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时隔多年,柳元洵再一次踏入了当初的太子寝宫。
太子殿翻修以后,他其实来过几次,可最后一次来这里的记忆委实算不上好,再加上两年多未踏入,此时再瞧,只觉陌生得紧。
殿内森冷,听说他来,这才匆匆燃起地龙,将本来适宜的温度拔高了不少。
皇上似乎提前吩咐过,柳元洵刚要跪,洪福就来扶了,身上累赘的饰物被一一拆下,伺候他的洪福趁机小声道:“七爷,皇上病了好几天了,您心疼心疼皇上,别赌气了。”
洪福悄悄往内殿瞅了一眼,声音放得愈发低,“皇上身体不适,本来都说不用膳了,可听说您要来,又改了话,说要用膳。这些日子,您一直病着,皇上胃口也不好,今儿得空,您陪皇上多用点。”
柳元洵没看他,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非是他踩高捧低,只给冯公公好脸色,而是洪福这人实在太假,假到三分话在他嘴里也有七分真,没几句是可信的。日子久了,柳元洵也懒得分辨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一律当面子话应付了。
卸去华裳的柳元洵缓步向前,绕过屏风之后,就看见了一张圆桌,和坐在圆桌旁,穿着一身明黄单衣的柳元喆。
这么多年过去,这里的布置依稀还留着太子殿的影子,柳元洵彷佛依旧能看见幼时的自己总赖在太子殿里,拉着柳元喆的衣角不放,说要在这里留宿的画面。
他喜欢这里。
这里有抱着他入睡的太子哥哥,还有各色新奇好看的话本,他一边看一边问,在年岁尚小的孩子眼中,整个天地都是稀奇的。
柳元喆丝毫不会不耐烦,他总是温柔的,耐心的,眉眼间偶尔流露出威慑,下一秒也会在他湿漉漉的眼神中化作无奈。
旧居所里藏着无数旧回忆,柳元洵在过往记忆的冲刷下,忽然感到了一丝鼻酸。
……
这一顿饭吃得很是沉默。
柳元喆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布菜的小太监们早早就离开了,整个寝殿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顿饭吃得没什么滋味,柳元洵咀嚼着嘴里的饭菜,心里想的都是顾莲沼的事。
几息之后,柳元喆却忽然夹了一筷子银鱼,放到了他的盘子里,冷声道:“一个大男人,瘦成这样像什么样子,王府没饭吃吗?”
柳元洵愣了一瞬,低头默默吃了。
他不愿意见皇上,非是厌恶,而是无力。
自从他撞破了一些秘辛后,柳元喆就在他面前将所有事情都挑明了。
伪装的和平被撕碎的刹那,确实是爽快的,可人只要还活着,就必然要面对假象撕开后的一地狼藉。
他们的过去即便不纯粹,但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命在旦夕时的挺身相救,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真情呢?
可他们之间有着跨不过去的血海深仇,这点真情便成了扎在心间的刺,情谊越真,刺扎得越狠,相处下去,不过是增添痛苦罢了。
这顿饭,再吃下去也没什么必要。
柳元洵放下筷子,认真地看向柳元喆,道:“皇上,如果我和顾莲沼圆房,你能将他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吗?”
情谊变了,可他与柳元喆说话的方式却没变。从小便是如此,他想从柳元喆手里要什么,向来都直言不讳,从不兜圈子。
而柳元喆大部分时候也都会答应他。
可这次,柳元喆却没有松口,他也不看柳元洵,只搁下筷子喝了口茶,淡道:“这要求,究竟是他向你提出的,还是你自己替他做主讨要的?”
自然是顾莲沼想要。
但这话却不能这么对皇上讲,柳元洵道:“是我做主替他要的。”
柳元喆嗤笑一声,道:“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会撒谎。你赏他金银珠宝倒是有可能,替他讨要官职?卖官鬻爵不是你最不屑的事情吗?他想上位,如今的指挥使刘迅便要被撤职。怎么?刘迅碍了你的眼?”
柳元洵并不认识刘迅,他也不打算因个人私欲夺去旁人的官职。他心里清楚,如今的顾莲沼年岁尚小,资历也浅,就算将他捧上指挥使的位置,也一定会被人拉下马。所以,他只想为顾莲沼寻一个保障,再铺一条路。
“我非是要他现在就上位指挥使,我只是想让您做主,让冯公公做他干爹。”
有冯公公作保,不管刘迅何时卸任,顾莲沼又能不能当上指挥使,他在锦衣卫中的地位都无人能撼动了。
认干爹这事,在太监中很是流行,太监无子,为了身后事有人操持,免不了会认些干儿子。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刘迅,便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洪福的干儿子。
锦衣卫设立之初,只听从皇上一个人的调遣,可锦衣卫是有根之人,人一旦有了子孙后代,便免不了为自己打算。
后为实施监管,锦衣卫分设南北两个镇抚司,北镇抚司办案,南镇抚司监督,可他们到底是一家,自监自查反而会蒙蔽圣上,所以又设立了东厂,用来实施监管之权。
但锦衣卫权力在外,太监们的势力内核却在内廷,二者间不仅没有利益冲突,东厂太监还常常会叫锦衣卫帮忙出宫办事,所以锦衣卫和东厂实际上是一家人。再加上东厂手握监管权,也就意味着掌握了任免权,所以锦衣卫之首往往都是东厂都督的干儿子。
但太监毕竟是太监,宫外的人见了太监,虽一口一个爷爷的叫着,可背地里总是看不起的。
所以柳元洵一开始并不打算叫顾莲沼拜干爹,他只想从皇上手里讨个口谕。
可自从听了顾明远那番话,他便改了想法。
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都能看出一个事实:比起遭受贬低、被人轻视,顾莲沼显然将实际利益看得更为重要。他是那种为了追求更高的权力,不惜倾尽所有,攀附一切所能触及的势力的人。
所以,在顾莲沼的认知里,一道关乎未来、需等待皇上日后兑现的口谕,或许远远比不上手头实实在在的靠山,以及即刻便能到手的实惠来得紧要。
等自己死了,顾莲沼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哥儿,难不成还叫他亲自走到御前,叫皇上履行约定?
但认了干爹就不一样了。冯怀安是第一大太监,虽不敢称权倾朝野,但也是御前第一人,更是洪福的顶头上官,有他庇护,监管诏狱的洪福对顾莲沼怎么也得偏向三分。
以顾莲沼的本事,要是上头有人铺路,他迟早能爬到指挥使的位置。
他想得清楚,可柳元喆却脸色一黑,差点捏碎手中的瓷杯。他骂道:“他是你的妾室!叫他认冯怀安做干爹,那冯怀安成了你的什么?又成了我的什么?”
柳元洵一愣,“你也说了,只是妾室,那他与冯公公的关系,最多与我有关,又……”又碍不到你。
“他是堂堂二品大员庶子,他亲爹还活着,你就叫他来宫里认人做干爹,你叫顾明远的脸面往哪搁?”
“他自己不要脸,我为何要给他留脸面?再说了,冯怀安是父皇身边的老人,就算是顾明远见了他也得拱手行礼,如何不能认?”
“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才是霸道专横!”
耳听着里头的声音大了起来,洪福一溜烟地小跑进来,忙替他们斟茶,“皇上,您喝点茶润润嗓,七爷,您也歇歇……”
洪福来得正好,柳元喆冷笑一声,将矛头对准了他,“你们东厂倒是耍得一副好花样,说是叫你们监督锦衣卫之行为,你们倒是干爹干儿子攀了不少亲戚。怎么,我天雍官场是用来给你们认亲的?”
洪福吓得肝颤,立马跪倒在地,一个劲地磕头喊冤,“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锦衣卫和东厂之间的关系,皇上其实是清楚的,但他并不在意。
皇帝要想有利刃,锦衣卫便不可撤,但监督哪有制衡好用,捧起东厂和锦衣卫,自然也能捧起西厂和内行厂。
真正起到监督制衡作用的,并非东厂对锦衣卫,而是东、西、内行三厂。
东、西两厂一直在争夺锦衣卫的控制权,而内行厂监察百官,手段比之锦衣卫更加血腥,权力比东西两厂更大。有了内行厂压在头上,东厂都督和锦衣卫指挥使之间的这点关系,压根都不会被皇上放在眼里。
今儿能被拎出来训斥,明显是运气不好,撞到皇上气头上了。
柳元洵再不喜欢洪福,也不想见他一把年纪还猛猛磕头,眼看着头上都要见血了,他一把扶住洪福,道:“别磕了!”
柳元喆冷笑一声,怒道:“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磕不磕头还能由你说了算?”
“皇兄!”柳元洵终于服软,他无奈又疲惫地看着柳元喆,低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究竟在想什么……”
这一声久违的“皇兄”,叫得柳元喆瞬间怔住,他抬眼看向柳元洵,喉结滚动两下,终究还是一句话没说,沉默地挥了挥手,叫洪福下去了。
既然已经问出口了,柳元洵也不装了,他缓缓坐下,抬手撑住了额头,低声道:“皇兄,你究竟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呢……
柳元喆也不知道。
他的母亲被翎太妃害死,他理应要将这笔帐讨回来。但他的命又是柳元洵跪来的,这十几年的亲缘也不是假的,所以当柳元洵想用自己的命偿还母亲的债时,他允了,并亲手赐下无解的蛊毒。
可眼看着他一天天到了死期,他又舍不得了。寻来顾莲沼,逼他们圆房,无非是想留住柳元洵的命。
他不想叫他死。
可他不死,翎太妃就要死。
但若是赐死翎太妃,柳元洵又如何能答应。
那是将他从襁褓里一点点抱大的母亲;那是以自身熬药,用血乳将他喂养至三岁的母亲;柳元喆背着先皇后生养的恩情,柳元洵又何尝不是?
他想做什么呢……
他无数次想让翎太妃“暴毙”于寿康宫,想和柳元洵做回亲密无间的兄弟,可柳元洵不是傻子,从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起,翎太妃就立于了不败之地。
她不仅不会死,还会踩着自己儿子的命,带着自己沾了无数血腥的手,平平安安地老死在寿康宫里。
这一场恩与债,剪不断,理还乱。
不怪柳元洵总是逃避。
因为即便直面,也没有答案。
即便是皇上,也担不起生母枉死的债孽。在绝对的死局面前,不忍心,其实也是另一种残忍。
柳元喆不由苦笑。
柳元洵看似天真,可在情之一字上,却比他清醒得多。他早早做了决定,便不曾后悔,也不曾纠缠,只默默认命,在离他远远的地方慢慢的熬。
是自己一时难忍,放任了不舍,才白白添了这许多波折。
柳元喆长叹一口气,疲惫道:“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替顾莲沼讨赏吗?朕允了,朕会叫洪福看顾他,等他什么时候有了胜任指挥使的能力,朕自会见他。”
“就当是……朕最后送你的生辰礼了。”
第22章
柳元洵回府后,又生了一场大病。
好在这次没有之前凶险,人虽病着,可精神不错,偶尔还能倚坐在床,和淩亭等人说会话。
这一说,自然难以避免地提到了琴谱的事情。
“主子,您可真是料事如神,诸葛在世啊!真让您猜中了!”
说到正事,淩晴脸色严肃了起来,“前些日子我就发现了,那琴谱确实被人动过,来人非常谨慎,连我卡在封条上的丝线都原模原样的粘了回去。可他不如您聪明,丝线位置确实没变,可盒子底部粘着的头发却不见了。”
东西放在太常寺,并不是为了将人引出来,他就算安排人在盒子前蹲守,将来人抓住,也挖不出他的上线。他之所以在盒子上做手脚,只是想确定杀害刘三的人和送他乐谱的人,究竟是不是同一批。
但从淩晴所说信息来看,这两件事,应当是立场不同的两拨人做的。
因为如果是同一批人干的,他们只会扫干净尾巴,没必要去太常寺库翻找。既然来了,就说明他们并不清楚琴谱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原本他还打算去派人去臯城,想从刘三口中“收了琴谱的宋老板”那里打听些消息,可后来一想,还是作罢了。
那夥人既然能杀了刘三,还烧死了他的母亲,那断然不会留下知情人的活口,如果宋老板也是知情人,怕是早已成了地狱冤鬼了。
但这事也并非走到了绝境。
既然是两拨人,那这事便好办多了。
如今,那两拨人在暗处,他在明处。
他们一个想给他传信,另一个在设法拦截,两条暗线相互搏斗,而他置身漩涡中心,动与不动并不影响棋局,只需被动等待即可。
他能拿到琴谱,意味着传信者略胜一筹;刘三随即被杀,则意味着拦截者咬得很紧,传信者即便是胜也是险胜;拦截者摸到寺库,翻看了琴谱,证明他们一直在盯着王府的动静。
拦截者若是时刻盯着王府,那送他琴谱之人,是否也一直在留意王府的动静呢?费这么大功夫绕开拦截者,将琴谱送到他手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说一开始,他查此事只是为了还刘三一个公道,可当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却有了些兴趣。
太常寺与皇宫不过一墙之隔,越过城墙,便能入宫,防守自然严密。能绕过机敏警戒的神武卫,溜进寺库翻找东西,足见此人武功不低。
能驱使这样的人为他办事,那这身后之人,不容小觑啊……
柳元洵望瞭望窗外的院墙,忽然问向身侧的顾莲沼,“如果让你来监视我,你会怎么做?”
自淩晴说完琴谱的事情后,不仅柳元洵陷入了沉思,顾莲沼也想到了许多事情,他自然清楚柳元洵是在问什么。
“如果是我,我不会潜入王府。一来,府中有众多巡逻的卫兵,行动不便;二来,淩大人是个高手,数米之外便能感受到武者内息,除非我的功夫远胜于淩大人,否则我一靠近王爷就会被发现。”
“最好的方式,是买通府中小厮,再安排人手盯住王府大门,里应外合,便已经能弄清许多事情了。”
淩晴好奇道:“主子不喜欢旁人伺候,小厮也只是远远随侍,他们能知道什么?”
