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上元 “我要汤圆。”


    “娘娘惊闻噩耗, 急火攻心,需得好好休养,我开方子, 你派人到御医院取药。”燕姰快速写好药方,将它递给跪在贵妃榻旁的宫装女子,“黛音姑姑,不拿么?”


    黛音把目光从昏睡的德妃脸上收回,抬袖擦干净眼泪,起身走到炕桌前,冷冷地盯着燕姰,“燕御医在宫中对德妃娘娘下手,到了御前也无可辩驳!”


    “我只是担心娘娘伤了身子, 行一针让她入睡罢了。”燕姰淡声说,“况且方才姑姑并未阻拦,见我将娘娘扎晕后也并未唤人进来抓我,说明你也清楚,娘娘这会儿睡着了最好,否则若让她跑到御前疯言疯语,那就不妙了。”


    燕家除了燕二爷和燕小公子,都是虎狼!黛音看着燕姰,“燕御医对娘娘所说毫不惊讶, 好似早就心里有数。”


    “姑姑不必试探我。”燕姰说,“娘娘着急疯了, 她说的话,我根本就不信。”


    黛音难以分辨燕姰是故作淡然还是当真半点不信,说:“燕御医冰雪聪明,应当明白空穴来风的道理。”


    “是真是假, 我不听外人说,毕竟我与大哥才是亲兄妹,一家人。但是姑姑千万提醒娘娘,那些话我出门就会忘,可落到旁人尤其是陛下的耳朵里,那就不同了。如今安信侯府出了事,就剩下娘娘与殿下相依为命,娘娘保全自个儿,也是在保全殿下。”燕姰起身拍了拍黛音的肩,迈步离开了暖阁。


    内侍等候在暖阁外,见她出来立刻上前为她披上披风,燕姰拢了拢领口,瞧了眼灰蒙蒙的天,说:“真冷,快回吧,说不定还能顺路和家里那两位碰上。”


    天儿不早了,一路走去,各处的灯逐渐亮起来,各色各样的,远看如龙蛇般蜿蜒,像是要把整片天都烘亮。


    *


    “哇,这只好漂亮!”燕冬跑到灯铺的台阶上,捧着展示架上的其中一只说,“是小汤圆!”


    白皮儿,红光芯子,银饰花边,燕颂瞧了瞧,说:“像是糯米豆沙馅儿的。”


    燕冬舔了舔嘴唇,但因为方才在家里用了一碗八味汤圆,现下暂时吃不下什么了。


    燕颂瞧那馋猫样儿,一边吩咐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的掌柜将灯取下来,一边说:“我们慢慢往前走,前面还有好吃的。”


    燕冬说:“好!”


    常春春付了钱,将花灯递给燕颂,燕颂接过来塞到燕冬戴着雪白手套的手中,说:“走吧。”


    “别走别走啊,我见这家的灯好看,大哥也选一个,”燕冬特阔气地拍拍胸脯,“我付账。”


    燕颂笑看着燕冬,逗道:“那我要这个汤圆。”


    明知此汤圆非彼汤圆,燕冬仍然在这一瞬间心如擂鼓。


    每逢上元,雍京灯市空前盛大繁华,月灯盈天,燎钜照地,歌舞百戏,自夜达旦,通宵狂欢。但听锣鼓喧天,街上的社火开始了。


    踩高跷、舞龙狮的队伍由远及近,百姓们聚戏朋游,乐声嘈杂,仿佛震地。


    燕冬耳边却安静极了,只能听见他蠢蠢欲动的心跳声。


    “怎么?”燕颂怕燕冬听不清声音,便微微俯身靠近了些,几乎是面贴着面地说,“舍不得给我?”


    “……没有,”燕颂的呼吸似一股轻风,却比这冰天雪地的风雪还要摧人,燕冬感觉脸又“噌”的一声烧起来了,慌忙眨了眨眼。他把手往前伸了伸,小声说,“舍得的。”


    好乖,燕颂想。


    他仿佛变成了什么猛兽,很饿,很想张嘴咬住猎物却不能,只能忍耐,这种忍耐让他头晕眼花,又让他齿尖发痒,亟需拿什么来短暂地解瘾。


    店铺生意很好,常春春怕挡着客人,就打发了掌柜的,自己往边上挪了两步,但他没瞧见燕冬,不小心轻轻撞了燕冬一下。


    两人本来就离得很近,燕冬神思不定来不及反应,往前倾了倾,燕颂下意识抬手搂住了他。


    从远处看,两人简直像是抱在了一起。


    熟悉的气味像蛊,谁都舍不得出来。


    “……”燕颂微微偏头,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时看了常春春一眼,后者有些心虚地摸了下鼻子。


    这不是瞧您实在想抱嘛!


    “我不是故意的,”燕冬偷偷在燕颂的毛领里吸了一口,强忍不舍往后退了半步,抬头看向被自己借机轻薄的人,很无辜地澄清,“是有人撞我。”


    “是我不小心撞的。”常春春给燕冬赔罪。


    燕冬摇头,在心里很感激常春春,觉得他撞得太好啦,机会合适的时候可以多“不小心”几次!


    “无妨。”燕颂抬手替燕冬理了理白裘风帽,一手提着小汤圆花灯,一手揽住汤圆的肩膀,“今儿人太多了,跟紧些走,别丢了。”


    燕冬笑着说:“我都多大啦,丢不了。”


    “小迷糊虫长大了也是大迷糊虫。”燕颂说,“跟紧我,不许乱跑。”


    燕冬严肃地说:“遵命,大人!”


    燕冬跟着燕颂涌入人群,顺着穿着吉祥喜庆的百姓们往前流去。耳边嘈杂,什么都听不清楚,就听出“热闹”俩字儿,他不由得偏头看向燕颂,在如火的夜晚,这个人就像是一捧清泉,泠泠的,在他身侧流淌。


    燕冬脚步“晕眩”,紧紧地跟着燕颂一直往前走,好似迷迷糊糊地做了个绮梦,梦里就这样和燕颂一直走。梦里没有别的,只要他们并肩行走时衣裳摩擦的动静。


    “累了?”燕颂第三次被燕冬撞到肩上时,偏头看了过去,那脸腮红红的,像是醉了酒。


    燕冬摇头,心虚地说:“是不是谁暗地里嘀咕我呢,我的脸好烫。”


    燕颂闻言揽着燕冬走到一旁的店铺台阶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下额头和脖颈,确认没有发热才说:“难说,又许是人太多、太吵了。憋闷吗?”


    “有一点,我们去河边放灯吧,顺便吹吹风。”燕冬扛不住燕颂打量的目光,率先拉住燕颂的手,拽着人下了阶梯。


    两人到达最近的河边,人不少,还很香,燕冬吸了吸鼻子,精准地捕捉到香气来源——城楼墙根儿底下一排彩棚,热烟滚滚,全是好吃的。


    燕冬拽着燕颂走过去,挑挑选选,最后买了炒鲜虾,给和宝买了喜欢吃的糊油蒸饼。


    花灯样式多,有简单的素面花灯,也有诗词、彩绘样的,燕冬捧着食盒在摊贩周围打转,最后选了一只“暗香映月”面样的,给燕颂选了只“柳燕春归”。


    燕颂打量着手中这只小小的精巧花灯,说:“怎么个说法?”


    “没什么特别的说法,就是觉得这两只漂亮,也合适。”燕冬试图解释自己的想法,“我是冬天生的,大哥是春天生的,如果一年是一个圈,那我们一个在尾巴上,一个在开头,就像我从小到大都跟在大哥身后跑,当然,大哥一转头,我就会撞到你身上。”


    每当这种时候,燕颂就会觉得燕冬还没有长大,总是会说一些可爱的、戳人心的话。


    燕颂失笑,说:“那我来跟着你跑。”


    “我跑得不如大哥快,一转头就被你撞飞啦。”燕冬耍赖。


    燕颂轻笑一声,伸手呼噜燕冬的脑袋,带着人去了河边。


    站着、坐着、跪着,好多人,燕冬倾听不到他们的心愿,但能看清他们面容上的虔诚,人有求不得,只能一次次地祈求于神明。


    小时候许愿,燕冬求的是天下止戈从此太平,父母平安阖家团圆,后来求的是阖家安康、平安富贵,此时他蹲在岸边,双手交握,有了第三个愿望:


    大哥。


    不对。


    燕颂。


    他脸上有极致的虔诚和渴望,为了什么?燕冬是燕颂看着长大的孩子,燕颂可以确认这样的神色是头一次出现在燕冬脸上。


    燕冬有了新的愿望,且无比渴望。


    那个心上人么。


    “啪嗒”,汤圆灯突然摔在地上,打了个滚掉进了河里,燕颂回过神来,手中只剩下一小截提手。


    “啊!”燕冬眼疾手快地抓起汤圆灯,瞅着提手断裂的地方,有点纳闷,木柄提手这么容易断裂的吗?


    不知不觉加重力道的指尖骤然松开,燕颂压住嫉妒和心虚,上前拿过湿漉漉的花灯,说:“坏了,再给你买一个。”


    燕冬不讲道理地找茬,“天底下有很多汤圆吗!”


    燕颂像是被他突来的脾气发得愣了愣,但并不介意,反而微微俯身哄他,“那我们把灯拿回去,重新做个提手。”


    燕冬点头答应,“我不是故意使性子的,”他认错很快,抬眼认真地看着燕颂,“我喜欢这只灯,哪怕再有第二只一模一样的,也不是它,就像、就像我给大哥做了那么多饰件儿,虽然太多了,显得不够珍贵,可每一样都是我用心做的……好吧,”他灰心地说,“好像不是一个道理。我的脑子不聪明了,可能是吃太多了。”


    “我都明白。”燕颂觉得燕冬可爱,忍不住笑了一声,揉着他的脑袋安抚,“都很有道理。”


    燕冬点点头,又往嘴里喂了一只炒鲜虾。


    燕颂见状啧了一声,伸手稍稍拨开燕冬的披风,摸了下他的肚子,说:“好像凸出来了?”


    “我穿的那么厚,根本摸不出来!”燕冬不上当,哄着说,“你真的不吃吗?好香的哟。”


    燕颂撇开头,说:“味儿太重了。”


    “你一点都不尊重好吃的,你这个人太冷酷了……”燕冬嘀嘀咕咕地为好吃的抱不平,又说,“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燕颂说:“登楼观灯,暖室赏梅?”


    楼上人太多了,燕冬有私心,觉得如果去暖室,就可以想办法和燕颂独处了。他说:“去哪里赏梅?”


    梅山是个不错的去处,但此时此刻必定人影丛丛,燕颂有私心,想和燕冬独处。他想了想,说:“第一香园,那儿的梅花开得不错,炙羊肉和牛乳很有名。”


    燕冬顿了顿,说:“那里不是情人幽会的地方吗?只招待一男一女,或者余桃磨镜什么的,总之就是一对儿。”


    “的确如此,但这是前堂和客院的规矩,梅林后面是老板的私人园林,会用来招待贵客。”燕颂逗孩子,“三皇子从前请王益清去那儿赏梅作画,你阿姐和荣华去那儿泡过汤泉,照你这么说……”


    “哇!”燕冬抱住自己的脑袋,“完全不敢想象!”


    “傻样儿。”燕颂敲敲燕冬的头,“走吧。”


    第一香园离这儿有段距离,他们坐马车过去,走的是另一扇门,梅篱竹牖,十分清雅。


    掌事带着一行侍从迎上前来,许是知道燕颂不喜多话,只说了两句吉祥话就引着他们入了园子。燕冬跟着燕颂一路行去,梅影疏落有致,可见是用心料理的。


    掌事将他们引入一座院子,梅花匾上是“寄春”二字,小径旁月灯错落,屋子有两层,下堂上寝,陈设颇为讲究。正堂挂着一幅红梅图,遒劲苍冷,一笔入魂,燕冬一眼就看出来那是燕颂所作。


    “大哥,”燕冬转身回去抱住燕颂的胳膊,很没道理地要求,“你给我也画一幅。”


    燕颂拖着“挂件儿”往楼上去,说:“我没给你画?”


    当然画了,燕颂的画作,甭管是小时候练习的还是长大后画的,燕冬都收藏百八十幅了,专门在书房里辟了间“储画室”,精心保存。


    “那是以前画的,我今儿想要一幅新的。”燕冬说,“我愿意出高价!”


    燕颂精明地问:“多高?”


    燕冬很有底气地说:“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哟,”燕颂调侃,“我们燕小公子真是阔气。”


    燕冬鬼鬼祟祟地说:“我自己的要是不够,我可以偷偷挪用我大哥的银库。”


    “哦?”燕颂颇为好奇,“不怕被逮住?”


    燕冬颇有点恃宠生娇的意思,“逮住了也不怕,大不了挨一顿打。”


    “我想起来了,”燕颂突然脱离,偏头看向燕冬,似笑非笑地说,“近来是没有动家法了。”


    燕冬小时候听到这两个字是屁股疼,长大了就手心疼,闻言立马摇头摇手好似拨浪鼓成了精,喊冤道:“我近来很老实的,不可以动家法!”


    燕颂哼笑一声,轻轻拍了下燕冬的后脑勺,让他上楼去,随后对跟随上来的常春春几人说:“你们在楼下吃喝,一应随意。”


    常春春看了眼自家世子,“诶”了一声,行礼后撵着身后的几人重新下楼去了。


    世子要和心上人独处,偷来一分幽会的痛快,常春春自然明白,还得周全,不能让旁人打搅。


    他下了楼,等弟弟和和宝报完菜名儿,就走到廊上和掌事吩咐,说:“楼上的先单独备一份梅花三件儿,羊肉牛乳什么的先候着,小公子吃饱了肚子,这会儿用不了。”


    掌事点头应下,说:“近来园子里养了几只小狐狸,可爱得很,要不要抱过来陪小公子玩会儿?”


    燕冬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动物,看着必定也会高兴,常春春便说:“可以,对了,你们这儿最近的雅趣是什么?”


    此处做的是提供幽会之所的营生,自然也会提供幽会时的一些雅趣,雅的糙的都有,随客人们喜欢。常春春琢磨着,既然是幽会时的雅趣,那必定是用来调|情的,至少比干巴巴地作画来的好啊。


    “除了先前那些,新添的就是描妆了。”掌事说。


    常春春单身汉,不大懂。


    “描眉抹腮,闺房情趣呀。”掌事笑着说,“近来园子里的胭脂开销可不少,但正经兄弟俩倒是不适合这个。”


    “谁说不适合?”常春春正经地说,“赶个时兴嘛,顺便互帮互助练练手,以后成了亲才不至于无处下手啊。”


    “这……”掌事无从反驳,更没察觉什么,笑着说,“倒也对!”


    掌事都没觉得不对劲,小公子更察觉不出什么,常春春觉得自己助力于无形,真是天才。


    第32章 眼睛 “生死相随。”


    “大哥, 你还记得吗?”燕冬趴在长案上,枕着双臂,偏着脑袋, 目光尽头是燕颂沉静温和的侧脸,“小时候你每次作画,我都会这样趴在旁边看。”


    “趴着趴着就睡着了,流口水。”燕颂说。


    “谁流口水了!”和从前不一样了,燕冬现下开始在意自己的气质形象了,立马反驳说,“没有证据就不要污蔑我。”


    燕颂气定神闲地说:“谁说没有证据?”


    这能有什么证据?燕冬不上钩,狐疑地瞅着燕颂,率先说:“你别想让春春他们来作证, 他们是你的人,和你是‘一丘之貉’,说的话不能算数。”


    “不提人证,也有你小时候的人像画为物证。”燕颂说,“我比照着当时的你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放在衙门那就是文书记录。”


    燕冬震惊地说:“你怎么偷偷画我流口水的样子啊!”


    “这么激动做什么?”燕颂揶揄,“你不是坚定地声称自己不会流口水吗?”


    “我流不流口水和你偷偷记录我流口水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燕冬拧着眉头,拿起一旁的毛笔横在燕颂颈间, 气势汹汹地责问,“说, 你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燕颂想,大抵就是随心所欲。


    燕颂小时候就很喜欢这个幼弟,觉得他做什么都很可爱, 所以总是喜欢注视、观察,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养成了一种扎在骨子里的自然而然。


    记录伴随着注视和观察,譬如一篇写给幼弟的启蒙字帖、一幅幼弟成长过程中十分寻常的那一瞬间——惯常用画作或是木雕来呈现、一封洋洋洒洒十数张其中十之八九都是描写幼弟日常的家书……太多太多,自燕冬降生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且尤为紧要。


    “我能做什么坏事啊?”燕颂偏头看着着装模作样的燕冬,温声说,“哥哥喜欢你,觉得你可爱,所以把你画下来,哪里不对吗?”


    燕冬拿笔的手抖了抖,心说:这是干嘛呀!为什么老是无意诱|惑我!我根本无法抵抗啊!


    “哟,”燕颂笑起来,“怎么还脸红了?我们冬冬何时学会自谦了?”


    燕冬收回手,撇开脸,哼哼唧唧地说:“谁脸红了!是有人在嘀咕我!别让我逮住,我不会放过这种背后说人坏话的人!”


    燕颂轻笑,笑得太好听了,燕冬觉得这个人忒坏,一颦一笑尽顾着勾人,怎么不学点好啊!他像个严厉的家长,勒令道:“不许笑。”


    燕颂早已没了心思作画,故意招逗燕冬,“凭什么?”


    “凭什么?凭……凭!”燕冬说不出来,愤愤地扑在案上,把头埋进去,不搭理人了。过了一瞬,他伸出右手,在两人中间划了条线,燕河燕界,互不进犯!


    他以退为进,岂料燕颂不仅不示弱,竟笑得更欢了。


    “你——”燕冬气咻咻地抬头,霎时被燕颂掐住脸腮,那坏人倾身凑上来,一张彩霞月光织就的皮囊,一双神光勾魂的眼睛,笑盈盈地瞧着他、哄着他、折磨着他。


    “哥哥不是有意的,”燕颂轻轻晃了下燕冬的脸,哄着说,“不是嘲笑你,是高兴。”


    燕冬迟钝地回过神来,小声给燕颂扣帽子,“你的高兴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这个人笑得如此漂亮愉悦,根本不明白他心中的煎熬和渴望,燕冬瞧着燕颂,像是在看一个无辜的罪犯。但是不妨事,他大度地想,燕颂害得他少男心动,不是燕颂的错,燕颂不能莫名其妙地倾心于他,也不是燕颂的错,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桃花劫吧!


