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远客 “嘿嘿。”


    燕冬一手握着双燕铜手炉, 一手和燕颂交握,肩膀蹭着人家的后肩,眼睛到处乱看, 屋舍楼馆皆着彩灯红绸等以备年节,环顾四周一片喜庆之色。


    “好好走路。”雪地路滑,燕颂另一只手拿着伞,见这人爱蹦跶,便说了一句。


    “你把我拉紧些,摔不了……”老天故意和他作对似的,话音刚落,燕冬脚下就一个打滑,好在燕颂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抄了起来, 否则他这一脚往前那么一铲,要连带着燕颂也被他铲飞了!


    燕颂将燕冬放回地上,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那小子笑起来,甭管三七二十一,先说一句好话来,“哥哥真厉害!”


    燕颂帮燕冬理了理风帽和披风,重新将他牵住往前走,伞一直严实地罩在燕冬头上。


    两人去了昨夜燕冬说的那家店, 临街的小厨房里热烟滚滚,在雪中漫开一股热辣辣的油香。


    他们一行四人皆着披风兜帽, 老板娘也没将人认出来,只看穿着气度便知是贵客,殷勤地请人入内。


    四人在角落的两个相邻隔间入座,常青青和常春春在府里用了早膳, 这会儿子常青青撇下常春春,去隔壁排列买鹅脆掌了。


    “灌肠,羊肉冬笋包,炒玉菜,”燕冬合上食单,“粥要核桃仁的。”


    老板娘“诶”了一声,留下一只小壶,里面是给客人暖身子的米汤。


    燕冬喜欢喝米汤,燕颂便拿水烫了小碗,倒了半碗放到燕冬面前,说:“晾会儿再喝。”


    “谢谢哥哥。”燕冬乖巧地道谢。


    燕颂失笑,抬眼瞧了瞧对面那正襟危坐的人,说:“有事求我?”


    燕冬嗔怪他一眼,说:“好伤人的话。论最乖巧的弟弟,我认第一,天底下谁敢认第二啊?”


    隔壁传来常春春的笑声,燕冬恼羞成怒,掀起隔间的布帘狠狠挠了常春春几下,在常春春的求饶声中“唰”地拉下布帘,重新坐好,十分端正地抿了口米汤。


    等了片刻,老板娘端着托盘上菜,留下“慢吃”等语便掀帘出去了。


    燕颂拿小碗给燕冬舀粥,恰好常青青也将一包鹅脆掌拿了进来,摆在桌上,随后退了出去,在隔壁和兄长一块儿剥刚买的栗子吃。


    “尝尝他家的灌肠,好香的。”燕冬先搛了块儿灌肠喂给燕颂,待燕颂颔首才得意挑眉,“我的眼光不赖吧,快趁热吃。”


    灌肠焦嫩,羊肉笋包浓香,玉菜爽口,鹅掌鲜美,核桃粥也是奶香浓郁,燕冬埋头吃得可香,早膳吃得好,一天都有劲儿!


    燕颂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眼神落在对坐,燕冬面皮儿薄红,瞧着比那皮薄馅厚的羊肉冬笋包还要诱人百倍。察觉到他的目光,燕冬从碗里抬起眼睛,说:“认真用饭呀,看我能下饭吗?”


    “谁说不行?”燕颂说。


    “那我白让你下饭吧,多吃点儿,冬日胖几斤也无妨的,不要对自己太苛责。”燕冬一面说一面给燕颂续了一碗粥,“核桃真是好东西,核桃露冰的热的都好喝,熬粥制糕也香香的……待会儿再买一包核桃糕,我要拿衙门里去吃。”


    雨雪放朝,今日又不议事,两人不紧不慢地用完早饭,结账走人。


    燕冬摸着肚子,燕颂把人拉到跟前来,趁机伸手摸了一把,“撑了?”


    “有点儿,走会儿就好了。”燕冬趁机拉着燕颂的手帮自己揉肚子,期间好生占了一番便宜,弯着眼睛直乐。


    “小样儿。”燕颂低头和燕冬蹭了蹭额头,笑着说,“瞧着怪傻的。”


    燕冬大度,并不与这个污蔑自己的人计较,两人在人家店门口说笑黏糊了一番,见客人越来越多了,这才下了街沿,往西边儿的糕点铺子去,消食的同时也顺便买核桃糕。


    到了街口,两人上了马车,燕冬把食盒放在小几上,正要凑到燕颂身旁坐下,就被燕颂先一步伸手拦住腰身,摔坐在对方身上。


    燕冬也不羞,顺便调整坐姿,扭头对燕颂笑,“做什么呀?”


    “天冷,”燕颂把头埋在他颈窝里,小声说,“抱着你暖和。”


    燕冬伸手摸了摸燕颂的脸,说:“那天热的时候就不许抱我了,免得热着你。”


    他这是故意逗人玩儿,燕颂笑了笑,顺手在他腰上捏了一把,“再说?”


    燕冬蹬腿儿,猛地扭身往燕颂怀里躲,笑着求饶,燕颂也笑,两人闹了会儿,各自平缓呼吸。额头抵着,热乎乎的,燕冬抬眼瞧着燕颂,燕颂也看着他,目光如丝,黏糊糊地勾缠着。


    “哥哥……”燕冬动情地唤了一声。


    “嗯。”燕颂伸手揽住燕冬的后腰,把人抄起来,面对面地抱住,哄着说,“别去衙门了,和哥哥回宫里去。”


    燕冬张口就要答应,仅凭最后一丝理智勉强抵挡住了,小声说:“那哪儿行啊?上回就这么哄我,结果就顾着腻歪了,摞了一堆公务,翌日匆匆补救、连带着当日的公务,累得我恨不得悬梁算了!”


    “小可怜,”燕颂哄孩子似的,掂了掂怀里的人,“怪谁啊?”


    “当然怪你!”燕冬并不觉得自己克制不住是短处,笃定地说,“毕竟是你哄我的。”


    燕颂笑起来,隔着几层布料摸燕冬的背,蹭他的脸,轻声说:“乖宝,和我回吧。”


    诶?


    唉。


    嗐!


    马车最终在小宫门前停下,燕颂率先下车,转身将手递给燕冬,燕冬不走脚凳,直接往下一蹦,果然被燕颂双手接住,轻巧地放在地上。


    燕冬拽着燕颂入了紫微宫东暖阁,两人各自解了披风风帽围脖手套之类,换了鞋,在炕桌正面对坐好。


    吕鹿将劄子送来,很快审刑院校尉也将燕冬今日的公务送进来,常春春奉上两杯热茶,将燕冬的那包核桃糕拿盘子盛了,也放在一边。


    “立一下规矩。”燕冬坐姿端正,严肃地说,“不许用言语目光动作撩|拨对方——要时刻谨记‘勤劳’二字,先将正事做了,不能拖延至明日。”


    燕颂忍耐住笑意,也严肃地说:“遵旨。”


    “什么呀,可不能这么说!”燕冬伸手捏燕颂的嘴,实则是趁机狠狠地在燕颂脸上摸了个遍,然后利落收手,挥手下令,“开始吧!”


    窗外的雪下个不停,窗内的笔写个不停,各忙各的,倒是一片宁和。


    中途,吕鹿轻步进来通传,“瑞王殿下来了。”


    “瑞”是小六的封号,他如今被燕颂当作储君教养,每日课业较从前有所变化,但仍然和从前一样,由燕颂亲自检查。


    记得先帝爷刚让燕颂给小六当老师的时候,燕冬是很同情这孩子的,很担心他被燕颂吓坏了,毕竟天底下没谁比他更了解燕颂检查课业时有多可怖!


    彼时燕冬好心地给小六说了各大忌讳,譬如字可以丑但不能太狂浪、哪怕不写都断不能乱写敷衍、千万不能找人代笔等等等等,并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燕颂书房中那把戒尺的可怖模样,震慑得小皇子小脸煞白。但没想到这小子平安坦顺地过来了,和燕颂两人师生相谐,倒显得他这个学生在外败坏老师的贤名似的。


    眼下见小六在榻前站得笔直、认真思索答话的样子,燕冬颇为欣慰,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


    一转眼,又看见燕颂,他坐姿慵懒,背却永远直直的,正在看小六写的两篇文章解读,垂着眼,浓密的睫毛也懒懒地垂着,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燕冬突然有些恍惚,不论坐在哪里,是什么身份,燕颂都仍是那副模样,明明随着年岁渐长,那张脸是有些变化的。


    他痴痴地看着,直至眼中那人抬眼看来,不知听见什么好话,蓦地莞尔一笑。


    “冬冬,别看了,”小六调侃,“皇兄脸上能有花不成?”


    “你个小毛孩子能懂什么?”燕冬仍然只看着燕颂,煞有介事地说,“你皇兄脸上就是有花,只是你瞧不见。”


    小六闻言仔细地端详燕颂的脸,燕颂也任他端详。随后,小六说:“没瞧见……谁才能瞧见?”


    “我呀。”燕冬说。


    小六问:“为何?”


    “因为我和你皇兄心意相通,只有心意相通的人才能看见。”燕冬胡诌骗小孩儿。


    小六到底还小,且自知天下之大、江湖之广无所不有,当真信了三分,说:“如此神奇,那是什么花?长什么模样?”


    “什么花啊,鸳鸯花!至于长什么模样嘛,”燕冬笑了笑,“或许千般姿态,就好比那池中鸳鸯,每一对都有些许不同。”


    小六打破砂锅问到底,“那皇兄脸上的是什么模样的?”


    “嗯……”燕冬微微歪头,当真把凝视着自己的人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神神秘秘地说,“就是我的样子。”


    “啊?”小六看着燕冬,试图想象他变成花的模样,“有些吓人。”


    燕冬“嘿”了一声,伸手把小六揽到自己怀里,笑嘻嘻地闹了一阵,喂他吃了块核桃糕,把人连带燕颂批改完的几页纸一道撵出去了。


    暖阁里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翻书写字的声音。


    俄顷,燕颂不轻不重地丢下一本劄子,让吕鹿传几个人进来。燕冬瞥了眼燕颂的表情,乍一眼没什么特别的,但他就是知道对方生气了,于是下意识地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变小似的。


    燕颂注意到燕冬的动作,忍俊不禁,“你躲个什么?”


    燕冬叹气,“毕竟从小在你手里讨生活嘛,习惯了。”


    “说得我苛待你似的,过来。”燕颂伸手环住乖乖下榻走过来的人,替他揉了揉腰,“闷了吧?出去走几步、透透气再进来。”


    这是撵他走呢,燕冬撇嘴,说:“我还想着待会儿要是龙颜大怒,我就跳出来按龙背呢!”


    燕颂笑着,“得了,别赖这儿。”


    “好嘛好嘛。”燕冬说着就收拾好自己出去了,先回了趟寝殿,看了眼雪球和葡萄,临走时被狗赖上身了,于是一人两狗就一道出去了。


    出来的时候,远远望见几个穿常服的官员陆续到了,都是户部、刑部的。等几个官员进入暖阁,燕冬搂着狗悄摸地过去,挨着对着榻的那扇槛窗偷听。


    原是有两个地方收上来的税银不对账,燕颂要派人下去查。燕冬用眼神制止想要妄动的雪球,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渐渐地出了神,同样是燕颂冷厉的那一面,但对家里家外是截然不同的。


    脚步声响起,燕冬回过神来,抱着狗儿转了个身,假装经过的样子。


    一行官员皆脸色苍白,双方互相见礼,燕冬抱着狗儿放在门槛内,自己跟着进入暖阁。


    燕颂写字的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说:“哪里学来偷听的喜好?”


    “还是那句话,你不阻止,就是默认。”燕冬走到榻旁,单膝跪在燕颂背后,抬手帮他捏肩,“我要去吗?”


    “这次不去。都是要成婚的人了,别乱跑,否则万一赶不回来,要我独自拜堂吗?”燕颂说,“让任麒去。”


    任麒父母没得早,被祖母一手养到十三岁时,祖母也去了,至此家中无亲。他早先吃的镖局饭,后来通过武举进入官场,发达了,从前那些远近亲戚就赖上来了,过年过节少不得来投奔,他心里烦得紧,每年年节都恨不得出门躲避,现下得了旨意,简直喜不自胜。


    任麒点了几个愿意和他出门办差的校尉,众人收拾包袱细软,下午就利落地打马出城了。


    打城门出去,走官道至第一处驿站,就不见雪了,只是阴阴的冷。几人一路驰骋,轻裘烈酒暖身,某日傍晚途径一处茶馆时,瞧见那小店前停着一列便装卫队,两辆样式素净的大马车。


    两方擦身而过,崔玉从车门出来,转头瞧了眼那一行赶路的人,认出为首的人是任麒,便说:“哎呀,又有人要遭殃了。”


    “触犯国法,是自作自受,不算遭殃。”


    一道冷冰冰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崔玉摸了摸胳膊,笑着说:“我就说你才真真儿是冬日生的呢!”


    说话的人从马车里出来,一袭黑氅,面容冷峻。


    崔珏看了眼前路,说:“此处离城门还有七八日的路程?”


    “差不离吧,咱们走得慢些。”崔玉抬手搭着崔珏的肩,吊儿郎当地说,“这么关心路程,想娶媳妇儿了?”


    崔珏瞥了他一眼,没搭理。


    “爹都跟我说了,此次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给你说一门亲事。”崔玉拿出好哥哥的派头,“到时候真有对眼的姑娘,你和我说,保管帮你们水到渠成,定下良缘。你可别觉得我不靠谱,冬儿和陛下那桩就是我说成的,我可是大媒人呢!”


    “此事不宜做。”崔珏说。


    崔玉纳闷,“怎么说?”


    “你是世子,又是兄长,本该你先成家。”崔珏说。


    “兄弟顺序改不了,但是嘛,”崔玉笑,“我让你做世子,成不成?”


    什么话,崔珏剑眉紧蹙,不悦地看了崔玉一眼,转身进入车内,彻底不理他了。


    崔玉也不恼,笑盈盈地跟进去了。


    一行人歇歇停停,第九日总算是遥遥地看见了城门。崔玉推上车窗,正要说话,就耳尖地听见一串马蹄声——


    “舅舅舅母!”


    一把清亮的嗓子,崔玉一拍手,说:“小表弟来接咱们了!”


    当即勒令车队停下,崔玉率先推门下车,崔珏紧随其后。后面那辆马车也把门打开了,一个身量修长、容貌俊雅的中年男子站出来,看清那骑马而来的白绒绒的孩子,笑着张开双臂,说:“冬冬!”


    “舅舅!”燕冬翻身下马,几步跑到马车前,伸手和男人抱在一起,小孩儿似的蹦了蹦,“我想您!”


    “舅舅也想你!瞧瞧,还是那么喜欢撒娇,快让舅舅看看!”两人分开,崔郡王将燕冬拨转了一圈,细细端详一番,笑叹道,“两年不见了,我们冬冬长高了,也长开了,如今瞧着真是个俊美郎君呢!”


    “舅舅没变呢!您在信里说见老了,可我瞧着还和两年前一样,不见半分年纪。”燕冬偏眼,笑着看向从车窗里探头的妇人,“舅母也是,真真儿是仙子变的,岁月不侵,和两位妹妹坐在一块儿,不似母女,倒似姊妹!”


    “瞧我们冬冬,这嘴吃了蜜霜了!”郡王妃轻笑,伸手把燕冬拉到面前,轻轻摸他的脸,“瞧你,脸都吹凉了。天这么冷,何必赶过来?咱们又不失不认路。”


    “舅舅舅母来,哪有不来接的道理?原本爹娘也要来的,但你们知道的,爹爹有旧伤,这几日一直下雪,他那腿就不舒服了。但他也不老实,非说不碍事的,娘没法子,只得在家里看着他。二哥在御前当值,阿姐倒是不当值,但她这几日不便骑马受凉,于是我就自个儿来了。”燕冬笑着说,“总归咱们一家人,不拘礼的,您几位不许嫌我不够分量呀。”


    “诶哟哟,说的什么话!”郡王妃揉揉燕冬的头,笑着说,“外头冷,回去就别骑马了,马车里坐吧?”


    “可别,我身上被雪吹湿了,再说我也不冷,都裹成熊了呢。”燕冬笑着把郡王妃推回马车,撵着崔郡王上车。


    他抬了抬手,那头常青青便提了个食盒来。


    “路上可冷吧?给你们带了核桃露,滚烫烫的,喝了暖身子。”燕冬把食盒放在马车里,任凭崔郡王在自己脑袋上呼噜一把才退出去关上车门。


    那边常青青将另一只食盒放在崔玉他们的马车上,燕冬走过去说:“两位爷别杵着了,赶紧上马车,咱打道回……哎!”


    话未说完就被崔玉一把抱起放上了马车。


    常青青笑了笑,把胡萝卜牵走了。


    崔珏正说骑马去,把马车让给他们,燕冬就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笑着催他,“珏表哥快上车呀,外面不冷吗?”


    崔玉也探出头来,笑着说:“他不想和你同乘,不自在。”


    “我——”


    崔珏还未来得及反驳,燕冬就皱皱鼻子,可怜地说:“为什么啊?珏表哥不喜欢我吗?”


