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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3章 草长莺飞时(八)


    周羡棠趴在门缝边上, 偷偷看了很久。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梁眷伏在书案上,对着那个纸页泛黄的陈旧笔记本, 又哭又笑。


    她没有打扰梁眷, 只在梁眷肩膀抖动渐渐平息的时候,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手里还很贴心地攥着几张纸巾。


    梁眷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哭得太专注,猛地听到人声,好似受惊般合上笔记本,胡乱擦了两下濡湿的脸, 生怕让人看出端倪。


    “棠棠?”扭过头,见到站在门口阴影里的是一脸天真懵懂的周羡棠,梁眷放下心来。


    她努力提起唇角,向周羡棠招手:“棠棠, 你能不能悄悄地帮舅妈找几张信纸?”


    “悄悄的?”周羡棠俏皮地眨眨眼, 准确抓住重点。


    “对,悄悄的,除了舅妈和棠棠之外,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梁眷点点头, 笑着摸了摸周羡棠毛茸茸的脑袋,温声请求。


    “就当做是舅妈与你之间的秘密, 好吗?”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对于只有你知我知的秘密有着天然的崇拜感,周羡棠的眼眸亮起一瞬,想也不想径直点头。


    “要什么样的信纸呢?”她偏头思索了一阵, 白嫩的小手在空中比比划划,亮晶晶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梁眷, 献宝似的。


    “舅妈,我有很多漂亮的信纸,你想要什么样的呢?”


    梁眷莞尔一笑,掷地有声:“我要最漂亮的。”


    「二十八岁的陆先生,见字如晤,愿你平安。


    虽然我们都早已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也深刻知道这总是令人苟延残喘的人世间,没有可以穿越回去的时间长廊,但提笔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那么自然而然地想到你的二十八岁,所以我听凭心的指引,如此落笔。


    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二十八岁时的样子。


    但那又怎样呢?就装作时间可以倒流,就装作岁月可以回首,就装作二十八岁的你,可以读到这封迟到许多年的回信。


    请原谅我的天真,也请原谅我不自量力做起白日梦的这短短一瞬。


    此时此刻,正在给你写信的我,只差几个月就要三十四岁。站在飞逝的时间洪流里,距离二十岁初次见你,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四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四年?


    我不再年轻了,在黑发中发现几根碍眼的白发已经变成常事,眼角也多了几处不甚明显的细纹,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更是已经带了将近六年。这六年里我从未摘下过,从未让它离开过我,哪怕一秒。也许是时间太久,手指根处甚至还留下了淡淡的戒痕。


    请你不要担心,这不是沉重的枷锁,而是顺遂婚姻留给我的镌刻之一。他日复一日地爱我,所以我甘之如饴。


    看到这里,一无所知的你是否正要扯起僵硬的唇角,强忍着心里汹涌的酸涩,再违心地祝我结婚快乐?


    如若这样,如若你有过我所经历的万分之一心痛,那我们便算是扯平了,我可以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你。


    毕竟在九年前,当我远赴港洲,名为求学,实为疗伤,却仍旧避不开你的消息,在铺天盖地的报纸上、在千千万万的无聊路人口中,听到你要风光迎娶乔家小姐的那一天,我也是同样的心情。


    我没有嫁给别人,也没有对别人动过心,你却是真真切切地娶过别人。


    你终究还是娶过别的女人为妻。


    我没有那么大度,即使面上从来不显,口中从来不提,但时至今日,我仍是介意的,就算你与她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算分手那年是我主动成全……


    我又矫情了,是吗?


    但我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正在为你生儿育女的女人,所以你要体谅。


    年轻时只顾着风花雪月,我一直以为生儿育女这四个字不会出现在你那时的人生规划里。如果不是恰好有幸读到你的日记,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你早在那一年就想好了我们孩子的名字。


    莺时与熙时,很美的两个名字。你为数不多的浪漫,大抵都用在了给孩子取名上。


    后来的我们,如你所想,如你所梦,我嫁给你了。


    请放心,我没有遗失掉自己的姓名。我仍是你口中最爱的梁小姐,但我也是可以光明正大挽着你的手臂,站在你的身边,陪你共历余生风风雨雨的陆太太。


    从梁小姐,到陆太太,这条看似简单的身份转变之路,我竟然艰难地走了八年。


    八年,时间简直漫长到难以想象。


    读完你的日记,看到那些已经成为过往人生中一个个里程碑的日期,我总会忍不住想,时间究竟能证明什么呢?


    它什么都证明不了。


    陆先生,时间不能丈量爱意的深浅,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无力改变的事情就放任它顺其自然,所以请不要再为我们分别的那几年而耿耿于怀。


    你曾说,我们分别的时间已经长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可是就在今日,就在我先你一步抵达的今时今日,距离我们结婚六周年还有七天。


    恋爱三年,分离五年,结婚六年,再加上即将牵手走过的往后余生,我们也算是一路高歌地打赢了时间。


    结婚将近六年,时间已经长过我们分别的那五年,不知道你有没有对我厌倦,但我仍旧始终如一地爱着你。


    这样说会不会太肉麻?回想以往,哪怕是在年轻时的热恋期,我也没有同你说过这样缠绵的情话,希望现在说与你听,不会太迟。


    四季交替更迭,我说我最爱冬天,你记到了心里,却没能领悟其中深意。


    我爱冬天,是因为我是在秋末冬初的北城与你相识;我爱下雪的夜晚,是因为你曾在落雪的街道上同我告白;我爱凛冽的寒风,是因为你会在风卷残雪的前一秒,将我紧紧拥进怀里。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爱上冬天。


    只可惜,我们曾在冬夜拥吻,也曾在冬夜离散。


    所以后来,我仍旧最爱冬天,却也最恨冬天。


    所以后来,我见不得皑皑白雪,也吹不得刺骨冷风,因为它们总会让我想起你。


    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一天,一座城市、一个季节、万物之中毫不起眼的沧海一粟,也能成为一个人的代名词。


    我要逃到一个永远不会下雪的地方去。


    那里没有近乡情更怯,没有睹物思人,也没有一语成谶。


    从前我说雪落之前就分手,所以我自欺欺人地搬到了一个四季如夏的城市,打算靠回忆度过余生。


    没有同淋雪,没有共白头,也就谈不上分手。


    不会下雪的城市有很多,之所以选择港洲,是因为你说过港洲很漂亮,如果有朝一日我走到这片艳阳之下,一定会像你一样,爱上这里。


    后来的我如你最初所想那般,走进你的母校读书深造,迈入我为之热爱终生的导演行业,成为你的校友。只是每每经过校友墙的那几秒,我总会刻意放慢脚步。


    没有人知道,在那短短的十几步路里,我是在用眼角余光偷偷地、贪婪地望着你。


    你呢?那五年,你为什么再也不曾踏足港洲的仲夏?


    大抵是因为我在这里吧。


    听说那时的你在中晟举步维艰,孤枕难眠的时候还在为自己的脆弱,为自己的力不从心,为自己不是无所不能而伤神?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只想给你讲述一段可能已经被你遗忘的往事。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对你动心的?


    二十岁那年我为了帮室友伸张正义而到处奔走,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出现了,出现在寂静无光的长廊里,纡尊降贵地说要带我去做我想做的事。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就是这么的不公平,我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结果,于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你太过高不可攀了,所以那时的我对你又敬又怕,连感激都被埋在那份恐惧之下。


    直到后来在麓山会馆,我看见你被人羞辱泼酒、看见你被人挖苦为难我,忍着泪意,扶着身心力竭的你,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中挺直脊背慢慢向外走,鼻腔酸涩眼泪滚落的那一秒,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感情变了质。


    我竟然不自量力地想要保护你。


    你或许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在她见识过一个男人的脆弱与强大之后,她便很难不在这喧嚣浮世中爱上他。毕竟这个男人强大的时候可以为你遮风挡雨,脆弱时也不过是想要你给他一个怜惜的眼神。


    所以请别妄自菲薄,我怎么会觉得你不配被爱?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不过是不能在你最艰难的那五年里陪在你的身边。


    最近孕中闲来无事,我刚好又读完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说得极好,我今日把它送给你,送给二十八岁的你。不为勉励,只为支撑你走到与我再见的那一天。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多余的话不必再说,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又是一轮辞旧迎新,窗外的爆竹声响彻云霄,大街小巷喜气洋洋,在这人人得以圆满的深夜里,孑然一身的你有没有在热闹的街头、在蜂拥的人群里多停留驻足一阵?


    想来是没有。


    如果我说每当你平安顺遂的度过一年,就距离与我重逢更近了一步,你会不会觉得眼前晦涩不堪的日子变得更有盼头一些?


    我们终会重逢的,不会太久。


    写到此时应该停笔了,因为你还在楼下等我吃团圆饭。


    外面又下雪了,白茫茫一片落在窗沿。今夜的雪应该比你日记中所说的那年初雪要大,洋洋洒洒、轰轰烈烈很像你我在北城共度的那几年。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雪落的声音?


    那是我对你心动的回声。」


    搁笔前,梁眷再次翻开陆鹤南的日记,一行一行细细重读一遍,确保自己的这封信可以与陆鹤南日记本中的每一个问题相呼应。


    对于他,她要做到事事有回应,句句有回响。


    推开紧闭已久的客卧房门,梁眷一手扶着栏杆,一手牵着周羡棠,顺着楼梯慢慢向下走。月份渐大,肚子里又怀着两个孩子,她的身子越发笨重起来。


    其实她的脚步声很轻,轻到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背对着楼梯的陆鹤南却还是心有灵犀般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上台阶,扶住梁眷后,拥着她稳稳当当地向下走,视线一刻也不曾从她的身上移开。


    也许是这几个月吃素忍耐太久,一朝微醺,点燃了他心底所有的欲望。握着梁眷因为怀孕而变得更具肉感的腰肢,自制力土崩瓦解,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痒难耐。


    “诶诶诶,陆鹤南你这是干嘛?光明正大地躲酒啊?”


    对于陆鹤南不由分说地离场,褚恒第一个不乐意了。他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招手要陆鹤南回来、


    陆鹤南撩起眼皮,散漫地瞥了他一眼,语气不乏得意之色。


    “我心脏不好,如果喝多了酒,老婆是要心疼的。”


    “说得好像就你有老婆一样。”这恩爱秀得实在是太猖狂,任时宁啧了两声,想要握住身侧莫娟的手,谁知莫娟却一脸嫌弃地躲开,继续低头给身边的小女儿喂饭。


    陆鹤南垂头笑了笑,权当没听见,只顾着和梁眷耳语:“睡得怎么样?我本来想去叫醒你的,但姐姐不让,她说你现在处于孕晚期,多睡一会对你有好处。”


    梁眷勾起唇,鼻梁擦过陆鹤南的鬓角:“还不错。”


    “眼睛怎么这么红?”陆鹤南轻轻揉了揉梁眷的眼尾,“哭过了?”