    常春春端着托盘走到楼梯口,听着兄弟俩的对话踌躇不前,好在燕颂敏锐地察觉了他的靠近,说:“进来吧。”


    燕颂松开了燕冬的脸,见燕冬搓着脸嘟嘟囔囔,又不禁笑了笑。


    “梅花三件儿,”常春春端着托盘半跪下去,一边摆放一边说,“第一香,暗香汤,梅花酥。”


    梅枝香炉小巧清雅,燕冬拂手嗅了两下,“不错,清幽之香,不厚不腻,暗香汤……”他拨开白瓷瓶盖,闻了闻,“是酒,一闻,骨头都酥啦!”


    燕颂揶揄道:“去哪儿学的老酒鬼论调?”


    燕冬哼了哼,提筷子夹了一只梅花酥,白里透红,尤为精致小巧。


    “我一口一个!”燕冬投喂自己,酥皮脆,馅料足,是梅花牛乳味儿的。他“嗯嗯”点头,表示不错不错。


    常春春笑了笑,折身去楼梯口接过亲卫递来的另一张托盘,送到窗前的梳妆台上,说:“近来园子里有添妆的雅趣,用的都是时兴的上好的胭脂,男女都能用,据说近来风靡的火焰妆、红梅妆等等都是用的这几款,方才掌事送来我就没拒绝,小公子若是坐不住,可以拿着玩玩儿。哦,还有这个——”


    常春春转身拍拍手,楼梯底下的亲卫放了行,三只小白狐狸依次蹿上来。


    燕冬好似生来就招这些小东西的待见,遇见的小狗再冷漠也要在他怀里嗷嗷叫,五皇子府上的猫平日多像个大爷、见了他也不肯撒腿,就连宫里的鹦鹉老远瞅见他都要扯着嗓子喊一句“燕小公子天下第一”,瞬间马屁成了精。


    这会儿也一样,有只都躺他怀里去了,呜呜的叫唤。


    燕颂在一旁瞧着,有些吃味,说:“忒吵。”


    “你静心呀。”燕冬替小狐狸们说好话,“多可爱!”


    他试图让小狐狸和这个挑剔的人亲近亲近,但小狐狸可能觉得这个人不太好惹,有些瑟缩。燕冬察觉出来便打消了促进两方和谐相处的念头,呼噜小狐狸一把,听它叫唤,觉得可爱,还跟着学了两声。


    燕颂听着那嗷嗷呜呜的声音,不禁偏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低头和小狐狸“对话”的人,盯了小会儿燕冬都没反应,反而越叫越起劲,俨然沉浸其中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燕颂忍无可忍,起身提溜着燕冬的后颈,要把他和小东西们一块儿丢出去。


    “哎呀!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燕冬眼疾手快地反手抱住燕颂的腿,赖着不走。


    燕颂深吸一口气,低头警告道:“不许再叫了。”


    “你不讲道理。”燕冬小声反驳。


    燕颂冷漠地说:“你影响我作画了。”


    “天天说我不静心,现下自己怎么还退步啦……”燕冬的嘟囔在逐渐危险的目光凝视中静声了,“我不叫了嘛。”


    燕颂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


    燕冬虽然选择屈服,但显然意志还在挣扎,重新坐好后在一旁嘀嘀咕咕,燕颂仿若不闻,继续提笔作画,只是显然不够顺滑。


    燕冬瞧了眼那前后气质分叉了的梅树,看来大哥的确是被影响了,他有些心虚,立马噤声,哄着小狐狸们下楼去了。


    室内再度安静下来,不能说话,那就喝酒吧,燕冬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品过后又倒了一杯,抬手喂给燕颂喝。


    燕颂衔住酒杯,抿了一口,说:“小酌便罢,不要喝醉。”


    燕冬嘴上答应,心里却暗自盘算,喝醉了也有好处,比方说上次燕颂难得醉一回,不就教他占了大便宜吗?纵然那样乘虚而入轻|薄非礼的行径是卑劣的、令人不耻的。


    窗外风声幽幽,燕冬提着白瓷瓶走到窗前,轻轻推开小半扇,风雪迎面而来,天上地上尽是花灯,绚丽朦胧,好似梦境。


    燕冬小口小口地抿着酒,哼着曲调,哼着哼着又没了声儿,安安静静地抱着腿蜷缩在窗台上赏夜景。


    他们曾经如此温存平淡地相处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可如今的燕颂不再仅仅是燕冬的大哥,还是个满心贪恋的男人。


    毛笔轻轻搁下,画卷笔墨未干,燕颂起身走到燕冬身后,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燕冬的路。他伸手摸燕冬的脸,果不其然,像一张炊熟的米酿饼,烫的,散发着幽甜的酒香。


    燕冬下意识地蹭了蹭燕颂的手,迷蒙着眼,转过头来,说:“哥哥。”


    比起“大哥”“长兄”,燕冬更喜欢叫燕颂“哥哥”,他说不出太正经的理由,只是觉得这样称呼更亲昵。


    “才答应我,转头又喝醉。”燕颂说。


    “没有醉,而且好喝呀,”燕冬枕着燕颂的手,安静地瞧着这个人,突然想起一茬,“哥哥,我给你描妆吧?”


    除了冬日的口脂,燕颂从不用别的脂粉,他扶住突然伸出蜷缩的双腿想要下地的人,说:“你会么?”


    “我见爹爹给娘亲描过,”燕冬很自信地说,“我这么聪明,一看就会。”


    燕青云从前为了给崔拂来描眉,不知偷偷在家用没了多少螺黛,这可不是轻松易学的活儿。但燕冬显然自认比老爹灵活百倍,已经从燕颂故意为难的手臂间溜了出去,去拿妆奁了。


    燕颂失笑,也没再拒绝弟弟突然起来的玩心,顺势往窗台一坐,就那么仰着头看着燕冬。


    燕冬把妆奁放在一旁,严肃着一张醺醺的脸蛋儿,把三层柜子都打开,先自顾自地研究了片晌,然后又翻开那本薄薄的妆容图谱开始精挑细选自己的初次大作。


    “嗯,和画画没有区别。”燕冬有了决断,拿起螺黛笔凑到燕颂的左眉前,燕颂眼中隐约有笑意,像是坐等检阅小孩的答卷,他莫名有些紧张,立刻说,“不许睁眼。”


    “描眉还需闭眼么,”燕颂不配合,“没听过这样的规矩。”


    “你又不描眉,自然不知其中规矩,”燕冬耍诈,“还是说你其实背着我去找谁描过,所以颇懂内情?”


    燕颂反问:“那你呢?你的规矩是从哪儿听来的?莫非从前背着我给旁人描过?”


    “我的规矩自然是我制定的,不需要从别处学。”燕冬说。


    燕颂无法反驳,却仍不答应,他看了燕冬一瞬,说:“就这样画。”


    协商无果,燕冬“哦”了一嗓子,闭眼在心里很大声地念了一句佛经,然后睁开眼睛,继续打量落笔的地方。


    那模样着实认真,燕颂想笑又忍住了,静静地等了燕冬一会儿,这人突然收回笔,“哎呀”一声,仿佛有天大的难处。


    “这个图谱上的眉形没有你本来的眉形好看,我不想画了。”燕冬知难而退,“省略这一步,我们抹胭脂吧!”


    燕颂看着燕冬拿起一只红罐罐儿,颇为抗拒,“不要猴儿屁股。”


    “放心吧,”燕冬晃了晃手里的罐罐,“这个除了腮红面粉,还能画眼睛呢,蘸取清水就成。你生得这么白,不用敷粉呀。”


    燕冬拿笔蘸取清水,在胭脂盒儿上抹了抹,抬手寻找位置,想要按照图谱所绘在那眼尾画一朵梅瓣儿。可燕颂目光专注,一直看着他。


    笔尖颤了颤,燕冬看了眼燕颂,又垂下眼,说:“你别一直看着我。”


    燕颂不解,“为何?”


    “影响我发挥了。”燕冬抱怨。


    “两者的关联在何处啊?”燕颂安抚道,“随你画着玩儿罢了,我不提要求,何必紧张?”


    那我是紧张这个吗!燕冬有苦难言,抿了抿唇,隐晦又大胆地说:“哥哥的眼睛太漂亮了。”


    燕颂怔了怔,瞧见燕冬抿唇莞尔,脸上露出为难和一丝隐秘的羞涩,睁着水蒙蒙的眼睛对他说:“你一直看着我,我的心就会跳得很快。”


    这个时候,燕冬格外庆幸他们的“兄弟”关系,他说出这样引人遐想的话,燕颂也不会多想。哪怕多想,可燕颂想着弟弟还是个青涩小伙儿呢,应该也只会觉得他“童言无忌”吧。


    燕颂看着燕冬,没有说话。


    小马屁精,燕冬小时候常被人这样调侃,因为他嘴里十句话至少有两句都是在夸燕颂,而且这孩子不懂含蓄,夸得天花乱坠,让旁人听着都肉麻。


    好比他夸燕颂的眼睛,好看不够漂亮不够一切描摹形容眼睛的辞藻都不够,他拿着张才然完成的人物画,上头是他按照丹青老师的要求“画景物”而画的燕颂,嗓门儿里藏着玉磬,脆生生地敲打着,恨不得让全天下都听他说那句:


    “因为我哥哥的眼里有山有水,似星似月,美丽无双,有天地万相!”


    天地万相,多么渊大的一个词儿,天地美景皆凝聚在一双眼里,丹青老师听得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燕颂自小逢人就受三句夸赞,小小年纪就练成了三分荣辱不惊的性子,彼时也要打个颤儿,稍稍红一红脸。


    那会儿燕颂走入书房,看着一手拿画,一手叉腰,雄赳赳气昂昂夸赞自己的小孩儿,觉得他惹人爱,只是失笑,可如今再听比之简略、平淡许多的这一句“太漂亮”,却觉得他惹人恨,想做许多。


    “……”燕颂抬手,指尖轻轻滑过燕冬的下巴,终于出格一句,“瞧见别的漂亮眼睛,也会心跳加快吗?”


    燕冬摇头,说:“不会。”


    “那……”温热的指尖轻轻滑蹭,像羽毛,燕冬突然想起从前听人说大狱里有种刑罚就是用的羽毛作刑具。他想要后退,脚下却生了根,此时燕颂微微倾身,和他离得更近,轻声问,“对那个心、上、人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燕冬觉得燕颂在说“心上人”三个字的时候,语调比其他重,像是在刻意强调,又像是咬牙切齿。


    燕颂不知那个“心上人”就是自己,所以是对他有了心上人这件事不满吗?燕冬不确定,一时忘记斟酌回答,转而问:“哥哥是不是不希望我有心上人?”


    “是。”燕颂说。


    燕冬微微偏头,“为什么呀?”


    燕颂靠在墙上,微微仰头凝视着他,流露出惆怅的情绪,“有了心上人,人就跟着跑了,渐渐的,心也跑了。”


    “我只跟着哥哥跑。”燕冬比划小汤圆的形状,示意自己先前在河边说的那些话,语气很虔诚,“我不会离开哥哥,我死也要跟着……”


    燕颂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说:“说什么死啊死的,不吉利。”


    燕冬眨巴眼,微微后仰,认真地说:“我死也要跟着哥哥。”


    拿他没办法,又似被取悦,燕颂垂眼,轻轻地笑起来,说:“生死相随?”


    燕冬说:“生死相随。”


    他终于落笔,却不是梅瓣儿,在燕颂的右眼尾拉出一笔,又反手在自己眼尾拉出一笔,红艳艳的胭脂,似刀子划开皮囊,露出血淋淋、最赤|裸的真心。


    借着这抹红,借着梅花酒,他凑近了,和燕颂贴面,让两抹红贴在一起,仿佛合掌,笑着说:“青天在上,立誓为证。”


    第33章 瞎子 “逢春看谁的眼神最炙热?”……


    上元后就该启学了, 燕冬早早地爬起来洗漱更衣,跑到楼下用早膳。


    燕颂坐在桌边喝粥,听见那噔噔噔的脚步声就舀了一碗梅花汤饼放在一旁的位置上, 让燕冬先吃两口暖暖胃。


    昨夜待得太晚,他们索性就在园子里住了一宿,算下来也没睡到两个时辰。燕颂偏头看了眼燕冬没怎么睁开的眼睛,说:“用了膳再上楼睡会儿。”


    “你忘啦,今天启学。”燕冬喝了口汤,舒服得眯眼睛。


    燕颂自然记得,“无妨,我让人去替你告假。”


    “大哥你真好。”燕冬偏头蹭了蹭燕颂的肩膀,随即伸筷搛了只酥黄独, “但是我能行!今儿要启学考试呢。”


    燕颂闻言也不再坚持,只调侃道:“眼睛都睁不开,能考吗?”


    “我闭着眼睛都比某些人考得好。”燕冬说。


    燕颂笑了笑,给燕冬夹了一只羊脂韭饼,说:“那就吃饱些,待会儿我送你去。”


    燕冬挺惊喜,立马说好,给燕颂夹了只素包子,用笋藕栗子百合山药等数十种辅以蜜糖酱料调成的酸甜口, 口感丰富,他很喜欢吃这个。


    燕颂吃罢, 突然想起一茬,“对了,近来新开了家面点铺子,据说味道不错, 虾鱼包儿最是鲜美。”


    “那我要去尝尝!”燕颂说的是“据说味道不错”,那就是还没尝过,燕冬立马邀请,“等大哥有空,和我一块儿去。”


    燕颂说:“今儿大抵是不外出的,你下学后到衙门来,我们一道用膳。”


    “好呀,”燕冬吃完梅花汤饼,又添了小碗牛乳粥,关心道,“表哥怎么还没到啊?”


    “一路游山玩水,多少要耽搁几日。”燕颂说,“昨夜收到消息,已经到附近了,若是不耽搁,明儿就能到。”


    燕冬问:“你一直盯着表哥吗?”


    “从江南到雍京,路程不短,多少要盯着些,要是教人拐走了,也好及时救。”燕颂说。


    “说得表哥像个二傻子。”燕冬傻笑两声,可说起要来京城的人,他就想起要从京城走的人。


    “对了,我给漱阳备了些细软盘缠,流放路上不能给,那能不能等他到了秦州再给他?”燕冬忧心地说,“虽说陛下给了座小院子,路上没人敢故意苛待他们,可这么走过去,尤其是侯夫……伯母,估计要折腾得一身病来。他们身无分文,怎么过日子呀。”


    “可以,交给农生办。”燕颂看了眼燕冬,怕他多想,便说,“李家自取灭亡,与旁人无涉。”


    “我明白的。”燕冬说,“我与李家无甚交情,可与漱阳到底是自小长大的情分,他因家族生来尊贵,如今也被家族牵连,这是没法子的事,但论私情,我这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日殿上,漱阳始终平静处之,许是早有预料。陛下知道他没有参与,也知道他的秉性,这才愿意网开一面。”燕颂说,“他去了秦州,做个普通平淡的花农,未必不好。”


    燕冬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又给自己投喂了个素包子,这才吃饱了,搁筷漱口,和燕颂一起出门往国子学去。


    天雾蒙蒙的,国子学牌坊周围已经格外热闹,香车宝马、驴车骡子从四面八方来,闹嚷嚷地凑在一起。


    “这年也过得忒快了!”乌盈晃着把雀羽扇从自家马车下来,不甘不愿地说,“平日上学的时候怎么就度日如年?”


    “这话叫你家乌侍郎听了,必得打你嘴巴。”鱼照影翩翩而来,合扇挑起乌盈的下巴,“哟,”他左右打量一眼,“脸怎么肿了?”


    乌盈“嗐”了一声,不甚在意地说:“昨儿还真在家挨了一嘴巴,好在我皮糙肉厚,不妨事。”


    他这样的高官子弟,平日不干活,甚至习武都不积极,怎么都和“皮糙肉厚”沾不上边。鱼照影微微蹙眉,说:“再如何也不能打脸,出来晃一圈,不知要被人说成什么样子。”


    乌盈笑呵呵地说:“我爹说了,我在外头做下九流的事儿,和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本就是丢了乌家的颜面,何必要脸?”


    看来父子俩又因着乌盈的前途大肆争吵了,鱼照影不好评价人家的家事,拍了下乌盈的肩膀。


    侯翼骑马而来,在几步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丢给随从,上前摸了下乌盈的脸,说:“摔着脸了?”


    “你当我是冬儿啊,走个路都能平地摔?”乌盈实话实说,“被我爹抽的。”


    侯翼哪怕和他老子干架干了不知多少次、挨打如家常便饭,可都从没被抽过嘴巴。他闻言没说什么,只说:“别损我冬儿啊,他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走着走着突然啪叽平地摔下去的燕冬了。”


    “说我什么呢!”


    马车在几人前停下,燕冬趴在车窗上,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不悦地说:“背后说我,我要钳你们嘴巴!”


    “来啊来——”侯翼的挑衅在马车门打开那一瞬间骤然僵住,和其余两人纷纷行礼,“燕大哥。”


    燕颂下了马车,目光从乌盈红肿的面颊掠过,说:“启学了,你们都收收心,认真读书,不久就结业了。”


    众人应声,燕颂抬手,和常春春换值的亲卫当即从马车里抱出三只匣子,依次分发给三人。


    燕颂说:“略备薄礼,权当贺你们启学。”


    “这是,”鱼照影惊讶地看着匣子里的东西,“红丝砚!”


    青州红丝砚从前被赞是名砚之首,但如今资源逐渐枯萎,所以好砚更是难得,匣中这一块堪称极品。


    鱼照影平日也喜欢练字,对笔墨纸砚十分讲究,他喜爱地摸了摸,笑着说:“多谢燕大哥。”


    乌盈本以为是一式三份,就算不是,也是书籍笔墨等,毕竟是启学贺礼,可他打开盖子,里头竟是一把青铜错金笛。


    “这刀,”侯翼拔出短刀,熟练地耍了几下,重新握住素面玉柄,抱拳道,“多谢燕大哥。”


    燕颂颔首,侧身看向燕冬,抬手帮他理了理整洁的披风领子,不厌其烦地叮嘱。燕冬背着手认真倾听,点头如捣蒜。


    “多大了,”贺申不在远处看着,嗤道,“上学还要大哥来送?”


