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赠礼 这不公平。
天阴沉, 窗台上的白梅像穿着身雾纱。
王植将新送来的文书翻开,对亲卫新禀报的消息有了点兴趣,“栀芳楼么。”
不远处的矮桌上摆设炉瓶三事, 燃的是春消息,香方配料常见,无非是丁香零陵香甘松等,但制法独特,需得低温窖藏半月方能使用。虽是时令梅香,王植却是一年四季都用,木湛自承安十七年跟了他,就没见他换过。
“正是。”木湛说,“属下亲眼所见, 的确是宋风眠。”
“这个和渡,”王植有点印象,“是去年当街暴打李三,后来让燕小公子救下那个?”
“是他,所以后来有人传他攀上了燕小公子。”木湛说,“您看帮宋风眠的人会不会和燕家有关?”
“救和渡不过是燕小公子喜恶分明,小孩心性。”王植说,“至于宋风眠,若藏着他的当真是燕世子, 那世子这就是在自找麻烦。虽说燕世子自来不怕麻烦,可也不会把麻烦引到弟弟头上, 因此至少宋风眠选中和渡作为桥板这件事应当只是巧合,他看中和渡心机不深,好忽悠罢了。”
门外脚步渐近,门子前来通传, “大人,安信侯府的人又又又来了,问歹人查得如何?”
“在查,勿催。”王植淡声说,“你润色一番,把话回了。”
门子应声退下,木湛撇嘴,说:“安信侯别又入宫告状。”
“走个章程罢了,陛下不催,这事就不急。”王植说,“接着先前所说,还有什么?”
木湛正色,继续说:“前两日燕小公子与和渡在栀芳楼相谈甚欢,在场那么多人想要攀附讨好,燕小公子俱都拒之门外,唯独给了这个和渡三分薄面。后来燕小公子还光顾了和家茶摊,随行的还有燕世子。”
王植笔尖一顿,说:“栀芳楼有鬼,查。”
*
“查?”三皇子手不停批,头也不抬,“往哪儿查?”
贺申拄拐杵在书桌前,振振有词,“燕冬去年为了帮这个和渡不惜得罪安信侯府和二殿下,今年又在栀芳楼明目张胆地对其特殊相待——他二人必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逢春救和渡不涉公事,全是私仇,因为和渡打的是李漱光,你的狐朋狗友。至于他二人的关系,”三皇子不以为然,“你都说逢春明目张胆地特殊对待那个和渡了,他二人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可这事儿真的不对劲!”贺申急赤白脸地说,“燕冬从前可不去栀芳楼这种地方,那里说白了就是比青楼文雅含蓄点的风流场所罢了,他们燕家人在这事儿上清高得很!”
三皇子不为所动,贺申着急地跺了跺那只好脚,但也明白栀芳楼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青楼,里头多的是享有盛名的伶人乐倌,文人骚客出没,富贵子弟相携,这都再寻常不过了。退一万步说,再洁身自好也是男人,就连燕颂都在黔州逛花楼了,燕冬去栀芳楼听个曲儿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急着抓住燕冬的小尾巴狠狠收拾这小子,一丝一毫疑点都不舍得放过,要怎么说动三皇子呢?
贺申紧握着拐杖,突然急中生智,“表哥,燕世子犹如铁桶,水火不侵,可若是能拿捏住燕冬,咱们至少多了个砝码!”
三皇子闻言抬眼看向贺申,桃花眼朦胧云雾,喜怒不明。
贺申心中打鼓,正想说话,三皇子却已收回目光,唤道:“东流。”
亲卫在窗前侧身。
“近来注意一下燕小公子。”三皇子顿了顿,有些无奈,“注意分寸,把人惹着了,我就要倒霉了。”
东流应声下去吩咐,贺申却多看了三皇子两眼,忍不住问:“表哥,若是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仨,我和燕冬同时掉进水里,您救谁?”
三皇子觉得贺申莫名奇妙,“逢春深谙水性,轮不着我救。”
贺申闻言松了口气,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三皇子根本没有考虑要不要救他!
“那我呢?”他说。
三皇子说:“你可以走了。”
贺申哀怨委屈又不敢言,行礼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暗暗忌恨道:燕冬这个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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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啾!”
燕冬偏头一个喷嚏,吓得和宝一哆嗦,几乎惊跳起来。他连忙伸手替和宝捏捏耳朵,念经似的,“摸摸耳朵吓不着吓不着……你这小肥胆儿怎么突然缩水了?”
“您甭提了,我就不该手贱去翻那本《十二鬼怪杂谈》!这下好了,我近两日走夜路都觉得身后有东西,一熄灯觉得床底有鬼,一翻身背后就凉飕飕的!”和宝懊悔地说。
这书有点耳熟,是常青青近来最爱的话本之一。
燕冬怜悯地说:“你让青青夜里去刨尸,他都能面不改色,你说说你,和他凑什么热闹呀,还是春画更适合你。”
燕冬自来不干涉下面人的私生活,哪怕和宝往买了一摞不堪入目的春画,他都不说什么,只是觉得这嗜好不好,看多了多伤身呐。
和宝一点不害臊,看春画是人之常情。他解释说:“我见他看得入迷,就有点好奇嘛,谁知一入鬼门深似海,从此好眠是路人!”
燕冬想了个法子,“这几日让雪球和葡萄给你护法,看什么妖邪鬼怪敢近身!”
说罢,他召唤狗护卫,那边草丛晃了晃,小白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新收服的小弟。
和宝瞬间变了副面孔,左拥右抱好不幸福。
两人说话间,门子提着素面食盒来到暖阁外,“小公子,礼部员外郎和渡送了这东西来。”
燕冬颔首,廊上的侍从就接过食盒,拿到一旁去验。
“和大人还在吗?”他问。
“送了东西就离去了,未曾停留。”门子答。
燕冬颔首,门子便退下了。
“亲自送东西到咱们府门前,却又不想着进来,没分寸又有分寸,真是奇怪。”和宝松开魔爪,被揉搓迷糊了的雪球在地上打了个转,拱着葡萄溜之大吉。
燕冬对和渡印象不错,说:“亲自送是表诚意,不进门是表坦诚。”
廊上的人确认无毒后便将食盒里的一盘糕点端到炕桌上,和宝瞧了瞧,说:“这茶花样式倒是精美,大小也合适,就是不知味道如何?”
碟子里有六块,燕冬示意二人也尝尝,拿起一块咬下一小口,尝了尝,眼睛微微发亮,“这馅团一点都不甜,入口茶香清幽——比酥点铺的好。”
其余两人纷纷赞同,和宝说:“没想到梁统领一个武人竟能做出这般细腻的点心,他要是开铺子,估计能抢走不少糕点铺子的生意。”
*
“开铺子?越尘说笑了,偶尔揉面团可以纾疲解闷,可若是从早揉到晚,那我宁愿带着司里那些崽子上演武台操练一天。来,”梁木知推开院门,“里面请。”
兵马司掌管京城巡防,梁木知下值时夜深天寒,回府不便,恰好这边有空院子,他咬咬牙还是拿下了,这段时日很少回府。
和渡进门一瞧,指了指左边墙角,“这玉兰健壮,花开时满身玉白,与柏树相映,必定清丽怡人。”
“当初我急着买下这间,就是因着这棵好玉兰。可惜了,”梁木知看着那秃树,目光微黯,“如今是冬日,不合时宜。”
和渡觉得梁木知那目光有些古怪,玉兰开花并非多年难得一见,倒像是以景喻情一般。但他不好多问,只得宽慰道:“最早再过两月便能开花,兄长耐心等待,美景必至。”
“好,届时你过来帮我画上一幅早春景,再搭配时令清供放在堂上,让愚兄也充个文雅人。”梁木知拍拍和渡的肩膀,笑着说,“天冷,屋里坐,我给你煮杯茶。”
和渡跟着往堂上去,说:“兄长不必麻烦,我方才还没来得及说,我今日是来送东西的。昨日我将云华糍送到燕小公子那,今日逢春院回了两份礼,一件是凫鸭香兽,一件是箫管。”
他将怀中的匣子放到桌上,“兄长喜吹箫,这在京城不是什么秘密,想来这件是燕小公子给你的。”
“哎,就是一碟子小点心,我哪敢收燕小公子的回礼?”那小祖宗赠礼,必定是金贵货,梁木知没敢碰那木匣,笑着说,“越尘,还麻烦你把东西还回去。”
“这……”和渡斟酌道,“兄长,有来有回说明燕小公子没有轻视你我,你若拒收,反倒是失礼。”
“倒是愚兄疏忽了。”梁木知轻轻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管紫竹箫,黄绦红穗,样式秀雅,一眼便知是好宝贝。
“哎哟!”梁木知惊道,“这、这是去年三殿下从江南带回来的那管,我在《百箫册》上见过!”
他这下更不敢收了!
和渡好奇,“三殿下的物件怎么会在燕小公子手里?”
“燕小公子自小和殿下们一块儿长大,小时候都是表哥表弟的叫,几位殿下也都对燕小公子颇为疼宠,知道燕小公子喜欢漂亮物件,每年送的好宝贝数不胜数。”梁木知说。
梁木知一眼就相中了这箫,但碍于来历心里忐忑,两日后恰巧在青龙大街一街碰上燕冬,立刻迎了上去。
“燕小公子请留步!”
燕冬叉腰站在檐下等去买栗子的常青青,闻声偏头看向大步走来的人,是个魁梧高大的男人,三十出头,面容英伟。
他微微挑眉,说:“梁统领。”
梁木知在阶下捧手,“前两日我收到越尘送来的箫管,心中实在忐忑,却不敢擅自登门叨扰,今日有幸遇见小公子,特来道谢。”
“那箫是三殿下送我的,但我不常吹箫,那日备礼时听底下人说你也是个好乐之人,尤其喜欢吹箫,就想着给它找个更好的主人。”燕冬知道梁木知的顾虑,“放心,三殿下既然把它送给我,那就是我的了,我能做主。”
梁木知赧然道:“一碟点心换一根‘金子’,实在很占便宜。”
“我喜欢的东西便值千金。”燕冬说,“下次你还给我做,我再给你送,咱们以物易物啊,梁老板。”
梁木知闻言再无包袱,爽快地说:“好!承蒙小公子不嫌,您随时光顾。”
燕冬见梁木知穿的常服,便说:“梁统领打算上哪儿逍遥?”
“越尘的琴坏了,约我一道去帮他相看一把新琴。”梁木知说。
“那得上栀芳楼啊,今日有鉴琴会,其中好琴摆了十来张,据说有两把出自斫琴大家乐先生之手,我正要去瞧瞧呢。”燕冬看着梁木知,“梁统领,一起啊。”
梁木知婉拒道:“小公子见笑,栀芳楼里的琴是天价,越尘哪里买得起?他若相中一把却拿不到手,怕是要心痒死了!”
“这有什么,这几日不都在传他是我的人么,传都传了,我也不介意坐实。一把琴而已,他若瞧得上,我买给他就是了。”燕冬接过常青青递来的栗子包,见梁木知面露难色,不由说,“怎么,莫非和大人嫌我?”
他一横眉,那骄横气几乎瞬间杀出来,到底是金尊玉贵,说一不二。
梁木知哪敢替和渡得罪贵人,连忙赔罪,无奈地跟着燕冬往栀芳楼去。
当午临走时往对面看了一眼,视线尽头,常春春微微颔首,抬手合窗。
茶香缭绕,燕颂兀坐在桌后擦拭一把黑漆素面琵琶,常春春到他身旁跪坐,说:“小公子带着梁木知去栀芳楼了。小公子瞧上了和姝的手艺,近来和和渡多有接触,惹了些传言出来,如今又和这个梁木知一道……”
“他相中了和家姑娘的手艺,更是相中了和渡这块台矶。”燕颂说。
“您是说,小公子是故意借着和渡接近梁木知?”常春春回过味儿来,有些纳闷,“小公子突然掺和这些事做什么?”
燕颂说:“孩子大了,心就野了,目光所及不再只有玩乐之事。”
常春春打趣,“您不舍得放手?”
“我不会放手。”燕颂说,“但他既然有心,就随他去吧。”
常春春却有些担心,“那日宋风眠恰好选中和渡,如今王府尹和三皇子都盯得紧,事后小公子会不会惹上麻烦?”
“无妨,胡乱攀咬,疼的是自己。”燕颂放下帕子,轻轻拨弦,目光微深。
常春春不知自家主子在思忖什么大事,安静地坐在一旁静等,少顷,耳力甚好的他才听见燕颂轻喃了一句:“琵琶,没有我好,糕点么,我学就是了。”
常春春:“……”
敢情是在琢磨这些!
难怪突然把琵琶带了出来!
他很想说您何必“自甘堕落”和那些外人比较争宠,但又怕说出来会让自家主子不悦,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不过务实一点,小公子喜欢吃的糕点不少,这得多久才能学会啊?
“主子。”农生推窗跳入,走到常春春身旁说,“宫里传来消息,今日陛下与皇后德妃一道用膳,期间德妃提及您的婚事,想撮合您和林侍郎府的二小姐。陛下没有直接表态,说是要问问您的意愿。”
林侍郎是中立党,这条红线牵的倒像是真的单纯撮合,常春春却不大信,“德妃这是什么意思?”
“怕主子和皇后结盟,索性先把主子的婚事给抛出去,如此也不便宜了哪位皇子?”农生猜测。
两人都看着燕颂,燕颂垂着眼看着怀中的琵琶,心不在焉地说:“林侍郎是兵部侍郎,我是审刑院使。”
审刑院本就手握生杀大权,令人畏惧,若是燕颂再和兵部侍郎成了翁婿,那可不得了。德妃把燕颂架在火上烤,也是在试探承安帝对燕世子和燕国公府的心思,如果燕颂是赵颂,那她试探的心思就更明了了。
“德妃着急了,她怕我。”燕颂不大在意,转而说,“倒是冬冬,他十八了。告诉宫里的人,但凡有人提起他的婚事,即刻报我。”
农生应声而去,常春春怕燕颂不高兴,便说:“世子放心,小公子的婚事是握在您手里的。甭管是谁,只要您不同意,这婚事就成不了。”
“从前我也这般想,”燕颂淡声说,“可他以后若是也学着绝食自尽、要死要活那一招,我能拿他如何?”
常春春语塞,毕竟小公子自小就是想要什么就要得到,执拗得很,说不定真做得出来。
燕颂能压着燕冬管着燕冬,可那小子骨子里有点疯性,真闹腾起来是不管不顾的,好比当年离家出走故意被绑架那事儿。如今长大了,翅膀更硬了,能做出什么来都无法预料。燕颂对敌人犯人可以血腥手段狠绝到底、绝不妥协,可对燕冬,他一时束手无策。
燕颂轻轻拨了下弦,闭眼静心,脑海里却又出现那双水蒙蒙的眼睛,致命的漂亮,致命的危险。
“哥哥,不许不要我。”
委屈可怜又霸道,燕冬的惯用招数,他服燕颂怕燕颂,乖起来可乖,可偶尔也会爬到燕颂的脑袋上发号施令。但这不公平,很不公平,燕颂较真地想,你也不许不要我啊。
燕颂指尖拨动,琵琶幽幽倾泻而出,常春春觉得莫名耳熟,听了小会儿,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一首闺怨曲,名叫《与君别》,唱的是丈夫离心,惨遭休弃,哀怨愁苦。作曲的是曾经声名远扬的小唱柳翩翩,首次登台献唱此曲时一身红衣艳惊四座,哀婉曲罢竟当众拂袖自刎,曲子怨气颇重。
常春春瞄了眼自家世子,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22章 惊觉 兄长,真是张不错的挡箭牌。……
到了栀芳楼, 常青青遣人去找和渡,那边管事姑姑笑靥如花地迎上来,请燕冬等人上了三楼雅间, 窗外便是四方鉴琴台。
俄顷,身姿曼妙的姑娘迈步进门,垂首绕过屏风,屈膝行礼,“小公子。”
掌事姑姑得知玉纤在燕冬跟前露过几次面,没得罪过贵人,索性吩咐了下去,以后但凡是燕小公子来,都由玉纤伺候。
燕冬懒洋洋地靠着椅背, “起来吧。”
玉纤道谢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沉黯的鹰目,她瞳孔一缩,登时僵在了原地。
“这位是兵马司的梁统领,”燕冬仿若没有察觉异常,悠悠地晃着一把雀羽扇,“姑娘,奉茶啊。”
“……是。”玉纤回过神来,立刻收敛思绪, 上前奉茶。
面前的茶刚被倒上,和渡匆匆赶来, 走到燕冬跟前行礼。余光里,那双执着茶壶的手素白纤细,却在倒第二杯的时候失了分寸,茶水差点溢出来。燕冬微微挑眉, 话却是对和渡说的,“何必着急,发冠都跑乱了,坐吧。”
和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冠,连声“失礼”,到屏风后对镜整理好仪容才回来,在燕冬侧方的玫瑰椅上拘谨落座。
玉纤过来奉茶,和渡颔首示意,侧目一瞟,燕小公子这会儿解了披风,只着一身郁金香色罗袍,瞳眸剪水,衣裹美玉,在花灯琨耀下俏亮得不可方物。
玉纤抬眼时发现和渡失魂着迷的眼神,不由愣了愣,退步走到一旁,心中惊疑不定:这个和大人……
“冬。”侯翼敲窗,瞧了眼其余两人,“哟,还有人。”
和渡和梁木知起身见礼,侯翼客气地回礼,“两位不必客气,坐你们的。”
燕冬示意侯翼进来,“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来帮嫂嫂看琴,天冷,她懒得出门……诶,不必。”侯翼按住起身让位的和渡,随意在一旁的空椅上坐了,“我本来打算让若冲帮我瞧瞧,既然你在,待会儿帮我相一眼,若是有中意的,我就替嫂嫂买下。”
“自然,”燕冬说,“你来的时候怎么没顺路叫上鱼儿?”
玉纤捧着茶壶退后,侯翼端茶抿了一口,说:“我去了,但不巧,他大嫂又不好了,这回连御医都请到府里了。我特意等那御医出来逼问了一番,说是李海月近来夜夜梦魇,神志失常,若是不快些养好,说不准要变痴傻。”
“这么严重?”燕冬唏嘘一声,却半点不同情,桃溪山的事情摆明了和李海月脱不了干系,虽说现在事情转圜,可李海月早已对他心怀杀心这点却变不了。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一点,燕冬深以为然。
鉴琴会很快就开始了,满座尽是达官显贵。管事姑姑亲自负责主持本场盛会,她是小唱出身,音色好,又浸淫欢场多年,最不怯场。
鉴琴会有条不紊地举行,期间燕冬见和渡多看了一把黑漆连珠式,便吩咐常青青出价拍下。
和渡受宠若惊,正要措辞婉拒,就见燕冬起身拉着侯翼凑到窗前去相看那把新掀盖的琴了。他喉结滚动,又把话咽了回去,颇无助地看向坐在另一边的梁木知,却见对方目光深沉,根本没有注意自己。
和渡顺着那视线看过去,玉纤静坐垂首,鬓间的玉兰绢花清雅素美。
不知为何,和渡骤然想起那棵不合时宜的玉兰树,又想起那日梁木知看向它的眼神。
侯翼最终拿下了一把落霞琴,琴体髹朱漆色,主流水断,古朴大气,是崔素棠喜欢的样式。
燕冬心不在鉴琴会,却是顺路瞧上了一把琵琶,紫檀木,细雨双燕画面,髹饰双燕栩栩如生,以琥珀填充雨滴,清雅贵气,工艺精湛。
“一千两。”
“一千两。”
两道声音同时叫价,一人是常青青,对楼雅间金丝梅帘半垂,不知屋中何人。
窗外的侍从看了一眼,说:“是三皇子夫妇和贺小伯爷所在。”
雅间内清香怡人,三皇子妃抬手按了下鬓间的镶宝梅花金簪,说:“原是燕家小表弟,从前不曾听说他好琵琶。”
“这琵琶精美漂亮,髹饰的还是燕子,多少能入他的眼。”三皇子抿了口茶,揶揄道,“那小祖宗不知何为客气,看上了就要得到,偏他又是个出手阔绰的主,碧林,你怕是难了。”
果然,三皇子话音刚落,对面的燕冬就打了个手势。
掌事姑姑敲打玉磬,扬声道:“燕小公子,五千两!”
