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龟裂 “我想要天上的月亮。”
“陛下, 国子学今年的罢馆考试放榜了。”
承安帝仰靠在藤椅上翻着一本有些年头了的旧话本,闻言把手炉往腿上一放,吕内侍将红皮簿子呈上, 承安帝翻开一阅,笑着说:“某人又要翘尾巴了。”
“燕小公子聪慧,但凡是教过他的,没有不夸他的。”吕内侍笑眯眯地,“先前奴婢在御花园遇着姚指挥使,还听他和燕统领夸燕小公子呢,说他箭无虚发,力道也强,是个神箭手, 哎哟,把燕统领听得咯咯乐!”
殿前司副指挥使姚得就是弓箭手出身,如今在国子学兼任武科老师,最喜欢的两个学生就是燕冬和侯翼,经常借着实战演戏的机会公然和两名好学生“切磋”,还要趁机揍两下,以报从前被小燕冬拿木箭射屁股、在撵人的路上被小侯翼用绊马绳摔个大马趴的大仇。
“物以群分这话有时候是真有道理,燕冬和鱼照影是总榜第一、第二,侯翼虽然只在中上游, 但武科却常年第一,再看看贺申李漱光这几个, ”承安帝圈了圈末尾那一坨名字,简直没眼看,等等,他瞧见个新鲜的, “乌盈这小子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了?”
“怕是故意的。”吕内侍说,“乌公子聪慧,不至于如此。”
“哦,以为读书不行,他老子就不让他当官了?”承安帝摇了摇头,翻到雅社的放榜,荣华仍是第一。他笑了笑,“还是照例把赏赐拨下去,让孩子们戒骄戒躁,好好读书。”
吕内侍接过册子,“是。”
给学生的赏赐必定少不了文房四宝、各类经义,再加上别的,整整摞了一箱,死沉。和宝领着四个侍从把箱子抬到廊下,正要进屋请示,廊上的人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公子睡了。”
今儿睡得好早,和宝有点惊讶,但想着燕冬和燕颂一道回来时没什么异常,就没多想,转头让人先把箱子搬到库房去,等燕冬醒了再说。
一墙之隔,燕冬正在做梦。
他又梦到了那个男人。
仍然看不清脸,听不清声音,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纱,若即若离,似隐似现。燕冬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手很快地在被褥上蹭来蹭去,合着男人低哑的喘|息:
“冬冬。”
“宝宝。”
字是从舌根底下溢出来的,被暧|昧的气息浸满,湿漉漉的,它们飘到燕冬脸上,像柔软滚烫的火蛇那样獠他、蹭他、咬他,让他又疼又痒。
“跟我一起,好不好?”
是祈求,又像是命令,男人愈发急促的呼吸像一根弦,逐渐绷紧到极点,然后骤然崩坏。
“啊!”
燕冬的惊呼和男人隐忍的闷声重合,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抱着身上的被褥蒙住脸,不敢吱声。
他知道这个男人在做什么坏事了!男人做这档子事倒是正常,他也做,但是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叫他的名字啊?他为什么会做这种奇怪可耻的梦,犯哪门子天条了?这男的到底是谁啊,谁啊,谁啊!敢不敢滚出来让他一刀攮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愤怒茫然无措恐慌羞耻,情绪交织泛滥,燕冬脑子嗡嗡的,浑身又烫又麻,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几个滚,恨道: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翌日,燕颂难得按时旬休,特意辰时才起床洗漱,去逢春院陪燕冬用早膳。他在廊上换了鞋,进屋走到床前,眼睛瞪得像铜铃的人眨了眨眼,愣了愣才猛地坐起来。
“大哥……”燕冬一把抱住燕颂的胳膊,“我完了!”
燕颂在床沿坐下,得空的那只手帮燕冬掖好被子,“怎么了,跟我说。”
“我、我……”燕冬撇眼躲避燕颂的目光,心虚地说,“我做梦了。”
少年脸如赪玉,漂亮得晃眼,燕颂目光微凝,在燕冬抬眼看来那一瞬微微避开,说:“春|梦?”
燕冬心思乱飘,没有发觉燕颂那一瞬间的不自在,迷茫地求助,“我是不是中邪了?”