“很多。”顾莲沼举例道:“就好比现在,如果院中的洒扫小厮被买通,那他就会知道你回了王府,脚步匆匆,面色凝重,入院之后又将我叫进了屋里,且我们四人许久不曾出门,定然是在议事。若是盯着你的人眼看着你从太常寺库出来,那他们更能猜到,王爷已经知道盒子被动过了。”
淩晴脸色一黑,“早知道我就多绕两圈了!”
“绕几圈都于事无补。”顾莲沼凉凉补刀:“你既然能从盒子底部的头发判断它被动过,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留下标记,反推你是否检查过盒子呢?你一旦动过盒子,就说明盒子摆在那里,就是用来诈他们的。”
淩晴欲哭无泪,“那怎么办,我已经动过盒子了……”
她向来风风火火,朝气蓬勃,鲜少有这样丧眉耷眼的样子,看着倒是十分可爱。
柳元洵不由笑了,“你只是武功好,又不是专门的情报探子,已经做得很好了。再者,即便被发现,也没关系。”
既然他是两拨势力搅动下唯一的明处,那一些细枝末节的点便不重要了。说不定,他表露出自己‘已经知道盒子有秘密’的信息,反倒会让暗处的人更加坐不住。
急了,才会有行动;有了行动,才会暴露。
淩亭却有疑问:“可王爷您不问世事,也不沾朝政,更不涉党派之争,什么人会盯上您呢?”
柳元洵笑了笑,温和道:“我也很好奇,什么人会盯上我。但你这句话却提醒我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的院墙,淡淡道:“不问世事、不沾朝政、不涉党派之人最大的好处,便是不问世事,不沾朝政,不涉党派。”
三不沾,既是中立,也是清白。
找上他的人,不仅本事不小,怕是图谋也不小。
……
次日一早,柳元洵醒后,暗觉身体还不错。
本想趁着日头正好,出门上职,可一看日子,才发现今儿休沐。
“出门逛逛吧。”柳元洵看了看天,“算算日子,也该过年了,街上应当很热闹,我们也好趁机置办些年货。”
“扑哧,”淩晴笑了,“主子,没想到我竟能从您嘴里听见置办年货这种词,这都是下人干的活,哪能劳您受罪。”
柳元洵晃了晃手里的书,道:“前些日子看了本民间杂记,提过这一遭,书中写得有趣,我也想试试。”
“好啊好啊,”淩晴兴致很高,“我还没跟王爷一道逛过街呢,还有我哥,还有……”
她踮着脚瞧了瞧窗外的顾莲沼,道:“那要叫顾大人吗?”
顾莲沼内力浑厚,当然听得清屋内谈话,淩晴这一问,倒叫他调息的动作乱了一瞬,差点岔气。
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短短一瞬,数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飞快滑过。有“柳元洵若是叫他,他该如何拒绝”,又有“不过是同行购物,去也无妨”……
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晃而过,没等他想清楚,他就听见了柳元洵温和的声音。
“当然要叫。毕竟,我们要一起过年啊。”
他微微一愣,推拒之心便莫名淡了。
……
柳元洵不常出门,偶尔出去,也只在一处固定的茶楼小歇。
毕竟是一时起意,在哪逛,买什么,都没什么计画,柳元洵索性叫淩亭驾车前往茶楼,歇息片刻再做打算。
茶楼名为“未名居”,位于皇城中最繁华的临安街。一共两层,一楼是行商走贩和普通百姓常坐的地方,二楼雅阁便是专门留给喜爱僻静的富人们的居所。
大厅中央空着块地,搭了个戏台,一老一少正在戏台子上说相声,嘴快板子也快,利利索索一通说,逗得满堂宾客哈哈大笑。
店小二眼尖地瞅见一辆熟悉的马车,一甩搭布就去迎客了。
柳元洵不一定认得他,但他作为跑堂的,眼力见儿是最主要的,早早就打听清楚了柳元洵的身份。就算后厨着了火,他也得先招呼好贵客。
“这位爷,您还是老地方?”留客第一招,便是要让客人有归属感,他记得很清楚,柳元洵爱看热闹,最爱临街那间房。
柳元洵却似想到了什么,浅笑着摇了摇头,道:“今儿先换一间吧,找个清净点的。”
上回,他就是在所谓的“老地方”看见顾莲沼当街砍人的。今天既然是来办年货的,还是“素净”些好。
“得嘞,您请好吧,保管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当!”店小二迎着他们往二楼走去,特意挑了间既僻静,又能叫他们瞧见热闹的地方。
底下的相声说完了,又换了两个耍杂的,一只小狗跟着他们的口令蹦来蹦去,表演很是精妙。
柳元洵看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含笑听着淩晴性质昂扬地做规划,时不时附和两句,气氛倒是十分和乐。
他无意转头,却看见顾莲沼正望着底下的表演出神,随口问道:“你喜欢?”
顾莲沼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它和扫把尾有点像。”
扫把尾?
柳元洵愣了一下,复又低头看向那只小狗,白绒绒的一团,生得灵巧又可爱,哪里像扫把?
顾莲沼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却见他一脸认真地打量那小狗,只得又解释了句:“扫把尾是我养得凉山犬,也很聪明。”
“你还养了狗?”柳元洵抬眸看他,“那它现在在哪里?”
顾莲沼道:“在锦衣卫,替诏狱的牢头看大门呢。”
柳元洵来了兴趣,“为何不带到王府养?”
顾莲沼有点惊讶,“我能将它带过来吗?”
“自然。”柳元洵理所应当道:“既然是你的狗,如果你愿意,它当然要跟着你。”
“好耶!我们府里要有狗了吗?”淩晴异常兴奋,“主子主子,既然顾大人能将狗带回府里,我能吗?我也想养一只狗……”
淩亭皱起眉头,正欲阻止她顺杆往上爬的行为,柳元洵却笑着答应了:“养。只要王府容得下,你们想养什么都随意。”
“谢主子!”淩晴欢呼一声。
“谢王爷!”顾莲沼也扶开下摆,跪下行了个礼,柳元洵动作慢了一步,没来得及将他扶起,只能朝他抬了抬手,示意起身。
淩晴笑声明显,顾莲沼抬头起身的瞬间,唇角也是微扬的。
不过一条狗,他却比复职还要高兴。
这样的一个人,却被自己亲生父亲那般指责。柳元洵有点感慨,却用淡笑掩饰过去,没叫他发现。
他放下手中茶杯,道:“既然出来了,那去得早不如去得巧,就今天吧,吃过饭以后,就去锦衣卫将‘扫把尾’带回来,再带着它一道去买年货吧!”
淩晴欢呼一声,开心极了,一直念叨着自己想养只什么样的狗。
一顿饭就在淩晴叽叽喳喳的笑语中结束,或许是因为气氛好,柳元洵觉得自己的饭量都好了一些。
饭罢,淩晴叫来跑堂结账,他们三人先下了楼。
杂耍的艺人不知何时下了台,取而代之的是一对颇为风雅的琴师与舞娘,琴声悠扬,舞姿妙曼,就连听惯了阳春白雪的柳元洵都不自觉顿足,观赏了片刻。
只是看着看着,他的眼神就从舞娘身上,移到了圆台之后的悬挂的字画上。
第23章
那是一幅写实的树冠羞避图。
茂盛的华盖遮天蔽日,可树冠与树冠之间却像有人精心修剪过一般,留出了窄窄的空隙,它们像是划立了各自的生长版图,互不干扰,却又彼此相邻。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民间的老人也总说,这是树木有灵的象征。
这画的画工虽精妙,但没什么意境,挂在这茶香四溢的普通小楼里,倒也算相得益彰。
他之所以注意到这幅画,是因为这副树冠羞避图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这个特点,除了柳元洵之外,大概只有送他琴谱的人才能看懂了。
他这几日闲来无事就会看看那张琴谱,根据琴谱描画的路线图也早已刻在了脑子里。
当他将视线移到这副图上时,一开始只觉得隐隐熟悉,可随着他不断细看树与树之间的缝隙,竟发现自己所画的那张地图,能完美地嵌合在树冠羞避图的纹路里。
简而言之,树冠羞避图中的华盖间隙,就是一张没有任何标注的迷宫图,而他根据琴谱所画的地图,便是这张迷宫图的正确路线。
这幅画的出现,再次向他证明了一点,盯着他的人里,不仅有杀害刘三的那夥人,还有向他递琴谱的另一夥人。
否则,他怎么可能前脚刚迈进“未名居”,后脚就有人引着他看到了那副画呢?
而向他递琴谱之人,对他多少有些了解。
怕他注意不到戏台后面的画,就用琴师吸引他的注意力,他若是为琴声顿足,必然会看到琴师身后的画。
如此谨慎,又如此缜密,叫柳元洵越发好奇。
他倒是没有声张,不过一副画,既然挂在了那里,那他就有的是机会去取,没必要非要在监视者的眼皮子底下表露异样。
随后一路,柳元洵表现得都很寻常。
他们本打算直奔诏狱,先将扫把尾接回来,可一想到带着狗置办年货不大方便,柳元洵还是打算先置办东西,再去诏狱接狗。
可他们没有经验,也没有准备,再加上王府自有管家操持,说是买年货,实际不过是沿街逛了几圈,买了些东西罢了。
锦衣卫衙门在皇城之北,和太常寺分属两头,再加上柳元洵不爱出门,所以这么多年,竟也没亲眼见过锦衣卫指挥使司。
柳元洵有些好奇,“听闻锦衣卫吃喝都在衙门,那衙门里也有睡觉的地方吗?”
一想到自己可以将扫把尾带在身边,顾莲沼的心情就好了许多,连带着耐心也足了不少,柳元洵一问,他便认真回答了。
“锦衣卫内部呈‘田’字状布局,入门之后,左为审讯,右为大堂,审讯室后面就是诏狱,大堂后面就是我们日常休息吃饭的地方。”
淩晴插了句嘴:“你们都不回家吗?”
顾莲沼淡道:“锦衣卫办案常常耗时数月,令到即动,为了省事,大部分人都会宿在衙门里,不常回去。”
况且,于他而言,锦衣卫衙门中至少还有扫把尾,出了府衙大门,他怕是走遍大街都找不到第二个去处。
锦衣卫衙门毕竟是办公差的地方,也不好多聊,柳元洵问了两句就不多说了,只含笑听着淩晴说话。
她声音清脆,语速又快,普通一件事也能讲得妙趣横生,柳元洵听着听着就笑了,看她的眼神异常柔和。
顾莲沼无意撞见这一幕,忍不住皱了下眉,忽然开始重新审视他和淩晴的关系。
淩晴作为仆从,行为举止都张扬极了,不守规矩不说,就连对待柳元洵的态度也不像个下人,平日里吃穿用度也像小户人家的小姐。
除却她自身性格不谈,她能有今天这副模样,很大程度都是柳元洵纵容出来的……
一个主子,对自己的侍女如此宠爱,这里的心思倒也不难猜。顾莲沼在心里轻嗤一声,移开视线,懒得听他们说话了。
小半个时辰后,锦衣卫衙门终于到了。
柳元洵在马车内坐了许久,本想出来透透气,可帘子一掀,扑面而来的森冷之气却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九条屋脊错落有致,威严庄重的歇山顶下是锦衣卫指挥使司的牌匾,深灰色的砖石砌出两人高的墙体,整个建筑背光而建,无论何时都处在一片阴森的昏暗中。
顾莲沼先一步下了马,门口两个当值的锦衣卫一见是他,先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拿不准该按什么称调用他。
顾莲沼被指给七王爷的事,虽没有外传,但锦衣卫内部却是知道的。再加上顾莲沼向来独来独往,又常年呆在诏狱,和其他锦衣卫的关系并不和睦,所以他一走,倒也没什么人在乎。
随即,马车帘子又被挑开,露出一张温和清俊,却略带苍白的面容。
值守的锦衣卫立即前迎,扫开衣摆,抱拳跪地道:“我等见过瑞王。”
他们这一跪,柳元洵就不得不出轿子了。
他将手搭在淩亭的手上,起身下轿,慢声道:“起来吧。”
瑞王刚一露面,指挥使司的人就得到了消息,刘迅正在二堂内处理公务,听到下属来报,脸上浮现明显的错愕之色。
瑞王?
瑞王带着顾莲沼来指挥使司做什么?
可无论他是什么目的,刘迅都得出面相迎。
柳元洵还在大门外跟值守的锦衣卫说话,刘迅就带着人乌泱泱地迎了出来,色彩鲜艳浓烈的飞鱼服气势十足,锦衣卫又各个都蜂腰猿臂、浑身煞气,这一群人一出来,柳元洵便下意识想要避让。
非是恐惧,而是他性子和软,鲜少与人争执,遇到这种压迫感十足的场面,总会本能的感到不适。
刘迅身材高大,髯长鬓白,面色重如枣红,活像关二爷转世,浑身威仪颇浓,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
他抱拳行礼,声音冷硬,“卑职见过王爷!敢问瑞王来指挥使司有何吩咐?”
柳元洵拱了拱手,道:“我只是随意瞧瞧,不想惊动了这么多人,大家散了吧。”
刘迅没有多问,一挥手就解散了人群。
随后,他的视线就落到了顾莲沼身上。王爷来指挥使司的目的,多半与这小子相关,就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对于顾莲沼,刘迅的感情非常之复杂。
一方面,这是他的得力下属,能力出众,武功高绝,帮他办成了不少大案。可另一方面,头狼总是怕壮狼,他成长得越快,作为他顶头上司的刘迅就越是抵触,曾经最好用的一把刀,也隐隐有了反撩嗜主的架势。
顾莲沼就是他亲自向皇上推荐的。此事若成了,他不仅能默不作声地除掉一个潜在威胁,还能藉着立功的机会,向皇上讨些封赏。
此事若不成……
依顾莲沼的敏锐,他迟早会怀疑到自己身上,与其防他日后报复,不如先下手将他解决了。就是不知道,这小子如今知道了多少……
刘迅隐晦地打量了顾莲沼一眼,正想邀王爷入内,一直恭立在旁的顾莲沼忽然一步跨前,抱拳道:“属下参见指挥使大人!”