“这小子一点都不给表嫂情面,”贺申说,“太狂妄了!”
“表弟说笑,我哪有什么情面?”乌碧林说罢看了眼一旁的侍女,继续竞价。
侯翼帮燕冬剥栗子,挑眉说:“这是和你杠上了?”
“摆出来卖的东西嘛,谁都能争。”燕冬吩咐常青青,“琵琶我要定了,只管拍。”
两方都不肯放手,一来一回,价格竟攀升到了三万两,场上众人惊呼唏嘘不已。好琴价值千金古来有之,何况贵人们谁肯在人前落了下乘?这钱买的不是琵琶,是镶金的脸面啊。
乌碧林摩挲着腕上的金玉镯,颇为艳羡,“小表弟真是坐拥金山银山啊。”
“金山堆里长大的宝贝疙瘩,一等一的阔气,整个燕家的钱都能让他挥霍。”三皇子劝说,“再竞下去面上更不好看,不如松口,你若要琵琶,宫中还有一把紫檀镶嵌螺钿的,更为华美,我取来给你。”
这便是不会开口帮她竞价的意思,乌碧林倒不介意,却也不答应,说:“这一把,我是当真喜欢。”
夫妻俩意思相悖,贺申闻言不禁看了三皇子一眼,后者未见不悦,只是稍稍侧目,“你何时好上了琵琶?”
乌碧林与其对视,柔声说:“只是想买来送人。”
三皇子笑了笑,“看来是位清贵不凡的人物,方能配得上这样的好琵琶。”
“对啊,我要拍下来送给大哥。”燕冬撑着下巴,有些心疼,“他从前好琵琶,后来入仕少有闲暇,家里的琵琶都要落灰了。”
“那你还买?”侯翼拆穿,“我看但凡是有双燕的,你都想买来送给燕大哥吧!”
燕冬抬抬下巴,“不行吗?”
掌事姑姑敲了声,四万五千两,这是天价了。燕冬啧声,“三皇子妃有这么多钱吗?”
侯翼也趴在窗台上,说:“三皇子不是也在?”
“他今儿要是于大庭广众之下花几万两和我争一把琵琶,明儿御史们就要参他奢靡,紧接着皇后就要召见三皇子妃了,所以他估计不会帮忙,三皇子妃若是不想得罪皇后,也是不愿他帮忙的。”燕冬嘟嘟嘴,“当皇子真不好,不自由。”
“但权力可以大补啊。”侯翼说。
“我说冬儿!”乌盈见势不妙,一溜烟跑到这边,凑到窗前劝道,“我那有把琵琶不比这把差,我忍痛送给你,一文不要,你松个口。”
忍痛割爱,这算是大出血了,但侯翼不乐意,嗤道:“你去劝你姐啊,问她乐不乐意?”
燕冬说:“就是!”
“我要是劝得动她,我还跑你这儿来?”乌盈摸了摸心口,“她,一颗牛心,倔得很!而且别怪我没提醒你,她是个小心眼,你今儿在人前落了她的脸面,她肯定记恨你。”
“我怕?”燕冬不屑,“她有心记恨我不如多弄点钱,怎么着,我有钱我还是错啦?”
侯翼说:“就是!有错啦?”
燕冬一把薅开操心的乌盈,挑眉说:“这琵琶我要定了,谁来都不让。”
常青青闻言正要再竞,一个侍从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小公子恕罪,这琵琶没法竞了,那卖主不卖了。”
“还带这样的?!”侯翼拧眉。
侍从叫他瞪得一哆嗦,慌忙解释说:“一把琵琶引得两位贵人相争,况且叫价已经远远超出了琵琶本身的价值,那卖主心中惶恐啊。”
“人在哪儿?我找他去。”燕冬气冲冲地往外走,刚出门就撞进坚实的胸膛里,清淡的草木香霍然扑了他一身。他一抬头,圆鼓鼓的脸腮就落入燕颂手里。
“哪来的牛犊子?”燕颂瞧着燕冬气呼呼的样子,温声哄他,“好了,不生气,瞧瞧这是什么?”
后头的常春春示意臂弯中的木匣子,“小公子莫气,琵琶在这儿。”
“嗯?”燕冬眨巴眼。
“卖主心生惶恐,取回琵琶要走,我在楼下拦住他,帮他补上违契的钱,再以当面交易的方式买下了这把琵琶。”燕颂说,“如此,卖主拿到了钱,三皇子妃保住了颜面,你得到了琵琶,岂不皆大欢喜?”
“太好了!”乌盈放下心来,溜了。
燕颂松开手,燕冬摸摸脸腮,说:“花了多少钱?”
“违契金五百两,琵琶一万。”燕颂说,“琵琶尚可,倒是那双燕髹饰栩栩如生,分外合眼缘。但我方才瞧了,弦不好,待我取弦换上再给你。”
“别还,我本来就是买给你的。”燕冬郁闷地说,“这叫什么事嘛,这钱需得我来出!”
燕颂笑了笑,“好,你出就你出,恰好我近来打算碰琵琶,回去后给你弹你喜欢的曲子,好不好?”
燕冬这下才好了,抱住燕颂的胳膊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原本要回衙门,听说你和人竞价,就来瞧瞧。”燕颂说。
“那我陪你回衙门吧。”燕冬拽着燕颂出门,走出两步才想起雅间还有人,于是转头招呼了和渡和梁木知一声。
两人早已起身站着了,纷纷行礼恭送。
侯翼跟着出了门,叫侍从先将琴送回府上,自己去找乌盈玩儿了。
兄弟俩说说笑笑地走到楼梯口,那边三皇子夫妇也正好迎面走来,双方同时停步。
三皇子笑着对燕颂说:“续明,旷值啊。”
燕颂也淡淡地笑了笑,“正要回衙门,殿下就当没瞧见我。”
“刚好我们要入宫陪母后用膳,一道走吧。”三皇子说。
燕颂看了眼燕冬,见他没意见,便颔首说好,侧手示意三皇子夫妇先行。
马车够大,坐四个人也不挤,燕冬贴着燕颂的肩膀,百无聊赖地听燕颂和三皇子讨论朝事,听着听着就犯困,两人说话的声音也逐渐模糊了。
“我——”燕颂话音一顿,垂眸看了眼枕在自己肩上的小脸,抬眼朝三皇子略表歉意,“失礼,殿下见笑了。”
三皇子看着燕冬白皙恬静的睡颜,说:“倒头就睡,无忧无虑,多好。”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讨论朝事,马车里突然安静下来,就这么一路往顺天门街去。
到底不是自家马车,不是只有自己和燕颂两个人,路上又不怎么安静,燕冬没睡一会儿就醒了,下意识地循着味道蹭了蹭燕颂的肩膀,迷瞪瞪地说:“干……”
三皇子侧目,见燕颂熟练地从袖袋里取出一小包纸,拿出一颗梅子糖喂给燕冬,轻声说:“喝水?”
他这样的人,袖里不见乾坤,倒装着包哄孩子的糖。
燕冬腮帮子一鼓,摇了摇头,又窝在燕颂肩膀上眠了小会儿才睁开眼。他蹭着燕颂的肩膀,抬眼瞧见三皇子温和含笑的脸,便也笑了笑,卖乖似的。
挪开眼,顺向一转,他又瞧见乌碧林,光容艳丽的,美目含情的,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身旁。
脑子嗡了一声,燕冬彻底清醒了。
他不可思议,不可置信,乌碧林竟然——乌碧林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美目一转就看过来,四目相对,她笑了笑,意态幽美,目光火热,竟毫不遮掩!
“……”燕冬枕着燕颂的肩膀,牙关紧咬,鼻翼翕动,喉咙里好像有被火星獠噬的动静。
乌碧林饶有趣味,却见那双微瞪的眼倏忽放松了,燕冬仍看着她,好似毫无芥蒂地笑了下。不愧是江南第一美人的儿子,名满京城的“金镶玉”啊,霎时乌碧林只觉得眼前唰的亮了,少年郎唇红齿白满面生香,他眉眼弯弯,底下一对玻璃珠,却冷冰冰的,刺人。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掰过燕冬的下巴,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燕颂微微低头看着燕冬微红的眼眶,责怪似的,语气却轻,“哥哥在和你说话,怎么不答?”
燕冬沉浸在震惊和愤怒中,完全没有听见,他用目光紧攥着燕颂温和沉静的目光,心虚地说:“我错了。”
燕颂轻轻敲他的脑门,“要到公廨了,和二位行礼道别,咱们下车。”
“哦。”燕冬乖乖照做,再看向乌碧林的时候,他一切如常,仿佛方才二人的目光对峙都是假的。
乌碧林也是个能装的,柔和地朝他笑了笑,“小表弟闲暇时可要常来府上。”
“一定。”燕冬客气地点头,同三皇子挥了挥手,跟着燕颂先行下车了。
马车继续悠悠地向前行驶,燕冬站在道上盯着它的背影不肯松。燕颂伸手替他理了理风领,说:“直勾勾地盯着皇子妃看,像什么样子?”
燕冬气不打一处来,没忍住顶嘴,“那她直勾勾地盯着你看,又像什么样子!”
“没注意。”燕颂说,“何况她看谁与我有何相干,我只管你。”
这句话像筒泉水,燕冬咽下去,喉咙里的滚烫都凉了不少。他忍不住松了松眉,说话却还是蓄着火,很不客气,“我不喜欢她!”
“嗯。”燕颂说。
“你也不许喜欢她。”燕冬犹不解气,几乎是得寸进尺的,蛮横的,“你不许多看她一眼,否则我就……我就!”
乌碧林出阁前,燕颂与她没有私交,后来她成了三皇子妃,二人更不可能来往,最多就是应酬时当着三皇子的面寒暄客套两句。他们本就是生人,可燕冬如临大敌,吹胡子瞪眼,着实可爱,燕颂忍不住笑起来,逗他,“就如何?”
燕冬盯着那双全天下最美的眼睛,自然不舍得拿它如何,连句重话都说不出口,怕真有什么不吉祥的兆头,他不知该如何惩罚燕颂,于是气呼呼地说:“——我就戳瞎我的眼睛!眼不见为净!”
但他显然知道该怎么威胁燕颂,并且游刃有余。
燕颂看着他,表情冷淡下来,心说这真是全天下最难管教的孩子,最难镇压的凶犯。
那神情让燕冬有些心虚,有些害怕,可他不愿退步,于是伸手扯了扯那截紫色琵琶袖,像小时候那个拉帮结派的孩子,几乎是幼稚的、莽撞的。
他可怜兮兮地说:“哥哥,你会和我站在一条线上,对吧?”
他扯的不是琵琶袖,是铃铛线,铃铛绑着红绳,扣在燕颂的腕上、颈上、心上,死紧。
“当然。”燕颂说,“我不看‘她’。”
燕冬于是笑了,漂亮的眉眼粲然,咧出一口糯米白牙,纯真又恶意地晃着燕颂的眼。他心满意得,他沾沾自喜,他仍不明白,燕颂是被囚在他笼中的猎物,目光所及本就没有旁的人。
*
“你在想什么?碧林。”
三皇子温和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
“没有啊,”乌碧林回神,温柔地说,“我什么都没想,我……”她突然笑起来,白纤的、戴着华贵金环的手捂着下半张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殿下,我忍不住……人见到自己倾慕欢喜的人,难免真情流露。”
她太大胆太出格了,但三皇子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怜悯,赤裸裸地割着她的血肉。
“殿下为何这样看我?”乌碧林颦眉,看起来柔弱可怜,眼睛却红了。
“你得不到他。你肖想他便是在自绝生路,虽说你是死是活无所谓,但如今这个当口,你不要给我找麻烦。”三皇子温和又抱歉地看了乌碧林一眼,起身下车。
“……殿下。”三皇子在车蹬上停步,听乌碧林在身后叹气,矫揉造作,讥讽挖苦,“你我都是求而不得的可怜虫,可我比你好,我敢光明正大地看他一眼,你敢吗?”
三皇子侧目,乌碧林攀着车门,眼含热泪,朝他幽幽地笑着,“您还能躲在这张好‘表哥’的身份牌后面当多久的缩头乌龟呢。”她顿了顿,似乎意有所指,“兄长,真是张不错的挡箭牌呢。”
三皇子没有说话,转头看向后面,高高的宫墙竖着,冗长的宫道横着,像一座华美的囚笼。兄弟俩还站在下车的地方,弟弟拽着哥哥的袖子,仰着头,哥哥温和耐心地垂头靠近倾听,他们四目相对,他们亲昵无限,远远望着,竟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人。
三皇子拧眉,被这个错觉惊到了。
第23章 承诺 若是一对天家夫妻。
到了暖阁, 常青青就把风领解了下来,叫廊上的侍从挂架子上去。他换了鞋,打帘进去, 燕冬窝在摇椅里,脚下踩着滚凳,膝上放着个花鸟剔红盒子,正在勾串一只指环。
常青青走过去,说:“我打探了那个乌碧林,一如众传——名门闺秀、才貌兼具,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但高门大户么,许多都是锦绣面子,真有事也遮掩着, 年岁一过就不太好查了。”
“敢当着三殿下的面表露对咱们世子的心思,这能是寻常闺秀吗?我看那是个疯子,”和宝捧着一幅五色云车月令图进来,直言直语地,“想让三殿下当王八,自己不要命,也不怕牵连全家!”
燕冬串上最后一颗海蓝宝珠,想起那日三皇子的情状,说:“三殿下好似并不介意。”
“啊?”常青青颇觉不可思议, “到底是夫妻呀,哪怕是中宫赐婚, 并不情深,可事关皇家脸面,一旦传扬出去……”
“一旦传扬出去,连咱们世子都要跟着倒霉!”和宝换了画, 小圆脸皱着,跟着操心起来。
燕冬手指一顿,微微拧眉。和宝说得不错,燕颂到底是外臣,他日此事张扬开来,情理上就得吃闷亏。
他坐不住了,将刚做好的指环往匣子里一放,交代和宝送去熏风院,自己则出门去了三皇子府。
侍从将燕冬引到正殿,三皇子亲自出来迎接,燕冬不耐与他寒暄,噔噔噔地冲进了一旁的暖阁。东流见状看了三皇子一眼,对方并不生气,只吩咐廊下不得叨扰,就跟着进去了。
暖阁里暖和,燕冬又憋着火,浑身燥得慌,他三两下脱了披风,一身霞色云纹罗袍,燕颂亲自选的料子样式,松竹似的扎在榻前。
三皇子在门口停步,目光稍顿了一瞬才走上去说话,“谁招我们逢春了,这般动气?”
“那日我们四个同乘……你察觉到了吗?”燕冬开门见山。
三皇子抬手,东流便关上了门。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燕冬的背影,“什么?”
这语气分明是察觉到了,燕冬猛地转身,恼道:“还跟我装!”
三皇子揪他的耳朵,笑骂:“没大没小。”
燕冬没反抗,瞪着三皇子,对方高一些,垂着多情的桃花眼,目光是温和的,脸上带着笑——他好像永远都在笑。可是说来奇怪,这么多年,燕冬对他最深的记忆却是一副哭相。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燕冬如常入宫玩儿,在御花园的雪洞里撞见了三皇子,锦衣华贵的头面,泪眼婆娑的脸面,在角落里畏缩成一团,对方身上没有伤口,可眼睛里尽是慌张恐惧。
小燕冬是娇纵的,霸道的,也是护短的,他捧着三皇子湿漉漉的小脸,把出门时燕颂塞他兜里的桔子糖分了一颗出去,像个能抗事的哥哥那样,“谁欺负你啦,我去揍他!”
那会儿三皇子说只是昼寝时做了噩梦,心里害怕却不敢在人前表露,有损威严,所以只敢躲着偷偷哭鼻子。他信以为真,毕竟那是堂堂皇子呀,谁能欺辱?可后来长大了,某一天他突然想起这件事,才明白皇子也是子,上有君父母后,下有魑魅魍魉。
“你喜欢乌碧林吗?”燕冬问。
三皇子说:“碧林是我的正妻。”
避而不答也是一种回答,燕冬冷笑,“那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因为你不在意,不在意皇后为你权衡的皇子妃,不在意她是否待你真心,甚至不在意你的脸面和权威。”他道出多年的疑惑,“三表哥,你到底在意什么?或者说,这世上真有你在意的东西吗?”
三皇子静静地看着燕冬,目光里有他不懂的东西,良久才说:“咱们做皇子的,还能在乎什么?自然是那张摆在登天梯上的宝座。”
他们兄弟早已争得明目张胆,自然不必再遮遮掩掩,燕冬说:“你若想坐上那个位置,就不该放任乌碧林,她毫无章法,早晚会害了你。”
三皇子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是在替我操心,还是想‘借刀杀人’?”
“都有。”燕冬敞亮坦率,“我不想让我大哥沾上烂桃花,也不想让你受牵连。”他言尽于此,重新披上披风要走,“你自己想想吧!”
两人擦身而过,三皇子嗅到燕冬身上的味道,清新的石叶香,和燕颂身上一模一样。莫名的,他眼前又出现宫道上那幅画面。
“你为何这般生气?”三皇子突然出声,让燕冬停住脚步。
他侧目,裁疑的目光落在燕冬脸上,燕冬心里莫名一惊,有种被他看破心思的错觉。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心虚罢了。
“这是什么话?此事若传扬出去,就是天家丑闻,我大哥是外臣,就算清清白白也要无辜受牵连,被泼上一身脏水任人攻讦!我心疼我大哥很奇怪吗?不应该吗?”燕冬反将一军,讥讽道,“还是说,虽说人各有志,但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只许您筹谋帝位,不许我大哥官途顺畅?”
三皇子被噎了噎,一时无法反驳。
燕冬胸口起伏,气红了一张精致漂亮的脸,眼里滋啦火星,恨不得烧他。三皇子清了清嗓子,抬手拍拍燕冬的肩膀,哄着说:“是我说错话了。”
燕冬见三皇子态度软化,便撇了撇嘴,杵在原地哄了自己一小会儿,也跟着软和下来,“三表哥,我不想气你,我就是不高兴!这什么事嘛。”
“我已经提醒过碧林了,但人各有命。”三皇子说得平淡又冷酷,引得燕冬抬眼看向他。他莞尔一笑,像个寻常人家的好表哥那样,温和亲昵地说,“来都来了,用顿便饭再走吧,就当给我个面子,好让我给你赔个罪?”
燕冬小孩儿脾气,“我不要和乌碧林同桌。”
三皇子笑了笑,“我与表弟吃饭,不是待客,她自然不必出席。”
原来只有待客时这对夫妻才会同桌用膳么,燕冬有些唏嘘,但没多说,只端着副老爷的架势,骄矜地微微颔首,“那好吧。”
*
“小公子用膳后从三皇子府离开,又顺路买了栗子和核桃发糕。”常春春念了刚收到的飞书条子,揶揄道,“想来是三皇子府的饭不如咱们府上的好吃,小公子没吃饱。”
“冬日胃口渐长,孩子也还要长个儿,多吃点也好。”燕颂翻完名册,大笔一挥,叫文思楼的仇主簿进来,吩咐说,“年前再辛苦一回,将年节的赏赐和红封分下去。”
仇主簿应声,翻开名册一看,那行朱红小字映入眼帘。他愣了愣,说:“大人,红封的份额怎么多了三成?”