    岂料燕颂好似背后有眼睛,转身时正好瞧了他一眼,四目相对,贺申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但碍于身份,不得不和身边一群子弟上前行礼。


    燕颂淡淡地“嗯”了一声,正要撩袍上马车,就听见有人说:“世子日安。”


    是王嘉禧,她提着笔墨匣子上前行了个弟子礼,待燕颂说“免礼”才转身离去,很快就跑到燕冬身旁,和他们一道进去了。


    “……”燕颂收回目光,转身上了马车,“走吧。”


    亲卫关上车门,驾车离去。


    “这个狠心的女子,竟然一眼都不看我,就这么跑了!”等马车离开,贺申立马就变了脸色。


    “谁让人家有燕小公子巴望呢。”一旁有人说,“我看王嘉禧多半是倾慕燕小公子,想着做燕小夫人呢。”


    “就凭她是王府尹的堂妹,就不可能嫁入燕家。”另一人摆手,“燕家和崔家是姻亲,陛下岂会再让王府尹成了燕小公子的大舅子?再者说,这门婚事也不算门当户对啊。”


    贺申气恼地说:“陛下为何还不给燕冬议亲!”


    “您这急的,燕小公子上头那三位都还没说亲呢!但是吧,燕小公子说是有心上人了。”


    贺申惊讶地说:“当真?就他那傻小子的样儿,能有心上人?”


    “先前家母入宫参加茶会时听德妃娘娘说的,在御前过了明路了,但具体是谁不清楚,陛下没追问。”


    贺申说:“不会是家福吧!”


    “人燕小公子这位心上人不得了,他是偷偷单相思呢!”有人揶揄,“俗话说得好啊,当局者迷——燕小公子一看就对王小姐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


    “小公子并不倾慕王家小姐,您就放心吧。”对于世子突然提出的“你看逢春和王嘉禧是否有情”的问题,亲卫立刻给出了答案。


    燕颂如今更倾向燕冬的那个心上人是某个野男人,但只要是人,管是男人女人还是不男不女,都得防。他抿了口茶,说:“如何笃定?”


    “小公子看王家小姐的目光没有那个意思,”亲卫想了想,“不炙热。”


    燕颂说:“若是偷偷喜欢,故意遮掩?”


    “小公子哪有您这么深的道行?”亲卫说,“他就是个不藏事儿的性子,哪怕故意遮掩,明眼人细细地瞧两眼也就露馅了。”


    燕颂静下心来细细回想,燕冬看王嘉禧的目光似乎的确没问题。


    “譬如属下一眼就能看出来,王家小姐对咱小公子有意思。”亲卫说。


    少女心动,倒是不难看出,燕颂说:“那依你看来,逢春看谁的眼神最炙热?”


    亲卫不假思索,“您啊。”


    燕颂静了静,“是么?”


    “小公子每次瞧您那眼神,比小灯芯子还亮呢,全心全眼儿的喜欢,”亲卫说,“您二位若不是兄弟,那一记眼神就让人多想了。”


    兄弟。


    燕颂和燕冬最紧密的那一层羁绊,如今却成了一种隐形的枷锁,不为别的,他的一切试探和隐秘的出格在燕冬眼里都不会超越“兄弟”的范畴,反之亦然,他们从前本就太亲密了。


    明眼人,燕颂不仅不是,还是个“瞎子”,在这场雾蒙蒙的思慕中举棋不定。


    *


    “我可不是瞎子,你这簪子分明是掺金,却要按照足金的价钱卖,是故意诓这位姑娘,你好黑的心啊!”


    一过路男子杵在柜台前,只见此人红罗袍玛瑙冠儿珠璎绳,就连指着掌柜的折扇都是蜀地官府进贡的洒金扇,来头必然不凡!


    掌柜想要狡辩的心立马就歇了,当即摆着张笑脸给那客人赔罪,折了半价,就怕事儿闹大了,他这生意做不下去。


    那客人倒是也没多为难他,叫侍女拿过匣子,侧身和那男子福身道谢,“多谢公子,否则我今儿就要叫这黑心的掌柜骗了。”


    掌柜臊着脸,不说话。


    “举手之劳罢了。”男子笑着捧手,“姑娘,有缘再见。”


    他转身出了门,正好和人撞上,那人不闪不避,就这么背着手,仰着头,笑着瞧他。


    “冬冬!”男子伸手一指,一把抱住燕冬,“哎哟我的心肝小宝贝儿,快让表哥抱抱!”


    “腻歪死了!”燕冬嘴上嫌弃,身体却没拒绝,让崔玉抱着嗅了半晌,嫌道,“你在吸小猫吗?”


    崔玉笑着松开小表弟,说:“你怎么过来了?”


    “你进城门大哥就知道了,特意派我来接你。”燕冬说,“我下学后本来是要去衙门和大哥一道用晚膳的,你踩着晚膳的时辰来,我就先来接你,我们一道回家用膳。”


    “那行,走着。”崔玉揽着小表弟转身,摸小狗似的挠了挠燕冬的下巴,“好像长高了。”


    “那当然,我说不得今年还要蹿个儿呢。”燕冬说,“哪怕不能像大哥那样高,至少要比你高。”


    崔玉只比燕颂矮了不足两寸,闻言笑眯眯地说:“那你可得多吃点。”


    “我吃得很多呀,”燕冬说,“比大哥吃得多。”


    燕颂自来是七分饱,从不贪嘴,比他吃得多是什么稀罕事儿吗?崔玉说:“大表哥今儿回来吗?”


    燕冬吹捧道:“小郡王都来了,大哥必须回来迎接呀。”


    “那我真是荣幸啊,对了,”崔玉笑眯眯地说,“听说我家冬冬少男心动了?”


    燕冬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先前在外面碰见一行打猎的,五皇子在其中,我俩寒暄的时候他提的。”崔玉说。


    “这个八卦精。”燕冬嘀咕,先发制人,“不许打听,保密的。”


    崔玉“哟”了一声,说:“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表哥保管给你教的明明白白。”


    “你懂什么呀,”燕冬说,“你那都是招逗人的学问,我这是正经喜欢人,不一样。”


    “不一样,但是可以借鉴嘛。”崔玉敲燕冬脑袋,“你可别小瞧我,总比你这小木头锤子懂得多。”


    这话说的也是啊,燕东瞬间变了副面孔,抬手给崔玉敲肩,笑着说:“表哥真厉害。”


    崔玉哼一声,和燕冬回了燕家。


    两家隔得远,一年难得见一回,崔拂来在门前候着,待看见侄子,说了两句话眼就红了。崔玉连忙安抚,她笑了笑,说:“我就是见到你啊,高兴。”


    “那姑姑可别嫌我烦,我得在这儿赖一段日子呢。”崔玉撒娇。


    “在自己家里待多久都成。待久些好,正好等你姐姐从家里回来。”崔拂来摸摸崔玉的脸,笑着说,“颂儿早就把游月楼的一应事宜安排好了,都是照你的喜好,你晚些时候过去瞧瞧,若是哪里不妥,直接吩咐人去办。”


    崔玉“诶”了一声,跟着崔拂来打正门进去了。


    今儿侄子来,燕青云又亲自露了一手,添了一道崔玉喜欢的鳜鱼羹,和燕冬前两日亲提的山煮羊。


    燕青云在崔拂来身边入座,说:“你小叔跟着几位博士组了支班子,去青州查阅地方志和各类古书了。姰儿和纵儿在宫里,今儿出不来,你明儿入宫面圣的时候和他俩见,到时候在宫里陪陛下用膳。”


    崔玉颔首,回头挥了挥手,说:“我从家里带来的花雕,三十年陈,我爹的珍藏,姑父,今日咱们爷俩可得尽兴。”


    燕冬说:“我也要尽兴!”


    “明日不上学了?”崔玉说。


    “那就半尽兴。”燕冬环顾四周,见燕颂还没来,立刻和崔玉说,“表哥,待会儿你要主动给我倒酒呀——我昨晚喝了一瓶梅花酒,待会儿大哥肯定不许我喝了。”


    崔玉犹豫地说:“大表哥会骂我吧!”


    “你刚到,大哥会忍你一忍的。”燕冬双手合十,交待说,“为了表明态度,我会拒酒,你一定要劝酒,记住,要自然一些,不然大哥看出来就不——”


    崔拂来咳了一声,燕冬立马警觉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脑袋上突然多出一只手,燕冬眨巴眼睛,迟缓地往后一仰,对突然出现在身后并且按住自己脑袋的人乖巧一笑,“大哥,你回来了!”


    “嗯,”燕颂似笑非笑,“看来回得刚刚好。”


    燕冬嘿嘿一笑,起身帮燕颂脱了披风,殷勤地服侍他入座,说:“大哥辛苦一日,待会儿我帮你剥虾,鱼刺也由我来剔!”


    燕颂笑了笑,说:“好。”


    第34章 流露 “你得对我负责。”


    崔玉说要尽兴, 真拉着燕青云喝了个痛快,崔拂来已经搁了筷子,在一旁打着团扇, 笑着听爷俩吹牛。


    燕冬屏息凝神,终于剔完了刺,顿时大松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千秋功业。他恭恭敬敬地将碟子放到燕颂身旁,语气殷勤,“大哥,请享用。”


    燕颂将剥好的醉蟹放在那碟子的空余位置,一道放回燕冬面前,“自个儿吃。”


    “不行, ”燕冬方才喝了几杯,这会儿脸上红扑扑的,闻言顿时成了皱皮柿子,“我剔的好辛苦的,你吃嘛。”


    “好,”燕颂拖长尾音,又说,“那你把蟹肉吃了,不是爱吃这个吗?”


    燕冬点头, 瞅了眼正笑呵呵的崔玉,凑近了和燕颂说悄悄话, “表哥来得不巧,我没有尝到你说的那家面点。”


    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明儿再来,”燕颂调侃, “缠人精。”


    “不缠着你,让你被狐狸精勾搭走了怎么办?”燕冬嘀咕,正义凛然地说,“爹娘不管你,我得管呀,为了咱们这个家。”


    “哪来的狐狸精?”燕颂吃完鱼肉,搁筷,偏头瞧了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人,笑着说,“天天操心些有的没的。我瞧你才更像是狐狸托生的,整天嗷嗷呜呜的叫唤不停。”


    “你嫌我烦人啊?”燕冬自顾自地说,“不许嫌。”


    燕颂漱了口,说:“没嫌你。”


    燕冬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俄顷,搁了筷子,仰躺在椅背上发呆。燕颂伸手摸了下他的肚子,听他哼哼唧唧的,不由失笑,随口聊道:“今儿考得如何?”


    “很不错,说不准我又要考第一呢。”燕冬得意洋洋,“有我这么厉害的弟弟,您几位就乐吧。”


    燕颂轻笑,说:“好,那就提前恭喜我们小状元了,待会儿和我回去。”


    “要给我奖励吗?哎呀,”燕冬挥了挥手,很矜持地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经常考第一嘛,不必特意奖励我。”


    装模作样,燕颂颇冷酷地说:“还没发榜,哪来的奖励?”


    燕冬立时露出真面目,说:“哼。”


    燕颂揉了把燕冬的脑袋,说:“吃撑了就起来走走。”


    燕冬“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燕颂走过去和崔拂来说了一声,崔拂来笑着瞧了小儿子一眼,微微颔首,燕颂行礼,转身示意燕冬。


    燕冬跟着行礼,和燕颂一道走了。他走得慢,小尾巴似的,燕颂腰后还有另一只小尾巴,是那翩翩随风飘的腰带,他有些看不顺眼,鬼使神差地伸手拽住了那只小尾巴。


    燕颂停住脚步,侧身顺着腰带往前看,看那只白皙的手,往上看,看那双水光莹莹的眼,“醉了?”他轻声问。


    “没醉。”燕冬笑着说,“只是想牵着大哥。”


    燕颂失笑,转身继续往前走,走得比寻常慢,权当散步。身后的小尾巴脚步轻盈,偶尔蹦哒一下,显然童心未泯,和他乘着夜风穿行游廊小径,回到了熏风院。


    院子里的灯都换成了梅花灯,光一照,像朵朵黄梅层叠辉映。燕颂牵着人回了主屋,进入寝室,走到檀木衣架前,偏头示意身后的人,“瞧瞧。”


    架子上挂着一件袍子,淡松花色,嫩而不艳,简饰灵芝纹,一眼就很适合燕冬。燕颂还配了一套珠璎发带和珠璎腰带,灵动贵气。


    “觉得料子合适就叫人做了这一身,让你顺路来瞧瞧。”燕颂走到榻边落座,“喜欢的话,待会儿叫人拿去你院里。”


    “说什么废话啊,大哥送的我哪样不喜欢?”燕冬摸了摸料子,取下来往身上比了比,“我试试?”


    “成,若是哪里不妥当,明儿就叫人来改。”燕颂抬手,博古架屏风外的人行礼,转身退了出去,连带着关上了门。


    燕冬被伺候惯了,却也没到不能自理的地步,见没人上前来,就自己解了腰带,脱了外袍。他把袍子挂上衣架,偏头瞧见燕颂支腮瞧着自己,多惬意,不禁说:“你都不帮我。”


    “穿件衣裳都要我帮啊。”燕颂说。


    “小时候,你常帮我穿衣裳啊,”燕冬酸溜溜地说,“可怜现如今我长大了,就没这份待遇咯,真是时移世易,人心不古。”


    这是多大一顶帽子扣下来,燕颂失笑,起身走过去,取下那件新袍子,“抬手。”


    他像小时候那样摆弄着一只乖巧漂亮的娃娃,娃娃也一如既往地用漂亮的眼睛看他。燕颂一边帮燕冬套上袍子,一边说:“你幼年时,我每次帮你穿衣服,穿着穿着你就抱上来了,搂着我的脖子挂我身上。”


    燕冬没有记忆,说:“那是我特别特别小的时候吧。”


    “嗯,”燕颂笑,“抱着我叫哥哥,口齿不清,说话都漏风。”他调侃,“还很喜欢亲我,有时要糊我一脸口水。”


    现在也想亲,可惜只能想想,燕冬在心里为现在的自己感到委屈!


    “你那会儿是怎么想的呀?”他好奇地问。


    “就是觉得这颗小汤圆,黏糊糊、甜滋滋的,娘没给你起错小名。”燕颂伸手取下珠璎腰带,从燕冬的腰后绕到前面,仿佛极短地环抱住了燕冬。他此时很老实,没有贪图一瞬。


    燕颂垂着眼,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对视,一边系着珠璎扣子,一边说:“有一回你偷穿我的袍子,被袍摆绊了一跤,趴在我的被褥上抹眼泪,抹着抹着把自己抹睡着了。我回来时瞧见床上怎么趴了只小乌龟?小乌龟睡醒了,见了我立刻抱着我,嗷嗷呜呜地哭,说是地上有妖怪啃你的脚。”


    “好傻!”燕冬好奇,“然后呢?”


    “我问你,屋子里有妖怪,那你怎么不跑?你比划着说床头挂着哥哥自己做的平安扣子,妖怪肯定上不来。你要在这里等哥哥回来,把妖怪打跑。”燕颂偏头示意床前那块织金毯,“那下面有块地换过,因为当年拿锄头帮你把妖怪砸死了。”


    燕冬听着直傻笑,那粲然的样子,惹得燕颂也莫名发笑。他收回手,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燕冬。


    燕冬在原地转了一圈,说:“分毫不差。”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莫说个子体量,一切他都了如指掌……除了那个神秘的心上人。燕颂渐渐放平嘴角,看着跑到铜镜前晃悠的人,实在有些拿捏不准。


    这段时日,燕冬不仅从来没有和那个和渡私下见过面,更没有提起这人,和渡上元节去佛寺张灯时不慎在山路上崴了脚摔了跟头,当午特意在他面前提了一嘴,他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不像是对待心上人。


    难不成猜错了?


    燕颂眯了眯眼,回到榻上落座。他看了燕冬两瞬,说:“冬冬,过来。”


    燕冬停止欣赏自己,立马走到榻前,“怎么啦?”


    燕颂拍拍身旁的位置,一副要兄弟谈心的样子,燕冬乖乖落座,静等大哥问话。


    “哥哥近来总是做噩梦。”燕颂说。


    燕冬惊然变色,担忧地说:“什么噩梦?”


    “和你有关。哥哥梦见你遭人哄骗,错付真心,”燕颂顿了顿,“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来是我心里记挂着这事儿,总是不安。”


    “别不安呀,”燕冬抱住燕颂的胳膊,笃定地说,“我的心上人是顶好顶好的人,他只会拒绝我的真心,不会哄骗我的真心。”


    燕颂暗自咬牙,淡声说:“哦?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莫要因着自己的喜欢就高看那人,把他当做十全十美的人物了。”


    “不会!”燕冬说,“我在倾慕他之前,他在我眼里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


    “……”燕颂不怒反笑,“如此,那你和哥哥说说,此人如何十全十美?”


    燕冬犹豫的,“嗯……”


    燕颂问:“说不出来了?”


    “没有,我是在犹豫该如何说。”燕冬说。


    “品貌才能家世前途,他是如何就是如何。”燕颂说,“他若当真那般好,只有夸不完的,没有支支吾吾斟酌难定的。”


    如实说,那不就露馅了嘛!


    燕冬抠着手指头,试图蒙混过关,“哥哥,可不可以以后再说呀,毕竟现在一切未定……”


    “不可以。”燕颂语气温和,却透着股不容违抗的意思,“自小就是如此,爹娘从不对你说个‘不’字儿,只管疼你纵你,一切都是我来管教。这件事说小,年轻人情窦初开而已,说大,就有可能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再说点别的,若此人身份有文章,那牵扯的只会更多。所以,我得过问,明白吗?”


    燕冬感觉自己成了火上的鱼,要被烤焦了,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合适的答案,只能先一边试探燕颂的态度一边快速编造,“若是此人不好?”


    “那我就只能棒打鸳鸯了。”燕颂淡声说,“哥哥也先撂下话,你别想着学那些要死要活的招数。我是舍不得你伤心委屈,舍不得真打断你的腿,可你若是非要做那糊涂虫,惹得哥哥和家里担心难过,我也只能狠狠心,至少先断了你的念想。”


    这是要打死其中一只的意思啊。


    燕冬抿了抿唇,说:“我才不是糊涂虫,我这么挑剔一人儿……他很好的。”


    燕颂没说话,不知是不是根本不信。


    “那个人家世……清白,年轻貌美,前途似锦,端方克己,”燕冬掰着手指头,“文武双全,自律自持……哎呀!”他耍赖,“大哥手眼通天,我再说,人就被你查出来了!”


    “查出来又如何?”燕颂说,“若真是个极好的人,你何必怕我知道?”


    因为这个人就是你啊!燕烤鱼在架子上猛地翻了个面儿,身上都要出汗了,不得不甩出一炮仗,先摔出个噼里啪啦声掩盖过去——


    “因为、因为!”他闭上眼,“是个男人!”


    房中沉默了下去,一瞬、两瞬……好多瞬,燕冬终于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燕颂仍然瞧着他,不震惊,不愤怒,面色如常,面无表情,反而好让人心里打鼓!