他这一句,却叫在场锦衣卫都惊了一下。
不是都嫁人了吗?怎么还自称属下?
莫非,皇上没有罢他的职?
这可不得了,这对整个锦衣卫来说,都是个极为关键的信号。
锦衣卫这个机构,看似独立朝堂之外,与众大臣毫无牵扯,可这样的独立性,也叫他们只能依赖于帝王宠信。
原本刘迅是御前洪公公的干儿子,在锦衣卫中的地位一骑绝尘,可顾莲沼要是成了王爷的妾室,这亲缘关系,可比干儿子强多了。
顾莲沼若是披着这层关系重回锦衣卫,那指挥使司的天,怕是要变了……
刘迅面皮抽了两抽,强行忍住了没有多问。
“我来此地不过是为了一桩小事,诸位自行散了吧,别耽误了锦衣卫的正事。”柳元洵看向顾莲沼,轻声道:“不是来接扫把尾的吗?去吧。”
听他说明来意,刘迅紧绷的肩膀终于卸了劲,他随手指了个下官,道:“你去趟诏狱,将狗牵来。”
“不麻烦他,”柳元洵再次强调道:“让顾九去吧。毕竟,他过两日便要重回锦衣卫上职了,有些日子不见,别生疏了。”
刘迅自从听见顾莲沼自称“下属”时,心里就有了预料,所以脸上的表情倒也算镇定,可他身后的锦衣卫就没那么高的涵养了。
指挥使司内部的职位本就一个萝卜一个坑,顾莲沼被绑走之后,北镇抚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刘迅手下又不止顾莲沼一个人,他一走,这位置自然要给别人,本来都已经定好了,就等罢职的御令下达,他就能上位了,可谁能想到顾莲沼竟又半路回来了呢?到嘴的鸭子飞了,他又惊又怒,脸上的表情实在扭曲。
毕竟是皇子,常伴天子左右,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柳元洵并未错过他脸上的表情,当下便玩笑似地说道:“这位下官脸色不好,可是不欢迎啊?”
被他点名的锦衣卫一时慌了,立马低头下跪,道:“卑职不敢!”
“开个玩笑,起来吧。”柳元洵笑了笑,转头看向身侧的顾莲沼,问:“怎么还不去?”
顾莲沼心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进入指挥使司,牵狗去了。
“刘大人也去忙吧,待顾九回来,我们就走了。”他神色温和,态度友善,却仅用三言两语,就叫重回锦衣卫的顾莲沼重树了威风。
自此以后,这锦衣卫里看得起他和看不起他的,至少明面上,都不敢再和他过不去了。
第24章
起初,听顾莲沼说扫把尾在诏狱看大门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条凶悍健壮的大狗。
可当扫把尾摇着尾巴,跟着顾莲沼走出指挥使司的大门时,他才发现这原来是只堪堪到人胯I下的黑黄色土狗。
扫把尾许久未见顾莲沼,见了他便往他身上扑,刀柄状的尾巴摇得欢快,吐出的舌头上密布着蓝黑色的斑点。
柳元洵从未与动物打过交道,可想到这是顾莲沼的狗,也难免生出点“自家狗”的亲近,下意识俯身,朝它拍了拍手。
前一刻还傻乎乎的扫把尾,这一瞬却忽得将头转了过来,伏低身体,朝他呼噜呼噜地呲了呲牙,深棕色的眼睛里满是凶戾,竟有种想要冲上来攻击的架势。
柳元洵吓了一跳,手也不拍了,身体也站直了,整个人都往淩亭身后躲了躲,尴尬道:“那……那既然都带出来了,就走吧……”
“扫把尾!”顾莲沼冷呵一声,那狗便立即收了攻击之态,脸上又是一副单纯软萌的模样,尾巴也重新摇了起来。
“王爷勿怪。”顾莲沼走到他身边,主动将他搀住,赔罪似地将他扶上了马车,低声道:“扫把尾攻击性很强,但它很聪明,我呵斥过以后,它就知道不该对您呲牙了。”
柳元洵心有余悸地说道:“不愧是呆在诏狱里的狗,倒是挺凶。”
提到扫把尾,顾莲沼的话也多了起来,“它很能干。前年我带着它去办案,追踪敌手的时候钻进了密林里,遇到了狼群,有三匹狼便是它咬死的。”
他不提当时的险峻,也不说自己险些丧命,回忆起过去,他记得的只有陪着他的狗有多么勇猛。
“还有一次,我追踪逃犯,路遇劫杀,将人跟丢了两日,后来也是靠着扫把尾才将犯人捉回。它的嗅觉极限是四十个时辰,只要犯人在此地留下过痕迹,哪怕时隔三日,它也能闻出来。”
提起扫把尾,顾莲沼不仅话变多了,连神色也飞扬了些,看上去和普通的十八少年没有不同。
柳元洵静静瞧着他说话,唇角带了丝笑意。
在他温柔似水的注目下,顾莲沼的心跳略有些不稳,他不甚自在地低头道:“是我多话了。”
“怎么会,听上去很有趣。”柳元洵浅笑道:“原本我还在担心,我们就这样上了马车,将它扔在外面不管,它会不会跟丢,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若是指挥使司里没人拘着它,它怕是早就寻到王府里来了。”
“主子!”在外陪着淩亭赶马车的淩晴忽然掀开帘子钻了进来,娇声道:“我也要养狗!”
“不都答应你了?”柳元洵耐心十足地说道:“养狗可不是吃饭那么简单,你想养什么样的,能不能养好,都要考虑周全了再去找贩狗之人。”
“我想养大狗,养很威风、还能看家护院的那种!”
柳元洵纵容一笑,道:“好,养。”
他的神情被顾莲沼一丝不落地收进眼底,让他本来轻快的心莫名拢上一层灰扑扑的薄雾。
是了,他何必因为他的注视而慌神呢?
柳元洵那双眼睛,本就看狗都深情。
……
回了王府后,柳元洵又叫管家弄来了些木头,找人在院子里搭了个狗窝。
扫把尾对自己的新家好像没多大兴趣,但依然耸着鼻尖四处嗅闻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新领地。
它的凶戾叫柳元洵不敢亲近,可它的战斗力和追踪能力,又叫柳元洵觉得心安。
院子里养这么个小东西,倒也不错。
……
柳元洵出门呆了一天,精力已经耗尽了,可他手头还有正事,不能睡,只能熬着。
淩亭道:“主子,要不您先歇会,等药熬好了我再叫您。”
“我倒不是在等药,”柳元洵以书掩唇,打了个呵欠,“我是在等天黑。”
“天黑?”淩晴转头望瞭望窗外的天色,疑惑道:“天黑了要做什么?”
柳元洵笑眯眯道:“做贼呀。”
他将今日在未名居中的见闻说了出来,又道:“我怕自己过多留意,反倒让盯着我的人注意到那幅画;又怕画中信息藏在装裱的夹层里,单看外表看不出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将画盗来一看比较稳妥。”
“盗画?”淩亭确认道:“是‘未名居’戏台后的挂画?”
“是的。”柳元洵道:“只不过,我们前脚刚去,未名居后脚就丢了画,难免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所以得想个法子,将这事做得圆满些。”
这事不难。
起码对顾莲沼来说,他能瞬间想出无数个主意。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放火,一场大火,什么都能烧干净,谁能知道丢了副画呢?再不济,偷了便偷了,就算叫杀刘三的那拨人发现,画也已经到手了,那群人无论做什么,都妨碍不到他们了。
可他知道柳元洵在顾忌什么,他在担心那群人得不到画,会找上未名居的掌柜和跑堂,会逼问他们画的来源,甚至会动手将他们杀害。
在心狠手辣的人眼中,大部分事都不难解决。可要是想事事周全,想庇无辜者平安,要考虑的事可就多了。他有一万种手段,却没一种手段能如柳元洵预想般干净。
柳元洵道:“要是时间充裕,我倒是可以画副假的,再做旧,改天换日也不是很难。但就怕这期间再出什么岔子……”
他将手里的书压在唇上,一脸疲累地打了个呵欠,明明很累却不能睡的滋味属实难受,可这事不解决,他就算睡了也不安心。
顾莲沼将他的脸色尽收眼底,再三犹豫,还是念在他将扫把尾接回来的份上,主动开口道:“不如用火。”
“不行吧。”淩晴托着下巴,苦恼道:“火势小了,单烧一幅画不是更容易引人注目?火势要是大了,伤了旁人该怎么办?”
“跑堂的一般寅时起,起床笫一件事就是清扫大堂。如今冬日,昼短夜长,寅时光线黯淡,跑堂的一般会借助蜡烛来清扫大堂。我们可以提前将画替换,再在替换的画作上面涂好易燃物,然后借助他的手点燃那副画,这样即不会造成太大损失,也能合情合理地将画毁掉。”
“好办法。”柳元洵眼睛一亮,来了精神,“既如此,那便先去书房翻找出可替代的画吧,天色虽暗,却也得形似才行。”
那幅画的内容铺满了整张宣纸,他至少得找一张同样满铺的,才好替换。
……
书房内。
柳元洵指挥淩亭左翻右翻,才翻出一张前年画的“鹤观松林”图。图中绿树华盖如碧,枝繁叶茂,昏暗中看去,倒也与未名居中的挂画没什么不同。
整张画不好拿,大小也与墙上的挂画不符,带出去必然要遭人瞩目。最好拆下装轴,将画四折,等到了“未名居”,裁剪一番后,再行替换。
前期准备倒是简单,可偷画之人……
柳元洵瞄了眼顾莲沼,生硬地咳嗽了一声,“顾九,你觉得……”
“我去。”顾莲沼拱手作礼,一句话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就当报答王爷将扫把尾接回来的恩情。”
柳元洵干巴巴地说道:“……也好。”
他并非想要顾莲沼的报答,他只觉得他们二人相处已久,又同榻而眠了几夜,虽不是夫妻,但怎么也算是亲朋了。
他替顾莲沼要狗,顾莲沼为他帮忙,两相付出,本是情谊之累积。可顾莲沼这番话,却像是一码抵一码,两不相欠的意思。
天色尚早,离夜色降临还有一段时间,为了不打草惊蛇,淩亭两兄妹已如平常一般去了休息用的偏房,屋里便只剩顾莲沼和柳元洵了。
屋内寂静,就连蜡烛燃烧的动静都十分明显,柳元洵百无聊赖地翻过书页,眼眸一抬,就看见顾莲沼正坐在床尾打坐调息。
相处这一个月,他亲眼看到顾莲沼究竟有多么努力,又有多么拚命。他小小年纪就有此身手,靠得不是天赋,而是比旁人多出许多倍的努力。
无论是何天气,他都雷打不动的丑时起床,即便身在王府行动不便,他也时刻在后院练武,一招一式,认真又刻苦。
柳元洵即便只是旁观者,也不免衷心祝愿他能青云直上,功成名就。
他想着想着便出了神,直到眨眼回神时,才发现顾莲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微蹙眉头回视着他的目光。
“咳……咳咳……”柳元洵一惊,被自己呛了一下,偏头咳嗽了两声,可他这一咳嗽却像勾起了什么连锁反应,咳得停不下来了。
顾莲沼下意识身体前倾,想上前为他顺气,可身体刚有动作,便又被他生生克制住了。
柳元洵咳得面色潮红,气喘不顺,连手里的书都握不住了。见此一幕,本来冷眼旁观的顾莲沼到底还是动了,他起身下床,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柳元洵喝了水之后总算好些了,他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你。”
顾莲沼生硬地回了句:“小事。”
见他面色似有不耐,柳元洵便不说话了,只安安静静地执起书卷,静等着时间过去。
顾莲沼看了他一眼,“王爷若是累了,就先睡吧,不必熬时辰,我心里有数,不会耽误正事的。”
“也好。”柳元洵本就困了,听他这么一说,便不再坚持,将书放到一旁,躺了下来。
蜡烛被吹熄,一阵轻微地动静后,顾莲沼也躺到了床上。
他睁着眼睛看着床上的横梁,静静听着耳边传来的呼吸声。
一息,两息……
待那人的呼吸声逐渐趋于沉缓后,一副冰冰凉凉的躯体,如他所料般再次贴了过来,熟门熟路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顾莲沼静静躺着,不动,也不抗拒,由他挨着自己取暖。
只是心里却在默想:白日里对着淩晴温柔展笑的他,知道自己每天晚上都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吗?