“正常——”
“你也做吗?”燕冬迫不及待地求证。
燕颂看着他,说:“做。”
“那你做的是什么样的啊?有没有,有没有……”燕冬低下头,眼球慌乱地转动,偷偷瞄着燕颂,“梦到一个人?”
燕颂眼皮微压,盯着燕冬沉默了整整两息才说:“你梦见谁了?”
那眼神有些可怕,果然春|梦里有别人是不对的吗?燕冬下意识地摇头,磕磕巴巴地撒谎,“没没谁!我就是好奇春|梦是不是都一个样?”
是么?燕颂转着碧玉扳指,说:“春|梦不稀罕,出现在梦里的人也不重要,别往心里去,我让大夫给你开一服清心降火的药,你乖乖喝了。”
大哥不高兴了,燕冬这下更不敢说关于那个淫|魔的了,委屈又羞愧地“嗯”了一声,脑袋耷拉下去。
见燕冬这副可怜样,燕颂稍顿,还是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起身说:“起来洗漱,我等你用膳。”
常春春在廊上和弟弟闲聊,偏头时瞧见燕颂迈步出来,目光阴郁。他心里一跳,连忙转身跟上去。
常青青见状跑进里间,燕冬正趺坐在床沿刷牙,他凑过去小声说:“世子怎么不高兴了?”
燕冬如实说了。
常青青挠头,“您做春|梦,世子能有什么不高兴的?”
“嫌我心不静,不老实呗。”燕冬闷声说。
对此,燕冬的所有委屈迷茫羞耻都变成了愤怒,他要把那个害人不浅的淫|魔找出来,先一片片的阉了,再一寸寸的埋了!
可是!
要怎么找呢!
燕冬烦躁得很,用膳的时候脑子都在呼呼狂转,他对淫|魔所知甚少,连唯一听过的声音都是模糊的,怎么大海捞针啊?
搁筷声打断了燕冬的思绪,他匆忙回神,才发现自己差点把勺子喂鼻孔里了,再抬眼一看,果然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还在想那个人?”燕颂看着他,语气平淡。
燕冬咬了下勺子,“哥哥不喜欢我想这个人吗?”
他语气软,还特意叫了声“哥哥”,燕颂却没有半点心软的迹象,“你说呢?莫非我该盼着你天天梦见些不三不四的人?”
燕冬试图转换立场,如果燕颂突然说自己做了春|梦,还梦到了一个人,那他……燕冬浑身一凛,不能接受,于是立刻说:“我没有满脑子废水,我的心和寒冬腊月的雪一样冰!我根本不认识那个男人!”
燕颂说:“男人?”
不好!燕冬连忙捂住嘴巴,瞪着眼睛,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他盯着燕颂的表情,试图辨认对方的反应,可是枉然。男人睫毛浓长,却不卷翘,像古井旁的玉蕊,垂下时便轻易笼住底下那汪深潭,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没什么,”良久,燕颂才收回令他头皮发麻、如坐针毡的目光,拿起筷子平静地说,“用膳。”
食不知味。
用了早膳,燕颂起身离开,燕冬看着那颀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不禁有些沮丧,觉得那个淫|魔真坑死人!
燕颂平静地走出逢春院,在槐树下停步。
当午每日上交的《燕冬日录》洋洋洒洒,他一个字都没遗漏,包括是日燕冬去了哪儿,见了谁,吃了什么……那傻小子连霞晖身上的牙印都看不懂,还以为是狗咬的,对情|爱之事简直一窍不通,能对谁怀|春?且燕冬近来接触的都是以前经常接触的那些人……哦,倒是有一个。
燕颂转了下扳指。
和渡。
*
“和渡?”回了熏风院,常春春杵在书桌前听自家主子说了缘由,有些犹疑地说,“这个人我有些印象,算是青年才俊,可也不至于让小公子一见倾心吧?”
“近来除了和渡,他没和别的陌生男子接触过。”燕颂淡声说,“至于看不看得上,林侍郎的大女儿不就是前车之鉴?”
