子君短促地抽气,“那…那肩膀呢?!肩膀的伤…怎么来的?!”


    “亲得太急。”


    “太用力。”


    陆子君一声凄厉的哀嚎,立刻用手捂住脸,他从手指头缝里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眼尾有点弯,陆子君第一次看到陆竞珩在笑,愈发显得肩上的咬伤不真切。


    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我…我回学校!高数还得突击!”陆子君语无伦次,“你肩上的伤,我去校医开点药,明天在送来给你。”


    “好,我送你。”陆竞珩控制住语速,淡淡道。


    宾利车隔声很好,很安静。


    陆子君却被自己声如擂鼓的心跳吵得不行,他甚至不敢看驾驶座上的陆竞珩,一路上偏着头看车窗外,他扭脸看向窗外,只留给陆竞珩一个紧绷的后脑勺。


    可老天显然没打算放过他,车刚启动,村长的电话就追到了陆竞珩手机上。


    “小的,在干嘛?”


    “开车。”


    “陆建华那并购牌照,今天批了,快得出奇。”


    “知道,张厅来过。”陆竞珩语调平稳。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沉默,连村骂都没有。


    “你跟子君在一块儿?说话这么利索?”


    “是。”


    “村、村长好…”陆子君结结巴巴地插话。


    “干什么亏心事了?结巴什么?”村长瞬间警觉。


    哎!村长要知道自己强吻了陆竞珩…助学金会不会泡汤?


    “学一天高数…累的。”陆子君挤出软绵绵的气音,“后天考试。”


    “哦?那正好,”村长拍板,“考完跟小的一起回村,今年要送神,全族都要回来,小的要起卦定日子,你得协助下。”


    陆子君刚闭上眼,又惊恐地瞪圆。


    “好的!”他立刻元气满地回答,生怕泄露一丝心虚,被村长发现。


    第34章


    陆子君的血条,在那声元气满满的“好的”后,完全被清空。


    回寝室后他又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整天,再睁眼时,窗外已是夜色沉沉。


    紧接着,他熬了个通宵,强撑着眼皮狂背那十几张模拟卷里的重点,除了陆竞珩划的,陈奕也贡献了三题,据说百发百中。


    陆子君问陈奕,怎么就百发百中了?


    陈奕说,他在食堂蹲守到高数老师,拿着卷子一顿问,老师随意答的都跳过,这三题老师讲得唾沫横飞,一定会考。


    陆子君大悟,恨不得当场给陈奕磕一个。临考前一小时,他便抓着那几道救命稻草翻来覆去地啃。


    但他严重低估了那瓶洋酒的余威。宿醉一天过去,脑袋里依旧像塞满了棉花,轻飘又混沌,背书的效率直线跌停。


    手机屏幕在桌面上突然亮起,发出一声清晰的“滴滴”。


    是银行短信:【工资收入】13000.00元


    比合同上的数字多!


    陆子君的困倦瞬间蒸发,意外之财如同强效兴奋剂,猛地注入血管,整个人噌地坐直,热血直冲天灵盖。


    他手指有些发颤地点开微信,置顶的“LU”下面,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LU:折现。


    啊!!


    他摔了好几次的二手小红米,已经进入植物机状态,连振动都罢工了。他本打算考完试去淘个二手货,没想到陆竞珩直接把手机钱折现,打进银行卡。


    谢谢小陆董!!比心!!


    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敲出这行字,发送键几乎要按下去,陆子君却又猛地顿住。


    不行,太亲密了。


    小陆董,谢谢您的赔偿。


    删掉。太生硬。


    您破费了,小陆董。


    删掉。像在嘲讽。


    感谢陆氏集团的员工福利。


    删掉。公事公办得不带一点感情。


    陆子君删了又写,写了又删,犹豫不决,要怎么回复。


    屏幕的光映着他纠结的脸,心跳却莫名其妙地越跳越快。


    海岛上那场酒后的吵闹,过去快一个月了,陆竞珩居然还记得兑现。


    昨晚…那个酒后的吻…他又会记多久?


    算了。


    陆子君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决定暂时当只缩头乌龟。


    整场考试,不知所云的题目和酒后失态的羞耻感,像两把火,把陆子君架在中间反复炙烤。


    笔尖在试卷上划动,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与滚烫,人几乎要被这双重煎熬烤透了。


    熟透的状态一直持续,直到陆子君陪皇帝去工业园区看地。


    场地黄土飞扬,太阳映得人快张不开眼。


    陆子君整个人从里到外烤得热烘烘,晕乎乎的,连张厅和陈局热情洋溢的介绍都像隔了层毛玻璃。


    直到一只冰凉的大手突然覆上他的额头。那冷意激得陆子君猛地一哆嗦,混沌的思绪瞬间被刺穿。


    大夏天,陆竞珩的手怎么这么凉?


    “发烧了?”皇帝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


    “有吗?”陆子君下意识地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


    “是不是中暑了?”一旁的张厅关切地探头,“太阳太毒了,不然让小陆直接去看看医生?”


    “应该是期末考,通宵背题上火了。”陆子君回答。


    “小陆还在读书啊?”陈局笑起来,“我儿子这几天也是背书背得没日没夜。”


    “嗯,马上大二。”陆子君回答。


    “我儿子也马上大二,改天介绍你们认识认识。”陈局乐呵呵道。


    不用介绍,已经认识了,还很熟,陆子君心里暗暗回答着,扫了陆竞珩一眼。


    陈奕是陈局儿子这事,皇帝没表态,陆子君也不敢吭声,他哼哼两声,说还是得去趟医院,就把这件事混了过去。


    十八岁的陆子君像是铁打的,等宾利从尘土飞扬的工业园区开到市医院门口,高烧已经退了大半。他赖在座位上不想动,陆竞珩也没催他,默许了。


    两人回到酒店时,村长正悠闲地坐在行政酒廊里品茶,显然是在等他们。


    在总统套溜达一圈后,村长看了看主卧,又往次卧去,两个卧室的床品都铺得整齐,没一点人气。


    “嗯,”村长点点头,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满意,“一人住一间,挺好。”


    陆子君也很满意,因为酒后放荡的原因,他最近看到皇帝的脸都会紧张,从宿舍搬过来时,他直接给自己安排次卧。


    “小的,你都回晋港了,回村里住?我那里够大的。”村长提议道。


    “人杂。”陆竞珩冷淡地吐出两个字,答案完全在陆子君预料之中。


    “地看得怎么样?”村长也不坚持,转回正事。


    “一般。”陆竞珩的回答依旧简短。


    “园区好的地块早就被人拿走了,”陆子君适时接过话头,把陆竞珩对张厅说过的话复述出来,“小陆董觉得剩下的位置都不太行,后期缺乏扩展生产线的空间。”


    “不太行,就换个地方。”村长很干脆,“内陆城市货运距离比晋港有优势。”


    “张厅提了个方案,”陆子君接着补充,“如果园区内没有合适的,可以考虑附近村庄配合拆迁。”


    “哦?”村长笑起来,目光转向陆子君,“子君,你这小秘书做得挺称职啊。那你感觉呢?那块地怎么样?”


    “我啊?”陆子君打了个哈哈,熟练地转移话题,“我就感觉太热了,头晕,得喝点凉茶。”跟着陆竞珩这段时间,他早学会了什么该说,什么点到即止。


    陆竞珩考虑把汽车生产线放在晋港,张厅承诺的牌照支持是关键,但牌照申请人却是陆建华——这背后的关系,陆子君没看透。


    他只能如实汇报现场情况,皇帝真正的盘算,不是他能代言的。


    “再看看。”陆竞珩给了个模糊的答案,走到客厅沙发坐下。


    陆子君立刻跟着坐到他旁边,手臂一伸,很自然地就要去捞陆竞珩的胳膊。


    “小的,你现在也能说好几个字了,在我面前,你们就别贴了。”村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眉头紧锁。


    “我看不得你俩跟谈恋爱似的贴一起,陆家长孙,要有陆家长孙的样子。”


    陆竞珩没说话,只是撩起眼皮,看了村长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你慢慢说,”村长仿佛没接收到那目光里的意味,自顾自地开始在口袋里摸索打火机,“新工厂线到底怎么说?陆建华那边并购牌照都快到手了。”


    金属打火机盖发出“叮”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套房里格外清晰。


    陆子君慌忙冲着村长使眼色,暗示他这是个无烟房,可村长根本不理,我行我素地点了起来。


    “别抽。”陆竞珩皱眉。


    “自家酒店怕什么,”村长不以为然,“叫他们做去味就是了。你赶紧说说,到底怎么想的?”


    “没想。”


    “没想什么?”


    “牌照。”


    “牌照怎么样?”


    “我父亲。”


    “陆建华他怎么样?”


    “爱怎”


    “碍着谁啦?陆建华挡了谁的路了?”村长提高了音量。


    “样怎样。”


    “什么?!”村长不耐烦地站起来,烟灰簌簌抖落,“你老母的,说什么呢!”