第25章
月行中天,顾莲沼缓缓睁开眼睛,将身侧的人推开,翻身下了床。
他倒是不想再管床上的人,可淩亭日日照顾他的画面实在清晰,清晰到他压根不用动脑子,手就已经自发地掖了掖被角,将柳元洵裹了个严实。
泼墨般地夜色里,一道黑色的身影翻过王府的墙,直奔临安街而去。
一墙之隔的淩亭在听到动静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他无声下床,推开柳元洵的房门,走到了床前。
身负内力之人五感极强,即便在夜色中,他也能看清床上的光景,见柳元洵睡得安适,淩亭便又如来时一般退了出去,静静守在了门口。
另一头的顾莲沼躲过巡街的守卫,随后挑开栓门的横梁,闪身钻入屋内。
他先拆下柳元洵所要的画,又卸下画上的装轴,将新旧两幅画交叠在一起,裁出适合的大小,后又动作利落地将新画补了上去。
他这一系列动作实在迅速,一墙之隔的跑堂刚刚翻了两次身,顾莲沼就已经做好了一切。
他纵身一跃,足尖在房柱上轻点,借力跃上房梁,静静等待着时辰过去。
寅时刚过,茶楼里的杂役就有了动静。
跑堂举着蜡烛,呵欠连天地走了出来,他肩上搭着抹布,手里拎着扫帚,眼神迷离,神情恍惚,显然还未清醒。
就在他晃着步子路过画轴的瞬间,顾莲沼弹指射出两道劲气,第一道打在了跑堂腕间的麻xue上,成功叫他松开了手中的蜡烛,第二道打在烛身上,烛火一偏,抹了桐油的画见火便燃了起来。
“哗”地一声轻响,火光顿时照亮了大堂。
“妈呀!着火了!”跑堂一声惨叫,连忙跺脚踩灭了坠地的蜡烛,飞快跑进厨房舀水去了。
就在他转身往后厨跑去的瞬间,顾莲沼如一阵风般从他身后掠过,顺着大开的楼门离开了。
厨子洗脸洗到一半,木盆就被跑堂的抢了,又听“哗啦”一声,一盆水泼下去,火便灭了。
跑堂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又小心翼翼地瞅了瞅二楼,眼看掌柜的屋里没动静,他将残画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又从库房里翻出两幅,重新挂了上去。
未名居面向的是文人雅客,自然少不了字画装饰,仓库里更是堆着一箩筐。为了让茶客们有点新鲜劲儿,隔几日便要换一换,新旧掺在一处混着搭,时间久了,估计连掌柜的本人也不记得哪副是哪副。
丢画事小,若是叫掌柜的知道他差点燃了屋子,怕是要叫他卷包袱走人。
旁观了一切的厨子倒也不计较他抢了自己的洗脸水,只嘿嘿笑着,朝他搓了搓手指,是个催他请客的意思。
跑堂在心里啐了他一口,暗骂了句“好酒的贪货”,脸上却是副笑嘻嘻的模样,抬手搭上厨子的脖子,哥俩好道:“只要你替我将这事瞒过去,一顿酒而已,好说!”
事情就此罢了,除了做局之人,估计就只有厨子和跑堂知道“未名居”里丢了副画。
……
次日一早,天刚亮,一心记挂着画轴的柳元洵就醒了。他眼睛都没睁开,人已经念叨了起来,“顾九回来了吗?”
顾莲沼回来之后就没上床,按往常般出门练了会武,而后掐着时间进了屋,一直在茶桌旁静坐着。
直到听见柳元洵的声音后,才淡淡回了句:“画已经拿回来了。”
柳元洵一听,立马睁开了眼睛,视线虚晃了两秒,终于落在顾莲沼身上。他勾唇灿笑,道:“谢谢你。”
顾莲沼视线一躲,低声回了句:“王爷客气了。”
洗漱过后,柳元洵连饭也顾不得吃,匆匆将画铺展在桌上,细细打量了起来。
他沿着琴谱所示的路线,套入树冠与树冠之间的间隙比划了一圈,发现的确吻合后,越发确定这画就是下一个线索。
画这副画的人叫叶金潇,画上画得是桉树。
除这两条消息外,别的便什么也看不出了。
桉树……
叶金潇……
桉树是南边的树种,多见于江南一带。而那副琴谱也来自于江南,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在特指江南呢?
叶金潇又是什么人?
他低头细思,口中低喃道:“莫非,是要我去江南找个名叫叶金潇的人?”
听见这个名字,一旁的顾莲沼微微皱眉,在心里琢磨了两遍,有心开口,却又怕自己多想惹了闲事。
算了,反正不关他的事。
但看柳元洵蹙眉凝思,一脸苦恼的样子,他又忍不住多嘴道:“我虽没听过叶金潇,但江南一带却有个名叫萧金业的人。”
“萧金业?”柳元洵抬头,“叶金潇,萧金业,倒着写也是有可能的。这人现在何处?”
顾莲沼吐出两字,“诏狱。”
……
八年前,先皇身体尚可,仍在亲政。
许是为了替柳元喆铺路,先皇一改往日态度,开始严查官僚贪墨,萧金业便是中饱私囊的官员之一。
他本是江南盐运使,监管江南一带的盐运已有十来年,平日里不仅要负责监管制盐销盐,还负责收缴盐税,管理盐商,是个顶好的肥差。
自先皇严查官僚贪墨后,萧金业被一封弹劾密摺告到御前,随后便被锦衣卫押送到了京城,关在诏狱受审。
可这案子一审八年,迟迟没有后文。
一来,盐税的确有八万两的缺口。
二来,萧金业家中虽未搜出金银,可他在江南还有一处宅院。宅院布置得很是华丽,笼统一算,想要建出那样一处宅子,至少得五万两白银,这便算是罪证。
三来,他全家老小神秘失踪,疑似卷款挟逃。
之所以没有杀头,是因为萧金业迟迟不肯松口认罪。
诏狱的刑罚,是叫人耳闻便胆寒的存在,犯人之所以入了诏狱便认罪,就是因为刑罚残酷,一旦受刑,只想快快认罪,一死解脱。
可萧金业却死也不认,背上的皮肉被铁篦子梳了个精光,诏狱的刑罚也受了大半,人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就是不认罪。
少了钱,萧金业自然要担责,他若没贪,自然要说清税款的去处。可他一问三不知,受尽酷刑也没松口,既说不出有用信息,又咬死不认贪墨罪,连江南那处宅子也不承认,当时的北镇抚司也没了办法。
犯人若是死活不认,又没有能将他一棒子打死的罪证,罪便定不成。所以,这事便这么拖了下去,直到如今,人还在诏狱的大牢里呢。
若是牵连到八年前的江南贪墨案,这事便复杂了,柳元洵沉默片刻,而后问道:“萧金业的家可在江南?”
顾莲沼道:“在京城。”
江南是富庶之地,一个把控江南盐运的从三品大官,自然会举家搬迁至京城,尽可能地靠近权力中枢。
这么多年来,萧金业两地辗转,在江南与京城各有一个“家”。京城家中有他老母兄弟、妻子儿女,江南的家里则有美妾娈童、高门大院。
正是由于他江南的妾室畏惧酷刑,松口承认自己是萧金业的妾室,关在诏狱里的萧金业才受了酷刑。
“此事我略有耳闻,只是不知这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多隐情。”柳元洵神色凝重地问道:“这事疑点众多,你可知当年经办此案的锦衣卫是谁?”
八年前,顾莲沼才十岁,此时的他刚入顾府,正在后院里受磋磨呢,自然不可能亲历此事。但他入诏狱已有三年,知道的情况必然要比柳元洵多一些。
“萧金业既然是在诏狱受刑,掌刑的自然是当时的北镇抚使刘黔源,不过刘黔源已在一年前死于匪徒刀下了。”
刘黔源死了,他才得以上位,成了下一任的北镇抚使。
他这句话,却叫柳元洵走了神。
他在温室里呆久了,疲懒性软已成常态,所以在看见朝干夕惕的顾莲沼时,本能地生出了钦佩。
可他忘了,他疲懒,是因为吃穿不愁,且身后还有一堆人侍候着,哪怕命不久矣,可日子还是滋润的。
但顾莲沼做的,却是一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的事情,他若不磨砻淬励,那下一个死的北镇抚使或许就是他自己……
思绪一散又凝,柳元洵抿了抿唇,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萧金业与琴谱上。
“如果萧金业一案真是冤案,那送我琴谱之人有何目的?难道是叫我为他鸣冤?琴谱指向的东西会是证据吗?”
不对,若是有证明萧金业清白的证据,送他琴谱之人为何不自己拿着证据去替萧金业鸣冤?反倒叫他在诏狱里呆了八年后,这才引着他去查探。
“王爷,”顾莲沼见他陷入沉思,忍不住提醒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萧金业究竟与叶金潇有没有关联还是两说。”
柳元洵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但是,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消息并不多,萧金业的案子又有疑云,查查也不算亏。”
“查?”顾莲沼愣了一下。
萧金业人在诏狱,家人又失踪了,他就算想查,要从哪里下手?
顾莲沼看着柳元洵温柔无害的笑脸,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柳元洵说道:“我要跟你去诏狱。”
顾莲沼眉心一跳,断然拒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柳元洵不理解,“我又不会偷偷溜进去,我是王爷,本就有监理皇城事务之权,怎就去不得诏狱了?”
诏狱那种地方,不是去得或是去不得的问题。就连锦衣卫内部的人都不愿意进诏狱,柳元洵身子骨弱成这样,初见他时都怕得哆嗦,真进了诏狱,万一被吓出个好歹,他定然脱不了干系。
顾莲沼捏了捏眉心,语气透着股罕见的无奈,“您想知道什么,我可以替您去问。”
“不行。”他倒不是不信任顾莲沼,而是他二人身份不同,顾莲沼是锦衣卫的人,而他是皇室中人,更是手持琴谱地图的人,由他来问,萧金业或许才会松口。
柳元洵不让步,顾莲沼也没办法。
如柳元洵所说,他是王爷,本就有协理皇上处置公务的权力。再者,他并非是叫锦衣卫的人放了萧金业,而是要亲自前往诏狱去提问犯人,别说他了,就连指挥使刘迅都没资格拦。
可一听他要亲自去诏狱,身为诏狱头子的顾莲沼却说不出的抗拒,他甚至找不出烦闷的源头,只想将这件事无期限地往后拖。
顾莲沼道:“王爷,要不然先去萧金业的老宅看看,若是没别的线索,再提进诏狱的事。”
“也行。”柳元洵答应了,要是能从祖宅中翻出些什么,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可是,谁去呢?
柳元洵下意识看向顾莲沼。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一字一顿道:“我、去。”
第26章
去与不去,都不是这一两天就能完成的事。
萧金业的宅子早在八年前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就算有东西,也不至于藏了八年,却叫他们一趟就翻出来了。去之前,怎么也得好好谋划一番。
这就又遇到了个避不开的话题,诏狱。
柳元洵抬头看他,“锦衣卫的卷宗不外借吧?”
自然。除了皇上,其他人要想翻阅锦衣卫查案的卷宗,需得亲自去指挥使司,签署各项文书,获得批阅权之后才能翻看。
可他们要想去萧金业的宅子,就得从八年前的卷宗入手,摸清当年是怎么查的。
所以,卷宗非看不可,锦衣卫也必去不可。
“对了,”顾莲沼还没来得及说话,柳元洵又想到一事,“那药水,你涂了几日了?”
他整日病怏怏的,一旦昏迷,没个一两天醒不过来,为避免耽误正事,那药水自第一天涂罢,他就将其给了顾莲沼。
算算日子,差不多是第八天了。
“七天。”顾莲沼补了一句,“大概明日便能去上职了。”
守宫砂没了,他惦记的却是上职的事。
柳元洵有些想笑,可时候不对,唇角刚一勾,便又忍住了。
这一日过得倒是平静,他看看书,再歇歇觉,养好了精神还能出门看看顾莲沼练武。
他招式精妙,手里的绣春刀耍得如影似幻,柳元洵看着竟有眼晕之感。还是淩亭说话,他才懂了,原来他是叫顾莲沼外泄的真气晃到眼睛了。
日头刚落,晚膳用罢,柳元洵就来了困意。
淩亭还在盥洗室的浴桶中放药,他就已经支着下巴昏昏欲睡了。
淩亭轻声哄他,“主子,醒醒,泡了药浴再睡。”
柳元洵困劲儿上涌,疲懒得厉害,嗓音也略哑,“不泡了行不行?泡完又要沐浴,麻烦得很。”
“不行啊,”淩亭平日里都很守本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唯独在他身体一事上很是固执,“您要是累了就闭眼歇着吧,我来伺候您。”
柳元洵轻轻“嗯”了一声,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淩亭无声地笑了笑,将他打横抱进了盥洗室,又在歇脚的软榻上替他脱了衣服,这才将人抱进了浴桶。
水汽熏热,药味浓郁,本就困倦的柳元洵叫水汽一蒸,越发觉得头脑昏胀,睁不开眼。
淩亭解开他的发带,将满头乌发放在桶外,以瓢舀起掺了药的热水,一下一下浇在他身上。
柳元洵常年置身病榻,并不见光,皮肤白皙滑腻,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浅棕色的药水滑过他的肩颈,又沿着胸膛没入桶中。
他虽瘦弱,可身体线条却很漂亮,淩亭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呼吸比往常快上许多,可在他的有意控制下,柳元洵倒是什么也没听出来。
退一万步来讲,他就算听出来了,也多半以为是屋内太热,将淩亭熏得不舒服了。
袅袅雾气蒸腾而上,将柳元洵的面容与露出的肩颈裹在雾中,病气一淡,他五官中浑然天成的秀美便藏不住了,每一分都是恰到好处的温润,宛如是美玉雕刻成的仙人。
淩亭不敢再看,重重闭上了眼睛,只凭着手下的感觉替他冲洗。
浴桶底部有道烟气阀,是和屋内的地龙连在一处的,需要热气时,便打开阀门,地龙中的热气便也能经过桶底,洗再久也不怕水凉。
三刻钟后,药浴终于泡罢,淩亭扯过一旁的长巾替他擦身,视线所及之处,却叫他耳根通红,心口瘙痒。
这是他的差事,却也是他的酷刑。
柳元洵早已在热水熏熏中睡了过去,淩亭的动作温柔又规矩,压根没能将他唤醒。
桶内药水流泻而出,热烘烘的净水复又填满,一番折腾后,柳元洵终于躺到了床上。
淩亭将他抱上I床的时候,他还短暂地清醒了一瞬,甚至想了想琴谱与画的事。这事也算是有了新的线索,待顾莲沼上职,他倒是可以与他同去,好好翻翻八年前这桩案子。
他想得倒是很圆满,但身体非要违背意志,再次一病不起了。
……
顾莲沼收刀的时候,淩亭刚好从柳元洵的屋里出来。
他常在诏狱,早就练了副洞察秋毫的慧眼,只一眼便瞧出淩亭的步伐与平常不同,急促些,也稍别扭些。
他皱起眉头,下意识插刀回鞘,转进了柳元洵的屋子里。
刚一推门,他就叫里头的热气与药气熏的后退了半步,可手倒是快过意识地阖上了门,避免寒气侵入。
这与平常不同的潮热药气,瞬间就叫他明白,柳元洵刚刚泡过药浴了。
柳元洵这药浴七天一次,是用来养身润体的,药劲很猛,只有精力充足的时候才能泡。他前些日子一直病着,身体过虚,所以药浴便停了。
顾莲沼入府一月,倒是头一回撞见他泡药浴。
联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顾莲沼冷冰冰的眼神逐渐染上惊疑,他似有猜测,但又不敢确认。
难道淩亭……
顾莲沼快步绕过屏风,随后掀起纱帐,缓缓拉开了裹着柳元洵的被子。
他动作很轻,呼吸几乎凝住,柳元洵一无所觉,就在沉沉睡梦中,叫他扯开了胸膛前的寝衣。
滑软的白色丝绸松松搭在柳元洵肩上,露出的肩颈处的肌肤上,并无特殊痕迹。
顾莲沼不放心,将他的寝衣拉好后,又在床尾处捉住了他的脚踝。
他的动作略粗野,刚握住,柳元洵就下意识缩了缩小腿,顾莲沼怕惊醒他,见他动,便放了手。
刚刚握住的脚踝就这样从他手心逃了出去,莹白细嫩的肌肤擦过他虎口处握刀磨出的茧,像是上好的白绸拂过心间,痒得他头皮都炸了一瞬。
本来是要检查他的腿上是否有别的痕迹,可柳元洵这一躲,却叫他忽然醒悟:他们主仆的事与他何干?他何必巴巴凑上前,扒了柳元洵的衣服瞧他是否被占了便宜呢?