林家大小姐林慧,名门闺秀,淑女典范,素有美名。上届春闱,她与一个叫苏昉的学子一见钟情,不知被下了什么迷魂药,没相识几日就要非君不嫁。虽说举人已经有做官的资格,但与兵部侍郎的女儿仍是云泥之别,何况是个外乡人,不知根底,林家说什么都不肯同意,无奈女儿死都要嫁,为此不惜绝食相逼,夫妇俩到底不忍心,最终还是松了口。
婚宴是在京城举办的,当时燕冬还拉着兄姐们去做了宾客。他心直口快,在喜宴上看了林家大姑爷一眼,就和兄姐们犯嘀咕:情情爱爱什么的恐怕有毒,好好的林家大小姐莫名其妙就瞎了眼,怎么就瞧上这么个人了?论才论貌都平平无奇的呀,哪怕观其言行举止也无甚可取之处。
燕姰也频频摇头,说:“林家姐姐这回真是不妙。”
不想她一语中的。
后来苏昉杏榜未中,只能回乡继续备考,以待来年,林慧随行回了夫家,没想不出一年,林家就收到女儿病故的消息。
林肃夫妻俩突闻噩耗,悲痛不已,还是燕家上门慰问时,崔拂来提醒了一句,说两地相隔甚远,凡事不能只听一张口说,还是要仔细查探一番,确认真假,才好让女儿安息。
夫妻俩这才从伤痛中回过神来,立刻遣人去苏昉的老家仔细查探,一查不得了,原来陪嫁一行人不仅早就奉林慧的命令听姑爷调遣,相当于身边失了亲信,那苏昉还在外偷偷养了外室!再把这对狗男女押往官府一审,才知晓是林慧发现夫君的深情温柔原是做戏,两人争执间发生推搡,这才不慎滑胎,一病不起,很快便郁郁而终。
遇人不淑,误了性命,说来令人唏嘘,当时京城风传,常春春自然记得这事儿,也明白世子这是怕小公子和那林慧一样,瞎了眼迷了心。
何况燕冬在御前帮和渡出头那次,燕颂就派人查了这个和渡的祖宗十八代,清清白白。这人虽出身一般,但勤奋刻苦,科举入仕后也颇有才干,并无污秽之事,远比苏昉好。
“世子,您先别担心。”常春春安抚,“当午一直跟着小公子,那个和渡没和小公子单独相处过,也没当众说过不该说的话,至少他二人如今不是那样的关系。”
“……不错。”燕颂捏了捏鼻梁,闭眼静心,显然是有失分寸。
“哪怕是寻常的兄弟,知道弟弟或许对男人起了心思,当哥的也是要着急的,何况……”常春春没继续说,清了清嗓子,又说,“当午那边我会交代,对这个和渡,一个眼神一个字都不放过。”
“和渡,”燕颂转着扳指,微微眯眼,“我倒要瞧瞧他。”
燕冬心里不安生,书看不进去,午膳用不香,辗转反侧地熬过午眠,见时辰差不多了,就立刻起床更衣。他打算去找元元诊脉,若是真中邪了就要立刻想法子驱邪,不想刚出院门就迎面撞上燕颂。
燕颂面色如常,说要陪他去和家茶馆。
“你不是想试试那什么茶汤丸子么?”燕颂看着他,淡声说,“怎么,哥哥陪你,你不乐意?”
人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讲道理的话呢!
燕冬目露谴责,燕颂却被他瞪高兴了似的,伸手捏了下他的下巴尖,说:“走不走?”
燕冬瞬间把找大夫求助的事情抛诸脑后,拉住燕颂,气势汹汹地说:“肘!”
两人一道出了角门,常春春候在车旁,等两人都上了车就伸手关门,吩咐车夫去和家茶馆。
车里放着暖炉,燃着燕翠微闲暇时调制的柑桔香,很是清新,燕冬舒服地打了声呵欠,屁股一挪身子一倒就枕在了燕颂腿上。他昨夜被淫|魔骚扰了好久,困死了。
燕颂低头看了两眼,伸手摸燕冬的脸,燕冬下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哼哼唧唧的。燕颂轻笑一声,没有说话,眉眼却柔和了三分。
马车穿行廛市,人声鼎沸,燕冬被属于燕颂的温度裹得严严实实,心里短暂的安宁踏实下来。
燕家的人提前来通知,和家父母连忙拿帕子拖扫帚,觉得干净清新的茶馆怎么这么脏呢!