    “小陆董说,”陆子君立刻接上,语速飞快地翻译,“他的父亲陆建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并购牌照的事情随便他,不必多问。”


    村长手一挥:“贴上,赶紧的。”


    陆子君立刻挪到陆竞珩身边,把他的胳膊抱在胸前,两人手臂相贴处,温度瞬间升高。


    “说吧。”村长扫了两人一眼,视线放向窗外。


    “子君,说过的。”陆竞珩的声音平稳响起,清晰地传进紧贴着他的陆子君耳中,“新厂,就定晋港。”


    “那霍氏的发动机厂你还收吗?”村长眉头拧成了疙瘩。


    “再看。”


    陆子君听得心头一紧,眉头也跟着皱起。


    不收霍氏了?海岛那晚,皇帝明明说过那工厂总会到手的。


    “那你好好想,”村长隔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提醒,语气意味深长,“过阵子送神,霍家也会派人过来参加。”


    陆竞珩没理他,直接抬手,在弥漫的烟雾前挥了挥,随即站起身。


    他几步走到村长面前,没有任何预兆,一把掐住村长夹着的香烟,狠狠摁灭在茶几上的水晶杯里。


    烟头发出“嗤”一声轻响,彻底熄灭。


    与此同时,客房大门被推开,酒店管家恭敬地侧身,一位穿着白大褂、提着药箱的医生走了进来。


    “陆老,您哪里不舒服?”管家关切地看向村长。


    陆竞珩甩掉指尖沾上的些许烟灰,目光转向陆子君:“是子君。”


    ***


    陆子君果然是铁打的体质。医生只留下一盒板蓝根就走了,诊断是睡眠不足、虚火上浮。


    放假的日子,陆子君却比在学校还忙。几乎每天一早就要起床,跟着陆竞珩去陆氏总部上班。


    总部坐落在晋港寸土寸金的CBD核心区,从酒店过去,车程至少要半个小时,遇上早高峰堵车,时间更是成倍拉长。


    这天,陆子君学校有事要处理,直接从学校坐地铁去了公司。等他抵达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冷气开得很足。他低头翻看新买的小红米,才注意到微信上有个未读红点。


    LU:堵车,你直接去会议室,村长在楼下,马上就到。


    陆无敌:好的。


    会议室门敞开着,陆子君在走廊都能听到会议室里高管们的嗡嗡讨论声,在他踏进会议室门的一瞬,所有声音瞬间消失,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快步走过厚地毯时发出的沉闷脚步声。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


    陆子君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主席位左侧——那是他的固定座位,正对着集团副董事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副董事长是村里的元老,老陆董葬礼时,站的是首排家属位,地位不言而喻。


    “小陆秘书,董事长呢?”副董事长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哦,他堵车,要稍微晚点到,村长马上就来了。”陆子君解释。


    “你以后安排车子要提早点,堵车的时间也要预估上。”会议室那头一名中年高管率先发难。陆竞珩没到,会议室重新热闹起来,抱怨晋港交通的、教陆子君如何预估时间的,七嘴八舌。


    陆子君脸上堆着笑,对着满屋子前辈的建议频频点头,照单全收。虽然安排陆竞珩行程的人根本不是自己,是董事长的秘书办公室。


    可建议实在太多,他听得耳朵麻木,只得低头看向面前的文件,假装翻来覆去地读着。


    今天的议题是新厂的选址,除了晋港,还有几个物流枢纽城市,沿海,内陆都有。


    “听说陆董去看了晋港的工业园区?”副董事长低沉的声音响起,目标明确地指向陆子君。


    “是的。”陆子君抬起头。


    “那他什么意见?”副董追问,目色严厉。


    “不太清楚,但是园区剩下的土地,只够一期厂房,后期要扩容确实困难。”陆子君谨慎地避开对方视线,看着文件回答,上面写得挺清楚的,他不懂为什么副董还要再问一次。


    “一点表示都没有?”副董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


    陆子君知道陆竞珩要定厂晋港,可明显高管和董事会都还不清楚情况,估计这件事只有自己,村长,还有陆竞珩本人,三个人知道。


    但皇帝自己没有对外宣布,陆子君肯定不能往外说的。


    面对副董的追问,他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陆董,抱歉,我是真不知道小陆董具体怎么想。”


    “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定晋港,还是不知道他新厂要定哪里?”董事会另一位元老立刻接口。


    问题像把双刃剑,无论怎么答都是错。


    老人家在套话。


    回答知道,定厂晋港的事就暴露了;回答不知道,说明陆竞珩对晋港的工业园区不满意,肯定不会选晋港,这又与陆竞珩的决定完全相反。


    陆子君喝了口水,除了冲着老人笑笑,他连口都不开了。


    “你别光笑,”那元老见他沉默,语气更不客气,“暑假这批实习生里,就你开口要的补贴最高,有些正式员工都没你拿得多!怎么?跟着陆董半天,连他一个脸色都读不懂?”


    陆子君听得人都麻了,他开的是行情价,多一个零是陆竞珩自己加的,怎么就传成是开口要的呢?


    “额,陆老,”他强迫自己放下水杯,收起所有表情,声音干涩,“补贴的事,我真的不清楚。以后我会多留意建厂的进展。”


    管他的,先忽悠了,陆子君低头看看时间,十分钟过去了,村长怎么还没到。


    “以后留意?新厂都不建在晋港了,你留意什么?”副董是商场老鸟,一听就知道陆子君是在乱哄人,“你之前就应该留意陆竞珩的想法。”


    “好的,谢谢提醒,”陆子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诚恳,“小陆董很快就到了,他的想法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Walangkwentangbasura.(没用的垃圾货色。)”副董脸色铁青,低声甩出一句菲语脏话。


    那脏话陆子君太熟悉了,海岛水手钓上不能吃的杂鱼时,骂的就是这句。


    陆子君倏地抬起头,迎向副董那双充满鄙夷眼睛,清晰平稳的菲语脱口而出:


    “Salamat.Sisikapinkongmagbago.(谢谢,我会改正。)”


    整个会议室重新陷入安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陆子君和面色骤变的副董身上。


    第35章


    陆家上一代老人,多在菲国开拓过版图,会菲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年轻一代会说菲语的罕见,菲国官方语言是英语,菲语则是小语种中的小语种。


    更何况陆子君只是个刚上大一的资助生,上大学前,他连晋港市都没出过,这口流利的菲语从哪儿冒出来的?会议室里,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视。


    同样觉得惊讶的,还有躲在会议室门外的村长。他像个影子一样贴着门框,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里面的小风波。


    陆子君当替手这两三个月,依旧是一副温和好脾气,骨子里却悄然长出了硬翅,刚才那句清晰冷静的菲语回击,恍惚间竟透出一丝陆竞珩卸人脸面的冷硬味道。


    村长想看看这小子接下来怎么接招,便默不作声地继续旁观。只是看着看着,忽然感觉眼前的光线一暗。


    他下意识抬头——陆竞珩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将走廊的灯光遮得严严实实。


    村长赶紧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会议室里努了努嘴,示意陆竞珩一起看戏。


    会议室里,气氛紧绷。


    副董显然被彻底激怒,菲语连珠炮似的倾泻而出,语速快得惊人,杀伤力十足。


    能听懂菲语的几位陆家元老,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微妙神色,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角斗。听不懂的年轻高管们,则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配合着副董铁青的脸色。


    陆子君听得脑子嗡嗡嗡,他的菲语仅限于浮潜坐船点菜钓鱼,出了海岛统统都不行。


    副董在骂什么,他是一句都听不懂,但很明显副董快气死了,鼻孔张得有平时两倍大。


    怎么办?


    他其实有点委屈,一个位高权重的副董,何必揪着自己一个小实习生不放?选址的事,陆竞珩半小时内必到,这老头就差这半小时吗?这真是奇怪呐。


    陆子君心里哀叹着伴君如伴虎,一边想着对策。


    “Walangkwentangbasura!”副董最后又用这难听的脏话做结语,声音洪亮,


    又骂这句!陆子君胸中那点委屈瞬间被点成了火气。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腰背挺得笔直,瞪大眼睛气鼓鼓地迎向副董。


    坐在对面的副董,显然没料到温顺的小秘书会突然炸毛站起来反抗,那气势竟让他微微一愣,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


    可陆子君这噌地一站,纯粹是气头上的条件反射。


    站起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尴尬——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着他,副董那张震惊的脸近在咫尺,鼻孔又大了一圈。


    完了,骑虎难下。


    坐下?那也太怂了,刚站起来就缩回去,更丢人。


    陆子君维持着瞪眼的状态,搜肠刮肚地想自己还会说什么菲语。


    电光火石间,一个绝妙的念头闪过。


    他绷住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镇定,清了清嗓子,用字正腔圆爱的菲语说道:


    “Excuseme,CRmunaako.(抱歉,我得去趟洗手间!)”


    话音未落,陆子君根本不敢看任何人的反应,猛地一转身,壮士断腕般决绝,朝着会议室大门的方向疾步走去。


    副董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蒙了,眼睁睁看着陆子君窜向门口,骂人的话还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后只能狠狠地把手里的钢笔“啪”一声拍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陆子君低着头往外冲,结果差点一头就和站门口的那个人装上上,他惊愕地抬头,不知何时陆竞珩已立在门口。


    完了,自己和副董耍混蛋的样子是不是都被看走了?要不要被扣工资啊。


    “小陆董……”陆子君的脸唰一下红透,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硬硬从门框和陆竞珩身体之间的缝隙挤了出去。


    陆竞珩的目光在陆子君的背影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会议室内脸色铁青的副董,最后落回身边憋笑憋得辛苦的村长脸上。


    “怎么就跑了?”村长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毛孩子哪学得菲语,英语交杂菲语,怎么地道得一股土味?”