顾莲沼站在床前,自嘲一笑,替他拉好被子,转身折入盥洗室,沐浴去了。
夜色渐深,屋外的月光也被浮云遮掩,屋里寂静又昏暗,唯独身侧之人的呼吸很是明显。
顾莲沼躺着没动,柳元洵也睡得很安稳,整个人平躺在床上,呼吸声虽然正常,可脸上却浮起了不甚明显的潮红。
顾莲沼好半晌都没有困意,他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动静颇大地转了个身,像在跟什么人较劲似地,整夜都背对着柳元洵。
他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明明没什么异动,可睡着睡着就会莫名惊醒。
顾莲沼纠结半响,觉得或许是睡姿的问题,僵持许久,还是转过了身,平躺着了。换了睡姿之后,他倒是再没醒过,但一个时辰不到,便到了该起的时候。
他起身穿衣,视线更是一瞬都不曾看向床上,大门开了又关,人已经卷着冷风走远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侧屋的淩亭看时间差不多了,怕耽误他吃药,这才推门入内。
淩亭进门不过几个瞬间,复又匆匆冲了出来,急道:“快去叫太医!”
顾莲沼人在后院,听见淩亭的声音时微微怔了一瞬,下意识收刀,站在了原地。
扫把尾见他收刀,以为练武结束了,像往常一样欢快地跑了过来,想扑到他身上撒欢。可它刚要叫,却见顾莲沼眉头微皱,冲它轻轻摇了摇头。
等了半响,顾莲沼却听不见别的动静,就连一墙之隔的屋子里也没声音。略有犹豫后,他还是举步绕出后院,打算去屋里看看是怎么回事。
可他刚一露面,从屋里出来的淩亭就狠狠劈来一掌,顾莲沼下意识抬刀去挡。
淩亭这掌含着压抑许久的怒火,真气盈沸,顾莲沼又没有防备,虽挡住了攻势,却也被迫后退了三四步。
一掌劈下,淩亭即没有解释,也没再看他,甚至料定了他不会还手,连头也懒得回,赶到前门迎大夫去了。
淩晴正端着热水往屋里走,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向来娇俏爱笑的小姑娘此时也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与顾莲沼擦肩而过。
淩家两兄妹待他一向和善,今天是第一次对他冷脸。顾莲沼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他只想知道柳元洵到底怎么了。
他与淩晴几乎同时踏进屋子,绕过屏风便看到了柳元洵。
躺在床上的人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唇色白得过分,甚至还在时不时抽搐。
淩晴见他如此狼狈,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洗了毛巾,动作轻柔地擦着柳元洵的脸颊与唇瓣,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埋怨起身后木头一样的人。
“你明知道王爷身体不好,为什么不留心些呢?就算你不愿意入王府,可这怪得了王爷吗?他待你……还不好吗?”
想起柳元洵为了顾莲沼受得那些罪,淩晴平日里再开朗,此时也难免哽咽,“为了保你的官职,主子和皇上起了冲突,被皇上一巴掌打得差点醒不过来。去祭礼那日也是,刑部侍郎顾大人说你坏话,主子还一直回护你。祭礼结束后,主子本来可以回府了,但为了你的官职,主子还是去了趟宫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出了宫就一直不开心。你却……你却连他病了都不在意。”
淩晴越说越替柳元洵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知道你和主子是被迫绑到一起的,所以我也不奢求你待主子有多好,我只觉得……主子他不欠你什么,你和他同睡一屋,至少要留意一下他的状况啊……”
顾莲沼彻底愣住,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一会是淩晴的哭诉,一会又是柳元洵病气明显的脸,两相交织,压得他根本无法替自己辩解。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从柳元洵的呼吸声里听出他的状态,可柳元洵平日里的呼吸就很弱,日子久了,他也习惯了,压根没想过今日会有例外。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干涩道:“我不知道……”
“顾大人,主子把你当自家人,事事替你着想,你却把他当外人,一言一行都将主子往外推,这些事我们都不提了。”淩晴深吸一口气,将软帕扔进盆里,转头看向顾莲沼,道:“既然顾大人照顾不好主子,那就让我哥来吧。”
她站起身,瘦小的身体挡在顾莲沼身前,隔绝了他看向柳元洵的视线,“以往你不在的时候,主子从没出现过烧热一夜却无人发现的事情。可你一来,我们便不能贴身侍候了,你要做得好也便罢了,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顾大人,”淩晴眼中流露一丝失望,“我真的看不懂你。”
说看不懂,已经是很客气的话了。
她真正想说的,是顾莲沼压根就没有心。
一个人,但凡有点良心,不求他待柳元洵有多好,起码会看在他是个病人,且待自己不错的份上,多照顾他一下。
但顾莲沼没有。
柳元洵发高热的这一夜,顾莲沼但凡看过他一眼,都不至于毫无所觉,自顾自地出门练武。
淩晴不想再看他,起码现在,她觉得顾莲沼仅仅是出现在这个屋子里都叫她受不了。
可下一刻,距她一步之遥的顾莲沼却身形一晃,在她来不及出手阻拦的时候,扑到了床边,半跪下地,握住了柳元洵微颤的手指。
柳元洵醒了。
但他睁不开眼,也说不了话,只能费力地勾动手指,想劝他们不要吵架。
“主子……”淩晴又开始掉眼泪了。
可床边的位置已经被顾莲沼占了,她也不好将人赶走,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床边,泪眼婆娑地望着柳元洵。
顾莲沼握着他的手等了半响,除了开始那点动静之外,他像是又昏了过去,手指虚虚搭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屋内寂静,只有淩晴间歇响起的抽泣声。
直到这时,淩晴说得那些话,才像是终于落到了实处一般,慢慢激起了他的反应。
“主子为了你才挨了打……”
“主子在顾大人面前维护了你……”
“主子是为了替你说情才留在了宫里……”
顾莲沼沉默地望着柳元洵病色明显的脸,轻轻握住了伏在手心的那抹柔软。
第27章
急促的脚步声隐隐传来,淩亭将门推开,带着王太医进了屋,待看见半跪在床头的顾莲沼时,他眸光一凝,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顾莲沼亲自去太医院捉拿过犯人,王太医旁观了全程,对他这张脸印象深刻,乍一见他,惊得倒退一步,恨不得扭头就走。
可王爷还在床上躺着,他便不得不抖着嗓子说道:“劳顾大人让一让,容老朽诊脉……”
顾莲沼松了手,后退一步,将位置让开了。
淩亭已经顾不上他了,他的心随着王太医拧起的眉头提了起来,呼吸也不由屏住了。
淩亭迎人的路上,已经将柳元洵这几日的状况一一说明了,王太医自然也清楚他昨夜泡了药浴。
随着脉象被摸清,王太医紧绷的神情也松懈了,他收回手,轻声道:“王爷并无大碍,只是泡了药浴,虚不受补,药力堆积在身体里挥发不出去,一时激热,这才昏了过去。”
淩亭懊恼道:“可是药浴的问题?”
“也不全是,”王太医细细说道:“按理说,王爷药浴不能断,大病一好,药浴就要续上。但这几日王爷耗神过重,看着虽有精神,可身体还是虚的,药浴一泡,自然受不住。我待会重写张方子,好好养上几日,我再来诊脉。”
淩亭抱拳道:“多谢太医!”
王太医侧身一避,没受他的礼,只嘱咐了句:“药浴、药方都是虚的,早早寻到纯阳之体才是要紧事。”
淩亭点了点头,郑重道:“我记下了。”
谁也不曾发现,在“纯阳之体”四个字落地时,顾莲沼的瞳孔曾微微放大了一瞬。
……
“王太医,留步!”
王太医都快回到太医署了,身后却又传来唤他的声音,他回头一瞧,脖子瞬间僵硬,磕磕巴巴地说道:“好……好巧啊,顾大人。”
顾莲沼翻身下马,抱拳行了一礼,问道:“敢问太医可否去旁边一叙?”
寒冬腊月的,王太医渗了一脑门子汗,他掏出绢帕擦了擦,道:“好好好,顾大人您讲。”
“之前听王太医说‘纯阳之体’,敢问‘纯阳之体’是何物?是否对王爷有益?”
原来是问王爷病情的啊。
王太医松了口气,详细解释道:“纯阳与纯阴乃是一种天生的体质,纯阳之人脉搏强劲、气血旺盛、于寒冬腊月仍能体热如炭火,与刚劲威猛、炙阳炙烈的内功心法相得益彰,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别的特征。”
说完了纯阳之体,他又将其中医理说了一遍。
见顾莲沼面露难色,王太医出言劝慰:“顾大人不必心忧,纯阳纯阴本就是天生圣体,极难寻觅,整个王朝也不见得能翻出一二。能不能找到,只能看天意了。”
顾莲沼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我本以为锦衣卫卷宗繁多,或许能帮王爷寻到人,没想到竟有锦衣卫也没听过的人。”
顾莲沼这一说,倒叫王太医记起他是个哥儿,哥儿哪有不记挂自己夫君的,他来追问倒也正常。
王太医宽慰道:“这也不怪你。纯阳纯阴之所以难寻,不仅仅是体质罕见,关键在于身负这等武学圣体之人,并不一定知道自己的体质,再加上人体内部的阴阳之气会随着葵水与元精的流逝而逐渐消失。所以,只有在第一次来葵水和泄元精之前,修习相应的炙阳玄阴心法,才能保全体内纯正的阴阳之气。”
几条要求叠加上下,纯阳纯阴便格外难寻。
顾莲沼又问:“敢问王太医,除了以内力辅佐王爷运转气血之外,纯阳之体还能有什么用?”
“啊?”王太医不解,“顾大人是指?”
“比如割血喂肉、敦伦之礼之类的。”
“无稽之谈。”要不是问这话的人是顾莲沼,王太医都要大笑出声了,“人之精力离体便散,吃人血肉有什么用?圆房更是没道理,夫妻房事怎会与治病相关,就算是纯阴纯阳,也无法通过房事使另一方受益。”
顾莲沼低叹一声,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异想天开了。”
王太医表示理解:“无妨,您也是忧心王爷的身体。”
正事说完,顾莲沼也要走了。
刚刚跨出两三步,他又像想到什么似地,转头叫住了王太医,“不管有多困难,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寻人。只是人没寻到之前,还请王太医勿要告诉王爷我曾来问过,我怕又添失落……”
“我懂,我懂。”王太医连连点头,深以为然,“病人最怕的就是空欢喜,少提是好事。”
顾莲沼再次拱了拱手,飞身上马,就此离去。
他追着王太医出门的时候,打得是“去萧金业老宅探路”的旗号,既然话已说出口,无论如何也得走一遭了。
……
一碗清热益补的药下肚,柳元洵身上的烧热就慢慢褪去了,可即便褪了热,人还是直到月上中天才醒来。
“怎么了这是……”柳元洵瞧着双眼红肿的淩晴,声音疲弱,脸上的笑容却很温和,“一睁眼就看到两颗大杏子,我还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秋天,睁眼就看到秋杏了呢。”
淩晴“扑哧”一声笑了,刚笑罢,又扁着嘴要哭,柳元洵只能转移话题:“淩亭和顾九呢?”
“我哥在替您熬药,顾……顾大人在后院练武。”说完,淩晴就趴到柳元洵床边,软声央求道:“主子,你叫我哥继续呆在房里吧,也好时刻注意您的病情。”
柳元洵笑了笑,“这不合规矩。若叫旁人知道,淩亭的名声也会受损。”
谁家主子和妾室睡一屋,还要叫个侍卫守在房里呢?这要是传出去,指不定会冒出多少揣测。
“可是……”
话未说完,淩亭就端着药进来了。见柳元洵醒了,他目露惊喜,脚步快了两分。
喂完了药,他扫开下摆跪在了地上,迎着柳元洵惊讶的目光,主动解释道:“当日您高热昏迷,我一时气急,对顾大人动了手,是我鲁莽,我愿意受罚……”
他这一说,柳元洵终于想起自己浑浑噩噩时,也隐约听见了淩晴的指责。
“起来吧,”柳元洵抬了抬手,叹气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可这病来得急,连我也没有预料,倒也不能怪他。”
“哼,”淩晴撅嘴,“您就知道帮他说话!他可一点都不会顾及您呢!”