和姝凑到和渡身边,一张清新淡雅的小脸隐隐憋着股兴奋,“听说燕世子俊美无俦,清贵非凡,是雍京最出众的美郎君,当真吗?”
和渡正在紧张地抠手,闻言连忙嘱咐说:“燕世子名副其实,但若是你一直盯着人家看冒犯了人家,那你大概就没机会欣赏人家的绝世容颜了。”
“我怎么会一直盯着人家看,多失礼啊,”和姝捧腮,“我只会偷偷看。”
和渡无奈地说:“诶!”
片晌,马车驶停在小院门口,燕冬踩着脚蹬下车,水绿袍白狐裘,像风雪中的翠竹,一股脆生生的韧劲。
和渡紧张地清了清嗓,刚上前两步,那马车里紧接着又出来一个人,白袍黑裘,赫然是燕颂。他比燕冬高大,紧挨着燕冬,在灰蒙蒙的天穹下,乍一眼竟像是从燕冬血肉中滋生的庞然大物。
燕冬等着燕颂下车,然后像小孩一样挽住长兄的胳膊,几乎是蹭着燕颂的脚步往前走,他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很自然地把目光聚焦在燕颂脸上。燕颂垂着眼,脸上带着一层淡淡的笑,认真倾听燕冬的叽叽喳喳。
不知为何,和渡看着眼前这兄友弟恭的一幕,心里陡然升腾出几分怪异。
“和大人,你好啊。”燕冬伸手在和渡面前晃了晃,对方回过神来,立刻拱手行礼。
燕颂淡淡地看了眼和渡,没说话,也没示意对方平身。燕冬见状便说:“家兄今儿难得按时休沐,陪我来尝尝令妹的手艺,和大人不必拘礼。”
“两位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快里面请。”和渡侧手请两人入内,选了个清净的角落,“两位请坐。”
燕颂率先落座,燕冬还站着,和渡便想伸手替燕冬拉开板凳,但燕冬一个挪步就已经凑到燕颂身旁坐下了。
和渡收回手,拘谨地站在一旁。
燕冬没注意和渡的动作,把袖子里的螭龙纹手炉往桌上一放,说:“今儿就先不喝茶了,来两碗茶汤丸子吧,吃着暖和。”
和渡“诶”了一声,去外面传话了,背影匆匆忙忙,十分紧张。
燕颂收回目光,垂眼看向燕冬。
燕冬正用指头戳茶杯玩儿,暖玉面,桃花腮,花瓣似的唇哼着什么,凑近一听才知道他哼的是:“大哥今天不上值呀咿呀咿呀哟,陪我出来瞎逛呀哎呀哎呀喂……”
燕颂失笑,抬手搂住燕冬的肩膀,低头撞了下他的额头,说:“我今儿休沐,你倒比我还高兴。”
“铁驴难得休沐一天好好陪我,我能不高兴吗?”燕冬说。
燕颂闻言静了静,他入仕后越来越忙,陪伴燕冬的时间便越来越少,好几次抽空陪兴高采烈的燕冬出门玩,中途又被差事叫走,小家伙面上克制不想显露失望,可耳朵尾巴一下全都耷下去了。
“对不住,是大哥不好。”燕颂摸着燕冬发髻上的汤圆绒球,“你想想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年后陪你去。”
若不是办差,燕颂要出趟远门可难,燕冬心里明白,也不愿让燕颂为难麻烦,弯了弯眼睛特别可心地说:“只要你陪我,在家坐一日都成。”
燕颂闻言面色有一瞬间的奇怪,燕冬看不明白,正要询问,后者已经恢复如常,好似方才都是他的错觉。
“咦?”燕冬狐疑地挑起眼尾,像个判官那样审问,“大哥,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
“没有,”燕颂淡然地反问,“我能想什么奇怪的事情?”