    这是没有的事,崔珏当即说:“没有的!我、我……”


    崔珏对着那双澄澈明润的眼睛,一张冰雕似的冷脸竟然渐渐地洇出了不知所措的红润色泽,看得崔玉哈哈大笑,趴在燕冬肩上说:“哎哟喂!瞧瞧,这就是哑巴的坏处,明明来的路上就打算好了,要和你解开误会,唤一声‘小表弟’,再说一句‘从前我不是不主动找你玩,是误会你不喜欢我,所以不敢到你跟前讨嫌’。没几个字,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演了八百遍,真要该说的时候还是露怯了!”


    崔珏被说得无地自容,冷冷地瞪了崔玉一眼,只是没多大威力,反而逗得崔玉笑得更猖狂了。


    “你不要欺负珏表哥。”燕冬站出来当好人,伸手握住崔珏的手臂,笑着说,“珏表哥别搭理他,没个哥样的,快上来吧,冷死了。”


    崔珏闻言不敢再耽搁,立马上去了。


    车门一关,继续往前去。


    “哎哟,瞧瞧,才多久不见啊,”崔玉打量着燕冬的脸,啧啧做声,“日子很快活吧!”


    “那当然!”燕冬挑眉一笑,转而抱住崔玉的胳膊,甜滋滋地说,“玉表哥,您真是我的大恩人,若是没有你,我们这对鸳鸯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对上嘴呢!我必须要好好谢你!”


    “哦?”崔玉拿出派头,“怎么个谢法?”


    燕冬还不知崔玉的喜好吗,说:“你们来得巧,后日是百花会,京城里的男乐女乐同台献艺,决出百花状元,到时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热闹至极。此外还有各种拍卖会,到时候咱们兄弟姐妹再叫上鱼儿若冲他们一道去玩儿,我负责付账!”


    崔玉说:“好!对了,在溪的伤如何了,能去吗?”


    “还没痊愈,但门还是能出的,总不能日日躺在院子里吧,不得闷坏了?现下热闹,刚好接他出来透透气。就是猴儿下地方办事了,还没回来,估计得等年节那会儿了,到时候素棠表姐和侯大哥也回来了。”燕冬握着手,高兴地说,“今年可真热闹,好久没聚这么齐了。”


    “都得托你们这对未来新人的福!”崔玉说。


    燕冬“嘿嘿”笑,说:“都是崔大媒人做的大善事!”


    他俩凑仔一块儿傻笑,嘴就没停下来,崔珏安静地坐在一旁倾听,也跟着牵了下嘴角。


    风雪拍打车窗,和着两人的傻笑声,一路往城门去。


    第82章 雪夜 “好凶。”


    一列车队平稳地驶停在燕国公府门前, 站在石狮子前的一行人立马笑着迎接,两方甫一见面,一时便说开笑开了。


    燕冬在后头和崔玉说话, 等了会儿,见长辈们没个停下的趋势,便催促说:“外面这么冷,进去说呀!”


    “对对对,倒是咱们说得忘乎所以然了!兄长嫂嫂,快里面请。”崔拂来笑着请一行人入内,燕家兄弟跟在后头。


    长辈们走在前面,各自问询近况,此前信中所说到底是寥寥几句, 不够详尽,此时见了面便是一时半刻都说不完的话。晚辈们吊在后头,崔珏是个冰块儿,两位表妹都文秀内敛也不大说话,就崔玉、燕姰和燕冬凑在一块儿,一路叽叽喳喳地没个停。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去了花厅,各自入座,下人奉茶。


    燕冬陪他们坐了会儿,屁股上就长钉了, 撺掇着兄弟姐妹们出去踩踩雪。


    “快要用晚膳了,你们别走太远, 就在府里玩儿吧。”崔拂来说。


    众人应下,前后出了花厅。


    “方才我就想说了,这府里也太红了吧!瞧瞧这彩灯红绸喜联……”崔玉环顾四周,感慨不已。


    “爹爹张罗的, 他说这样喜庆。”燕冬挽着燕姰的胳膊,笑着说,“好在陛下劝他了,否则一步一饰,从外头看可不得成个大红宅子了?夜里瞧着多瘆人啊。”


    众人纷纷笑起来,崔玉说:“姑父嘴上嘟囔陛下拐走自家小宝贝,心里还是高兴的。”


    说陛下陛下就到,前头的月洞门后裘摆一晃,燕冬眼尖,立马松开左右的燕姰和崔玉,一步两蹦地将来人抱住。


    “哥哥!”


    燕颂伸手揉了揉燕冬的后颈,隔着层毛绒绒的围脖,没碰着肉。其余几人纷纷行礼,他抬眼看向前方,温声说:“家里边儿,不必多礼。”


    众人直起腰身,燕颂先看一眼崔珏,仔细端详一番,才说:“呈锋这两年帮着郡王府操持府中事物,倒是操练得愈发稳重了,比你兄长靠谱。”


    崔珏还未说话,崔玉先不满了,说:“四表哥要夸他就夸他,怎地还贬损我一句?”


    纵然燕颂不再是燕家世子,与崔家仍是表亲,崔玉这般唤他没错,只是不能唤大表哥了,按照皇子排序该是四表哥。


    “顺嘴的事。”燕颂说。


    众人笑起来,燕冬笑得最猖狂,被崔玉伸手呼噜一把脑袋,他像个雪人似的在原地晃了晃,反手抱住燕颂的胳膊,说:“舅舅舅母在花厅呢,咱们去吧?”


    “哟,”崔玉揶揄,“方才是谁坐不住拉我们出来瞎溜达的?这会儿怎么又急匆匆地要回去呢?”


    “你管我!我乐意!”燕冬将带领他们溜达的任务交给了燕姰,陪同燕颂回花厅了。进入院子,他把燕颂推开,让他自个儿先去,转身钻进厨房瞧瞧熬的牛乳好了没有。


    先前腊八的时候准备了好红枣和核桃,剩下的叫燕冬拿来炖汤熬牛乳了,冬日喝着暖身子。


    燕冬端着托盘进入花厅,燕颂正坐在主位和崔家夫妇说话,抬眼瞧见燕冬,当即起身迎上去接过托盘,说:“你忙个什么?”


    燕冬觉得被小瞧了,屁颠颠儿地跟着燕颂走到桌前,一面拿小碗倒牛乳,一面说:“那我没事儿做嘛,好心伺候你们喝碗热的,还被嫌弃。”


    “谁嫌弃你了?”燕颂说。


    燕冬仰头对准燕颂,说:“你你你你你就是你!”


    燕颂失笑,抬眼示意下人将小碗端给厅上的人,微微低头对燕冬说:“没嫌你,雪地路滑,怕你摔着。”


    “哎呀摔不了,我特意绕廊下走呢,没走雪地。”燕冬说。


    燕颂说:“我们冬冬怪聪明的。”


    “可不可以用高明的方式夸我呢?”燕冬为难地说,“这样显得我不是很聪明,只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或是被我迷住了眼睛神智,没道理地夸我而已。”


    燕颂忍俊不禁,抬手捏了把燕冬的脸,一时移不开眼,那毛绒绒的风帽兜住了燕冬的大半张脸,脸颊肉嘟嘟的,捏着特舒服。


    “你在看什么啊?”燕冬察觉到燕颂的目光,好奇地问。


    “就是没想到,”燕颂顿了顿,温声说,“熊也有这般可爱的。”


    诶,燕冬先是纳闷,没反应过来,过了一瞬猛地变色,叉腰说:“你骂我长得像熊!”


    不是长得像,是穿得像,白袄袍白棉靴外加白裘白风帽白围脖,从头裹到脚,看着就暖乎乎毛绒绒的。


    燕冬才不管呢,叉腰挺胸撞了下燕颂,成功把对方撞退一步。他得意地笑,不经意间一瞥眼,对上五双含笑的眼睛。


    诶?


    诶!


    燕冬这才想起来,他们还在花厅呢,长辈们都在,顿时昂首挺胸做个正经人。


    咳,燕颂收敛表情,将小碗放到燕冬手里,让他暖手,说:“拿勺子喝,别烫着了。”


    “嗷。”燕冬端着碗,在长辈们的目光打趣中去外头的暖棚里了。雪球和葡萄正叠在一块儿发呆,见他来了立马打滚求抚摸,燕冬走到软垫上坐下,把碗放在矮几上,伸手给两只狗按摩。


    晚些时候,燕颂进来的时候瞧见燕冬大剌剌地躺在软垫上,怀里圈着两只狗,正舒坦呢。


    “驰骛回来了,咱们该用晚膳了,狗大王。”燕颂走到燕冬跟前,蹲下拍拍他的后腰。


    狗大王翻了个身,平躺着看向燕颂,没说话,尽管伸出双手。燕颂笑了笑,把他拉坐起来,再伸手抄起他的腋窝,将他抱了起来。


    双脚沾地,燕冬伸了个懒腰,说:“这里头暖和,我都困了。”


    “用了膳就早些回院里歇息。”燕颂牵着燕冬出了暖棚,往膳厅去,顺廊拐了个弯,里头传来众人的说笑声。他微微偏头对上燕冬惺忪的眼,茫然又可爱的样子,不由得捧起那张脸,俯身亲了亲燕冬微红的眼皮。


    “不要勾我!小心我狼性大发不顾一切就在这里办了你!”燕冬严肃警告。


    燕颂失笑,拉着燕冬进入膳厅,圆桌旁众人已经坐好了,将主位和旁边的位置留了出来。燕颂没多说,在门口帮燕冬脱掉风帽围脖等,拉着他一道入座。


    燕冬吸了吸鼻子,下一瞬面前就出现一块油纸包,是燕纵顺路给他带回家的麻辣兔丁。


    有麻辣兔丁就是哥,燕冬立刻主动伸出头,方便燕纵摸他。


    燕纵摸了,燕颂也要摸,燕冬趁机讹诈,“你没给钱,不许摸。”


    燕颂自有本钱,说:“我给你暖被窝。”


    那敢情好,燕颂拿筷子喂了燕颂一口兔丁,问:“香不香?”


    燕颂叹气,说:“忒辣。”


    今夜的主菜自然是羊肉锅子,浓滚滚的奶白汤锅、一叠叠薄肉片、特制的酱料酱菜端上来,香气顿时弥漫开来。门窗大多关着,只留下一扇门开着,拿门帘和座屏挡风。


    久未相见,自然少不得喝几杯,燕冬也要喝,酒杯拿出去了却突然想起什么,瞥了眼身旁的人。


    “今夜可以喝,”燕颂说,“但不许豪饮。”


    “是!”燕冬当即给自己满上一杯,是葡萄酒,清爽甘甜。他抿了抿唇上的酒液,拿干净筷子烫了薄薄的一摞羊肉放在酱料碟里,转头孝敬燕颂。


    “哟。”燕颂说。


    燕冬昂首挺胸,颇为高傲地瞥了他一眼,说:“快吃。”


    屋内欢声笑语,热烟扑鼻,屋外风雪簌簌,突有烟火声响起,自北方升天,窗户亮了一瞬。是宫里按照年节前后一月内一日一小放、三日一大放爆竹的旧例,开始放烟花爆竹了。


    燕冬最喜欢凑热闹,这里又没外人,索性端着个小碗跑到门前探头出去,自顾自地说:“是小长龙的烟花!”


    身后果然传来燕颂的声音,“嗯,好似和去年不一样了。”


    燕冬闻言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懂了,“没去年的肥,这条更健硕威武。”


    说起肥,他又捧着碗回到位置上,往碗里搛了一勺肥蟹豆腐。


    燕颂跟个尾巴似的,跟着燕冬回到座位,崔玉见状偷偷撇了下崔珏的胳膊,小声说:“瞧瞧,多恩爱,走哪儿跟哪儿。”


    崔珏看了眼被抖落进碗里的鱼块,说:“与你何干,好好用膳。”


    “这可是我促成的小鸳鸯,怎就与我无干?我可是大媒人,等他俩婚宴的时候,我要坐主桌。”崔玉说。


    崔珏说:“你本来就该坐主桌。”


    崔玉说:“对哦。”


    一顿晚膳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出去的时候天黑漆漆的,雪幕压得不见半点星月,好在满府彩灯依旧焜耀。


    “我吃的好撑呀。”燕冬摸着肚子,倒在燕颂背上,脑子晕乎乎的。


    “这是喝多了。”崔拂来摸摸燕冬的脸,被燕冬逮住手,用热乎乎的脸狠狠蹭了两下。她笑了笑,哄着说,“快回屋歇着吧。”


    也没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燕冬点点头,转身和舅舅一家告辞,拽着燕颂走了。


    “坐暖轿吗?”常春春上来问。


    “颠得慌。”燕冬说,“走着。”


    常春春退下了,燕颂跟着燕冬顺廊往前走,路上说:“背你?”


    “别呀,才用了膳呢,不能使力。”燕冬老气横秋,“会肚子痛。”


    燕颂没强求,见燕冬迷迷糊糊的,突然松开燕冬的手,那小醉鬼“诶”了一声,立马转身逮住他的手,抓进披风里握紧了,还打了两下以示惩戒。


    燕颂笑了一声,得了一记冷酷的眼刀,顿时不敢笑了,哄着说:“外面冷,回院吧。”


    燕冬松开燕颂的手,就地在美人靠上坐下,说:“我就不回了呢。”


    燕颂走过去,问:“要坐多久?”


    “明天早上。”燕冬说。


    “那可不行,冬冬要变成冻冻了。”燕颂俯身将绻坐的人抱起来,燕冬嘴上哼哼唧唧,两只手倒是很老实地立刻环住了他的脖颈。


    “哎呀都说了不要抱。”


    “无妨,我吃的不多。”燕颂抱着燕冬继续往前走,埋头嗅了嗅燕冬的脸,笑着说,“一股酒味儿。”


    “腌入味儿了。”燕冬说话时呼出热气,他搓了搓手,笑眯眯的样子,“葡萄酒好好喝。”


    “好了,最近年节,许你喝酒,只是不要喝太多就成。”燕颂说。


    燕冬嘿嘿一笑,撑起来在燕颂的脸颊亲了一口,“啵!”


    好响,燕颂取笑他,“脸疼。”


    燕冬哼一声,挑衅似的,捧住燕颂的脸啵啵啵三声。


    燕颂忍俊不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有人玩炮仗呢。”


    说得燕冬吹胡子瞪眼,一瞬间又败下阵来,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两人笑着蹭了蹭额头,燕冬说:“哥哥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别乱动,”燕颂掂了掂怀里的人,“外面冷,你给我当暖炉。”


    燕冬收回乱晃的脚,不再想着往地上蹦了,老老实实地窝在那温热的怀里给人家当暖炉子。


    一路回了逢春院,燕颂把燕冬身上的御寒物件儿一层层地扒下来,熊立时变成了人,老老实实地杵在毯子上。


    燕颂拿热帕子给燕冬擦脸、擦手,将刷牙子塞进他嘴里,等燕冬洗漱好了又帮他擦擦脸,说:“床上坐着去,泡个脚。”


    圆圆的铜盆里装满了热水,还放了只药袋,驱寒助眠的。燕冬把脚按进去,舒服地呼了一声,猛地仰倒在床上。


    燕颂洗漱更衣进来,燕冬闭着眼,竟已经睡着了。倒不怪他睡得快,吃饱喝足后再往柔软温暖的床面一躺,自然舒服惬意。


    燕颂放轻脚步,拿干净的帕子蹲下,小心翼翼地把那双脚丫从温热的水中抬起来擦干水。


    “唔……”手中的脚缩了缩,燕冬还是醒了,迷迷糊糊地说,“哥哥。”


    “在。”燕颂放下帕子,握着燕冬的脚塞进被子里,又伸手将人抱起来换了个方向,让他枕着枕头,“无事,睡吧。”


    燕冬没睁眼,小声说:“没抹。”


    燕颂一时忘了,闻言立马拉开床头柜子第二层,取了只小瓷罐子出来,里头是淡粉色的白玉珍珠膏,冬日用来防霜冻的。燕冬这罐儿是茶花香,清雅不浓腻,他早晚都要抹。


    燕颂拿小勺剜出来一块点在燕冬的额上,轻柔地涂抹匀净,又点一块儿在燕冬的手背上,和他四只手互相搓匀净,盖上罐子放回柜里,又拿出另一只罐子。


    这罐是口脂,没颜色的,宫里每年往下放的年节赏赐里也都有几大罐。这罐是燕冬自己买的,配套的山茶味,燕颂拿食指沾了一块儿,往燕冬的唇上抹。


    从前外头的人夸燕冬,最常夸的其中一句便是唇红齿白,瞧着就鲜灵灵的。这会儿燕颂抹着那唇瓣,指腹底下触感柔软,多少有点心猿|意马。


    突然,那唇瓣微微张开,露出一截鲜红的舌|尖,若有似无地在他的指尖舔了一下。如火星燎过,燕颂浑身一震,微微眯眼,燕冬掀开眼帘,找死地朝他笑得漂亮。


    燕颂也笑了笑,左手掐住燕冬的下巴,俯身亲他。


    刚抹好的口脂,燕冬眼中露出谴责,随即就被掐住脸腮,被迫伸出那截犯错的舌。


    “嗯……”舌|尖被咬疼了,燕冬蹙眉,伸手去握燕颂的手,去抓燕颂的肩膀,脚也胡乱地蹭着床面。


    燕颂什么都没做,就依着他在自己身上乱抓乱挠,舌却凶狠地在他嘴里肆|虐,仿佛压榨一颗新鲜的荔枝,来回地用力,直到果肉碎溅,溢出香甜的汁来。


    太凶了。


    燕冬的手脚停止动作,逐渐喘不上气,紧紧纠缠的唇间溢出呜咽声。他掀开湿漉漉的眼皮,向那双漆黑压抑的眼睛传达示弱,只知自己可怜,浑然不知在燕颂眼里,他同样可恨。


    “不是你自己先使坏的吗?”四片唇贴着,燕颂声音轻|哑,指尖顺着燕冬滚烫的脸颊往上,替他擦掉眼泪,“哭什么。”


    “好凶,”燕冬胸口起伏,声若蚊蝇,“要死掉了。”


    “说醉话么,”燕颂说,“只是亲亲,不会死掉。”


    燕冬小心地摇头,因为唇刚刚分离,燕颂就惩罚般地咬了他一口。他不敢再乱动,认真地说:“喘不上气,就会死掉。”


    燕颂笑起来,露出温柔的一抹神色,“不会让你死掉。”


    “会的,”燕冬害怕地说,“方才你像是要吃掉我,不是一口吃掉,是一口一口的咬碎了再吃掉。”


    果真醉了,燕颂笑起来,摸着燕冬的脸和耳朵,哄着说:“冬冬不想被哥哥吃掉吗?那样我们就可以融为一体,不是吗?冬冬不是恨不得如此吗?怎么这会儿又不乐意了?”


