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雪落
陆鹤南似是没料到梁眷会这样说, 世界周遭忽然安静下来,他陷入一瞬间的茫然,双眉不自觉地紧蹙着——他在回忆, 很努力的回忆。
二十四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那时候大伯还在,被寄予众望的还是自小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表姐,所谓的家庭责任还没有落到他的肩上,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做陆鹤南。
虽然时常受人掣肘, 但却可以在人流如织的柏油马路上,光明正大地牵起爱人的手。
那时候他有爱人的一颗心, 也有十足十的爱人能力, 每天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绞尽脑汁地让梁眷可以多依赖自己一些。
不像现在,夜夜出现在梦里的人,此时此刻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却连拥她入怀,聊表相思都做不到。
二十四岁距离他太远了,八年, 那种恣意而为的生活, 也早已淡化在他腐朽的人生里。
“我都快忘了我二十四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陆鹤南勾起唇角, 自嘲的笑容里, 带着点挥不去的颓败。
“没关系。”
梁眷深呼吸一口气, 鼓起勇气向前迈了半步, 干净澄澈的眼睛好似雪沁染过一样, 亮晶晶的,一错不错地望向陆鹤南。
“没关系。”
她又说了一遍, 而后抬手缓缓拥住他的肩膀,环住他的腰, 很轻很轻,轻到连身躯没有紧密相贴。
陌生又熟悉的温度弥散在胸前,陆鹤南僵硬了一瞬,连呼吸都下意识止住。
他犹疑地抬起手,冰凉的手掌悬在飞雪中,直至感受到梁眷压在她肩上的重量,他才诚惶诚恐的把手轻轻覆在她的脊背上。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大概不能被算作一个拥抱。连普通朋友都会觉得这样相拥,不够尽兴,因为被拥住的只有彼此的衣服而已。
“真的没关系。”下巴贴在陆鹤南的肩上,梁眷竭力微笑着,声音里却含着哭腔,“我记得就好。”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全世界的人都不记得了也没关系。
北城无边无际的风雪中,你肆意随性,最爱我时的模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所以我才会说,我记得就好。
这个轻浅又奢侈的拥抱,维持不了太久,在以思念为名的情欲融化之前,两个人默契地松开手,而后同时后退半步,重新拉开克制又疏离的一步之遥。
梁眷抬手胡乱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她没有感到难为情,只是时间宝贵,机会难得,她不想让这一次见面沉浸在无止境的伤感氛围中。
“你刚刚在后台,跟季挽之拐弯抹角说了那么多,是在帮我报仇吗?”她挑了挑眉,瞪大眼睛,扬声开了个玩笑。
陆鹤南不自然地垂下手臂、再握拳,而后沉沉舒了一口气:“她不该那样难为你。”
“那也能算为难?”梁眷扯着唇角笑起来,语气浑不在意,“就算她真的为难我,估计也是想替乔嘉敏出口气。”
“出什么气?”明明知道答案,可陆鹤南偏要咬着牙问。
这问题问得梁眷心口一紧,像是有一柄尖刀毫不避讳地刺向她的胸口,刺向她最不能为外人所知的阴暗潮湿地。
夹杂着雪花的冷风掠过脸颊,擦过耳畔,梁眷却浑然不觉的寒冷,她已经处在失温的边缘,只觉得那风温温热热的,像春天。
伫立在漫天风雪中,她舍不得走,更舍不得睁眼。
因为面前站着的,是命运短暂馈赠她一瞬,而后再也无法失而复得的爱人。
梁眷垂眸轻轻叹了口气,再抬眼望向陆鹤南时,目光平和温暖,没有不甘,没有贪恋。
陆鹤南呼吸蓦然一紧,因为他忽然读懂了梁眷的眼神——那是告别,是真正的告别。
梁眷轻轻开口,哈气变成眼前的一小团白雾,阻隔了视线交织、灵魂共振。
“陆鹤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京州吗?”