柳元洵失笑,“这可不是帮他说话。他受我牵连,失了名节与职位,我理应做些弥补;可他不欠我什么,不相欠便是不相干,没道理要求一个不相干的人如你们一般照顾我。”
他所做一切都只求问心无愧,并不是为了换取顾莲沼的感激与回报。他二人若是能因此结个善缘,以朋友相称,是好事;若是不能,也没什么所谓。
淩晴小声嘀咕道:“可我就是觉得您受委屈了。”
“因为你向着我呀。”柳元洵不由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因为心有偏向,所以缺省了立场,可刨除私心去看,顾九只是一直在以普通人的态度和我相处,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淩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即便她心气仍旧不顺,可柳元洵云淡风轻的态度,却也叫她心里的不平之气淡去了。
淩亭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这一刻,他说不出自己对顾莲沼究竟是羡慕多些,还是怜悯多些。
淩晴还没开情窍,看人看事都停留在表面的“顾莲沼待王爷好不好”,更深一层的便想不到了。可他年纪稍长,心思也不纯,看到的就不止这一面了。
顾莲沼是什么人,那是北镇抚司最年轻的镇抚使,查过的案子没有数百也有八十。小小年纪就手腕了得,为了在京城站稳脚跟,十岁就算计了德高望重的顾明远,后又借势攀上了锦衣卫指挥使刘讯。此等心计,非一般人可比拟。
像他这样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人,若是有心算计王爷,即便拿出对待顾明远、刘讯等人的三分虚情,也能将面子上的情谊做得漂漂亮亮的。
可他没有。他非但不去巴结,还刻意疏远,总是冷脸,同睡一张床却连王爷的正脸也不瞧。
他若是个蠢人,倒可以说他仗着王爷和善故意拿乔,可这人若是顾莲沼,那事儿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要么他心机深沉,知道王爷厌恶虚情假意,所以刻意保持距离,想慢慢筹谋。要么……
淩亭垂下眼眸,不愿细想。
他只觉得,顾莲沼若一辈子都狼心狗肺不开窍,倒也挺好的。怕就怕他没见过几个好人,遇到王爷这样处处替他着想的人,一时把持不住,陷了进去。
可陷进去之后呢……
对王爷来说,顾莲沼和路边的饿犬有什么不同呢?王爷心善,且手有余粮,见到饥肠辘辘的野狗就随手喂它两个包子,野狗感激不尽,蹦蹦跳跳地绕在他周围摇尾巴,恨不能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他看。
可它全部的真心,对王爷来说不过是徒添负累的东西罢了。
他随侍王爷多年,对他的性格再清楚不过。
其他人付出三分,总想讨七分惠利,可王爷不是,他是个看见旁人过得好,自己也会开心的人。
他待人好,就像人养花,花开得好,养花的人便开心了,至于这花值不值钱、有没有用,他都不在意。更不会因为在某一株花上费了点心思,就爱上那朵花。
下位者有无数个理由爱上上位者,可上位者又凭什么躬身低头呢?你没有的,他有;你有的,他不在意;非要强求,那叫献丑。
顾莲沼之于柳元洵。
他之于柳元洵。
归根结底,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他能想明白,也甘心接受,所以从不奢望,也不逾距,只远远守着王爷,做自己份内的事。
但顾莲沼能吗?他不愿看到顾莲沼动心,非是因为妒忌,而是不想让王爷陷入不可控的危机里。
王爷那性子,不起贪念,便是善缘;起了贪念,难免因求不得而生怨。
第28章
柳元洵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在暖烘烘的屋子里歇了两日,身体便已经见好了。
与此同时,顾莲沼的守宫砂也彻底消失了,只是不能叫他就这样去上职。
他前些日子一直在病中,虽不至于不举,可他绝对做不出拖着病体和顾莲沼圆房的事,洪福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事做了假。
“等我身体好些……”柳元洵毕竟是个男人,对着哥儿说这种话,难免有些尴尬,但这话又不能不讲,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到时,你就可以去上职了。”
顾莲沼点了点头,倚在窗旁静静瞧着他,忽然问道:“王爷可会说漏嘴?”
“什么?”柳元洵没反应过来,“什么说漏嘴?”
午后日光灿烂,顾莲沼整个人却背光而站,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他平静的声音,“我见王爷身边清净,看书也只读圣贤,所以冒昧问问王爷可知如何行周公之礼?”
“咳……咳咳……”柳元洵呛到,咳得整个人都在颤,顾莲沼像是吃了教训,也不干看着了,走到他身前,抬手就要替他拍背顺气。
可他方才的问题叫柳元洵有些尴尬,顾莲沼刚一伸手,他就抬手去推,要推却没推开,反被顾莲沼扣住十指,握住了手。
“别急,先顺气,气顺了再说话。”
他一手扣住柳元洵的手,另一手搭在他背上慢慢拍抚,语气虽算不上柔和,但比起过往的冷硬,倒也算得上温柔。
柳元洵耳根爆红,不知是呛到之后被憋的,还是被顾莲沼的直白逼出来的。
他好不容易止了咳,慌慌张张地想要将手抽出来,顾莲沼随意放了手,倒显得他有些小题大做。
顾莲沼绕回窗前,与他拉开距离,语气淡淡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洪公公若是知道王爷与我有了夫妻之实,必会言语试探,王爷若是不知其理,难免露馅。”
“我……”柳元洵哑舌一瞬,不知该怎么回应,可他心里清楚,顾莲沼的担心是有缘由的,因此也只能小声道:“我会找书看的。”
“也好。”顾莲沼轻轻颔首,随即又抛出一个问题,“洪公公若是问您,为何忽然愿意圆房,您想好应对的说辞了吗?”
洪公公应该不会问这么细吧?
按理说,洪公公但凡有点分寸,都不会问这么私密的事,可一想到皇上如此看重他“是否圆房”一事,他又变得不太确定了。
“说起来,”顾莲沼静静观察着他的神色,慢声试探道:“洪公公好像很在意王爷是否圆房啊,是有什么讲究的习俗吗?”
柳元洵摇了摇头,脸上的疑惑不似作假,“我也觉得奇怪。”
他既不理解皇上为什么要赐婚,也不理解为何要逼他与顾莲沼圆房。皇上说是要他留下后代,可既然是要他留后,何必赐个生育困难的哥儿?
顾莲沼道:“王爷若不介意,不如与我说说?”
在这件事上,他和顾莲沼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情报互通倒也无妨。
柳元洵点头道:“自是不介意。”
可这事有些复杂,该从哪说起呢?
顾莲沼像是会读心似的,他只迟疑了几瞬,顾莲沼就自发替他起了个话头,“听淩晴说,您前些日子大病,就是因为向皇上提到了复职的事情,您可愿与我说说当时的详情?”
提起挨打一事,柳元洵还是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道:“我虽不知道皇兄为什么会突然赐婚,又逼你我圆房,可我清楚,他一旦恼了我,就不想管我的事了,所以我故意说了些话刺激他。”
“结果倒是如我所料,他松了口,不再管你我之间的事,你复职与否,他也不在意。可我大病一场后,却又在你口中听到了洪公公的传话,这便叫我觉得奇怪了……”
顾莲沼追问了句:“您向皇上说了什么?”
说你杀人无数,满身血腥……
还说皇上将你嫁入王府是刻意侮辱……
柳元洵强自镇定地眨了眨眼睛,心虚道:“也没说什么,就是些皇上不爱听的话。”
这话倒也没错,虽是在骂顾莲沼,但确实是为了捅皇上的心窝子。
……
他出生的那个冬日,天雍一直没有下雪。
冬雪严重影响百姓来年的收成,天不降雪也被视作神明对皇帝的谴责,那年冬日,整个皇城的气氛前所未有的低迷,百姓惶恐难安,一向明睿的先皇也失了镇定。
神奇的是,随着柳元洵落地后的第一声啼哭,天上忽然开始降雪,大雪连降三日,彻底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他尚在襁褓中,皇上就定了他封王的封号——瑞王。
也因为他身负祥瑞之兆,先皇在一众皇子中最是宠他,爱宠过重,便成了扎在众皇子心中的一根刺。
除了他皇兄外,所有兄弟都妒恨他,更没少坑他,他将柳元喆与其他兄弟混作一谈,说他是因为见不得先皇宠他才故意赐婚折辱,他皇兄必然要失望恼怒。
这一怒,便懒得管他了。
可他对柳元喆的了解,也仅止于此了。再多的,他便猜不透了。
想到这里,柳元洵真情实意地感叹了一句:“自从皇兄当了皇上,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虽是抱怨,却掩不住话语间的亲近与信赖。
单听他这句话,他和皇上的关系,倒真像传言里说的“胜似一母同胞的好兄弟”。
顾莲沼不置可否,又问了另一个问题,“祭礼那日,我父亲找您说什么了?”
“哦,那天啊……”柳元洵装模做样地回忆了一番,“记不太清了,好像说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叫我好好待你,又说你人如其名,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孩子……”
一本正经编瞎话的柳元洵对上顾莲沼堪称诡异的眼神之后,默默改了口,“当然,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信。但实话不中听,你还是不要知道了。”
即便柳元洵不说,他也能猜到顾明远那个老匹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他没想到柳元洵竟会维护他,他更没想到,他不仅会维护自己,还会维护顾明远。
为什么?
怕他被自己父亲那副德行伤到?
柳元洵望着他的眼睛,忽地说了句:“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
顾莲沼一愣,否认道:“不敢。”
撒谎。
柳元洵暗自腹诽:明明不屑,却还要掩饰。
但他没戳破,也没生气。他替顾明远掩饰,不是为了叫顾莲沼好受些,他只是单纯做不到而已。
即便顾明远能顶着父亲的身份说出那种话,他也没法复述出口。他难道要说,你的父亲说你年仅十三,为了攀上高枝,跟着大臣进了茅房,亲手伺候他如厕?
他不知此事真假,也不在意这件事的真相,他只为顾明远将此事当把柄一样的态度感到恶心。
想到顾明远,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
顾莲沼自从说了句“不敢”之后,就一直在隐晦地观察他,见他目露不愉,以为他怒了自己,当下便有些懊恼。
懊恼自己一时不查,没能控制好表情。
但他不想叫柳元洵误会。
“我只是想起我父亲,觉得有些讽刺,这才……”顾莲沼抿了抿唇,垂眸拱手道:“请您勿怪。”
柳元洵没想到他会解释,微微一愣后,浅笑道:“我没怪你。千错万错,都是顾明远的错,我们不提他。”
许是柳元洵前些日子的行为给了他一点底气,又或许是他言语间透漏出了明显的偏向,顾莲沼心跳漏了一拍,脱口而出道:“他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却信我?”
柳元洵一愣。
他不是相信谁,他只是觉得这事和他没关系。先不说他和顾莲沼本就是假夫妻,就算夫妻关系是真的,只要顾莲沼没有违背法纪,他也管不到他的过去。
他若想解释自己的心思,其实很容易。
可被那双专注又清幽的眼睛望着的时候,他却莫名觉得顾莲沼眼里似有某种期待,像是很在意这个答案一样。
略显凉薄的解释便说不出口了。
他眨了下眼,露出个笑容,“我与顾明远没有交集,却和你共处一月,当然信你。”
他很少说谎,话说出口便有些不自在,于是转移了话题,“顾明远说你十岁以前没有名字,那别人怎么唤你?”
顾莲沼看出他的心虚,心口处刚刚泛起的热流顿时凉透,可他脸上却一丝变化也无,只淡淡道:“阿峤,我娘叫我阿峤。”
“阿乔?哪个乔?”
“峤岳的峤。”说罢,他转头看向窗外,找了个藉口:“时辰差不多了,您午休吧,我去练武了。”
不等柳元洵回应,他拱手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他步伐匆匆,神情冷淡,该有的礼节虽然一个不落,可柳元洵就是觉得他在刻意与自己疏远。
怎么了这是?
柳元洵望着他的背影,脸上写满了不在状况的茫然。
……
淩亭端着药进屋,正和出门的顾莲沼撞在一处,他低眸沉默,侧身让出了位置。
顾莲沼却不走了,他站在门口,忽地清醒过来,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脊背蔓延,叫他心底发寒。
他不敢相信方才那个因为一两句话便使性子的人竟是自己,更不敢深究他的火气究竟出于一时意气,还是因柳元洵随手施为的温柔而乱了心绪……
他本不该这样,也不能这样。
柳元洵信不信他根本不重要。他的青云路都系在柳元洵的身上,他理应伺候他、巴结他,就像对待顾明远和刘迅一样,没道理因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就与他疏远。
思及此,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口捉摸不透的情绪一并压了下去,抬手去接淩亭手里的药碗,道:“我来吧。”
淩亭不松手,只抬眸看他,“顾大人这是何意?”
自那日起了疑,淩亭的一举一动在顾莲沼眼里就变了味道,他挑了下眉,反问道:“我不是王爷的侍君吗?这本也是我该做的。”
淩亭淡道:“府中人少,王爷也不在意这些虚礼,顾大人不必守着虚衔,这些活有我就行了。”
虚礼,虚衔。
顾莲沼嗤笑一声,以前倒是没发现,原来淩亭竟将他的身份定位的这般清楚。
可他这人天生反骨,情势所逼之下他倒是愿意伏低做小,可现在……这药他还非喂不可了。
“虚礼也是礼,虚衔也是衔,不能因为王爷不拘小节,下人也跟着不守礼。”顾莲沼手指用力,碗中汤药晃了一晃,淩亭怕撒了药,只能先行松手。
顾莲沼勾唇一笑,笑意不及眼底,语气也很冷,“多谢相让。”
他正欲端药进屋,淩亭却将手搭在他肩上,暗自用了内力,“顾大人,王爷的药不是你我用来较劲的东西,你若是气我当日朝你动手,我可以受你一掌当作歉礼,你不必和我争这些琐事。”
“争?”顾莲沼也不反抗,只漫不经心地笑道:“淩大人对王爷倒是衷心,领着侍卫的俸禄,倒是想连后宅的事都一并包了。怎么?侍卫俸禄不够花,想再赚一份钱?”