    梁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脸紧贴陆鹤南温热的手心:“做梦梦见你了。”


    “是我在梦里惹你生气了吗?”陆鹤南挑起眉梢,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副认栽的模样。


    “那怎么办?”他弯下腰,煞有其事地问,“我替梦里的陆鹤南向你道歉,好不好?”


    梁眷摇摇头,望着陆鹤南笑意盈盈的眼睛,忽然有口难开。


    她揽住陆鹤南的脖颈,轻轻摩挲他颈后的头发,还没等她踮脚,陆鹤南就已经自觉乖顺地低下头配合她的动作。


    梁眷闭上眼,将吻印在陆鹤南的唇角,与他额头相抵:“梦里我不在你的身边,而你又吃了好多苦,是我要跟你道歉。”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可要好好补偿我。”本就酒意上头,眼下温香软玉在怀,又被吻得七荤八素的陆鹤南得了便宜还卖乖。


    “诶诶诶,那边那两个人能不能注意一点?这边还有孩子呢!”陆雁南一边捂住身侧两个孩子的眼睛,一边笑骂‘情难自已,行事不检点’的两个人。


    烟花不歇,华灯初上。


    已经喝到神志不清的褚恒趴在桌子上,冲着周羡棠挤眉弄眼。作为在场人之中最最惹人嫌的大人,他非要让周羡棠说几句好听的吉祥话。


    “我祝大家——”


    稚嫩的声音蓦然止住,周羡棠窝在周岸怀里,偏头苦想了几秒,在一众长辈关爱期待的注视下,忽然灵光一闪,想到语文课上老师说过的那句话。


    “我要祝大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四月七号,京州迎来百年之内最大的一场春雨,而梁眷也在那一日被推进产房。


    医院走廊的白炽灯一盏挨着一盏,灯火通明,宛如白日。


    陆鹤南守在门口,脖颈低垂,冰凉的掌心遮住他疲惫凹陷的眼窝。钟霁坐在他的旁边,时刻注意着他情绪上的动向。


    他的状况很不好,控制不住的紧张情绪已经让他几近崩溃。


    如果失而复得,是人生难遇的喜事之一,那么得而再失是什么呢?


    钟霁直至此时才明白,梁眷不让陆鹤南陪她进产房的决定是对的。


    陆雁南和周岸得到消息后姗姗来迟,周羡棠一路跑在最前面,她跑的实在太快了,竟将爸爸妈妈甩在了身后。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把孩子带过来了?”宋若瑾半蹲下身,拢了拢周羡棠的衣襟。


    陆雁南叹了口气,满脸无奈:“我也不想带她来,可这孩子不知道怎么了,哭着闹着非要跟来,也不说是为什么。”


    周羡棠不发一言地抿着唇,圆圆的眼睛眨也不眨。她越过宋若瑾的肩膀,目光灼灼地在周围寻了一圈才终于在角落里找到陆鹤南的身影。


    她挣开宋若瑾的怀抱,攥着双肩包的包带,朝陆鹤南的方向走去,将包里的那只信封极其郑重地递到他的面前。


    “小舅舅,这是眷眷舅妈交给我保管的一封信,她要我在今天亲手交给你。”


    奶声奶气地说完之后,周羡棠长舒了一口气,历时整整七十天,任务终于完成,她今晚可以踏实地睡个好觉了。


    信?什么信?陆鹤南的眼睫颤了颤,盯着周羡棠手里的那只信封,一时忘记去接。


    “什么信啊?”钟霁也好奇,想要伸手去拿,却被周羡棠一脸严肃地躲开。


    “舅妈说了,这封信只有小舅舅能看。”


    “我是你小舅舅的朋友,我也不行?”


    钟霁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得到的却是周羡棠极其坚定的摇头。


    这是舅妈与她之间的秘密,老师说,做人一定要言而有信,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陆鹤南颤着手接过,一动不动地坐了太久,起身的时候有些许踉跄。他走到偏僻无人的走廊尽头,推开窗户,迎着不觉暖意的春风,点燃夹在两指间的香烟。


    她会信中写些什么呢?他猜不出,却也不舍得在此刻揭开谜底。


    他偏头望了一眼产房的方向,一门之隔,看不见摸不着,他离她太远了。


    犹豫不过半支烟的功夫,按捺不住心里的蠢蠢欲动,陆鹤南将烟咬在唇间,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封条。


    信纸平铺在窗台上,他微垂着眼,一行一行极其吝啬地读下去,从二十八岁的遗憾开始,掠过冬天的爱与恨,再掠过永不下雪的港洲,又掠过她心动的理由……


    最后来到那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雪落的声音?那是我对你心动的回声。」


    一定是尼古丁的气味是在太呛人,不然他怎么会不自觉地流出眼泪?


    信笺读到末尾,胸腔已然酸涩到不能自已。手里的烟早就燃尽,陆鹤南破涕为笑一声,为梁眷这场明显不合时宜的浪漫。


    他垂着眼,顺着折痕将信笺仔细叠回它原有的样子,指尖翻转,看到那几行不甚明显的小字时,他的呼吸猝不及防地再次止住。


    「hi,读到这里你该不会没出息地掉眼泪吧?」


    这女人,是怎么做到精准预判他所有情绪的?


    陆鹤南低低地笑出声,冰凉的指腹掠过湿润的眼角,又抬起头对着走廊的白炽灯静静看了数秒,直至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明,他才低下头,认真将下面那几句话看完。


    「也不知道棠棠有没有在我生产那日,顺利将这封信交到你手中?如果没有,那也没关系,等我以后一字一句地读给你听,反正我们来日方长。


    陆先生,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写情书,如果笔力稚嫩,还请你见谅。


    我用一封情书来回应你十年前的遗书,也算是给那段分崩离析的岁月画上一个万事圆满的句号。


    你常说惟愿梁小姐,得天眷顾,万事顺遂。


    我相信这句已经被你说过千百遍的祷告,老天一定能听到。


    所以,别害怕。


    等我带着孩子们平安回到你的身边。


    等我回到我们的家。


    最后,虽然会有些不吉利,但我还是要说——


    我爱你,至死不渝。」


    第194章 五年雪期(一)


    在医院住了将近半个月, 在梁眷第十一次抱怨消毒水难闻的时候,关莱终于不情不愿地给她办理了出院手续。


    港洲的房子不好找,供不应求。至于价格, 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


    按理说, 梁眷到了京州,理应住在表姐崔以欢那里,但她现在身体还没恢复完全, 整日病恹恹的,不想兴师动众地惹家里人担心。


    更何况,这一身的病痛又该如何解释?


    哪怕是已经分手了,梁眷也不肯说陆鹤南有半分不好。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也不过是在拼命证明那段感情里,谁都没有被辜负。


    关莱当然明白梁眷这些不曾说出口的顾虑,所以从头至尾就没提过这茬,只默不作声地帮她留意港洲的房源。


    梁眷不知道关莱哪来的这么大能耐, 能在临出院前三天, 帮她找到一个清静典雅、舒适安全的好住处。


    屋内窗明几净,一看就是被人用心打扫过。装修风格也是既简约,又不失情调。


    许是知道来这里小住的是一位正在养病的女士,壁柜的花瓶里甚至还插着几只含苞待放的百合花。


    关莱将满意与受用压在心底, 坐在床沿,低着头, 一边认真帮梁眷叠衣服,一边不动声色地试探。


    “你真的想好了?确定不跟我一起回京州?”


    “回去干什么?”梁眷斜倚在落地窗边,不答反问。


    “你在港洲人生地不熟的, 连个信得过的朋友都没有,留你一个人在这, 我不放心。”关莱说得理所应当。


    梁眷的注意力全被楼下的男人吸引住,她撩起窗帘,没走心,随口提议:“那你留下来陪我?”


    “也不是不行!”关莱停下手里的活,似是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我可以和总部申请,调到港洲工作,这样咱俩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关莱计划的头头是道,梁眷回过神,朝楼下努努嘴,笑容暧昧。


    “算了吧,我怕他舍不得。”


    二月份的港洲,虽步入名义上的冬季,但白日里阳光普照,温度宛如夏末秋初。树枝随风轻轻摇晃,影影绰绰的光斑落在鹅卵石路面上。


    男人抱着双臂,百无聊赖地倚在车前。


    不怪梁眷只用几秒就将他认出来,怪只怪京州的圈子就那么大,她和陆鹤南谈恋爱的时候,有幸见过那个男人几面——沈家的太子爷,罗意仕的现任执行董事沈怀叙。


    曾几何时,陆鹤南也是这样站在宿舍楼下,等她满脸雀跃地飞奔下去,等她不管不顾地扑进他的怀里。


    “除了你,还有谁能舍不得我……”关莱脸色绯红,明知道是谁站在楼下,却故意装傻。


    梁眷收回思绪,装模作样地轻笑两声后才错开眼,正色问:“这个房子,是他的吧?”


    关莱没否认,轻轻点头,声若蚊呐。


    如果不是有沈怀叙帮忙,她一个刚毕业没多久,既没积蓄也没人脉,还在职场上苦苦挣扎的打工人,怎么能帮梁眷找到这么妥帖的地方?


    不过说来奇怪,走投无路的那几天,机械地翻看手机通讯里的一个个名字,她最先依赖的人竟然是与她仅有几面之缘的沈怀叙。


    令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一通电话竟然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能引得在生意场上分身乏术的男人,千里迢迢从国外飞回,只为帮她安顿她的好友。


    “你和沈怀叙……”梁眷忽然联想到什么,板着脸盘问。


    关莱乖乖竖起三指,对天发誓:“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做那些自甘堕落的事。”


    情妇、小三、金丝雀,这些予人枷锁,让人直不起腰的标签永远都不可能贴在她关莱的身上。


    梁眷点点头,毫不避讳地问:“所以,顾哲宇真的已经变成过去式了?”