    “我……我怕你知道了会生气,会不同意,”他嗫嚅道,“我就不敢说嘛。”


    “倒也无妨,是男是女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人如何。”燕颂说。


    燕冬试探出了一点,眼睛亮了亮,说:“所以,大哥你不反对我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吗?”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所遇者千千万,所识者不过其中一二,能遇见欢喜之人是缘,若是互相倾慕求个有缘有分,更是难得。”燕颂顿了顿,“但需得是善缘。”


    大哥好像认准了“那个人”是不好的,燕冬执着地说:“他很好的。”


    “你说是个男人,那哥哥必得和你说好,哪怕你们互相倾慕,此事我也不会轻易点头。”燕颂说。


    燕冬不明白,呐呐道:“为什么呀?你不是不反对吗?”


    燕颂问:“在你心里,谁是最好的人?”


    “你呀。”燕冬不假思索。


    燕颂闻言轻笑,高兴,又似不高兴,他瞧着燕冬,声音像雪一样轻,在夜里莫名幽冷。他说:“那你就找个和我一样好的人,否则你离开我奔向任何人,在我眼里都是在受委屈。”


    “大哥是独一无二的,世上找不到第二个。”燕冬说。


    “那就不要出去,”燕颂摸了下燕冬的脸,温柔地说,“一直在哥哥身边不好吗?”


    他伤心了,燕冬想。


    燕颂不知那人就是自己,以为弟弟要离开自己奔向别的人了。燕冬心里疼了一下,伸手握住燕颂的那只手,低头扑进他怀里,说:“当然好,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永不分离。”


    “是永不分离,”燕颂凉凉地说,“但你要带外人来加入这个家,不是吗?”


    若那人不是要燕颂,的确如此,燕冬不好解释,只得安抚道:“我不会和别人说亲的,你一日不撵我走,我就一日赖在家里混吃混喝。那个心上人,哎呀,其实我这些时日都不喜欢他了。”


    “我们冬冬可不是花心薄情的人啊,”燕颂捏了捏燕冬的后颈,笑着说,“可不要忽悠应付哥哥。”


    “没有忽悠!我想了想,我就是情窦初开,年轻冲动了一下,我根本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的呀!”燕冬眼睛咕噜一转,编道,“我方才不说,就是怕你觉得我变心太快,不是好人。”


    “哦?”燕颂裁疑道,“那是如何这么快就不喜欢了?”


    燕冬说:“那得赖你呀!”


    燕颂疑惑,“怎么说?”


    “我自小到大瞅着这么完美的大哥,旁的人再好,被你一衬都黯然失色了呀!那他都失色了,我这么挑剔的人,可不就变心了嘛。”燕冬说罢抬眼瞧了瞧燕颂的脸色,好像是和缓了不少,不禁松了口气,又立刻转守为攻,“所以我找不到有情|人全赖你,你得对我负责。”


    “好,”燕颂笑了笑,“负责。”


    “你不能撵我走,不能像之前强迫我和你分院那样再强迫我和你分家,不能带狐狸精回来让我忐忑不安心慌意乱愤怒至极因为觉得有人要把你抢走了,你得一辈子照顾我、管着我。”燕冬越说越起劲,显然真情流露了,他忍不住抱紧燕颂,哀哀戚戚地说,“我这样蛮不讲理都是你惯的,你不能丢掉我,那样太狠心了……我会死掉的。”


    燕颂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怀里的人,他摸着了燕冬的手,轻轻转了下那指间的红玉指环,说:“拴着呢,到哪儿都带着。”


    第35章 薰虫 燕颂是天下第一点心师傅!


    第一回醒, 燕冬试图睁眼未果,实在爬不起来,在被窝里翻了个滚很快又睡着了, 再醒时,他快速睁眼一窥,天已大亮了。


    “不是说今晨陪我去爬山么?”


    一声调侃,随后一只手轻轻在他后腰拍了拍,隔着锦被,燕冬蠕动了一下,又打了个滚面向床沿,含糊耍赖,“下回吧, 下回一定!”


    燕颂评价道:“懒虫。”


    “好不容易旬假呀,”燕冬蹬腿儿,翻身,伸出双手抱住脸下的枕头,可怜地说,“我被床绑了,逃不掉了。”


    燕颂没搭理瞌睡虫,偏头瞧了眼轻步进来挂袍子的常青青,说:“小公子昨夜什么时辰睡的?”


    嗯?!燕冬吓得立刻睁眼, 说:“寅时!”


    同时常青青说:“丑时。”


    “……”


    燕颂看向弟弟,微微眯眼, 燕冬打一激灵,小声说:“……卯时初。”


    现下方到辰时,离燕小公子就寝不过一个时辰,燕颂许以目光“夸赞”, 说:“饿了就先起来,多少用点儿,不饿就接着睡。”


    他起身要走,被燕冬从身后一把抱住腰,赖着,“不要走。”


    燕冬这样抱着并不舒服,上半身都是悬空的,燕颂复又坐了回去。果不其然,燕冬立马改为搂住他的脖子、趴上了他的背。


    “不生气不生气,”燕冬态度很好,“我改了,以后一定早早就寝。”


    燕颂信他才有鬼了,说:“别闹了,继续睡你的。”


    “你陪我我就睡。”燕冬撒娇。


    燕颂冷酷地说:“你是三岁稚子吗?”


    “我是!”燕冬埋在燕颂背上一通乱蹭,气呼呼地说,“我今儿旬假,你也旬假,你不陪我,实在很荒谬!”


    “我今儿旬假,你也旬假,昨夜我们说好今晨去爬山,你言而无信,实在很荒谬。”燕颂说罢,无法反驳的燕冬就开始哼哼了,一边哼哼一边松开他,索性在床上打起滚来。


    “行了,”燕颂制止,“好好躺着,别着凉。”


    目的达成,燕冬“嘿嘿”一声,立马重新钻被窝掖好被子。他睁着双核桃眼,得寸进尺地说:“可以唱曲子哄我睡吗?”


    “可以赏你几板子,”燕颂温柔地说,“疼晕了不就睡着了?”


    “瞧瞧,多冷酷的人啊。”燕冬感慨,叹了口气,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寝室安静了,片晌,燕冬悄默默地睁开一只眼,被燕颂逮了个正着。


    “瞧什么呢?”燕颂明知故问。


    “我怕你趁我睡着,跑了。”燕冬说。


    “你睡没睡着,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燕颂说,“好好睡,再睁眼我就不客气了。”


    燕冬好奇,“如何不客气?”


    燕颂今日在家,穿的宽松的素袍,一封两指宽的腰带,他解下来,俯身拿它蒙住了燕冬的眼睛,“这下瞧不见了。”


    “……嗯,”看不见也不碍事,燕冬嗅了嗅,笑着说,“美人馨香,不外如是了。”


    燕颂愣了愣,随后屈指敲了下燕冬的脑门,说:“和谁学的?油嘴滑舌。”


    “实话实说呀。”燕冬还很纳闷,“明明大家都用香,怎么就大哥的最动人呢?”


    他这话和那些挑逗人的情话颇为相似,偏偏一脸天真正经,更显真心,又更显可恶。燕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说:“闭嘴,入睡。”


    “我夸你,你却凶我,”燕冬自怨自艾,“不公,忒不公了。”


    燕颂无奈,说:“好,你到底要如何?困得眼睛底下都长蚯蚓了,还有精气神儿和我说笑?”


    “我没有陪你爬山,就陪你多说两句话弥补一番嘛,”好啦好啦,燕冬自顾自地说,“我睡就是了,你若想走就走吧,我不会怪你的,真的。”


    “再说话我要揍你了。”燕颂说。


    燕冬立刻闭嘴,同时偷偷竖起耳朵:


    床畔的人安坐了小会儿,一道脚步声轻轻进来,应该是放了小书桌在床前,随后就是一道轻轻翻书的声音。燕冬在心里傻乐,嗅着浅淡的墨香,渐渐入睡了。


    燕颂偏头看向燕冬,直到脚步声响起才收回目光。


    雪球领着葡萄进来,撑着床畔看了眼熟睡的主人,又凑到燕颂手底下领了几下呼噜揉搓,才心满意得地扭头出去了。


    葡萄在新家被养得很好,又有雪球大哥罩着,不似刚来时胆怯安静了,也跟着凑到燕颂腿边轻轻扒拉他,被燕颂摸摸脑袋,扭头跟大哥去巡视了。


    寝室静谧,被窝温暖,腰带馨香,燕冬做了个美梦——燕颂抱着他,不是一般的抱,是把他放在腿上的那种抱,这可是他小时候才有的待遇。


    紧实的大腿,宽阔的胸膛,温热的怀抱,安心的香气,有关燕颂的一切,这梦太美了,燕冬把自己美醒了。


    “醒了,”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做什么美梦,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我梦见你了。”燕冬没急着睁眼起床,张开双臂双腿躺在床上,实话实说,“我梦到小时候了。”


    燕颂重新坐回床畔,“梦到小时候的什么了?”


    “你抱着我坐在自个儿腿上呀,”燕冬怕暴露小心思,又说,“你以前可喜欢捏我身上的肉了,每次抱我都会捏我。”


    面对弟弟的控诉,燕颂笑了笑,说:“软乎乎的,捏着舒服。”


    说罢伸手捏了捏燕冬的脸腮,正要说现在也喜欢捏,睡醒的人就握住他的胳膊,趁机赖了上来。


    “我起不来,”燕冬小孩儿似的挂在他身上,“你背我吧。”


    燕颂拿被子裹住燕冬露出来的后背,说:“背你上哪儿去?”


    “爱上哪儿上哪儿,”燕冬说,“上哪儿我都跟着你。”


    燕颂说:“背去卖了。”


    燕冬搂紧燕颂的脖子,命令道:“不许!你把我卖了,上哪儿再找第二颗汤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倒是也对。”燕颂嫌道,“小火炉似的,起开。”


    燕冬双手使力。


    “这是要勒死我?”燕颂笑。


    燕冬咬牙切齿发出狰狞声,作势恐吓燕颂,燕颂失笑,直接连着被子把人背了起来,要把他塞雪地里去降降火。


    “不要埋我不要埋我……诶!”燕冬吸了吸鼻子,“什么好吃的!”


    常青青在外间布膳,说:“今儿二月初二,吃薰虫啊!”


    大雍的习俗,二月初二这日用黍面枣糕油煎出来的一种食物,就叫薰虫。燕冬一时忘记了,趴在燕颂头顶上说:“我饿了!”


    燕颂不说话,也不放人。


    “饶了我吧,”燕冬用下巴戳燕颂的头顶,开始攻击,“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燕颂让他闹得头疼,回到里间,冷漠地把人往被褥上一丢。


    “嗷!”燕冬打了个滚,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扯下蒙眼的腰带,拿它轻轻地打了下燕颂的腿,以示报复。


    燕颂作势要揍他,吓得燕冬屁滚尿流地下了床,鱼儿似的从燕颂伸臂阻拦的魔爪下溜走,又被常青青堵在博古架屏风上洗脸净手、一通洗漱。


    燕冬靠在博古架,一手叉腰,一手刷牙,笑眯眯地瞧着坐在榻上喝茶的人,那人叫他瞧烦了,索性背过身去。


    “哟,”燕冬漱口擦脸,颇为诧异,“还不让人看啦?”


    燕颂说:“只不让你看。”


    “那敢情好,”燕冬可恶地扭转了燕颂话里的机锋,还往自己脸上贴金,“那说明大哥待我最是不同,这就是隐晦的心意呀!”


    “没脸没皮的东西,”燕颂凉声说,“过来。”


    过来让你揍啊,燕冬才不傻,违抗命令去了外间,径自落座了。燕颂跟着出来,一副要收拾人的样子,他又立刻变了副面孔,乖乖地说:“大哥请坐。”


    燕颂啧了一声,在一旁落座,说:“昨儿不是嚷着要喝菊花粥吗,快用吧。”


    “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过几日三殿下要设菊花宴,我和鱼儿他们约好了去吃菊花锅子。”燕冬殷勤地给燕颂盛了碗粥,“知道你没空陪我赴宴,我先和你说一声。”


    “知道了,”燕颂看了眼那碟薰虫,不经意地说,“尝尝薰虫。”


    燕冬“哦”了一声,瞧了眼那碟子,筷子尖尖颇为犹疑地停住了,“咱家什么时候出了能把薰虫煎糊的厨子?”


    燕颂没说话,常春春在外头听见了,探头说:“凡事不能看表面,得尝试后才知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表皮都煎糊了,整只薰虫就已经失败了,燕冬在食物上从不苛待自己,十分不愿入口。可他转念一想,不对呀,按理来说,厨房是不会把这样的薰虫拿过来的,这或许根本不是厨房做的。


    能把薰虫做成这样的更不敢在雍京开店,不是外面买的也不是家里做的,那难不成?想想常春春的推荐,燕冬心里冒出个令人震惊的念头,不会是!


    他快速地瞄了眼身旁的人,燕世子姿态端雅似乎并不关心,但那比平常略慢一分从而略刻意一分的进食速度却没有躲过燕冬的慧眼。


    天呐!


    “是的,这话有理,不能以貌取人,也不能以貌取薰虫。”燕冬立刻改变态度,坚定地搛了一只薰虫,毫不犹豫地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眼睛噌地一亮,幸福地说,“世间美味,不过如此!天下珍馐,谁能与之一战!”


    常青青在一旁瞧着,心说:太夸张啦!


    燕颂叹了口气,燕冬挤着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今儿这么‘孝敬’我呀?”


    “近来在学做糕点,恰好今日初二,方才处理完正事,一时没事做,就去厨房试了试。”燕颂偏头瞧着又咬了一口的燕冬,真心说,“不好吃就别吃了。”


    “好吃呀,”燕冬吃完说,“其实味道还不错,闻着挺香,吃着也比我想象的好。”他崇拜地说,“不愧是我大哥,做一行行一行,什么都难不倒你。”


    燕颂失笑,“小马屁精。”


    “我真心的!”燕冬拧眉,很认真地说,“我什么珍馐没吃过?嘴巴挑,但你做的和别人做的怎么能一样呢?出自燕颂之手——但凡是挂着这个衔儿,在我眼里就已经胜过旁人了,何况确实还不错呀,那就成了天下第一。”


    燕颂高兴了,燕冬看得出来,他跟着傻笑,继续哄着:“哥哥,除了这个,你还学会什么点心了?”


    “栗子糕,”燕颂说,“还有牡丹茶酥。”


    “哇!”燕冬震惊地捂住嘴巴,“你什么时候学的呀?”他不满,“怎么还背着我学啊!我是什么外人吗!”


    “这不是刚入门吗?只能勉强捏出个形状,若是拿出去送人,人家都要以为是毒死人的。”燕颂说。


    “那是他们没眼光,没口福。”燕冬无条件护犊子,紧接着又说,“哥哥,你空闲的时候给我做吧,我给你当试吃官!我一定如实评价,和你一起研究哪里需要改善,这样你很快就能成为天下第一点心师傅!”


    “好。”燕颂摸摸燕冬的脑袋,微微俯身和他蹭了蹭额头,心里一片柔软。


    要助燕世子当上天下第一点心师傅,不能光动嘴,翌日下学,燕冬在接燕颂下值时顺路逛了几家书铺,把和厨艺相关的全都买了一本,摞成座小山堆进马车箱子里。


    最后一家的老板和燕冬说得上话,常青青的鬼怪本子、和宝的春画以及爱情话本都是打这儿进的货。他拨着算盘,笑道:“数日不见,小公子对灶台上的事儿也有兴趣了?”


    燕冬没有解释书是给燕颂买的,说:“对呀,闲来无事嘛,学着玩玩儿,说不准哪日又不喜欢了呢。”


    老板摸着山羊胡,示意算盘,和宝便上前结账。他谢了光顾,偏头瞧见进门的人,忙捧手道:“哟,和大人”


    和渡摔了跟头,还没好,走路时左腿有点打瘸,他颔首回应,上前向燕冬行礼,“数日不见,小公子安好。”


    “我好得很,倒是和大人,”燕冬上下打量和渡一眼,见对方靴子上有泥,便随口闲聊道,“去送梁木知了?”


    安信侯府一出事,栀芳楼也跟着摘了曾经那张吸引天下富豪商贾、风流雅士的百花匾,里头的人经过严格筛查,清白者放还契书、自由谋生,但凡是和安信侯府一案有关的全数入狱问罪处决。


    玉纤被判绞刑,梁木知也因隐瞒不报被罚三十脊仗、革了职,今儿就回老家了。和渡送友一程,才然回来,路过时瞧见燕家的马车,特意进来见礼的。


    燕冬出了书铺,和渡跟上去,说:“兄长前途尽毁,可悲,留了性命自由身,却也可幸,凡事到底是自作、自受。”


    “王樟得了恩赏,如今去了你们礼部,”燕冬瞧着和渡,“和你还好吗?”