燕判官想不出来,很轻易地放弃追问,“好吧。”
燕颂抬手捏了下鼻骨,觉得自己有些昏头。
和渡很快端来两碗茶汤丸子,炒茶合着牛乳煮成汤底,热烟都裹着浓香。燕冬拿勺子尝了口,糯米皮软糯,绿茶馅清香,和茶汤咽下去,口感清甜,不涩不腻。
“不错不错。”
燕冬点头赞许,和渡顿时松了口气,紧接着就看见燕冬拿起另一只干净勺子去喂燕颂,燕颂神情平淡却没拒绝,揽着燕冬的手也一直没放下来。
这对兄弟委实太亲密了。
这样的举动,和渡没有见过别家兄弟做过,他们四周好像有一层无形但厚重的隔膜,外人无法触碰、侵入,他们眼里只有对方。
燕颂轻轻咬住勺子不放,燕冬以为燕颂要逗他玩儿,正咧嘴笑呢,却又从那目光里触碰到一些别的,热乎乎湿黏黏的,说不出来是什么,但它们凝为实质,很快就缠满了他的手。
燕冬手腕一颤,颇傻气的笑容有些僵滞,目光也变得茫然,不知所措地扛着燕颂的眼神。
那模样惹人怜,惹人恨,燕颂目光微沉,过了一息才垂眼,放过了燕冬。他抬手握住那截白皙的手腕,吃掉那颗丸子,若无其事地松了手。
奇怪又可怕的目光消失了,可被燕颂触碰的手腕隐隐发烫,燕冬捏着勺柄,觉得自己又发烧了。
他把晕乎乎的脑袋埋进碗里嗦了口丸子,觉得自己真的得去看大夫了。
*
“看大夫?”元元面容严肃,“在你心里,大夫是无所不能的吗?我再重申一次:我只是一名相貌清秀天资出众并且荣幸地成为林院使的野生徒弟燕御医的野生师弟的普通大夫罢了,我不是万能的,我治不了相思病,尤其是单方面犯贱的相思病——走!”
从和家茶馆出来后,趁燕颂在香水楼药浴解乏,燕冬借口找元元聊天顺便把个平安脉去了仁药堂,甫一进门就看见元大夫冷酷无情地撵走了一名哭哭啼啼的糙皮壮汉。
燕冬在那绵延起伏、余音绕梁的嘤嘤声中打了个哆嗦,十分拘谨地在木凳上落座,说:“元大夫。”
“怎么,”元元冷漠地盯着他,“你也有相思病?”
那倒是没有,燕冬把自己无故发烧的症状说了出来,发觉元元的表情逐渐完成了惊讶、茫然、狐疑、震惊、惊恐、沉凝这一系列过程。
大夫诡异莫名且变幻多端的表情让病人十分忐忑,“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元元欲言又止。
“哎呀!”燕冬着急地说,“有话你就说嘛,早说早治,我撑得住!”
元元沉重地说:“你这不是病,但比病更难治。”
难道他果然是命途多舛、英年早逝的命吗?逃得了一次逃不了第二次,没死在桃溪山,但仍然要死在这莫名奇妙的发烧上?燕冬呐呐地说:“我果真是中邪了吗?”
“唉,也不能这么说,情爱之事不由人心所控,你——”
“等会儿。”燕冬打断深沉的元大夫,目光茫然,“情、爱?”
“难道不是吗!对一个人脸如火烧、心如撞鹿不就是动心的感觉吗!”元元见燕冬的眼睛嘴巴逐渐长大,瞧着多像个傻子,便当机立断,“你等等!”
被命令站在大门外的当午看见那年轻大夫飞快地蹿出诊脉间,钻进后院拿了本书,又飞快地蹿了回来,帘子“啪嗒”垂下,阻隔了他的视线。
啧,当午摸着胸前的小本,犹豫要不要上前偷听,不然晚上不好和世子交差啊。
“想偷听是不是?”当午偏头对上常青青警惕的目光,对方抱臂说,“有我在,休想!”