“家里的小少爷谴我是个坏上官,太严苛,总害得你们和我一起早出晚归,便自掏腰包给诸位添了红封当过年钱,”燕颂笑了笑,“望你们不要记恨我。”
仇主簿跟着笑起来,“大人与小公子兄弟和睦,羡煞旁人!但咱们能在大人手下做事,是一等一的好待遇,也要羡煞旁的同僚啦。”
说罢他又替众人谢了赏,便行礼退下了。
“要回了么,”常春春打量着天色,“我吩咐人去套马车。”
“走一段路吧,瞧瞧有没有小玩意儿,买回去孝敬祖宗。”燕颂起身出了门。
要过年了,街上张灯结彩,百姓们大多穿新衣戴闹蛾,孩子们在角落里扎烟花,闹哄成一片。燕颂在闹蛾摊前停步,抽出支喜燕登栏样式的看了两眼,收入袖袋。
常春春放下碎银,说不用找了。摊主诚惶诚恐地谢赏,弯腰捧手,待起身时,人已经走远了。
路过酥点铺时,燕颂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柿饼,荔枝,圆眼……”是燕冬在买百事大吉盒儿和点心盒子。
燕颂折身进去,轻步走到燕冬身后,这小子左手麻辣兔丁签,右手核桃露,嘴里肚子里都闲不下来,忙着指挥老板装盒也能一下就察觉到他的存在。燕冬立马转头,额头蹭过他的侧脸,两人俱是一顿,旋即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嗯……”燕颂嗅了嗅燕冬白皙的脸,取笑他,“都腌入味儿了。”
“能吃是福!”说着,燕冬又吃了块兔丁,摇头晃脑,滋味美妙。
他吃了辣,脸颊和嘴唇都洇着红,在喧闹的大庭广众之下,燕颂竟品出些活色生香的味道。畜|生行径,燕颂在心里刻薄地骂自己,却没有亏待自己的目光,仍注视着面前这张芙蓉面。
燕冬察觉到那目光,若是从前必定要立刻回视,可是如今不知怎么地,他竟选择了假装不知,睫毛扑闪着,像羞赧的蝴蝶落在心尖,轻轻地泛痒。
燕冬这里买一点那里买一点,和宝两手都堆满了,当午是暗卫,手上得随时空着,正抱臂杵在一旁。常春春见那俩主子都把心思放在对方身上了,没得指望,便走到柜台前继续跟掌柜报了一串点心名字,都是府上的口味。
“很辣么,”燕颂瞧着燕冬的脸,“脸红红的。”
“啊?和以前一样的,”燕冬心虚地扯了个小谎,“店里暖和,闷的,待会儿出去吹吹就好啦。”
燕颂没有起疑,随口闲聊般,“三皇子府上的饭好吃吗?”
燕冬凑到燕颂手边,喝了口核桃露,说:“还是以前那样。”
“哦,”燕颂说,“怎么突然去他那儿了?”
燕冬反问:“我不能去吗?我以前也去。”
“避而不答,有鬼。”燕颂挑眉,“背着我做什么坏事了?”
“少污蔑我,”燕冬理不直气很壮地说,“我这几天可乖了。”
说罢就绕过燕颂,噔噔噔地跑了,摆明了是心虚,燕颂失笑,转身跟了上去。
马车停在一旁的巷子口,充当车夫的亲卫推开门,燕颂跟个讨债的似的,撵着燕冬上去,把人挤在角落里,好似有点伤心地说:“我们冬冬长大了,都不跟哥哥说实话了。”
“哎呀!”燕冬受不了这套,立马很没出息地老实交代了,当然隐去了三皇子怀疑自己的那一段。他说着主动凑过去,“我不想你和那个乌碧林沾边,但是三殿下好像不想管。”
“他管不了,除非把人杀了废了。”燕颂说。
“倒也不必要人性命。”燕冬烦恼地啃了口兔丁,没个正形地倒在燕颂肩头,枕着他,颇为感慨,“他们夫妻好像没有一点情谊。”
“天家夫妻,不奇怪。”燕颂淡声说,“皇后当初选择乌碧林,也只是看中她祖父是乌尚书而已。”
天家夫妻,天家夫妻,燕冬琢磨着这四个字,突然问:“大哥,你以后想娶什么样的妻呢?”
他竭力克制着语气,甚至艰难地堆出一丝笑意,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没人知道他的心悬得老高,浑身的气口都堵着。
燕颂垂了垂眸,说:“没想过。”
“你要终身不娶吗?”燕冬故作轻松,“哪怕爹娘许,旁人也不许的吧。”
燕颂问:“旁人是谁?”
“陛下呀。”燕冬玩笑似的,“你不是说,你就是那个四皇子吗?若是你姓了赵,是不是也要娶一个权衡利弊后的妻?”
哪怕是玩笑,燕颂也不敢再把人逗狠了,便说:“我带个人回来你都受不了,哪日当真要娶妻,你岂不是要拆家?”
“拆家算什么呀,”燕冬轻声说,“何况我拆家就能阻拦你吗?不能吧,从小到大,你要做的事情好像就没有人能阻挡。”
“小没良心,”燕颂翻旧账,“我饶了你多少次?家规都要成摆设了。”
燕冬笑起来,头发蹭着燕颂的脸和脖颈,又疼又痒。燕颂没有躲避,听他嘟囔,“那是你疼我,才饶我,你要疼我,就得饶我,你自愿疼我,自愿饶我,所以不能怪我。”
“嗯,”燕颂失笑,“我自找的。”
燕冬傻笑一声,闭上了眼睛,清晰地感受着脑袋下那截肩膀的温度,莫名的,他又想起了燕颂穿着喜服的样子。
“一入鬼门深似海,从此安眠是路人”,和宝说得有道理,他也被鬼缠上了,只是这鬼是嫉妒和彷徨,是他一切天生又出格的欲|望。
突然,燕冬感觉什么东西被轻轻簪在自己发髻边,抬手摸了摸,摸出个大致轮廓来。
“喜燕登栏,”他得意,“我戴着很漂亮吧?”
燕颂说:“当然。”
“哥哥,你说,”燕冬好奇,“如果我变成女儿家,会是个大美人吗?”
“江南第一美人的孩子如何不美?瞧瞧三妹就知道了。”燕颂微微偏头,却因为姿势瞧不清燕冬的神情,他直觉微妙,“怎么突然这么想?”
“若你是四皇子,我是燕家小姐,我是不是就可以和你做一对天家夫妻?”燕冬像个什么都不懂只懂得为哥哥操心的傻弟弟,因此甚至说出一些好心的天真的胡话,“比起外人,当然是我更值得你相信啦。我做了你的妻,你我不必互相算计利用猜忌甚至戕害,我们同气连枝,我们生死与共,不好吗?”
他做他的妻,燕颂沉默一瞬,说:“当然好。”
“当然好,”燕冬鼻翼翕动,用很俏皮的语气说,“可惜我不是呀……哎呀,我想给你做个好搭档,老天爷都不给我机会。”
可我怎么就不是呢。
环在身上的手臂微微缩紧,燕颂的气息扫在他的鬓边,像天边的云。
“不可惜,你就是你,不必是旁的任何人。你别跑太远,”燕颂像是在哄他,又像是在隐晦地承诺,“哥哥去哪儿都带着你。”
第24章 猜测 燕冬心里有人了。
“公子, 今日文书房出了件事儿。”
今儿风雪大,燕冬没出去玩,待在梅苑帮崔拂来整理丝线, 闻声立马拿着手中的红线团站起来,光明正大地凑到门口偷听。
“哟,”燕纵倚在门上,似笑非笑地睨着弟弟,“我们冬冬什么时候对朝堂之事如此上心?比听八卦还积极。”
屋里的崔拂来闻言抬眼看向门口,燕冬跟只小狗似的拿脑门在燕纵背上一通蹭,理直气壮地说:“我就要听,怎么了!”
认真起来燕纵也拿这小祖宗没法子,他摊手投降, 看了眼段秋,段秋便继续道:“御史于清参户部侍郎左谦以职务为便收受贿赂,左谦矢口否认,转而参于清沽名钓誉,私下豢养清白人家的少年藏于家中强作娈|童,私德有损,不配御史清名。”
“真的假的?”燕冬惊出小圆嘴,“于清都六十多了吧。”
“真的。审刑院去于府查了,您猜怎么着?于清卧房里真有暗室, 里头真锁着一清秀少年,还有一屋子的……”大老爷们臊得慌, 段秋清了清嗓子,“那些玩意儿。”
燕冬好奇,“什么玩意儿啊?”
段秋不好明说,燕纵也不敢说, 把弟弟带坏了,燕颂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他伸手摸了把弟弟的脑袋,撵小鸡崽子似的,“不该问的别问,一边儿玩去。”
“不要。”燕冬用背抵着门框,赖着不走,“然后呢?”
“事情证实,陛下下令褫夺于清御史官位,贬为庶民。”段秋说。
“该。”燕冬用红线球在燕纵背上滚来滚去,讥讽道,“老头子走路都不利落,还干起这么变|态的勾当了,这还御史呢,天天逮着别人骂,自己在背地里都烂到茅坑里了!”
“可不,据说今儿御史台那群人都变成了哑巴,”段秋摊手,“出了这档子事,他们可不都得与有耻焉嘛?”
没有人会允许私德有损的人做负责监察弹劾百官的御史,至少表面如此。燕纵说:“左谦那事儿呢,什么说法?”
“三皇子请旨让左谦暂时停职在家,审刑院奉旨核查,目前还没有说法。”段秋说。
左谦是三皇子的门生,三皇子这是在表态证清白,燕冬说:“左谦贪没贪我不清楚,但他一个户部侍郎,消息可真够灵通的。按理来说,像于清这般沽名钓誉的人做起坏名声的坏事时应该都是万分谨慎的,可此前真是没有半点风声。”
这话说的不错,燕纵若有所思,旋即看了段秋一眼,示意去查探一番,后者颔首,行礼后转身快步离去。
兄弟俩进了屋,燕冬凑到贵妃榻前,说:“娘亲,您记不记得这个于清?他以前还上折子参大哥手腕狠辣空无慈悲,说得自己多仁义似的,没曾想是个这么坏的老头!”
“记得,”崔拂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什么人都有。”
“可怜那无辜少年被糟蹋欺辱,”燕冬唤了常青青进来,“先前段秋说的你都听到了吧?你去刑部问问那少年的消息,斟酌着抚恤安顿,还有记得跟大哥说一声,傍晚我去接他回家。”
常青青“诶”了一声,行礼后退了出去。
一旁的燕纵揉搓着弟弟的圆脑袋,夸道:“我们冬冬心善,是个好孩子。”
“这有什么?举手之劳。”燕冬福至心灵,“诶,你们说我能够逃脱原本英年早逝的结局,是不是也有我平日日行一善,多少积攒了些福缘的原因?”
崔拂来刺绣的动作一停,抬眼看着燕冬亮晶晶的眸子,心中刺疼了一瞬。她抬手摸了摸燕冬的脸,小儿子便趴上肩头撒娇,她笑起来,柔声说:“当然,虽说日行一善不图报,但老天有眼。”
俄顷,燕青云过来了,一手提溜着一只狗崽子,叫燕冬这个亲的狗主人出去瞧瞧他闲来无事新做的狗窝。
燕冬当即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陈臻出事,如今左谦也深陷风波,五皇子和三皇子先后失利,就该二皇子得意了。”崔拂来摇头,“这个孩子心大,但总是不够沉稳。”
燕纵也不看好二皇子,笑了笑,“娘有话吩咐?”
崔拂来也笑,“四皇子的事,许是宫中透露的消息。”
她先提起二皇子,如今又说这茬,燕纵明白了,“您指的是德妃?”
“我此前听颂儿说,对宋家母子下手的是二皇子的人,可他只比四皇子大了不到两岁,当年也只是个不知事的孩童。且此事事发突然,不像筹谋已久。”崔拂来说。
燕纵颔首,“可德妃为何突然对二皇子说起往事,还要他动手?”
“不好说,只是二皇子既然下了杀手,这仇就已经结下了。”崔拂来叹了口气,旋即看了燕纵一眼,“陛下可有与你说过立储相关?”
燕纵摇头。
崔拂来问:“那你自己可有想法?”
燕纵扬眉,“有,我听大哥的。”他反问,“娘呢?”
“你娘老啦,懒得动脑子,儿子怎么选,娘就怎么跟。”崔拂来说,“但你是做哥哥的,要比弟弟妹妹们多操点心,撑着这个家。”
母子对视一瞬,燕纵面无异色,只是撩袍跪地,捧手道:“娘放心,儿子选好了路,只管好好地走,燕家的门楣我尽力担,弟妹们我拼命护……兄友弟恭做不得假,于公于私,我都听大哥的话。”
“他们好像在说什么很严肃的事情。”对面廊下,燕冬一只手抱着葡萄,一只手捂住小半张脸,小声和燕青云嘀咕。
燕青云一只手抱着雪球,一只手揽着儿子的肩膀,也小声说:“你二哥都跪了,能不严肃吗?你二哥最近没闯祸,那指定是公事了。”
“嗯……我觉着也是。”燕冬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今早文书房的事情,燕青云也听说了,琢磨着,“约莫和立储有关,你二哥那个位置啊,不能明里站队叫人拿住把柄,你娘必定要嘱咐他两句。诶,”他话锋一转,“那我们冬冬呢?有没有什么自己的见解。”
“有的,爹爹,我有的,”燕冬严肃地说,“我站大哥。”
燕青云眼皮一跳,“大哥?”
燕冬没有错过燕青云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心虚和惊讶,笑眯眯地说:“对啊,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不好吗?还是说,在这件事上,爹爹和大哥意见相悖?”
原来是这个意思,燕青云松了口气,也对,要是按照小祖宗的脾气和对大哥的依赖,若是知道大哥原来不是大哥,不泪啸三千里就怪了!岂会这般平静?
“没有没有,”燕青云说,“当然好!”
但说到此处,燕青云也十分担心,纸包不住火,燕冬早晚会知道真相,届时不知这孩子能否接受得了啊。
*
“我也觉得好。”傍晚,燕颂听了燕冬的转述,笑看着盘腿坐在榻上雕木头的人,“你只管跟着我,旁的不用操心,这样最是松快。”
“不要。”燕冬目不转睛,手上很稳,梅花枝已经成了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什么都不操心,我也要尽力为你分忧,不然你以后碰见与我年纪相仿却比我好的,那——”
“胡说什么。”燕颂不喜欢听,直接打断了。
燕冬抿了抿嘴巴,心里挺高兴,但觉着燕颂不高兴了,就哼哼唧唧地讨饶,“我说错话了。”
燕颂看着燕冬委屈巴巴的样子,伸手扣了下旁边的绣墩,“坐过来雕。”
燕冬乖乖伸腿下榻,提着装刻刀的小箱子走到燕颂身旁落座。他拿着梅花枝往燕颂发髻边比了比,颇为满意,再把梅花般细致地处理一下就好了。
燕颂手上翻着文书,目光却落在燕冬的侧脸,说:“你既这么说,那明年想去哪个衙门做事?”
“我可以做主吗?上次陛下也问我,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已经有了安排。”燕冬说,“陛下嫌我懒,会不会鞭策我,也把我也当驴使?”
那不行,燕颂说:“你若有想法就先同我说,我来办。”
燕冬抬眼看向燕颂,认真地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燕颂沉默一瞬,有些恨燕冬这张直白得没分寸的嘴,这时那双眼睛又纯真地弯起来,笑着说:“大哥再给我当个上官成不成?”
“在家里要管你,到了衙门也要管你。”燕颂佯装无奈地叹气。
“那是你的福气,”燕冬哼道,“我还不乐意让旁人管我呢。”
燕颂笑着揉了下燕冬的脑袋,转头看了眼踌躇在门口的人,“进来吧。”
任麒走到桌前行礼,将账本放到桌上,说:“左家的钱库和名下财产皆已清查完毕,没有问题,左府也查过了,没有异常。”
“你手脚够快,”燕颂赞了一句,快速翻完账本后轻轻点了下封皮,“那就上书御前吧。”
任麒闻言愣了愣,这么快?
燕颂有所察觉,说:“有话但说无妨。”
任麒犹豫了一瞬,斟酌道:“贪污受贿、侵吞公款不是小罪名,这是奔着要让户部换人去的,于清没道理空口白牙地参左谦一本、把三皇子得罪死了,您看要不要延迟几日再上书,以防万一?”
燕颂很轻易地松了口,“有理,那就让左大人先在家过个好年吧。任主簿辛苦,再仔细查查。”
“为大人分忧,不敢言苦。”任麒行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燕冬瞅了瞅任麒的背影,“任主簿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燕颂被这话逗笑,“他能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近来发现他在你面前格外拘谨,像是始终悬着心……好像自从你们上次办差回来后就这样了。”燕冬说,“上次他给我送山茶,说了一大堆,我觉着他不是要贿|赂你、讨好你,倒更像是想跟你表个态。”
“他是陛下的人。”燕颂说。
燕冬愣了愣,微微蹙眉,“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不放心你吗?”
“审刑院手握生杀大权,陛下不放心我是应该的。”燕颂见燕冬皱着脸,不禁笑着捏他下巴,“好了,我有主张,少操点心。”
燕冬哼了一声,还是絮絮叨叨的,燕颂在一旁认真听着,时不时“嗯”一声,态度上挑不出错来,燕小公子这才收声,安安静静地陪大哥理事。
梅花发簪差不多了,燕冬伸了个懒腰,很快又开始靠在燕颂肩上看话本子了。燕颂中途瞥了一眼,约莫是个讲爱情故事的,一溜酸诗,燕冬看得津津有味,可他从前并不喜欢看这类话本。
一个人突然多了某样兴趣,或是喜好习惯发生偏转,大多是有原因的。燕颂想起燕冬梦里的那个男人,眼皮微垂,突然问:“这几日做奇怪的梦了么,有没有再梦到不三不四的人?”
“没有。”燕冬想起上次不小心说漏嘴那会儿燕颂的神情,又急忙解释保证,“我这几天清心寡欲,睡得很好!”
殊不知这副颇为激动的语气,听着更像是有所遮掩。
“是么,”燕颂转了下扳指,偏头用额角蹭了蹭燕冬的脸腮,语气比平日温柔三分,诱哄着,“若是再做奇怪的梦,要和哥哥说,免得哥哥担心……若是相中了谁,也和哥哥说,哥哥不生气。”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脸腮,像一张浸满了药汁的布,让燕冬的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他头晕眼花,脑子变得轻飘飘的,一时没有回答。
燕颂垂着眼,伸手摸了下燕冬的脸,指腹蹭着温热光滑的脸腮滑到下巴,警告般地捏了捏,“不愿意跟哥哥说么?”
燕冬喉结滚动,吞了口唾沫,“嗯,”这一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很轻,他怕燕颂没听见,又说,“愿意的……我知道了。”
声音不稳,听着不大让人相信,燕颂笑起来,“冬冬可不要骗我。”
“不,”燕冬摇头,有些心虚地不敢和燕颂对视,小声说,“不骗……没有骗。”
燕颂:“……”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缩在肩头的“鹌鹑”,盯着那张就差把“心虚”写在脑门上的脸,沉默了许久,好似想了很多,可回神时,他发觉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心那块地方不舒服而已。
心是个很重要的地方,那里不舒服,一下子牵扯到其他部位,燕颂开始头疼,像是被什么撕扯着。
墨官在外面撞笼子,吵,燕颂耳边嗡鸣,他蹙了下眉,张口仍是寻常闲聊的语气,“你十八了,说不准哪日宫里就要商议你的婚事,为着以防万一,你若是真心喜欢谁,就先同我说,我来办。”
燕冬一下就清醒了,过了一瞬才说:“你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吗?”
“你的一切我都关心,婚姻大事也不例外。”燕颂说。
燕冬抬眼,直勾勾地盯着燕颂,“你希望我娶妻吗?”
“我希望你好。”燕颂和燕冬对视良久,温声说,“你若真心喜欢谁,我必定让你如愿。”他笑了笑,像是在承诺燕冬,又像是警告劝说自己,“真的。”
燕冬有些生气,尽管毫无缘由,只是不喜欢燕颂说的话而已,不喜欢那副情理之中的长兄做派,“我喜欢谁都可以吗?你都会同意吗?”
这是试探,还是提前铺垫?燕颂盯着燕冬,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做了错事的孩子,可他转念自省,燕冬有喜欢任何人的权利,这没有错。他有主张燕冬婚事的权力,却没有掌控燕冬感情的力量,好比他能掌控燕冬每日的行踪,却管不住燕冬的耳目心思放在何处。
“那也不是,必得先过了我这关,”燕颂理所当然地说,“我得替你掌眼。”
“如果,”燕冬眼也不眨地盯着燕颂,“如果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当然是在旁人看来,你会怎么做?”