    “诶?”燕冬用晕乎乎的脑子仔细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最终点下头,笃定地说,“乐意的,哥哥吃掉我吧。”


    小醉鬼,害得燕颂也醺醺的,他眉眼舒展,又与燕冬亲在了一起。


    这次是温柔甚至小心翼翼的,燕冬觉得自己不再被啃噬,而是变作一颗糖,被人含在嘴里,小心翼翼地舔化。他逐渐闭上眼睛,脑袋愈发昏沉,眼前只剩下那双深邃温柔的黑眸,一声接着一声的冬冬、汤圆、宝宝,腻乎又朦胧地伴着他一道沉睡在这场香甜的醉梦里。


    瑞雪纷飞,风打着窗,传进床帐里时变得闷闷的,像木鱼、木铃铛一类的声响,并不扰人,反而催眠。


    燕冬彻底睡实了。


    燕颂睁开眼睛,用温情脉脉的目光描摹手下这张漂亮柔软的轮廓,好半晌才舍得挪开干涩的眼睛,抬手擦了擦那被欺负狠了的唇,重新为它抹上口脂。


    “好梦,冬冬。”


    床帐落下,一夜安宁。


    第83章 旧事 “闻出来了吗?”


    年节前, 富豪人家皆竞相争买绫罗绸缎,或裁衣或送礼,各大衣饰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准备好货。此时, 街巷花灯滚滚,一行人打仙锦坊门前路过,见店内流光溢彩,摆出来的全是最时新的款式。


    都是爱俏的,自然要进去逛逛,若相中了,顺便可以好好坑燕大富人一笔钱。


    燕大富人今儿红罗白裘,好不俊俏风流地一打扇,说:“尽管瞧, 我付账。”


    堂倌看见贵客,立马往里头打了个眼神,掌柜的忙慌出来迎接,同燕冬寒暄,又关怀鱼照影的伤势,一番忙活。


    “得了,你忙去吧,不用守着我。”燕冬把人撵走,伸手握了下鱼照影的手腕, 吩咐后头的霞晖,“人多, 你可得把你家世子看紧些,别磕了碰了。”


    霞晖应声,离鱼照影更近了一步,几乎要贴着走了。


    燕冬见状突然挑眉坏笑, 被鱼照影伸手弹了下脑门,嘿笑着挪开了目光。他是这里的熟客,对各处隔间所售之物了如指掌,眼下带着几人逛了起来,快要充当堂倌了。


    “云表妹,你瞧这件缠枝莲织金罗裙如何?”燕冬停步,示意面前的一条罗裙。


    “好生漂亮!”崔素云上下打量,面露惊叹,随即又不好意思地说,“只是这葱绿色,我怕压不住。”


    “葱绿是鲜色,夏冬都适宜。”崔玉按住妹妹的肩膀,笑着说,“你瞧你,多大的年纪,天天不是白就是白的,要出家了不成?冬冬眼光好,这条裙子好看,你若喜欢何妨一试?”


    另一位素琴表妹说:“三姐,喜欢就试试吧。”


    崔素云笑着说好,便有随行招待的小丫头上来请她到角落处量身,崔素琴转身跟了上去。


    “解决了个穿白的,这儿还有个终年穿皂的。”崔玉挤眉弄眼,示意一直跟在自己身旁当哑巴木头的崔珏。


    崔珏正要说不必管我,燕冬就率先说:“我倒觉得珏表哥很适合穿深色呢,凛冽俊美得很。”


    “俊是俊,可这大过年的,不能换一出花样吗?就当造福我的眼睛了。”崔玉说。


    崔珏说:“花街柳巷的妖童媛女还不够你看?”


    显然,珏公子对自家兄长的随性风流很不满意,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


    “又来了又来了,”崔玉笑着说,“同你解释了八百遍,我什么都没做,就去赏赏花听听曲看看美人,你何必拿看败类的眼神看我啊?”


    “兄长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只是你要饱眼福,只去秦楼楚馆便罢了,不要来消遣我。”崔珏冷漠地瞥了眼崔玉,转身继续往前逛了。


    燕冬杵在一旁没敢说话,等崔珏走出一段距离,才和崔玉四目相对。


    “别管他,”崔玉已然习惯了弟弟的脾气,“他就那副死样子,一点都不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


    “我瞧你也不太有个哥样。”燕冬叹气,“若我不认识你们,只当你才是做弟弟的呢。”


    “哎呀,兄纲不振啊。”崔玉顾影自怜不到一瞬,又挤着燕冬继续逛去了。


    途中燕冬自己瞧上了一件绿罗织金飞鹤纹袍,就在隔间试试。他脱了裘衣,露出脖颈上的双层璎珞来,崔玉瞧见了,说:“哟,这璎珞圈和您这身红袍搭吗?”


    “不搭我也要戴。”燕冬说。


    “小狗牌就是了不起。”崔玉说。


    “说的什么话?”崔珏听到了,不赞同地看了崔玉一眼,怎么能骂小表弟是狗呢?


    “诶,可不是我说的,是您小表弟自己跟心上人求来的。”崔玉喊冤,“您瞧瞧他,穿什么都要把那璎珞圈戴上,可见喜欢得不得了。”


    燕冬向崔珏炫耀,“哥哥亲手给我做的,好看吧?”


    崔珏颔首说:“好看,哪怕不说雕刻,单论心意便是极好的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崔玉伸手戳了下燕冬的额头,拿起一旁的腰带帮燕冬围上,“我瞧瞧……嗯,不错,就是这腰带不够好,换成珠链更衬你。”


    “刚好,豫王殿下从江南给我带了条水晶链子回来,我琢磨着很衬。”燕冬叫来掌柜,“这身还有大一点的吗?”


    “懂!”掌柜的忙说,“有!您二位平日穿这身站在一块儿,那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燕冬挑眉,“哟,那到底是袍子是一对儿,还是我俩是一对儿?”


    “嘿哟,瞧我,说错话了,您别见怪!”掌柜笑着打嘴,哄着燕冬去前面看袍子。


    一行人在仙锦坊逛了小半个时辰,出去便往月湖去了,算算时辰,百花会就要开始了。


    月湖果真人山人海,好在霞晖和燕冬护得紧,没让鱼照影被挤着。一行人上了阁楼雅间,这才松快下来。


    他们一面看食单,燕冬凑到香漏前看了眼时辰,悄摸叹了口气。


    “哟,”崔玉像个鬼似的从后头蹿出来,笑道,“想人家了?”


    燕颂要忙政务,约定晚些时候出来找他,燕冬也没什么好害羞的,理直气壮地说:“昂。哎呀,你不懂,让开。”


    “我不懂?”崔玉被这个小白眼狼气笑了,“当初要不是我,您二位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中无法自拔呢。当初那叫一个茶饭不思、苦酒灌喉、走投无路,一声表哥一声表哥地求我帮你,如今你俩是鸳鸯成双了,反过来说我不懂?”


    燕冬心虚地说:“我说一句,你顶十句!”


    崔玉“嘿”了一声,一把把住燕冬的脑袋,把人摁在面前使劲呼噜。燕冬哀嚎,但其余人早已习惯了他二人说笑着就突然动手的相处习惯,只顾着看戏,根本没人上来解救他。


    燕冬被那一双魔爪蹂躏得脚步晕眩,原地打转,突然,崔玉笑了他一声,狠心地把他往后一推——燕冬跌跌撞撞两步,被突如其来的温热怀抱拦住了。


    玉表哥哪里是什么坏人!燕冬瞬间撤回对崔玉的谴责,仰头对上燕颂含笑的眼,“我方才还在看香漏呢。”


    “一来就瞧见某人在跳舞。”燕颂揉了揉燕冬的脑袋,帮他整理仪容。


    崔玉见燕冬的大靠山来了,早就溜了出去,燕冬环顾四周没找到人,便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崔玉。他拉着燕颂到一旁的窗前坐下,说:“我特意留了好位置,这里可以看见整个百花台,等晚些时候湖对面放烟花,就正好对着这里。”


    “嗯,冬冬有心了。”


    其余人听见燕颂夸了燕冬一句,紧接着就轻声问他晚膳用的什么、出来买了什么吃了什么一类琐碎小事,燕冬也一一回答,连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吃时不小心掉了一块炸鱼块都没遗漏,也和燕颂抱怨了一句。他们这样相处,浑然似耐心的父兄对待还未长大的小儿子小弟弟,必定要事无巨细、了然于胸,总之天下难得找到第二对了。


    兄弟两个自说自话,周遭明明没有设置屏风帘子一类,却让其余人觉得彼此身处两个地方,彼此互不干扰似的。


    百花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曲乐歌舞、琴棋书画、花茶雕像、杂耍百戏……大家各自出招,各有千秋。燕冬一面观赏,遇见喜欢的便要送上一方花笺并着人打赏,算是给演出的人投票。


    晚些时候,乌盈也来了,他近日忙着给帝后婚宴编曲,若非燕冬三天两头的上门询问进展,便要索性闭关了。


    乌盈上来同燕颂见礼,燕冬瞧了眼后头,没看见人,便说:“王府尹怎么没来?”


    “人家是大忙人。”乌盈说,“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没有回府呢。”


    燕冬闻言突然想起一茬,说:“你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从人家府里搬出来,我瞧你在王府乐不思乌了。”


    “你当我脸皮那般厚、特意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吗?我眼睛方才能瞧见东西的时候就同府尹大人提了,他说彻底养好才能走,不然后面出了什么岔子,不好跟你交代。”乌盈说。


    当初的确是燕冬将乌盈托付给王植的,王植这人做事又认真,这么想也没什么奇怪的。燕冬没再说什么,笑道:“那好吧,反正我瞧你在人家家里过得很舒服,还长肉了。”


    “每日药膳补着,还有嘉禧换着花样投喂我,能不胖吗?”乌盈摸了摸脸蛋,还是有些在意,“没太胖吧?”


    “没,就是跟从前的你比,大致胖了几斤,但瞧着还是不胖的。”燕冬安慰了乌盈,又不禁伸手把了把腰。


    他也胖了,方才买袍子,选的和从前一样的尺寸,腰身竟然刚好贴合,从前是要宽余些的。想他刚从云州回来的时候明明瘦了好多,这么一算,真胖了不少!


    燕冬低头琢磨着自己的腰身,没注意乌盈从旁边挪开了。


    “等天气一热,又瘦下来了。”燕颂半环着燕冬,察觉到他的心事,出言安抚。


    燕冬自小就臭美,这会儿跟着担心起来,小心地问燕颂,“哥哥,我看起来怎么样?”


    “嗯……我仔细瞧瞧。”燕颂捧起燕冬的脸腮,后者乖乖仰头方便他仔细瞧了好一会儿,“是个漂亮孩子。”


    燕冬信了,嘴上还要装,“真的吗?不是哄我的吧。”


    燕颂说的是实话,燕冬本就是修长劲瘦的身形,哪怕胖了些也不会影响什么。反倒是那脸蛋儿微微添了些肉,再加上皮肤白,看着尤其鲜活漂亮,像颗精致软糯的寿桃包,也像水盈盈的荔枝肉。


    燕颂看着看着就齿痒,目光微微变了,燕冬感觉出来,假意想躲没躲成,被他掐着脸腮咬了一口。


    “疼!”燕冬娇气地捂着脸,用那种谴责但其实底下满是喜欢的目光看着燕颂,燕颂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伸手捂住那双眼睛,“不许看我。”


    “眼睛长在我的脸上,我想看你就看你,你管不着。”燕冬抬手扒拉罩着自己眼睛的手,没扒动,“我都看不见台子上了。”


    “看他们做什么?”燕颂说,“有我好看吗?”


    怎么还和生人比较上啦,燕冬好笑,为难地说:“自然没有,但你不让我看啊。”


    “你看我还需要用眼睛看吗?”燕颂贴着燕冬的脸,与他说笑。


    不需要,燕颂的样子早就被燕冬刻在了心里,他闭着眼睛都能把燕颂画出来,只是比不了寻常画出来的精细。燕冬微微仰头倒在燕颂肩上,鼻尖使劲地嗅了嗅,笑着说:“哥哥好香。”


    这是个流|氓,小狗,逮着机会就要扒在燕颂身上嗅来嗅去,偶尔还要啃上一口。燕颂的手闻言往下滑,捂住了燕冬那双直白的嘴巴,偏头看向那双晶莹闪烁的眼睛,“仔细闻闻,什么味道的?”


    燕冬听话地辨认起来,檀香、乳香、草叶还有……他纠结地拧眉头,分辨不太出来了,再者那只手把他的口鼻捂得太严实,让他逐渐有些喘不上气。


    哥哥,燕冬用眼神唤燕颂。


    燕颂一直看着他,仿佛听见他的声音,说:“闻出来了吗?”


    燕冬端详着燕颂的表情,明明带着笑,专注而温柔,那眼底却仿佛还藏着别的东西,现下稍稍露出冰山一角。他看不清,呜呜地叫了一声,目光变得可怜,于是那一角往外延伸了些,终于让他窥见一丝形状。


    是欲|望。


    并非温存,而是另一种可|怖的欲望。


    燕冬察觉到端倪,顺藤摸瓜,突然又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从前让他伤心、彷徨的事。


    因为窒|息,燕冬的目光变得水盈盈的,像看着唯一浮木那样看着燕颂,乖顺又黏腻。他在撒娇,浑然不知这模样落在燕颂眼里是挑衅——诚然,他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在燕颂看来都是挑衅。他的存在就是一种挑衅,证明燕颂沉静温和的面|具下藏着无法计数的恶劣心思和浅薄欲|望。


    可怜的呜呜声唤醒了燕颂的神智,他终于松了一分力道,给予燕冬呼吸的余地。他看着燕冬,燕冬胸口起伏、也看向他,眼里有恍然大悟的光彩。


    “哥哥,”燕冬攀上来,双臂拢着他的脖颈,像藤蔓一样,“从前你突然把我赶出薰风院,是因为喜欢我吗?”


    燕颂的眼皮及不可见地跳了跳,没说话。


    “是吧。”燕冬蹙眉,“你这个人太坏太狠心了,明明是你自己对我起了意,却要惩罚我,我那么闹、那么求你,你都不肯让我回去。”


    因为燕颂想要放弃。


    那会儿他仍然一心想做个好大哥,看着燕冬长大、成家,富贵安乐一辈子。所以他懦弱无能又胆小谨慎地把燕冬赶走了,无论少年如何哭闹不休,都不曾松口。


    那是燕颂第一次尝到“退”的滋味,而且不是在想尽办法都不能、绝望无奈之下思退,而是仅在察觉到一点苗头的时候便退。


    燕冬是燕家的宝贝、金窝窝,他生来就是享福的。若要安乐,他们倾力庇护,予他无忧无虑的安乐,若要权势,他们倾力相助,予他青云直上的显赫,他什么都不必操心,也不该被任何不祥触碰,更不该被自己的长兄、一个男人觊觎。


    燕颂的喜欢是不该出生的,是缺德的荒谬的,所以他要遏止。可是啊,很快,无往不利的燕世子就尝到了滋味。


    那太痛苦了,桃花梦竟是一口解药,可以暂缓燕颂的病症,让他终于得到一个理由在超出兄弟界限范围外的情况下去冠冕堂皇地触碰燕冬。


    岂料食髓知味,欲壑难填。


    “那次我离家出走,你来逮我,你的样子……”燕冬抿了抿唇,小声说,“真的吓死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副模样,明明笑得很好看,怎么就那么吓人呢,像是真的要拧断我的狗腿一样!我做了好几晚噩梦,那会儿直至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只是心有余悸,可如今才恍然大悟,你那副模样不仅仅是凶,还有怕,还有恨,对不对?”


    “对。”燕颂蹭着燕冬的鼻尖,“你知道我那时在去找你的路上想了什么吗?”