    陆竞珩没回答,只是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示意村长先进去。


    村长终于可以不憋笑了,他大笑着打破会议室的尴尬空气:“哟,这么安静?都在等我们呢?”


    “子君呢?我不是让他先进会议室吗?”村长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话没说完,陆竞珩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会议室,步伐带风,径直走到会议桌顶端,站定。


    “定厂。“陆竞珩开口,声音不高,没有情绪。


    所有人一口气提在嗓子眼,看向陆竞珩,不敢多问。


    “晋港。”两个字,斩钉截铁。


    “别试探。”陆竞珩冷冷道,视线扫过会议室众人,最后落在副董脸上,随即转身离开。


    **


    陆子君被陆竞珩从卫生间拎回总统套房后,心里就七上八下,没一刻安宁。


    他猜副董在会议室骂的那一长串菲语,陆竞珩肯定听到了。问题是他不确定陆竞珩懂不懂菲语,更不知道副董具体骂了什么。


    这事在他心里憋了好几天。皇帝不提,他绝不敢主动问,生怕一问反而提醒对方,万一不高兴扣他工资就糟了。


    五位数的实习工资,确实容易招红眼病,可只要干半年活就能攒够违约金,陆子君认为这不算什么,被骂死全家都行,反正他孤家寡人。


    陆子君又开始兢兢业业地陪着皇帝上班,看地,又过了几日,他自己倒也忘了被副董骂的事。


    只是陆子君没料到,惦记这事的不止他一个,还有村长。


    村长电话打来时,陆子君刚“喂”了一声,对方劈头盖脸就问:


    “你那学的菲语,怎么口音地道得土掉渣?”


    “上次去海岛,和水手学的。”陆子君不太好意思,乡下口音很重吗?


    “怪不得一股渔民口音。”村长在手机那头笑破嗓门:“学得挺快,小的都听不懂菲语,你还能懂。”


    陆子君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挺好,皇帝不懂菲语。


    “我也就只会那几句,”他老实承认,“那天副董骂的,我一句没听懂。”


    村长听完,笑得更大声了:“听不懂你还能把老五气得够呛,可以啊,明天你回村里一趟,要准备族里的家宴,你来帮忙,多学点。”


    陆氏的家宴,三五年才会办一次,陆子君记得上一回操办,还是在自己初中,当时他回了一趟福利院,陪着陆氏回乡的族亲,参观十几年来陆氏资助福利院的成果。


    他想象着,既然是家宴,估计流水席要铺满整个陆家村前广场,比老陆董去世时还要铺排。可等他赶回陆家村,前广场一片宁静祥和,而来带他干活的人,不是村长,是六万老太太。


    “小粉毛,”老太太嗓音干瘪,银灰色直发一丝不苟地在后脑挽了个髻,透着股利落劲儿,“来干活,手脚麻利点。”


    “好的,陆奶奶。”陆子君恭敬地鞠了一躬。


    老太太嘴一撇:“别喊奶奶,显老。随小的,叫姑婆。”


    在陆子君看来,“姑婆”和“奶奶”年纪差不了多少,但老人家高兴就好,他重新站直,恭敬地喊:“姑婆。”


    “多好的孩子呀。你别听老五胡说八道乱骂,说你是暖床的男宠,他一老男人宫斗剧看多了,脑子不正常。”


    陆子君脸一下涨红,原来那天会议室里,副董骂得这么不堪入耳。幸好,陆竞珩听不懂。


    他跟着六万老太太绕过村中央修剪整齐的小花园,来到陆氏祖宅前。


    这是一栋三层高的红砖洋楼,典型的殖民地南洋风格。红砖砌成的拱形外廊映衬着白墙,无声诉说着陆氏百年前的荣光。


    “这屋子,平时就建华回村时偶尔住住,多半时候空着。”


    老太太掏出钥匙,打开花园铁门的铜锁,顺手把沉甸甸的钥匙串塞进陆子君手里,“村长说了,你跟在小的身边,办事麻利,八字也合。往后这房子的钥匙,归你管。”


    陆子君站在祖宅雕花的大铁门前,彻底懵了。递到眼前的钥匙串,他愣是没敢接。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围墙内的景象。光是前花园就大得惊人,抵得上五六个篮球场。花园正中的圆形水池里,一块造型奇特的太湖石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小粉毛,钥匙拿着。”老太太语气不容置疑,手指点点那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这几天,你先带人把屋子彻底拾掇干净。后面艺术品布置、花艺进场,你也得全程盯着,不能马虎。”


    “姑,姑婆。”陆子君开始结巴,"我不太懂这个,这屋子不是陆竞珩的爸爸有住吗?他管着就行。"


    “他?”老太太脸一沉,“他也配?一个到处乱搞、把原配活活气死的混账东西!祖宅的风水都要叫他败光了去!”


    陆竞珩的父亲……把陆竞珩的母亲气到病逝?


    陆子君听完更不敢抬头了,怪不得皇帝和他父亲形同陌路,原来还有如此不堪的过往。


    “那……小陆董知道这事吗?”他脱口而出,这几天自己的时间若耗在祖宅,陆竞珩身边没人怎么办?万一需要说话失语症会不会露馅?


    “他当然知道。”老太太目光扫过眼前气派的祖宅,“你好好收拾,兴许小的一开心,就肯搬回来住了,总窝在酒店算怎么回事?”


    六万老太太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男人嘛,都要成家立业,现在业立好了,这家也该好好成起来。明天我就给他安排个相亲,让他再看看。”


    成家?相亲?


    陆子君只觉得老太太最后那句话,像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


    第36章


    陆竞珩坐在总统套房的办公桌前,等着陆子君。


    那晚小粉毛灌下一瓶威士忌后,除了工作需要的必要接触,平时都在次卧关着,不肯出来。就算到了饭点,也是找各种理由推脱,要么不饿,要么吃过的,不肯露面。


    两人从睡一个房,发展到躺一张床,都睡了大半个月了,回到晋港,却是分房睡。


    关系真是突飞猛进的倒退。


    陆竞珩知道这与那个莫须有的吻有关,但没关系,马上小粉毛就会主动来找自己。


    房卡轻响,滴滴,刷—


    陆竞珩抬眼,敞开的书房门框边,探出一张漂亮的脸,柔软粉发下,眼睛怯生生地望来,只一瞬,便缩回门后,留下空荡的门框。


    “陆子君!”


    “到!”


    小粉毛摸着后脑勺,笑嘻嘻地走进书房,一串黄铜钥匙被推到陆竞珩面前。


    “小陆董,这个钥匙还是你收着合适。”陆子君在办公桌对面站定,“我十八岁前几乎没打过工。顶多在化妆学校当发型模特。管理房子,我真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两人隔着宽大的桌面,陆竞珩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人,把祖宅钥匙塞给陆子君,是不太合适。但若非如此,这小粉毛此刻又怎会主动来找他?


    村长的提醒犹在耳边:风言风语起来了,说陆子君借着当手替的机会,爬上了陆家少爷的床,会上老五连男宠都骂出来了。


    村长说,你陆竞珩不在乎名声,但要替子君想想,好好一个乖孩子,为了替你遮掩失语症,名声坏了。


    名声?陆竞珩从小就懂,不论好坏,这东西,从来靠自己挣,不是靠避嫌。


    陆竞珩细想了下,找到个非常适合陆子君的任务——数钱。


    “不是。”陆竞珩无视被放在面前的钥匙。


    “不是什么?”小粉毛晃了晃手中的手机,提醒道,“小陆董,你打字,打字快点。”


    就算坐进书房,没有特别必要,小粉毛还是不愿贴近。


    陆竞珩一看那新手机,又是台二手小米,屏幕保护贴,四个角都已经起翘。赔给小粉毛三千手机折现钱,他又买了个旧的,倒是会替他省钱。


    “新手机?”


    “哎,是,二手的,”陆子君有点窘,“但这台挺新,运气好,捡漏。”


    皇帝给了三千,他只花了三百。


    “多少钱?”


    “额,三百。”


    陆子君老实回答,指尖抠着手机贴膜边缘。虽然剩下的钱陆竞珩不至于要回去,但当面被发现,也是不太好意思。


    LU:你还挺精打细算。


    “还好,该花花,不该花就要省。”


    LU:省下来的钱,是要还我?


    啊?陆子君用呆滞的眼神看着皇帝,不是吧,百亿身家肯定有了,怎么还怎么小气。


    “我…我算下,”陆子君脸都涨红了,“手机钱,还得换张膜算好后,剩下的还你。”


    他飞快低下头,避开皇帝深不见底的视线,无声的压力把自己包围着,他的后背,竟然开始微微冒汗。


    陆竞珩没再打字,目光落在陆子君白皙的侧颈,粉色发稍微卷着贴着皮肤,因为窘迫而涨红的粉色嫩得诱人。


    被陆子君咬过的侧颈,微微发痒。


    想咬。


    “账本。”


    “你负责。”


    “账本?你是说祖宅修整的开支账目吗?”