    想当初,关莱和顾哲宇也算是华清校园里赫赫有名的一对神仙眷侣,可看上去再登对的一双人,也难逃毕业不到三月就草草分手的宿命。


    蓦然听见梁眷提起顾哲宇,关莱怔愣几秒,无可奈何笑着叹气的样子不似全然放下。


    她站起身,走到梁眷的身边,眯眼望向窗外的那一秒,也许是心有灵犀,沈怀叙恰好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眷眷,人生匆匆,能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也犹如过江之鲫,我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一个错误的人身上。”


    关莱攥着纱帘,与沈怀叙对视的那几秒里,即使有雀跃的情绪浅浅划过,她也无法顺利分清自己这一刻究竟爱谁。


    她无法快速从上一段感情中抽身,也无法快速再次全身心地投入到下一段感情中去。


    她怕了,所有有些不敢爱。


    静默几秒,关莱垂眼笑起来,仿若看透一切的模样。


    ——“我总要继续向前看的。”


    ——“希望你也是。”


    关莱随沈怀叙回京之后,偌大的屋子变得空落落的。


    梁眷开始整夜地睡不着觉,安眠药按最大剂量吃下去也于事无补。


    她自欺欺人地将这一切归咎于港洲夜晚的阴湿空气,电热毯铺在身下,暖意顺着血液在四肢百骸中流淌,可在流经小腹的刹那却又毫无征兆地消失殆尽。


    触手冰凉平坦,没有丝毫曾孕育过生命的痕迹。


    闭上眼,在黑漆漆一片片中,她总能想起关莱那句无心的话——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一个错误的人身上,她总要继续向前看的。


    这话说的太绝对,梁眷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将枕巾另一侧的温热濡湿摒弃在背后。


    她无法继续向前看。


    因为陆鹤南之于她,不是顾哲宇之于关莱。


    他不是错误的人。


    在日复一日的规律平淡中,梁眷渐渐适应了在港洲的独居生活。


    每周四清晨去最热闹的菜场买菜,和在港洲住了半辈子的小商小贩学拗口的粤语,每周末和家里打一通报平安的电话,听妈妈说那些琐碎平淡的家长里短。


    不过六月的第三个星期她打了两通,因为除了报平安之外,她还要和父母分享一下被港大导演系录取的喜悦。


    梁眷其实早在五月初就收到了港大的录取通知书,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告诉家里,是因为她一直在等,等京州电影学院的消息,等一个名正言顺回京州,离他近一点的理由。


    是去还是留?迟迟下不了的决心,她选择交由老天安排。


    直至六月中旬,各种社交媒体上陆陆续续有人晒出电影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梁眷才彻底死心。


    港大是一年前申请的,提交个人自述和荣誉奖项的时候,她都没太上心,从头到尾敷衍了事,因为她当时正全力以赴地备考京州电影学院。


    港大从来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留在京州才是她的第一选择。


    之所以还要多此一举地申请,纯粹是为了满足陆鹤南某份不可名状的心愿。


    “你就这么想让我去港洲?”


    梁眷坐在陆鹤南腿上,脊背贴着他滚烫的前胸,脚尖几乎不着地。她埋怨地很小声,捏着鼠标,犹犹豫豫,就是不肯按下确认提交键。


    “港洲有什么不好?港大的导演系也是全国第一,还是说你不想做我的学妹?”


    陆鹤南落拓地坐在竹椅上,一边摩挲梁眷红得发烫的耳垂,一边挑眉反问。


    呼吸交融,骨肉相贴。


    这氛围实在是太好了,他想侧头吻上那水润的红唇,但直至顺凭心意倾身凑过去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姿势接吻实在太累人。


    陆鹤南清醒一瞬,但令人胀痛的情欲却没来得及弥散。


    他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笑着叹了口气,单手托着梁眷的臀尖,在自己怀里转了半圈,再舒服地吻上她的眉眼,一寸一寸地下移前行,如国王亲自挂帅上马,攻城略地。


    “港洲哪都不好,常年高温,没有冬季,而且我从来都没去过,人生地不熟的,在那里也没有朋友……”梁眷一桩桩细数着,说到最后委屈起来,揽住陆鹤南的脖颈撒起娇。


    陆鹤南的思绪还停留在梁眷这些欲拒还迎的浅显问题上,他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脊背,低声安慰像是诱哄。


    “港洲的室内各处都有空调,所以常年高温也不会影响你的生活,等你熟悉了港大的生活节奏,自然也能交到玩得来的朋友,至于没有冬季……”


    人的力量终究是微弱的,就算他再手眼通天,自然气候也不是他可以说改变就改变的。


    陆鹤南顿了顿,似是在绞尽脑汁地思索更能令梁眷接受的方案。


    “如果你想看雪的话,等到假期我带去你度假。芬兰好不好?我保证芬兰的雪比北城的还要漂亮。”


    “什么下雪不下雪的!”梁眷急切起来,不安分地在陆鹤南怀里蹭了两下,“这些根本就不是重点——”


    羞涩来得突然又不讲道理,她拉长语调,不好意思说下去。


    这就是男人吗?又笨又自以为是,永远也听不懂女人的潜台词。


    她在意的哪里是雪,哪里是季节?


    “那重点是什么?”陆鹤南蹙起眉,不明所以。


    梁眷脸颊绯红,将头埋在陆鹤南怀中更深处,声音闷闷的,像小动物的呜咽。


    “重点是你不在港洲。”


    因为你不在港洲,所以我想留在京州念书,这样你下班之后,推开家门,仍旧可以在第一时间看到我的身影。


    我们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下去,直到走到岁月的重点,生命的尽头。


    她太贪心了,学业和爱情都想牢牢握在手里。


    陆鹤南千疮百孔的一颗心,被梁眷这句情到浓时的自然流露给弄软了。


    他有些粗暴地揽住她的腰,扣着她的脑袋,不由分说地往自己唇边带。


    唇舌交织,气喘吁吁,没什么出息的梁眷受不住蛊惑,被吻到七荤八素,连鼠标什么时候滚落进陆鹤南手里都不知道。


    “你干嘛?”


    梁眷怔怔地看着陆鹤南在吻到兴头上时退开些许,握着鼠标轻点着些什么。


    陆鹤南垂下眼,满意地注视着梁眷迷离的眼睛,按下确认提交键的同时,温声承诺。


    ——“别怕,你要是被港大录取了,我陪你去念。”


    我怎么舍得让你离开我?哪怕半步。


    鼠标被扔到一边,陆鹤南捧着梁眷红透的脸,继续那个被他强忍着叫停的吻。


    “其实我当年的分数……唔嗯……也能上港大。”梁眷没头没脑地忽然说上这么一句。


    “所以呢?”陆鹤南呼吸加重,解衬衫扣子的手不停。


    梁眷绵软地靠在陆鹤南怀里,将那些奇怪的破碎声忍在喉头:“我当年如果不把华清……当做第一志愿的话,是不是……就能早些遇见你了?”


    这话简直天真到有些可爱。


    陆鹤南低低地笑出声,而后抓住梁眷的手,往自己刚解开一半的衬衫上引,示意她继续,自己则张开双臂散漫又松弛地搭在竹椅扶手上。


    梁眷矜持了一阵,在陆鹤南深沉到不容拒绝的注视下,忍着羞涩,慢吞吞地开始解他的扣子,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将不自觉想要发出的喟叹忍在喉头。


    心爱的女人跨坐在自己的腰间,衣衫松松垮垮,粉黛不着一缕,垂着眼眸,认真又懵懂地褪去自己身上最后一道束缚……


    这种舒慰,难以用语言来准确形容。


    陆鹤南没有说话,但他只知道自己的嗓音一定变得喑哑。


    空气安静太久,久到让梁眷心里起疑,她不解地抬头望了陆鹤南一眼,后者喉结咽动,缓了半天才慵懒地回到梁眷方才的话题上。


    “宝贝,我比你大四岁。”


    陆鹤南无意识地把玩梁眷落在他胸前的长发,一圈又一圈缠到左手无名指间,像素戒。


    “那又怎样?”不断上涌的热浪让梁眷脑子短路了一瞬。


    “除非我故意留级延毕等你一年,不然你入学那年,我刚好毕业。”


    是哦。扣子恰好解到最后一颗,看着映入眼帘的清晰腰线,梁眷的脸变得更红了。


    “想做我学妹了?”陆鹤南戏谑地看着梁眷,手指贴在她的背后,灵活地解开搭扣。


    “没有。”梁眷梗着脖子,明显心虚。


    陆鹤南扶着梁眷的腰,勾唇笑了笑,不肯将这个话题翻篇,问的执着:“那为什么想要早点遇见我?嗯?”


    梁眷扭捏半天,才诚实答:“就是突然觉得谈一段校园恋爱,也蛮不错的,就像关莱和顾哲宇,天天腻在一起,还可以互相陪着对方上课。”


    “你羡慕了?”陆鹤南默了一息,精准捕捉到梁眷情绪上的变化。


    “也谈不上羡慕啦。”梁眷怕陆鹤南多想,赶忙改口。


    “我就是想去看看学生时代的你对女生动心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对我动心这样游刃有余。”


    女孩子的自尊心在心底隐隐作祟,梁眷故意倒打一耙,虽然她早就知道陆鹤南在她之前从来没有过别人。


    她是第一个,是初恋。


    但,没有过别人,又不代表没有心动过。


    在这段恋爱里,他看起来太从容了,从来不会像她这样将患得患失写在脸上,一点都不公平。这就是占了年长四岁的好处吗?她想与他同龄,这样或许勉强可以和他势均力敌。


    “眷眷。”陆鹤南叹息一声,薄唇擦过梁眷的光洁的脖颈,低沉的语气带着些认命般的无可奈何。


    “遇见你之前,我不知道心动是什么感觉。”


    “怎么会?”梁眷心脏漏跳半拍,本能地抓紧陆鹤南的手,眼睛睁得圆圆的带着明亮又细碎的光,似是不可置信。


    “怎么不会?”陆鹤南笑着反问,手腕一翻,改为与梁眷十指紧扣。


    “我要是能早点遇见你也好,最好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样我就不至于蹉跎这么多珍贵的岁月。”


    得过且过的活到二十四岁,遇见你之后,才恍然发觉,人生好值得。


    他想长命百岁。


    梁眷眼眶一酸,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澄澈的眼睛盛着眼泪,一眨不眨,怕破坏意境。


    “还有,我对你从来就不是游刃有余。”


    “那你是什么?”梁眷下意识夹紧双腿,顺着他的话追问,脚背绷的很直,拖鞋挂在脚尖摇摇欲坠。


    陆鹤南撩开梁眷的发丝,轻柔地别到耳后,冰凉的指尖在不经意间掠过她的耳廓。


    ——“我是在装腔作势。”


    我不会爱人,所以要装作游刃有余,不然要如何压下心中那股强烈的、不讲道理的、根深蒂固的不配得感?


    你这么好,本不该被我拥有。


    这个男人,为什么总是一本正经地讲情话?一点也不浪漫。虽然心里有泛起层层涟漪,但梁眷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承认,这是她第千万次对陆鹤南心动。


    “乖,等你去港大读书了,我也每天陪你去上课,尽我所能地弥补你的遗憾。”陆鹤南闭上眼,虔诚地吻上梁眷的唇角。


    “好不好?”