    “等我逮到那兔崽子,就打断他的腿!”燕冬说。


    燕颂笑起来,一面与燕冬耳鬓厮磨,一面轻声向他坦诚:


    “不,我舍不得打断你的腿,想着不如在薰风院的地下凿一间密室,以精铁黄金打造一座漂亮的笼子,镶四条链子锁住你的手脚算了。你这么缠人,怎么就不肯一直待在我的视线内呢?可我想来想去,不成啊,爹娘找不到你是要急坏的,我不能那样对他们……你是鲜活漂亮的小鸟,也不该困在暗无天日的笼中。你说的对,我恼你、怕你,也恨你,你把我逼得太狠了。”


    “我愿意的。”燕冬呆呆地看着燕颂,细细地交代,“我愿意待在哥哥打造的笼子里,但笼子要大、漂亮,要有光,我要晒太阳,要有花草秋千,不然太单调了,要有浴池,我要泡热汤,要有雪球和葡萄陪我,亲朋好友也要来探望我……”


    他絮絮地说着,突然笑起来,笑了没两下,一瘪嘴就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滑。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是我太笨了,不明白哥哥的心意,害得你偷偷摸摸地伤心了那么久……我、我罪大恶极……”


    燕颂见把人惹哭了,眉心一皱,顿时恐慌起来,熟练地抱住燕冬使劲儿哄。但这次显然不好哄,或者说这是燕冬的一块心病,要哭呕出来才能好。


    燕冬埋在燕颂颈窝哭得浑身抽抽,雅间里的人都看见了,都假装没看见,小鸳鸯的事儿,他们没得插嘴。


    窗外烟花乍响,燕冬没防备,吓得猛抽一下还打了个嗝,顿时气乐了,使性说:“谁让放烟花的,不许放!”


    燕颂知晓弟弟的脾性,娇纵而不野蛮,不是真有不许人家放的意思,于是捧着那湿漉漉的脸腮,哄他看烟花,“蓝白相间的,冬冬瞧瞧好不好看?”


    燕冬不甘不愿地瞥了一眼,“诶”一声,瞬间改口,“好看,像白日的雪幕……紫色的也好漂亮!”


    他转哭为笑,皱巴巴的脸顿时舒展开了,燕颂吻掉他脸腮的泪,从后面抱紧他,轻轻地晃,像小时候那样哄他。


    燕冬吸了吸鼻涕,撇开脸不让燕颂看,燕颂失笑,说:“你什么样子我没瞧过?小时候给你把尿的是谁?尿我一裤子的是谁?”


    对啊,现在要重拾形象好像太晚了,燕冬叹了口气,偏头对着燕颂吸溜了下鼻涕。


    燕颂失笑,抱着这活宝倾倒在椅背上,拿帕子帮他擦脸擦鼻涕,随后说:“得,小花猫又变干净了。”


    燕冬“嗯”了一声,紧贴着燕颂的脸,认真地说:“哥哥,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嗯,”燕颂蹭了蹭燕冬的脸,说,“好。”


    第84章 新年 “汪!”


    宫门前车马接龙, 在京五品以上官员皆携带家眷赴宴,下车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拜祝新年, 送上贺岁礼。


    燕国公府和崔郡王府的马车排列一道,众人各自下车,里面还跟着刚从北境回来的崔素棠。众官员纷纷上前拜祝,两家回礼,一时热闹极了。


    一早扫了雪,宫道深长,彩灯如龙,纵目所见皆是流光溢彩,各色岁暮山子精巧夺目, 引得姑娘小子们驻足欣赏。亭子里坐有古琴琵琶等,一路曲乐随风,也有画师注目观赏、执笔挥洒,记下此情此景。


    远处的人声热闹隐约传入紫微宫,燕冬穿戴整齐,照了照镜子确保自己形容俊俏、光彩夺目,便要出去了。


    燕颂正在更衣,见状把人喊住,“去哪儿?”


    燕冬说:“先去找爹娘他们啊, 待会儿好一道入月明殿。”


    月明殿是今晚举行宫宴的地方,按照规矩, 臣宾先行从殿门进入,皇帝后从侧阶上至龙椅,接受臣宾拜祝。


    燕颂瞥了眼这小子,说:“你不该和我一道走吗?”


    好吧, 燕冬倒也不着急,重新在榻上落座,说:“那我和你一道出门,咱们在月明殿外再分开吧。”


    燕小公子显然没明白燕颂的意思,但燕颂没急着解释,同这样不自觉的傻子说了也是白说,只是在穿戴好后拉着燕冬一同去了月明殿。


    仪仗肩舆在宫道上停下,只见月明殿内华光焜耀,人声鼎沸。两人相继落地,燕冬举起燕颂与自己交握的那只手,在人家手背香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我走啦,陛下。”


    燕颂笑着说“好”,于是燕冬转身要走,才走出一步,身后一股力量拉着他往先前的位置一拐,生生转了个方向上了御路。


    “诶?”


    燕颂就这样拉着燕冬从侧阶上去,受臣宾拜祝。


    先帝爷在的时候,燕冬也上来过这里,那会儿就觉得这龙椅摆得真高呀,皇帝一个人坐在上头,隔着珠帘看着下面的热闹,多冷清孤独。


    如今他也坐在了这里,却没这么觉得,一定是因为身旁还坐着燕颂,只要有这个人陪着,哪里都是心安之所。


    燕颂示意臣宾起身,言简意赅地说些祝福的话,便让众人入座开席,期间一直握着燕冬的手,就像他们平日坐在暖阁里那样。


    虽说隔着三十几层白玉阶,隔着一幕晶莹闪烁的珠帘,但那一把龙椅上坐着两人,底下的人还是看得出来的。按理来说,在这样的正式场合,哪怕是太后和皇后也只能坐在龙椅下首那张玉台的左右凤座上,哪有坐龙椅的?


    可转念一想,陛下连男后都敢立,都能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再度回想当初,宫中传出陛下要立燕家小公子为后的消息时,京城上下里外那简直叫一热闹,朝上上书的、跪求的、撞柱的……朝外说书的、写书的、求神拜佛的……人人要么以为新帝是一时被男色所惑,或是为了拉拢燕家,或是真的被什么不祥之物夺魂占身了,或是没道理的疯了……总而言之,众人各出手段,各自发言,就是为了请求新帝收回成命。


    请求的人多了,难免就变成了逼迫。


    可到头来,新帝不仅没有收回这意思,甚至正式宣旨要册立男后、举行大典。他没杀一人,也没退一步,纵观纷乱,自始至终都不曾动摇,期间日日勤政不怠,仿佛外间流言压力对他来说不过云烟,风吹便散。


    如今谁不晓得,这位陛下秉性刚硬,说一不二,但凡要做就不允许任何人改变。


    总之,有这件事情在前面摆着,没人会在今夜这样喜庆吉祥的日子里当众给自己寻不快。


    礼乐继出,宫宴开始,吕鹿奉上托盘,燕颂举杯,说:“朕与燕卿共敬诸位三杯酒,以贺新年。”


    燕冬举杯的同时,臣宾纷纷举杯,齐声道:“祝陛下,祝燕大人!”


    三杯酒罢,燕颂放下酒杯,说:“今日是君臣家宴,诸位尽兴,切莫拘礼。”


    臣宾齐声道谢,宫宴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底下觥筹交错,三两说笑,高台上,燕颂伸手揽住燕冬的腰,揶揄道:“腰杆挺这么直?”


    “仪态。”燕冬严肃地说。


    燕颂失笑,不要内侍,亲自为燕冬布菜,选的都是燕冬喜欢的。他说:“别拘礼,好好用你的饭。”


    嘿嘿,燕冬瞬间本性败露,拿筷子开始进食,其实他早就被这羊肉锅子馋得流口水了。


    只是吃着吃着不免感伤起来,但没好表现出来,怕影响燕颂的心情。但燕颂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轻声说:“想父皇了吗?”


    “……嗯。”燕冬拿筷子蘸着羊肉片,小声说,“还记得小时候,也是在月明殿,也是在这个位置,先帝把我抱在怀里,让我坐在他的腿上,哄我吃羊肉锅子。”


    “我记得。”燕颂说,“那阵子你想爹娘,见宫宴上大家都跟着爹娘坐在一处,不由得掉金豆子,父皇看见了,就亲自下来把你抱上去,哄了你好久。那会儿老五还吃你的醋,说父皇怎么只抱你,但上去见你哭得皱巴巴的,又忘记发酸了,伸手摸你的脸想哄你,浑然忘记自己指头上沾着糖葫芦上的蜜霜,这下摸了你一脸黏糊糊的,陛下好容易哄好,又被他惹哭了。”


    燕冬“噗嗤”笑了,说:“小时候就他爱欺负我,我也欺负他,但他不是我的对手,总是去找先帝告状。”


    承安帝不是两个混世小魔王的对手,无意参与他们之间的三天一小纷争、五天一大纷争里去,每次都躲得远远的,于是安抚的任务就落在了哥哥辈身上。


    那会儿燕颂在社学读书,白日没得入宫的功夫,他不在的时候,每次俩小魔王闹起来,都是二皇子或三皇子劝架。但二皇子脾气暴些,经常被他俩吵得头疼,渐渐的也躲开了。三皇子和燕颂一样,自小就是沉稳的孩子,每次都能把两个小魔王哄消停,五弟送回皇子殿,小表弟送到入宫来接人的燕颂手中,各自安好。


    “小时候,先帝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人这一生极好运又极危险的一件事就是碰着了心上人,碰着了那一日,就相当于是把半颗心、半条命送出去了,可碰着了,又才显得情之一字没白学似的。那会儿我真听不懂,问他,他只是笑,笑得温柔又恍惚的,却不同我解释。可如今我自然就懂了,”燕冬把裹满料汁的羊肉片放在燕颂碗里,抬眼朝他笑笑,“哥哥放心,我不会让你步先帝的后尘。”


    他总是这样,想起来就要说一句承诺,偏偏他语气寻常,目光又认真,因此不是海誓山盟,却是海誓山盟了。


    陛下与未来的帝后把一把椅子坐成了半把,挤在一块儿取暖似的,从头到尾都不曾分开半点。那桌周不再围满布膳的内侍,陛下亲自布膳、斟酒,与身旁的人说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人前如此亲昵,人后还不知何等恩爱呢?


    底下的人瞧着,欣慰者有艳羡者有,震惊者有感慨者有,落寞失望者也有,众人心思,上座不闻,只顾着两相亲昵,好好吃一顿饭。


    宫宴结束,便该各自回府守岁了。


    换上常服,乘坐马车出宫,一路鼓乐喧天。街巷首尾灯火通明,门前张贴桃符、门神等,孩子们在角落处扎烟花放爆竹,热闹至极。


    燕冬趴在车窗上看,眼睛笑得弯弯,燕颂坐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他,也跟着高兴。


    路上遇见卖糖葫芦串的,燕冬伸手买了支葡萄的,一大颗葡萄肉裹着薄薄的一层糖霜,入口一嚼,酸甜汁水顿时溢满口齿。


    好吃,燕冬抬手把葫芦串送到燕颂唇边,示意吃一个,但燕颂仍然瞧着他,目光从他的眼睛往下落在唇上,意思不言而喻。


    燕冬这个坏东西,眨了眨眼,装作没懂的样子,说:“怎么不吃呀?”


    燕颂笑了笑,拍拍腿,哄得燕冬坐到腿上来,说:“这就吃。”


    燕颂握住燕冬的脸腮,命他张嘴,他们轻轻地吻在一起,将燕冬嘴里的小半块糖霜嚼碎了,抿化了,只留下黏腻的湿。


    温柔的吻也会害得人窒|息,燕冬揪燕颂肩膀上的布料,环他的脖颈,揉他的耳朵,最后抬起侧膝,无助地蹭着燕颂的侧腰。


    底下的身子一僵,燕颂终于舍得停止这记绵长的深吻,他睁开眼,眼里有细碎的暗光。燕冬心有余悸,一面喘着气一面和他对视,旋即像是收到什么命令一般,乖乖地仰头抿掉燕颂唇上的糖液。


    燕颂满意地笑了,一手抚着燕冬的背顺气,一手揽着燕冬软塌塌的腰,他埋头枕着那柔软温暖的肩,说:“坐会儿。”


    “哥哥好烫……嗷。”燕冬话音刚落,臀上就吃了一记巴掌,差点跳起来,但燕颂揽着他,不让他乱动,笑着说,“再撩|拨试试。”


    “谁撩|拨了,我实话实说。”燕冬小声嘟囔,“许你激动不许我说出来啊,没道……嗷嗷别挠我别挠我,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燕颂抱住差点在自己腿上打起滚来的人,说:“冬冬也很激动,哥哥也没说你。”


    燕冬被拆穿了也不害臊,抱住燕颂,贴着对方的额头说:“那我们一起吹吹风,冷静冷静!”


    说罢就把窗户重新打开半扇,冷风哗啦吹进来。


    燕颂闭眼冷静,说:“不要闹,待会儿冻着了。”


    “那我真变成冻冻了。”燕冬琢磨着,“燕冻冻,我干脆起个号吧,就叫冻冻居士。以后出门介绍,我就说:某,姓燕名冬,字逢春,号冻冻居士。”


    “我看行。”燕颂轻笑一声,“待会儿就帮你宣扬出去。再给你刻一方私章,印上冻冻居士四字。”


    冻冻居士,冻冻居士,燕冬越念还越顺口了,当即一拍板,说:“好!”


    傻小孩儿,燕颂喜欢得紧,抱着燕冬耳鬓厮磨了一阵,在燕国公府前那一条道上整理仪容,收敛神情,重新装作正人君子,深沉稳重。


    今儿两家人都在,就先在梅苑守岁,晚些时候在梅苑歇下成,各自回院子也成。院子里正在烧柏枝柴,燕颂牵着燕冬进去,廊上的燕翠微招呼道:“路上忒冷,快进来喝碗热牛乳暖暖身子。”


    厅里人坐满了,崔拂来和郡王妃坐在靠窗的榻上绣东西,燕青云和崔郡王坐在榻上对弈,那头几个年轻孩子搭了桌子,备了升官图骰子等牌具。


    燕冬把顺路买的零嘴儿小食一一摆在空闲的矮桌上,顿时吸引来几个同辈,崔玉在旁边瞧着他,挤眉弄眼的,“嘴巴怎么肿肿的?”


    “刚吃嘴子了!”燕冬取了一块玫瑰酥,堵住崔玉的嘴。


    那头燕颂拿着壶,转身问燕冬,“桂花还是茶乳,冻冻居士?”


    冻冻居士头也不抬地说:“桂花!”


    燕纵抱着两只狗从门外进来,放它们下地,说:“冻冻居士是什么?”


    “我!”燕冬举手。


    “哦,”燕纵倚着门框,挑眉笑道,“你是什么啊?”


    “我是你弟弟,是你大哥!”燕冬一跃而起,宛如一颗灵活的雪球,瞬间砸到燕纵身上,燕纵没躲,与这球无兵相接,瞬间搅闹在一块儿。


    崔拂来闻声说:“哎呀你们两个皮猴儿,别摔着!冻冻居士是个什么来历?”


    燕颂言简意赅地说了,又说:“我瞧这个号朗朗上口,很是不错。”


    他端着牛乳在桌旁坐下,等燕冬和燕纵闹完了分开,便拍拍身旁的空位,让燕冬过来坐下。他倒了两碗,一碗桂花,另一碗便是茶乳,燕冬这人隔碗香,自己碗里的尝过了必定要好别人碗里的。


    果不其然,燕冬喝了口桂花的,就伸脖子去喝燕颂面前那碗,美滋滋地说:“好喝好喝,肚子热乎乎的。”


    “来,”燕纵拍桌,“玩牌!”


    崔玉在崔珏身旁的位置落座,说:“怎么个玩法?”


    “人多,咱们就玩升官图,谁先当了太傅,其他人就要交一片金叶子给他,依次下去,最后剩下的那个就算是输了,要接受惩罚。”燕冬抱住过来的葡萄,“惩罚就由最先的太傅来指定,如何?”


    众人都没意见,第一局就开始了,先骰子决定先后顺序,依次从“白丁”的位置出发。


    燕颂剥着栗子,游刃有余地每次都能掷出六点,已经靠近了中央的格子。燕冬在一旁接受投喂,时不时就要鼓掌,仿佛快要赢了的是自己。


    “不行啊,咱可先说好,不许‘结党’,必须各自为营。”崔玉说。


    众人纷纷附和,燕冬嚣张地说:“谁结党了,我一个人能打在座的所有,不服就来试试!”


    所有,燕颂微微挑眉,瞥了眼两腮鼓鼓的燕小公子,无声一笑。


    第一局果然是燕颂赢得第一,燕纵和崔玉两人前后胶着,最终崔玉险胜一步,燕纵光荣止步在尚书格子上。


    “惩罚惩罚!”燕冬真是个好弟弟,兴奋不已。


    燕纵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许——结——党!”


    “我就想看你被惩罚怎么了?”燕冬无辜地说,“天地为证,大家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瞧着呢,我可没和首位太傅商量该怎么惩罚你,对吧葡萄?”


    葡萄趴在燕冬怀里,说:“汪!”


    燕冬这个小妖妃的确没妖言蛊惑陛下,燕纵放下心来,这时却听陛下说:“学三声狗叫吧。”


    这不是燕冬的“愿望”吗!


    燕纵嘴角抽搐,说:“燕冬你个小崽子从陛下身上下来!”


    燕冬猖狂大笑,众人好整以暇,燕纵无法挣脱,只得汪汪汪了三声。


    “哎呀要是我会法术就好了,捏个诀把这一幕记录下来,以后但凡心情不好就放出来瞧瞧。”燕冬坏心眼地说。


    燕纵呵呵一笑,说:“你给我等着。”


    这下可好,两人当场结仇,燕纵走上报复之路,许是仇恨的怒火足以燃烧天地吧,三局后他终于等来了报仇的机会,拍桌子哈哈两声,一字一顿地说:“学——三——声——狗——叫——吧!”