当午无奈地在心里告罪:世子,请原谅属下实在无能为力。
一巴掌把书拍到桌上,燕冬定睛一看——《论风花雪月那些事儿》
“到底何谓动心?”元元翻开此书第一页,深沉地念道:“‘是否有一个人,让你脸红心跳不能清净,魂牵梦萦不能凝神,辗转反侧不能安眠?每当四目相接,你便想泥足深陷在对方那一双春水般的眼眸里?你与其情绪相通,见之欢喜便欢喜,见之痛苦便痛苦,为之摄魂夺魄,不能自主?你为之着迷,自甘沉沦,五毒俱全六欲不净七情炽盛?’”
虽说隔着一段距离,又是白日,但习武之人耳目好,元元还特意压低了嗓音,就怕万一杵在门口的那两人听见点什么,尤其是那个叫当午的。燕冬同他说过,那是燕颂的人。
燕冬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本书的作者是在监视他吗?
和元元沉默地对视许久,燕冬眨了眨眼睛,严谨地纠问:“这谁写的?能当真吗?”
“这可是京城书铺常年畅销之一,可见权威!而且吧,”元元瞅着燕冬,神神叨叨活像算命,“小生见你你面生桃花,春气荡漾,心起涟漪,脉搏增快——望闻问切,你的病情符合本大夫所疑的症状。”
搞懂了病情,燕冬有些宽慰,可又很茫然,“你以前见过和我同样病症的人吗?”
“你是头一个。”元元纳闷,“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啊。”燕冬举一反三,“你不是说情爱之事不由心控吗?”
元元挠头,担忧地说:“那你准备怎么办?那是你亲长兄啊,如果他知道你对他少男心动,真的不会打断你的腿吗?”
“如果你诊的没错,我不是发烧而是发|春,那他打断我的腿又有什么用?我的心又不长在腿上。”燕冬认真地说。
元元竟然无言以对,“……你这么快就接受了吗?”
“难道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吗?”燕冬反问。
元元摩挲着掌心,犹豫地说:“你知道对自己的长兄动心,说出去叫什么吗——兄弟乱|伦。是要进祠堂挨家法的,被打死了都没人说什么。”
燕青云和崔拂来是一定舍不得打死燕冬的。夫妻俩不是古板守旧的人,可这不代表他们能接受小儿子痴慕大儿子,毕竟无论血缘真假,亲缘却都不假,在他们心里,燕颂就是自己的亲儿子。
燕冬不敢笃定,就像他不确定如果自己去燕颂面前坦诚,燕颂会不会愧疚没有教好他以致他误入“歧途”,至此用疏离冷淡、躲避三舍等法子帮他扭正想法一样。
燕冬茫然无助地盯着桌板,元元看了有点不落忍,忙说:“虽然本大夫医术高超,但也不是没有误诊的可能,况且你年轻冲动,每日和你眼中完美无敌的大哥朝夕相处,无法反抗他的魅惑也是人之常情!”
“魅惑?”
“唉,心上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和春|药有什么区别嘛!”
燕冬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心说:难怪我会莫名发烧,原是大哥每时每刻都在无意识地魅惑我,而我拼尽全力也不能抵抗。
“你也别多想,不如先远离你大哥几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放心,还有得救。”元元宽慰。
为什么要“救”,燕冬不明白,“我不可以光明正大地坦诚心扉,但我可以偷偷的啊。”
“呃。”元元抱住弱小的自己,“可等你大哥有了家室,你岂不是要日日备受折磨,心痛如绞?!我看长痛不如短痛,咱就尽早斩断这孽缘吧!”