    竹编摇椅“咯吱咯吱”作响,勾在脚尖上的拖鞋也终于“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上。


    起风了,窗户关得并不严实。书案上那些等待陆鹤南批复的合同与文件,被和煦的微风强势掀起,一页一页飘落,像不该在炎炎夏日中盛开的雪花。


    凌乱一地,湮灭成灰。


    港洲的落日要比京州迟半小时,看着茶几上那封沐浴在黄昏下的录取通知书,梁眷抱膝坐在沙发上缩成一团,自嘲地勾起唇角,喃喃自语。


    “骗子。”


    说什么等到她被港大录取了,就陪她一起来港洲念书,弥补她的遗憾。


    人在哪呢?根本就不会再出现在她的身边。她的遗憾没有被弥补,只会越变越多。


    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滚落,梁眷故作坚强地抬手用手背去擦。


    她不再挣扎了,这次是命运的安排。


    是命运要她留在港洲。


    中晟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到连林应森都不敢轻易呼吸,他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抬头打量陆鹤南的脸色。


    “怎么不说话?”乔振邦敲了敲桌子,示意陆鹤南回神,“你要是对这份结婚安排有什么异议,我们可以再商量——”


    陆鹤南淡漠地扬了扬指尖,打断他:“时间上我没有任何异议。”


    这话显然还留了一半,在座的乔氏一党默契地屏息凝神,齐刷刷抬起头,将注意力放在陆鹤南的后半句上。


    “鉴于我大伯丧期未过,你们这些日子计划的其余安排,恕难从命。”


    “还能有什么其余安排?”乔嘉泽嗤笑一声,不以为意,“不就是办个婚礼,再请媒体过来拍几张照片吗?”


    陆鹤南撩起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乔嘉泽一眼:“不办婚礼,不登报,这是我的底线,不然……”


    “不然怎样?”刚刚上任中晟执行董事的乔振邦正春风得意,显然没将陆鹤南的这番威胁放在眼里。


    陆鹤南轻笑,手掌摊开,两手空空:“不然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和你们鱼死网破。”


    他已经没什么能失去的了。


    这条命,老天若是想要取走,尽管来取。他就站在这里,等着走马灯亮起,回忆短暂人生的那一刻。


    到了那时,他是不是就可以再见她一面?如果那样,他可以对死亡这件事满怀期待。


    乔家的人走了,不欢而散的结束,会议室里又是一片死寂。


    入职将近一年的于微已经成为陆鹤南的心腹之一,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合上玻璃门,站在通往会议室的必经之路上,将隐秘的空间留给陆鹤南和林应森。


    中晟此时到处都是眼线,她要亲自守在这里才能放心。


    会议室里,两个相视唯余静默的男人,没在商量什么惊天动地的权利博弈。


    陆鹤南颓败地窝在沙发里,点燃烟盒中的最后一支烟,吁上一口,才意犹未尽地说:“应森,我快结婚了。”


    “我知道。”林应森艰涩点头。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借着为陆庭析守孝的理由辗转努力过,但乔家势大,又无可靠的继承人可以托付,联姻一事已经不容动摇。


    “你知道什么?”陆鹤南垂眸掸了掸烟灰,不由得失笑。


    我知道你很想她,很想不顾一切地飞奔到港洲去见她。林应森抿着唇,他不敢也不能说出口,只敢在心底小声答。


    “应森,你说她一个人在港洲过得好吗?”


    烟蒂顺着裤腿落在脚边,陆鹤南的口吻始终淡淡的,仿佛是在提及意见无足轻重的小事。


    但只有此时与他面对面的林应森知道,陆鹤南的心只怕要撕裂了。


    “你替我去一趟港洲,替我去看看她好不好?”陆鹤南抬起眼,看向林应森的眼睛灰暗无光,仿若走入无人的雪夜。


    “拜托了。”


    第195章 五年雪期(二)


    陆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 从陆雁南到陆鹤南,大概都是爱起来不要命的情种。


    陆鹤南既然已经开口,用的又是乞求的口吻, 林应森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和余地。


    飞机穿过万米高空之上的云层, 穿过京州夏日的蝉鸣,最终抵达阴雨连绵的港洲。


    空乘人员在备飞时按照林应森往日的习惯,提前准备好最新一期的经济杂志, 体贴地放在他手边,可他今天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他所能想到的只有陆鹤南藏在壹号公馆书房壁橱里的那封录取通知书。


    京州电影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梁眷同学:


    祝贺你已被录取为我校导演系专业硕士研究生, 请按照相关入学要求,在规定时间到我校报道。


    注:无故逾期未报到者视为自愿放弃入学资格。】


    林应森拿起录取通知书,草草扫了两眼,在看清上面的姓名后一脸讶然。


    “梁眷的录取通知书怎么在你这?”


    “我去电影学院亲自取的。”陆鹤南端着茶杯, 眼眸微垂, 没什么情绪。


    林应森想也不想,径直问:“梁眷知道她被录取了吗?”


    陆鹤南没说话,只抬眸深深沉沉地看了林应森一眼,看不出喜怒。


    林应森立刻明白过来, 自己刚刚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陆鹤南若是有心相瞒,梁眷又怎么可能有机会知道?


    可这样不公平。林应森本应坚硬的心划过一丝不忍。


    “去电影学院读书可是梁眷一直心心念念的事, 你私自把录取通知书扣下来,也不怕她将来恨你?”


    过去一年,梁眷为了考入电影学院付出了多大努力, 他们这些朋友也算是有目共睹。执念在实现前夕被心爱的人拦腰斩断,不可谓不令人唏嘘。


    “将来恨我?我和她哪里还有什么将来?”陆鹤南自嘲一笑, 大概是因为久病未愈,他的音色带着些许遮不住的倦哑。


    “那你也不能……”林应森蹙起眉,毁人前程这四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潜意识里,他不相信陆鹤南会将梁眷的前途抛之脑后,就算事实摆在眼前,他也愿意相信这一切一定另有隐情。


    “我给港大打过电话,再三确认过,她已经被港大录取了。”陆鹤南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冷淡的眉眼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柔。


    “去港洲读书,三年后毕业再回来,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哪里好?”林应森怔愣住,一时没想通其中关窍。


    陆鹤南放下杯子,伸手拿过录取通知书,放在膝头,停留数秒,又贴在胸口。冰凉轻薄的一片纸,在呼吸刹那间,渐渐染上了他的温度。


    “从长远来看,港大的师资力量要比电影学院要好,校友遍布娱乐圈各行各业,毕业以后从港娱进军导演行列,也比内地要容易。”


    这才是他希望梁眷去港大读书的初衷。


    梁眷比他小四岁,活到现在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说是一路坦途也不为过,因此对于人生规划,她更喜欢依照当下心情意气用事。


    从前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不愿离他太远,所以做决定之前考虑的第一要素永远都是——这么做是否还能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但他不能这么自私,梁眷不是他圈养在笼中只为自己观赏的金丝雀,羽翼丰满之后也不能只栖息在他这棵梧桐树上。


    更何况,他这座本就不算根基深厚、枝繁叶茂的避风港,也是大厦将倾。


    去港大这条万无一失的路,在梁眷备考的那一年里,陆鹤南曾为她推演过千千万万遍。唯一的差错,唯一的变数,就是他不能陪她一起经历港洲的春夏了。


    录取通知书覆在胸口,陆鹤南一动不动,他静静地感受着心脏的皱缩与酸涩。


    这次,算他食言。


    林应森撇了撇嘴,显然是不满意陆鹤南的这番说辞。


    作为陆鹤南的好友,他也有他的私心,他见不得陆鹤南如今这副得过且过、有今朝无明日的样子。


    就算是已经分手,他也想让梁眷时不时出现在陆鹤南的视线范围之内,哪怕是做一个无名无分的情妇,哪怕是床上床下聊表慰藉。


    至于梁眷的尊严与骨气,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电影学院在娱乐圈也算是首屈一指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再说了,梁眷要是在京州,将来进入娱乐圈,你照应她不是也更方便?”


    林应森没明说,只迂回地打触动陆鹤南软肋的感情牌。


    “应森,做人要有自知之明。”陆鹤南弯眉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眼角眉梢徒留荒凉。


    “京州现在可是龙潭虎穴,我护不住她,只有把她送出去了,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三年,梁眷赴港读书需要三年,他也给自己留了这三年。


    三年后梁眷再回京,他希望他还是干干净净,能够配得上她的陆鹤南。


    七八月份是港洲的梅雨季,淅淅沥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梁眷讨厌在这种天气下出门,但林应森来得实在突然,电话更是直接打到她在港洲新办的电话卡上,让她措手不及。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这个此时本应出现在京州,和陆鹤南一起应对人情往来的不速之客,已经施施然坐在她的对面了。


    “好久不见。”林应森对着梁眷微微颔首,他浑身紧绷着,不似梁眷那般松弛。


    梁眷温和地笑了笑,极有闲情逸致地咬文嚼字,纠正他的措辞:“也没有太久吧,不过就才半年。”


    “但你变了好多。”


    “是吗?”梁眷怔愣了一瞬,没追问是哪里变了,只说,“希望没有变得太糟糕。”


    “你不问问他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林应森在问到这句时,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咖啡杯。


    他原以为梁眷在见到他后,或多或少会睹物思人,要么泫然欲泣地诉说自己的委屈,要么歇斯底里地对着他抱怨命运的不公。


    他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再见面后,梁眷会只字不提陆鹤南。


    她好像已经将他忘记了,可是明明才过了半年,明明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还深陷泥沼,踏不出一步。


    爱了三年,林应森替陆鹤南感到不值。


    梁眷沉默些许,用最理智最克制的声音,缓缓答:“你既然有空来港洲找我叙旧,想必京州的事应该不会太棘手。”


    林应森一瞬间感到啼笑皆非:“梁眷,有时候女人太聪慧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梁眷避也不避,径直注视林应森的眼睛,将他眼底的讥讽照单全收。


    “你是想要告诉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对吗?”


    跟聪明的女人打交道,很节省时间,因为不用说些弯弯绕绕与重点无关的话。但也很累人,因为她将你看得太透彻,你在她面前就好似赤身裸.体,无衣蔽体。


    那些肮脏的心绪,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想法,都暴露在她眼下,无所遁形。


    林应森垂下眼,生硬地转移话题:“今后有什么打算?”


    “先保证毕业吧。”梁眷语气徐徐。


    窗外的雨不知道何时短暂停歇,久违的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洒出,她眯起眼,声音缥缈似大雨骤歇后的薄雾。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港洲安个家。”


    “在港洲安家?”林应森神情错愕,下意识反问。


    “对,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我在意的人,很适合从头开始。”


    “你呢?”梁眷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林应森晦涩不明的脸上,“你专程飞来港洲,该不会就是为了来听我的人生规划吧?”


    “当然不是。”


    林应森紧抿着唇,从前的他从没想到日后有一天,他连说实话也需要勇气,也需要挣扎。


    “是陆鹤南有话托我带给你。”


    话音落下,林应森无暇放松心情,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梁眷恬静的面容,不肯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波澜与情绪。


    “哦,是吗?”可梁眷神色始终淡淡的,只是捧着咖啡杯的手无端泛起青白。


    “他说了什么?”沉默不过短短三秒,她就忍不住低声追问一句。


    “他说——”林应森顿了顿,而后长提一口气,一字一句复述临别前,陆鹤南对他说的那句话。


    ——“日后有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无论有多棘手,无论有多难办,不用在意陆家倒台与否,只要报纸上没刊登他陆鹤南的死讯,都可以联系他的人解决。”


    “怎么说得这么严重?”梁眷勾起唇角,笑容似是而非,问话时努力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很不像她。


    “陆家真的会倒台吗?”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这样啊。”梁眷点点头,自嘲一笑,“那他托你带给我的这句话这算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冰凉的手指止不住地摩挲咖啡杯:“分手之后,作为补偿,送我一道保命符吗?”