    多么耳熟的话,如今是攻守易形了,但燕冬闻言毫无包袱,直接抱着葡萄往上一举,三声狗叫后还附带赠送的。他站起来嗷呜着围桌一周,在燕纵身后时还特意俯身对着燕纵的耳朵一提气——


    “嗷呜嗷呜嗷嗷嗷嗷嗷嗷汪汪汪!”


    雪球和葡萄也跟着叫起来,在桌上巡视领地,众人哈哈大笑,燕纵往椅背一摊,笑着摊手,说:“瞧瞧这没脸没皮的,我是拿他没办法了。”


    燕冬回到座位,见燕颂支腮盯着自己,那目光温柔而专注,不由微微热了脸颊,伸长脖子过去闹他,“嗷呜嗷呜汪!”


    怎么这般招人,燕颂朗笑出声,伸手将燕冬抱进怀里,爱恋地亲了亲脸腮。


    众人非礼勿视,赶忙撇开眼神,崔玉调侃说:“您二位要不直接回屋里去吧。”


    “说什么浑话呢!”燕冬粉着张脸,正经严肃地说,“今儿守岁,我们是那种不分时辰地方只想黏在一块儿的人吗?是不是都不许说是!再来再来,今晚咱们鏖战到天亮!”


    众人斗志昂扬,厅里欢声笑语,厅外风声微扬,宫里宫外、城里城外的烟花爆竹声远近相续、接连不断,待到晚些时候又簌簌地落下雪来。


    子正时分各处更钟同时一响,便是新的一年到了。


    第85章 准备 “是哥哥!”


    五更天, 纸炮齐鸣,燕冬才睡下不久,这会儿本就睡得不实, 闻声蹙眉嘟哝,在被窝里打了个滚,“不许吵……”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他滚回去,伸手推搡睡在身旁的人,“不许笑。”


    “怪霸道的。”燕颂伸手摸他的脸,帮他捂住一只耳朵,用怀抱罩住他,“我不让他们放了。”


    “别呀, ”燕冬这下又不乐意了,“大过年的的旧俗,别坏了。”


    燕颂帮燕冬掖好后肩处的被子,轻轻拍着他的背,燕冬舒坦地嗷呜了一声,得寸进尺地说:“可以哄我睡觉吗?”


    “不正在哄你吗?”燕颂佯装没听懂。


    “不够。”燕冬直接提出要求,“可以哼歌哄我吗?就像小时候那样。”


    燕颂用指尖碰了碰燕冬的眼皮,冷酷无情地拒绝了。


    “为何?”燕冬没有睁开眼,细细地感受那指腹的粗糙和温度, 嘴巴也不老实,继续为自己争取, “小时候肯为我哼歌,如今却不行,是因为比起现在的我,哥哥更喜欢小时候的我吗?”


    “不是, ”燕颂说,“是因为哥哥长大了,变得冷硬了,不再会被冬冬的撒娇击败。”


    “啊?”燕冬伤心地叹了口气,轻轻睁开眼睛,与侧面对着自己的燕颂对视,他就那么睁着眼,抿着唇,安静又吵闹地等了两瞬,燕颂便叹了口气。


    于是燕冬笑起来,眉梢得意地挑了挑,他伸手抓住枕头,熟练地爬进燕颂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调整睡姿,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上,燕颂抬手环抱住他,唇间哼着熟悉的调子,是京城的《夜梦曲》,用来哄孩子睡觉的一首调子。燕颂的声音温柔,由于压着嗓音又显得有些低沉,总之那样好听,和他缠绵的气息、宽实的怀抱一同烘围着燕冬,这个雪日一点都不冷。


    温暖得像梦一样,燕冬浑身放松,很快就睡了过去。


    “新年好啊,”燕颂微微垂首,轻吻近在咫尺的白皙眉心,闭眼呢喃,“冬冬。”


    *


    今日有些日夜颠倒了,燕冬晌午后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先在被窝里打了几圈滚,舒展好腿脚了才大剌剌地往床面一躺,浑身和锦被胡乱纠缠在一块儿。


    “哎哟我的小祖宗,别着凉了!”常青青进来,见燕冬露着个肚脐眼,连忙上前把他的寝衣往下拽了拽,“若陛下在,必定要狠狠拧您的肉!”


    燕冬伸着懒腰,嘴里发出一些字句不能形容的哼唧声,懒洋洋地说:“睡醒了不见人,我还没跟他算账呢。”


    “大年初一不得贺新年呀?宁王府、豫王府、瑞王殿、镇远侯府、文华侯府纷纷来拜年,陛下在花厅待客呢。”常青青一面整理床帐一面说。


    燕冬眨巴眨巴眼,想要伸手揉,但手背没由来的一痛——燕颂不让他用手揉搓眼睛,有时候瞧见了就要轻轻打他的手。


    施施然地放下了爪子,燕冬说:“不是该燕驰骛迎客吗?他又躲懒!”


    常青青笑道:“世子昨夜不是喝醉了吗?漠叔去叫的时候正在梦里睡得香呢,没叫醒。”


    “嗷,我忘了,燕驰骛那个不中用的昨晚是被人抬回去的。”燕冬拍拍脑门,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起床……诶?”


    枕头底下有硬硬的东西,燕冬猜着了,伸手进去摸出来,是只鼓囊囊的红封,封上写着“新年吉乐”四个字。


    “这锦封都要撑破了!”常青青说。


    燕冬拿红封蹭了蹭脸,说:“今儿穿新衣吧,就我之前买的那身绿罗织金飞鹤纹的,配五表哥送我的那条白水晶带。”


    “哟,真真儿是心有灵犀呢!”常青青一面叫人进来伺候洗漱,一面调侃,“陛下今儿也穿的这身,配的也是水晶带,从您的柜子里挑了一条。”


    燕冬没由来地傻笑,伸手接过常青青递来的热帕子,说:“对了,年节红封发下去了吗?”


    年节赏赐是府里统一制定的,但红封没有同一的数量,都是看各院主子的习惯。燕家在挑选栽培下人上要求严苛,但节礼赏赐却是最大方的,各院主子也没有苛待下人的恶习,是以这么多年来燕家还真没出过和下人相关的岔子、让外人寻摸到错处。


    常青青颔首,说:“早早就发了。除了原先的那一份,还有一份是‘陛下’赏的。有几个要过年省亲的,我也批了,另赏一份车马费。”


    “好。”燕冬漱口擦手,从柜子里取了三只红封出来塞到常青青怀里,“老规矩,额外给你和和宝的,另一个是给当午的。”


    常青青和和宝是燕冬的亲随,情分不同,也着实辛苦,燕冬自来就会多为他们备一份。当午的自然从燕颂那里出,但他如今在燕冬身旁做贴身眼线,偶尔还会在燕冬的威胁逼迫下做双面眼线,是以燕冬也为他额外备了一份。


    常青青也没多矫情,笑着道谢,把红封揣怀里了,继续帮燕冬束发。


    燕小公子打扮好了,准备去花厅逮人,结果还没下廊子,燕颂就从院外进来了,绿袍雪裘,罩着一把山水面撒金伞。


    燕冬看迷了,直勾勾地看着人走到廊下,收伞朝他轻笑,“流口水了。”


    燕冬浮夸地吸溜口水,说:“我刚要去逮你呢!”


    “赖床就能赖半天,算了吧。”燕颂从常春春手里接过篮子,递给燕冬,里头全是各家给燕冬的红封。


    “看来我只能后面再去拜见啦……可是,”燕冬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燕颂,不太甘心地说,“我们穿得这样配,外头都没人看见。”


    常青青安抚说:“没事的公子,您和陛下不穿也很配!”


    燕颂:“。”


    燕冬佯装羞赧地撞了常青青一下,说:“大白天的,说什么不三不四的浑话呢。”


    “我的意思是您和陛下不穿一样的袍子也很配!”常青青解释。


    燕冬说:“嗷。”


    燕颂失笑,伸手示意燕冬到自己怀里来,说:“这还不简单?我陪你一家家的登门拜访去。”


    燕小公子这下是既不嫌天冷又不嫌地滑了,就想着送上门让大家伙都瞧瞧他们俩穿的新衣裳,“好!”


    宁王府,豫王府,镇远侯府,文华侯府,王府,乌府,林府——当天夜里,臣工们将陛下初一的行踪细细排列开来,冥思苦想,纠结思忖再三,最后终于确定,以上没有任何恩宠上的意义,陛下只是陪未来的帝后去拜年罢了。


    比起臣工们,百姓们的心思就简单许多,比起揣测皇帝的行为是否有深意,他们更关注的是陛下和未来的帝后露在表面的东西,譬如一模一样的穿着打扮,永远黏在一起的双手,两枚乍一眼相同的红玉指环……撇开表面的华贵,他们和寻常人一样穿行大街小巷,登门拜年,雪地滚灯。


    这个年是有些不一样的,因为帝后婚宴在即,京城的彩妆红绸不会早早取下,而各大食楼饭馆是月也忙碌——


    有些殷实富裕人家遇见喜事便会在饭馆食楼等地预定一定份额的食物送给客人、行人或是来讨食的乞丐,大多是由点心饮子糖果等组成一份,用圆格子盘、圆袋子装得满满的,取“圆满吉祥”的兆头,因此俗称喜盘、喜袋。燕家和崔家财大气粗,自年节当日就在京城约计百来家食楼饭馆里预定了喜盘喜袋,每日各家准备了八十份,寓意白头偕老、十全十美,一直发放到婚宴三日后。


    等年节的假日一过,每天都会有礼部的官员在大街上来回,预演大典当日的路线。日复一日地忙碌、准备,日子渐渐就到眼前了。


    “为何不能见?凭什么呀!”


    ——这日,燕冬下值后冲出大堂,正要去宫里陪燕颂用膳,不料才出门就被常青青一行人拉住手塞入暖轿,强行送回燕家,说是三日后便是婚宴,按照规矩,他和燕颂期间不得见面!


    三日!


    燕冬感觉天塌了。


    “据说是怕引起喜冲喜,就不吉利了。”常青青其实也不是很懂,只在轿子外头安慰自家公子,“习俗如此,您就当是为了三日后的婚宴忍耐一下吧!”


    “可是……”燕冬不甘心地说,“那明早上朝的时候怎么办?难道我和哥哥要蒙着眼睛避免看见对方吗?”


    常青青笑了笑,“瞧您,这几日乐傻了吧?雨雪放朝!哪怕明日雪停了,帝后大婚在即,也是要停止朝议的——总之,您别担心这个。”


    “哦,好吧。”燕冬丧气地倒在引枕上,俄顷又坐起来,凑到窗前和常青青说话,“你觉不觉得这个习俗很没有道理?”


    “觉得,但我本来就不懂。”常青青叹气,“谁让我没那运气,早早地就遇见了要一生一世的心上人呢。”


    燕冬闻言乐呵一笑,说:“都说让你多出去走走了,你非要守着我,如此何时才能找着心上人啊?春春也是,一点都不着急,你俩以后别是要做一对光棍兄弟?”


    “哟,瞧您!我隐约记得以前有个人声称自己要终身不娶,不仅自己不娶,还不许自己的大哥娶,信誓旦旦地说风花雪月无甚用处,嫁娶与否也不重要,那个人是谁呀?”不等燕冬说话,常青青话锋一转,“哎呀,是谁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我就清楚我面前这位如今是吃不好睡不着,不是太愁了,而是太乐了!吃着吃着就傻笑,睡着睡着就打滚,自己倒是快活了,就忘记从前说的话,要来催别人了。”


    “嘿嘿,”燕冬趴在窗口笑眯了眼睛,“是我!我可没有催你,我是替你操心嘛,你要是要成家,我就给你备聘礼,你要是想当光棍,我也不管你。”


    “我不成家。”常青青看着燕冬,目光柔和,“我要侍奉公子一辈子。”


    “傻青青。”燕冬瞧着他,没再说话。


    一行人回到燕国公府,燕冬去梅苑用了晚膳,再回到逢春院时就被“软禁”起来了,勒令他不许偷偷出门去找燕颂。他趴在柔软的榻上和脚凳上的两只小狗嘟囔,狗也听不懂,只管让他给自己呼噜毛。


    “公子,夫人那里送了新鲜的枣泥卷,闻着可香。”和宝将食盒放在桌上,取出里头的盘子送到燕冬面前,喂他吃了一块儿。


    “嗯!”燕冬点头表示好吃,示意和宝也吃,他原地打了个滚坐起来,决定不能再这么苦熬下去,泡个澡就歇着吧,睡他个三天三夜!


    晚些时候,燕小公子钻进被窝躺平了大半个时辰,仍然毫无睡意。左侧躺,右侧躺,趴着,倒过来睡……任凭他打滚翻身,越来越精神,就是睡不着。


    看来这招也不好使。


    说句矫情的话,燕冬现下已经习惯……不对,应该是不习惯没有燕颂在身旁的被窝了。他本就是个缠人精,燕颂又放纵随他,真把他养得恨不得时刻挂在人家身上才舒坦。


    这是阴谋啊,燕冬坐起来,恍然大悟,燕颂看似是惯着他纵着他,实则就这样狠狠地把他拿捏住了。


    这个心机鬼,必须好好教训一顿,燕冬为自己找到了一则理由,立刻爬下床,准备去找一身暗色的衣服,当一次梁上君子!


    “公子,”守夜的和宝听见动静,进来时刚好逮住蹑手蹑脚往衣柜旁摸索的燕冬,哭笑不得,“想偷摸去皇宫当飞贼呀?这么冷的天,屋顶全是雪,小心摔个跟头!”


    暴露了,燕冬就不装了,大剌剌地一叉腰,说:“你管我呢,睡你的吧,出去!”


    “您出不去的,”和宝好心地说,“府里那么严实的巡逻,他们可不敢偷偷放您走了,到时候还是要被国公爷提溜回来。”


    “哼!”燕冬泄气了,正要钻回被窝,突然听见烟花声,其实这段日子哪个时辰有烟花爆竹声都不稀奇,但他听出来,这阵烟花是一息一响,三响后一息三响,再如此反复。


    “公子,您去哪儿!”


    和宝一声惊叫,燕冬已经一溜烟儿似的蹿出了里间,猛地推开房门,那正对面的半空,正有“花鸟亭台”样式的烟花在逐次绽放、构建轮廓。


    “是哥哥!”燕冬惊喜地说。


    好美的烟花,和宝帮燕冬裹上披风,也看呆了,闻言回过神来,说:“您怎么知道?”


    “这一套是宫里才有的烟花,先前哥哥带我看过。你看那个亭子,朱檐墨柱,莲花底座,那是宫里的枕花台,四周的彩花就代表着枕花台四周的花篱和花圃,斗拱外的两只飞鸟是新加上去的,代表着我和哥哥!”燕冬高兴地说,“除了哥哥,宫里谁敢在这会儿跑到咱们府外放这样式的烟花呢?”


    “原来如此。”和宝笑着说,“陛下一定是清楚您惦记着他,他也惦记着您,怕您睡不好,特意来‘见’您的!”


    燕冬痴痴地望着绚烂的夜空,说:“是呢。”


    “真有您的——”


    此时,燕国公府侧门的院墙外,几个亲卫手持烟花爆竹,按照顺序有条不紊地放着。侯耘也在其中,他是被燕颂的暗卫特意从房里薅出来的,说是陛下要“报答”他当年去江南放烟花前拉着自个儿坦诉了一夜男儿心事的“恩情”,特意请他来玩烟花。


    “大半夜跑到人家墙根儿底下放烟花……”侯耘嘟囔着嘟囔着就嘟囔不下去了,不禁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叹了起来。


    是了,谁能料想到今日呢!


    当年他做这种事,燕颂用看傻子看痴儿的目光瞧他,如今那铁树自己开了花,硕大硕大的一朵,把铁树迷傻了,反倒也要做这样的“蠢事”了。


    “但是这么晚了,逢春说不准都在梦里流口水了,没看见怎么办?”侯耘说。


    “没我暖床,他应当很难睡着,说不定在床上打滚,把自己滚成只蝉蛹,又嘟嘟哝哝地解开身上的被子。”燕颂瞧着天幕上的烟花,温声说,“这烟花的声响有规律,先前那次我们一道观赏的时候他还模仿着规律哼了哼。若他睡着了,自然很好,若没睡着,听见这阵声响、瞧见这幕烟花,就知道我也没睡,我在陪他。”


    咦!


    一群大老爷们简直被酸得掉牙。


    侯耘比较实在,关心道:“明晚后晚咱们也要来放?”


    “对。”燕颂说,“我备好了。”


    你备好了,我没备好!一想到接下来三晚都要在这儿吹冷风,侯耘抬手狠狠地揉了把脸,果然,欠了的就得换,还是加倍还!


    几个人就在墙外默默地陪燕颂放了半个时辰的烟花,一箱子烟花可算见底了,侯耘正要问接下来该做什么,就见那墙檐里飞出一朵红山茶。


    燕国公府里唯独逢春院种了红山茶,朵朵硕大火红。


    那山茶飞出一段距离才“啪嗒”落在雪上,侯耘见状恍然大悟,笑着说:“飞去飞去,你家心肝儿心疼你,让你早早回去!”