    陆子君想自己肯定听错,皇帝要自己管钱?陆子君猛地抬头看向陆竞珩,深蓝衬衫,灰领带,是工作时严肃的样子,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


    “过你手。”


    “我,”


    “才放心。”


    陆子君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怪?像是在赋予某种特权,又像是在宣告两人亲密的关系?


    “小陆董,”陆子君试图理解,“你是说,祖宅整理的所有资金流水,要我经手点一遍?”


    他小心地确认,这听起来像是个巨大的信任,也像是个烫手山芋。


    陆竞珩没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可为什么找我?”陆子君还是困惑,陆氏财务部那么多人,何必找他这个门外汉?


    “我……”陆子君试着继续推脱。


    “来。”皇帝淡淡开口。


    几乎是条件反射,陆子君立刻走上前,手刚要搭上对方的小臂,陆竞珩骤然起身,手掌猛地朝他腰胯后一按,陆子君猝不及防跌坐在办公桌边缘,双腿悬空垂落。


    “只有你。”


    “我才放心。”


    皇帝灼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沉沉地压下来,陆子君呼吸都乱了,脸颊滚烫,视线慌乱地无处安放。


    “我……”他抬手,抵住陆竞珩的胸膛,试着想推开他。


    “我只要你。”


    那只按在他腰后的手掌收紧,体温透过薄薄衣料烙进皮肤,很烫,陆子君悬空的腿无意识轻晃,指尖抠紧对方坚实胸膛。


    只要你。


    “……”陆子君喉间发紧,挣扎的力道瞬间泄了,他垂下眼,细软地应了一声:


    “那我试试。”


    **


    陆子君没想到,自己的新手机,只用了不到一星期就阵亡了。


    晚上,他正在起居室接着陆氏物业的报账电话,听着听着突然耳边发烫,他大叫一声,把手机直接往地上丢。


    陆竞珩冲出来时,看到陆子君正捂着耳朵跳开,那台二手小红米在地毯上冒着黑烟,他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杯一浇,客房里只剩一股焦味。


    “怎么了?”陆竞珩声音绷紧,一把将陆子君揽进怀里,手掌护住他捂着耳朵的手背。


    “没事,耳朵烫了下。”陆子君捂着耳朵。


    “我看下。”陆竞珩扣住他手腕往下压,露出那只通红的耳朵上缘,皮肤微微发烫红肿,是被电池瞬间异常升温灼到的痕迹。


    陆竞珩指腹在那点红痕上轻轻按了按,确认没受伤后,垂眼扫过地毯上手机残骸,再看向惊惶未褪的小粉毛,绷直的嘴角忽然松了一下。


    “三百哦。”


    陆子君脸腾地红了,一半是疼,一半是窘。


    他知道皇帝在笑他得不偿失。


    “哎……之前那台用了快三年也没见爆炸啊。”陆子君讪讪道,“不过那台是八百买的。哎,我去买台新的。”


    半小时后,陆子君站在灯火通明的苹果专卖店里,拉着陆竞珩的胳膊,执着地要往外走。


    “小陆董,这真不行,2700一块苹果手表都不够买。”


    “送你。”


    “别,别,再送,男宠的名头就要落实了。”


    陆竞珩眉心微皱。


    完了,说漏嘴了。


    “哎,我的意思是,收礼物,我会好像被包养的男宠一样。”陆子君赶紧补救,越描越黑。


    “男宠,”陆竞珩接得自然,“想要什么?”


    天杀的。


    陆子君忍了:“男宠,要去隔壁华为,支持国货。”


    他甩开手,快步冲出苹果店。


    只兜了一圈,陆子君就立刻买单,因为三千内的手机没得选,只有那那一两款,等他从收银台回头,陆竞珩已经拎着两个手提袋站在店门口,上面的LOGO和自己手上的一样,都是华为。


    平板,笔记本电脑,都是给他的。


    “公司标配。”陆竞珩解释。


    “我不要。”陆子君自然不会信。


    “实习结束,要还。”


    陆子君脑子一颤,开始想,自己签的实习生合同到底是多长时间,想半天,发现合同根本没有约定实习时长。


    显然自己被五位数的薪水蒙了心窍,兴高采烈卖了身,落下个男宠的头衔。


    行吧,既然都身败名裂了,那就没必要客气了,他一伸手,拿走陆竞珩手中的购物袋。


    一个晚上,陆子君都在调整手机与其他设备生态圈,捣鼓半天直传文件总不顺畅。


    他抱着电脑,去书房找陆竞珩,书房空着,摸去去主卧,陆竞珩正靠在床头开着电脑,他刚洗过澡,刚洗过的黑发湿漉漉垂落额前,比白日时少了些锐气。


    “那个,电脑有些……”陆子君迎着陆竞珩的黑眸,瞬间被吸牢,想转身,却身不由己。


    “来。”


    皇帝合上膝上的电脑,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陆子君慢慢挪步过去,挨着床沿坐下,绷着肩膀,打开笔记本。


    “文件传不过去。”


    陆竞珩倾身靠近,熟悉的沉木香笼罩过来。他手指点向屏幕:“共享,权限。”


    陆子君依言操作着,陆竞珩的气息拂过他耳侧。


    “工作时,”陆竞珩声音低沉,“以后。”


    皇帝要布置工作?陆子君爬上床,往陆竞珩身边靠了靠,刚坐好,陆竞珩伸手就搂上他的腰。


    陆子君刚放松的肩膀,又立刻绷紧上。


    “工作时,确认的内容。”陆竞珩声音闷在枕头里,格外低沉:“发邮件。”


    “不要打电话。”


    “要留底,口说无凭。”


    陆子君微怔,皇帝这是在教他职场规则?


    他点头:“好,我记住了。”


    笔记本很快就调试好,但腰间那只手没有松开的意思,陆子君轻轻推了推身侧的人,毫无反应。


    他凑近些,陆竞珩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只余下凌厉的下颌线,呼吸平稳悠长。


    睡着了?


    陆子君盯着陆竞珩凌厉的下颚线看了会儿,悄悄抬手摸了下他的头发,还好,干了,那就睡吧。


    他小心调整姿势,在腰侧手臂的禁锢圈里,继续摆弄起新玩具,沉木香无声地缠绕着他,腰间的热度挥之不去。


    **


    祖宅的修整比预想更琐碎。家具清运,杂物处理,清洁修复,步骤繁杂。


    陆子君每天盯着邮箱里,陆氏物业源源不断发来的预算清单,眉头越皱越紧。


    问题很明显,每一项都贵得离谱。卫生间消毒清洗,一套报价上千;墙面刷白换新,每个工人,人工费每天也要上千。


    真的需要真么多钱?


    陆子君盯着预算书盘算着,当陆竞珩的秘书赔大了,就应该去刷墙洗厕所,这样一个月就能赚叁万,两个月就能攒够助学违约金。


    而皇帝这两天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白天总和村长在一起,没叫他,只有深夜回酒店时,才能见到人影。


    正式接管项目的第三天,陆子君憋不住了。晚上,他又一次推开主卧门,爬上KingSize大床,往陆竞珩身边挤了挤。


    “小陆董。”他递过一叠厚厚的预算书,“修整一栋房子,真要这么多钱?”


    “虫蚁消杀六万多,卫生间消毒五万多,我根本不懂这些价合不合理。”陆子君指着条目说。


    陆竞珩放下手机,接过预算书。


    陆子君报价念得胆战心惊,他知道陆家村有钱,但当百万级别的支出像数字一样,要从自己手中流过,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自己宝贝得很的金手镯,辛辛苦苦要攒的违约金,对陆氏来说,不只是眨眼就过的数字。


    说不适应还算委婉,应该算是不舒服。


    “物业报价?”陆竞珩扫着文件。


    “对。可我不懂真假,每天还有新项目冒出来。”陆子君有些力不从心。


    “祖宅年维,一千万。”陆竞珩语气平淡,“这不多。”


    “我觉得很多!”陆子君脱口而出。


    陆竞珩视线从预算书挪开,看了陆子君一眼。


    “信息库有参考价。”


    “你去对。”


    “如果参考价也是虚高呢?”陆子君还是觉得不对劲;“都没有一个上限的吗?”


    “几百万而已。”陆竞珩合上文件。


    “什么而已?”陆子君听着怎么觉得这么刺耳。


    “小陆董,四百多万啊。”陆子君皱起眉头,“对你吹口气都不是,我们是一辈子都攒不到的!”


    “我们?”陆竞珩侧过头。


    “是我。”陆子君语气坚定:“刷一套卫生间,就要一千,这不离谱吗?”