    林应森被噎了一下,脸色稍稍有些尴尬。


    “应森,别这么苦大仇深的,他没有对不起我。”


    梁眷眨眨眼,唇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说不上是认真还是打趣。


    “半年前是我主动提的分手,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我不要他了,是我把他甩了。”


    是我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逼他在爱人与尽孝之间,选择了后者。


    成年人该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所以往后的日子,如果真的有我承受不了的苦难,那也算是我自作自受,自食恶果。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好好的,长命百岁就好。


    “天快黑了,我就先走了。”


    梁眷拎着包站起来,明明该一鼓作气地留给林应森一道决绝的背影,但离去的第一步却迟迟迈不出。


    她还有话没说完。


    “他最近……”


    梁眷欲言又止,长提一口气后,才扬起唇角低声问:“心情怎么样?”


    我不问你过得是好是坏,只问你的心情。


    有真正让你开心快乐的事吗?还是依旧有泪不敢流?


    有没有从大伯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还是仍在为无法回首的过去而伤怀?


    林应森怔愣了几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梁眷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他认真回想陆鹤南最近半年的生活状态,却找不到合适贴切的形容词。


    沉默良久,他没有选择粉饰太平,而是平静地、客观地叙述陆鹤南的近况。


    ——“他瘦了不少,药比饭吃的还要多,一个人的时候抽起烟来毫不节制,他也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梁眷心尖一颤,腿软了几分,下意识抓紧挎包的金属链条,汗涔涔的手心让包带变得濡湿沉闷,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她想走,然而双腿却被定在原地,好似灌铅。


    她避不开,所以她顺利听到林应森宛如尖刀利刃的后半句。


    ——“因为想你。”


    最后一道黄昏如约落在山脚,街头巷尾的路灯还没来得及亮起,世界彻底暗下来。


    暗夜是脆弱者最好的保护色,梁眷低垂着头,唇角的笑意和眼底的湿润一起到来。


    幸而天太黑了,林应森什么都没看到。


    既没看到她的欣喜,也没看到她的绝望。


    所以她可以毫无弱点,故作冷硬地说——


    “应森,你不应该说这句话。”


    我怕我听了之后会心软,会不体贴,会自私地将他的左右为难抛之脑后。


    可人生不是只有小情小爱,他合该为了他的家人一往无前,所以你不应在我自乱阵脚的时候,动摇我本就不算坚定的军心。


    我怕我会回去找他,告诉他,我后悔提分手了。


    梁眷扬起头,在街角路灯亮起的瞬间机械抬腿。林应森“腾”地一下子站起身,不受控地追出去几步。


    他不能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京州还有人在固执地等待一个消息,哪怕是一句问候,又或是一句微不足道的关心。


    “梁眷,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让我带给他的话吗?”


    他如此爱你,你不能对他这么心狠。


    梁眷脚步踉跄了一下,发丝在空中凌乱,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她没有转身,所以林应森没看见那两行暴露太多心绪的眼泪。


    “我没什么想说的,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梁眷顿了顿,压下那分外颤抖的嗓音。


    “就帮我告诉陆先生,平淡日子来之不易,我在他的身上从没得到过,还望他以后别再打扰,也别再联系,山高路远,他好好保重。”


    “至于我们。”梁眷弯了弯唇,任眼泪打湿那抹苍白,“今后就不要再见了。”


    林应森于第二日回京,站在昏暗枯寂的壹号公馆,或许是于心不忍,他没有添油加醋地多说什么,只将梁眷那句——“不打扰、不联系”原封不动的带给陆鹤南。


    伤人的话已经不需要他再去杜撰,光是转述这字字诛心的三言两语,就已经能给眼前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男人重重一击。


    书房里,陆鹤南一个人静默了很久,林应森走后,那些强撑示人的压迫性气场倏地散了。


    屋内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眶酸涩,他却流不出眼泪,只颤着手,习惯性地拨弄打火机砂轮,再次点燃一支香烟。


    月朗星稀,夜幕降临,偌大的壹号公馆一片黑寂,唯一的光亮就是虎口处那簇时不时跳跃两下的橘黄色火苗。


    那抹光,仿若能照亮他心脏的缺口。


    微弱的橘黄色平铺在他的左手手腕上,陆鹤南眨了两下眼。


    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他也不曾告诉过梁眷,那夜,他第一次有了想自我了结的冲动。


    港大的生活节奏和华清完全不同,梁眷努力适应了半个学期,才得以有空在元旦放假之前暂时扔掉课本与文献,百无聊赖地逛逛港大校园。


    学校西侧,靠近校友林的那个大礼堂是她平日最常去的地方,因为台阶之上,是一面巨大的校友墙。


    照片一张挨着一张,每个人都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其中不乏政商两界的权利角逐者。


    下雨天时,梁眷总会在校友墙的最中间驻足,借着避雨的由头,抬头仰望,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在看哪一张。


    或许是今日临近放假,没有学业压力,以至于她看得过分专注,没意识到身后站了人。


    “看得这么认真,是因为这里有你认识的人吗?”


    沧桑的声音震在耳边,梁眷肩膀一颤,受惊似的回过头,入眼便是满头白发和一双洗尽风霜的眼睛。


    梁眷知道他,业内泰斗Christopher,享受各种名誉津贴,也是港大退休返聘的老教授之一。


    梁眷想,Christopher这里的认识,指的应该是彼此熟知,而不是单方面了解。


    所以梁眷犹豫不过一秒,勾起唇,违心地摇摇头:“没有,没有我认识的人。”


    “这里有很多都是我教过的学生。”Christopher扶了扶眼镜,站在梁眷身边,言语之中不乏得意之色。


    梁眷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茬接着问:“那哪一个是您最出色、最得意的学生呢?”


    Christopher没正面回答,而是指了指最顶端、最中间的那张照片:“你认识他吗?”


    他应该是年岁大了,忘记在几分钟之前刚问过梁眷,这里有没有她认识的人,也忘记了她给出的答案是否定。


    梁眷顺从地抬起头,目光落在Christopher手指的方向,匆匆瞥了一眼后就立刻收回,脸上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


    她说:“不认识。”


    Christopher浑浊的眼中划过一丝失望,嘴里轻声嘟囔着:“那看来是我认错了人。”


    “什么?”梁眷没有听清。


    “你和我之前见过的一个人很像。”


    “是吗?”梁眷对Christopher的话提不起丝毫兴趣,出于社交礼貌,她平淡地问了一句,“那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Christopher摇摇头,不无可惜道:“我也不知道,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她。”


    “照片?”梁眷的语调终于有了些许起伏。


    “你不是问我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是哪一个吗?”Christopher再次抬了抬手,指向校友墙最中央,“就是他,我曾在他的钱夹里见过一个姑娘的照片,长得和你很像。”


    “他说那是他的未婚妻,当时正在申请港大导演系的研究生,也不知道申请上了没有……”Christopher似是想起了什么,停顿数秒,偏头问,“姑娘,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啊?”


    “我学……”梁眷忽然舌尖打结,而后手足无措地撒了今日第二个谎,“文学系。”


    “那看来确实是我认错了人。”Christopher叹了口气,迎着落日眯起眼睛回忆。


    “当时他说,等到假期要带未婚妻去芬兰度假看雪,因为那个姑娘很喜欢冬天,他还问我要不要一起,我都这把老骨头了,怎么能乱凑年轻人的热闹呢?”


    Christopher轻笑起来,梁眷也跟着抿唇微笑:“您认错人了,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去芬兰?”


    芬兰太远了,她到不了,那里的雪是什么样子的,她也想不出。


    “别这样说自己,什么有福无福的,只不过是缘分暂时没到罢了。”Christopher摆手笑笑,温声安慰。


    “不过我也真是老糊涂了,听说他要结婚了,那姑娘此时此刻应该正在京州和他一起筹备婚礼吧,怎么可能还有空在学校呢?”


    要结婚了吗?终于还是要和那位极有福气的乔小姐结婚了吗?


    筹备婚礼,宴请宾客,拍婚纱照……他会感到分身乏术吗?还是痛并快乐着?


    将近一年的时间,足够让他爱上她吗?不够也没关系,反正他们还有往后余生,而她只有那三年……


    他也会带她去芬兰看雪吗?


    一股难以名状的心悸不知道贯穿了谁,梁眷屏住呼吸,不敢眨眼。


    “你怎么了?”Christopher敏锐地察觉到梁眷的异样。


    梁眷死死咬住唇瓣,刻意弯起唇角,笑容明媚又灿烂:“我只是在想,您怎么就能确定他要娶的是她呢?”


    钱包里的照片可以随时被替换掉,住在心里的那个人也不是平生永远。


    “文学系……”Christopher对着梁眷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港大建校将近两百年,什么时候有了文学系?”


    谎言经不起推敲,蓦然有风吹过,Christopher心有所感般回过头,看着一缕自海岸对面而来,带着京州刺骨寒意的冷风,无情地掠过校友墙上二十四岁,最最风华正茂、最最意气风发的陆鹤南……


    自从关莱和沈怀叙确定恋爱关系之后,碍于梁眷与关莱之间的亲密关系,陆家与沈家的商业往来也渐渐被移交到陆琛手中。


    她说过,不希望他多加打扰,那他便克制着,如她所愿。


    这种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状况持续了将近五年,所以沈怀叙没有想到,陆鹤南有一日会避开关莱,亲自登门拜访。


    “今日是我不请自来,还请沈总不要见怪。”陆鹤南微微颔首,姿态难得放的很低。


    恋爱后,沈怀叙从关莱口中了解过有关梁陆往事的只言片语,再加上关莱偏爱梁眷的有色眼镜加持,沈怀叙对陆鹤南没有什么好感。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只得耐着性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陆鹤南闲聊。


    话题自关沈的婚事谈起,然后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被陆鹤南引导了梁眷身上。


    他想了解她的近况,了解那些有关未婚生子的传闻,他想了解真实的、不作假的全部真相。而这些真相的来源,只能源于梁眷的闺中密友——关莱。


    沈怀叙听懂了陆鹤南的潜台词,平淡笑笑,只是字里行间带着些逼问的架势。


    “陆董既然想知道这些,那么作为梁眷日后的娘家人,我不得不想替她问问,陆董离婚一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陆鹤南不急不迫地回望他,一字一顿:“我如果没有十足的准备,又怎么敢贸然登沈家大门?”