    燕颂抬眼看向红花飞出来的位置,抬步走了过去,直至鞋尖抵住墙根。风雪呼号,他却清楚地听见了一墙之隔内的呼吸声。


    “冬冬。”


    温柔低沉的嗓音传入耳朵里,燕冬张口就要应答,告诉燕颂自己的确在这里,却不知怎么地,喉咙口黏糊的,一时哽住了。他抵着墙面,抬手捂住了嘴巴。


    明明是这么好的日子,这么漂亮的烟花,隔着一堵墙,他竟然酸了眼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好梦。”燕颂闭眼,额头轻触墙面,哑声说,“三日后,我来接你。”


    第86章 新婚 “冬冬,来。”


    天未亮, 即将作为帝后婚宴宫殿的昭明殿人来人往,礼部及宫内有司官吏有条不紊地设置御座、长案等;殿外,礼部和禁军上官分别拿着名册清点仪仗队伍, 不论迎亲队伍还是护卫队伍,今日皆大红着身,戴红罗绢。


    与此同时,燕家也忙碌一片,明明提前准备了许久,真到了今日,还是觉得哪哪儿都不妥。


    逢春院一片喜色,燕冬坐在妆台前,由宫中的女官及内侍为他更衣束发。


    葡萄和雪球今日也穿着红袄、戴着小官帽, 这会儿一只趴在燕冬腿上,一只站在窗台上,安静老实地陪伴燕冬。


    燕冬不是女子,所以惯常的礼服用不得,尚衣局便奉命重新为他制一件特殊的礼服。尚衣局原本打算以皇后规制做一件男子礼服,但陛下却摇头否了,王蓁起初不明白,后来得了常春春的提点,才明白是因为皇后的规制低于皇帝。


    天下瞩目, 陛下无法让燕大人也穿天子冕服,燕大人自己也不会僭越至此, 但陛下更不愿在他们的婚宴上让燕大人低自己一等。这场婚宴本就特殊,它是册封大典,却更是帝后婚宴。


    陛下将一切能代行的礼仪都交托于礼部和宗亲,不就是想尽力让燕大人高兴松快地参加他们的婚宴吗?


    因此陛下索性命尚衣局、尚饰局及民间有名的绣娘协力制了两身喜服, 婚宴当日一早,陛下会先着冕服在昭明殿接受臣工拜祝,待拜祝后,负责迎亲的正副使及其臣工褪下朝服,陛下也会褪下冕服,穿上喜服参与接下来的婚宴。


    崔拂来轻步进入内间,站在博古架屏风旁看着站在镜子前的小儿子,内侍们正在为他穿上喜服。那喜服上没有龙凤,只有胸背一圈双燕衔春纹样,下摆一围折枝梅花,用的是织锦,针线精巧,稍稍一动便流光溢彩。


    崔拂来熟悉这纹样,小儿子天天带着一圈璎珞,那紫玉环上就是这样的图案。


    肩膀上突然轻轻落下一只手,崔拂来微微侧身,抬袖拭泪。燕青云半抱着她,抬眼看着正站在镜子前臭美的小儿子,也不禁红了眼眶。


    家里这几个孩子自小都不喜欢和风花雪月的事情接触,从前燕颂醉心公务,燕纵痴迷练武,燕姰热爱医术,燕冬那个傻小子更是天天和朋友们凑仔一堆笑呵呵,仿佛没长情根。他们平日偶尔揶揄调侃两句,但自来没真催过,也早早就做好了若是孩子们不愿成家就把他们留在家里养一辈子的打算。这样没什么不好,比起传宗接代,家族门楣,他们更希望全家安康、团圆,孩子们好就成,别的都随缘吧。但他们怎么也没料到家里会迎来这么一桩特别的婚事,一下就解决了两桩终身大事。


    京城里男风不盛行,但也不稀罕,这家公子男女通吃,那家少爷养小倌娈|童,他们都是听说了的。从前有关系好的同僚还好心提醒过他们,说外头那些小倌妖里妖气的,不知迷惑了多少公子哥,他们家这三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不知有多少人巴望着高攀呢,叫他们千万把孩子管紧了,别来日真让他们带个男人回家。


    彼时夫妻俩一笑了之,没太当回事儿,只是偶尔闲聊时说起来,也会想一想,若来日哪个儿子真的带个男人回来该如何?转念一想,该如何就如何吧,只要是品性好的孩子,就不论别的。


    说来说去就那一句,孩子好是最要紧的,别的都能谈。


    当初刚知晓燕冬的心上人是男人时,燕青云虽然恨不得一蹦八丈高、提刀上门把人砍了,但那也是怕燕冬被人骗了哄了欺负了,这孩子实心眼,认定了就要掏心窝子,最容易吃亏。


    没想到那个杀千刀的男狐狸精会是燕颂。


    燕颂,彼时燕青云翻来覆去地嚼着这个名字,颇有些咬牙切齿,但静下心来想想,却说不出一点不好。


    说句实在话,这天底下那么多人,若只能把燕冬托付给一个人,比起他们做爹娘的,竟是燕颂更靠谱、最让他们安心。


    “娘亲爹爹!”燕冬转身时瞧见博古架旁的夫妻俩,笑着迎上前去,“我今天俊吗?”


    “俊……”崔拂来伸手握住燕冬的手,轻轻晃了两下,笑着说,“我们冬冬从小就俊。”


    “嘿嘿,都是爹爹娘亲金玉良缘,才把我生得这么好。”燕冬松开手,一旁的常青青立刻放了软垫在他面前,他撩袍跪下,笑着说,“孩儿拜谢爹娘。”


    说罢,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崔拂来方才止住的眼泪瞬间又落了下来,燕青云俯身要去扶燕冬,一旁的礼部官员上前说:“男女不同俗,旁的都免了,就请国公和郡主受儿子三杯酒吧。”


    燕青云闻言止住了动作,又站了起来。


    常青青拊掌,命人呈上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三只金杯。他亲自斟酒,俯身说:“公子。”


    燕冬端起第一杯酒,说:“叩谢爹娘养育之恩,愿爹娘长命百岁,受儿孝敬终身。”


    说罢,常青青奉酒,夫妻俩端起酒杯,三人一道饮尽。


    第二杯酒,燕冬捧起,仰头看向爹娘,说:“叩谢爹娘教导庇护之恩,愿爹娘康健安乐,受儿侍奉终身。”


    第三杯酒,燕冬红了眼眶,却是笑着的,说:“叩谢爹娘准许成全之恩,请爹娘放心,我们必定恩爱白头,不让爹娘操心忧虑。”


    三人饮罢,崔拂来立刻俯身扶起燕冬,紧紧地抱住他,哽咽道:“我的儿啊,一眨眼,怎么就长这么大了……”


    燕冬闻言落下泪来,他身量高,紧紧地环抱住崔拂来,母子相拥而泣,叫一旁的燕青云也没了安抚的力气,索性加入,三人抱在一块儿哭得不能自已。


    “哎呀别哭了别哭了!”燕翠微疾步进来,伸手将三人分开,“快快快,宫里来人了,都听见鼓乐声了!兄长嫂嫂,咱们快去正门迎接。”


    “哎呀忘记这茬儿了!”燕青云连忙粗鲁地抹干净眼泪,把哭得泪花闪闪的小儿子推到一群内侍女官面前,让他们把人收拾干净,自己则拉着崔拂来同燕翠微一道赶往正门迎接迎亲仪仗。


    燕冬被七手八脚地摁在椅子上,身体还在抽抽,葡萄和雪球争先恐后地想往他身上爬,常青青怕它俩弄坏了喜服,赶忙阻止。


    “无妨。”燕冬摇头,常青青便退开了。


    狗狗们都很老实,今日雪球都没撒泼,乖乖地窝在燕冬腿上,他伸手抱住它们,狠狠地蹭了一通,小声说:“小宝们,你们也在为我高兴吗?”


    雪球亲了亲燕冬的脸,燕冬笑起来,不慎呼噜出鼻涕泡来,脸色大变,连忙叫常青青拿帕子来擦脸。


    “公子别着急!”和宝笑着安抚,“陛下看不见!”


    对啊,燕冬松了口气,或许是他习惯了燕颂的来去自如、无处不在,忘记今日这样的场合,燕颂会一直在昭明殿等着他。


    常青青手脚麻利地取来热帕子让燕冬擦脸,与此同时,王蓁利落地帮燕冬整理好了仪容。


    “今日辛苦诸位了。”燕冬恢复仪态,笑着说,“有赏。”


    外间的随从当即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摞着小山一样高的喜钱,用红袋装好的。


    常青青一一分发下去,笑着说:“这是公子为大家伙准备的喜钱,就当讨个吉利吧。”


    里头装满了足足的金锭子,众人连忙纷纷跪地谢赏,礼部官员率先说:“臣等恭祝帝后新婚大喜,愿帝后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其余人异口同声地又说了一句,听得燕冬眼睛都要笑弯了,常青青怕自家公子太高兴又要化身猴儿乱蹦跶,立马说:“承大家伙的吉言了,快请起——”


    “不得了不得了!”


    窗外陡然传来一声,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侯翼从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哎哟冬儿不得了!”


    兄弟大喜的日子,侯翼说什么都要在场,今儿也穿了身喜庆的淡红锦袍,马尾高束,掺着一缕小辫,分外英气俊朗。


    “快给倒杯茶来。”燕冬吩咐,复又对侯翼说,“能有什么不得了的?喝口水慢慢说。”


    和宝急忙给侯翼倒了杯茶,侯翼接过但没喝,先喘匀了那口气,说:“陛下来接亲了!”


    什么,燕冬猛地站起来,看向窗外。


    燕国公府正门大敞,喜毯铺地,燕家、崔家人和燕冬的朋友们都站在门前,见仪仗如龙、红绸飘飘自牌坊方向缓缓行来。


    负责迎亲的正使是宁王,副使是豫王,二人皆骑高头大马,穿亲王礼服。


    仪仗在门前缓缓止步、停稳,宁王和豫王先后翻身下马,两方见礼。


    崔拂来正要请他们入内,却见二位王爷微微侧身,看向仪仗中间。


    那中间停着一辆紫檀六驾宝车,围栏金雕龙凤,红色宝盖,四面珠帘帷幕,彩带随风轻飘。


    天子乘六驾,陛下亲自来迎亲了。


    国公府门前顿时跪了一片,高呼万岁。


    珠帘轻晃,燕颂踩着脚凳下车,踩着喜毯走到众人面前,亲手扶起燕家夫妇和燕翠微,复又看向后方的燕纵、燕姰、鱼照影等人,说:“都起来吧。”


    众人纷纷谢恩平身。


    崔拂来说:“陛下怎么亲自……”


    “今日是我与冬冬的喜宴,本该亲自来迎他的。”燕颂玩笑,“何况从这里到宫中有一段距离,我怕他闷,在路上跳车跑了。”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也明白他不说“朕”,便是要做颂,不做君。


    崔拂来笑着点头,面上不能逾矩,心中却是宽慰的。


    “陛下高看那小子了,这三日他可是度日如年,茶饭不思,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到您面前呢,哪有舍得中途跑路的?怕是只会嫌弃车马走得太慢吧!”燕纵不客气地拆弟弟的台。


    燕姰笑着撞他,说:“冬冬不要面子的吗?”


    “面子哪有心上人重要?”崔玉笑着说,“你们信不信,若是知晓陛下亲自来迎亲,又有人守着,冬冬怕是连从这里到逢春院的这段路都舍不得让陛下走,自己就要飞奔出——”


    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声惊叫:“小公子,不要——”


    是燕漠,众人预感不妙,纷纷转头看向大门口。


    燕颂抬头,瞧见那穿着喜服的小子一把飞箭似的射出大门,再一步并作三步走,两下就从台子上跳下台阶,在一片惊呼声中冲到他跟前来,堪堪停步。


    燕冬仰头朝他笑出一口白牙,响亮地说:“我来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崔郡王率先反应过来,上前把燕冬从燕颂胸膛扒下来,“谁让你出来的?”


    “我听猴儿说哥哥来迎亲了,我就出来了,有什么不对吗!”燕冬说。


    “瞧这傻孩子,”郡王妃笑着说,“陛下要来接你的,何必这么着急,脸都跑红了!”


    “哥哥来接我,我也来迎哥哥,都一样。”燕冬转头看向燕颂,寻求赞同,却见燕颂看着他,有些呆滞。他笑起来,是那种温柔又乖巧的笑,说出来的话却“不像话”,“我已经等不及了,我们走吗!”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张泛红的脸,一颗赤忱火热的心,铸造出一个燕冬,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燕颂。


    燕颂眨了眨眼,咽下那口冲鼻的酸涩,伸手递给燕冬,“来。”


    燕冬立马就伸手握住了,燕颂紧紧地反握,不发一言,带着燕冬转身便走。


    这下没法子了,崔拂来赶紧吩咐府里的送亲队伍将一箱箱的红绸箱柜抬起来,按照先前预演了无数次的路线涌入仪仗队伍之内,开始游街往宫里去。


    燕家要宴请四方宾客,长辈们脱不开身,但几个小的能凑凑热闹,当即纷纷牵马的牵马、坐马车的坐马车,跟着仪仗队伍去了。


    珠帘挡不住风,燕冬紧紧地贴着燕颂,燕颂低声问他冷吗,他摇摇头,笑着说:“烫呼呼的。”


    “傻乎乎的。”燕颂揉了下燕冬的脸,“今早用饭了吗?今日要累些。”


    “吃了芥菜小馄饨。”燕冬一面回答,一面拿眼神盯着燕颂,好几眼才舍得挪开,痴痴地说,“哥哥今日好好看,像神仙一样。”


    “哥哥平日不好看吗?”燕颂逗他。


    燕冬认真地解释,“平日也好看,今日是特殊的好看,就像哥哥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喜服却是特殊唯一的一件那样。”


    燕颂笑了笑,说:“嗯。”


    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放在燕颂的腿上,燕冬环顾四周,燕颂见状说:“怕吗?”


    “和哥哥在一块儿,去做什么都不怕,”燕冬顿了顿,老实说,“就是有一些紧张,我是头一回成婚呢,没什么经验。”


    燕颂被这句话逗笑了,晃了晃燕冬的手,说:“不紧张,哥哥在这儿。”


    燕冬莞尔点头,“嗯!”


    鼓乐喧天,一刻不停,自仪仗走出牌坊,两侧百姓夹道围观,花瓣、彩纸、喜糖、喜钱不断地从红袍女官们臂弯篮子中抛出。待彩车从身前驶过,百姓们纷纷大呼“帝后大喜”四个字,异口同声,响彻云霄。


    燕冬高兴地说:“怎么这么整齐呀,这个也会提前预演吗?”


    “不必,只需要第一个人说了,其他人就会跟着说的。”燕颂看着燕冬,笑着说,“冬冬坐得好直啊。”


    “那当然啦!这么要紧的日子,这么多人围观,我得拿出仪态来,毕竟不是私底下。”燕冬严肃地说。


    “嗯,”燕颂目光含笑,“但会不会矫枉过正了?像根木头。”


    “真的吗?”燕冬清了清嗓子,又稍微放松了一分,期待地瞥向燕颂,“这样呢?自然一些了吗?”


    燕颂伸手抚摸燕冬的背,微微侧身,轻声安抚明显紧张的燕冬,“好了,冬冬,放松。”


    “我控制不住。”燕冬无助地说。


    燕颂看着他,语气柔和,“你就想着哥哥,别的都不必想。”


    他就这样一说,燕冬就这样听话地一想,也就真的渐渐放松了下来。


    仪仗如火龙,自燕国公府门前一路行至皇宫,其中跟着燕家的回礼,整整二百八十八抬,说十里铺红毫不过分。


    仪仗在宫门前停下,燕颂牵着燕冬下车,换乘彩舆进入宫门。


    此时已近黄昏。


    一路彩妆山子精巧夺目,红绸彩灯在风中摇曳,样式取的都是龙凤呈祥一类的好意象好兆头。


    待到昭明殿前,仪仗再次停步,庄严肃穆的礼乐停下,换作一曲柔和缠绵的喜乐。


    锦毯铺地,燕颂率先下了彩舆,转身朝燕冬伸出手,目光温柔,“来。”


    燕冬伸手握住,下了彩舆,和燕颂并肩踩着锦毯上阶。他们进入殿内,换了衣裳,先行拜谒家庙,待再回到昭明殿时,天已经昏沉了。


    礼炮烟花让天幕乍明乍亮,燕颂在殿门槛前侧身,替燕冬捋了捋额角的碎发,带着他一同进入殿内。


    他们重新换了喜服,在喜床落座。


    内侍官奉上托盘,燕颂抬手拿过卺,平稳地递到燕冬手里。


    燕冬握住那半只葫芦,指尖无意识地勾着底下的红线,轻轻绞了一圈。


    旁若无人的,燕颂微微倾身靠近燕冬,说:“冬冬。”


    燕冬回神,抬头露出因为心跳激烈而微微瞪圆溜了的眼睛,说:“哥哥先喝。”


    傻子,燕颂失笑,哄着说:“一起喝。”


    燕冬在他的眼神指引下微微低头,与他脑袋碰着脑袋,葫芦挨着葫芦,喝下合卺酒。


    内侍官接过卺,将它们合为一体,用红线裹起来。


    红线连瓢,永不分离。


    内侍官携带殿中众人跪拜,齐声道:“恭祝帝后新婚大喜。”


    第87章 爱侣 “哥哥别走。”


    饮下合卺酒, 换下喜服,燕颂便抬了抬手,很快殿内就只留下平日侍奉的人。


    今日就早晨起来的时候用了几口馄饨, 这会儿燕冬摸着瘪瘪的肚子,蔫蔫儿地坐在床畔。他现在饿得没力气,待会儿洞房花烛夜的时候直接饿晕了怎么办?