燕颂确定,他弟弟心里有人了。
旁人看来不该喜欢的人……燕颂数着燕冬认识的所有人,最终猜测或许真是哪个野男人。
最有可能的就是和渡。
窗外又传来声响,燕颂忍无可忍,起身走到窗前将一直在笼子里闹腾的鹰放了出去。
小畜生在空中打了个旋,没得到命令前却没有飞出审刑院一步,它要撒野也只敢横冲直撞地俯冲到梅树上,啄断无辜的梅枝,不敢觊觎廊下的宠物鸟。瞧瞧,再桀骜贪婪的野物一经驯服,再出笼也会有所收敛。
“没关系,”燕颂放纵自己的鹰疯闹,转身看向弟弟,漆黑的眸子里有奇异的幽光,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但燕冬莫名打了个寒颤,听他平静地说,“没关系,哥哥不生气。”
第25章 醉酒 “我有喜欢的人了。”
“逢春……逢春?”
燕冬回神, 抬眼对上承安帝的目光,温和的,带着长辈味道的感慨, “一眨眼,逢春都长大了,也会心不在焉、愁上眉头啦。”
“是啊,十八了,”榻前摆着张玫瑰椅,德妃双手放在膝上端坐,笑着说,“都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燕冬在心里呵笑一声,觉着这样式儿的长辈真有意思, 见缝插针就要往亲事上拐,怎么不直接去当媒婆算了?
承安帝瞧着坐在榻凳上的人,调侃道:“朕听说你和益清家的堂妹关系很好?”
“我和嘉禧确实关系不错,可我们清清白白同窗朋友,没有别的。”燕冬反驳,“谁说一男一女关系好些就是在谈情说爱啦?”
“嗯,是这个理儿。”承安帝笑着拍拍燕冬的脑袋,没忍住呼噜了一把,“但朕也要说, 你啊,别学着哥哥姐姐们, 迟迟不成家。”
“我不想和谁配对,”燕冬说,“我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多天真的话,德妃掩袖轻笑, “这话听着,莫非逢春有心上人了?”
今日是岁节宫宴,皇后主持后宫礼仪,德妃侍疾,燕冬入宫得早,过来拜节后就被留在了暖阁。这会儿吕内侍引着诸皇子和燕颂、王植进入暖阁见礼,隔着一层如意纹隔窗,燕冬的声音清朗朗的传出来。
“对,我有喜欢的人了。”
三皇子脚步微顿,旋即转身看向身后的燕颂,一瞬不到的反应时间,但燕颂面色如常,并未因着这句话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四目相对,燕颂仿若不解,淡淡地问:“怎么?”
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停步,王植的目光在燕颂和三皇子之间来回一眼,直觉他二人气氛微妙,像是互有敌意,只是这种敌意极浅,且说不清道不明。
“没什么,”三皇子温声说,“你自来把逢春管得严,我方才一听逢春说那话,就怕你生气。”
“孩子都是要长大的。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荒谬之事,我若生气,岂不蛮横无理?”燕颂玩笑,“那小子到底在外面告了什么状,败坏我做兄长的名声?”
“诶,冬冬可没告状,就是你一直把他管得颇严,是我多虑了。”三皇子笑着拍拍燕颂的肩膀,两人跟着其余几人继续往里走。
燕冬直言直语,承安帝也惊讶,颇高兴地说:“哦?是哪家姑娘?若是合适,朕就给你们赐婚。”
几人入内行礼,承安帝抬手示意众人平身赐座,燕冬随即起身行礼。他自然地和燕颂对视了一眼,又坐回去,神神秘秘地说:“现在不能说。”
“唉,”承安帝叹气,很伤心的,“我们逢春也有小秘密咯。”
燕冬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解释说:“我是偷偷喜欢的人家,人家不知道,所以要暂时保密。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什么?众人闻言都惊讶得很,着小祖宗的脾气谁不知晓,谁能想到情窦初开后也学会谨慎小心、内敛含蓄了?
六皇子到底还小,忍不住直接凑到燕冬跟前和他挨着坐,小脸上满是惊讶,“冬冬,你不是说想要什么就要撂开手脚去争、去抢吗,怎么还偷偷喜欢人家呢?好没出息。”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燕冬也觉得自己没出息,但他不承认,拿出另一番主张,“直接说出来,人家不喜欢我,这事儿不就黄了?所以呀,我这招叫做温水煮青蛙,精髓在于慢、稳,要一步一步来,等时机成熟再出手,争取直接拿下。”
燕颂安静地坐在对面,局外人似的看着燕冬振振有词,为了那个神秘的心上人处心积虑煞费苦心,并没有参与话题。
五皇子嘴巴坏,“那要是时机一直不成熟呢?”
燕冬没看燕颂,气势汹汹地说:“那我就一直偷偷喜欢他。”
“哎哟,看来我们冬儿是栽了,真心喜欢人家。”五皇子看着燕冬那小样,笑眯眯地说,“那要是出手后没成功怎么办?”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什么意思啊!”燕冬噌地站起来,气冲冲地扑过去打五皇子,“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就是见不得我抱得美人归!你个蛇蝎心肠,怎么这么坏!”
六皇子上去抱住燕冬的腰,小尾巴似的被迫在燕冬屁股后头乱晃,劝道:“你们不要再打了!”
三个人闹成一团,很快打出了暖阁,承安帝笑着摇头,不管他们,转头问燕颂,“续明,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方才知道。”燕颂说。
二皇子惊讶,“竟然连你都瞒着?”
“许是怕我怪他不专心学业,先在陛下跟前过了明路,我就不好再说他什么了。”燕颂说。
“诶,真别说他。”承安帝说,“你们几个当哥哥姐姐的不成家立业就罢了,可不要拦着弟弟,若是两厢情愿,成了,也是一段佳话嘛。”
燕颂笑着颔首,说:“臣遵旨。”
三皇子坐在燕颂对面,自然地将燕颂的反应纳入眼中——实在是毫无破绽。但他并没有因此彻底放弃怀疑,毕竟旁人就罢了,燕颂此人他是了解的,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实难看透。
聊着聊着,前头要开宴了,陛下与德妃起身出了暖阁,仪仗如龙,皇子们和王植跟随其后。
燕颂站在宫道上,燕冬闹累了,气喘吁吁地跑回他身边。他抬手帮燕冬整理仪容,说:“打着了吗?”
“必须的呀,他才不是我对手,我狠狠地揪了他的坏嘴巴。”燕冬撵走随行抬轿的宫人,要和燕颂单独走。路上,他抬头和燕颂说悄悄话,“刚才你没来的时候,德妃主动提起了我的婚事,但陛下没接茬。她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燕颂不紧不慢地走着,说:“德妃不一定真是要给你说亲,也许只是想试探陛下对你婚事的想法。方才陛下那番说辞,是愿意促成一段佳话的,前提是你心里的那人合适。”
燕冬背着手,闻言转身面向燕颂倒退着走,说:“那怎样才算合适?”
“不会对朝局不利。”燕颂说。
这是站在承安帝的位置该考虑的,燕冬好奇地问:“那在大哥眼里呢?”
“不会对你不利。”燕颂说。
燕冬笑起来,“就这样简单吗?我以为你会说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德行才能什么的。”
“能与你门当户对的有几个?真心待你才是最要紧的。”燕颂拍拍燕冬的脑袋,淡声说,“当然,我只能勉强接受,好比若是以后三妹突然改了主意,想嫁人了,她的夫婿哪怕再好我也不会觉得多满意。”
所以,这是个哥哥嘛,哪怕待他格外偏宠,也只是个哥哥对弟弟的偏宠,燕冬想。
他微微偏头看着燕颂,目光复杂,那模样让燕颂停步,问怎么了?
燕冬笑着摇头,转身背对燕颂,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我好像很不懂事。”
燕颂看着燕冬的背影,“为何这么说?”
“我拦着你,不让你成家,可你却不拦着我,显得我很蛮横无理。”燕冬百无聊赖地踢走脚下的一块鹅卵石。
“不能这样比较,我本无意成亲,何况我是做哥哥的,理应让——”
又是这副招人恼恨的长兄做派,燕冬径自打断,不无恶意地说:“那我做什么,你都会让着我吗?哪怕我离经叛道,有悖理法,你也不会不要我,是不是?”
“要做什么?”燕颂说,“跟我说,我替你办。”
“我不想听这个。”燕冬转身停步,拧起眉毛瞪着燕颂,“是或者不是,可以直接回答我吗,哥哥?”
燕冬比燕颂矮半个头,此时却成了居高临下的那个,燕颂与咄咄逼人的弟弟对视良久,说:“是。”
燕冬像是提前领取到“免死金牌”的坏孩子,立刻高兴地笑起来,他微微倾身,仰着头凝视着燕颂的眼睛,“太好了,若是哪日我真犯了大错,哥哥要记得今天的话。”
燕颂眼皮跳了一下,还没有说话,燕冬已经转身走了。
在京,皇子之下,燕国公府座次最尊,燕冬拾级而上,在崔拂来身旁落座。他侧目,瞧见燕颂在下方和镇远侯说话。
“瞧什么呢,”燕纵说,“这么入神?”
“大哥呀,”燕冬单手撑着下巴,仍然盯着燕颂,笑眯眯地说,“我想起一个词儿,金昭玉粹。”
燕纵也跟着看过去,不仅他们,坐席如流水,明里暗里投放在燕颂身上的眼光多得数不清。他这样的人,招人爱,也招人恨。
燕冬习惯看他万众瞩目,如今却又痛恨那些不懂事的目光,这种矛盾不讲道理,撺掇心火。突然,燕颂转过头来,目光定定地落在燕冬脸上,仿佛这里这么多人,他一直、仅仅只关注那一个人而已。
燕冬愣了愣,抿唇莞尔,眼睛亮晶晶的,他们方才的对峙像是不曾发生过。燕颂目光微顿,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宫宴就是那样,觥筹交错,礼乐笙箫,燕冬从小就在宫里晃悠,进来从不觉得拘谨,悠哉哉地把宫宴吃成了家宴。
锅子热气蒸腾,后头一张脸红薰薰的,像是吃醉了酒,但燕冬今晚一杯酒都没吃,忙着涮羊肉了。
燕颂倒是喝了不少,陪承安帝和诸位皇子,还有在座某些朝官,向上向下应酬一通,散席的时候都有些醉了。
燕冬把燕姰和燕纵撵到爹娘的马车里,自己和燕颂同乘,美其名曰照顾人家,其实上车后就靠在枕头上看话本。
燕颂后腰靠着药枕,坐姿不如平日端正。他看了眼燕冬,瞧不清那话本的内容,便说:“过来。”
“哦。”燕冬乖乖地挪了过去,调整坐姿,贴心地拿自己的肩膀给燕颂当靠枕。
燕颂偏头枕上去,勉强看清了那一排小字,还是先前那本。他闭上眼,“这么好看么。”
声音像羽毛,沙沙地挠着燕冬的耳朵,燕冬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侧目看向枕在自己肩上的那张脸。
燕颂并非滴酒不沾,平日在家里偶尔也会陪爹娘弟妹小酌,在外面也偶有应酬,但他自来克己,也没人敢灌他,所以没有喝多过,酒量也不够好。他喝酒会上脸,又因为肤白所以格外明显,像胭脂色,从皮囊里洇出来的,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燕冬分不清这是真的,还是自己幻想的,他现在飘飘然,也像醉了。
“嗅什么呢。”燕颂突然睁眼,把凑到自己脸前偷偷嗅味道的人逮了个正着。燕冬像个小贼,浑身一缩,眼眶一瞪,无措地呆在原地。
因为这一缩,燕冬的肩膀不再挨着燕颂的下巴,他的“枕头”挪开了,燕颂有些不悦,伸手环住燕冬的腰,把他往回搂,又把下巴搁了回去。
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密惯了,可如今一个搂腰的动作都让燕冬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离得太近了,就像元元说的那样,心上人的一颦一笑都和春|药没有区别,燕冬年少气盛,根本不会克制,他察觉到自己的冲动,一时不敢擅动,无措地坐在那里充当一只木偶人,小声说:“你醉得很厉害吗?”
“还好,”燕颂又闭上眼睛,懒声说,“今儿除夕么,明日不去衙门,多喝几杯也无妨。”
燕冬说:“可去年今日,你也没有多喝几杯呀。”
许是不大清醒,燕颂回得很慢,整整几息后才说:“去年今日,你也并不喜欢看这些风花雪月的话本子,人都是会变的……突然就变了。”
燕冬是个小雏鸡,面对自己对燕颂的感情,他只能依靠本能。可要捧回珍贵的猎物,狩猎者也要学会耐心筹谋、设置圈套,所以他得努力学习……虽然话本看了一大半,除了些甜腻腻的花言巧语、酸溜溜的情话,他根本没有学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此时听燕颂这么说,燕冬以为他不喜自己看这些话本子,便做出保证,“闲来无事,看着打发时间而已,没有耽搁看正经书的。”
燕颂没有回答,燕冬知道喝醉了难受,便也没有再说话,安静地当靠枕。
回到燕国公府后,燕冬搀扶着燕颂下车,陪着人回了熏风院。燕颂在浴房门前停步,收回揽着燕冬肩膀的手,说:“回去歇着吧。”
“真是迷糊了,今儿要守岁呀,我回去做什么?”燕冬拿捏着正经理由,趁机赖着不走。
“瞧我……”燕颂抬手摁了下眉心,让燕冬先去洗漱收拾,待会儿好一道守岁,燕冬乖乖应了,在燕颂的目光注视中回了自己的屋子。
燕颂的目光在雪幕后逐渐变得冷寂,良久,他说:“他当真有心上人了。”
常春春愣了愣,心里直呼要命,嘴上下意识地安抚道:“尘埃落定前,一切都有可能。”
燕颂没有说话,转身进入浴房,他边走边解了衣物和发冠,随手扔掉,白玉冠摔在地上,啪嚓摔了个碎。
常春春站在门口看着,暗自叹了口气,心说情之一字果真愁人,轻巧麻溜地把碎片收拾了。
燕颂坐入浴池,温暖的水包围上来,但效果不佳,他头疼欲裂,耳边不断地回荡着今日燕冬在宫里说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
他的弟弟悄无声息地对一个人情窦初开、情根深种,为了这个人提前来他这里要“免死金牌”,可谓十分有心。他要让燕冬高兴,就要安分守己地当个好长兄,不仅不阻拦,还要帮弟弟得偿所愿,可是……安分守己?燕颂天性贪婪,压抑本性已经竭力,要让他眼睁睁地让出唯一珍宝,何其困难。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地走近了,燕颂睁开眼,紧接着面前出现一只汤勺。
燕冬穿着身雪白的厚寝衣,头发随意扎成小髻,雪人似的蹲在池边,关切地盯着他,“这会儿还头晕吗?先喝两口解酒汤吧,若是实在难受,我就叫大夫来。”
燕颂垂眼,抵住碗沿抿了两口就偏过了头,燕冬没有强灌,起身把小碗放到身后的矮几上,操心地说:“我在这里陪你,但是最多再让你泡一炷香,泡太久会更迷糊。”
那语气活像个小老头,燕颂失笑,“知道了。”
燕冬嘿嘿笑,顺势往软榻上一躺,盖上毛毯,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浴房里的香有安神的效果,等燕颂按时从浴池里起来时,偏头一看,这小子已经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燕颂随手拿过巾帕擦拭身体,换了身干净的中裤,随意披上寝衣,缓步走到榻前。燕冬毫无防备,睡颜香甜,浑然不知面前的凶兽已经快要克制不住本能,露出獠牙。
燕颂静静地看着燕冬,体内的桃花梦以欲|望为食,顿时无法遮掩地汹涌起来。夜色做了遮羞布,他用又爱又恨的目光凝视着让自己堕落的“罪魁祸首”,抬起了冷白修长的右手。
没有任何征兆和规律,燕冬又梦见了那个淫|魔,那种熟悉的、羞于说出口的梦。他匆匆惊醒,睁眼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燕颂坐在榻边看着他,眼睛像刚刚燃烧过的炭,隐约点点猩红余温,烫得他脊背一颤。
烛光不知何时灭了大半,只剩浴池边的四座飞燕穿柳立灯,把水面照得昏黄。燕颂背光而坐,胸口脖颈的肌肤泛着玉一样的光泽,面容温柔,“醒了?”
声音比平常哑了些,听着格外撩人,燕冬喉结滚动,喉咙突然有些发干。他盯着这个醉酒的、不如平常敏锐清醒的人,像馋狠了的小狗,突然放肆只为了乘虚而入、闻一口肉香。
燕冬猛地起身搂住燕颂的脖颈,结结实实地抱住。
燕颂愣了愣,没有说话,听那声音在耳边可怜地央求,“哥哥,我做噩梦了,今晚你可以陪我睡吗?”
第26章 新岁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哥哥, 我做噩梦了,今晚你可以陪我睡吗?”
燕冬四岁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那是个雷雨夜。
燕颂幼而岐嶷, 自小就刻苦,每日下学后主动温习功课、翻书阅卷,燕冬大多时候都陪着他,但到底是个小孩子,玩心重,在书房待着待着就要跑出去和燕纵燕姰玩儿。
那夜电闪雷鸣,燕颂睡前听侍从说小公子去婵娟堂和哥哥姐姐们一道睡了,洗漱后便独自睡了。没一会儿,廊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起身出去一看,燕翠微披风里裹着个小团子,正可怜巴巴地抹眼泪,扭头一见了他,立刻哇呜哭起来。
快步进入主屋,燕翠微抱着小侄子半蹲在地,燕颂伸手接过幼弟,熟练地拍着他的背。
燕翠微无奈地说:“和纵儿姰儿睡一张床,一打雷就爬了起来, 说做了噩梦,嚷着要大哥, 我和俩孩子都安抚不住他,就把他抱过来了。”
小团子躲在自己的颈窝里抽噎,泪水湿乎乎的,燕颂摸他的背, 又摸他的脑袋,一边安抚一边说:“夜深了,烦劳二叔走一趟,下次若再这样,您叫人来唤我一声,我自己过来。”
燕翠微看着面前这紧紧抱在一起的小少年和小团子,挺乐呵,催着俩孩子赶紧进被窝睡觉,自己回了婵娟堂。
门窗禁闭,床幔也放下来,燕冬和燕颂用一只枕头,紧紧地挨着一起。他没哭了,但偶尔还要吸鼻子,燕颂侧身搂着他,“吃糖吗?”
“不吃,”燕冬真像颗小汤圆,看着糯,说话也是,“要坏牙的。”
燕颂笑着说:“我说的话倒是记得很清楚。”
燕冬有些着急地证明自己,“我很听大哥的话。”
“嗯,我们汤圆很乖。”对待燕冬,燕颂仿佛生来就有十二万分的耐心,他拍着燕冬的背,很轻声地问,“做什么噩梦了?”
“有蛇咬我,一直追我,还变成红色的大鞭子打我……它长得丑,一颗牙齿有这么大,”燕冬认真地在燕颂的手心里画了个大概的大小,画完又握住那只手,蔫蔫儿地说,“丑得吓人。”
燕颂佯装惊讶地说:“啊,这么大的牙齿啊。”
“嗯!”燕冬信誓旦旦地保证,“我没有记错,就是这么大。”
又是一声闷雷,“呜!”燕冬下意识地往燕颂身上挤,燕颂抱住他往床里头滚了一圈,一只手拉起被子,和弟弟一起躲在黢黑温暖的被窝里。
“不怕,大哥在这儿。”燕颂让燕冬趴在自己身上,两只手都环着他。燕冬青蛙似的趴着,小声撒娇,“压着大哥,大哥长不高了。”
“没压着,你这么轻个小人儿。”燕颂偷偷打了声哈欠,声音在被窝里有些模糊,“同窗里就我和你侯家大哥最高。”
“大哥以后会和爹爹一样高,像大树!对了,昨天侯家大哥又凶小翼了,小翼一直哭。”燕冬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侯翼哭得哇哇叫的惨样,趁机帮自己装可怜,“大哥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凶我呀?”
燕颂不上小机灵鬼的当,说:“你乖,我就不凶你。”
“说废话。”燕冬小声谴责。
燕颂笑了笑,陪燕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家伙滔滔不绝:他和侯翼、鱼照影制定了骑小马学习计划,励志要做最先可以独自驰骋的那个;他白日在宫里玩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皇帝伯伯的白玉棋子,皇帝伯伯没有责怪,笑着举着他在亭子里转圈圈,转得脑袋晕乎乎的;他和宫里的五表哥打架,把人家咬哭了,后来被三表哥带走后三表哥给他投喂了糖霜栗子,味道不错,就是有一点点甜……大事小事都一股脑地挤出来,小家伙可算困了,迷迷糊糊地在燕颂身上翻了个身,又顺势滚到床里边,趴在他肩头准备睡了。
“安心睡,雷打不着你。”燕颂轻轻戳了下燕冬柔软的脸腮,哄着说,“等你睡醒了,大哥还在你身边。”
燕冬乖乖地“嗯”了一声,说:“以后打雷,大哥都会陪我睡吗?”