    话音落下,沈怀叙心中紧绷的那根弦蓦然松了。他站起身,在客厅内来回踱步,看着陆鹤南沉稳晦暗的眼睛,在暗流涌动间,用男人之间的目光审视他。


    审视他话中的真伪,审视他胸腔之下的一颗真心。


    沈怀叙不敢自称看透所有,但起码眼下这一瞬,他确信,陆鹤南仍爱她。


    “陆董,我和莱莱的婚礼定在下个月月初,私人宴会,请的宾客不算太多,能来的人大多都是我和关莱的至交好友。”


    沈怀叙微微颔首,刻意将‘至交好友’四个字咬得极重,陆鹤南眼睫颤了颤,显然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至交好友。


    作为关莱的至交好友,她就算再不愿踏足京州……应该也会来吧。


    沉默的功夫,沈怀叙伸出手,候在一旁的随行秘书立刻会意地将请柬从公文包取出,递交到他手里。


    ——“沈某婚宴,恭候陆董光临。”


    十二月的京州,寒气逼人。


    陆鹤南穿着单薄的衬衫,被沈怀叙送到门口,站在穿堂风肆意吹刮的回廊上,握着那封轻飘飘的请柬,指尖止不住的发颤。


    视线内,是喜气逼人的红色,烫得他眼眶发酸。


    他将那张薄薄的请柬紧紧攥在手心,权当自己是抓住了与梁眷再重逢的钥匙。


    眷眷,五年了,是时候再见面了,对吗?


    一段不算声情并茂的故事被徐徐讲完,座无虚席的阶梯教室里沉默良久,坐在前排几个较为感性的女生,甚至听得泪眼朦胧。


    “所以梁老师,您当年没能来电影学院念书,是因为陆老师偷偷把您的录取通知书藏起来了吗?”


    有学生脑回路清奇,弱弱抛出自己发现的华点。


    梁眷在生产之后接受了京州电影学院的聘书,在导演系做荣誉教授,每周例行上一次课。


    课程名义上只对导演系的学生开放,但奈何第一个月来捧场的学生实在太多,蹲在讲台下的,趴在走廊窗户上的,自备马扎和教室里的学生挤在一处的……


    出于对师生的安全考虑,也为了保证教学质量,行政处的老师不得不将学校内最大的教室腾出来,才勉强将前来上课的所有学生装下。


    两个月下来,电影学院的学生和梁眷厮混惯了,固有距离也在一朝一夕间被打破。教学任务按部就班地完成之后,他们总愿意在下课前十分钟追问梁眷与陆鹤南的恋爱往事。


    毕竟这种如梦似幻的爱情,在现实中并不多见,猛然得到一探乾坤的机会,这些擅长联想与创作的“未来文艺工作者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至于对陆鹤南的称呼——陆老师,也是几个胆大的男生最先喊起来的。


    毕竟叫陆董、陆先生太官方生疏,唤师公师丈又实在太拗口奇怪,不如叫陆老师得体适中,既不缺敬意,也含着些亲昵。


    久而久之,陆老师的名头越叫越响,就连电影学院的校长都不由得疑心,这教师队伍里何时有了一位如此受人追捧的陆姓老师。


    “你懂什么?”


    听到有人质疑陆鹤南的做事行径,教室另一侧的女生擦干眼泪,立刻气场全开地反驳:“无论是分开前还是分开后,陆老师都在为梁老师的前途考虑,你们说这叫什么——”


    女生顿了顿,对着一众不解的视线故意卖了个关子:“这就叫——我比你自己更懂得如何爱你。”


    梁眷站在讲台上淡笑不语,她没说什么,只轻轻点头给予女生肯定。


    下课铃声响起,梁眷夹杂在人群中,缓缓走下台阶,她归心似箭,走得太着急,所以没能听见身后学生的窃窃私语。


    “你们说陆老师今天的领带会是什么颜色的?”


    “绿色吧。”短头发女生猜得分外笃定。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被狗仔拍到了?”


    大波□□生作势掏出手机,熟练地点开微博热搜,然而上面空空如也,没有陆鹤南的名字,梁陆cp超话里的神图也还停留在一周前,陆鹤南来接梁眷下课的那个傍晚。


    “也没被拍到啊……”女生喃喃自语,口吻失望。


    失神间,身侧的朋友拽住她的手臂,又朝前努了努嘴。


    女生下意识抬头望去,铺满皑皑白雪的落日大道上,风情摇曳的翠绿色裙摆在雪地中穿行,像是冬日里的最后一抹春意。


    在这漫天的雪白中,她与众不同,格格不入,让人不由得疑心她是否会承受不住凛冽的寒风,从而消散在这冰天雪地里。


    好在这抹鲜嫩的、带着盎然生机的春意没有在寒冷的冬日里苦苦萧瑟太久,因为下一秒,她就好似一片花瓣般,稳稳地落在一个男人怀里,像是找到了盛放余生的归处。


    男人敞开衣襟,将她牢牢拥住,宽厚的掌心紧贴在她的腰线上,耳鬓厮磨,俯身耳语,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对视一眼后齐齐笑开。


    在相拥的缝隙中,有人眼尖,看见了藏在黑色大衣内,若隐若现的一抹绿色,比裙摆的翠绿色更深沉、更含蓄、更内敛。


    那是陆鹤南领带的颜色。


    ——“因为梁老师今天穿的是一条绿色的裙子。”


    无论何时,但凡同台,他的领带总会与她的裙摆相配。


    这是至今未曾被打破的规律。


    第196章 朝朝暮暮


    梁眷被陆鹤南虚抱着慢慢向前走, 天气太冷了,张口成云烟,她不自觉地揽紧了身侧男人温热的手臂。


    手上动作是极其依赖的, 红唇却仗着宠爱喋喋不休地说着违心的话。


    “不是说了以后不用你来接我嘛?”


    碍于周围有学生在场, 梁眷撒娇抱怨的时候格外小声克制,生怕辱没了自己端庄持重的老师身份。


    “为什么不让我来接你?”陆鹤南问得很有耐心,但眼神却完全不对劲。


    梁眷被那双黑漆漆的桃花眼唬住, 一时忘了替自己分辩。


    “我……”她想说什么来着?怎么突然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都怪面前这双眼睛太漂亮,扰乱了她的思绪。


    “是打算跟那个陈东越继续探讨剧本到深夜,然后忘记回家吗?”陆鹤南站定脚步,抬手替梁眷拢了拢衣襟后, 才慢条斯理地旧事重提。


    “怎么又提陈老师?”梁眷自知理亏,垂着头,一手拽着陆鹤南的衣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他的手背上画圈。


    陈东越也是京州电影学院的老师之一, 除此以外, 他还是业内有名的编剧,无论是主流的电视剧奖项,还是权威的电影奖项基本都拿过一遍,是无数导演心中最理想的合作对象。


    梁眷从业以来一直就想与他合作一次, 适逢转型期,这种想法就变得更加强烈, 但奈何一直没有认识的机会。在电影学院任教之后,两个人时常在教学楼中碰上,一来二去才渐渐搭上话, 在下课间隙分享一下彼此最近的创作心得。


    陈东越的剧本千金难求,当合作的橄榄枝不用争取, 就被主动递到眼前时,梁眷当然没有拿乔拒绝的道理。


    陆鹤南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小气的人,对于梁眷的事业,他也绝对是百分之百的支持,可一想到那晚雨夜,他开着车驶过京州的大街小巷,终于在一家隐蔽的咖啡馆里看到电话不接、微信不回的梁眷,满眼放光地看着陈东越时,他就胸闷气短。


    自从孩子出生之后,梁眷的一颗心一半分给两个孩子,一半分给电影。她已经很少会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他了。


    她不再崇拜他,得到之后也不再好好珍惜了。这些他都能体会得到。


    等不到陆鹤南答话的梁眷还在喃喃自语,试图列举一些基本事实,来扭转陆鹤南对陈东越的坏印象。


    “老公,你相信我,陈老师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编剧,你没看过他写的剧本,不知道他的故事逻辑,人物设定,是多么的无懈可击!”


    陆鹤南回过神,内心的焦躁没能被那句稀松平常的“老公”抚平。


    他眯起眼睛,眉心显而易见地皱了一下:“他在你眼里就这么好?”


    “我不是说他好,是在说他写的剧本好。”梁眷耐心纠正陆鹤南的措辞,电光火石间她终于领悟到一丝不寻常。


    “陆鹤南——”梁眷拉长语调,软绵绵地唤他一声,再靠近一步脚尖相抵。


    与寒风同温的嘴唇在不经意间擦过那不安分的喉结,下一秒,她如愿听到陆鹤南杂乱的呼吸,所以她满意地退后半步,笑嘻嘻问:“陆先生,你该不会是吃陈老师的醋了吧?”


    陆鹤南僵硬地扭过头,不冷不热地轻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学着梁眷的腔调一字一顿道:“陆太太,请你别转移话题。”


    “我这怎么能叫转移话题?”梁眷煞有其事地惊呼一声,熟练地倒打一耙,“我还没说你在电影学院里招蜂引蝶的事呢,你还怪起我了?”


    “我哪有招蜂引蝶?”无缘无故被安上罪名的陆鹤南,眉头拧得更紧了。


    “你敢说你在等我下课的时候,没有表演系的女学生过来跟你搭讪?”梁眷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手指点点陆鹤南胸口,跟猫挠似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每次来接我的时候都穿得这么衣冠禽兽?还带着金丝边眼镜,干嘛?演斯文败类啊?”


    得理不饶人的嘴,灵动活泼的表情,跟二十多岁谈恋爱的时候如出一辙。


    时间太偏心,怎么就不肯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


    陆鹤南极其无奈地叹息轻笑,这个女人到底讲不讲道理?除了领带由他做主之外,他天天出门穿什么,不都是出自她手?在穿衣吃饭这些事上,他哪有什么话语权?


    更何况,每周一下午是中晟董事局例会,会议进行三个小时,等到结束的时候,已临近学校的下课时间。为了不耽误接她下班,他不得不马不停蹄地从京州最南边赶到最北边,哪有时间再去换一套“不招蜂引蝶”、“不斯文败类”的衣服?


    梁眷错把陆鹤南的沉默当成心虚,胸腔里的酸涩也越聚越多。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细数陆鹤南的“十宗罪”。


    “你比她们大那么多岁,都能做她们的叔叔了,也不知道她们看上你什么了!”


    这话酸味实在太足,梁眷不愿给自己贴上一个拈酸吃醋的标签,她强行止住话,再不甘示弱地梗着脖子,将陆鹤南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不就是比寻常男人帅了一些,待人接物风度翩翩,让人看不出年纪?步入三十五岁之后,性子变得沉稳了一些、温柔了一些,怎么就能让那么多姑娘鼓起勇气红着脸,前仆后继?


    坦白说,她没有危机感,只是单纯占有欲作祟,如若不是现实不允许,她恨不得将陆鹤南带回家,藏起来。


    听完梁眷这些拐着弯夸人的话,陆鹤南眉心重重一跳,叔叔?他今年还没到四十岁,怎么就成叔叔了?