    “多谢小公子关心,一切都好。”和渡说,“王主簿为人谦逊,处处向学。”


    燕冬嗤笑一声,说:“他那样的人,骨子里就和谦逊没有关系。”


    虽说因着燕颂的关系,燕冬没理由地就不喜王植,但凭心而论,王家能出一个王植真是祖上积德,命不该绝。王家那些同辈兄弟他不清楚,但那个王樟妒心太强、不识大局,不是能深交的人。


    燕小公子论人不讲客气,和渡却不好和他一道说王樟的不是,但心里是向着燕冬的,也怕燕冬觉得自己和王樟走得太近,立马说:“在下和王樟没有什么交情,如今只是同在礼部任事。”


    “哦?”燕冬似笑非笑,“那看来和大人真是得少喝酒啊。”


    他指的是王樟在御前声称和渡酒后嘴上不把门、泄露梁木知和玉纤这事儿。


    和渡浑身一凛,说:“我、我……”


    他在燕冬面前憋得红了脸,一副实在有口难言的样子。


    燕冬随意抬手,示意不必憋了,说:“我与你不算深交,但也知你几分,你懂得克制,就不像是个在外饮醉的人。到底真如王樟所说,他是在你嘴里捡了漏,还是你不论什么缘由故意为之、顺手用了王樟一回——自己的心思?听了谁的指令?我都不强迫你给个回答,只是今儿既然撞见了,我就告诉你一句话,权当出于咱们相识一场。”


    莫名的,和渡觉得此时的燕冬竟然有些像燕颂,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到底是兄弟。


    和渡暗自感慨,捧手道:“小公子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王樟铆劲儿想往上爬,在礼部,他最好踩的那把梯子就是你和大人,你要小心。”燕冬看了和渡一眼,转身要走。


    许是为着这句提点,为着再离燕冬近一些,和渡没禁住,说:“小公子,在下不是口无遮拦的人,兄长那件事,在下的确……受人所托。”


    燕冬停步。


    “当时在下在宴席上与兄长说的那些话是给王樟听的,但也是肺腑之言,兄长深知在下,并未阻止,也并未责怪。至于是受谁所托,非是在下刻意隐瞒,实在不知。”和渡说,“对方仅以书信告知。”


    燕冬没说话,上马车走了。


    晚些时候,常青青从和渡那里取来那封书信,燕冬一眼便瞧出来,这是宋风眠的字。


    “贾德”在茶厅里给茶罐字标名时就是用的这笔字。


    燕冬提起灯罩,将书信烧为灰烬。


    宋风眠冒着风险数次查探栀芳楼,就这么一颗棋子,引来了王植和三皇子,燕颂早察觉了端倪,早有盘算,不动声色、兵不血刃地把二皇子拽了下来,借刀杀人,好不利落。


    “哥哥去哪儿都带着你。”


    ——燕冬耳边又响起这句话。


    “唉,”他叹了口气,嘟囔道,“可我又不能做皇后呀。”不过,他又笑了笑,“不愧是我大哥,真有出息。”


    第36章 突然 不放走。


    菊花宴每年都有, 去年是二皇子操持,今年就轮到了三皇子。请的人不少,香车宝马随从成群, 燕冬一行人还没进园子,老远就听见了夹在在曲乐中的说笑声。


    三皇子正与一旁的乌碧林说话,余光瞧见燕冬一行人过来,便起了身。


    “三表哥,”燕冬上前,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您金安。”


    “该我给您请安才是。”三皇子调笑,一边示意鱼照影和侯翼免礼,一边吩咐随从奉酒给三人, “今儿人多,我不拘着你们,也不照顾你们,先饮一杯就自行入座吧。”


    三人接了酒杯,和三皇子饮尽,行礼后就跟着侍者去了坐席。


    知道他三人要好,园子里便特意安排他们同桌。依次入了座,鱼照影凑近燕冬,小声说:“三皇子妃招你了?”


    虽说没什么交情, 可燕冬从前遇见乌碧林也是讲了规矩的,方才不仅不行礼, 都不正眼瞧人家一眼,鱼照影一眼就瞧出不对劲来。


    燕冬“昂”了一声,也不隐瞒,“她惦记我大哥。”


    “娘嘞。”侯翼也凑过去, 小声说,“胆儿不小,不怕三殿下发现?”


    说起来就很不高兴,燕冬把当日马车上的情形说了,显然耿耿于怀。


    其余两人听完都沉默了,甚至有些钦佩乌碧林了。


    “我要是有这般大的狗胆儿,我大哥都得反过来叫我大哥。”侯翼白日畅想。


    侯耘过几日就要带着崔素棠一道去北境了,鱼照影笑眯眯地说:“哟,侯大哥还没走,你就开始想了?”


    “嗐!”侯翼没反驳。


    燕冬感同身受,说:“和自家大哥一年就见一回,一回也待不了多久,这样的日子实在没法想象,猴儿,你真坚强。”


    “舍不得是舍不得,但也没到这个地步。”侯翼被燕冬那饱含忧愁和怜悯的一眼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挥挥手说,“你别瞎感同身受了,我又不像你,缠人精。”


    “缠人精怎么了?”燕冬骄傲地说,“我大哥就喜欢我缠着他呢,我得缠他一辈子。”


    鱼照影正要调侃两句,撇眼瞧见一个人快步走过来,便咽了回去。


    王樟在桌前站定,笑着和几人见礼,说了几句吉祥话,最后和燕冬敬酒。他把姿态放得很低,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燕冬面色如常地受了敬酒,只小抿了一口。


    王樟仰头饮尽,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听说他要走燕大哥的门路?”侯翼说。


    王樟在御前状告一事如今是满朝皆知,他因着此事入了礼部,恭喜的有,但背地里都不耻此人,不为别的,就为他有心和自家兄弟过不去,这样的人对外人翻脸只会更快。


    他们兄弟面和心不和,众人皆知,可朝堂上多的是张嘴喷粪的烂舌头,连带着把燕颂也扯了进去,说王樟要讨燕颂的好,或是早就抱住了燕颂的大腿,那日是奉命行事。


    燕冬点头,侯翼纳闷地说:“那你何必受他那杯酒?”


    “旁人的舌头,我是管不住的。我不耻此人,但我发现,这样的人有时候最是好用。”燕冬说。


    不错,这样的人用利益就可以驱使,在某些时候远比那些有骨气有志气的人好使——可这不是燕冬会考虑的事情。鱼照影若有所思地瞧着好友,想了想,说:“咱们马上就要结业了,你们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如今天下太平,我还能去哪儿?大哥常年不在家,我不能再走远了,就在京城某个武职即可,如此就不用和家里、和你们分开。”侯翼的答案一如既往。


    “我也想好了,但暂时保密。”燕冬一改往日“享福快活”的宗旨,语气神秘。他顿了顿,又说,“只是陛下对我已有安排。”


    于公于私,陛下估计都是希望燕冬做个快乐小老爷的,如今却有所改变,鱼照影点了点酒杯,若有所思。


    三人说着说着,侍者鱼贯而入,撤了看果看菜,只留下菊花桌饰,正式布膳开宴了。


    主菜是菊花锅子,以时令白菊花打底,辅以鱼虾等荤素熬汤下锅,柔滑鲜香,在这个时候最是风靡,衬着满园馨香,分外舒心。


    酒是菊花酒,清淡柔顺不灼胃,燕冬倒满三杯酒,三人纷纷端起,默契地先碰酒,再动筷。


    中途鱼照影被叫到了不远处的一桌,燕冬看了一眼,那桌上有鱼照影的长兄,鱼映霄。


    鱼映霄去年领了吏部的差事下州县核查今年调任京官的相应文书,过年那会儿才回来。回来后妻子卧病在床,岳父家又出了事,如今很是烦闷,和鱼照影说话时多少有点情绪摆在脸上。


    “啪。”燕冬把骨头放在碟子里。


    侯翼正在给燕冬剥蟹,闻声抬眼一瞧,突然想起一茬,说:“听说鱼映霄要把李海月送到寺庙里休养,但家中父母不甚同意。”


    燕冬嗤笑,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想立刻和李家撇清关系,若是李海月在寺庙里没了,鱼映霄还能再娶。


    鱼家主母是个柔善的性子,或许怜爱李海月才不答应,可鱼侯却是怕外人诟病他们家薄情重利,损了名声,所以只是不赞成现在就把人送走。


    那边不知两人说了什么,鱼映霄突然横眉瞪着鱼照影,甚至低叱了一声,引得不少于偷摸地打量。


    这种场合,别说兄弟,就是父亲都鲜少对自家儿女挑鼻子竖眼,但鱼照影好似不觉尴尬,仍然温温和和地笑着,一副很谦卑的样子。


    鱼映霄最恨鱼照影这副虚伪的模样,仿佛任他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本就压抑的火气到达阀口,瞬间喷涌而出。他拍桌而起,怒道:“鱼照影——”


    “鱼大哥,”燕冬上前打断,脸上带着笑,“有话好说嘛,今儿这么好的日子,何必动气?”


    周围的一圈人见状纷纷竖起耳朵,等着看好戏。


    鱼映霄叫鱼照影来就是说他里外不分,他在这儿,鱼照影不和他同桌,倒是和外人同桌,根本没有把他这个长兄放在眼里。如今见燕冬为鱼照影出头,他更是不悦,说:“燕小公子还真是护着我弟弟啊。”


    “哟,瞧鱼大哥这话说的,”燕冬纳闷地说,“在溪与我自小一道长大,不似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我不护着他才不对呢。”


    “就是,”侯翼帮腔,“鱼大哥平日忙,无暇照顾弟弟,有我们关心他,你该高兴才对啊。”


    讽刺谁呢,鱼映霄看了眼不说话的鱼照影,又看向侯翼和笑眯眯的燕冬,凉声说:“介弟与友交好,我实欣慰,可到底他和我才是自家兄弟,难不成我能苛待他?兄长教训自家弟弟罢了,两位何必过分着急?”


    “你们的家事,我们外人当然是不好干涉,可是,”燕冬为难地说,“这里又不是鱼家的地盘呀。今儿是三表哥设宴,这么多人都在用膳呢,你这拍桌扯嗓子的,叫大家怎么安心用膳嘛。”


    鱼映霄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注意这边,不由清醒过来。


    “空明。”三皇子过来,温声说,“大好的日子,千万别动气。在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且饶他,回了家随你教训,这么多人呢,别下了他的面子。”


    三皇子都开口了,鱼映霄只得顺坡下驴,自罚三杯向三皇子赔礼道歉,说:“是下官急躁了,殿下恕罪。”


    “请坐吧。”三皇子示意鱼映霄落座,又拍了拍鱼照影的肩,“听说你近来写了篇好文章,我之前不得空,今儿既然撞上了,就跟我同桌坐会儿,我听听你的见解。”


    鱼照影这会儿不和鱼映霄同桌也不是,同桌也不是,三皇子这话是有意替他解围,燕冬闻言立马从后面推了鱼照影一下,抱着他的肩膀和三皇子说:“三表哥,那你觉得我和鱼儿的文章,谁更好?”


    三皇子不搭理这个挑事精,说:“在溪,走吧。”


    “是。”鱼照影捧手行礼,侧身和鱼映霄行礼,跟着走了。


    燕冬笑了笑,和侯翼重新回了坐席。


    侯翼闷了口酒,颇不痛快,“人前都如此不给情面,在府里还不知怎么甩脸子呢!”


    “世子之争,甩脸子算个什么啊。”燕冬说,“但鱼儿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别担心。”


    “话说得好听,那你方才屁股着了火似的做什么啊?”侯翼调侃。


    燕冬烦侯翼一眼,“我就见不得我身旁的人受委屈,不行啊?当着我下我鱼儿脸面,当我死了!”


    说罢还转头白了鱼映霄一眼,后者闷头喝酒,没发现。


    倒是远处的和渡瞧见了,忍不住偷笑。王樟如今与他是同僚,和他同桌,见状不禁说:“和大人做什么美梦了?怎么突然作笑,还跟吃了糖似的?”


    “见笑,见笑。”和渡连忙收敛神色,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想起了高兴的事。”


    王樟闻言笑了笑,没有追问。和渡虽是他的上官,可不过是个寻常人家出身,若非传闻其在燕冬跟前有三分交情,他是不屑与之交谈的。


    燕冬方才那样明明还是个稚气模样,可和渡又莫名想起前两日在书铺前提点他的那个燕冬,那副难得一见的徐徐的、淡淡的姿态。


    燕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公子,”和宝跑到燕冬跟前儿报信,“您猜谁来了!”


    燕冬一下就懂了,搁下筷子跳起来就跑,侯翼坐着说:“慢点儿,别岔了气!”


    燕冬一口气跑到月洞门口,迎面走来的人横臂拦在他腰前,温声说:“慢点儿。”


    “我来接你呀,”燕冬抱了下燕颂的手臂,站稳了才松开,笑眯眯地说,“你怎么过来啦?”


    “下值就过来了,和你一道回去,”燕颂打量燕冬的脸,“顺便瞧瞧你有没有喝多。”


    燕冬一边转身跟着燕颂一道往里头走,一边求夸奖,“我可听话了,今儿才喝两杯!”


    燕颂抬手帮燕冬理了理跑乱的马尾,说:“嗯,乖。”


    燕冬摇头晃脑,忍不住围着燕颂跑了一圈,燕颂觉得这孩子有些傻,却笑了笑。燕冬安生下来,也跟着嘿嘿笑,燕颂没忍住,伸手捏了下他的后颈,“小傻子。”


    “不许骂我。”燕冬说,“我聪明得不得了。”


    燕颂不反驳,又捏了下燕冬的后颈。


    两人一道回去,侍从麻利地在燕冬他们桌上添了一座,侯翼杵在一旁等燕颂先落座,燕颂看了他一眼,说:“坐下啃你的羊腿。”


    侯翼严肃地说:“遵命。”


    “你也继续用膳,我去和三殿下打声招呼。”燕颂偏头和燕冬说。


    燕冬闻言立马警惕地说:“我和你一块儿去!”


    顿时,他们都想起了乌碧林对燕颂的那点心思。侯翼偷摸八卦地瞧了燕颂一眼,后者面色如常,点头答应后和燕冬一道去了主桌。


    “续明。”三皇子起身相迎,笑着说,“这种宴席,难得见你现身。”


    燕颂捧手见礼,说:“今儿下值早,就过来了,向殿下讨一餐饭。”


    燕颂不是燕冬,从不将喜怒和喜恶放在脸上,和谁说话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哪怕笑也不见半分璀璨朗然。可这会儿,他没和乌碧林见礼,甚至没有看她。


    这是故意的忽视,一点脸面没给。


    燕颂用不着故意和乌碧林避嫌,这样出格的事儿在他眼里……不,或许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更不值得他忌惮,他只是在表态。


    三皇子看了眼燕颂身旁的燕冬。


    燕冬心里也惊喜,可瞧见乌碧林苍白的脸色,又有点不是滋味。但也仅限于此了。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平心而论,喜欢燕颂也没有错,可他心眼小,容不下旁人觊觎自己手中珍宝。


    鱼照影起身,自然地走到燕颂身旁见礼,顺便挡住了濒临失态的乌碧林,免得被有心人看见了说闲话。


    “皇子妃有些不适,扶下去歇息片刻吧。”三皇子吩咐乌碧林的贴身侍女。


    侍女应声,蹲下去搀扶乌碧林,乌碧林握住她的手起身,临走时看了燕颂一眼。


    这一眼哀怨悱恻,看得燕冬起了鸡皮疙瘩,他微微蹙眉,没有说话,心中却立刻警惕起来,很怕这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疯,说出不该说的话。


    “燕——”


    “我今日遇见了鱼侯。”燕颂在乌碧林开口那一瞬打断,“他同我说,李大少夫人缠绵病榻,近来情绪愈发低落。皇子妃若是得空,可去瞧瞧她,若是我没记错,”他终于瞧了乌碧林一眼,淡声说,“你们二位是闺中密友,以姐妹相称,李大少夫人很信任乌家姐姐,但凡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都愿意和皇子妃商量,听你拿主意。”


    他话里有话,所有人都听出来了。


    乌碧林瞳孔微缩,猜疑不定,燕颂这是查到了什么吗?


    燕冬闻言微微眯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乌碧林。鱼照影看了眼乌碧林,手中的折扇“唰”的一声合上了。


    三皇子没有看乌碧林一眼,撩袍坐下了。


    “对了,说到此处,倒要麻烦皇子妃顺路帮我还一样物件给李大少夫人。当初介弟差点在桃溪山遇险,那荷院的老奴受人重金引诱指使,我在审问她的时候,手下人也从她的居所收出了一应金银,其中有件玉佩颇有价钱,我顺藤摸瓜查出了它的来历,最初竟是卖到了李大少夫人手中。”燕颂顿了顿,“想来是那老奴手脚不干净,偷了主子的东西和旁的金银之物混在了一起。”


    他手里有李海月指使家奴的证据,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将李海月赶尽杀绝,可是他没有。他就是要让李海月提心吊胆,在那颗“眼珠子”的注视中惊惧至死。


    “……”乌碧林胸口起伏,没有说话。


    “如今李家没了,可怜李大少夫人没了母家依仗,我也不愿将此事公诸于众,平白让旁人误会李大少夫人。毕竟人言可畏,有时也能杀人。晚些时候我让手下把玉佩送到三皇子府,就请皇子妃私下里代为归还吧。”燕颂说。


    看似周全,实在威胁,看似怜悯,实则杀机已生——对李海月,实在是对她。乌碧林盯着燕颂,朱唇紧咬,勾出一抹笑来,“好,我替海月多谢世子。”


    “回去坐吧。”燕颂偏头看向弟弟,语气柔和了些。


    燕冬“诶”了一声,跟着燕颂转身走了,这时一个急匆匆跑来的侍卫和他们擦肩而过,是三皇子的亲卫,他瞥向燕颂的那一眼震惊又惧怕,仿佛看见什么庞然大物——


    燕冬心里莫名一悸。


    他下意识侧身看去,那侍卫快步凑到三皇子身旁,半跪在地附耳和三皇子说了句话,三皇子倏地抬眼看向燕颂。


    这么多年了,那双温和俊美的桃花眼头一次如此沉凝复杂。


    身份,燕冬想,大哥的身份暴露了。


    可是,为何会这般突然?


    “冬冬。”这时燕颂停下脚步,偏头朝他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什么都不知道,“绷着脸蛋儿做什么?”


    燕冬看着燕颂俊美无俦的脸,突然有点害怕。


    鸟儿终于还是要从他的窝里飞走了么。


    燕冬轻轻伸手抱住燕颂的胳膊,往燕颂身上凑了凑,像平常撒娇那样,可脑子晕乎乎的,几乎要变成那个小时候在城门口送大哥出京的自己,恨不得把人抱紧了拿绳子拴在自己身上,不放走。


    但是他现在不能表露什么,因为他没道理猜到侍卫和三皇子说了什么令人极度震惊的消息,他不该知道燕颂的真实身份,因为燕颂自己也不该知道,此时装傻才最好。


    “……没有,”燕冬眉眼一松,也跟着笑了笑,“我只是饿啦。”


    第37章 不许 “我就是你的亲哥哥。”


    德妃跪在禅榻前, 仍衣着华贵,妆鬓精致,可一个人没了精气神儿是能从眼里看出来的。德妃自幽禁后病了一场, 日日请求面圣,今日甚至以死相逼,承安帝念及多年情分,最终还是决定见她一面。


    “有话就说吧。”承安帝靠着榻背,声音倦怠,燕姰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小几上放着笔墨册簿,正酌情修改药方。


    “陛下,您不能如此无情, 将臻儿困在府里一辈子,”德妃哭诉,“这是要他死啊!”


    “他做了找死的事儿,却没有死,朕已然宽容,你还要如何?”承安帝说。


    “陛下宽容,可旁人未必!”德妃哽咽,“他的兄弟,无论是谁, 谁肯放过他?”


    “只要他老实安生,朕自会保他安乐富贵地过完下半辈子, ”承安帝看了德妃一眼,“你也一样。”


    德妃连连摇头,说:“那来日呢?”


    来日,说的便是等这把龙椅换了主人的那一日, 大雍的新主子真的会如陛下宽容吗?