    “一分钱,一分货。”陆竞珩回答:“想想你的手机。”


    “干嘛?我舍不得钱有错吗?”陆子君胸口瞬间憋出股闷气,二话不说直接把手里预算书往皇帝身上甩去。


    纸张哗啦拉散开,雪片般落在洁白的床单上。


    第37章


    纷飞的纸页扫过陆竞珩侧脸,转了个向落在地毯上。


    陆子君下颚一疼,陆竞珩的大手已经钳在颈上。


    “痛啊——”陆子君跪坐在床上喊起来,可皇帝的手劲没有丝毫变化。


    “陆子君!”陆竞珩喊他。


    “放手,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吗?”陆子君气红了眼,掰着皇帝的手,梗着脖子反击。


    陆竞珩胸腔起伏了下,控制住手指的力道,陆子君的脉搏就在掌心急促地跳动,鲜活地撞击着两人紧贴的每一寸肌肤。


    他本意想让小粉毛管账时可以轻松点,别太在意花了多少,怎知这家伙竟较真起来。


    送礼物不收,给钱要按部就班,缓解工作压力也不领情。


    陆竞珩甚至想下手更重些,好教训下这不知道好歹的小粉毛,可真正让自己内心收紧的,是对陆子君难以言喻的渴望。


    无处发泄的郁气与隐秘燥热交织着,最终,他贴近身,指腹摩挲过对方细腻肌肤,贴着陆子君涨红的耳垂,咬着牙低声道。


    “没人这样对我,”


    “说话。”


    漂亮的海鸥唇紧抿着,沉默抵抗着。


    陆子君是很气,但也很清醒。


    气的是陆竞珩没懂他的意思,他只是想搞懂,修缮是不是真需要那么多钱,不想事情做得含糊不清。


    而他清醒的是,两人之间,能这般肆无忌惮的,除了陆竞珩,或许还有他自己。


    冲皇帝发脾气不是第一次,前几次有酒精遮掩,这次没有。


    陆竞珩周围的人,对他的态度都带着谦卑;陆家的老人,对陆竞珩的态度多是试探和回避,就算是村长,挂嘴上的村骂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陆竞珩完全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态度。


    “陆子君。”灼热的气息再次擦过耳廓,“你没感觉吗?”


    感觉?


    陆子君跪在床上一僵,什么意思?


    皇帝在问自己对他的感觉?


    一个在自己人生里不曾存在的词突兀地跳出来——有求必应。


    有些荒唐。


    不同于应付村长的敷衍,陆竞珩对他那些带脾气的诉求,最后竟都是依着自己的意思来做。


    手机钱折现,实习生合同,辅导高数考试……


    陆子君想起那个被自己遗忘到后脑勺的额吻,还有自己留在陆竞珩侧颈的牙印。


    皇帝的掌心的热度烫熨着皮肤,陆子君整个人被火撩一般。


    他垂眼,视线掠过陆竞珩后颈湿漉的发梢,沿着脊椎两侧紧绷的肌肉线条向下,隐没在浴袍的阴影里。


    他干咽了下,紧握在下颌的大手,随着滚动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火向下蔓延,烧成一片。


    这太荒唐。


    不能再靠近了。


    “小陆董,你松手。”陆子君干着嗓子道。


    发力的手指松弛下来。


    可身体还燃烧着。


    怎么办?哪里可以躲?


    可这里是皇帝的床,能往哪里躲。


    陆子君四下摸索着,指尖只抓到柔软被褥,难道要裹着被子往卫生间跑。


    要命了。


    他一咬牙,随手扯过床上的被子,就地把自己埋起来,连脑袋都不露。


    “困了,晚安。”


    陆子君没办法,他不懂这陌生的欲望从何而来。


    错误的人,正确的地点,在自己脑子里搅成一团,被窝里漆黑一片,身边的人动了一下,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


    “小陆董,你别过来了。”陆子君带着哭音在被窝里喊出声来。


    陆竞珩的手,悬停在圆滚滚的被窝上,他没想到,小粉毛竟然能吓成这样,也不知道福利院从小教的他什么,还是自己的暗示过于明显。


    指尖蜷了蜷,陆竞珩终是收回手。


    他盯着那团颤抖的隆起,叹了口气,在陆子君身边躺了下来。


    **


    陆子君在被窝里睁了一夜眼,不敢动。皇帝就躺在身边,翻来覆去,似乎也一夜没睡。


    他想偷偷摸回自己房间,却也等不到合适的时机,每每他稍有动静,边上的陆竞珩也跟着翻身。


    被窝里空气浑浊,陆子君憋得昏沉,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天亮了没有,上下眼皮子架打着打着,清脆的门铃声骤然响起。


    陆子君如蒙大赦,掀开被子,穿着睡衣冲向大门。


    门外站着村长,张口就是熟悉的村骂


    “小的,你老母的,大半夜的催命一样叫我清早来接子君,你让秘书室去安排不行吗?”村长的嗓门依旧洪亮。


    村长嫌弃地瞥了眼陆子君乱糟糟的头发,“你怎么还顶着个鸡窝头,赶紧去换衣服,不是早上要去财政局吗?”


    “财政局?”陆子君站在门边,一脸茫然。


    “对啊,小的让我带你去找人,把财政招标时,房屋修缮类的控制价好好学一学。”


    “啊?”陆子君转不过弯,这是要干嘛?


    “啊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要干嘛。”村长边说边抬脚就往主卧走,“小的,你一大早折腾我这把老骨头,自己倒睡懒觉——”


    也不知道看到什么,村长的话茬一下断了,陆子君心头一跳,仓皇探头望去。


    主卧里,晨光斜切进窗,陆竞珩正弯着腰一张张地拾起昨夜被他甩了满地的预算书纸页,似乎带着一种与身份不符的柔和。


    “这是在干嘛?”村长音量一下降低。


    陆子君屏住呼吸。


    陆竞珩直起身,将手中理齐的文件递给村长,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冷淡如常:


    “预算书。”他顿了一下,薄唇吐出两个字:“有问题。”


    “哦?卫生间消洗一套一千,这是什么?一套是什么意思,一个马桶吗?”村长回头狐疑地看向陆子君。


    “我也不懂,就是觉得贵,问了问小陆董。”陆子君支支吾吾地。


    “然后你们就吵起来?打了一地的纸张?”村长料事如神。


    “讨论而已,讨论。”陆子君有点不好意思,是打起来了,但是自己单方面挑衅,又单方面落荒而逃。


    “肯定要吵,小的绝对说一千不贵。”村长料事如神X2。


    “怪不得突然要找人教你看控制价。”村长眉头一皱说,“赶紧去换衣服吧,记得穿衬衫。”


    直到随着村长坐在财政局办公室,听着村长和大领导寒暄,陆子君的脑子还是懵的。


    皇帝搞这么大阵仗,到底想干什么?


    大领导见到村长,热情几乎溢出来,二话不说,一个电话召来了合作的第三方会计事务所合伙人。


    所合伙人三十出头,叫韩书礼,人如其名,斯文和煦,连发色都是温润的黑褐。


    他看见穿着简单白衫的陆子君,眼神一亮,“对账是枯燥辛苦的事,年轻人都坐不住,小陆肯学,是好事。”


    陆子君被夸得有些手足无措,腼腆地笑笑,这人说话怪好听,自己什么都还没做,就先夸,还夸得挺有道理。


    “子君是乖乖仔,不然也不会把账目交给他。虽然只是个小项目,练练手也好。”村长接着夸,倒也不吝啬。


    大领导目光扫过陆子君那头醒目的粉发,也跟着鼓励:“好好培养,晋港大学的毕业生,在系统里口碑很不错。”


    陆子君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又被接二连三地夸,灵魂晕乎乎地飘到天花板顶,拿着手机与韩书礼加上好友,约好保持联系,发些资料什么的。


    寒暄了阵子,村长便带着陆子君回陆家村,留他中午在家里吃饭。


    看着扒饭的陆子君,村长其实挺担心。


    涉及金钱支出,无论在哪都是个难办的肥差,在陆氏这种庞大家族企业更是如此。


    陆家祖宅与祠堂都有上百年的历史,每年一千万的修缮维护预算,一直都由陆竞珩的姑婆负责,但老太太除了打麻将时锱铢必较,其他时间都是和稀泥,房子不倒就行,这笔钱,早成了一团乱麻。


    四年一度的送神仪式在即,老太太早早把账本甩给她的哥哥村长,说送神是大事,就该让村长负责,


    而村长做事向来粗放,对账约等于折寿,他正捉摸着,如何才能把账本丢给陆竞珩处理,对方却先提出让陆子君试试


    陆家资产由专业的团队打理,但与陆家村有直接联系的,像福利院慈善基金、祖宅修缮、整村物业这些项目,都是由陆家自己人独立负责。


    虽然只是些千万左右的小项目,但是负责拍板的人,都是取得陆氏家族信任的核心人物。


    初听到陆竞珩的安排,村长第一时间是反对的,一个和家族毫无瓜葛的十八岁毛小孩,哪能应付账目背后的暗流?