家室。
好像所有人都觉得燕颂该有家室。
可是,不可以啊。
燕冬摩挲着红玉戒,指腹不断地擦着那双雕花春燕,好像这样才能弥补他心里的那点空隙。良久,他松开闷痛的指头,温柔地摸了下那对春燕,不解地说:“除了我,他何必亲热地看向别的谁呢。”
这话听着实在不正常,元元看着燕冬,犹豫着想劝说一句,燕冬却已经起身走了。他属实是被这事儿惊住了,竟忘记要诊金。
出了门,常青青立刻担心地询问情况,当午也竖起耳朵。
“没什么事,就是干燥上火,这几日早点睡,少食辛辣就好了。”燕冬若无其事,常青青没有怀疑,当午倒是直觉哪里有问题,但也没法子,三人又掉头回了香水楼。
燕颂用的是单独的院子,黄梅开得很好。浴房很大,分为内外间,外间的茶几上摆着时令果盘和酒水,都是燕冬喜欢吃的。
常春春候在屏风外侍奉,见燕冬凑到茶几边,便上前打开食盒,取出随行带着的素面金杯,给燕冬倒了杯葡萄酒。
燕冬抿了一口,酸甜不腻,入口丝滑,刚小口抿完一杯,燕颂就从里间出来了。
才从池子里起来,燕颂只披着白色外衫,露出一身优美精悍的肌肉,一溜水珠从他宽阔的胸膛滑下,一路没入中裤边沿。燕冬转头时恰好看见这幕,顿时一口酒喷出来,呛得直咳。
燕颂上前,一手替燕冬抚背顺气,一手提起青瓷壶倒了半杯水喂到燕冬嘴边,揶揄说:“没人跟你抢。”
常春春有眼力见,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把门也掩上了。
酒在喉咙里呛开,争先恐后地炸着酒气,燕冬没出息,已经飘飘然了。他几乎被男人揽在怀里,入目是宽阔的胸膛,垂眼是漂亮的小腹肌肉,抬眼又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那双光彩万千的眼睛,简直无处可逃。
要命。
“怎么呆了?”燕颂打量着燕冬红红的脸,颇觉好奇,“才喝两杯就醉了?”
“……嗯,”燕冬心虚地转了下眼珠,含糊地说,“这个酒劲儿重。”
这是香水楼新式的葡萄酒,酒劲儿比起旧式甚至调低了些——燕冬从前能喝两壶旧式。燕颂似笑非笑地盯着燕冬,“看来不是呆了,是傻了。”
燕冬心虚得很,情急之下嚷嚷起来,“谁让你生得这么好看,那我看迷糊了嘛。”
燕颂容貌冠绝,自来都是好看的,可或许是心思不再单纯,如今的燕冬觉得这种好看和从前的好看不完全一样了,多了情|色的味道。
燕颂不知弟弟的心思,燕冬也从没隐藏过喜欢他那张皮囊的意思,因此没有多想,只呼噜了一把燕冬的脑袋,说:“没出息。”
“我就是没出息。”燕冬理直气壮,转身倒了杯酒,大着胆子捏住燕颂的下巴给他喂了下去,他不仅要看美人,还要请美人喝酒呢。
燕颂没反抗,顺着力道微微仰头,些许酒水从嘴角顺着下巴滑落,淌过吞咽起伏的喉结。燕冬莫名看得口干舌燥,跟着吞咽了一下,他盯着那颗和燕颂亲密触碰的水珠,突然有些嫉妒它。
嫉妒。
燕冬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从前那些因为燕颂产生的酸涩疼痛名为嫉妒。他抬眼看向燕颂,燕颂也在看他,他们是全天下最亲密的人,因为这层亲密,他可以一直偷偷地觊觎自己的珍宝,也因为这层亲密,在全天下所有的同辈男女里,他最不可能做燕颂的情|人。
他目光里无法克制地泄露出几分委屈,燕颂愣了愣,说:“怎么了?”
“……没有,”燕冬偷偷捏紧酒杯,抿唇莞尔,“就是突然觉得鱼和熊掌果然不可兼得。”
在万千宠爱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燕颂微微蹙眉,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燕冬偏了偏头,认真地说:“我想要天上的月亮。”
燕颂问:“这个‘月亮’是什么?”
他听懂了燕冬的言外之意,燕冬却一反常态不敢坦诚,因为没有人敢粗鲁莽撞地去触碰自己的月亮,承担不起失败的下场。
“是……”燕冬拖着尾音,故作松快地说,“听说最近宫里出了块和田白玉镂雕玉兔抱月佩,技艺精湛、造型别致秀丽,皇后和德妃都喜欢,我也想要。”
这是托词,燕颂心知肚明,他们心照不宣。
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弟弟有了自己的秘密,甚至不愿与他坦诚,燕颂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但燕冬仍然看着他,用那双纯真莹润的眼睛。
燕颂松开齿关,不动声色地掩饰住自己这张“好长兄”面具上的龟裂,淡淡地说:“好,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