    突然,一股熟悉的香味飘进来,燕冬眼睛一亮,是栗子乳粥!


    常春春端着托盘进来,将几样小食一一摆放在窗边的炕桌上,轻步退了出去。


    燕颂拉着燕冬到窗边的长榻落座,将勺子塞他手里, 说:“饿坏了吗?简单吃两口填填肚子。”


    除了栗子乳粥,还有榛子糕、酥炸牡丹花片、两熟鱼和一碟炒鲜蔬,都是偏清淡的。


    燕冬嗅了嗅味道,先喝了几勺粥,感觉略微活过来了,才和燕颂抱怨,“哥哥最贴心了,我真的要饿撅过去了!”


    燕颂帮燕冬揉捏肩膀,闻言轻声说:“让我们冬冬辛苦了, 对不住。”


    对于今日的仪式,燕颂已经竭力精简了, 燕冬心里都清楚,闻言立马摇头,将勺子里的粥塞进燕颂嘴里,说:“哥哥也辛苦了, 你不吃吗?”


    乳粥清甜,入口即化,燕颂咽下去,说:“帮你捏会儿再吃。”


    “先吃,别饿着!”燕冬揭开盅,舀了一小碗粥,却没放在对面,而是放在手边,那意思很简单,燕颂就得和他挨着坐着吃。


    燕颂乐意至极,一只手揽着燕冬,继续帮他按肩,一只手拿了勺子,慢条斯理地喝粥。


    “榛子糕好浓!”燕冬觉得好吃,搛了一块喂给坐在身后的燕颂,“好吃吧?”


    燕颂点头,抬手帮燕冬捋了捋鬓发,这小子瞬间来劲儿了,偏脸蹭他的手,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我们冬冬,怎么这么喜欢撒娇啊。”燕颂笑问。


    他这样说话,带着笑,含着情,温柔得不像话,燕冬耳朵酥酥的,说:“和你撒娇还不乐意啊?就喜欢我把你气一跟头,是不是?”


    燕颂挑眉,“那不会,我们冬冬不是自诩天底下最乖巧的弟弟吗?怎么会气我?”


    “这是在给我戴高帽吗?”燕冬警惕地问。


    燕颂说:“只是在提醒你自己说过的话。”


    “嗯……”燕冬喝了一勺粥,瞥了燕颂两眼,最后认真地说,“嗯,我会努力的!”


    燕颂笑起来,单臂从后面抱住燕冬的腰,就这么枕在他肩上,静静地看着他。


    燕冬自来受不了这个,燕颂的眼睛是利器,当它们这样看着他,就是在对他施加甜蜜的刑罚。他竭力和燕颂对视,眼睛眨啊眨,把紧张和心动都袒露在脸上,不怕燕颂将他看得分明清楚。


    “不吃了吗?”他说。


    燕颂闻言睫毛一颤,眼中暗光一闪即逝,像是刚燃起却被瞬间泼灭的一把火。他微微往前,和燕冬蹭了蹭鼻尖,轻声说:“吃啊。”


    吃啊,燕冬琢磨着这两个字的含义,是吃什么呢?但他的脑子已经懵了,燕颂的眼神是雾,让他逐渐分不清东南西北。


    “在这里吃吗?”他确认道,眼神已经落在燕颂的唇上。


    燕颂眼尾微挑,用那种失笑又无奈的语气说:“是叫你吃饭,乱想什么?”


    “我没有乱想,”燕冬脸蛋发烫,嘴硬地说,“洞房花烛夜,还不能让人往那方面想吗?”


    燕颂坏得很,说:“哪方面?”


    “就洞房呀,”燕冬形容它,“砰砰砰,啵啵啵。”


    燕颂好奇,“啵啵啵我懂,砰砰砰是什么?”


    “我看的那话本里写了,他用了好大的力,将他抵在床上,横冲直撞,于是床吱呀吱呀的响,两人之间发出砰砰砰的声响。”燕冬为难地说,“但是没有写得特别详细,据说是最近市面上管得严,怕被抓起来教训,只能售卖删减版。”


    燕颂用指侧剐蹭燕冬的脸颊,觉得舒服,说:“小王八蛋。”


    “做什么突然骂我?”燕冬话锋一转,“骂吧骂吧,我喜欢听你骂我。对了,可以用凶一点的语气骂我吗?”


    燕颂说:“还点上菜了?”


    “嗯,”燕冬端起粥碗,笑眯眯地说,“正下饭!”


    “那算了,”燕颂冷酷地说,“不想奖励你。”


    燕冬瞬间变脸,说:“可恶!”


    “嗯哼。”燕颂颇为愉悦,顺手掐住燕冬的脸腮,左右晃了晃,“快用饭,待会儿凉了。”


    “你冷漠无情地拒绝了我的小小请求,我伤心饱了。”说罢,燕冬呼溜溜喝了一大口粥。


    燕颂吃了一勺粥,说:“没看出来。你喝得这么起劲,我还当是哪家的小猪在刨食呢。”


    他这样中伤自己,燕冬却并不生气,只是忧伤地说:“我伤心得比较隐晦,因为怕你看出来愧疚,看吧,我就是这样的爱你,为了你,我情愿委屈自己。”


    燕颂怜惜地说:“无妨,我这样的衣冠禽|兽,根本不懂得何为愧疚,你可以正大光明地伤心。”


    “我不相信。”燕冬吃了块榛子糕,感觉天都塌了,“难道我爱的一直是个衣冠禽|兽吗?不!”


    殿内突然响起一阵仰天长啸,今夜当值的常春春和常青青正在殿门口小声说话,闻声都是身躯一震。


    “吓趴个人了!”常青青捂着心口,随即又说,“这么晚了,不洞房,怎么还在说闹?听公子这声动静,很有劲儿嘛。”


    常春春是燕颂肚子里的蛔虫,笑着说:“洞房什么啊?今儿把小公子累坏了,陛下根本没想着洞房,估计用了膳就要哄小公子歇下了。”


    常青青恍然大悟,说:“还是陛下贴心。”


    殿内,燕颂用手臂捆着想要上天的燕冬,说:“大晚上突然嚎一嗓子,你要吓死谁?”


    “嘿嘿,一时忘记时辰了。”燕冬把腿蹬出去,在半空画了个圈,活动活动。同时身子往后一仰,倒在燕颂腿上,眨巴眼睛,“吃饱了!”


    燕颂看了眼炕桌,是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唤人进来收拾炕桌,端盥洗的东西进来。


    燕冬小老爷似的坐在燕颂腿上,一边刷牙,一边把脚放入盆中,热乎得直哼哼。


    燕颂瞥了燕冬好几眼,这小子都当没察觉,等洗漱好了,他突然使劲儿,一把将哼哼精抱了起来,说:“就寝。”


    突然起飞,燕冬吓了一跳,飞速熟练地搂住燕颂的脖颈,说:“故意吓我!”


    “嗯。”燕颂走到床畔,将人丢到被褥上,“钻被窝,躺好。”


    哦!


    燕冬听话地爬起来,找到自己的位置躺平,睁着眼睛看着燕颂,要来了吗要来了吗!


    燕颂翻身上来,在燕冬身侧躺好,拉过大红色的喜被将他们两人盖好,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诶?


    诶!


    什么!原来不是要洞房,是真的、单纯的就寝!


    这是为什么呢?燕冬冥思苦想,明白了,定然是燕颂太累了。


    想想也是,燕颂昨儿半夜就起来了,在宫里忙了半日又出来迎亲,到了这会儿才能歇下,哪还有多余的精神呢?


    这么一想,燕冬就释怀了,哥哥没有错,错的是他,是他如狼似虎,满心只想着那档子事,被欲|望冲破了心智,全然不顾及别人!


    燕冬深深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随即爬起来亲了下燕颂的脸颊,很心疼地说:“哥哥好好歇息,我不闹你了。”


    燕颂睁眼,点了点自己的唇,等燕冬乖乖地吻了一下,才笑了笑。他抬手摸摸燕冬的脸,说:“今儿累坏了吧?明早不必早起,我也不叫你起来用膳,好好歇一日。”


    燕冬乖乖应下,说:“哥哥好梦。”


    “冬冬好梦。”燕颂话音落地,寝殿里就没人说话了。


    床帐外隐隐有朦胧昏黄的夜光,可供视物,燕冬睁眼看着织金宝相莲帐顶,脑海中浮现着今日的场景。他们坐着宝车,在那么多人的注目中成了亲,拜了天地父母,以后便是正经的爱侣了。


    爱侣。


    燕冬咂摸着这两个字,像是抿嚼着一块蜜糖,甜腻腻地溢满口齿,要把他齁迷糊了。直到嘴角有些僵硬,他才发现自己又笑了,连忙收敛,怕笑出声来吵醒燕颂。


    燕颂一直都是警惕敏锐的,仿佛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惊醒,所以有时候燕冬很愧疚,他夜里睡觉不老实,踢被子翻身的,不知会吵醒燕颂多少次。


    燕颂刚即位那一阵子实在太忙了,眼下乌青明显,有一回燕冬终于下定决心,忍痛提出要和燕颂分床睡,那时燕颂没回答,但也没笑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他就不敢再提了。


    燕颂这人,平日沉下脸、冷下声是生气,但格外平静甚至带笑的时候才是特别特别生气——燕冬最怕他这样,大气都不敢喘。


    这会儿帐子里好安静,燕冬都不敢翻身,只敢这么偏着头静静地瞧着燕颂。他呼吸平和,已经睡着了,薄薄的眼皮盖住那双漆黑的眼眸,让那张脸看起来只剩下俊美无俦,没有半分冷沉压迫。


    看着,看着,燕冬突然轻轻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口鼻,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手缩回被窝里。


    逐渐粗|重的呼吸都困在喜被下,不知是夜里太安静了还是他太心虚了,燕冬觉得它们好大声,但他停不下来。眼睛闭上,整颗脑袋都快缩进被子里,他咬紧唇,不敢溢出半点声音。


    哥哥。


    哥哥。


    燕颂。


    燕颂……


    “燕冬。”身侧的人突然说,“你在做什么?”


    啊!燕冬吓了一跳,浑身一绷,紧接着一哆嗦,整个人都在抖。他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牙齿咬不住唇,溢出可作罪证的喘|息。


    身上的喜被拱起来一角,潮|热的温度一瞬间散去,下一瞬又被燕颂宽实有力的胸|膛压了回来,变作另一座更坚实的囚笼。


    燕冬仓皇地睁开眼睛,对上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哥……”


    “不是说不闹我了吗?”燕颂居高临下,眼里没有笑意。


    “没有闹。”燕冬虚弱地辩解,燕颂的身躯像山一样,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我以为你睡着了,就偷偷的……我弄我自己的,又没碰你。”


    “你的呼吸声吵到我了。”燕颂数落他的罪状,“还有,你一直在抖。”


    燕冬没法反驳,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很可怜。


    燕颂并未怜惜,又列了一条罪状出来,“我们躺一个被窝,盖一条喜被,现下被褥都被你弄脏了,我怎么睡?”


    “……那就别睡了,”燕冬伸手揽住燕颂的脖颈,抬头亲了亲他的唇角,不知是讨饶,还是找死,“我不怜惜哥哥,哥哥也不要再怜惜我。”


    燕颂静静地看了他好久,倏忽笑了,冷酷地说:“自找的,可不许哭。”


    *


    “风真大啊。”常青青将橘子递给常春春,他们值夜的时候不许喝酒,偶尔饿了困了就吃些果子蜜饯一类的提神饱肚。


    常春春拢了拢披风,接过橘子,三两下将果皮剥下,再细细地撕下橘丝,剥出一颗光滑的橘子来。他找到地方,指尖微微用力,将橘子剥成两半,分了一半给弟弟,剩下的一瓣瓣撕下来放入嘴里,齿关一咬,满口果肉汁水。


    寝殿里隐约传出些声响,若有若无,引人遐|想。常春春耳力最敏锐,不由得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那声音断断续续,每当他以为要消失了,过了会儿又响起来。


    天黑漆漆的,风吹个不停,直至天色灰白,才有了停歇的架势。


    玉钟敲响,常春春收敛形容,轻轻打开长窗走了进去。他绕过十二扇屏风走到床外停步,面前的脚凳上堆着两身雪白的寝衣,上头压着两只小罐子,一只标着“伤药”一只没标名字,还有一串八子水晶真珠。


    被蛰了眼睛似的,常春春猛地撇开眼睛,轻声说:“陛下?”


    “宣御医来,再叫膳房熬一盅清粥,一直热着。”燕颂的声音隔着床帐响起,有些沉|哑。


    常春春应声,赶忙出去吩咐内侍去膳房传膳,接着亲自去偏殿宣今日当值的御医。他是个懂事的,见了人便提前吩咐,“待会儿进去了不要乱看乱碰,陛下让你看你也千万不要看,请陛下代为看诊传达给你就是了。”


    御医见陛下的贴身亲卫这么早就亲自来找自己,第一反应是圣躬违和,吓了一跳,闻言没明白,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给谁看诊,连连点头,一面谢常春春提点,一面拿起看诊的小药箱跟着常春春去了寝殿。


    轻手轻脚地跟着常春春进入寝殿,一股特殊的味道瞬间传入呼吸,紧接着就看见脚凳上那一堆东西。御医赶忙撇开眼神,在床前跪了,说:“微臣叩见陛下。”


    “平身。”燕颂挑开半面床帐,常春春连忙上前接手,利落地将那半面床帐勾起来。


    燕颂坐在床沿,只穿着中裤,说:“帮皇后看诊。”


    御医谨记常春春的提点,不敢抬眼直视床面,生怕看见燕冬,闻言恭谨地说:“涉及皇后贵体,微臣不敢犯上,烦劳陛下代为查看示下。”


    常春春已经帮燕颂披上了干净的寝衣,他闻言瞧了眼御医,颇为满意,细细地将燕冬身上的情况一一说出,没有半分遗漏。


    御医听完暗自松了口气,说:“身上的掐|痕淤青红肿一类,只需以药膏涂抹,早晚各一次,很快便能好。陛下既然已经为贵体用了药,此时就不需要再用别的药了,等到晚些时候可以泡一次药浴,睡前再上药。”


    燕颂闻言颔首,说:“朕记住了,你去把药浴的方子配好,另外可要服什么药?”


    “可以服食消肿去热的药丸,要把热降下去,更要紧的是……”御医嘴唇嗫嚅,算算时辰,这是厮|混了一整夜啊,天亮才止住。再想着进来这么久都没听见龙床上那位的声音,不知是睡熟了还是晕死了,因此还是斗胆叮嘱一句,“还、还请陛下稍加节制,以待贵体伤势痊愈。”


    “是朕孟|浪了,必定谨记医嘱。”燕颂说,“下去开药吧。”


    御医松了口气,连忙行礼告退。


    燕冬是盖着被子的,常春春快速看了一眼,只见那小脸又红又白的,眼皮红肿,左腮一圈牙印,嘴巴上还有血痂,脖子上堪堪露出一圈红印子。


    “这是晕了还是睡了?”常春春小声问。


    “晕了。”燕颂扶额,偏头看向燕冬,又说,“他自找的,晕也晕得舒坦。”


    附和就是说燕冬自作自受,不附和就是谴责燕颂禽|兽行径,常春春不敢搭腔,转身命人抱来一床干净被子,说:“陛下拿被子裹了小公子,换到偏殿里暂歇吧。”


    床褥一塌糊涂,燕颂闻言颔首,常春春便先出去了。


    喜被被掀开,白皙的身子露出一瞬,乍一眼好似没有一块儿好肉,下一瞬又被锦被裹得严严实实。


    燕颂轻柔稳妥地把人抱起来,转身去了偏殿,重新安置在床上,期间燕冬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燕颂坐在床畔,握着燕冬的手,一面轻轻地摩挲着那被欺负得红红的手心,一面静静地看着燕冬凄惨可怜的脸蛋,许久才叹了口气,懊悔生气心疼眷恋惶恐……什么都裹在里头了。


    俄顷,和常青青换值的和宝轻步走进来,将小托盘呈到床前,上头是去热的药丸,可以和水化了喂下去。


    燕颂回神,抬手拿小碟化了药丸,自己喝了,俯身渡给燕冬。他掐着燕冬的脸颊,微微抬起那下巴,喂得缓慢谨慎。


    啊啊啊啊啊!和宝暗自尖叫,表面没有露出丝毫反应。


    除了药丸,还有一贯以来的蜜糖,这会儿燕冬吃不了,就备了一小碟蜜水。燕颂同样喂给燕冬,将碟子放回托盘上,说:“今日不议事,叫文书房代持吧,再叫人把雪球和葡萄接来陪小公子。”


    和宝应声,轻步退了出去。


    燕颂坐在床沿,静静地守着燕冬,时不时伸手摸一下额头,眉心越蹙越紧,殿内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期间御医被传唤了七次,直到第八次来,燕冬终于退热了,所有人才都终于松了口气。


    午膳时辰前,燕颂又给燕冬喂了一次药,这回燕冬有了声响,他无意识地咽下苦药,眉心蹙起来了,“哥哥……”


    一声梦呓,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楚。燕颂眉心拧起,轻声说:“在这儿。”


    像是真的听到了燕颂的声音,燕冬眉心舒展,嘴唇翕动,燕颂以为他要说“不要”,或是任何抗拒、求饶的话,可他只是含糊不清地低喃了一句,“哥哥别走……”


    “……不走。”燕颂摸着燕冬的脸,手落在他的肩上轻轻拍着,安抚道,“我就在这里陪你,哪里也不去。冬冬好睡。”


    “嗯。”燕冬呼吸平缓,这下又睡实了。


    第88章 恩爱 小王八蛋!