    陆竞珩听罢,只是淡淡回了三个字。


    有我在。


    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要所有人知道,陆子君是他的人;替手风水仪式还不够,更要替手财务;谁想拿乔陆子君,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村长细想,这样也行,陆竞珩等于变相接回了账目,也能堵住那些议论陆子君的嘴。眼下,确实没更好的选择。


    让村长意外又欣慰的是,陆子君接了账本,竟格外认真,还会因为钱花得不明不白,与陆竞珩吵起来,还敢跟陆竞珩吵得文件洒了一地。


    虽然不知这小子哪借来的胆子动手,但想到早上撞见陆竞珩亲自弯腰一张张捡纸的画面,村长竟心生起,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快乐。


    而陆子君才吃完午饭,就拿着预算书往祖宅去,说是要对对那些数量到底是怎么回事,特别是那洗一次一千大洋的卫生间洁具,一套到底是多大套。


    村长看着陆子君如此敬业,笑得脸上皱纹又深刻了不少,风水先生果然靠谱,选的替手确实不错。


    帮保姆整理好餐桌后,陆子君便与村长告别,过午日头烈日灼人,他贴着墙根的阴影快步走到祖宅大门,沉重的雕花铁门紧锁,门内却隐约飘出女人的嬉笑声。


    陆子君被晒得有些发晕,没多想,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吱呀——


    祖宅拱廊阴凉处的长椅上,陆竞珩的父亲,正横躺在两个比基尼女郎的腿上,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其中一人的浑圆曲线上,眉开眼笑,快活无边。


    第38章


    陆建华眼皮都没抬,夹着雪茄的手依旧停留在那片波涛汹涌上逗弄着。


    陆子君额心跳的厉害,脑子一片混沌,机械地转过身。


    “姑姑,中午不休息?”陆建华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


    陆子君脚步一顿,大脑立刻恢复清明,轻轻拉开铁门,抬腿大步往外走。


    可已经太迟了,身后沙哑油腻的男声又响起,“陆子君,你给我站住。”


    大概是陆建华看到粉红脑袋,认出人来。


    陆子君头一次后悔自己的粉毛太扎眼,而这时候无论站住,还是逃跑其实是一个结果,得罪陆建华。


    “你哪来的钥匙?过来。”陆建华声音不高,却带着长久养尊处优的傲慢。


    陆子君身体仍朝着门口的方向,只侧过头,“陆先生,钥匙是小陆董给我的,打扰了,您好好休息。”


    “小陆董?”陆建华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坐直了些,朝陆子君招招手,随意得像召唤宠物。


    陆子君扶着被太阳烤得温热的铁门,没动。


    “怎么?我叫不动你?”陆建华提高嗓音,嘶哑的烟嗓在空荡的回廊被无限放大。


    陆子君深吸了口气,无奈地穿过花园石板路,走近拱廊的阴凉处。


    陆建华是老陆董独子,放浪形骸、挥霍无度的名声陆子君早有耳闻。


    眼前的人皮肤是晒过度的黑金色,花白中长发油腻地束在脑后,白衬衫大敞,露出干瘪松弛的胸膛,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衰老又不甘老的气息。


    “竞珩把钥匙给你了?”他上下打量着陆子君。


    “小陆董这几天忙,我暂时拿着。”陆子君回答得谨慎。


    陆建华鼻腔里哼出声,“还挺会说话,怪不得能爬上我儿子的床。”


    “没有的。”陆子君下意识反驳,“我只是小陆董的替手而已。”


    被人背后嚼舌根,和被人当面讽刺,完全是两个感觉,陆子君有些不痛快,但也不敢再多说。


    六万老太太有提过一嘴,陆建华会偶尔来住,自己转头也忘了这事,最后招来嘲讽,也怪不得谁。


    “替手?你就插那两柱香,就能拿到祖宅钥匙?”


    陆子君安静地站着,腰立得笔直。


    “啧,”陆建华不耐地咂了下嘴,推开身边的女郎。


    “我那好儿子,他现在是威风了,连身边养鸡鸭都敢放出来乱窜。”他盯着陆子君,刻意将鸡鸭两字字咬得极重,鄙夷毫不掩饰。


    陆子君再迟钝,都能听得懂陆建华的讽刺,但也没其他办法,只能走为上策。


    “陆先生,就不打扰您休息了。”陆子君微微鞠了个躬,转身要走。


    “休息?”陆建华声音陡然抬高,“你也知道我要休息?随随便便闯进来,没人教过你规矩?!”


    他伸出手,摊在陆子君面前。


    陆子君一愣,这要干嘛?


    “钥匙。”陆建华命令道,不容置疑。


    陆陆子君心一沉,手指收紧又松开,终究将钥匙放在了那只纹路斑驳的手掌上。


    “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手伸太长,是要从椅子上摔下来的。”


    陆建华掂了掂钥匙,抬起手,夹着钥匙坚硬的外缘,在陆子君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啪——啪


    声音清脆,在寂静的拱廊里异常刺耳。


    **


    陆子君心情很糟,胸口堵得发闷,不想回酒店。


    但他也没地方去,因为暑假搬出来陪皇帝,他没有申请留校,没有集中宿舍可以住。


    从村口的公交站上车后,他坐在公车的后排吹空调,这趟转那趟,漫无目的,倒也挺凉快。


    腮帮子有点疼,陆子君用手机照了照,也看不出什么。


    钥匙被陆建华收走,怎么跟陆竞珩开口?陆子君犯了难。


    陆氏人际关系复杂,这几个月,自己和陆竞珩走近点,风言风语就出来了。


    陆子君不懂,是因为当了陆竞珩的秘书被妒忌,还是陆竞珩年轻上高位招嫉恨。


    只是,昨晚才和陆竞珩闹僵,两人到现在没说一个字;现在又碰上陆建华找茬,陆子君更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半天,公车又坐回陆家村,找到村长。


    “X你老母的。”村长果然暴跳如雷,村骂都直接升级了。


    “我就说陆建华最近嚣张得很,拿了并购核准牌照,要打霍家发动机厂的注意,小的还不当一回事!”


    村长骂骂咧咧的,把烟头往烟灰缸上一按,“那混账除了收走钥匙,还放了什么屁?”


    “他说……让小陆董手别伸太长,会从椅子上摔下来。”


    “操他妈的,屎都被拉到头上了!”村长气得猛地站起身,额头青筋爆出,“还有吗?”


    “没了。”陆子君看着村长要气炸的样子,把挨巴掌的事硬生生咽了回去,就怕老人家气坏身子。


    “哼!”村长重重坐回太师椅。


    他盯着在对面椅子上端坐的陆子君,想起陆竞珩要把账目交给陆子君时说的话,有他在。


    人被欺负了都不敢找他,有他在顶屁用?


    “你和小的怎么了?”村长突然问。


    “啊?”陆子君心头一跳,村长是看出什么了吗?


    “怎么不直接找他?”


    “他,他是小陆董的爸爸。”陆子君老老实实回答,“而且,昨天才因为账目的事和小陆董闹得不愉快,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有胆子和他吵,没胆子告他老子的状?”村长摇头,“算了,那对父子,一个比一个心狠,你怕也正常。”


    陆子君垂下头,盯着手机屏幕。


    自己是和陆竞珩吵架没错,和陆竞珩吵架时,好像从不需要壮胆,火气说上来就上来。明明自己性格平和,今天挨了巴掌也只是胸口发闷,并不真动气;可对着陆竞珩时,情绪就似乎完全不受控,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他随手点开陆竞珩的微信,对话还停在两人的上一次对话,讨论买三百块钱手机的事,今天他和村长都不在,也不知道只能说三个字的皇帝过得如何。


    陆子君晃晃脑袋,锁上屏,接过屏幕又亮了。


    “晚上有空吗?”


    发信人:韩书礼。


    陆子君:怎么了?


    韩书礼:想请你吃饭,顺便把资料给你。


    陆子君抬头看看闷头抽烟的村长,张了张口:“村长。”


    “怎么?”


    “财政局介绍的那个韩总,晚上约我吃饭,说要给资料。”陆子君把手机递给村长看。


    祖宅钥匙被陆建华收走了,账目是不是也不用自己管了?


    “去!好好学,给老子往整死陆建华。”村长狠狠一拍大腿,烟都不抽了:“往年的帐乱的,陆建华肯定没少从维修金里捞油水。”


    “啊?”陆子君又绕不过弯。


    按皇帝的说法,在陆氏,几百万都不叫钱,那陆建华在一千万的年维金里是能捞到什么?


    “陆建华没钱!”村长嗤笑,“他在集团没职位,靠信托基金活,一个月也就两三百万,不够他塞牙缝。”


    一个月两三百万不够花,陆子君听得连啊都啊不出来。


    “他买台车都要过家族办公室批准,后面还养着一串私生子,自然能捞就捞。”村长语气里满是鄙夷,他站起身拍拍陆子君的肩,“去吧,用心学,我喊司机送你。”


    **


    韩书礼在高级私房餐厅临窗位置坐着,看着陆子君顶着一头粉发,从一台黑色奔驰下车。


    早上财政局十万火急地把自己招去,不过就是一点小事,但陆氏毕竟是顶级纳税大户,他们拜托的事,全部都算大事。


    也不知道这个染着粉色头发的稚嫩学生,是陆氏里什么人,出门配豪车配司机,乳臭未干却能管着陆氏祖宅的账目。


    服务员一声欢迎光临,韩书礼立刻站起身,笑着冲陆子君摇摇手。


    “韩总,晚上好。”陆子君坐下,回应得彬彬有礼。


    “叫我书礼就行。”韩书礼笑得温和,示意侍者上菜。


    菜品很精致,盛放在薄得透明的骨瓷餐具里被一一端上,都是单人单份,黄金海胆,佛跳墙,大黄鱼冻……


    陆子君心情憋闷,便也吃得无精打采,随意与韩书礼瞎聊着。


    “资料带来了,电子版也发你邮箱。”韩书礼推过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谢谢。”陆子君接过,随即翻开最上面一份控制价目录,认真看了会儿,“好多内容,我回去得先好好看,综合取费系数是什么意思?我看物业给我的报价单也有。”


    韩书礼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这只是个被家族塞来镀金、走个过场的少爷,没想到对方开口就是实务问题。


    他耐心解释起来,目光却留意着陆子君的反应,对方听得极其认真,遇到关键处会立刻追问。


    几轮问答下来,韩书礼忍不住试探:“子君在陆氏负责祖宅修缮项目?这担子不轻啊。”


    “我只是负责报账,就是物业给我东西,我过滤下,转达给小陆董,最终拍板的人是他。”陆子君从资料里抬起头,“看不懂,就讲不清楚,所以只能来麻烦您教我了。”


    “小陆董?”韩书礼心里更惊讶了,对方说的是陆氏集团刚继任的年轻董事长?