    “你嫌我老了?”他表情严肃起来。


    他怎么总能抓错重点?梁眷被噎了一下,不字还没来得及脱口,就又被她紧急撤回。


    她昧着良心重重点头,为了掌握主动权,还故意将话茬重新往陈东越身上引,“你当然老啦,人家陈老师年少成名,今年也才三十岁出头,”


    陆鹤南长提一口气,压住心口的躁动,用平生最大的耐心提醒她;“我认识你的时候也才二十四岁。”


    “那又怎么样?”梁眷眨了两下眼。


    陆鹤南笑了笑,宽厚的手掌极其契合地贴在梁眷的腰线上,带着她向自己不断靠近再靠近,嘴唇在距离她唇角只剩半公分时才堪堪停下,像是刻意欲拒还迎。


    ——“糟糠之夫不下堂,你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沉哑的嗓音,缱绻的语调,梁眷彻底沦陷了。


    她忘记这里是学校,忘记还有很多学生在近处围观。她闭上眼,白净的脸微微抬起,准备予以陆鹤南回应。


    “梁老师?”


    一声试探的问候忽然在背后响起,梁眷肩膀一颤,如同大梦初醒般推开陆鹤南,将凌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再欲盖弥彰地轻咳几声,才勾起唇角施施然转身。


    “陈老师,你今天不是没课吗?怎么会来学校?”


    陈东越快步迎上去,对着陆鹤南礼貌颔首之后,温柔的目光复又重新落在梁眷的脸上。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来找我?”梁眷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想到身侧那个吃醋吃到气头上的男人,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顺毛安抚,却什么都没牵住,落了空。


    陆鹤南故意躲开了梁眷的手,稍稍让开半步,好以整暇地抱着双臂,看向梁眷时半抬眉梢,示意她自己看着办。


    他脸上挂着笑,一句话也没说,但气息明显沉了下去。


    梁眷顿时觉得压力山大,和陈东越说话时也变得没有以往自然。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朋友送了我两张欧洲剧团演出的票,我想你应该会喜欢……”陈东越吞吞吐吐起来。


    “据说话剧演绎的很好,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梁眷微垂着眼睛,目光落在陈东越的掌心——那是欧洲剧团的巡回演出,她听说过的,对于话剧排演,她当然也心向往之。


    她想去看,但门票不应该从陈东越这里得到。


    她有陆鹤南可以依靠,不需要从别的男人那里得到慰藉。


    梁眷抿了抿唇角,委婉拒绝的话还没等说出口,身侧就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声响。


    听见那道闷哼,她条件发射的扭过头,却见陆鹤南捂着胸口,脊背也不复往日笔挺。


    梁眷顿时慌了,注意力也从话剧门票上移开,张开双臂,将陆鹤南整个人揽在怀里。


    “你怎么了?是心脏疼吗?”


    陆鹤南蜷缩着身子,咬着唇瓣不说话,止不住地摇头,身体大半重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倚在梁眷肩上。


    梁眷急得险些流出眼泪,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药。她的神经太紧绷,所以没注意到药片送到陆鹤南唇边的时候,他的舌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指腹。


    像刻意撩拨。


    药片吞下,陆鹤南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只是语气仍旧虚弱,好似但凡有风在此时吹过,他便要消散了。


    “我没事,不用管我,你们继续聊。”他将梁眷朝陈东越的方向推了推,只是力道不大,不够真心实意。


    梁眷双臂紧紧环住陆鹤南,颤抖的嗓音气急败坏:“有什么可聊的?只要你别吓我就好。”


    “我没事。”陆鹤南勾起唇,眼底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粗粝的指腹抚过梁眷泛红的眼眶。


    “我没事,你别担心。”


    只要你的注意力还肯放在我身上,我就永远没事。


    橘红的夕阳下,陈东越身形落寞地目送着梁眷和陆鹤南越走越远。狭长的雪路上,两道影子凝成一道,亲密无间,骨肉交融。


    陈东越自嘲地轻笑一声,错开眼,转过身,迈开步子,与他们背道而驰。


    怪他不自量力,怪他想太多,以为那些天天挂在热搜上的豪门夫妇恩爱日常是陆家买来维持体面的通稿。


    眼下看,都是真的。


    他真的很爱她。那份爱,比世人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多。


    “你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梁眷扶着陆鹤南的劲瘦的腰身,慢慢走到停车场,苍白的脸上仍旧写满惊魂未定:“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怎么好端端地又心脏疼了?”


    陆鹤南不答话,只问:“你包里怎么会有我的特效药?”


    这算什么问题?


    梁眷蹙起眉,耐心答:“我不仅每个包里都放着药,冬天的每个外套口袋里,还有夏天的裤子,和车子的储物箱都放着你的特效药。”


    只是谢天谢地,婚后这几年,你都一直顺遂,这些药才没派上用场。


    “原来是这样……”陆鹤南淡笑着,轻轻摇头,笑自己刚才的幼稚。


    行至车门边上,梁眷从陆鹤南大衣口袋中拿出钥匙,只是还没等她将陆鹤南塞进副驾驶,后者就已经手腕一翻,化被动为主动,将她牢牢锁在怀里。


    “你——”梁眷瞪大了眼睛,指了指陆鹤南的心脏,“你刚刚是装的?”


    陆鹤南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地将梁眷推了进去,自己则单手撑在车门上,笑容散漫,理所当然地犯浑。


    “我要是不演这么一出,你不就被那个道貌岸然的陈老师用两张话剧票给拐跑了?”


    仅凭三言两语,就想把他使劲浑身解数才留在身边的老婆拐走?简直做梦。


    车子停在西山别墅的车库里,陆鹤南牵着梁眷的手绕远道,慢吞吞地往回走。天色彻底变暗,视线之中只余点点星光,和爱人的一双璀璨明亮的眼睛。


    “你对陈东越说的那个话剧感兴趣吗?”


    梁眷轻轻点头,雀跃的语调因为顾及着陆鹤南的心情,无端减去三分:“当然了,这可是欧洲剧院的门票,一票难求。”


    “感兴趣就好……”陆鹤南意味不明地长舒一口气。


    “你说什么?”梁眷讶异地偏头望向陆鹤南。


    这男人,该不会是被她气疯了吧?


    梁眷静了一息,试图说些什么让陆鹤南心安,可一团乱麻的安慰还没等说出口,她澄澈的眼眸就被陆鹤南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的两张纸吸引住。


    欧洲剧团巡回演出的一层门票,看座位号应该是视野最佳的前排中间位置。而陈东越送她的那两张,也不过是二层前排偏右。


    “你哪来的?”梁眷睁大眼睛,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当然是买来的。”陆鹤南笑了笑,将门票递到梁眷手上,说得轻描淡写。


    门票贴着陆鹤南胸口太久,沾染着他的体温,梁眷贪恋地摩挲着那两张薄薄的纸,让那份温度流经她的四肢百骸。


    “为什么要买这个?”


    “猜到你会喜欢。”


    什么嘛?孩子都有了,还搞什么浪漫?梁眷心里又胀又酸,靠在陆鹤南怀里,不说话,只静下心来聆听他平稳有力,渐渐急促的心跳。


    “陈东越给你的票呢?”陆鹤南装作不经意地问。


    梁眷这才想起临别前,陈东越塞在她大衣口袋的那两张门票,皱缩成一团,静静地摊在梁眷白嫩的掌心中央,俨然没有了最初平整的样子。


    陆鹤南冷着脸结果,作势就要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梁眷回过神来,紧忙去拦:“哎哎哎,别扔啊!”


    陆鹤南睨她一眼,眸光冰冷而又意味深长:“为什么不扔掉?难道你还打算留着珍藏?”


    梁眷小声解释:“这么难得的票,别浪费了,我去送给祝玲玲和杨一景,他俩肯定也喜欢。”


    陆鹤南犹豫了一瞬,半俯下身,故作勉为其难地妥协:“那你亲我一下。”


    刚刚那个吻被陈东越打断,他就已经很不爽了,回家之前,他要梁眷给他补上。


    胸腔里的一颗心不讲道理地“砰砰”乱跳,梁眷攀着陆鹤南的肩膀,红唇刚刚擦过他的唇角,就被身后骤然响起的一道声音吓得打了个趔趄,跌进男人怀里。


    “你俩不进门,在外面傻站着干什么?”


    这些时日被请来帮忙照看孩子的宋若瑾呆呆地站在家门口,看着在冷风口里相拥的儿子儿媳,神情有些不解。


    陆鹤南背对着宋若瑾,手臂撑着双腿绵软的梁眷,用那副喑哑的嗓音,克制回答:“知道了妈,这就来。”


    “快点吧,外面冷,别冻坏了。”


    饭桌上,宋若瑾坐在梁眷的对面,时不时站起身给她添汤夹菜。梁眷想抬起头对着宋若瑾笑一笑,可一想到二十分钟前的尴尬场面,她就不敢抬头和长辈对视。


    还是坐在身侧的男人沉得住气,从神情到做派都很松弛,让人赏心悦目。


    察觉到梁眷的视线,陆鹤南偏头看了她一眼,放下筷子,捏了捏梁眷的左手,要她放心。


    梁眷大脑宕机,用眼睛无声问:要她放心什么?


    只可惜陆鹤南的目光只在梁眷懵懂的眼睛上稍作停留几秒,就又转到宋若瑾身上。


    “妈,今晚能不能让莺时和熙时跟你睡?”


    孩子刚满六个月,晚上还离不开人,梁眷不舍得让两个孩子跟保姆睡,所以夜夜亲自陪着,从无缺席。


    陆鹤南有苦难言,值得忍着。


    宋若瑾点点头,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可以啊,你俩今晚不在家?”


    “在家,就是有事要做。”陆鹤南面不改色心不跳,答得格外简短。


    “做什么事?”


    宋若瑾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追问一句。然而“做”字刚一脱口,她便后知后觉,差点没咬断自己的舌尖。


    梁眷脸一红,头低垂着好似鹌鹑,恨不得将自己埋进碗里。


    偏偏陆鹤南在这个时候意有所指地轻抚了两下她的脊背,逼得她抬头。


    ——“好好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白日里被打断两次的吻,终于在夜幕降临的深夜里被陆鹤南数以千计的讨了回来。


    “我老了吗?”


    梁眷不怕死地点点头,指尖在陆鹤南紧绷的脊背上留下道道红印。


    “哪里老?”陆鹤南问得平和又低沉,若不看床垫的幅度,此时此刻的他大抵能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


    这个问题很危险,梁眷心尖颤了颤。暗夜之中她的感官被彻底放大,考虑到力量上的悬殊,和自己不堪一击的承受能力,她不再嘴硬,顺从地说些陆鹤南爱听的实话。


    “你……嗯唔……你技术更好了,不都说男人岁数……越大,技术越……别嗯……越好嘛?”