“会。”燕颂说,“一直如此,以前也是,只是你那会儿太小了,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更不记事。”
燕冬烦恼地“嗯”了一声,检讨自己,“我有罪。”
燕颂被弟弟正经的语气逗笑,觉得小团子可爱得不得了,说:“无妨,现在不就能记得了?”
燕冬睁不开眼睛了,黏黏糊糊地问:“以后也会记得吗?长很大以后,八岁?十八岁?二十八岁!”
“会。”燕颂说。
燕冬嘿嘿笑,说:“那等我长很大以后,大哥也会陪我睡吗?”
“那会儿你都不怕打雷了。”燕颂说。
“谁说的?我可以一直怕,”燕冬无赖地央求,“这样大哥就会一直陪我啦。”
彼时燕颂笑说燕冬像个小傻子,不明白人会长大,长大会变,如今更觉得其实永远长不大也很好,至少心不会变野,想着往外飞。
沉默了几息,燕颂最终答应了燕冬的恳求,为了不让燕冬在大好的日子失望难过,也为了满足自己卑劣的欲|望。但说是要睡,他们也没有去里间的床上,待会儿还要守岁,所以只是在窗边的榻上堆了一床厚被子,躲在里面挨着坐。
燕冬枕着燕颂的肩头,燕颂温声说:“困了就睡,不必强撑。”
“不困的,”燕冬用脑袋蹭了蹭燕颂的脸,“你还晕吗?”
燕颂实话实说,“有点儿。”
“那你不要强撑,想睡就睡。”燕冬说,“我会陪着你,等你醒来的时候,我还在你身边。”
燕颂闻言静了静,说:“好。”
没有人再说话了,窗外风雪簌簌,烟火炮竹声从四面八方接连响起,这是一年里最热闹的夜晚之一。燕纵和燕姰打着嘴仗逐渐靠近,在廊上停住,放空的燕冬这才回神。脚步声轻轻地走进来,他偏头,对上了崔拂来的目光。
燕冬抬手放在嘴唇上,又指了指肩头的燕颂,后者闭着眼,已经睡着了。
崔拂来颔首,抬手在空中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们不必出来。她转身出去,示意吵嚷的兄妹俩小声些,说:“颂儿今夜吃醉了,正睡着,咱们别吵醒他。”
廊上的御冬布帘垂着,几人就在外头围炉守岁。
“又是一年,这日子过得真快啊。”燕青云感慨,“一眨眼,孩子们都长这么大了。”
燕青云话里有些伤感,燕冬听得出来,他将心比心,觉得或许是因为这也许是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一起守岁了。他垂眸看着燕颂,像是在看一只即将飞走的燕子,它不知何时飞走,但一定会飞走。
窗外的人小声的说着话,燕冬抬手,指尖轻轻地了碰了下燕颂的脸,后者毫无反应。于是他的胆子变大了些,指尖顺着脸腮蹭动,落在鼻尖上。
以前燕冬不仅碰过燕颂的鼻子,还耍怪地将它抵成猪鼻子,燕颂平日里是真惯着他,并不责他没规矩,只是仰着椅背,笑着随他闹腾。那会儿燕冬只觉得好玩,如今这么轻轻一碰,指尖却像触了火,又疼又痒。
从小养大的燕子要飞走,燕冬不愿放手,可也舍不得将它圈禁,毕竟这不是真的富贵燕,是从梧桐枝儿上掉下来的凤鸟。可他养了这么久,伴了这么久,是不是可以收取一点“回报”呢?
热闹又安静的深夜,燕冬自顾自地神魂颠倒,白皙的指尖无法控制地向下,落到优美温热的唇瓣上——仿佛是一个指引。烟花爆竹声接连响起,仿佛在为燕冬狂乱的心跳声打掩护,他看着枕在肩头沉睡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
十八岁的除夕夜,燕冬窃取了一个吻。
蜻蜓点水,风过留痕。
*
燕颂还未睁眼就感受到了怀中的存在,像团火炉,他睁眼对上燕冬的睡颜,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一块儿,裹着一张被子,睡得乱七八糟。
燕冬睡得很沉,燕颂转头看了眼窗外,估计时辰不早了,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榻。他帮燕冬盖好被子,却瞧见枕头底下压着一抹红,取出来一瞧,是只红封,一笔灵动隽秀的小楷,果然一如经年的写着: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1]”
燕冬才学到这诗便尤为喜爱,每次给燕颂红封都会用。
红封里面装着一串压胜钱、一枚“长命富贵”吉语钱。燕颂摩挲着锦缎封皮,静静地站了片刻,才将东西收好,放入书桌柜的一只匣子里,里面鼓囊囊的,已经装了十四张红封,新陈不一。
燕颂合盖落锁,拿起另外两样物件转身回到榻前,小心地放在枕头底下。燕冬睡颜恬静,他伸手在那张脸蛋上刮了一下,又看了几息,才轻步出去。
院里彩灯喜联,常春春在廊上清点礼单,闻声转头走到主屋门前,轻声说:“崔郡王府的年节贺礼到了。”
燕颂接过礼单,“荆山何时来?”
“给郡主的家书和贺礼是一块儿到的,信中说小郡王在家过了年就会立刻启程,要在京城待一段时日。”常春春笑着说,“郡王还特意在信中给您带了话,说届时请您压着小郡王点儿,别让他在外面闯祸折腾,要打要骂都随您。”
侍从端来热水伺候燕颂洗漱,燕颂拿帕子擦手,笑着说:“真打了,舅舅舅母要心疼坏了,吩咐下去吧,把游月楼收拾干净,等荆山到了,就给我老实住在府里。”
常春春“诶”了一声。
“世子,前头来客了,是镇远侯府的几位。”侍从上前行礼禀报。
燕颂颔首,吩咐了廊下几句就乘暖轿去了花厅,他在月洞门外落地,隔老远就听见老哥俩在说笑,声若洪钟,身子骨都硬朗。
侯翼在廊上观雪,瞧见燕颂从拐角出来就立马上前见礼。
“新岁安康。”燕颂从常春春那里接过红封递给侯翼,温声说。
侯翼双手接过红封,笑着说:“谢燕大哥,大哥新岁安康。”
燕颂拍拍侯翼的肩膀,迈步进入花厅,向父亲请安,随后向另一侧主座上的人捧手请安,“叔父。”
镇远侯比燕青云小两岁,自来都是兄弟相称,下面的孩子们私下也都是按叔伯称呼。
“诶,免礼。”镇远侯起身将红封塞到燕颂手里,笑着说,“咱们爷俩就不说废话了,新岁安康!”
燕颂笑着应了,折身走到下座,将红封递给起身行礼的崔素棠,“新岁安康。”
崔素棠笑着道谢,说了两句吉祥话,坐在她身旁的男人丰神英秀,与侯翼有三分相似,等她说完才问:“我没有?”
“没有。”燕颂说,“你我同岁。”
“按辈分,我得唤您一声大表哥。”侯耘起身捧手,“大表哥,新岁安康。”
燕颂淡淡地睨了好友一眼,拿出红封给他,说:“哪日走?”
“我刚回来你就要我走,忒冷酷了。”侯耘落座,又说,“这次先不急着立马走了。”
燕颂在旁边坐了,说:“那很好,在家陪陪表妹,北境离京远,让人挂念。”
侯耘闻言握住崔素棠的手,夫妻俩笑视了一眼,他说:“怎么不见其他几个小的?”
“姰儿和纵儿陪拂来去上香了,至于冬冬么,”燕青云看了眼燕颂,后者笑了笑,“昨夜守岁累了,睡得正香。”
燕青云和镇远侯有的聊,撵着几个晚辈出去走走,燕颂起身带路,示意随从不必跟随。侯翼出了门,说想去逢春院和狗玩会儿,燕颂点头允了,他就转身跑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路上燕颂闲聊道:“表妹今年要回江南吗?”
“要的,”崔素棠说,“过几日培风陪着我一道回去。”
“我今早入宫请安的时候就和陛下请过旨了,陛下理解我们夫妻俩,让我晚些再回北境也无妨。”侯耘说,“这是不是要把我调回来的意思?”
“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谁比你更适合坐镇北境府。”燕颂说,“何况咱们两家交好,你又是崔郡王府的女婿,在雍京待着,让人不安。”
崔素棠冰雪聪明,惊觉这话题危险,立刻说:“外面冷,我先回暖阁,你们慢慢来。”
“表妹不必避讳。”燕颂侧身看了眼夫妻俩,“你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少年夫妻,多少委屈了。等过了年,表妹是否愿意和培风去北境?”
崔素棠自然愿意,正要说话,侯耘却拧眉说:“二皇子和安信侯府,三皇子和长宁伯府、还和乌家沾亲,五皇子背后也有文华侯府,谁都不是一个人,你何必和我撇清干系?”
这话俨然是明示了,崔素棠怔怔地看着大表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是撇清,是暂时别凑太近。”燕颂微微摇头,“你是坐镇北境的将军,你不想回北境,你想做什么?”
“我明白。可燕家如今是你掌家,你不在了,燕伯崔姨也最好继续做个养花逗鸟的富贵闲人,那就该是驰骛来接替你,可他偏偏是禁军司殿前卫的。不妄御前侍疾,届时怕是都不敢和你私下相见了。最要紧的一点,”侯耘稍顿,“你回去了,审刑院使应当是做不得了,除非你能把自己人推上去,否则来日都是隐患。续明,你处境不妙。”
“我看不然。”燕颂说,“旁人都有依仗,若是独我没有,那四皇子的突然出现就没有任何意义。”
侯耘说:“你怎知陛下想让你回去?”
“这个谁都不能笃定,但要紧的是我想回去。”燕颂偏头看向远处,那是宸禁的方向,“假的就是假的,哪怕你想一辈子以假乱真,旁人也不许。”
他笑了笑,“何况从做了审刑院使那一日开始,我就没有退路了,届时不论谁上位,都不见得能容下我。”
“你也不见得能容下谁。”侯耘凉凉地说。
燕颂笑了笑,温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大哥!”
这一声清亮,几人纷纷侧目,红衣白裘的燕冬颠颠儿地从后面跑过来,腰间系着一枚和田白玉镂雕玉兔抱月佩,崔素棠一眼认出来,是引得皇后和德妃相争的那枚。
“嘿!”燕冬最后一个大步子蹦到燕颂跟前,仰头咧嘴一笑,糯米白牙星星眼,简直晃眼。
“这么早就醒了?”燕颂熟练地伸手替燕冬整理仪容,揶揄道,“还当要睡到天黑去。”
“被窝里太暖和了,本来是要眠会儿的,但听说家里来客了,我就赶紧起床收拾了。我刚已经去拜见过叔父啦,”燕冬转头看向那夫妻俩,伸出双手,“恭喜发财,红封拿来!”
夫妻俩笑着孝敬了红封,侯耘伸手摸了把燕冬的脑袋,把人原地拨转两圈,上下仔细地打量,“嗯,长高了。许久不见,想不想你侯大哥?”
“想!”燕冬笑眯眯地瞄一眼崔素棠,“但我的想没有人家的千分之一浓厚哟。”
崔素棠叫燕冬打趣得红了脸,伸手抓他,“你这小鬼头!看我不打你!”
燕冬眼疾手快地躲过,笑嘻嘻地躲到燕颂身后,只探出颗脑袋,说:“哎呀,都老夫老妻了,还害羞什么呀!”
崔素棠拿这小皮猴子没法子,伸出指头点他,说:“以后有人治你!”
她说的是燕冬成家以后要被媳妇儿管,燕颂笑意淡了淡,燕冬那小傻子自然没听出来,抱着他的胳膊趁机表孝心,“嘿,除了大哥,谁都治不了我。”
第27章 要争 “我要的不是有缘无分。”……
初六, 燕姰就要入宫了,临走时去了趟熏风院。燕颂正在茶厅装茶叶子,态度随意, “坐吧。”
燕姰坐不住,直接走到燕颂身后,说:“大哥,你近来真的还好吗?”
燕御医很负责,哪怕平日不常回府,也会抓紧一切机会逮住入宫的燕颂号脉。燕颂笑了笑,说:“你不信我,还不信自己的医术?”
“从脉象上来看,你的身子确实没有任何异常。我把能翻的书都翻遍了, 桃花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清楚了,目前来说,只要大哥不动情|欲,就暂且不会伤身。”燕姰折身倚在紫檀架上,打量燕颂两眼,求证道,“大哥,你不会让我操心的,对吧?”
燕颂失笑, 随手敲了下燕姰的脑门,“说的什么话。”
“我对蛊少有涉猎, 真不知该如何下手!”燕姰挠头,“现下看来这玩意儿还真不好解,所以我得嘱咐嘱咐你啊,为着谨慎, 咱还是先忙朝事,谈情说爱什么的不急,别自讨苦吃。”
“多谢燕御医提醒,我心里有数。你也不必紧张,凡事尽心而为,旁的随缘就好。”燕颂把两只小茶罐递给燕姰,“新得的玫瑰香茶和柑普,拿去试试,喜欢再来取。”
“谢谢大哥。”燕姰凑近嗅了嗅,“好香!对了,上次那个咸樱桃茶也特别好喝。”
燕颂看了眼架子,说:“没有了,下次回家来取。”
燕姰点头,“那我就先走了,你若有不适一定要来告诉我。”
“知道了。”燕颂把人送出茶厅,一如往常地叮嘱道,“夜里早些睡,别趴在窝里看书看到半夜,糟践身子。”
燕姰乖觉地做出保证,等燕颂笑着颔首,才揣着俩茶罐转身走了。侍从套好了马车装好了换洗的衣物,她利落地出门,正好撞上燕冬一行三人,“哟,上哪儿玩去?”
“您的野师弟想我了,叫我去他那儿坐会儿。”燕冬抬手挽住阿姐的手臂,“走,上我车,咱顺路。”
姐弟俩亲亲密密地上了马车,待马车驶出去,燕姰趁机问:“我昨儿听荣华说,你有心上人了?”
荣华公主昨日去三皇子府和皇兄小聚,出来的时候邀约燕姰一道看花灯,期间和她提起这茬,简直吓了她一跟头。但昨夜回家晚,她也没来得及问。
燕冬点头,“对呀。”
燕姰立马问是谁,燕冬做了个捂嘴的手势,说:“保密。”
“跟我都保密?”燕姰泫然欲泣。
燕冬抱住燕姰的胳膊撒娇,“好嘛好嘛,我稍微给你透露一点儿,”他迎着燕姰期待的眼神,毫无愧赧地说,“是个男人。”
燕姰愣了愣,说:“哇,这下范围更广了,真不好猜了。”
她本来以为是王家那姑娘呢,毕竟燕冬相熟的女儿家屈指可数,可“嫌犯”换成了男人,那就很不好锁定了。
“不许猜。”燕冬霸道地说,“你以后就知道啦。”
燕姰小声问:“大哥知道这茬吗?”
“家里就你知道。”燕冬说。
燕姰大为感动,立刻说:“放心,一定保密!那个,目前进展如何?”
抹一把辛酸泪,燕冬老实地说:“没什么进展,我单方面倾慕人家。”
“……”燕姰难言地盯着自家弟弟,严肃地说,“不,我不允许。”
“哎呀,你不懂,这单相思也没什么,”少男心动的人摆出经验颇丰的过来人的架势,老气横秋地说,“情爱之事,好复杂的嘞。”
“再复杂也不能让我弟弟受这窝囊气,直接坦诚又如何?”燕姰拍拍腰间的针袋子,颇凶恶,“他敢拒绝,我就上门把他扎成刺猬。”
“那不成强买强卖啦?”燕冬傻乐,“而且吧,你不敢。”
“什么我不敢?”燕姰横眉,反驳,“我不敢扎的人屈指可数:爹娘二叔大哥,陛下舅舅舅母,没了。”她凉飕飕地玩笑,“难不成你喜欢的是其中哪个?”
还真是呢,燕冬双手合十,讨饶道:“全天下最好的阿姐,您就放心吧,此事我自有主张,您就每日在心里许愿弟弟早日抱得美人归就好啦。”
燕姰闻言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心里有点纳闷,燕冬竟对燕颂也保了密。按理来说,这小子情窦初开,青涩得很,应该会下意识地去找大哥求助,难道是怕大哥知道后不允许,要棒打鸳鸯?
燕颂会棒打鸳鸯吗?燕姰不禁操心起来。
燕颂并不古板,在婚姻之事上自来也很开明,虽说长兄如父,平日对弟弟妹妹们不乏管教,但从不催促他们成家。从前燕姰说自己无意相夫教子,想在家赖一辈子,燕颂不仅不阻拦,反而乐见其成,觉得哪里都不如家里好,在家金尊玉贵、随心随性的大小姐,何必去别人家瞻前顾后甚至看人脸色?
可燕冬这事儿到底特殊些,燕颂不主张弟妹的婚事,不代表就能接受燕冬和一个男人。
姐弟俩在顺天门外分开,燕姰握住弟弟的手,认真地说:“冬冬,你就放心去抱得美人归吧,若是哪日大哥知道了、要打断你的腿,阿姐一定跪在你面前替你扛一条,另一条让你二哥扛。”
燕冬感动得不得了,给了燕姰一个大大的拥抱,待目送她跨过小宫门,才掉头回马车去了仁药堂。
仁药堂坐落在青龙大街一街,紧邻皇城,元大夫医术好又是林院使的野生弟子,门前向来不缺客人。马车还未靠近,燕冬推窗瞧了一眼,医馆旁的巷子里三两暖轿随从,门前排着小队,是等待看诊的病人。
车门推开的时候,燕冬瞧见对面有个人,下车时和一旁的当午说:“对面糖人铺子后头那个穿灰布衣的,眼神滴溜溜转,像钉子。”
当午顺着方向很自然地看了一眼,说:“腰间鼓囊囊的,应是藏着兵器。”
和宝吩咐车夫盯着些那人,转身跟着燕冬进入医馆。
燕冬不打搅忙碌的元大夫,在茶间坐了片刻,人才过来。
“这么忙还有空想我?”燕冬调侃。
元元说:“是正事儿,我思来想去,还是得请你来看看。”
燕冬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嘛,你突然让药童给我送什么清心去火的药丸,还说想我了,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元元挠头,说:“我昨夜在前面后巷捡了个人,受伤颇重,我这心里不踏实。”
“您家后巷还真招人待见,什么人受了伤都喜欢往里头钻,元大夫也是什么人都敢捡。”燕冬啧声,但也明白眼前人是行医救世的大夫,眼中生死为大。他听说过一些好心没好报的事,为着不让朋友也救人不淑、反失性命,立即起身跟着去了后院,打算细细地瞧一眼。
到了地方,室内药香浓重,燕冬夺过元元手中的蒲扇狠狠扇了两下,掩着口鼻走到床边一瞧: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相貌端正,面色煞白,哪怕昏迷中也眉心不平、利气不散。
“这人不简单,”燕冬说,“他受的什么伤?”
“左胸一箭、小腹一刀,我晚一步遇见他,他现在都去排队投胎了。”元元说着蹲下去,从床底下掏出一只托盘,“这是我帮他换下来的行头,为着以防万一,我没敢往外丢。”
“又是箭又是刀的,杀他的人也不简单嘞。”和宝拿起身后圆桌上的毛笔,上前挑起托盘上的那件血衣,“公子,您瞧?”
血衣脏污,但能看得出来是件窄袖劲装常服,面料中等,没有特殊刺绣纹样。伤口处的布料有所损坏,已经看不出原状,但旁边放着半根黏着血肉的箭矢。
“这箭,”燕冬只瞧了一眼便说,“铁骨鹿雉箭——这玩意儿是弓弩院的制式。”
弓弩院隶属禁军司,元元倒吸一口气,说:“所以这是禁军司要杀的人?莫非是什么歹徒贼人?”