    “对,我是陆氏在福利院资助的孤儿,假期经常回村子帮忙,马上要送神仪式,村长就找我帮忙。”陆子君语气平和,似乎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是资助生?临时帮忙的?”韩书礼已经掩不住语气里的惊讶,晚餐人均三千起,但陆子君的用餐仪态,仿佛吃顿简单便饭般放松,全然不见窘迫或生疏。


    “我就是念数字而已,加加减减复核下,但搞不懂缘由,我做得很难受。”陆子君勾勾刘海,不太好意思地回答:“是真的一窍不通,陆家资助生,都是读机械系的。”


    “这样,那你跟我好好学,也许还能修个双学位。”韩书礼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只不过是替老板念念数字,这名染着粉色头发的学生却带着对问题刨根究底的态度,难能可贵。


    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说到换专业,陆子君憋闷了一天的糟糕心情,终于是见到点光亮。


    “财会金融的第二学位,有用吗?”陆子君小心翼翼地问。


    “说实话,没什么用,但是对你考证,ACCA,CPA能有些帮助。”韩书礼回答。


    “哦——”陆子君心情又低落回去。


    “考证不急,”韩书礼看对方瞬间亮起,又立刻熄灭的眼神,引导着,“先弄懂控制价,明天我让助理整理些入门书给你。”


    他拿出手机,利落地在微信里输入几个书名,推过去。


    “谢谢,书礼总。”陆子君迅速把对话点上收藏,盘算着要是高数考砸了,转系没成功,考几个证傍身好像也可以,只是那串英文是什么证,得去查一查。


    他端起水杯,目光扫过餐厅外华灯初上的街道——街对面,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静静停在路边,醒目的双闪灯在渐暗的天色下规律地亮起、熄灭。


    第39章


    装着冰块的水晶杯立刻被重重放下,冰块撞在杯壁上,叮当脆响。


    “怎么了?”韩书礼问。


    “没事。”陆子君重新端起水杯,机械地抿了一口,余光扫过窗外。


    街对面的宾利已经开走,也许只是司机凑巧经过罢了。


    他松了口气,疲惫地对韩书礼说:“看错了,以为街对面有人找我。”


    “哦?天不早了,要回学校吗?下次再约?”韩书礼问得体贴,“你喜欢吃什么?我下次点。”


    “我啊…”陆子君心不在焉地应着,头一偏,黑色宾利又缓缓驶入视野,它调了个头,无声无息地停在餐厅侧边的暗影里。


    刚放下的心,又立刻悬上。


    “不好意思,书礼总。”陆子君搽搽嘴,目光又落向窗外,黑色宾利后车门打开一条缝。


    “我得走了。”陆子君猛地站起身,几乎忘了应有的礼数, “我们微信再约,书礼总。”


    他抓起手机,转身急匆匆地跑出餐厅。


    “小陆,你——”韩书礼看着桌上的文件夹,想喊人,可是陆子君已经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出餐厅,往停门口的黑色宾利去。


    窗外,宾利后座门打开,一名穿着深蓝衬衫男子跨步下车,身形高大挺拔,黑眸深不见底,额前几缕黑发随意垂落,衬得面容英俊却阴鸷。


    陆子君跑到男人面前,刚站定,却又像被什么惊醒,转身又旋风般冲回餐厅;他双手合十,冲着韩书礼拜了拜,“书礼总,资料忘了拿,不好意思。”


    韩书礼还没反应过来,粉红的的旋风又咻的不见了,他再转向窗外,陆子君正垂着脑袋,抱着文件夹往宾利后座钻,车旁的男人伸手扶住车门顶框,看着陆子君坐好后,躬身坐进他身侧的位置,嘭的一声轻响,车门关上,隔绝外界所有的视线。


    黑色宾利引擎低沉启动,车身映着流动霓虹,平稳汇入车流。


    车后座安静得令人心慌。


    陆子君抱着文件,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车流,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开口,缓和下气氛;但今天在祖宅的事,让他觉得有些累,喉咙像被什么堵着,不想开口。


    村长肯定联系过陆竞珩的,宾利才能精准地踩着点到餐厅接自己,但钥匙被收走的事,皇帝知道吗?


    啪——一叠文件被陆竞珩随意丢在陆子君腿上。


    陆子君低头,是陆氏资助生名单汇总,附有学年成绩单。


    期末成绩!


    学校内网还没更新,金主爸爸已经拿到了。


    他心头一跳,慌忙翻找自己的名字。


    全A!


    啊!


    高数也是A!


    沉闷了一下午的郁气,被冲开一道裂缝,是全A啊!


    车内昏暗,陆子君用力揉揉眼睛,借着车窗外的路灯,仔细又看了一遍。


    期末成绩82,平时成绩95!


    “小,小陆董,这个没错吗?”陆子君指着那扎眼的95分,结结巴巴地看向皇帝。


    上学期他有半学期不在学校,陪着皇帝在京市做嘴替,这平时成绩是怎么来的?


    难道陆竞珩给系主任电话了?


    “教授说”


    “你回答,”


    “很积极。”


    陆竞珩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空间响起。


    教授?


    陆子君想起来了,他在京市大学旁听时,因为粉色头发太扎眼,总是被教授点名回答问题,而自己靠着林涵的提示,每次都回答得挺好。


    “你让京市的教授联系我们学校了?”陆子君惊讶得不行。


    不是说给系主任打电话要分,是作弊行为吗?陆竞珩这样做不也是要分?


    皇帝没有回答,眉头却倏地蹙紧。他突然抬手,啪地打开后座灯,盯着陆子君的侧脸细细查看。


    “怎么了?”陆子君被突如其来的审视和灯光吓得心慌,他放下成绩单,指尖无贴上陆竞珩结实的小臂


    “怎么回事?”陆竞珩抬手捏住陆子君下巴,往一侧偏。


    “啊?”陆子君后知后觉地摸向侧脸,似乎有细微的疼痛。


    他又用力搓了两下,是有点疼,皮肤上似乎有道不易察觉的浅痕,大概是被陆建华手里的钥匙刮的。


    “谁弄的?”皇帝低声问。


    “大概钥匙刮的……”陆子君脱口而出,他不擅撒谎,下巴被陆竞珩捏着,思绪更是乱成一团。


    “钥匙?”陆竞珩重复,眼神阴沉得吓人。


    “嗯,你爸收走时,这样。”陆子君抬手,在自己脸颊上象征性地拍了拍,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没事,不疼的。”


    陆建华是皇帝的父亲,血脉相连,再深的恨,也逃不过血缘羁绊。


    但陆子君的世界里从未有过亲情的概念。


    他想,陆竞珩和陆建华的关系,或许就像高中时教务处主任和总惹事的差生?疏离、对抗,却又无可奈何地绑在一起。


    所以自己还是不要火上添油最好。


    他用力眨了眨眼,挣开陆竞珩的手,摸索着关掉了后座顶灯。


    车内陷入一片昏暗,陆子君的视线尚未适应这片突兀的漆黑,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拉了过去。


    瞬间,陆子君跌进一个紧实、温热的怀抱,坚硬的手臂环过他的后背,将他牢牢锁住。皇帝的下颌就抵着他的发顶,灼热的呼吸拂过耳畔,


    “抱歉。”


    “没事,”陆子君靠在对方肩窝里,闷声道:“真的,不疼的。”


    没事的。


    紧绷了整日的身体,在熟悉的沉木香中,终于慢慢松懈下来。


    第40章


    陆子君发现,骂皇帝有钱就为所欲为,是完全错误的。


    陆竞珩的为所欲为,纯粹是出于本能,是骨子里的暴戾,与有没有钱没有半点联系。


    深夜,陆竞珩一个电话借来酒店工程部的高功率电钻,带着陆子君直奔陆家村。


    电钻触到祖宅雕花门锁的一瞬,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撕裂夜空,火花四射。附近的保安和乡亲纷纷探头,看清手持电钻的是陆竞珩,全都一声不吭,缩回头。


    只两下,雕花门锁门锁应声而破。


    陆竞珩扔开电钻,径直进入酒窖,玻璃碎裂的爆响接踵而至,陆建华珍藏的名酒无一幸免。


    紧接着,他上到二楼陆建华的房间,把陆建华用过的东西——衣服,照片,音响电脑,椅子,连同床上的被褥,但凡徒手能搬得动的,一件不留地从拱廊抛下,砸向庭院地面,发出沉闷或清脆的声响。


    最后,皇帝从村长的车库里,开出一台猛禽皮卡,把那些摔从二楼摔的得稀巴烂的的东西,清上车后斗,猛禽轰鸣着奔向村尾的垃圾站,最后连车带东西,全被陆竞珩丢了。


    一切做得行云流水,声响震天,可整个陆家村静悄悄的,没人探究,甚至有几户人家,还默默地关上别墅夜景灯,仿佛无事发生。


    到了天光破晓时,陆竞珩站在祖宅门厅,看着一片狼藉的起居室,满意地拍拍手上的灰。


    他手臂一伸,自然地勾过陆子君的肩膀,将人往自己身侧带了带,声音带着彻夜宣泄后的沙哑:“可以了,回酒店。”