淩亭脸色一变,心头的慌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可他心里有鬼,不敢和顾莲沼争下去,只能退让道:“顾大人若是愿意伺候王爷,自然是好事,您请。”
顾莲沼抢来了药,可心情却好不到哪去。
待到屋里,就见柳元洵一脸茫然,先看了看他手里的碗,又侧头瞧了瞧他空荡荡的身后,问了句:“淩亭呢?”
顾莲沼心情更糟,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做这等蠢事。可药已经抢来了,他总不能搁下药碗,再将淩亭叫回来吧?
他掩下眸中烦躁,道:“洪公公多次嘱咐,叫我照顾好王爷,我若平日里诸事不沾,应付洪公公的时候难免生疏,恐会叫他察觉。不过是些小事,我与淩大人交替来做,他也能省心些。”
这话说得漂亮又讲理,柳元洵虽觉得有些不方便,但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这事若没有洪公公盯着,他大可以直接拒绝,说自己习惯了淩亭,不愿旁人近身侍候,可有了洪公公,他便不能不替顾莲沼考虑了。
他还惦记着顾莲沼刚刚的冷脸,喝药的时候难免多问了一句,“你方才……可是不高兴了?”
顾莲沼摸爬滚打多少年,早练出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柳元洵问起时他也不慌,只将话题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引。
他道:“自我娘死后,这个名字便没人叫过了,一时提起,难免心情不佳,王爷不要见怪。”
柳元洵同情渐起,“阿峤是个好名字,寓意也好,你娘起名字的时候一定很用心。”
是啊。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娘还做着顾明远接她入京城的美梦,所以爱他、宠他、呵护他。后来,当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的时候,她的人生已经被毁了。
她既恨顾明远毁了自己的一生,又怀着点可笑的期望,期盼他有朝一日来娶她。爱意浓的时候,她就抱着自己,说顾大人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只可惜运气不好,娶了个凶悍的母大虫。怨气浓的时候,她就拿针扎他,一边将他刺得浑身血珠,一边咒骂顾明远,说他是个骗子,说他妻子是个贱人。
无论哪种情绪占上风,她最后都会说一句:“阿峤,阿峤……你真是个孽种。”
顾莲沼明明恶心透了这个名字,可他却藏起心中恶意,弯起一抹淡笑,道:“王爷……您要不要换个称呼?”
柳元洵刚刚喝完药,没淩亭照顾,他便自己取了个杯子打算漱口,一口水含在口中,说不得话,只眨了眨眼睛,表示疑惑。
换称呼?换什么称呼?
“王爷叫我阿峤吧。既然做了别人眼中的真夫妻,顾九这个称号,可能不是很合适。”
柳元洵微微一愣,而后浅浅笑开,温声唤道:“阿峤。”
他这一声,温柔似水,温润动听,叫得顾莲沼恍惚了一瞬,好半晌过去,才轻轻答应了一声。
挺好的。
阿峤这个名字,每听人叫起,他就能忆起那段暗无天日、求助无门的日子。
柳元洵日日叫他“阿峤”,也好时时警醒他,叫他不要贪图这致命的温柔刀,握紧权势才最要紧。
第29章
距离顾莲沼问他是否懂周公之礼,已经过去了两日,这两日他坐立难安,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寻这类书。
幼时在宫中,其他皇子都有专人引导,或是找阖眼缘的女官,或是去宫中密室参拜欢喜佛,有数个办法可以通晓房事,他却一直病着,便与之无缘了。
尤其到了后来,太医说泄精伤元,他母妃就更忌讳这些东西了,甚至将他身边的宫女全换成了嬷嬷与太监。
可他早过了懵懂不知羞的年纪,实在做不出找人教他房事的行为,更没有路子去寻那些不能轻易示人的避火图。
他的日常生活都由淩亭照顾,平日里买书也都是去正规大书铺,他要想买这类书,必然绕不过淩亭。可淩亭相当于他半个亲人,他只要想想就尴尬要死,更别提亲自开口了。
思来想去,这事只有两个解决办法:要么找顾莲沼要书,要么去趟宫里的欢喜殿。
后者除了会将消息传进皇兄耳朵里外,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怕就怕皇兄觉得他在刻意做戏,反倒怀疑上他。
可要是问顾莲沼要避火图,好像又有些冒昧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整整两日,直到第三日清晨他才做了决定:还是去宫里吧,宫里的欢喜殿总比外头找来的闲书靠谱。
他离了宫便成了外臣,非召不得入,想入宫就要托人向皇上递信,得了皇上的准许之后才能进宫。
听上去虽麻烦,可这些都是下人的活,来来回回匆匆两趟,午膳用罢,洪公公身边的另一个干儿子就跑来传话了。
“奴才小禄子叩见王爷,祝王爷福寿安康!”
“起来吧,”柳元洵摆了摆手,又看向淩亭,干咳一声道:“我忽然想吃些点心,你去厨房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口的点心。”
淩亭听出他想支开自己,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称是,转身出了门。
柳元洵估计了一下时间,等淩亭走远,这才问道:“皇兄怎么说?”
他在信里只说想进宫去偏殿一趟,并未明说是哪个偏殿,但柳元喆一向懒得管这些琐事,应当会准许。
果然,小禄子仰着一张讨喜的笑脸,笑道:“皇上允啦,洪公公特意让奴才来府中候着,说您什么时候想进宫,想去哪,都由奴才侍候着。”
一到晚上宫门就会落锁,柳元洵看了看天色,道:“那现在便走吧,等入了宫,你带我去趟钦安殿旁边的侧殿,动静轻些,莫引来旁人。”
钦安殿是御花园正中心的佛殿,周遭有数个偏殿,供奉着各类佛像,其中便包括供奉欢喜佛的密室。
小禄子能被洪福收作干儿子,自然有他的本事,他眼珠一转,立马明白了柳元洵的真实意图,当即贴心道:“您放心,我先您一步去宫里安排,保管这一路都碰不到旁人。”
小禄子走了没多久,淩亭也回来了,手里端着盘糯米团子,白生生的小团子上撒着金灿灿的桂花粉,清新又好看。
他发觉小禄子已经走了,于是问道:“可是宫里有什么事?”
柳元洵笑了笑,道:“一些小事,不过我得进宫一趟,顾九陪我去就好。”
淩亭愣住,手里端着的盘子都忘了放,“怎么……怎么忽然叫顾大人去了?您不是要进宫吗?顾大人陪着,怕是不太方便。”
“无妨,只是办桩小事。”
淩亭若是陪他进宫,怕是刚到钦安殿就知道他要去哪了;带淩晴去也不好,淩亭一问,她就什么都说了;还是顾莲沼吧,反正他知道得不少,不差这一桩。
淩亭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只觉得柳元洵在刻意疏远自己,他想挤个笑容却失败了,只能将头垂下,掩去了神色间的失落。
听到消息的顾莲沼倒是不怎么诧异,自始至终反应都淡淡的,柳元洵叫他便来,不叫他便自顾做事,不算热络,倒也不似以前般刻意疏远。
淩亭扶着柳元洵上了马车,期间倒是和顾莲沼无意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眼神。
待到马车走远,淩亭依然如雕塑般站在门口,心口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落。
……
临安街是王府到皇宫的必经之路,人多,马车也多,为了避免撞到行人,顾莲沼拉了拉手中的缰绳,将马车速度降了下来。
这一慢,马车外沸反盈天的议论声便飘进了柳元洵的耳朵。
他有些好奇地掀起了帘子,可帘外实在太吵,具体的什么也听不清,但混在人声中的几个词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未名居,杂役,吊死,京府衙门……
听着听着,柳元洵就皱起了眉。
自从前些日子从未名居里取了画,他就一直觉得这地方或许和送他琴谱之人有些联系,一听与未名居有关,他敲了敲车壁,低声问道:“阿峤,外面的人在议论什么?”
顾莲沼有内力傍身,能听清数米之外的动静,柳元洵一问,他便详尽地答了,“未名居死人了。一个后厨的杂役昨晚吊死在了未名居的牌匾下面,今早才被人发现。”
柳元洵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思索片刻后,他道:“马车先停,我过去看看,你将车泊于空地后再来寻我。”
“您若不急,不如等等?”顾莲沼侧眸瞧了眼身后的帘子,总觉得轿子里这人一会聪明,一会又有点笨,临安街这么乱,他一个人怎么出去?腹诽归腹诽,他说出口的话却很客气,“街上人多且杂,您孤身出门难免会被冲撞,我与您一道去吧。”
柳元洵也没拒绝,等车停了,便在顾莲沼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刚要往前走,袖子却被人扯住。
还没来得及说话,顾莲沼就已经扶起兜帽,戴在了他头上,低声道:“外面风大,您注意防寒。”
没有人会拒绝别人的善意,顾莲沼愿意与他亲近,柳元洵自然也是开心的,他笑了笑,道了声好。
随后,他二人便一同向未名居走去。
天子脚下无大事,一桩堪称离奇的自杀案自然成了周围商贩的谈资,柳元洵压根不用问人,等他走到未名居跟前,就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听得七七八八了。
今儿一早,赶早撑摊子的小贩老远就看见未名居的牌匾下面挂着个晃来晃去的东西,起初他还没当回事,等走到跟前,看清那是个人以后,便是一声吓破胆的凄厉尖叫。
这叫声刺破了临安街宁静的清晨,也叫来了京府衙门的差役。
差役拖走了尸体,带走了未名居的掌柜,虽未留下只言片语,可围观者还是根据已有信息编造出了个故事。
据他们所说,未名居的掌柜拖欠了杂役的月钱,将那后厨杂役逼得没了办法,这才吊死在了大门口。
这样的故事要素齐全,足够吸睛,传得快,信得人也多,可也是最经不住深究的。
未名居开在京城最繁华的临安街,区区一个后厨杂役的月钱,怕是连未名居里一两茶叶的钱都及不上,掌柜怎么可能拖欠这点小钱?
柳元洵在人群外驻足远观,可看着看着,他就觉出了点不对劲。
他实在病了太久,全身都没有力气,久而久之,他对正常人的身体强度便没了概念,想要解惑,只能求助于身侧的顾莲沼。
他问道:“未名居的招牌离地约有七尺,距二楼的窗户又有四尺有余,一个普通杂役,能将自己吊死在这里吗?”
顾莲沼整日浸在诏狱,什么奇怪的案子没见过,一见这牌匾的高度便知事情有鬼。他摇了摇头,淡道:“若没有武功或是第二个人的辅助,基本不可能。”
也就是说,这杂役要么会武,要么被人勒死后复又吊在了牌匾下面。可一个会武功的人,又怎会因为一点月钱上吊自杀呢?
柳元洵前些日子在这里得了画,那时他就猜测未名居中或许有琴谱之人的内应,再加上这杂役死法离奇,由不得他不去细想。
几乎没有犹豫,他立即决定改道去趟京府衙门。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等见到尸体或许就有答案了。
他随手招来个小民,叫他去王府找淩亭传话,安顿好了宫中的事情,他便上了马车,和顾莲沼直奔京府衙门去了。
仗着王爷腰牌在身,柳元洵未受阻拦,一路直达验尸房。
他去的时候,京府衙门的仵作正在验尸。
那是个十八左右的少年,身上套着件粗质麻衣,他身量不高,生着一张圆脸,若不是脸色青白,浑身僵硬,怕也是个爱笑讨喜的模样。
因是上吊,仵作的检查重点便是杂役颈间的勒痕。尽管都是死于绳索,可勒死和吊死会造成不一样的淤痕,只要查明杂役确实是上吊而死,这事便能定性结案了。
柳元洵一来,身着素衣的仵作急忙下跪,面上还有来不及藏起的惊讶。这小小杂役究竟是何身份?竟能引得王爷亲自来此。
柳元洵抬手叫他起身,随后一脸凝重地站在尸体旁,看向顾莲沼,道:“你来看看。”
仵作刚想说这不合规矩,可一想到柳元洵的身份,还是悄悄闭嘴了。
反正他也看得差不多了,确认是吊死无疑,既然是吊死,那便是自杀。区区一个吊死的杂役,难不成还能掀起什么大浪不成?