    “他想靠着那些隐私密辛拿捏百官,可他失败了,如今百官不会忌惮他,只会打心里排斥他、提防他,谁都不会再真心臣服于他。”承安帝摇头,淡声说,“你想让臻儿出来,可你不明白,他出来才更危险。”


    德妃说:“只要陛下有心保臻儿,谁敢让他死啊!”


    “他在府邸中不也一样?亦或是说,”承安帝稍顿,“朕一定要放他出来,再让你们娘俩玩一出上不得台面的蠢把戏?”


    “臣妾……臣妾没有这个意思。”德妃央求,“臣妾自愿幽禁终身,可臻儿还年轻,就这么关在府里一辈子,他怎么受得了啊,陛下!”


    “他若能学着把心往下放一放,就能随遇而安,可他若仍然想着出来争,那就是困着自己了。”承安帝说,“金口玉言,不得更改,你回去吧。”


    “您是天子!”德妃攥紧榻沿,嘶声道,“只要陛下愿意,就能放了臻儿,谁敢说什么啊?”


    “朕说了,他如今待在府里才最安全。”承安帝有些厌烦地阖了下眼,“何况朕老了,不是吗?”他作笑,“否则你们也不敢闹出这样的事儿来。”


    承安帝的确老了,自二皇子赵臻出事,他仿佛更苍老病弱了,御医院的药治不好他。近来雨雪放朝,连文书房议事也是由几位文书房行走代为主持。


    燕颂就是其中之一,最年轻的——承安帝重用燕颂,从不曾遮掩。德妃仰头看着承安帝倦怠的神色,突然说:“陛下是将儿子们都当成登天梯,供着那一个人爬上去吗?”


    燕姰握笔的手微微一顿,但那只是一瞬间不到的异常罢了,没人发现。


    吕内侍一直站在离承安帝最近的地方,闻言掀起薄薄的眼皮,瞭了德妃一眼。


    “你说的是谁?”承安帝看着德妃,语气平静。


    “这些年来,陛下心里念的、想的又是谁?”德妃偏头,看见了那棵炕桌上的红豆树木雕,“红豆相思,陛下当真痴情啊!”


    吕内侍轻声说:“陛下?”


    承安帝没有任何旨意。他看着德妃痴怨的面容,温声说:“你都忘不了她,何况是朕?”


    “……”德妃表情狰狞了一瞬,“臣妾忘不了她,是因为臣妾厌恶她嫉妒她!”


    “你是金尊玉贵的女子,她不过是早早就埋在地下的一缕枯魂,你的命比她好,何必嫉妒?”承安帝说。


    “可她一直在陛下心里!”德妃嘶吼,美目狰狞,“当年若非先帝不许,陛下就会让她做皇后,让她的儿子做太子!她当年没有做成四皇子妃,可在潜邸仍然万千宠爱于一身,后来宋家没了,她也没了,臣妾以为这个噩梦终于可以消失了,陛下却仍对她念念不忘!陛下登基,竟然违背祖制封她为妃赐居长明殿,她在陛下心里根本没有死!她一直笼罩着整座帝宫!如今,陛下还要让她的儿子来杀我的儿子!”


    承安帝静静地看着声嘶力竭的德妃,片晌,只说:“杀人者,人皆杀之。当初你与老二对宋家母子三人下手,就没有想过后果吗?”


    德妃嘴唇颤抖,没有说话。


    那日德妃来侍疾,却瞧见炕桌上摆着话本子,纵然主人小心待之也免不了陈旧,书皮上皱巴巴的几个字——绿林奇儿女。话本子承安帝从不看,可明妃喜欢,尤其喜欢这些江湖传奇,这本在他们年轻那会儿也是风靡一时。


    一破话本,承安帝这些年不知看了多少次,更不知念了明妃多少次,他是不会忘了那个女人的。德妃开始惧怕,惧怕那个早已经华为尘土的死人,更惧怕死人留下的遗物。


    这种惧怕在她瞧见承安帝挂在手腕上的新念珠时到达了顶峰,那念珠下挂着一串绿玉寅虎坠子,是当年明妃怀胎时和承安帝一道给肚子里的孩子雕的。


    孩子。


    德妃突然想,那个孩子真的夭折了吗?


    她没有证据,但是她的心在那一瞬间狂跳,于是叫来儿子,要他去查当年宋家、尤其是在潜邸的宋家人到底有没有死绝,没想到这一查,还真就查到了宋家母子三人。


    “你们想要知道老四的消息,可派去的人太鲁莽,竟失手杀了宋家母子。御下尚且不能,如何能驾驭朝堂百官?臻儿做不得太子,更做不得皇帝,何不就做个富贵闲人?”富贵闲人,承安帝喃着这四个字,恍然失笑,“富贵闲人,这才是天底下最稀罕、最难求的好命,多少人都求不来啊。”


    他眺目望去,可巨大的书画屏风挡住了大殿外的天地。


    “你去吧。”承安帝温和地看着德妃,“也去做个富贵闲人。”


    德妃没有走。


    吕内侍俯身,轻笑着对她说:“娘娘,快些走吧。”他起身,吩咐道,“来啊,请娘娘回宫。”


    “陛下,”德妃猛地攥紧承安帝的手,一字一顿,“您是否真要立四皇子做太子!”


    承安帝的目光逐渐冷淡下去,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吕内侍一挥拂尘,示意进来的两个内侍将人拖下去,可他们谁都没想到,德妃甫一出门竟猛地推开两个内侍,要以头撞柱!


    陛下不会再见她了,德妃知道,安信侯府没了,她吊着半条命幽禁终身,不如死了!


    内侍们惊然变色,立马就要阻拦,却有人快一步上前横臂挡住德妃的肩,将人挥退三步,堪堪阻拦了德妃。


    好险!众人同时松了口气。


    “娘娘头晕眼花贵体不适,你们快些将娘娘扶回去歇着。”燕纵单手握住腰侧的刀柄,目光紧盯着德妃,“臣立刻着人前去为娘——”


    “燕颂就是四皇子!”话落,德妃被两个惊惧不已的内侍摁跪在地,头猛地磕在地上,她眼前一黑,却哈哈笑起来,嘲讽地喊道,“陛下不敢认自己的种吗!”


    紫薇宫陷入死寂。


    从里到外,所有当值的禁军、内侍通通屏住呼吸,几个胆小的宫人甚至当场跪地抖如筛糠——德妃此话若真,陛下又真的不愿认回四皇子的话,那他们这些人就得保守秘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燕纵锐目紧咬德妃,握着刀柄的手忍耐出了青筋。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才传来承安帝的声音,温温淡淡,不见喜怒,“驰骛。”


    燕纵收敛神情,转身走到殿门前,“臣在。”


    “你亲自送李氏回宫。她既盼着朕认回四皇子,那朕就如她的意,传……”承安帝顿了顿,无奈地说,“倒也不必传了,你老子那个暴脾气,自己就会入宫来。”


    德妃被拖走了,承安帝偏头看着呆呆傻傻的燕姰,慈和地说:“累了么?今儿先回去歇着吧。”


    燕姰抬眼看着承安帝,声音有些哑,“陛下属意哪位御医?臣今夜回去整理诊脉册子,明早就能交托。”


    “朕属意的不就是你吗?”承安帝说。


    “陛下要认回大……”燕姰嘴唇抖了抖,改了称呼,“四殿下,臣该避嫌才是。”


    承安帝瞧着燕姰,温和地说:“不必避嫌。满朝百家姓,朕最知你们燕家。”


    *


    “这个疯女人!”燕青云得了消息,一拳砸坏了椅子,崔拂来淡然地叫人来换,“别动气。”


    燕青云委屈不已,“咱儿子都要被抢走了!”


    燕颂当然是他们的儿子,可是,崔拂来抿了抿唇,说:“夫君,颂儿本就该姓赵。”


    “是,但当初可是说好了的,孩子给了咱们,就是咱们燕家的种,现下他一声不吭就要把人要回去,这不是说话不算话是什么!不行,”燕青云起身就走,“我非得去骂一顿!”


    “诶,”崔拂来起身要拦,但燕青云步子几迈就冲出老远,“……年纪不小了,脾气倒是一点没小。”


    燕颂站在半山亭里,远远地看见燕青云从梅苑出来,气冲冲地往府外去了。他没有示意人追上去阻拦,转身继续往前走,回了逢春院。


    天黑了,山茶树不见颜色,在屋檐前后簌簌地响,燕颂走到昏黄的廊上,却没有进屋。他走到寝屋的明窗外,向屋里的人露出自己的身影。


    这时窗户突然开了一扇,燕冬穿着厚寝衣,披着外袍,朝他眨巴眼。


    “怎么不进来?”燕冬谴责,“你要扮鬼吓我吗?”


    “可不敢。”燕颂看着燕冬如常的神色,“何时知道的?”


    “不是你自己跟我说的吗?”燕冬纳闷地说,“就是先前你从潞州赶回来的那天夜里?你亲口和我说,你就是那个四皇子的呀。”


    燕颂盯着燕冬,“那会儿就真的信了?”


    “当然啦,”燕冬笃定地说,“如果不是事出有因,你怎么会说自己不是娘亲的孩子呢!你不会开这样可恶的玩笑。”


    原来理由如此简单,燕颂无法反驳,“的确如此。”


    “我当时呆了好久呢,但其实什么都没想,我就是呆住了。”燕冬偏着脑袋,纳闷地盯着燕颂,“你怎么会不是我的亲大哥呢。”


    燕颂嘴唇翕动,忍不住向前一步,脚尖抵住了墙根,“对不住,冬冬……”


    “你没有错呀,谁都不能决定自己成为哪一家的孩子。”燕冬挠了挠头,“但是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秘密的?当时宋风眠和我说过,他告知了你四皇子到底是谁,可你一点都不惊讶。”


    “很小就知道了。”燕颂说,“爹娘刚班师回朝那一年吧。有一回娘带着三妹出门参加赏花宴,你当时和在溪他们出门撒野去了,爹来和我下棋,中途说要小酌两杯,小酌着小酌着就犯了酒瘾,喝多了。”


    “他说漏嘴了吗?!”燕冬麻木地说,“这个老燕好不靠谱!”


    燕颂失笑,说:“漏了一半吧。我记得他当时躺在榻上,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醉话,其中□□都是和娘亲有关,肉麻得很,唯独那一句——他说:‘颂儿,你老爹是真把你当亲儿子’。”


    “后来呢?”燕冬索性侧身,一屁股坐上窗台,好奇地瞧着燕颂,“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


    “有时候只需要一记眼神就可以暴露许多。”燕颂垂了垂眼,“陛下看我的眼神,偶尔很值得探究,不知道的时候只当是陛下喜欢咱们这些晚辈,也因为爹娘的关系几分偏爱,可自从听了爹的那句话,我才厘清陛下看向我的目光里到底藏着什么。”


    燕冬伤心地说:“你都不和我说。”


    “那会儿何必说呢,我就是你的亲哥哥。”燕颂说。


    “可你想当皇帝。”燕冬说,“你甚至早有筹谋。”


    “若我可以一辈子都只做燕颂,那位极人臣就够了,可是我渐渐地回过味儿来,不行。”燕颂迎着燕冬微红的目光,温柔地向他坦诚,“爹娘功高,虽未震主,班师回朝后却主动上交兵符、卸了武职回家做个富贵闲人。陛下从未对燕家生出忌惮隔阂,对咱们这一辈偏爱提拔,从不遮掩,他是顶温和顶有心的皇帝,可他的儿子却不一定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燕冬轻声说,“陛下不打压咱们,下一位就未必。”


    燕颂摸摸燕冬的脸,说:“自我做了审刑院使,我就知道,我还是做不了一辈子的燕颂。审刑院使,天子亲臣,所谓登高必跌重,这样的位置最该防备那句‘一朝天子一朝臣’。”


    “好吧。”燕冬说,“那我原谅你了。”


    “多谢冬冬。”燕颂垂眼看着燕冬红红的鼻尖,知道他先前在屋里偷偷哭过了。


    哪怕早有准备,早有打算,燕冬仍然畏惧这一天的到来,缘由不知,一切随心而已。


    “别怕,冬冬。”燕颂抱住燕冬,轻声说,“不管姓燕还是姓赵,我都是你的大哥。我和你说过的,去哪儿都带着你。”


    燕冬揪着燕颂的侧腰布料,在他颈窝里哭成了泪人儿,闻言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一味地点头。


    “世子,”常春春在几步外说,“宫里召见。”


    侧腰上的手骤然揪紧,燕颂拍着弟弟的背,正要说话,那双手却突然松开了,燕冬主动从他怀中退开,转身吸溜着鼻涕,说:“你快去吧,要好好表现。”


    燕颂没有走,常青青见状上前说:“世子,您先入宫吧,别让陛下等久了。”


    燕冬的性子他们都清楚,真要安抚,一晚上都不一定能安抚好的,他既然主动放人,那就是逼着自己懂事周全呢,可不能再温柔轻哄“撩拨”他了,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泪流三千里。


    “……冬冬,早些睡。”燕颂转身走了,他刚下了台阶,身后就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


    燕冬穿着木屐追到院里,把手中的红玉指环囫囵塞进燕颂的左手指间,“我知道你会离开这个家,一直偷偷地做呢,比照着你给我做的这只,尽量做得一模一样。”


    他用戴着指环的手紧紧地握住燕颂的手,两只九分相似的指环碰在一起。


    “这不是指环,是镣铐,是枷锁,我绑着你,我一辈子都绑着你,你不许摘下来,不许有了真的亲兄弟就不要我们了,不许姓了赵就看不上我们了,不许觉得哪个年轻能干的心腹幕僚比我好,不许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不许和哪家的小姐联姻,不许不许……”


    燕冬仰头抬眼,泪流满脸,那目光像一把刀,要把燕颂的心捅烂了。


    燕颂握住他的后颈与他贴面,像上元那夜在第一香园那样,哑声说:“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第38章 殿下 “燕颂比赵颂好听多了!”……


    承安帝身子不好, 连视物都累,殿内的烛火灭了大半,只剩下几盏仙鹤立灯, 幽幽将偌大的寝殿划分成明暗交界的几块。


    寝殿里的宫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吕内侍贴身侍奉。承安帝靠着榻背,看着故意坐得老远的燕青云,笑着说:“好啦。”


    燕青云撑着双膝,微弓着身子,板着脸不说话。


    “你离得太远,朕说话都费劲。”承安帝轻轻咳了两声,燕青云果然撇眼看来,犹豫一瞬, 就起身走到榻沿坐下了。


    这个人几十年如一日的面硬心软,承安帝轻笑,说:“这事儿是朕对不住你和拂来,失信了。”


    燕青云说:“说‘对不住’有用,那要官府做什么?”


    和年轻时候一样,承安帝并不轻易和燕青云呛声,自顾自地说:“这些年你们待孩子极好,是一等一的、极难得的一家人,甚至连世子都让他来做。”


    燕颂身体里流的不是燕家的血, 如此一来相当于把燕国公的爵位让出去了,一等公爵, 那是燕家三代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荣耀。当初燕青云请承安帝封燕颂为世子的时候,承安帝都很震惊,他心里是过意不去的,可夫妻俩却很坚决。


    “他是长子, 又出类拔萃,没道理不做世子。”燕青云沉声说,“他姓了燕,我和夫人就将他当做亲儿子,没差……我知道,让你一辈子不认他,你心里也苦,也知道时局所逼,他是一定要姓赵的,我什么都明白,可我就是不高兴!”


    燕青云噌地站起来,叉腰原地转圈,“二十三年,马上二十四年,几乎是半生的情啊!嘿!狗娘养的,我真恨不得拔了她的舌头!”


    “今儿的路,是驰鹜送李氏走的,这是她三番两次忤逆朕的惩罚。”承安帝说,“驰鹜在朕跟前待了这几年,锐气不减,但性子确实沉稳了几分,可以学着当家了。燕家的世子之位,该还给驰鹜了。”


    燕青云挥手,说:“不稀罕!”


    “多大的人了,还小孩儿脾气!”承安帝叹气,说起小孩儿,又想起个要紧的,“逢春没掀房揭瓦吧?”


    “没,安安静静的,肯定躲屋里哭坏了。”燕青云心疼地说,“他的脾性,你不是不清楚。”


    承安帝颔首,说:“朕对不住逢春,他心里一定怨朕——”


    “少污蔑我儿子!”燕青云打断,冷声说,“冬冬是好孩子,伤心是伤心,可他不是不能理解你,他也知道心疼你。我可告诉你,你这段日子越来越不好,他心里也着急。前些天,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京外有个‘胡仙人’,卖的什么几百年的灵芝丹药,能治百病,于是一大早就背着一匣子银票出去找了,结果找了一天是个骗子,气得我家宝儿连夜撵着人跑了几里地,第二天才丧着脸儿回来!”


    承安帝听得哈哈笑,说:“外头骗子可多,传得神乎其神,专骗这种小傻子。你可要和他说,下次不许再信了,骗钱无妨,若是遇到危险可不好。”


    “他不傻,他是没法子,不得不信一信。”燕青云看着承安帝病气森森的脸色,叹了口气,“我告诉他,你这病,姰儿治不好,林院使治不好,大夫都治不好,哪怕是真的仙丹灵药也治不好,因为你这是心病,多少年的沉疴啊。”


    承安帝摩挲着念珠,打量着燕青云那张脸,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这么多年了,你好似都不曾变过,模样性子和当年差不离,可朕老啦。”他艳羡,又怅惘,“朕老了,也累了,说不准哪日就去了。这一日不知何时会来,所以去之前,总得把该做的都尽量做了,少些麻烦。”


    燕青云沉默片刻,起身行礼,退下了。但他没走几步,突然回身撂下一句话,“燕颂比赵颂好听多了!”


    承安帝无奈失笑,没有反驳,其实他年轻的时候,也很想姓燕。


    燕颂站在殿外,燕青云自然地叫了声“颂儿”,话一出口才察觉不妥,抿了抿唇,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燕颂接过内侍递来的披风,上前替燕青云披上,温声说:“您的腿有旧疾,风这么冷就别骑马了,坐我的马车回家去吧。”


    燕青云颔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大步走了。


    吕内侍出来,请燕颂入内,亲自搬了绣墩放在榻边,说:“殿下请坐。”


    殿下,燕颂在心里呢喃着这个新鲜的称谓,有点不是滋味。他行礼落座,静静等着承安帝开口。


    承安帝肚子里积攒了许多话,可此时看着燕颂,觉得这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竟然有些陌生,或许他们做惯了君臣长幼,却是天底下最陌生的父子。


    承安帝静了静,说:“燕家不能再住了,不合宜,皇子府改建装潢起来还得耗费一段日子,你先住到宫里来?”