    陆子君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傻子一样跟在皇帝身边,看得胆战心惊。


    且不说陆竞珩有多恨他的父亲,光是他单手抬起单人木沙发的力道,就把陆子君吓个半死。


    先前他被陆竞珩掐着脖子,还敢噼里啪啦骂人,现在想想,真是一百条命都不够送死。


    回到酒店,陆子君立刻跑进次卧,识趣地抱起自己的枕头被子,往皇帝的主卧挪。


    他重新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这份工作的核心目的,是要与陆竞珩多接触,确保他能早日恢复语言功能。


    分房睡只能拖延时间,而皇帝一日不能说话,他就得多陪一日。


    哪天陆竞珩脾气上来,失手把人捏碎了,他这个孤儿便会在地球被彻底除名,连收赔偿金的人都没有。


    陆子君豁出去了,反正一人一床被子,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很显然,皇帝对他的主动归巢,非常满意,人往床上一躺,手一伸,陆子君便被捞进怀里。


    两床被子的物理隔离,完全不存在。


    那手臂沉重而有力,箍在腰际,陆子君不敢挣扎,就怕那把火不小心又烧起来,只能整个人顺势蜷起,背对着皇帝,呼吸跟着放轻。


    深呼吸,冷静,高数A,物理A,对于每一个作用都有一个相等的反作用与之相反…


    陆子君絮絮叨叨地把完全不沾边的各种东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终于沉沉地睡去。


    陆子君一觉睡到天色昏暗。睁开眼时,陆竞珩已不在身侧,卫生间传来隐约的水声。


    白天睡觉人容易昏沉,陆子君只觉得没睡够,眼一闭,被子卷住脑袋,打算继续进入梦乡。


    “起床了。”身侧床垫微微下陷,熟悉的沉木香压迫靠近,陆竞珩带着身水汽坐了下来。


    “好。”陆子君含糊回应,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摸索着,随便找个地方勾住身边人。


    是腰,密实的腹肌顶住指腹,温热而有弹性,陆子君闭着眼,贴那点暖意,不想动弹。


    “乖。”陆竞珩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须后水的清冽气息拂过耳畔,“村长。坐一下午了。”


    村长!一下午!


    陆子君立刻睁开眼,皇帝那张过分英俊的脸近在咫尺,但他此刻毫无欣赏的心思。


    村长的猛禽钥匙,昨晚刚被眼前的暴君丢垃圾桶里,也不知道捡回来没。现在看到自己和陆竞珩睡一张床,人会不会原地气炸?


    他一把推开陆竞珩,随便套了件陆竞珩的T恤,抢先一步跑出卧室。


    才踏出卧室,他立刻又往回跑,客厅里灯火通明,全是人——村长,王总,六万老太太,甚至连骂自己是男宠的副董都在,几个人的目光,或探究或审视,齐刷刷扫向他。


    “怎么?”陆竞珩问。


    “好多人,我穿你的衣服出去不合适,骂我是男宠的副董也在。”


    陆竞珩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陆子君身上,宽大的黑色T恤下摆,堪堪遮住运动短裤的裤边,露出两截白皙修长的大腿,在卧室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晃眼。


    更深处的大腿内侧,那片皮肤细腻得仿佛能透光。


    陆子君被看得脸耳根发烫,从床上扯过被子一档,“别看了,小陆董,去我房间拿下衣服,好不好?”


    十五分钟后,陆子君穿回朴素的优衣库,紧贴着陆竞珩在客厅沙发坐下。


    村长正站在窗边抽烟,几位老人就坐在正对面,空调细微的机械振动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小的,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先开口的是六万老太太,她今天穿着身青色改良旗袍,飘逸得很。


    陆竞珩眼皮都没抬,不搭理。


    “做什么?陆建华收钥匙,摆明了是挑衅!”王总摸着将军肚接过话茬,“姐,你不会看不懂吧?”


    “看不懂,全家就你这个外来女婿最厉害。”六万老太太剜了眼王总,“他怎么突然又不安分起来。”


    “钱不够花呗,老大在时,多少给他一些,现在只剩信托,着急了。”副董斜斜看了眼陆子君,提高嗓音,“但钥匙如果在别人手上,有骨气的,也不会说给就给。”


    陆子君垂下眼当做没听到,自己是得罪透了副董,见一次就要被嘲讽一次。


    “给你。”陆竞珩冷冷道。


    “给他个屁,当场他就能把祖宅拆了!”村长放下烟骂起来,“你老母的,人家子君挨了巴掌硬忍着,要不是小的发现有伤,现在还憋着呢,多识大体,你呢?”


    “巴掌?过分了啊。”王总喊起来。


    “这么嚣张啊,听说他还要要收购霍家的发动机厂?”六万老太太一脸困惑,“他哪来的钱?”


    “联合两家国企,他就是个掮客,牵线的,打算空手套白狼。”村长回答,目光却越过老太太,紧紧盯着陆竞珩,“消息说并购牌照马上要下来了。”


    “小的,你就这么坐的住?发动机工厂真不要了?”副董也跟着村长看向陆竞珩。


    “把他爸的酒都砸了,这怎么算坐的住呢?”王总呵呵地反驳,“是吧,小的。”


    “你以后差不多点。”六万老太太瞪着陆竞珩:“你丢的那把昌迪加尔椅,是我前年苏富比拍的绝版。早上喊人在垃圾场翻了半天才凑齐碎片。”


    陆子君跟着陆竞珩久了,慢慢摸出陆氏家族企业的管理模式,在场的几位就是陆氏的核心大股东,几位老人各有各的做事风格,村长霸道,王总圆滑,副董刻薄,六万老太太和稀泥,几个人凑在一起总是吵吵嚷嚷,但最终目光都会汇聚到陆竞珩身上,等着他发话。


    几位老人年龄加起来,有十个陆竞珩那么大,现在全盯着陆竞珩,等着他开口,但偏偏皇帝还说不了几个字。


    陆子君瞬时觉得肩担千斤重。他借着调整坐姿,把手悄悄地伸进陆竞珩的T恤里,掌心无声地贴上他温热的腰窝。


    “他拿不到。”陆竞珩开口,效果立竿见影。


    “你说了算?”副董嘴一撇,“政府都听你调度?”


    “不然呢?”陆竞珩目光转向副董,不带一点温度,“五叔公,你处理。”


    “你都说他拿不到了,还要我去干嘛?”副董嘴硬着辩解,又接着说个不停,“你最好是在送神前处理好,送神的日子一定,分支都会回国,霍家也会来,别到时候丢了面子。”


    “少说两句。”村长打断副董,“小的,过两天就要卜算送神日,你最好先去拜拜下,别到时候卜出个十日后,你是真来不及。”


    “叔公。”陆竞珩身子放松地往后靠去,脊背沉沉地压住陆子君贴在他腰后的手,语气微悦道:“风水先生,借我。”


    ***


    陆家村的御用风水先生是位右脚先天残疾的中年人,其貌不扬。


    然而当他手持罗盘,在工业园区附近村落崎岖的地面上,顶着烈日一瘸一拐地穿行,口中念念有词那些晦涩难懂的文言术语时,陆子君不由得心生敬畏。


    而和风水先生一起的,除了陆竞珩,还有张厅和陈局,他俩的表情,可不似自己放松,感觉两人的仕途,就等着罗盘给支出条明路了。


    可惜罗盘指出了条死路,这块地不行,旺不了陆氏。


    陈局的面色刷白,“可陆氏已经付了五千万定金了,整村拆迁工作,近期也快完成了。”


    “动作很快。”陆竞珩面无波澜地夸赞。


    张厅比陈局镇定些,语气带着官腔的圆融:“陆董不妨再斟酌?我们与陆氏的合作,远不止这一处。”


    “再说吧。”陆竞珩也没给张局面子,转身便带着陆子君坐回宾利,载着风水先生,扬长而去。


    宾利内沉默片刻。


    “陈局。”陆竞珩忽然开口,“儿子。”


    “陈奕?我同学。”陆子君立刻接上,“陈局说拆迁快完成,应该是真的。陈奕最近总抱怨,说他爸因为拆迁焦头烂额,家里气氛糟透了,他出去旅游躲风头。”


    “会更糟。”陆竞珩的声音平淡无波。


    果然,没几天,陈奕一旅游回来,就约陆子君出门玩。


    两人在奶茶店碰头,陈奕捧着奶茶哭丧着脸。


    公子哥说最近家庭气氛愈发压抑,他干脆出门躲躲,眼不见为净。


    “子君,你是不知道陆氏有多离谱。”陈奕猛地吸了一大口冰奶茶,语气激动得近乎控诉,“五千万定金,说不要就不要。”


    瞬间,陆子君就明白陈奕说的事,


    陆竞珩为了不让自己的父亲顺利拿到并购牌照,直接撕毁已经签好的购地合同,定金都不要了,目的只有一个,激怒手握审批权的张厅,迫使其暂时搁置牌照审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