“不止,雉是最好的翎羽之一,能用它在京城杀人的不会是普通卫士,但禁军司人多,哪怕是最有可能在夜晚的京城动弓箭的兵马司,也不好光凭这支箭就猜到人头上去。”燕冬将蒲扇插入元元后衣领,“禁军司内部不止一个衙门,这个人不一定是什么贼人,但一定代表着危险,少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都是好的,把人挪走吧,小心惹祸上门。”
“不妥。”元元纠结地说,“他受伤颇重,这几日正关键,若是我不管他,误了性命……”
燕冬不再劝,说:“那你先小心照看着,我叫人去查查这人的身份。”
说是要查,可禁军司人不少,此事瞧着又涉及争斗,更得小心些,燕冬琢磨着直接找燕纵最稳妥,正打算去买两罐法制紫姜,吩咐和宝送到宫里去,身后的床上突然有了动静。
病人势如虎豹,猛地扑身攻来,当午挡在燕冬背后,抬臂横档,将人震退三步。元元这才反应过来,捂嘴尖叫一声,见当午的目光倏然冷厉,反手扼住此人喉骨,两步将人摔压在床上,“找死。”
燕冬侧身说:“且住。”
当午闻言力道微收,却见那青紫的脸上眉心微动,这人睁开眼来,如久旱之人突遇甘霖,竟露出惊喜,“燕……小公子!”
他嘶声喊了一句,随即白眼一翻,脑袋一偏,又晕死过去。
“哎呀!”躲出三丈远的元大夫慌忙上前,见一床的血,“伤口崩开了!”
“不怪当午,谁让他突然动手的?”燕冬这下不急着走了,在圆桌边落座,“这人认识我。”
当午说:“瞧着还很欣喜。”
“你给他弄醒,一问便知。”燕冬说。
元元熟练地忙碌起来,把人安顿好了,就先去大堂了。燕冬安静地扇着蒲扇,偶尔翘翘脚、哼哼曲子,片晌,床上的人悠悠转醒。
当午站在燕冬身侧,手放在刀柄上,见这人手掌撑床,就要坐起来。
“你最好别乱动,”燕冬说,“否则伤口又得崩一回。”
床上的人闻言放弃挣扎,说:“方才得罪了。”
“习武之人嘛,你很警惕。”燕冬表示理解,“我见你说个话累得慌,长话短说吧,说点有用的,免得待会儿又晕了。”
苏楼犹豫一瞬,便说:“在下苏楼,现在兵马司做事。腊月中旬,在下奉命探查栀芳楼,在楼中出入几次,逐渐查探到一些端倪——那楼里藏着一些人,不似寻常看家护卫,倒像是江湖野客。”
燕冬微微挑眉,天子脚下,做生意的雇些护卫无妨,可若是藏着些来历不明的人,那目的就值得商榷了。
“几经摸排,昨夜在下终于确定了楼中藏人的暗室所在,离开时却不慎惊动暗处的人。在下负伤从侧门逃出,却撞见巡逻的一队兵马司,中了一箭。”苏楼音色嘶哑,“好在不宵禁,这边夜里也热闹,可以借着人流遮挡,在下这才逃过一劫。”
“你是兵马司的人。”燕冬说。
苏楼说:“在下当时戴着面巾,巡逻队没有认出我。”
“那你摘下来不就行了,回到兵马司,不比在外面逃窜来得安全?除非,”燕冬撑着下巴,轻轻“嗯”了一声,有三个猜测,“其一,你在骗我,你根本不是兵马司的人;其二,昨夜巡逻队的老大和你不是一派甚至是敌非友,你信不过;其三嘛,差遣你的人并非兵马司的人,你怕回到兵马司说不清。”
苏楼说:“既是暗中查探,便做好了被发现、灭口的准备,在下没有带腰牌,无法向小公子证明。但小公子聪慧,自然能查验在下的身份。”
“他方才那招虎拳,是大内的招式。”当午说。
“好吧,你的身份真假稍后自然能有确切的结果,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我两个问题。”燕冬伸出一根手指,“除了栀芳楼本身,你是不是还在查一个人?”
苏楼抿唇,犹豫一瞬才轻轻点了下头,说:“正是,此人姓宋,来自潞州。”
燕冬起身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苏楼,微微一笑,“第二,你是我哥的人。”
苏楼嘴唇翕动,说:“小公子聪慧,不知是如何猜出来的?”
“元元不做御医,却得了林院使的教导,与我阿姐算是同门,这不是秘密。我常来仁药堂,这也不是秘密,你敢往这儿藏,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就是你不怕元元漏风给我。”
燕冬晃着蒲扇,像个大爷似的在床前踱步转悠,当午始终寸步不离。
“你方才头次苏醒,神志不清全凭直觉,却一下就听出了我的声音并且为之惊喜,说明在你眼里,我不会害你,是个安全的人。我无官无职,家里人却不一样,哪怕你将我当做不知事的纨绔子愣头青,也该防备这一点,所以你不仅不忌惮我,也不忌惮我家里的人。”
苏楼说:“二公子说得对,小公子冰雪聪明。”
“哦,”燕冬尾音微扬,“你是我二哥的人呀。”
“……”苏楼这才想起,先前燕冬说的是“我哥”,没说哪个哥。
“那算你走运,就算你方才没醒,我也是要去找二哥核实你的身份的。”燕冬说,“现下你安心休息,你说的事我会立刻告知二哥。”
“多谢小公子。”苏楼感激地看着燕冬,在燕冬要走时,没忍住说,“请恕在下多嘴,小公子就不怕在下是故意做戏来诈您的吗?”
“不怕呀,”燕冬抬手摸了下当午手中的刀柄,疑惑道,“死人是不会张口的,对吗?”
苏楼的身份马上就能确定真伪,若真是做戏诈他,他不会让此人活着走出这扇门,否则后患无穷。
到底是燕家的种,杀伐决断,这是骨血中的本性。苏楼感慨,在燕冬出门后闭上眼睛,浑身放松下来,想起以前燕纵含笑说的那句话:
“我那个宝贝弟弟啊,年少气盛是真,坦率直白是真,但你别欺他天真好骗,小瞧他是要付出代价的。”
出了仁药堂,先前对面那个灰布衣男人已经不在了,燕冬走到马车前,马夫上前小声禀报:“那人还有同伙,一直在周围转悠盯梢,后来走了,我让暗处的人跟了一个上去,发现他们有个碰头的人。”
燕冬说:“兵马司的?”
“不,”马夫摇头,“雍京府。”
*
“王府尹出门了。”常春春走进厨房禀报。
燕颂站在桌前,系着围腰戴着挂绳,正专心揉面,闻言说:“让他忙去吧。”
这幅场面不论看第几次都是那么的“不堪入目”,常春春嘴角抽搐,难言地盯着那双修长优美的手蹂|躏着面团,几息后终于忍无可忍,上前说:“世子,您这面团一口下去能噎死十个人……是不是水放少了?”
“是吗?”燕颂打量着手下那坨干巴巴的面团,微微蹙眉,“不早说。”
说着就加了一木勺水。
“……”常春春小声说,“多了吧?”
面团要被突来的洪水淹没了,燕颂再次审视,觉得好像的确不太对。他感慨,“这门学问不浅,比读书习武更难。”
“我瞧着这玩意儿就像扎马步,看似简单,但想扎个把个时辰就得每日勤练。”常春春鼓励道,“您别灰心,多淹死几坨,自然就会了。”
燕颂被调侃也不生气,又往盆里加了些面粉。
加一次又一次,再来盆都装不下了,常春春建议,“啃书本到底不如找个老师,面对面地指教。”
燕颂看了眼一旁的那本《厨艺入门》,决定暂且认输,正要吩咐常春春去把平日负责做糕点的厨子叫来,一个亲卫快步跑来。
常春春转身出去,很快又回到厨房,说:“小公子遇见了苏楼。”
燕颂手上一停,颇为遗憾,“看来今儿没空学了。”
常春春上前帮他解了围腰臂绳,燕颂洗手擦净,回寝屋更衣。常春春拿出一身凝脂色的袍子,正要服侍燕颂穿上,后者稍稍抬手,突然说:“不要这件。”
燕颂不似燕冬,有时出门前挑根发带都能挑上一两刻钟,寻常时候都是常春春看着准备。难得见燕颂驳回,常春春一愣,立刻收回手,问:“换哪身?”
燕颂瞥了眼那身,评价道:“太寡淡。”
常春春:“?”
那如今橱柜里一半的袍子都可以被打入冷宫了,常春春瞅了瞅手里这身,说:“那换深色?”
“太深沉。”燕颂说,“之前冬冬给我做的那身不错。”
常春春诚恳地说:“小公子给您做了很多身呢。”
燕冬很喜欢打扮自家大哥,不仅喜欢给燕颂做饰品,还做衣裳,瞧见好看的料子就得找人裁一身,有时还会自己设计样式,并且不允许旁人模仿。
“那身彩绣香色罗袍,茶花纹的。”燕颂说。
哦,常春春记得那身,去年世子生辰时小公子送的,对世子来说颜色稍微艳了些,所以只在当日穿过一回。小公子知道世子的穿衣风格,见寿星穿了一次就已经心满意足,并不要求他穿第二回,所以一直干干净净地挂在柜子里,平日如常整理。毕竟是小公子送的,不能落灰。
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常春春心里纳闷,麻溜地去换了那身袍子过来服侍燕颂穿上。
燕颂穿戴整齐,走到铜镜前站定,用挑剔的目光打量镜子里的人。俄顷,才说:“穿这身,人群中,我是否能最显眼?”
常春春:“?”
他很想说如果单论服饰颜色,世子您是一定比不过那些穿得堪比孔雀火鸟或者是恨不得把家中所有金银玉器都摞在身上的富贵子弟的,但是!
“世子容貌端华,气质脱俗,哪怕寻常布衣,也必定是鹤立鸡群。”世子为何突然如此,常春春脑子一转,试探性地说,“何况在小公子眼里,谁能比您入眼?”
燕颂笑了笑,虽然那笑并不多高兴,更像是一种吃了大教训之后的后悔。
“凡事不可妄自尊大,”他淡声说,“还是要滴水不漏为好。”
常春春:“……”
好嘛,果然是为了在小公子跟前争宠,用的还是美人计!
“自从得知他有心上人,我就一直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放手。我这几日总是做梦,梦到他和别人卿卿我我,梦到他被找死的东西伤了心、抱着我抹眼泪,梦到他喜服着身,和别人拜天地……梦到许多许多,但无一例外,对我来说都不是吉梦。”
燕颂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像是在和常春春倾诉,又像是在和自己坦诚。
“这几日,我想明白了一些。人活在世上,除了生来就有的,旁的都得靠争。他在我面前降生,我们生来就有缘,可这不够,我要的不是有缘无分。”他转身披上披风,“我没法子就这样心甘情愿地给他做一辈子的好哥哥。”
被剜心剖珠的人活不长久。
要争。
第28章 牡丹 唯有牡丹真国色。
去“买栗子”的和宝回来的时候, 燕冬正好从仁药堂内出来。
“公子,我问清楚了,苏楼的确是兵马司的在编校尉, 年纪相貌都对得上。”和宝说。
燕冬“嗯”道:“问的谁?”
“公子放心,我问的是茅校尉。”和宝说,“茅校尉没打听什么,只说就当今日没和我见过。”
燕冬颔首,正要去买两罐法制紫姜好去找燕纵,老远就望见四个人抬着顶枣红暖轿过来,后面跟着两列官差。
栀芳楼门前落轿,衙役弯腰掀开轿帘,里面的人俯身出来, 乌纱团领,紫袍玉带。
“王府尹这个时辰来栀芳楼,”当午说,“带了人,这是要出事?”
王植仰头看了眼栀芳楼的百花匾,和匆匆忙忙出来迎接的掌事姑姑寒暄两句,掌事姑姑十分忌惮此人,神情隐约不妙,可王植已经不再看她, 迈步朝楼中走去。
燕冬若有所思,突然迈步朝楼中走去, 当午和宝立刻迈步跟上。他侧耳和和宝吩咐两句,和宝“诶”了一声,转身走了。
官差井然有序地蹿入大门,将大堂和上三楼尽数围住, 阵势不小,大堂的歌舞歇了,楼上谈笑风生的人也闭上嘴,栀芳楼难得安静下来。
王植进入大堂,淡声说:“雍京府办差,诸位勿扰便可继续尽兴。”
满楼齐刷刷带刀的,哪个还有心思尽兴——一声琵琶打断了众人的腹诽,乌盈自三楼现身,慵懒地倚阑斜靠,指尖纷飞,是一曲《状元春》。
这首是乌盈临时随性作的贺曲,贺的正是当年殿试夺魁、一鸣惊人的江州王植。
王植循声抬头,这一眼和当年状元游街、琵琶突响时他循声抬头望向栀芳楼二楼外廊的那一眼并无不同,平淡如水,毫无波澜。
乌盈天生多情,最不信这世间真有人无心无情,脱离红尘,何况王植身在官场,朝堂上除了燕颂,就他最称得上那句“青云直上”,能和燕颂争锋的,能是什么淡漠“神仙”?他指尖游刃有余,目光落在那年轻高官身上,悠悠道:“王府尹,琴乐之地哪能禁得住你这般冲撞,多少温柔些嘛,把姑娘们都吓坏了。”
王植走到三楼楼梯口,看了眼乌盈,说:“乌公子怜香惜玉,可惜本官来此只为办差,你我并非同好,互不为难便是。”
乌盈看着那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转身朝身旁的姑娘们笑笑,“木头一个,不管他,咱们回屋继续。”
王植在年轻男女的调笑声中向后院去,走至途中,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他在雅间门前偏头,瞧见燕冬正在和玉纤说话。
燕冬刚到不久,堪堪脱下披风递给身后的侍从,转头瞧见他,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甚客气地说:“青天白日,王府尹不在公廨却跑到这里来,可说不过去。”
燕小公子喜恶分明,都写在脸上,王植却没有介意的意思,他抬手示意手下差役自行去后院,自己仍站在门前,“我来此正为办差。”
燕冬落座,抱住玉纤递来的琵琶,上下打量王植一眼,哼笑道:“这里是风流之地,容的都是风流之人,王府尹能办哪门子差?”
“不瞒燕小公子,我在找一个人,此人姓宋名风眠,乃罪族宋家之后。”王植说。
燕冬抚弦的手一顿,拧眉说:“事关皇子,你做什么和我说?”
“宋风眠一个外乡人能在京城现身又莫名隐匿,必定有人暗中相助,此人神通广大,京城之内,屈指可数。”王植说。
燕冬闻言眯了眯眼,冷声说:“王府尹阴阳怪气谁呢?”
王植好似不解,“燕小公子误会了。”
“是我误会还是王府尹意有所指,你自个儿清楚。你莫名其妙在我这么个闲人跟前说这些,不就是怀疑藏匿那个宋风眠的人是家兄么?我知道家兄与王府尹不是一路人,可官字两张口,没凭没据的事情还由不得王府尹一个人说了算。”燕冬被打搅了兴致,不客气地撵人,“王府尹要抓人,那就请早吧。”
“好。”王植轻飘飘地看了眼坐在燕冬身旁的女子,“抓起来。”
玉纤一愣,当即惊吓地跪地,“不知奴犯了什么罪?”
“疯了吧?”燕冬放下琵琶,指了指玉纤,“难不成这就是王府尹嘴里的宋风眠?是我听岔了,还是王府尹已经眼瞎到男女不分的地步?”
燕小公子含|枪带棍,毫不客气,王植仍和煦地说:“方才没和小公子说清楚,我来此的第二个目的,正是找这位玉纤姑娘。”
“为何?”燕冬瞧了眼跪在身旁的柔弱女子,好似不大明白她有什么值得王府尹大动干戈的地方。
“为了于清参户部侍郎左谦一事。”说到此处,王植就不再继续了,转而看了燕冬和玉纤一眼,“听说每次小公子来栀芳楼,都是玉纤姑娘侍奉?”
“不错,不可以吗?”燕冬讥讽,“还是说王府尹现下又打算往我脑门上扣一顶帽子?”
“可以,但不好。”王植好似没有听到燕冬的后半句话,善意提醒道,“这姑娘不简单,容我带回去一问便知。”
玉纤面色苍白,伸手揪住燕冬的袍摆,颤声说:“小公子救命!奴不过是一个伶人,当真不知何时得罪了王府尹……”
王植看向玉纤,说:“此事为公,姑娘说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话。”
“让你带回去,清白与否就是王府尹说了算吧?”燕冬微抬下巴,“拿出点由头或证据来,否则她不和你走。”
“雍京府办差,自有章程,小公子若担心我不公,不若与我一道回去,做个旁审?”王植好脾气地说。
燕冬无官无职,敢插手雍京府的事,就是坏了大规矩,届时哪怕陛下偏爱,明面上也要做足了惩罚。这和哄小孩儿去挨打有什么区别?当午怕燕冬脾性上来了不管不顾,正要提醒,便听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这是在做什么?”
王植偏头,燕冬也立刻跑出门,待看见徐徐走来的燕颂,不由得一愣。
除了从前那些红色的官袍,燕颂平日鲜少穿偏艳、亮的颜色,燕冬记得这身香色是去年他送的。那会儿他瞧见一匹好料子,想着燕颂的生辰还有三个月便到了,就找人做了这一身。
送出去的那日是生辰前日,燕冬拿新袍子虚虚地将燕颂“捆”在椅子上,求道:“这个香色好漂亮的,大哥明儿穿它成不成?就穿一次,我想看。”
许是那几日他乖,燕颂心情好,闻言没有半点犹豫就穿答应了。翌日生辰宴,公子罗袍玉带,简直秀色可餐,燕冬不仅把肚子吃涨了,还呼噜呼噜灌了两三壶酒。
燕冬直勾勾地盯着燕颂,“唯有牡丹真国色[1]”,旁的怎么入眼嘛!
“世子。”王植行礼。
燕颂走到燕冬面前,把呆愣愣的人挡住了,说:“介弟不知事,并非有意阻拦公务,益清莫要见怪。”
“小公子天真纯善,下官自然明白。”王植说。
燕冬躲在燕颂身后,回过神来,闻言不禁暗自“嘁”了一声,心说这俩人不对付,面上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客气,真能装嘞。
燕颂偏头看了眼跪在那里的女子,说:“此人该入我审刑院大牢,就不劳益清操心了。”
“世子既然如此说,想必也查到了一些。兹事体大,事涉栀芳楼,而雍京府统管京城政务,下官不能袖手旁观。”王植稍顿,“何况这位玉纤姑娘近来和小公子接触颇多,世子此时避嫌为宜——”
他话语一顿,却是燕冬突然从燕颂身后蹿出来,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
不仅王植,顿时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是哪一出啊?
“按照王府尹的意思,玉纤与我接触颇多,恐有所勾连,那我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王府尹勾肩搭背,可见私下关系亲密,您是不是也该像我长兄一般,避避嫌啊?”燕冬笑眯眯地说,“如此一个推一个,陛下也要避嫌。”
王植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试图抽出胳膊,未果,只得无奈地说:“小公子莫要玩笑。”
“是王府尹先玩笑,我……”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手腕,触感熟悉,燕冬偏头对上燕颂的目光,察觉对方不悦,立马松开了手,和王植拉开距离。
只是这小子显然不服气,唯唯诺诺地在燕颂身后站定后还在那儿偷摸嘀咕,给王植飞眼刀。
王植假装没看见。
燕颂也假装没听见身后的嘟囔声,说:“我深受圣恩,理应尽忠职守,岂敢为一家之私避嫌偷懒?”
王植闻言微微一笑,燕颂也笑,瞧着个顶个的客气,实则谁都不肯退让半步。就在此时,一道温和的嗓音凭空插|入,打断了二人的僵持。
“续明,益清,这是做什么?”三皇子走到二人跟前,劝道,“都是为陛下办差的,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下到百官,上到皇帝,明明都是很乐意见燕颂和王植不对付的。又来个能装的,燕冬撇了撇嘴,说:“他们就是在好好说呀,吹胡子瞪眼的是我。”
“你也知道啊,”三皇子瞪了燕冬一眼,“人家办差,你掺和什么?”