    “明日可否?”燕颂说,“一应物件都没有收拾,旁的倒不要紧,书架上的东西得放在手边。”


    “好,你自己安排。”承安帝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斟酌着,许久却只说,“你对宫里熟,朕就不多嘱咐了。虽然身份变了,但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哪怕做了皇子也不能养尊处优,还得替朕分忧。”


    燕颂颔首,说:“审刑院使,臣……儿臣怕是不能做了,请父皇择贤提拔,儿臣尽快交托公务。”


    “你觉得谁合适?”承安帝问。


    燕颂看向承安帝温和的面容,笑了笑,“父皇早有决断,儿臣遵命就是。”


    承安帝微微一笑,颔首说:“去吧,早些歇着。”


    燕颂行礼起身,转身走了两步,身后的人说:“颂儿。”


    他回身行礼,“父皇。”


    承安帝看着燕颂,说:“莫怪朕。”


    “儿臣不怪。”燕颂说。


    “是不怪朕当初送走你,还是今日召回你?”承安帝问。


    “都不怪。”燕颂温声说,“当年的事儿臣不清楚,但父皇将儿臣送到燕家,就已然是慈父心肠了。今日的情形也非父皇所愿。”


    “满朝文武,朕最信的就是燕家。朕与青云自小一道长大,从前是兄弟里最没出息的那个,不会权争,整日闲趣同游。青云坦率仗义,最护短,朕从闲散皇子被迫踏入夺嫡漩涡,他一路都在扶持朕、保护朕,从无算计,仅剩的私心也都是为了成全我们之间的情谊。人心易变,可燕青云心如磐石,更沉稳,却分厘未动。当年崔家不止一个女儿,可朕只喜欢拂来,她是大家闺秀、名门典范,更是巾帼英雄,掌家之范。”承安帝温声说,“朕相信他们夫妻可以教好你,只有把你交给他们,朕才放心。”


    “父皇良苦用心,儿臣都明白。”燕颂说。


    承安帝颔首,“去吧。”


    燕颂行礼告退,这次是吕鹿亲自送他出宫。天是灰蓝色的,禅灯格外秀丽明亮,路过一盏时,燕颂顿了顿,看着它,就那么入了神。


    吕鹿领着一群宫人停步等候,没有抬眼打量四皇子的神色,也没有追问。


    俄顷,燕颂才收回目光,一路出了皇宫。他没有坐宫里准备的马车,而是骑上燕青云留下的马,一路回了家。


    逢春院歇了灯,守夜的常青青听见动静,轻轻推门出来,小声说:“世子。公子先前把文章写完就洗漱歇息了。”


    燕颂“嗯”了一声,在屋外换了鞋,轻步进去了。里屋的长几上留着一盏灯,洒了页薄光在床周,燕冬只露出张脸在外面,仔细看,不仅眼周,鼻子一圈儿也是红红的。


    燕颂眼前浮现出燕冬趴在被窝里泣涕涟涟的可怜样,暗自叹了口气。


    屋子里静悄悄的,燕颂在床畔坐了一夜,帮燕冬盖了五次被子,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起身放下床帐,轻步离开了逢春院。


    燕冬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床畔的余温,又闭上了眼。他这次没有再追出去,赖了会儿床才起来,如常地洗漱用膳,出门上学。


    所有人都在偷偷打量他,从国子监门口的侍卫,到里头洒扫的仆从,再到同窗老师,所有人都被这突然掀来的浪打翻了,头晕眼花,找不着北。


    侯翼和鱼照影没有提起燕颂,仿佛并不知晓这个突然的消息,但他们意外地发现燕冬一切如常,若非他脸上的痕迹无法遮掩,他们当真以为燕小公子十分平静地就接受了现实。


    下学的时候,两人夹着燕冬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外走,路上遇见贺申,这人阴阳怪气,“哟,燕小公子,恭喜啊,四殿下是你大哥,以后你更有倚仗咯。”


    侯翼拧眉就要骂——


    “小伯爷慎言。四殿下在皇子中排行第四,做不得谁的大哥,我们与四殿下虽是表兄弟,可人前只敢论君臣,可不敢论兄弟。”燕冬看着贺申,淡声说,“殿下们是天潢贵胄,更要为君为民,一心为公,可不是供谁狐假虎威触碰律法的‘倚仗’。”


    贺申活见鬼似的,直到三人走远才堪堪回过神来,指着那清秀挺拔的背影问:“刚才那……是燕冬吗?”


    是吗!


    不是被谁附身了吧!


    “是、是吧?”一人说,“不是燕冬,还能是谁!”


    贺申纳闷地说:“他怎么没闹啊!他不是应该骂我,然后打我吗!”


    “哟,人不打您,您还不习惯了?”旁边的人调侃,“小伯爷别是被燕小公子打上瘾了,就盼着人家打您吧?”


    “滚滚滚!”贺申踹了对方一下,挠头说,“奇怪,忒奇怪了。”


    有人说:“或许是没精神和小伯爷闹吧,你们难不成没瞧见?那双眼睛都要肿成核桃了,必定是在家中哭了许久。”


    贺申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可转念一想,如今多出一位皇子还不是什么善茬,表哥就更麻烦了。他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嘀咕燕冬了。


    “冬儿,咱先别回了,”侯翼揽住燕冬,“我想吃李记的银丝面,陪我去吧?”


    “傻孩子,”燕冬说,“李记前几日就关门啦,他家媳妇儿生孩子,要下个月才开门呢。”


    侯翼:“呃……”


    “你们不用拴着我,我没事儿。”燕冬笑了笑,“我没疯没傻,自有主张,你们就放心吧。”


    侯翼自以为很隐秘地和鱼照影对视了一眼,燕冬摊手,说:“而且我现下没打算回家呀,我表哥想吃何楼的桃花鲊,我要去陪他。”


    侯翼和鱼照影不约而同地说:“我也要吃!”


    “必须敲诈他一笔,”燕冬挥手,“走着。”


    崔玉闲来无事,早早就到何楼了,已经饮了半壶菊花酒,见三人来了便合上洒金扇,说:“三位老爷可算来了,我都要饿坏了。”


    “谁堵住你的嘴不让你吃了?”燕冬随意拉了把椅子落座,用扇柄挡开面前的酒杯,“今儿不碰酒了,喝芦芽汤吧。”


    “喝吧喝吧,这个时候就该吃河豚,饮芦芽,再来一餐桃花鲊,小日子可美。”崔玉本以为这小子要借酒消愁呢,特意着人备了浅淡些的菊花酒,闻言心里打了个咯噔,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燕冬一切如常,可一顿餐用下来,这个往日恨不得将“大哥”挂在嘴上、总是拐着弯儿提起燕颂的人却一次都没有提起那两个字。


    分开后,燕冬和崔玉坐一辆马车回家,崔玉斟酌许久,还是说:“冬儿,你别憋着,实在伤心,哪怕打我一顿都好啊!”


    燕冬说:“哪有弟打哥的?”


    “咱们之间讲究什么啊,我就见不得你这样。”崔玉叹气,安慰道,“血缘天注定,可情分却是靠人自个儿攒出来的,只要心里有这段情分,旁的都不算最紧要,你明白吗?大表哥一定仍将你和驰骛视为亲弟弟,而不是那几位殿下。”


    “我明白的。”燕冬凑到崔玉身旁,小声说,“表哥不必担心我,也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这种话,隔墙有耳,传出去了不好。”


    小表弟好像长大了,崔玉在心里叹气,面上“嘿”了一声,“现在是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燕冬嘿嘿笑,“哎呀,是提醒,不是教训!我能教训谁呀,我就是个弟弟!”


    “当弟弟不好啊,上头有人罩着,你就偷着乐吧。”崔玉说。


    “你不懂我了,”燕冬骄傲地仰起脑袋,“我是有志向的。”


    燕冬的志向不就是当一辈子的“燕小公子”吗?崔玉摸了摸燕冬的脑袋,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日子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咱们冬儿都有志向了。”


    燕冬晃了晃脑袋,说:“真的有。”


    “哦,”崔玉笑,“那你的志向是什么啊?跟表哥说说。”


    “大哥。”燕冬终于还是提起了这两个字,红肿的眼睛弯了弯,乐呵呵地说,“大哥保护了我这么多年,现在我也要学着保护他啦。”


    第39章 表哥 “留下来,陪陪我吧。”


    今日大佛寺开市交易, 燕冬正值假,陪着崔拂来出门散心,顺便瞧瞧有没有新鲜玩意儿。


    “娘亲, 这几日我听了好多议论,有关大……四殿下的。”燕冬坐在崔拂来身旁帮她穿针,“这事儿如此突然,万一有人质疑四殿下的身份怎么办?”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所以不是万一,是一定有人质疑。倒也不必担心,”崔拂来接过燕冬递来的针,“当年明妃寄给我的那封信,我一直妥善保管, 纸张磨痕笔迹都做不得假。还有明妃去之前,给陛下留的那封遗书,上面的话也能证明燕颂便是赵颂。”


    当年崔拂来与明妃并称双姝,两人是闺中密友,感情甚笃,嫁人后虽然一个在京城,一个因为当时大雍还未一统在北境府,却几乎是同时怀上的孩子,当时此事引为美谈, 如今看来却是预谋串通。明妃生产时血崩,一尸两命, 不久后从北境传来消息,燕国公夫人平安诞下长子,陛下亲自赐名,取了“颂”字。


    燕冬惊讶地说:“所以, 明妃娘娘刚怀上孩子的时候就想把孩子给咱们家吗?”


    崔拂来颔首。


    燕冬有些不解,“为什么呀?她不喜欢这个孩子吗?”


    “反而是太喜欢了,所以才不能留在身旁。”崔拂来叹了口气,“先帝与陛下是截然不同的君主,皇子们似他瓮中蛊虫,他只要厮杀后残留的那一只。当年陛下是富贵闲人啊,他不擅权争,更无意权争,先帝容不下这样的皇子,所以一步步将他推入夺嫡旋涡。”


    “我大概懂了。”燕冬说,“听说陛下与明妃娘娘是彼此有情的,曾恳请先帝让明妃娘娘做自己的皇子妃,可先帝没许,反而选了当今皇后。陛下是重情重义的人,心里只有明妃娘娘,所以先帝一定不喜欢明妃娘娘,对吗?”


    承安帝的软肋太明显了,而且踩准了先帝的忌讳。


    崔拂来点头,说:“明妃嫁入皇家后虽与陛下感情未变,可她从前是灵动的莺,做不得阴暗囚笼中的金丝雀。她活泼聪敏,知道若与陛下一直情深,先帝就容不下她。她惧怕了那样的天家,所以有了孩子时就下定了决心,要把孩子给我,不是送给我,是托孤。”


    “她明知自己要死,仍要嫁给陛下。”燕冬有些伤感。


    “女子有多少能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女子的婚事就好比那彩棚里的饰件儿,任双方按需求喜好价钱择选。”崔拂来说,“她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心上人也一心倾慕她,这是难得的缘分,人为情死说到底是成全自己。”


    燕冬颔首,痴痴地说:“我也愿意为了心上人死。”


    崔拂来穿针的手顿了顿,抬眼瞧了瞧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的小儿子,说:“人家还没有喜欢上你啊?”


    “没有,”燕冬叹气,“您不懂,情形很复杂。”


    “小没出息的。”崔拂来摇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是男儿家,主动一些,大胆一些嘛。”


    燕冬眼珠子一转,说:“他……他也是男儿家。”


    “……”崔拂来盯着心虚不安的燕冬沉默了一瞬,忽然莞尔,“你和四殿下说了?”


    燕冬点脑袋。


    “我说他那会儿怎么对你有心上人这事儿那般不悦呢。”崔拂来收回目光,继续绣花,“男儿家就男儿家吧,你喜欢人家,你就要主动,难不成等人家突然有一日莫名其妙瞧上了你,反过来追求你么?”


    她这样说,就是不反对他喜欢男子,燕冬松了一口气。


    “我有点害怕。”燕冬惆怅地说,“若是我告诉他,我心里有他,他却不喜欢我,反而要拒我千里之外,我该怎么办?”


    “那就换一个,好的多了去了,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崔拂来说,“你是就喜欢男儿么?”


    “不懂,”燕冬老实巴交地说,“毕竟我就喜欢了他一个。”


    崔拂来笑着说:“别怕,那人要是真不喜欢你,到时候娘给你办个招亲会,把符合你标准的人都搜罗起来,不信没一个比不上他。”


    “哇,”燕冬笑嘻嘻地说,“娘亲威武!”


    他话锋一转,“但是我发誓,天底下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了。”


    “喜欢一个人,多少会帮人脸上贴金。”崔拂来说。


    燕冬憨笑,“我可没有,等以后您知道他是谁了,就明白我绝对没有说大话。何况哪怕真有人比他好,也和我没关系,我喜欢的就是他。”


    “哎哟喂,”崔拂来叹气,为儿子发愁,“难办,情爱这份苦,我们冬冬也是吃上了。你不知道,你爹近来老是念叨这事儿,他不乐意见你为着旁人整日忐忑不安。”


    “若爹爹知道我喜欢的是男子,他会生气吗?”燕冬试探。


    “他生什么气?”崔拂来说,“只要你想做的事,爹爹都依你,都力所能及地成全你。”


    燕冬嘿嘿笑,抱住崔拂来的胳膊倒在她肩头,很有志气地说:“您二位就瞧好吧,我保准给你们找个全天下最厉害的儿媳……婿。”


    “行,”崔拂来笑着说,“那爹娘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


    “这是个好消息,”五皇子伸腿踹了下面前的奚望,嫌道,“丧着张脸,谁把你媳妇儿抢了不成?”


    “属下没媳妇儿。”奚望沉声说,“二皇子刚下桌,又来了个难缠百倍的四皇子,这怎么就是个好消息?”


    摇椅摆在院中,五皇子仰头靠背,闭着眼悠悠地晒太阳,说:“对我们不好,对三哥不好,对我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四哥也不好,大家都不好,就都是好咯。”


    “为何对四皇子不好?”奚望不解。


    “宋家和明妃没了,他身后没有舅家倚仗。别提燕家,”五皇子摇晃手指,“燕家那两口子如今闲居在家,不管事儿,燕二爷是个一心编书教书的文人,老二老三都在御前任职,最是敏感,必得先和这位曾经的大哥撇清干系。崔郡王府远在江南,崔郡王又和陛下是表兄弟,只需要遵从陛下的旨意,没必要站队涉险。算来算去,燕家就剩下个燕冬……”


    五皇子睁开眼睛,笑了笑,“难怪。”


    “什么?”奚望说。


    “难怪陛下要借着安信侯府一事教训冬儿,”五皇子恍然大悟,“敢情他老人家是要把冬儿放在这个位置上。”


    奚望正要说话,亲卫从外进来,说:“殿下,陛下宣您入宫议事。”


    三位皇子、六部几位上官、审刑院的两位主簿和王植汇聚紫微宫,众人打眼一瞧旁人,就知道今儿要议的事情是什么了。


    “朕身子懒,只好在这里和你们说话,赐座吧。”承安帝温声说,“煮了好松萝,都喝两口暖暖身子。”


    众人谢恩落座,内侍依次奉茶,轻步退了出去。


    “闲话不多说。审刑院使这个官儿,老四要退位让贤,朕和你们一道来择这个贤。”承安帝打着羽扇,瞧着众人,“谁有举荐的人选,随意说。”


    殿内安静了一瞬,乌尚书说:“审刑院使手握要紧的职权,位置特殊,必得让陛下亲信且一心为君的人来做。从外面挑个人,院里的人不一定服从,不如就在审刑院内拔擢。”


    “确实,他们院里的人心气儿高。”承安帝笑了笑,看向审刑院的两位主簿,“仇主簿主文政,任主簿掌刑名,院里除了审刑院使,就你们二位最高,你们说,谁来当上官,你们才会服?”


    “臣与陛下说实在话,臣等的第一位也是上一位上官能力卓越,满朝文武都有所目睹,这会儿要想找个与其一样好的,实在很难,至少臣等说不出来。”任麒说,“陛下说臣等心气儿高,臣等认了,但不是自己多了不得,而是若上官不好,下边的人不好办事,届时误了御前的大事,臣等只能以死谢罪了。”


    “恭达说话实在。”承安帝说,“那你们俩,有没有肯自荐的?”


    任麒和仇莺对视一眼,起身说:“臣才干不足,不堪胜任。”


    “得,坐吧。”承安帝看向乌尚书,“瞧瞧,这会儿又谦虚了。”


    乌尚书笑了笑,说:“不怪二位主簿,这个担子着实重了些。方才任主簿说的话有道理,珠玉在前,后继难选,臣看不如请陛下来想一位,咱们商议此人行不行,如何?”


    “不瞒你们,朕这几日一直在考虑此事,倒是有一个人选,但并不十分合适,至少是不比当初的老四合适。所以朕今儿叫你们来,也是想听你们说说,这个人是否可堪栽培。”承安帝顿了顿,道出两个字,“燕冬。”


    没人说话,都似若有所思,承安帝也不急,慢慢地抿了口茶。


    “儿臣觉得可行,”五皇子率先说,“冬……燕小公子文武双全,年轻力盛,又是陛下亲自看着长大的,能体圣心。”


    “话虽如此,但燕小公子实在太年轻了。”兵部侍郎林肃不大赞同,“虽说当年四殿下任审刑院使时也才不到二十,可四殿下自来沉稳,燕小公子却是截然不同的活泼,且他自小就是家中的宝贝疙瘩,养得天真直率,不大合适做审刑院使。”


    “性子不合,做事能成就行了。”燕颂说,“天真有天真的好处,肚子里没弯弯绕,更能专心办差。逢春的确稚嫩了些,但也算聪敏好学,有两位主簿从旁辅助,倒是可以一试。”


    众人没想到燕颂会开口,其一他原先是审刑院使,其二他从前和燕冬关系密切,这会儿能避嫌就该避嫌。


    林肃笑着说:“看来殿下颇满意燕小公子。”


    “既然是举贤,其他的没太多避讳。”燕颂坦然,“如今来看,逢春的确最合适。”


    燕颂成了皇子,王植在同辈中再无拦路虎,但若是燕冬任职审刑院使,就可以一如既往地与他制衡。王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态,他说:“四殿下说得不错,如今没有比燕小公子更好的人选。天真纯善是把双刃剑,虽说容易招鬼蜮伎俩蒙骗,但也不易弄权党争,且心怀悲悯,更能为民请命。”


    “不错。”三皇子说,“逢春虽说不涉官场,可见地和能力是有的,不妨让他试试。”


    众人都明白,承安帝就是相中了燕冬,只要燕冬没有犯忌讳的那个点儿,就不能动摇圣心。


    陛下最信的到底还是燕家人。


    “可燕小公子与燕……四殿下关系匪浅,让燕小公子来做审刑院使,陛下是否有些偏心了?”晚些时候,东流在路上说。


    “所以啊,这个决定让老四也不痛快。”三皇子闭眼休息,温声说,“逢春做了审刑院使那一刻,宫内宫外、朝野上下所有人都会关注他二人的来往,稍有不注意,就可以给他们扣上一顶结党的帽子。审刑院使与皇子结党,这可是重罪,莫说逢春自己,燕家都要受牵连。”


    东流犹疑地说:“陛下到底是如何想的?”