    其实陆鹤南的技术也说不上是哪里有了突飞猛进的实质性进步,毕竟从一开始,梁眷就在他的身下几欲醉生梦死。


    如若非要究其根本,应该是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他对她更加熟悉了,以至于现如今如此——得心应手。


    陆鹤南这下满意了,舒服地喟叹一声,又屈起手指,撩开覆在梁眷脸上不知道是被什么打湿的碎发,低声诱哄。


    “叫叔叔。”


    这又是什么新癖好?梁眷睁开湿漉漉的眼眸,委屈得要命。


    她喊不出来,挣扎几秒后只温温柔柔地喊:“老公。”


    “不对,重新叫。”陆鹤南眯起眼,加重了力道,不依不饶。


    梁眷受不住,双眉紧蹙着彻底败下阵来。在陆鹤南卷土重来之前,强撑着直起上半身,揽住他的脖颈,贴在他的耳朵上与他耳语。


    “叔……叔叔……”


    ——


    陆熙时的叛逆期早得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四岁那年,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当然这场离家出走只用时半小时,因为还没等他走出西山别墅区的大门,就被出差结束,开车行驶在回家路上的周岸给亲手逮了回来。


    从周岸手中接过孩子之后,梁眷什么都没说,只牵着儿子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去。


    那晚,莺时被梁眷送到陆琛和蒋昭宁那里,与她的同龄堂姐作伴,家中的保姆也被临时放假半天。偌大的三层别墅,只剩下相对无言的母子二人。


    陆熙时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等待妈妈的怒火,从晚饭时等到睡觉前,可梁眷始终神色淡淡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没有劈头盖脸地臭骂他一通,也没有问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她什么都不说,比打他一顿更令人难捱。


    无论是性格还是长相,陆熙时都和陆鹤南很像,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像丛林之中的规则既定者,在捕猎时懂得一点一点匍匐前进。


    但四岁的陆熙时尚缺历练,不比他的爸爸那么炉火纯青。


    指针划过十二点,陆熙时推开儿童房的房门,穿过寂静昏暗的客厅,走到主卧门前。他贴在门板上听了数秒,没听到任何声响。


    妈妈应该是已经睡着了。她还没有问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就睡着了。


    陆熙时垂着脑袋,故作坚强地吸了吸鼻子,原路返回的脚步还没等迈出,身前拿到沉重的大门就被人从里侧拉开。


    光亮照在陆熙时脚下,他抬起头,在看清梁眷的那一秒,用力瘪了瘪嘴,却没忍住眼泪。


    “妈妈。”


    梁眷强忍着俯身将陆熙时抱起的冲动,稍稍侧身,给儿子让出位置,用平等的语气问。


    “要不要进来?”


    陆熙时拖着脚步,从另一侧爬上床,眼角的湿润尽数被他蹭到枕巾上,深呼吸平复心情的那一秒,他问道一缕凛冽清透的气味。


    在他很小的时候,在他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对流经的生命还没有任何记忆点的时候,他就记住了这道气味。


    那是爸爸的味道。


    谈起陆鹤南,陆熙时的心情总是分外复杂,因为他看不懂陆鹤南对他的感情。爸爸不会对着自己眉眼弯弯温柔地笑,却会将妹妹抱在臂弯里,温声细语,仿若对待珍宝。


    在爸爸心里,他好像永远也比不过妹妹。


    家里面奶奶最爱他,凡是他提出的要求,奶奶总是无有不依的。可姑姑看着他与爸爸极其相似的眉眼又说,那是奶奶把对爸爸的愧疚,都补偿到了他的身上。


    什么是愧疚?什么是补偿?陆熙时不明白,他只知道这个家里,除了妈妈,没有人真的发自肺腑地爱他。


    这么一想,他真的好可怜。


    眼泪擦干,陆熙时慢慢睁开眼睛,对着梁眷宁静无波的眼睛,敞开心扉。


    “妈妈,你爱我吗?”


    “当然。”梁眷坐在床沿上,掖了掖儿子的被角,答得没有丝毫迟疑。


    “有多爱?”


    “你和妹妹是妈妈此生最伟大的作品。”


    陆熙时摇头,显然是不相信妈妈的这个答案:“荧幕上的电影才是妈妈最伟大的作品。”


    妈妈有很多奖杯,书房壁柜里一整面,密密麻麻,其中有不少被年幼的陆莺时和陆熙时当成玩具,有些甚至都被他们磕掉一角,但妈妈从未说过他们一句,只会在事后温柔地摸摸他们的脑袋,跟他们说——“没关系。”


    梁眷抬起手,擦掉陆熙时脸颊上的泪痕,平和又笃定道:“电影与你和妹妹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那爸爸呢?”陆熙时又问。


    “什么?”


    “爸爸是不是不爱我?”陆熙时攥着被角,只余下一双圆圆似小鹿的眼睛。他很不自信,所以问得怯生生的。


    母子夜谈直至进行到此刻,梁眷才终于意识到陆熙时心中的症结所在。


    她稳了稳心神,不知道该从何处解开缠绕在这对父子时间的藤蔓。


    她只问——


    “你做心脏病手术的那几天,是谁寸步不离的在手术室里陪着你?”


    “是爸爸。”


    “那又是谁守在你的病床前,好几夜都不曾阖眼?”


    “是爸爸。”


    “你在幼儿园闯祸,和别的小朋友打架,是谁去替你和那些小朋友道歉?”


    问到这,陆熙时有些不好意思了,垂着眼,嗫嚅道:“也是爸爸。”


    “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爸爸不爱你呢?”梁眷循序渐进地问。


    “爸爸对妹妹比对我好。”


    “怎么会?”对于陆熙时的这个认知,梁眷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家中有两个孩子,所以从他们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陆鹤南和梁眷为人父母的第一节必修课就是要做到一碗水端平。


    没有厚此薄彼,也没有什么被人歌颂的重女轻男。


    “他对妹妹明显更温柔。”陆熙时小声哼哼,攥着被子的手更用力了。


    梁眷叹息一声,耐心解释:“因为妹妹是女生,所以爸爸才会对他更温柔一些。就像你对妈妈,是不是比对爸爸更温柔?”


    陆熙时眨了两下眼睛,那道闭塞多年的墙,好像要在不经意间被梁眷推开了。


    沉默几分钟,他挣扎着又问:“那爸爸有多爱我?”


    有多爱?到哪种程度?


    梁眷不敢轻易回答这个问题,她偏头思索了一阵,答案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斟酌。陆熙时也不着急,只安静地眨巴着那双极似陆鹤南的桃花眼。


    等待的功夫,沉浸在思考当中的母子,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道慌乱中透露着幸福的目光经久不息地盘桓在他们身上。


    陆鹤南得到周岸消息的时候还在邻市参加年度峰会,挂了电话他便歉疚地同在座的前辈告辞,背影凌乱地匆匆往家赶。


    推开家门,怒气还没等迸发,就被眼前的温情给冲散了。


    他没打扰屋内的妻儿,只泄力地倚在门框上,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今晚为他而升起的月亮。


    思索良久,无数表示程度的形容词在梁眷心中闪过,可她都不满意,唯一停留在心底的只剩下一句听起来分外苍白的话。


    ——“你们是爸爸尚存于世的原因。”


    尚存于世这四个字的分量很重,但对普通的四岁小朋友来说,实在太难理解了,好在陆熙时不普通,他是幼儿园里被老师夸奖次数最多的小朋友。


    他试图理解妈妈的意思,然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爸爸左手手腕上的那道伤疤。


    “爸爸差一点就不在人世了,对吗?”陆熙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腕。


    “对。”梁眷鼻腔一酸,将儿子的小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手中。


    “但爸爸很坚强,也很幸运,他在天堂上走了一遭,发现还是在妈妈身边最好,所以他便回来了。”


    陆熙时还是不懂:“既然已经回来了,为什么爸爸的手腕上会有那道疤?”


    梁眷垂眸想了想,释然的笑容在陆熙时眼中绽放:“因为那是爸爸深爱妈妈的证明。”


    “我也爱妈妈,我也要在手腕上留下印记吗?”


    梁眷俯下身,亲了亲陆熙时的眉眼


    “那种方式太极端了,熙时和妹妹都不要学。”


    “只要你们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就是深爱妈妈的最好证明。”


    小孩子的心结很好解开,梁眷坐在床边,看着陆熙时眉头舒展着沉沉入睡,才放心地站起身,拖着酸麻的腿缓缓走出门外。


    见到陆鹤南的瞬间,她眼眸亮起:“你回来了?”


    “嗯。”陆鹤南没说什么,只抬手将她抱在怀里。


    梁眷筋疲力尽地闭上眼,靠在陆鹤南胸前,感受着那股能够安定人心的力量。


    半晌,她勾唇苦笑,诚实地承认自己的力不从心:“养孩子真的好难。”


    陆鹤南扣住梁眷的后脑,吻上她紧蹙的眉眼:“所以陆太太,我们要再接再厉。”


    “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陆鹤南更用力地圈住梁眷的腰身,轻轻应了一声。


    “我说的怎么样?”


    “说的都挺好的,只是有一句说错了。”


    “哪一句?”梁眷抬起头,明亮的视线定格在陆鹤南从容坚定的脸上。


    ——“莺时和熙时只是老天奖赏我在世间挣扎存活的礼物。”


    他顿了顿,垂下头,与梁眷四目相对。


    ——“你才是我尚存于世的原因。”


    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才想要长命百岁。


    也许是遗传到梁眷在文学创作上的天赋,陆莺时在年幼时就表现出对文字的极度敏感。


    九岁那年在妈妈的引导下,她拥有了自己的笔名,十四岁那年,更是凭借一本名为《少女心事》的书,被请到电视台演播间里做客。


    直至“才女”首次被曝光在镜头之下,众人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这个能够对着主持人侃侃而谈的窈窕少女,原来是梁眷与陆鹤南的女儿。


    坐在从未踏足过的新鲜领域,面对镜头,陆莺时维持着良好的家族教养,只将那种欣喜稳稳地藏在眼底。


    因为她知道,镜头之后,观众席里,她的父母正满怀殷切地注视着她。


    作为他们的女儿,她不愿意给他们丢脸。


    围绕书籍的采访进行到最后,抛出的新话题被主持人不动声色地引向更备受世人关注的陆家夫妇身上。


    “莺时今年也十四岁了,谈人生梦想或许还为时尚早,放眼目前这个阶段,你有什么最想实现的心愿吗?”


    陆莺时对着镜头微微一笑,那张神似梁眷的面孔上,带着几分少女独有的羞涩与端庄:“谈不上有什么心愿,我只希望四年之后能顺利考上港大吧。”


    主持人精准捕捉到有效关键词,连忙追问:“为什么是港大呢?是受爸爸妈妈的影响吗?因为大家都知道,陆先生和陆太太都曾先后就读于港大。”


    陆莺时轻轻点头,给予主持人肯定:“年轻时没能陪妈妈在港大念书,一直以来都是爸爸的遗憾之一,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牵着他们的手,走过他们曾经独自走过的路,弥补当年的遗憾。”


    主持人稍稍动容,播音腔里带着颤音:“那哥哥呢?哥哥也想去港大吗?”


    陆莺时扬起唇角,摇摇头:“不,他想去北城,去华清,去看连绵不绝的白雪,去感受秋风肆意的秋末冬初。”


    去二十八年前,故事开始的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