“是他先污蔑我的!”燕冬一点就炸,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蹦起来咬王植一口,“我在这儿弹个琵琶听个曲儿碍着谁了,他莫名其妙就怀疑我,暗示我和玉纤关系不清白,不就是想趁机牵制我大哥,夺了这案子的审判权吗?”
燕冬不高兴地瞪着三皇子,“你一来就说我,也不是个公正的,依我看,咱们直接到御前说话!”
廊上安静了一瞬,三人都看向气咻咻的燕冬。
燕颂微微蹙眉,责道:“殿下面前,骂骂咧咧的像什么样子?陛下更是日理万机,岂能因你觉得自个儿受了一句话的委屈就擅自入宫烦扰?”
“……哦,”燕冬垂下脑袋,小声说,“三表哥,我错了。”
真要仔细算来,燕冬不知在他跟前骂骂咧咧多少次了,三皇子清楚燕颂是明面问责实在袒护,便顺坡下驴地温声替燕冬说了两句好话,心中却思忖着燕颂对燕冬方才提议的态度。
可燕颂垂眼“镇压”着不懂规矩的弟弟,任人瞧不出半分有用的来。
王植安静不语,是要顺其自然,三皇子思忖一瞬,便笑了笑,说:“好,那就御前说话。”
三皇子和王植先行一步,燕颂吩咐人将玉纤押下去,再看向燕冬时,已经恢复常色,“你为何出现在此?”
“王植大动干戈,我想着宋风眠或许还在楼里,怕被王植撞见,就来了。喏,”燕冬指了指从拐角口出现的和宝,“我叫和宝去找了呢。”
和宝上前行礼,说:“公子,没找到,我看三皇子和王府尹一行都走了,但是围住栀芳楼的官差没有撤。”
“哦,”燕颂打量着燕冬,“不是讨厌宋风眠吗?”
“我讨厌的不是宋风眠,是‘宋风眠’,是每一个迷惑你的狐狸精!”虽说现在知道误会二人的关系了,燕冬想起来还是很膈应,说罢不禁瞪了燕颂一眼,“我是你弟弟,我得给你掌眼,要是有狐狸精迷惑你的心智,为了你的仕途性命,为了我们燕家的家族前途,我必须要棒打鸳鸯——美人计古来有之,不能小觑!”
他振振有词,说完还回味了一下,觉得很不错,慷慨激昂、大义凛然,既表明了态度又很合理,十分自然地塑造了一个关心大哥的操心弟弟的形象。
燕颂闻言实在没忍住,伸手呼噜了一把小狐狸精的脑袋。
“笑什么笑,不许笑,我是认真的。”燕冬的身子比嘴巴老实,话虽如此,脑袋却自顾自地蹭了蹭燕颂的手,很严肃地说,“而且万一宋风眠落在王植手里后把你供出来怎么办?等会儿,王植不是要找宋风眠吗?这就走了?”
“宋风眠此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也不会为此多费心思,”燕颂笑了笑,“他只是随口诈你。”
亏他还特意跑过来,燕冬说:“可恶的心机鬼!”
“我们冬冬也不简单,”燕颂似笑非笑,“装傻充楞,引火烧身。”
燕冬嘿嘿笑,趁机抱住燕颂的胳膊和他贴贴,可怜地说:“那我要是不慎玩火自焚,哥哥千万救我。”
“宽心,我盯着你呢,不会让你过了火候。”燕颂垂眼和燕冬对视,“你做什么,哥哥都知道。”
燕颂本意是让燕冬撒开手脚,凡事自有他来断后,可燕冬心虚,愣是听出了点别的意思,觉得后头是不是还有一句“所以你趁早坦白”。他盯着燕颂那双眼睛,快速回忆了一番并且认定近来没有犯错,能坦白的好像只有那一桩事。
于是犹豫一瞬后,燕冬还是忍不住试探道:“那我喜欢谁,哥哥也知道吗?”
“……不知。”燕颂估计自己迟早会让燕冬气一跟头。
他面无表情地掰开燕冬的手,转身走了。
“诶?”生气了,是气他保密不坦诚吗?燕冬茫然地杵在原地,自顾自地诉苦,这事儿现下真没办法坦诚呀。
燕颂要走远了,燕冬立马跑着跟上。他紧贴着燕颂的脚步,伸手去拽燕颂的袖子,被撇开,又拽,又被撇开,不死心地再拽,这次燕颂没有再撇开,许是懒得搭理他了。
燕冬趁机抓紧,讨饶道:“等时机一到,我立刻告诉你!”
什么时机,你俩情投意合水到渠成互定终身双双拜访家中请长辈们成全的时候吗?燕颂深吸一口气,这下是心口都气疼了。
第29章 借刀 燕冬做了那只出头鸟。
承安帝刚喝了药, 枕着靠背翻看奏折,吕内侍将一行人引进来,他抬眼一扫, 颇为意外燕冬也在其中。
“今儿够热闹的。”承安帝说,“说吧。”
“臣有奏。”王植上前行礼,待起身后便说,“臣奉旨查办安信侯夫人于万佛寺山路遇袭一事,今日已有结果。臣领下差事后,便一直注意万佛寺周围并摸排歹徒踪迹,此外,臣担心歹徒会再向安信侯夫人发难,也着人暗中在侯府四周布排, 以防万一的同时也是想着是否可以守株待兔。”
承安帝说:“看来是抓到兔子了。”
王植颔首,说:“腊月中旬,臣在安信侯府周围发现了一人,此人身份不明,行踪存疑,于是臣派人暗中跟踪,发现此人最后是进了栀芳楼。栀芳楼鱼龙混杂,不好摸排,于是臣只能继续派人盯守, 两日后,此人再次从栀芳楼出来, 去了东市,借着人群和一个人碰了头,另一人正是安信侯府的管家,李城。”
承安帝合上奏折, 没有说话,燕冬偷偷看了一眼,觉得陛下心里已经有数了。
“臣原本以为此人与歹徒有干系,见状便知猜错了,但此人是个练家子,且不似善类,为着京城治安,臣仍然没有放弃追查。此人与李城分开后又回了栀芳楼,连续几日都没有出来,臣便派府衙相干官吏以按例巡查营生状况、来往人口为由查了栀芳楼的雇佣名册和入住名册,发现此人并不在任何一本名册上。”王植说。
栀芳楼来往人多,座无虚席,此人不可能偷偷在楼中混吃混喝那么久,所以此人多半与栀芳楼有干系,且安信侯府也可能在其中扮演着某个角儿。
王植接着说:“此后臣一直盯着此人,直到某夜,户部侍郎左谦点了栀芳楼的一支乐人班子,此人便在其中充当随从。翌日便是于清参左谦,左谦当廷辩驳并反参于清一事,此事众臣震惊,臣亦然。”
“若说雍京里谁的消息最灵通,续明和益清,你们俩是其中翘楚。”承安帝合上盖子,又打开,“左谦,耳目也很灵通啊。”
“臣的确颇感诧异,于是查了当夜进入左府的那支班子,并查到了其中一人,名唤玉纤。此女琵琶技艺精湛,常出入各大达官贵人的席面,得过左谦的捧场,于清为其写过诗,近来更是,”王植稍顿,“更是在燕小公子跟前频繁现身。”
燕冬闻言暗自瞪眼,被燕颂看了一眼,只能敢怒不敢言地杵在原地生闷气。
“那边那个,嘴巴快要噘到天上去了。”承安帝招了招手,示意燕冬上前来,把人打量两眼,“朕说今儿怎么你也来了,合着还和你小子沾点边。”
燕冬几个步子走到承安帝跟前,跪地磕头,说:“我要参王益清公私不分,空口白牙污蔑我!”
“参?”承安帝叫这孩子逗乐了,“你无官无职的,怎么参?”
燕冬噎了噎,说:“那我就以民告官!”
大雍没有“以民告官先有罪”的说法,但从前越诉是要先挨板子的,承安帝登基后有所修改,所告罪状不属实才论罪惩处,为的就是打击地方贪腐,不让百姓求告无门。
“朕先不应你这桩案子,”承安帝说,“你先说,这个王益清是如何污蔑你的?”
“王府尹无凭无据就说我和玉纤关系不清白,暗示我俩有所勾连,先前我不知玉纤所犯何罪,现下大致是听明白了,玉纤借着身份出入各大席面,探听消息、收集朝臣隐私以便相互攻讦、谋权夺利,对不对?这是杀头的罪,王府尹非要把我牵扯进去,是想杀我吗!”
燕冬气得站起来,几步走到王植面前,比人家矮一截,气势倒是要冲天。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害我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因为你看不惯我大哥,想要排除异己,所以不仅拿出让我大哥避嫌的论调,还想借着我往他身上扣脏盆子!”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你的心怎么这么脏!”
好似有火焰唰唰唰迎面抽来,王植后退一步,离燕冬远了些,才说:“燕小公子误会,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有!”
“我没有。”
“你有你有你就有!”
“好啦,嗓门怎么这么亮,吵得朕头疼!”承安帝示意燕颂控制一下那噼里啪啦响个没完的“火球”,无奈地说,“益清不是要诬陷你,是要防止你也成了下一个于清,叫人探出隐秘之事、拿住把柄。”
“除了心上人,我没有隐秘之事!”燕冬将信将疑地瞅了王植两眼,似是觉得这人不会这么好心,他鼻翼翕动,小声说,“您偏心,还在帮他打掩护。”
“朕就是太偏心你了,才让你在这里骂骂咧咧地跳脚,反过来还说朕偏心。”承安帝往外一指,眼不见为净,“屏风后头杵着去。”
燕冬没吭声,梗着脖子出去了,擦身而过时还故意狠狠地撞了王植一下,“哼!”
王植侧退半步,肩膀闷疼。
“你瞧瞧你瞧瞧,”承安帝看向燕冬的“大家长”,“把这小混账惯成什么样了!”
燕颂上前赔罪,又侧身和王植说:“介弟不懂规矩,晚些时候我设宴,押着他给益清赔罪。”
王植还是那副和煦的样子,还是那一句:“小公子天真纯善,下官明白。”
“让这皮猴子一搅,差点忘记正事儿。”承安帝摁了摁眉心,抬手点了下吕内侍,“叫小吕去把人叫来吧。”
吕内侍应声,快步走出殿门,对门前一个低眉垂眼、白净秀气的年轻内侍吩咐了两句,“把相干的人都传来,快着些。”
“儿子这就去。”吕鹿行礼,后退三步转身小步跑走了。
吕内侍正要进去,老远瞅见一人快步过来,像是有事要禀报的样子。他顿足等了等,待人上来才上前问:“姚指挥使,您有何贵干啊?里头正出事儿呢。”
姚得闻言往里头看了一眼,说:“我方才带队巡逻,在顺天门瞧见一人,是王府尹的弟弟王樟。这王公子说是有急事要报给审刑院的任主簿,但任主簿这会儿不在,燕大人也不在,我就上去问了一嘴。”
他附耳与吕内侍说了一句话,说:“这事儿不得了,得由陛下圣裁。”
吕内侍闻言抬手示意姚得稍待,转头快步进入大殿,轻声与承安帝耳语。
燕冬正百无聊赖地偷偷打呵欠呢,忍不住悄悄探头瞥了一眼,燕颂似乎察觉到他鬼鬼祟祟的视线,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安抚。
燕冬朝他眨了下眼睛。
承安帝说:“传王樟。”
王植闻言眉心微动。
王樟?燕冬记起这人是谁,一时也挺纳闷。
人很快就到了,跟在内侍身后弓腰埋首一路快行,在里间跪地磕头,万分恭敬道:“草民王樟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安帝没有让王樟起身,说:“玉纤故意接近兵马司副统领梁木知,意图伺机陷害,后被梁木知发现,两人因此断了联系——此事,你是如何知情?”
“回陛下的话,草民偶尔会参与雅会宴席,此前在李小侯爷的赏花会上与梁统领曾有一面之缘。宴前,草民行圊时无意瞧见梁副统领与玉纤在园子角落说话,两人看着对方的样子,分明就是有情。”
王樟头回面圣,紧张得不得了,这会儿已经逼出了一脑门的汗,承安帝见状让吕内侍拿帕子给他。
“擦擦,”承安帝说,“慢慢说。”
王樟磕头道谢,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两下,又接着说:“草民此前未曾听说什么,便以为二人是私下有情,毕竟玉纤的身份上不得台面,草民怕招惹麻烦,就特意避开了。草民那时没有多想,直到昨夜在乌公子的赏乐席上,草民听见同桌的礼部员外郎和渡吃醉酒后拉着梁副统领,小声絮叨什么‘红粉骷髅,该谨慎,别误了兄长性命和一家老小’之类的话。草民惊觉此间有事,便在梁副统领走后和和员外郎攀谈,他神志不清,口风不严,因此漏了风。”
他又擦了下鼻子,继续说:“草民听完十分震惊,明白兹事体大,所以今日才来找任主簿。”
和渡虽然有点愣,不圆滑,可却是个仁义的人,他既然明白兹事体大,怎么会轻易和旁人漏风,也不怕害了梁木知?燕冬有点怀疑,真是和渡酒后失态吗?
三皇子打量着这个王樟,心中微微摇头,说:“同在一个屋檐下,你找王府尹不是更方便?”
王樟闻言支支吾吾地说:“兄长昨夜并不在府中。”
去雍京府找自家兄长可比到顺天门找审刑院的任主簿简单方便许多,众人见王樟不敢抬头,一副心虚的样子,都了然了几分。
燕冬心直口快,不耻地说:“你是不愿见你兄长好吧?想着他和我大哥不对付,宁愿便宜外人也要压他一头,是不是?”
王樟就是这么想的,没法反驳。
他不敢看王植,又想起昨夜归家时被人拿刀抵住脖子摁在墙壁上,那人戴着面具,声音模糊难辨,说的话却是戳心。
“江州王植——如今江州王家只有王植,好似你们这些同辈都死绝了,你很不甘吧?”
“你是何人?”王樟哆嗦地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么?”那人讥讽道,“王家的嫡子,原本万众瞩目的存在。”
王樟教这一句话说红了眼,“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来还记得。”冰冷的面具贴在他的耳边,那人语气蛊惑,“我能帮你。”
王樟打了个哆嗦,“帮我?”
“现下有个机会,可以让你在御前冒头。”那人似笑非笑,“你今夜心不在焉,不就是想要借此机会做些什么吗?”
王樟惊吓地说:“你一直盯着我!”
“不重要,我们不是敌人。你应当明白,玉纤的罪过不小,我也可以告诉你,此事牵扯甚广,检举便有功。”那人顿了顿,“王植珠玉在前,你想出头,寻常功劳是不够看的。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就看你敢不敢赌一把了。”
王樟使劲吞咽唾沫,两只紧紧交握的手都快没了知觉,“……可我无官无职,也不像燕冬有钦赐令牌可直接入宫,我没法面圣。”
“简单,你去找审刑院的人,燕院使和你兄长不对付,他必定乐意看见你出来与兄长分一杯羹。王家从前十分冷待王植,你也曾刻薄他,你们早有嫌隙,注定没法子一条心。如今你在雍京是寄人篱下,势单力孤,何不换一棵大树,递上你的投名状?相信我,”那人说,“错过这次良机,你会后悔。”
王樟闭上眼睛,额头重重地抵在龟鹤纹地毯上,没有说话。
燕冬瞧了王植一眼,这人算是被自家兄弟背刺了,面上却无半点反应,只说:“陛下,如今要紧的是这桩案子。”
这个人有点可怕,燕冬啧声,被承安帝耳尖地听见了,“你在那里当什么听众?”
“我错了。”燕冬说,“我保证不出声了!”
这语气不似对皇帝,倒像是受宠的孩子对亲昵的长辈,王樟已然知道燕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在御前也有几分脸面,这会儿仍然觉得惊讶,紧接着就是艳羡,甚至嫉妒。
“等吧,”承安帝倦怠地闭上眼睛,“等人到了。”
*
“人都到了。”段秋快步走到燕纵跟前禀报,“紫微宫现下可热闹。”
燕纵刚上亭子,拍着胳膊上的碎雪,“人带出去了吗?”
“带出去了,也藏好了。对了,小公子顺路给您带了两罐法制紫姜,和宝送过来,我搁西厅了。”段秋压低声音,“苏楼在小公子手上,世子也知道了。”
燕纵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两人说着话,前头吕鹿带着安信侯和李小侯爷快步走来,当爹的神色紧肃,儿子却要轻松三分。四目相对,李漱阳微微颔首,燕纵点头回应,目光跟随。
两人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同辈,多少有些情分,段秋怕公子多想,就说:“李家自己犯了大忌,怪不得旁人。”
燕纵“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转眼又瞧见一行人,赫然是五皇子。
“二哥要倒霉了,”经过他们身前时,五皇子笑眯眯地说,“我赶紧来凑凑热闹。”
燕纵失笑:“小心陛下责您不友兄弟。”
“我巴不得呢,何况,”五皇子摊手,“不友兄弟和不忠不孝,孰轻孰重啊?”
事涉安信侯府,二皇子若是撇不清楚,那就的确担得上“不忠不孝”这个名儿了。
这件事冲的是安信侯府,也是二皇子。
等人的闲暇,承安帝看着面前这几个人,说:“续明啊,方才益清报的这些,你查到了多少?”
“回陛下,相差无几。”燕颂说。
承安帝说:“那为何不报?”
“安信侯夫人那桩事是王府尹奉旨查办,臣相信他的能力,况且当初事发时朝上流言不少,暗指此事是臣指使,臣该避嫌。”燕颂说,“至于另一桩,臣今日去栀芳楼本意是想带走玉纤,先行审问,白纸黑字才好上奏御前,岂料……”
承安帝看着几人,“今日是谁最着急来见朕啊?”
几人都没有说话,燕冬站出来,老实地说:“是我最先提出到御前说话的。”
“哦,”承安帝打趣,“我们逢春难得积极一回,从前十次入宫十次都是来玩儿的,没做一件正事儿。”
“嘿嘿,但是那个,”燕冬不好意思地说,“王府尹先污蔑我,三殿下后指摘我,所以其实我今日是来请陛下为我做主的,我根本不知道王府尹要上奏这么大的事儿。”
承安帝冷漠地说:“哦,朕收回方才那句夸赞。”
“如陛下先前所说,臣并没有污蔑燕小公子的意思,只是担心小公子不识人心,被有心人蒙骗利用。先前在栀芳楼,小公子要到御前说话,臣便以为这是要到御前公审的意思,因此方才便直接上奏了。”王植撩袍跪地,“如燕大人所说,白纸黑字才好上奏御前,今日是臣轻率,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承安帝把手搭在腿上,“来都来了,那就审吧。益清,起来,让你这个弟弟也平身吧。”
王植谢恩平身,走到王樟面前拉他起来,兄弟俩退到一旁站定。
吕鹿领着李家父子入殿,李家父子轻步走到屏风后头,诚惶诚恐地磕头行礼。
“逢春,”承安帝拍拍榻沿,“你来代朕问话。”
此言一出,众人或惊或愣,在场站着的这些人里,最能代天子问话的,燕冬得排倒数第二。燕冬也愣了愣,迟疑地说:“我吗?”
“怎么,怯了?”承安帝怒其不争。
“不怯。”燕冬上前在承安帝身旁站定,颇有威严地抬头挺胸,故意压沉声音,“我奉旨代陛下问话,李侯,得罪了。”
燕颂瞧着燕冬那副拿捏做作的小样儿,本该有些想笑,可他猜到了承安帝此举的用意,又笑不出来了。
安信侯说:“臣知无不言。”
“第一桩,当初安信侯夫人遇袭一事,是否是你自导自演?”燕冬话音刚落,就听承安帝哈哈大笑,“哪有这么问的!”
燕冬自有一套主张,“先前王府尹说的那么多都是查案过程呀,我这个是根据过程得出的结果!所谓人狠话不多,就是我这样!”
五皇子刚好进来,闻言立刻给“新官”上任的燕冬捧场,“不错,就是这个理儿!”
“你就安静些吧。”三皇子看了眼五皇子,把人叫到身旁站好。
安信侯喉咙干涩,说:“回陛下的话,这话,臣不明白。”
“好。”燕冬说,“传安信侯府管家李城,和那个谁——就是王府尹一直盯着的那个、和李城碰头的那个。”
安信侯听见这话,眼皮跳了一下,“一直盯着”,这说明王植早就把事情查出来了,只是还没有拿到证词,可事情既然已经捅到御前,要证词还不简单?