    “很简单,因为逢春的确是最合适的,他若能做好这个审刑院使那自然很好,若是做不好,任何后果都是自作自受。”三皇子说,“这是父皇的考验,考验的是咱们三个兄弟和逢春。”


    *


    “考题很简单,就一个字。”燕颂说。


    燕颂要准备公务交接事宜,这会儿还要出宫,常春春走在他身后,思索着说:“忠?”


    “是静。”燕颂说,“老二的下场就是个例子,这个时候宜静不宜动,谁能坐得住,谁就能稳。”


    常春春点头,说:“小公子那里?”


    “他是个聪明孩子,会明白的。”燕颂看着远远走来的那个身影,没有停步。


    到了小宫门跟前,两方都停下了脚步,燕冬侧身避让,瞧着燕颂——紫袍公服,犀金玉带,乍一眼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至少芯子里没区别。


    “四殿下金安。”燕冬收回目光,捧手行礼。


    “逢春免礼。”燕颂抬手扶住燕冬的手腕,指尖越过袖袍,轻轻地擦过那片光滑的手腕。


    燕冬手腕一颤,燕颂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收回手,若无其事的,“往日不见你对旁的殿下这般讲规矩,怎么偏偏待我如此疏离?”


    燕冬放下手,那点酥痒久久不散,双手在袖袍中轻轻蜷缩,他迎着燕颂揶揄的目光,笑着改了称呼,“四表哥。”


    “陛下在等你,”燕颂颔首,温和地看着弟弟,“去吧。”


    “那我先行一步,四表哥慢走。”说罢,燕冬与燕颂擦身而过,一模一样的石叶香彼此交融一瞬,再淡下去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


    燕冬没有回头看一眼,打个比方,他和大哥现下就像分居两地的夫妻,不方便时刻见面。可当他晚些时候回到家,屋里烛火幽幽,那个坐在桌旁翻书的人不是燕颂又是谁?


    燕冬让和宝关门出去,一溜烟冲过去往燕颂背上一趴,惊喜地说:“你怎么在这儿啊?”


    “来瞧瞧你有没有偷偷哭鼻子。”燕颂对燕家的巡防了如指掌,偷偷从小门翻墙进来的。


    “今天没有哭。”燕冬闭上眼,狠狠地蹭着燕颂的脸,隔了会儿,他很小声地说,“哥哥。”


    燕颂抿了抿唇,伸手绕后,捂住燕冬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说,说:“哥哥在这儿。”


    “来都来了,可以不要走吗?”燕冬眷恋地躲在燕颂的颈窝里,小声央求,“留下来,陪陪我吧。”


    “好。”燕颂说,“今夜不走。”


    第40章 同眠 “很不像话,冬冬。”……


    寝室烛火幽幽, 燕颂移灯续香,回到床畔拍了拍燕冬的后腰,说:“别趴着看书, 伤眼睛。”


    “哦!”燕冬麻溜地翻身坐起来,盘着腿,因为离得近,左膝压着了燕颂的右大腿。他没有挪开,手里翻了两下就没了兴致,抱着书偏头盯着燕颂,“皇宫里住着舒服么?”


    “没有家里好。”燕颂说。


    “具体哪里不好?”燕冬关心。


    燕颂从前外出办差,破庙山野都待过,他不是只能金尊玉贵的人。皇宫自然很好, 一应陈设用具都是最讲究的,但到底比不过熏风院舒心,最要紧的是离逢春院太远。


    “我家冬冬梦魇时,来不及哄。”他说。


    大哥突然去了别人家,人前连句称呼都不能再叫,燕颂知道燕冬有天大的委屈,孩子哭得稀里哗啦却只是伤心,未曾闹腾,反而更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不碍事的, ”燕冬嘿嘿笑,雪白的脸, 眯笑的眼,样子瞧着有些憨,“我长大了,梦魇不着我, 我不怕的。”


    “在哥哥面前装什么大人,做孩子才好,无忧无虑的。”燕颂说。


    燕冬早已变了想法,说:“哥哥长大了,我也要长大,否则个儿高低相差太多,步子就拉开了,不能并肩。”


    承安帝想用燕冬,燕冬也想入承安帝的眼,去做那把新刀,自愿为以后得新帝受些磋磨敲打,亮晃晃的才漂亮好使。


    燕颂听明白了,静了静,安抚道:“不能并肩也无妨,哥哥走慢些,或是把你扛着,不就能一道走了?”


    “不能走慢些,走慢些就不赶趟了。”燕冬认真纠正,又认真请求,“哥哥可以把我当孩子,但不要每时每刻都把我当孩子,可不可以也把我当……嗯,”他挠了挠头,有些羞涩地说,“男人。”


    这句话是他从话本子上学的。


    主人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邻家姐弟,感情甚笃,但随着年岁渐长,弟弟情窦初开,对姐姐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无奈姐姐只把他当做弟弟,弟弟便说出了这句话。


    燕冬觉得自己和这个弟弟同病相怜,可以借鉴。


    但燕颂显然不如那个姐姐上道,闻言什么都没听出来,只是笑了笑,说:“好。”


    你好什么呀!


    燕冬着急又无奈的,抿着嘴瞪一眼燕颂,好解气,但被燕颂瞧见了,对方伸手捏他的脸腮,笑着说:“莫名其妙瞪我做什么,我招你了?”


    “嗯!”燕冬从鼻腔发出声音,张嘴要咬燕颂的虎口,燕颂不轻不重地抓着他的脸,让他的唇碰到虎口,张嘴却又咬不到,来来回回,逗小狗似的。


    小狗要发飙了!


    燕冬突然伸手掰开燕颂的“魔爪”,手脚并用地握住燕颂的两只手腕、将人镇压住,恶狠狠地龇牙,“不许逗我!”


    “……”燕颂微微仰头瞧着他,没说话,目光有些奇怪。


    燕冬没反应过来,催促道:“说话!”


    “你要哥哥说什么啊?”燕颂打量着燕冬,似笑非笑,“这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什么呀,我倒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燕冬正要反驳,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


    他怎么略比大哥高呢!


    屁|股底下有坚硬温热的触感,燕冬猛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坐到了燕颂腿上——就像小时候燕颂面对面把他抱在怀里哄睡时那样的姿势!


    不对不对!


    “啊!”燕冬短促地惊叫,手忙脚乱地松开燕颂的手腕就要翻身下去,却被一只手臂横过来拦住了后腰,像一把坚硬的锁链捆着他了。


    燕冬被迫坐回去,而且比先前坐得更实在,他突然有些害怕,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更不敢看燕颂,只能不知所措地在“牢笼”里缩起身子。


    “跑什么?”燕颂审着几乎与自己贴面的犯人,轻声说,“方才不是坐得很熟练?”


    燕冬的脑子又变成了豆花,供大铁勺放酱料搅拌,他晕乎乎地说:“我知错了。”


    错没错得审了才知道,燕颂问:“跟谁学坏了?”


    燕冬摇头,“没有学坏,”他认真地表扬自己,“我可乖了,你把全天下的地皮子翻起来都找不到我这么乖的弟弟。”


    燕颂这会儿可没心思和他斗嘴说笑,又问:“跟谁学坏了?”


    “什么呀?”燕冬委屈地说。


    “坐大腿。”燕颂追究。


    “坐个大腿还需要和谁学吗?我小时候就可会坐了。”燕冬曲折地骂燕颂,“你失忆了吗?”


    “能一样吗?”燕颂觉得这是个机会,耐心地教导或者说提醒弟弟,“你方才不是才叫我拿你当男人看吗?男人会这样坐在自己哥哥腿上吗?”


    燕冬睫毛扑闪,抿着嘴没有说话。


    燕颂微微眯眼,说:“你若是什么都不懂,方才就该继续安安稳稳地坐着,手忙脚乱地往旁边爬什么?”


    “我……我懂!我知道我们现在都长大了,有些事情不能和小时候一样,我不能和你同床,不能亲你,不能坐你腿上了,不能好多好多。”燕冬小声说,“可是坐大腿这个动作,我真没和别人学,更别说学坏了,你不要污蔑我。”


    燕颂说:“是吗?”


    “嗯嗯!”燕冬狠狠地点头,“那我不是被你逗狠了吗,打打闹闹的时候谁还顾得上许多啊?我和猴儿打闹的时候还趴他身上呢,他也没说我……”


    气儿逐渐弱了,在燕颂突然冷沉的目光中,燕冬打了个哆嗦,更要命的是他们此时实在太亲密太暧|昧了,他年轻气盛,根本不懂得克制自己的冲动。


    “……”


    寝室的气氛突然格外安静,没人说话,燕冬发誓从未应对过如此尴尬的事情,他不敢呼吸,快把自己屏息得晕死了。


    快晕死吧!燕冬在心里尖叫,快让我晕死过去吧!


    燕颂垂眼,纯白的布料挡不住凸起,他的弟弟对他起|反应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燕颂没有哄恨不得从自己身上跳下去一头砸穿地板躲起来的人,反而颇冷酷地责问,“很不像话,冬冬。”


    燕冬脸上火辣辣的,嗫嚅道:“我错了……”


    但他说不出来自己哪里错了,更不想措辞这只是年轻气盛的自然反应,他不会对别人有这样的自然反应。


    可是在燕颂眼里,这简直是以下犯上吧,是冒犯甚至猥|亵吧,燕冬眼睛都红了,哆嗦着伸出右手。


    “你打我吧,”他乖巧又虚伪地说,“我真的错了。”


    掌心摊开,和这个人一样红红的,散发着难以描述的香气,燕颂的目光细细地舔|舐过那手心的每一寸,但这种隔靴搔|痒的甜头只会更让人渴望倍增。


    “打你做什么?”燕颂抬手,食指轻轻地落在那掌心,它颤了颤。他仿若未觉,指尖绕着一点来回打转,和着悠悠的语调,“孩子长大了,不能再打……别动。”


    燕颂掀起眼皮,静静地瞧着他,燕冬下意识地将蜷起的手掌重新摊开,快哭了,“痒……哪怕我七老八十了,哥哥都能打我。”


    他可怜地看着燕颂,卖着乖,真像个天真的孩子,可底下一点没消停,反而更昂扬。


    燕颂似笑非笑,指尖顺着掌心滑到那白皙的手腕,沿着细细的筋来回摩挲,大度温和地说:“不打你。”


    “那可不可以让我下去?”燕冬恳求,“我去浴房。”


    “去浴房做什么?”燕颂问。


    这个大恶人,燕冬要崩溃了,嗓门大起来,“能做什么啊!当然是去纾解纾解,都是男人你就不要装了!不要再逗我了罚我了我知道你生气了我错了你打死我吧!”他挣扎起来,破罐子破摔,“再不放我,我就弄你身上!”


    “啪。”


    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打在手心,燕冬浑身一哆嗦,捂着嘴低低地叫了一声,整个人都倒在燕颂怀里了。


    “……”守夜的常青青在外间抱着自己,拉起被子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里头在做什么啊?!


    好奇怪!


    燕冬握着那只备受折磨的手,两只手交握着抵在肚子上,整个人都在打颤。燕颂这会儿又开始做好人了,替他拍背顺气,说:“没事了。”


    喉咙好干,燕冬了无生气地说:“你打死我吧,我不要活了。”


    “那可不行。”燕颂笑着说,“毕竟我翻了全天下的地皮也找不到你这样乖的弟弟。”


    燕冬闭着眼睛,趴在燕颂颈窝里,已经死掉了。


    “冬冬?”燕颂偏头碰了碰燕冬的脑袋,哄着说,“睡着了?”


    燕冬打了个大大的呼噜。


    “变小猪了。”燕颂揶揄,掂了下腿,“好了,和哥哥见什么外?又不会笑你。”


    “你笑我了,你肯定笑我了。”燕冬死而复活,恶狠狠地追究道,“以前我第一次梦遗,和你说,你笑得可大声了!”


    虽然笑得那样好看。


    这就是翻旧账了,燕颂笑着说:“因为觉得你可爱。”


    自小燕颂从不吝啬夸赞燕冬,燕冬平日哪里做得好,他都会予以夸赞鼓励,不实施打击育人那一套。别的方面也一样,“可爱”,他常常这样说燕冬。


    “……哼。”燕冬别扭地换了个方向,继续趴着不出来,闷声说,“你就是故意欺负人。”


    燕颂不承认,说:“哪有?”


    “你就是!你刚才那样,”燕冬见这坏人死不承认,立马急得从燕颂颈窝出来,拿起燕颂的一只手,强迫他摊开掌心,戳出一根手指头在上面滑来滑去,最后打了一下,“你刚才就这样,就是欺负人!”


    说罢,又丢掉燕颂的手,趴进对方的颈窝装死了。


    燕颂忍着没有笑出声来,哄道:“没有欺负你。”


    “你骗人。”燕冬嘟囔,“你在外面学坏了。”


    燕颂警惕起来,立刻说:“没学坏。”


    “刚才那样就是和人调|情,你别想蒙我——我之前见过乌若冲和栀芳楼的姑娘那样过。”燕冬小声审问,“你还说你不是和人学坏了?”


    这个审问官不似燕颂那样有气势,但他显然很会估量形势,故意将自己压成弱势的一方,用可怜委屈的模样审问,专门针对燕颂这样的犯人。


    “当真没有。”燕颂轻声问,“有没有证据?拿不出来就是污蔑。”


    燕冬不说话,又换了个方向装死。但他身子死了,嘴巴还活着,还要追究。


    “你没和人学坏,那你怎么会那一套?”


    “这还要和别人学么?”燕颂多少有些委屈,“不能生来就会?”


    在调|情上天赋异禀吗?好像也没规定不行,燕冬有些动摇了,说:“那你在外面和别人这样天赋异禀过吗?”


    “祖宗。”燕颂伸手掐住燕冬的脸腮,强迫他从自己颈窝出来,面无表情地把人盯着。


    “……”燕冬一下就怂了,“好嘛好嘛,我错怪你了。”


    燕颂说:“敷衍。”


    “哎呀,我真的错怪你了。”燕冬抱住燕颂的手,又嘿嘿傻笑,“放了我吧哥哥,我要去浴房了……黏黏的不舒服。”


    燕颂实话实说,“我也不舒服。”


    “那等我从浴房回来,我自愿领取十个手板,绝不讨价还价!打得嗷嗷叫都不跑!”燕冬以为燕颂是心里不舒服呢,立马单手发誓。


    燕颂晃了晃燕冬的脸,说:“滚蛋。”


    “遵命!”燕冬一得到自由就立马连滚带爬地从“刑具”上下来,转身跑了出去。


    “……傻子。”燕颂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并不如常平静的那处,颇庆幸那傻子只顾着尴尬害臊,没察觉其实被自个儿“冒犯”的人也并不清白。


    “唰”,燕颂抬手扯下半面床帐,挡住了自己。


    燕冬在浴房磨蹭了半个时辰才出来,期间回想方才的“受刑”过程,又纾解了一次,紧接着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香香,顺便随机默念了十几篇燕颂写的文章,确保终于彻底静心了,才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出门就瞧见燕颂。


    “……”燕冬的身板又微微打了个折,“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他蛮不讲理地污蔑,“想吓死我吗?”


    燕颂在这里吹风,闻言偏头瞥了他一眼,说:“你把我弄脏了。”


    “!”燕冬捂嘴无声尖叫,原地蹦跶了一下,转身溜回寝室了。


    “……真够傻的。”燕颂失笑,转身进入浴房。


    燕冬捂着脑袋蹿回寝室,迎面一股浓郁的香气,“诶,香好重!”


    “方才世子……殿下换安神香的时候不小心洒多了,要安寝了又不好开窗通风。”常青青在外头说。


    “瞧瞧这个笨蛋。”燕冬冷酷地批评,转身爬上床,钻了被窝。


    安神香,他嗅了嗅,觉得味道有点奇怪。


    晚些时候,燕颂一身清爽地回来,这会儿屋子里的味道淡了些,燕冬在被窝里晃着脚,说:“你换安神香了吗?闻着和以前用的那种不一样。”


    燕颂淡定地把罪责定在燕冬一个人头上,“或许是因为你方才释放了吧?”


    对哦!燕冬害羞地把被子拉过头顶,不敢吭声了。


    燕颂无声地笑了笑,吹了夜灯,在榻上躺下了。


    “哥哥,”俄顷,燕冬小声说,“你睡得好吗?要不还是上来睡吧,床上更舒服。”


    那方才的澡算是白洗了,佛经也算是白念了,燕颂没有睁眼,说:“不必,好好睡你的。”


    “好吧。”燕冬说,“不识好人心!”


    燕颂说:“再说话,我要打你了。”


    “孩子大了,不能打了。”燕冬阴阳怪气地说。


    “我可以反悔。”燕颂说。


    燕冬不赞同,说:“君子当一言九鼎!”


    “我不是君子。”燕颂自顾自地恐吓,“于公于私,我都非君子。”


    “君子克己修身,我觉得你做得很好啊,比一些自诩君子的君子都做得好。”燕冬叹气,和让自己克制得十分艰难痛苦的罪魁祸首抱怨,“好难克呀。”


    “我非圣人,便有欲|望,欲|望是心生,克制自然不易。”燕颂顿了顿,“欲|望是邪魔,有些实在强大,只能克制,不能消除。”


    床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燕冬下了床,凑到榻边趴下,小声说:“你不能消除的欲|望是什么?”


    燕颂说:“你猜。”


    “野心?”


    “不对。”


    “猜不到了,”燕冬撒娇,“哥哥跟我说。”


    燕颂没有说,只是伸手搂住燕冬,停顿了一瞬,像是一个拥抱,才轻易地将他翻到身上,两人顺势往窗边一滚,就在一个被窝里了。


    “这么不想老实睡,就和我委屈一夜。”燕颂确保燕冬盖严了,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睡吧。”


    燕冬迟钝地“嗯”了一声,说:“哥哥好梦。”


    燕颂笑了笑,语气温柔,“冬冬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