    “哥……”


    窗外一片昏红。呢喃声自床帐内传来, 几不可闻,坐在榻上闭眼假寐的燕颂猛地睁开眼睛,起身快步走到床边, 抬手撩开半面床帐。


    燕冬睁着双红肿的眼睛,朝他憨笑。


    那眼里没有惧怕和恐慌,只有无边的眷恋。


    这个人昨夜死去活来,哭得那样厉害,仍然没有记住教训,仍然如此不设防、宽纵于他。


    “……”燕颂抿唇,在床沿坐下,“有哪里不好?”


    其实哪里都不好。


    燕冬醒来的第一感觉就是疼,酸, 胀。昨晚的疯狂一一浮现在脑海中,他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但他心里火热。


    他们终于彻底占有了彼此,每一寸皮肉骨血都交融。一想到这里,燕冬心里酸软。


    “没有哪里不好,”燕冬看一眼燕颂就知道这人心里懊悔了,愧疚了,因此也不敢诉苦,怕燕颂心里更乱, 只是小声撒娇,“就是累得慌, 还很饿!”


    “睡一天了。”燕颂吩咐屏风外的去端饭来,伸手替燕冬掖了掖被子,“早上有些发热,御医给你开了药, 今天只能吃清淡的,委屈一下。”


    “没事儿,我想喝粥的。”燕冬看着燕颂熬红的眼睛,明白他守了自己一天,不由得抿抿嘴巴,把两只无力的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抱。”


    “好,抱。”燕颂俯身,手从燕冬的腋下穿过去,抱孩子似的把他抄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燕冬身上罩着燕颂帮他换的寝衣,缎面柔滑,很舒服。他在燕颂腿上调整坐姿,让屁|股往后挪挪,悬空着,说:“凉的。”


    “给你上药了,消肿的。”燕颂抬手捋开燕冬面颊上的碎发,见那双眼很可怜,便轻声说,“眼睛疼吗?待会儿再敷下药袋。”


    昨晚哭得太厉害了,这会儿成了双核桃眼,燕冬乖乖点头,说:“其实已经好很多了。”


    他嗓子是哑的,带着鼻音,说话黏糊糊的,听着格外可怜。燕颂俯身亲了亲那双红肿的眼皮,轻声说:“生气就撒出来,别憋在心里。”


    “我为什么要生气呀?”燕冬说。


    燕颂看着他,说:“昨晚不是说恨我吗?”


    “你还说要曹死我呢,我怎么没死?”燕冬认真地说,“由此可见,在床上说的话不一定能当真。”


    燕颂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怀里的人眨巴眼,露出一分羞赧的色彩,说:“第一次听哥哥说糙话,好好听。”


    “……”


    这张嘴啊。


    燕颂无奈,认输了,“乖宝。”


    “嘿嘿。”燕冬傻笑,伸手搂住燕颂的脖颈,酸痛的腰|腹微微用力,起身埋进他的颈窝,轻声说,“哥哥。”


    燕颂抬手放在他的背上,说:“嗯。”


    “我好喜欢呀。身体、呼吸、气味……我们一切的一切都彼此纠缠交融,后来已经分不清你我。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会死在哥哥身上,哥哥也会死掉,因为哥哥和我合二为一了。哥哥抱着我,困着我,再不会克制,只会放纵本能,我好喜欢的。”燕冬闭上眼睛,眷恋地说,“以后可以经常做吗?”


    他这样说话,让人啼笑皆非,又让人心腔酸软,燕颂垂眼盯着燕冬肩背的雪白布料,说:“嗯。”


    常春春端着托盘进来,燕颂抬手端起粥碗,拿勺子尝了尝,不烫,便说:“先把粥喝了。”


    常春春把托盘放在床头的檀木柜上,退了出去。


    “来。”燕颂将勺子喂到燕冬面前,燕冬张嘴喝掉,温热软糯的粥米滑入喉咙,肿痛的喉咙都舒服些了。


    “有股茉莉的香气。”他说。


    “用茉莉汤熬的,怕你觉得白粥寡淡。”燕颂瞥了眼一旁的托盘,“要吃什么?”


    那上面有玫瑰奶皮、栗子糕和两碟清淡的小菜,燕冬看了一眼,摇头说:“不吃,喉咙疼,不想咽。”


    喉咙为什么疼,他们都心知肚明,燕颂没说话了,安静地喂粥。


    “哥哥用晚膳了吗?”中间,燕冬问。


    燕颂今儿还没进食,没什么胃口,闻言说:“用了。”


    “撒谎。”燕冬凑到燕颂脸颊边嗅嗅,眼神精明,“没闻到味儿!”


    燕颂失笑,说:“这个还能闻出来吗?”


    “别人的我不行,哥哥的我可以。”燕冬不满地说,“要好好用膳啊,难不成要辟谷修仙吗?”


    “好,吃,等你吃完我就吃。”燕颂说。


    燕冬这才满意,坐在燕颂腿上喝了两碗粥,总算饱了,又回到被窝里休养生息。


    燕颂没出去,坐在床边把燕冬没碰的那几样配着粥吃了,吃罢示意燕冬检查空碗,说:“可以吗?”


    “可以!”小燕大人点头。


    燕颂失笑,叫人进来收拾,顺便将药袋拿进来,替燕冬敷上,说:“待会儿泡个药浴好不好?”


    “好。”燕冬看不见了,伸手在空中乱抓,直到燕颂将手送上门来,他就紧紧抱住。俄顷,打了个哈欠,“困。”


    燕冬昏睡期间,燕颂已经细细地帮他擦洗了身子,闻言,燕颂说:“那就先不泡了,睡好了再说。”


    “哥哥抱我睡。”燕冬说。


    自然,燕颂说:“好,我先去洗漱,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最多一刻钟!”燕冬提出要求。


    燕颂笑着答应,替燕冬掖好被角,起身出去洗漱。守着时限回来后帮燕冬取了药袋,拿热帕子擦干净脸上的药味儿,跟着钻被窝当抱枕。


    燕颂一躺下,燕冬就侧身抱上来,迷迷糊糊地说:“睡觉。”


    “好。”燕颂也侧身,手放在燕冬背上,把人揽在怀里,“冬冬好睡。”


    “哥哥好梦。”燕冬说。


    *


    帝后在昭明殿三日未出,宫中人人皆知,宫外也不是秘密。


    “哎哟哟,厉害得。”三日后,鱼照影终于看见了好兄弟,笑眯眯地说,“终于吃到嘴了,舒坦了吧?”


    燕冬休养了三日,总算彻底复活,精神爽利了。他把手里的鱼食抛出去,笑着说:“舒坦,特别舒坦!我还有一件舒坦的!”


    鱼照影在旁边修剪花枝,说:“什么啊?”


    燕冬伸手招逗小鱼,“马上上巳节啦,到时候可以出门望风!”


    “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这茬。”鱼照影说,“我得做身漂亮衣裳,到时候出门踏青去。”


    这话也提醒燕冬了,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出门逛街去。


    燕冬还有好些衣裳没来得及穿,其中也有适合踏青的,他就没再买了,只挑挑拣拣地淘了些珠子串子的,平日戴着好看。


    两人在外面吃了碗银丝面,傍晚,燕冬溜溜达达地回宫。


    走到宫门口,果然又瞧见燕颂,他笑着迎上去,大方地分享最后一颗糖葫芦,说:“又来散步?”


    糖葫芦是金桔,怪酸的,燕颂拧眉啧了一声,待咽下去才说:“在文书房待了一日,还不许我出来走走?”


    “哪能呀。”燕冬蹦起来撞了下燕颂的肩膀,跟雪球一个德行。


    两人并肩往前走,路上他和燕颂叽叽咕咕地分享了自己买来的漂亮物件儿,最后提起鱼照影新养的狮子猫,“叫雪团子,特别乖!特别粘人!”


    燕颂说:“嗯,特别乖,特别粘人。”


    诶?燕冬敏锐地说:“你在借猫喻人吗?”


    燕颂说:“喻谁啊?”


    燕冬说:“喻谁啊?”


    “我不知道。”燕颂说,“你说的。”


    燕冬不经逗,才两句就急了,一下跳到燕颂面前挡住他的路,昂首挺胸、气势汹汹地说:“喻我!”


    燕颂笑起来,说:“好吧。”


    燕冬叉腰,“什么意思啊!好吧是什么意思,很勉强吗?我自作多情了吗?你在外面有别的特别乖、特别粘人的人了吗?”


    “污蔑。”燕颂说,“我身边不是有你的眼线吗?我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过小燕大人的法眼,哪敢去外面胡来?”


    “你别想诈我,我是不会告诉你我的眼线是谁的。”燕冬警惕地说。


    “唉,好吧。”燕颂拿这堵人墙没办法,抬脚往左一步,想绕路,那人墙也抬脚跨出去一步,继续挡住他。两人来来回回地玩了几个来回,燕颂认输了,俯身将燕冬扛上肩,这下可以走了。


    “嗷!”燕冬叫唤一嗓子。


    “嗷什么嗷?”燕颂步履稳健,“再吵就找个地方把你挂上去。”


    燕冬哀哀戚戚地说:“可恶,我们才成婚几日呀,你就对我如此残忍冷酷,负心汉!”


    “嗯,谁叫你颠颠儿地上了我的贼船呢,往后东西南北、起起伏伏都由我说了算,下不去了。”燕颂说。


    “救命!”燕冬无助地说,“哥哥救我!”


    燕颂说:“你哥哥是谁?”


    “我哥哥是皇帝!怕了吧,怕了就放我下来!”燕冬狐假虎威地说。


    “皇帝?那我太害怕了,看来必须要把你藏在一个更隐秘的位置,以防你哥哥找到你,把你带走。”燕颂斟酌道。


    “不要把我关起来!”燕冬说,“没有光,我会死掉的。”


    燕颂说:“会给你凿个洞透光的,放心吧。”


    燕冬呐呐地说:“啊,你好狠……呃!”


    他脖子一歪,不说话了。


    燕颂说:“燕冬。”


    没人应。


    “晕了?”燕颂若有所思,“那看来这会儿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知道了。”


    做什么!


    燕冬“唰”地睁开眼睛,刚要嚷嚷说“我又活了”,眼前就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放下来了。鞋底沾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后背抵上坚硬的宫墙,紧接着脸上一热,嘴唇也被撬开了,温热柔软的舌闯进来,同他撕咬那余留的蜜糖味。


    “呜!”燕冬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用目光谴责:负心汉,不许亲我!


    负心汉不听不理,把他抵在角落的宫墙里,亲得他气喘吁吁,嘴角留涎。


    燕颂被亲软了,靠在墙上喘气,燕颂坏得很,没有伸手搀他抱他的意思,就站在跟前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俄顷,燕冬小声说,“不要这样看我,我会激动!”


    小不要脸的,燕颂说:“又行了?”


    “我一直很行!”燕冬得意地笑,仿佛在昭明殿里躺了三天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而且他自有道理,“我的身子就算暂且死了,但我的心没有死,还在想着和你啵啵啵,砰砰砰!”


    “可怕得很。”燕颂面无表情地评判,“你是淫|魔吗?”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就算是,我也是和你学的。”燕冬占据高地,“毕竟不知道是哪个人哦,背着我偷偷地想我哦,不知道想着我做了多少次坏事哦。”


    哟,翻旧账了,燕颂挑眉,说:“同样的事,我们冬冬又不是没做过。那晚上当着我的面都敢做,从前那么多日日夜夜、我不在你跟前的时候,你说你没做过,应该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我没说我没做过啊,我做过。”燕冬不知耻地坦率承认,“不仅做过,做过好多次,我第一次自|渎就是想着你做的呢!怎么了?犯哪条国法了?谁能制裁我!”


    燕颂伸手掐住燕冬的脸颊,好奇地说:“到底是什么料子做的,这么水火不侵?”


    “是肉!摸着特别舒服的肉!”燕冬伸脸狠狠地蹭了蹭燕颂的手心。


    “小王八蛋。”燕颂笑着骂了一句,把人拉到身前,捏住后脖颈,“走。”


    “不要提溜我!”燕冬反抗失败,被捏着后脖子一路押解回紫微宫。


    如今的紫微宫和承安帝时的紫微宫相比,前殿无甚差别,但寝殿却有很大不同,自新帝登基就在不断地修改——


    殿外的三面宫墙都搭了紫藤花架,下面设了一圈花坪,种着牡丹芍药等类的四季花种,在靠近寝殿的这一面墙角处移植了红山茶树。锦鲤池旁边有一棵石榴树,下方搭着一把摇椅,一把茶几,一座小狗窝。


    燕颂喜安静,除了燕冬,他对任何叽叽喳喳或是吵闹声都没有容忍的耐心,因此廊下没有悬挂鸟架,也没有豢养任何小宠,只悬挂着几串玉铃,风吹的时候铃声清越,很是悦耳。


    寝殿里的一应布局和陈设也早已经全部换成了燕冬惯用的材料款式。


    燕冬习惯床的外沿对着长窗,方便他有时候夜里起来望月发呆,或是在窗前陪小狗们玩;窗前要摆一张软榻,他偷懒的时候喜欢坐在榻上用膳,或是趴在窗上看外面的景色——下雨天的时候尤其喜欢趴窗;另一侧床沿则要挨着墙,免得他睡觉打滚时摔地上,床前要设脚凳,方便狗狗们有时候在上面玩;博古架必须有,用来摆放他那些漂亮的大小物件儿……


    此时,燕冬站在博古架屏风前,把今日买的东西分开摆好,再把一些饰品放到梳妆台上,用小匣子装好。


    “没买坏东西吧?”


    身后传来燕颂的声音,燕冬假装不懂,“什么坏东西,我只买好东西。”


    “就是你先前买的那些珠子串子。”燕颂脱了外衣,换上燕居的外衫,走到梳妆台边打量那许多小匣子。


    “没买!”燕冬说,“不好玩,它们没有你热,也没有你舒服。”


    燕颂闻言没有反驳,他自然也不喜欢让别的东西触碰燕冬,上次是头一回,燕冬实在生涩,他才用这小子买来的那些物件儿佐助行|房。


    “但是我买了这个!”燕冬举起一串碧玉发链,“漂亮吗?这两只竹叶坠子刚好别在耳朵后面,像耳坠子,我要在上巳节那日戴。”


    “漂亮。”燕颂伸手掂了掂,倒是轻盈,带着不会不舒服。


    燕冬满意地放回匣子里,盖盖子放好,说:“我要去沐浴了,快帮我解发带!”


    “遵小燕大人的命令。”燕颂站直身子,走到燕冬身后,帮他解了高束的马尾,接过燕冬递来的梨花木梳子,轻柔地替他梳头发。


    这一头头发浓密乌黑,就是发尾有一处短缺,是他们新婚当日各自剪了一束头发,以绾同心结,现下还没长出来。


    把头发梳顺了,燕颂放下梳子,摁了下燕冬的肩膀,说:“泡汤去吧。”


    “和我一起去吧?”燕冬热情地邀请。


    燕颂不太敢去,不为别的,虽说燕冬如今看着是活蹦乱跳了,但昨夜他检查了,那身子上的淤青还没好全,现下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好,免得伤上加伤。


    燕颂正要找借口拒绝,譬如今日的劄子还没看完,就被燕冬抱住左胳膊往偏殿拉。


    “我肩膀酸酸的,你帮我捏一下,放心,我不白享受,我也帮你捏。”路上,燕冬说。


    敢情是要找个搓澡按摩师傅,燕颂这下放心了,但当两人进入浴池,水雾薄薄的一层,根本挡不住什么,反而有种若隐若现的朦胧诱|惑,对食髓知味的人来说可谓折磨。


    唉,燕颂坐在燕冬身后,一面暗自叹气,一面熟练地帮燕冬按摩,他的手法都是为燕冬学的,颇有章法。


    燕冬舒服得直哼哼,说:“好好按,待会儿我有赏!”


    “什么赏?”燕颂问。


    “本大人财大气粗,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燕冬说。


    燕颂的脑海里浮现出燕冬的身体,艰难地选择出一处还能放肆使用的位置,便说:“明儿别写字了,公务拿来,我帮你处理,成不成?”


    “啊?”燕冬刚要说别了吧,你自个儿都那么多公务呢,我这样温柔可人体贴善良知冷知热的爱侣怎么会如此狠心地压榨你呢,转念猛地回过味儿来,“哦——”


    “成!”他爽快地答应。


    “小燕大人果真财大气粗,爽快得很。”燕颂偏头吻了吻燕冬的脸腮,笑着说,“那我就提前道谢了。对了,今儿还哭吗?”


    这玩意儿就好比凌迟三千刀和只砍一刀,燕冬挨前者时哭得稀里哗啦死去活来,可这后者嘛,虽然威力也很强,但相比起来就不过尔尔啦。


    “啪!”他很有志气地给了水面一巴掌。


    “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