仵作让开位置,起身去一旁写案卷了。
而另一侧的顾莲沼却随手抽了支干净的毛笔,倒握在掌心,用笔端挑开杂役的衣服,或轻或重地点按起了死者的手臂与大腿。
他知道柳元洵不懂其中道理,于是一边按,一边说道:“他若是个真杂役,便是个后厨干苦力的普通少年,可你看他肌肉结实匀称,骨骼也很强健,要想让肉I体达到这种强度,起码要练武两年以上。”
话已至此,这杂役的身份便很明显了。虽不知他潜伏在未名居是否是巧合,可他之死,绝对和那幅画脱不了干系。
顾莲沼的查验并未结束,他不想碰别人的身体,便又拿了一杆毛笔,以两笔为支点,一寸一寸检查起了死者的体表。
仵作早在他说出死者练过武之后,就停了手中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听顾莲沼还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顾莲沼并没有去看死者颈间的伤痕,他心里清楚,既然死者是以吊死的形象出现在大街上的,那无论谁来查,都不可能查出第二种死法。
可他作为北镇抚司镇抚使,用过的刑法几乎近千种,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办法,都能叫活人被迫吊死。
而他之所以还在探究细节,只不过是想看看这名杂役生前是否受过刑罢了。
这杂役是未名居的人,未名居与柳元洵之间又只与那副画有关,那画又是他替柳元洵取来的。
所以,这杂役是否受过刑,便与他有了干系。
没受过刑,说明杂役没有价值,杀他的人只想取他的命。报复也好,威慑也罢,都说明旁人已经知道了关于画的事情,也知道了他潜伏在未名居里的目的。
若是受过刑,便证明他们知道的不多,大概率只是通过旁的路子发现了这人的痕迹,所以要用刑来逼人张嘴。这便进一步说明他办事没有疏漏,偷画也没留下痕迹。
他绕这一大圈,查这么细致,只是不想叫柳元洵觉得他无能罢了。
仵作见他似是在验伤,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这位大人,小的已经验过他的外伤了,他身上确实有些淤青,但那是干杂活留下的,与案情无关。”
可顾莲沼找得并不是这些能被轻易看出的外伤,他并不言语,只低头一寸一寸地检查着,直到手中的笔杆快要移到杂役的腿间时,他停了动作,慢声道:“可否请王爷移步侧身,我怕再查下去会污了您的眼睛。”
柳元洵是个很听劝的人,他觉得顾莲沼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所以也没犹豫,按他的嘱咐转了过去,背对着放尸体的硬床板。
顾莲沼见他转身,这才用笔杆挑起杂役胯间的玩意儿,又用另一只笔轻轻按压着他外肾……
他哪怕看着男人最私密的部位,也像在触碰一块猪肉般坦然,毫无羞涩和难堪,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与平静。
见他手法特殊,仵作不由一脸好奇地凑了过来,随着顾莲沼两支笔杆交错按压,一枚半指长的银针被他从尸体的外肾中挤了出来。
有了可供使唤的人,顾莲沼就不打算亲自动手了,他看向仵作,淡淡吩咐道:“将他阴器处的毛发剃干净,他体内,想必不止这一根银针。”
他神情与语气都很是寻常,可听到这话的仵作却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一阵干呕,忍不住冲出停尸房,去外间呕吐了。
仵作只是验尸的,可死亡的尸体和遭受酷刑而死的尸体是两码事,后者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承受能力,也不怪仵作见惯了尸体仍觉得恶寒。
柳元洵有些好奇,下意识想转身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顾莲沼却先一步说道:“王爷且慢,此处污秽,还请您再等待片刻。”
柳元洵眨了眨眼,乖乖站着不动了。
第30章
从他们路过临安街,听闻这桩自杀案时,这件事便注定不会轻易揭过去。
重整状态的仵作又进了验尸房,拿起工具,按顾莲沼的吩咐,剃了那杂役下身的毛发,果然在外肾上发现了数个密密麻麻的红点,他强忍着恶心伸手捏了捏,入手之感觉,即叫他觉得呕心,又叫他胯下发凉,后背生汗。
验完了下半身,顾莲沼又让他将那杂役的头发给剃了。
经过方才那一遭,仵作对顾莲沼的验尸能力心服口服,也不管合不合规矩,当下就磨了剃刀,刮头发去了。
锃亮的剃刀贴着头皮,唰唰唰几下,地上就已经落了好长一截黑发,等刮到脑袋顶上时,剃刀却被什么东西阻了一下,险些刮破尸首的头皮。
仵作“咦”了一声,伸出手指仔细摸着剃刀附近的头皮,摸着摸着,他脸色就变了,语气也开始发颤,“头上……头上也有针……好多针……”
柳元洵在他剃发的时候就转了过来,听完此言,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若是顾莲沼行事出了纰漏,走漏了风声,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店内的跑堂,而非后厨的杂役。再者,他们将人折磨一番后,非但不悄悄藏尸,反而将人吊死在了人来人往的临安街上,足见其有多嚣张。
他们不是在赌这杂役的死因无人发现,而是警告所有关注和参与此事的人:他们有恃无恐,他们无所畏惧,哪怕这是天子脚下,一旦被发现与他们作对,这就是下场。
实在是……
狂妄得令人生厌。
“既然敢做,就不能怕查。”柳元洵最后看了眼那具尸体,问道:“他叫什么名字?家中可还有人?”
仵作深知这或许是桩大案,当下就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全说了出来,“他唤赵小柱,原本是个乞儿,三年前意外帮未名居的掌柜找回了丢失的账簿,这才入了未名居,成了一名杂役。”
虽不知此名真假,但他记下了,将来的认罪书上,理应要有赵小柱的名字。
他绕过仵作向外走去,路过顾莲沼时,他道:“阿峤,驾车,我们入宫。”
虽不知送琴谱之人是何目的,可若真是两方势力的角逐,那将宝压在柳元洵身上的行为可谓十分聪明。
柳元洵没有立场是一回事,他王爷的身份才是他立足于世的基石。
皇城之中风云诡变,稍有不测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沾上什么麻烦。这事若遇到别人手里,到了这一遭,无论如何都要收手不理了,可柳元洵不会。
不仅仅为了刘三,更因为他是皇城中仅居于一人之下的瑞王,能大的过他的,只有头顶的这片天。
他是天子的弟弟,这世间,除了皇上,没人能威胁他。于私,他和柳元喆是兄弟,皇城中有搅风弄雨的势力,他理应要替兄长分忧;于公,他是天雍的王爷,是皇帝的臂膀,若有人目无法纪,想以势逼人,也得看皇帝答不答应。
嚣张如何,有依仗又如何,他们若是翻不了天去,便迟早要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认罪伏法。
……
洪福这颗心,今天一天就没安生过。
早上收到口信,说是瑞王要进宫。他盼着瑞王来了能陪皇上说说话,心里倒是期待了一阵,可到了中午,小禄子又说瑞王临时有事,不来了。
他先是失落,后见皇上因朝中之事震怒,反倒松了口气。不来也好,皇上心情不好,若是瑞王再与他赌气,难免又要闹起来。
可这口气刚舒出去没多久,瑞王竟又入宫了。
可怜洪福这一早上忙前忙后,临到宫门落锁,他还得赶去迎人。
远远瞧见瑞王的轿子,洪福就换了张谀媚的笑脸,弓着腰,点着脚,像只油滑的老猫一样走了过去。
临到近前,他才发现赶轿子的人竟然不是淩亭,而是顾莲沼。
他略有吃惊地看向顾莲沼,心底叹了声“好手段”,没想到短短一月,他便能代替淩亭接送王爷入宫了。
顾莲沼坐在马车上,高出洪福好大一截,垂眸望来视线深讳如墨,似有沉沉深意。可当洪福定睛去瞧时,却又只能在那张美丽近妖的面容上看到堪称乖巧的顺服。
顾莲沼如今是王爷的人,不再受东厂都督的管辖,见了洪福也不用行礼,可他依旧在柳元洵看不到的地方向洪福抱了抱拳。
他的态度很明显。即便成了瑞王的妾室,他也清楚自己真正倚靠和投诚的人是谁。
不管这份礼遇究竟是真是假,他能摆出这副态度,便证明还是放不下锦衣卫中的权势。只要放不下,这桩婚事便有余地。
洪福受了他的礼,微不可察地向他点了点头,随后挑开帘子,一脸谄媚地逢迎上前,“王爷,老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您盼进宫了,喜得老奴走路都有劲了!”
吉利话说了一箩筐,柳元洵就是不接茬,甚至连看他也懒得看,神色很是沉肃。
看来,此番入宫是有事在身啊……
洪福辨清了局势,也不说废话了,只搀着柳元洵往御书房走。
这段路虽然不长,可柳元洵本来就在外面呆了大半日,中午更是一刻也没歇,到了此时,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没走几步,额上就已经渗出了冷汗。
顾莲沼本来落后一步,将柳元洵身边的位置让给了洪福,后见他步伐微晃,犹豫一瞬后,还是从洪福手中将人接了过来,一手揽腰,一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几乎将人半抱在怀里。
隔着厚重的外衣,他依然能觉出这幅躯体的孱弱,淡淡的梅香扑来一瞬,又散入风里,却叫顾莲沼恍惚了片刻。
柳元洵倒是没抗拒,倚靠过去的动作也十分自然,毕竟在他所不知道的许多个夜晚,他的身体早已经熟悉了顾莲沼的温度与气息。
洪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自然也看出柳元洵对他发自内心的亲近。
叫顾莲沼亲近旁人倒是不难,难得是不叫王爷厌恶排斥,他能做到这一步,倒是让洪福又高看了他三分。
有了顾莲沼的搀扶,余下的路就好走多了,一刻钟后,御书房的牌匾便近在眼前了。
皇上早有吩咐,柳元洵入书房的时候,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这回也不例外。
柳元洵一来,洪福也只能在外间等着,顾莲沼更是连进御书房等候的资格都没有。
“对了,”临进御书房前,柳元洵忽然转身看向洪福,道:“洪公公,你差人将阿峤带去偏殿休息一下吧,外面风大,我与皇上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总不好叫他一直站在门外。”
“老奴这就去安排。”洪公公笑容满面地点头,正要招个小太监来安排,柳元洵却又二次回头,似叮嘱又似警告,“顾莲沼如今是我王府中人,洪公公你可别仗着自己是东厂都督就欺负他啊。”
“哎哟!小主子,老奴当然知道他是谁的人,老奴哪里敢啊!”洪福这一急,连小时候惯用的称呼也冒出来了。
柳元洵瞥了他一眼,而后看向顾莲沼,道:“你就当在王府,不必拘礼,若有人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
顾莲沼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他神色间不见亲昵,却也不过分冷淡,乍看是疏冷,细细看去,才能发现他眉眼间藏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柔和。
洪福收回暗自打量的视线,暗叹道:原来王爷吃这套啊……
待到柳元洵走远,顾莲沼才扫开下摆,跪地请罪,“属下无能,到现在仍未与王爷圆房,不过王爷态度有所松动,至少允属下近身侍候了。”
“起来起来,”洪公公脸上带着亲近的笑,躬身去扶他,不遗余力地称赞道:“你做得很好。我们当奴才的,唯一的要紧事就是伺候好主子,主子需要你、在意你,这便是莫大的荣耀了。”
当奴才能当得这般自豪的,估计只有洪福一人了。
顾莲沼心里不屑,面上却很是恭敬,只是恭敬归恭敬,他倒没有出言附和。谄媚嗜利也得把握分寸,戏演得过了,反倒会起反效果。
……
御书房内。
柳元喆捏了捏眉心,垂眼扫过跪在地上的人,疲惫又不耐地说道:“又怎么了?”
他心情不好,在朝臣面前还能掩饰三分,但在柳元洵面前,他是三分火气也变成了八分,强忍也忍不住。
若是以前,他语气冲,柳元洵的语气就更冲,两兄弟说着说着就会吵起来。
但今天来是为正事,柳元洵懒得搭理他的臭脾气,正色道:“皇上,微臣有事要禀。”
柳元喆抬手喝了口茶,道:“说。”
柳元洵道:“我想去诏狱查一桩案子。”
一听诏狱,柳元喆下意识认为又与顾莲沼有关,当下便有些不快。
人是他塞过去的,婚事也是他定的,可眼见柳元洵像被美色迷昏了头,事事都绕不开顾莲沼时,他又觉得这桩婚事极其碍眼。
柳元喆阴着脸道:“怎么?太常寺不够大,容不下你了?还是诏狱有什么东西勾了你的魂啊?”
柳元洵早习惯他这怪脾气了。
他和柳元喆关系好是有原因的。
柳元喆身为储君,平日里总端着一副威严庄重、不苟言笑的架子,可私下里的性情却很是古怪。每当他心绪不佳,说话便总是带着刺,阴阳怪气且尖酸刻薄,非得他这个做弟弟顺毛哄着,才能让他消气。
以前,柳元喆隔段时间便要找藉口召他进宫,他知道柳元喆想他,所以想见他,可他同时也明白,这种想念是没有结果的。
他不可能不管自己的母妃,也不可能叫柳元喆放下仇恨,既然最终结局注定是悲剧,那加深牵绊无疑会带来更深的伤害。
所以他抵触见面,抗拒见面,甚至恶心柳元喆什么都不考虑,想他便召见他的行为,这才总是惹他发怒,戳他痛脚,因为他想快些离开。
可现在有正事,他就不得不拿出以前的态度,认认真真地从柳元喆手里讨权力了。
“皇上,”柳元洵仰头看他,认真道:“我要重查萧金业的案子,你要帮我。”
“萧金业?”柳元喆放下手中的茶盏,皱眉道:“你与他有何干系?”
“这事说来复杂,我手里还没有具体的线索,所以也说不出什么,但我觉得这事不简单,或许会牵扯到朝中重臣,所以……”
在听到朝中重臣这四个字时,柳元喆眉心一跳,下意识便想拒绝。柳元洵的身体状况他再清楚不过,若是参与到这种事里,劳心劳神不说,还恐有性命之灾。
可他嘴唇翕动了两下,却干巴巴地挤出一句玩笑话:“反正宫门也落了锁,你不如去趟欢喜阁,等你成了好事,明日我便赐你尚方宝剑,查到谁便让你杀谁。”
看似是玩笑,可只有柳元喆知道这话的背后藏着什么。藏着他对母妃的背叛,藏着他对亲弟弟的不忍,藏着柳元洵的一线生机……
他想让他答应,又怕他答应。
可当柳元洵死期将至时,他又慌了。
而这回……
最后一次了,柳元喆轻轻闭了闭眼睛。
如果这次柳元洵还不答应,他就真的撒开手,认天命,再也不去管这事了。
正当他以为这句藏在玩笑里的真心话,又要得出一个他不知道该不该期待的答案时,柳元洵却一脸慎重地确认道:“此话当真?”
柳元喆倏地睁开眼,死死盯住跪在地上的青年,一字一顿道:“你确定?”
柳元洵并不知道这话背后的含义,他只想着查案,只想着死去的无辜者,当即便点了头,道:“我确定。”
柳元喆先是一僵,而后浑身卸力,缓缓后靠向龙椅,直到半张脸都拢在了昏暗的光线里,才轻若无声地说了句:“既如此,那你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