燕冬眼尖,立刻说:“安信侯,你心虚了!御前撒谎,就是欺君,你可要想清楚了!”
说话间,吕鹿在屏风外说:“陛下,人已带到。”
“在外头审。逢春去,”承安帝看了眼燕颂和王植,“你们也去。”
安信侯脸色煞白,正要开口,承安帝却抬手打断,“方才问你,你不说,如今也不必说了,索性就让逢春问。”
“……”安信侯哑然道,“是,臣遵旨。”
“父皇这是陪冬儿玩过家家呢,还是开堂小考啊?”五皇子轻声问。
“都有吧,”三皇子压着声儿,“逢春今年要结业了,总得安排事做,不能真让他玩下去了。”
“一直玩下去多好啊。”五皇子替燕冬抱不平,“他那性子不合适做官,今儿不就让皇兄当出头鸟了吗?”
三皇子轻笑,说:“我瞧五弟也乐见其成,否则怎么来得这般快?”
“我来看戏。”五皇子说,“三哥别吃味,哪日你倒霉,我绝对不比今日跑得慢。”
“你们两个,”承安帝瞥过去,“话忒多,要不要朕开个朝会,让大家都来听你们说?”
两人立刻站好,纷纷行礼赔罪,老实地当个哑巴。
那边三人领旨出了大殿,细雪压天,四周灰扑扑的,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
燕冬居高临下,觉得跪在白玉阶底下的两个人像两块小石头,身居高位的人不仔细看,都看不见他们,杀起来更是应了那句“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他突然有些冷,下意识地握住了身侧的那只手。
掌心贴着掌心,互相传递着温度,燕冬回过神来,先莫说这里是宫中,此举也委实太亲密了。他立马就要收回手,可那只手瞬间收拢,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的手藏在暖和厚实的披风里,燕冬一时忘了领悟陛下此举的用意,心跳得好快好快。
燕颂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燕冬,只是握着那手,试图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
*
德妃得知出了事,立刻就要去紫微宫,贴身姑姑黛音跪地拦着她,说:“娘娘,此时要保的不是安信侯府,是殿下!如今紫微宫站着的都是猛兽,您去了,他们一人一口都能撕了您!”
德妃后退三步,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身看向依然站在榻前的女子,“是燕颂做的,是不是!是燕颂,燕颂要害我儿!”
燕姰奉命为德妃请平安脉,这会儿手里还握着脉枕,她闻言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华美乌鬓边乱晃的金步摇。
“娘娘!”黛音说,“是王府尹上奏!”
德妃没说话,只是恨恨地盯着燕姰,燕姰淡然时的气质和她大哥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想到此处,德妃突然笑起来,燕姰微微蹙眉,背起药箱就要走。
擦身而过时,德妃突然说:“你和你大哥长得不像。”
燕姰脚步不停,说:“您和李侯也没多像。”
“我和兄长一母所生,可你和燕颂呢?”德妃上前握住燕姰的肩膀,将她拦在开门的前一瞬,附耳说,“燕颂,真的姓燕吗?”
燕姰的掌心贴着暖阁门,淡声说:“臣女的爹娘伉俪情深,天下皆知。娘娘莫非是倾慕臣父,或是臣母,否则何至于如此挑拨他夫妻二人的关系?”
“傻姑娘。”德妃看着燕姰,想起崔拂来,继而又想起当年和崔拂来并称“双姝”的那个女人,那个化成灰多年都让陛下念念不忘的女人。
“本宫的意思是,燕颂根本不是你爹娘的孩子。”德妃松开燕姰,退后两步,冷冷地说,“燕颂今日入宫不是在行使审刑院使的职权,是在借刀杀人,杀本宫的儿子,杀他的……真兄弟。”
第30章 教训 像花,红艳艳、澄霞霞的花。……
风雪肃杀, 王植站在燕冬侧后方,若有所思。
这桩案子迟早是要捅到御前的,虽说今日匆忙轻率了些, 但事情其实已经很明了了,要白纸黑字,他和燕世子轻易就能审出来,可陛下偏偏就要浪费时辰让燕小公子来掺一脚。
因为陛下不满。
不满燕冬今日做了出头鸟而不知——前提是陛下要用燕冬,而且位置很重要。
燕冬需要打磨,否则以他的性子,陛下用起来也会觉得头疼。
“大哥……”
王植侧目,见燕冬拉着燕颂的袖子,侧脸有些无措, “我不知道该怎么审。”
承安帝的用意,燕颂明了,他看着燕冬润亮澄澈的眼睛,突然有些不忍。
打磨一块太天真的玉,要先让它受挫,可燕冬很难受挫,哪怕将他打发去偏远之地做个小吏,也自然有人能保他安逸。所以至少要让他见识人心幽微,生杀大权。
“陛下瞧着心情平和, 还能与你说笑,但李家是犯了大忌的。”燕颂说。
“陛下龙颜大怒, ”燕冬的声音被风声遮住,有些小,“只是怒得比较隐晦。”
就像燕颂越生气就越平静,越平静就越生气一样。
燕颂不知弟弟在腹诽自己, 温声说:“先帝爷那会儿,也有人搜集群臣隐私,借以党争,后主谋被判枭首,全家流放三千里。自今日起,安信侯府光荣不在,底下这两个人自从踏入宫门,就注定要死,他们只是一个开端。”
宫里一句话,富贵之家一夕落败,显耀高官人头落地,燕冬长在天子脚下,自小到大见过不少。可见过和亲眼目睹是不同的,听别人杀人和自己亲口说也不一样。
燕冬装了一日的“年轻气盛、天真鲁莽”,可他在旁人眼中就是这样的性子,因为这的确是他的本色之一。燕冬已经渐渐长大了,但他明白自己应该持续这样的本色,燕家不能全都是聪明人,他要做那个唯一且巨大的破绽。
承安帝喜欢燕冬的本色,却不再打算任他继续这样天真下去。承安帝不只是长辈,还是皇帝,他们都明白血腥的事物可以催人成长,燕家没人舍得,只能他来做。
燕冬早就下定决心要走燕颂走过的那条路,可当真迈出那一步时,他并不如自己预想的那样轻松自如。
*
雍京最热闹的销金窟,今日尤为冷清,任麒和木湛守在百花匾前,里外左右各自是审刑院和雍京府的人。
这块肥肉,正在被猛虎和贪狼分食。
任麒得了口风,比雍京府的人先行一步找到暗室所在,堵死了藏在里头的一群人。一群人里也有些有血性的,死于拼杀,剩下的教绳子绑了串在一块儿,等候发落。
这会儿大伙擦干净刀,洗干净手,继续围守。任麒和木湛杵在大门前嗑瓜子,待听见马蹄声,立马把瓜子塞兜里,同时双双站直了。
“供状画押了吗?”吕鹿下马,往皇城一指,“宫里等着要呢。”
“有了。”任麒呈上一摞供状,“下官和木长史一道审的,现下是否要入宫详陈?”
吕鹿接过供状,一边低头快速翻阅一边说:“用不着,陛下心里头有数,正顺便教导燕小公子呢,现下有了这些,事儿就定了。”
任麒与吕鹿说得上话,闻言随口道:“小公子犯什么错了?”
“陛下不疼小公子,小公子今儿就没犯错,可陛下疼小公子,小公子今日就算是犯了错。”吕鹿笑着说,“所以,小公子这不就代陛下问话了么?”
燕小公子代陛下问话?木湛想不通,等吕鹿走后,他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任麒,说:“陛下是真疼爱小公子,竟然给他如此大的殊荣。”
任麒笑而不语。
殊荣是真,教训也是真。
只是,任麒思忖,陛下到底打算把燕小公子用在什么位置呢?京城里,外廷之中与陛下最亲密的衙门就是审刑院,随后是雍京府,这俩地方都有人了啊。
*
“审刑院和雍京府将栀芳楼围得水泄不通,藏在里面的人一个也活不了,你们做的那些事已经暴露,难逃罪责。”燕冬站在两人面前,头顶罩着一把伞,燕颂打发了内侍,亲自持伞站在他身后。
燕冬看着李城,说:“你是安信侯府的家生子,或许将主子的命令看得比一家老小重,那就站在主子的位置,想想此时该如何取舍。现下我问你话,你如实回答,我赏你全尸,否则便教你在此地化作一滩烂泥。”
两个人跪在雪地里,早已冻得打哆嗦,李城闻言磕头,没有再抬起来。
“安信侯夫人遇袭一事,是谁自导自演?谁做的主?”燕冬问。
“是侯爷,侯爷为了挑拨两位皇子以及两位皇子和燕家的关系。”李城答。
燕冬正要说话,燕颂却按住了他的肩膀,那是一种无声的指引,于是燕冬沉默了。
承安帝满意的答案是什么呢,燕冬快速思索:
首先,此事明面上不能和二皇子相干——虽然大家心照不宣,否则就是逼着承安帝对这个儿子下狠手;其次,经此事,二皇子与储君无缘,以后最好是做个闲散皇子,所以他身边不能再留羽翼和心思活络的人;其三,德妃之前几次试探陛下对燕家兄弟婚事的态度,陛下不接茬,不代表没有不悦,德妃心思太活络,必须趁此机会打压。
李城在肃杀沉凝的气氛中落下冷汗,察觉到燕冬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闭上眼睛,终于坦诚:“是德妃娘娘授意。”
“为何?”燕冬说。
“小姐一心痴恋姑爷,嫁入文华侯府后一心都扑在夫君身上,后来更是因着鱼家长公子的关系有意和五殿下交好,德妃娘娘察觉后对其心生不满,有了敲打教训之意。小姐与夫人母女关系很好,因此德妃娘娘才有了这一石二鸟的法子,娘娘是想告诉小姐,纵然她嫁入了鱼家,到底还是姓李,得和李家一条心,到底还有牵绊在李家,分割不开。”李城说。
燕冬示意一旁的内侍如实记下,再问:“栀芳楼豢养探子搜罗朝臣隐私,此事都与谁相干?”
“是侯爷暗中行事,毕竟是极其隐秘之事,夫人、小侯爷和一干亲眷都不知情。”李城说。
燕冬望着远处那个匆匆而来的人影,问:“殿下和娘娘知情否?”
“并不知情。”李城说。
燕冬说:“这么大的事儿,侯爷一个人做不了主吧?”
李城闭上眼睛,颤声说:“娘娘知情,殿下不知情。”
“你答得不错。”燕冬抬手,一旁的内侍便俯身,让李城画押。
“你,”燕冬看向另一人,“为何替李家做事?”
“为了钱。”那人倒还算平静,看着已经认了命,“咱们挣的就是刀口舔血这份钱,安信侯大方,每月让咱们好吃好喝,给金银给女人,除了偷偷摸摸、不见天日,没什么坏处。”
“方才李城所说,你可有否认或是补充的?”燕冬问。
那人说:“我没法说,平日就李城和我接触,别的贵人哪里是我能见到的?”
内侍让他画押,先拿供状让燕冬三人依次过目,待确认无误便转身快步往阶上去。
二皇子终于走到近前,燕冬第一次很恭敬地向他行了礼,随后转身说:“午门绞杀。”
轻飘飘的四个字,以后不知要换着花样的说多少次,燕冬拢了拢衣领,转头看向其余两人,说:“两位大人,入殿回禀吧。”
王植侧手,请两人先行,燕颂盯着燕冬,那双眼睛朝他笑了笑,一如往常。
三人先后入了大殿,二皇子已经跪在殿内了。
承安帝靠着椅背,看着安信侯,“远山啊。”
“……诶。”安信侯答。
“当年帮朕的人里,你是最没脑子的那个,朕那会儿烦你,后来当了皇帝,却又觉得没脑子也有没脑子的好,至少干不出什么大事儿来。没想到,朕还是小瞧了你,”承安帝点了点安信侯,“你如今没脑子地干出了大事儿!你搜罗情报是为争权,豢养江湖人又是要做什么?刺杀异己,还是刺杀朕?”
“陛下……”安信侯颤声道,“是罪臣猪油蒙了心,罪臣有罪,要杀要剐听凭陛下发落,但此事和二殿下没有半分干系,恳请陛下明察!”
“朕当然要杀你,至于此事和二皇子有没有关系,”承安帝看向二皇子,“你自己说,有没有?”
这一切猝不及防,二皇子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习惯了遇到大事便左盼右顾,左侧是母妃,右侧是舅舅,可今日他两个都不能看!手心的汗渗入地毯,他耳边想起出来时,那个自小看着他长大的老内侍说的话:
“殿下,您记住了,今日要保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您自个儿!侯爷是保不住的,可您是陛下的儿子,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会杀您,所以千万、千万要撇清干系!”
“回父皇,”二皇子闭眼,哑声说,“此事儿臣丝毫不知情。”
承安帝说:“好,那你说,该如何处置罪臣?”
二皇子与安信侯舅甥关系不错,真是诛心。燕冬抿了抿唇,这时身旁的人好似察觉到了他的情绪,那只温热有力的手又伸进他的披风里,紧紧地握住他的左手。
二皇子鼻翼翕动,颤声说:“安信侯李远山……罪不容诛!”
“那就打入刑部大牢,不必等秋审了,斩立决。李家阖家流放秦州,三代不得入仕。漱阳,”承安帝看向一直安静不语的年轻人,“秦州的迎春花颇有盛名,朕给你座小院子,你继续养你的花,好好侍奉母亲。”
流放不是死刑,可自来死在流放路上的人太多了,承安帝一句话便保住了母子俩,是格外开恩了。
李漱阳重重地磕头,“罪人代家母叩谢圣恩!”
“都去吧,”承安帝倦怠地说,“逢春留下。”
燕颂微微蹙眉,燕冬却朝他笑了笑,主动松开了他的手。
吕内侍见状上前,轻声说:“诸位,走快些。”
燕颂转身离去,吕内侍伸手示意,请燕冬到榻沿坐,说:“陛下累啦,小公子近前说话。”
燕冬乖乖落座,见承安帝的面色愈发不好,不由抿了抿唇,帮他拉了拉身上的毯子。
承安帝握住燕冬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但那只手老了,逐渐像起了皱皮的枯叶子。
“冬冬,”承安帝不再叫燕冬的表字,而是像从前那样叫这个孩子,“怪朕吗?”
燕冬摇头,说:“陛下待我这样好,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朕喜欢你,从小就喜欢。雍京这些人家的孩子里,朕最喜欢的就是你。你是个好孩子,不像你年轻的爹爹,也不似你年轻的娘,倒是更像明妃。”承安帝文武双全,可此时却说不出太华美的辞藻,他顿了顿,说,“像花,红艳艳、澄霞霞的花,那么漂亮,那么光彩,是日光底下的花。”
燕冬说:“您将我当成明妃娘娘的替身了吗?”
承安帝习惯了燕冬的“童言无忌”,笑着说:“不,只是偶尔有些移情,好似又见故人罢了。朕喜欢你,哪怕你不似明妃,也喜欢,因为你是个好孩子。朕知你的秉性,懒,不操心,不算计,可是冬冬,谁让你不是个草包啊。”
燕冬没有吭声。
“你是个聪慧的孩子,读书好,武艺好,能有出息,可你这性子,做不了官,至少做不了大官,”承安帝稍顿,“做不了御前的官。”
燕冬说:“可是陛下跟前有那么多人,何必要我?我没有他们能干,也没有他们玲珑。”
“你的玲珑和他们不一样。”承安帝拍着燕冬的手,转而说,“方才朕让你杀那两个人,你可杀出什么道理来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手握生杀大权,更要谨慎。”燕冬说,“来日我若手握权力,不可鲁莽草率,任人利用,借以党争?”
承安帝笑了笑,说:“那李家的事情,你又悟出什么没有?”
“一人之错可贻累全家老小,所以一定不能触碰底线。”燕冬说。
“李家触碰的底线是什么?”承安帝问。
燕冬思索着,不大确定地说:“帮二殿下争权?”
“那三个谁没有争?谁都在争。”承安帝说,“李家错就错在用错了法子,他们做了只有皇帝才能做的事情,但朕还没死——”
“什么死不死的,”燕冬打断,“多不吉利呀!”
承安帝捂嘴,笑着说:“好好好,不说……其实这事儿不止他们做,但他们做到了明面上,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暗里做的人多了,没什么稀奇,可若是摆出来,那就不一样了。”
他偏头咳嗽两声,说:“就好比你三表哥,此事迟早会捅到御前来,可你三表哥就是不肯来做这个立功的人,非要趁你提出来的时机,等续明和益清来奏,仿佛他真的只是个路过的。”
“因为哪怕真是二表哥……安信侯府和德妃娘娘先做错了事,三表哥率先提出来,旁人也会说他恨不得兄长粉身碎骨,甚至传出一些别的阴谋论来,有损名声,也会让您不满?”燕冬嘀咕,“如果是五表哥,他一定会立刻捅出来的,他就喜欢拱火儿看热闹。”
承安帝笑了笑,拍着燕冬的手,说:“冬冬,剩下两个,你看好谁?”
“不好说呀,都是我表哥,对我都好,我不能偏心。”燕冬耷拉着脑袋,“愁”字都要写在脸上了。
“不偏心就够了。你记住,”承安帝拍拍燕冬的头,“只要你时刻记着‘不偏心’,就能做好朕交代的差事。”
燕冬摇摇头,不大明白,承安帝笑起来,说:“无妨,天儿不早了,先回家去吧。”
“哦,”燕冬站起来,规矩地行了礼,叮嘱道,“那您记得把晚间的药喝了,早些就寝。”
承安帝笑着点头,燕冬抿嘴一笑,转身去了。
绕出屏风的时候,吕鹿轻步进来,向燕冬行礼后快步进去,他脚步如常,听见吕鹿说:“德妃娘娘气火攻心,晕过去了,好在燕御医刚好在请平安脉,立刻给娘娘施了针,只是人还没醒。”
承安帝的声音倦怠而模糊,“如此,叫德妃在宫中好好休养,往后不必再出来了。”
燕冬出了殿门,远远瞧见下面站着个人,他脚下步子加快,噔噔噔地下了阶,一下蹦到那人伞下。
“慢点儿,”燕颂把伞往前偏了偏,揶揄道,“待会儿摔一屁股蹲儿就不好看了。”
“有大哥在,摔不着。”燕冬跺了跺脚,催促道,“好冷呀,我们快回家吧。”
燕颂说:“坐暖轿?”
“不要,颠得慌。”燕冬往燕颂身边挪蹭一步,挤着他,笑眯眯地说,“我们蹭着走就不冷了。”
燕颂说他“傻样”,燕冬也不生气,挤着燕冬往前迈步,兄弟俩一块儿走了。
路上遇见燕姰和随行内侍,燕冬立马叫:“阿姐!”
“诶!”燕姰小步跑了两下,和哥哥弟弟挤一把伞,“我刚从德妃娘娘那儿出来,还以为你们早就出去了。”
燕冬伸手替燕姰理了理毛领,“德妃如何?”
“惊闻事情败露,急了,”燕姰看了眼燕颂,面色如常地说,“说了些疯言疯语就晕了。”
那只是半瞬不到的对视,燕颂微微挑眉,说:“好生照顾自己,照顾陛下。陛下今日累了,你多上心。”
“遵命,那我先回紫微宫了,你们俩早点回去。”燕姰和燕颂行礼,撞了燕冬一下,快步走了,内侍赶紧举着伞跟上。
燕冬被撞得一踉跄,趁机和大哥贴贴,燕颂没察觉他的小心思,伸手在他后腰摁了一下,等他慢吞吞地站好才收回手。
“哥哥。”燕冬突然说,“剩下的可以让任主簿收尾吧?”
燕颂听出来了,说:“想去哪里?”
“不去远地方,后日是上元节嘛,”燕冬笑着说,“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吧。”
上元节是极热闹的节日,从前他们一家人用完晚膳后也是要出门看花灯的,走着走着就分为好几拨,燕青云和崔拂来要二人幽会,其余的三三两两,到处溜达。
可燕颂觉得这次燕冬不是在陈述,是邀约,邀约他一个人,语气寻常却又郑重,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燕颂心中不净,所以自顾自地成全了自个儿,将这当做一场幽会。
“好,”他说,“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