“想来总不会是因为我。”陆鹤南笑了笑,下颌线咬得很紧,自我调侃的口吻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异样。
“就是因为你。”梁眷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语气笃定,“参加关莱的婚礼,顶多只能当做我懦弱的一个借口。”
“我是为你回来的。”
她平静地叙述着这一切,像是为了让陆鹤南知晓另一个视角下的真相,更像是在为自己复盘——她在警醒自己:凡事皆有界限,决不能行差踏错,哪怕一步。
【我是为你回来的】
这句话究竟能不能算作一句情话?
陆鹤南呼吸一滞,思绪也彻底变乱。饶是这样,他千疮百孔的心里也还是闪过片刻,雨过天晴的影子。
可他又不敢高兴得太早,毕竟凡事都有两面。他在静静地等待梁眷的下文,等待她给出的或许更为狠决严苛的审判。
天色倏地暗沉下来,风起云涌的那一瞬间,暂时停歇的暴雪又纷纷攘攘而来——画面交叠又重合,这一夜好似五年前,同样是在京州,同样是这样一个暴雪不止的恶劣天气。
回头再看才发觉,那日竟是两人离别前夕,那么今日呢?
梁眷没有理会漫天弥散的雪花,她定定地看着陆鹤南,语气是那么温柔,又那么残忍。
——“我总觉得,你与我之间,该有一场真真正正的告别。”
陆鹤南身体一僵,他在一瞬间明白过来梁眷未能说出口的潜台词。
五年前,一通简短的电话,让分隔两地的二人被迫止步。
他们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迫停止爱意。故事的发展就像是戛然而止的一场戏,就像是未能说明一切最终指向的oe结局。
可梁眷不想要这样的含糊不清,她想要盖棺定论,她想要让一切作结,哪怕落笔之后是场令人扼腕的悲剧。
她是为了告别才回来的——这句话就像是脑海中一场久久不肯停息的钟声,它强行让陆鹤南清醒,逼迫他正视梁眷的诉求。
成年人之间,体面的告别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有未能圆满的遗憾,所有深埋在心里无法重见天日的情谊,所有被命运阴差阳错捉弄下的不甘,都到今天为止。
再爱也不会有以后,所以就到今天为止,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我明白了。”陆鹤南重重点头,用力捏紧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松弛下来。
“对不起,我没能给你一场——”陆鹤南倏地哽住,眼角的湿润一时分不清是温热的泪,还是消融后的雪花。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悸在顷刻间攫取了他胸腔里的全部空气,在濒临窒息的临界点,他抬手抚着心脏,固执地要将话说完。
“对不起,我没能给你一场完美顺遂的爱情。”
声音那么喑哑,那么低沉。如若不是告别,这副老天赐予的好嗓音,合该说些缱绻暧昧的情话,而非让人难过到哽咽。
“不是这样的。”
梁眷拼命摇头,她哭到泪流满面,喉头发紧。她不想让陆鹤南如此否定自己,可偏偏老天要与她作对,让她再不能说出一句话。
【在你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爱。】
【在你之后,我再也没有以相同的心境爱过别人。】
这些说出口,不知道会扰乱谁心弦的话,合该妥帖地哽在喉头,藏在心底,成为日后我独自缅怀过去的钥匙。
它不该变成被投入你心湖的石子,惊起一层终将归于平静的涟漪。
“别哭了,跟我谈恋爱的那三年你就总掉眼泪。没想到分开之后再见面,还是会让你掉眼泪。”
陆鹤南几不可闻地笑了笑,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想要拭掉挂在梁眷眼角的泪珠。
直至冰凉颤抖的指腹悬停在她的眉眼前,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早已在命运的一次次甄别中,失去了执手为她擦泪的资格。
他徒劳地垂下手,任由温热的眼泪在梁眷的眼角一点一点冷却。就像本该炙热跳动的心,在五年后的这一场暴雪中,再次寂灭。
“是我做的不够好。”陆鹤南莫名笑了一下,注视着梁眷亮晶晶的眼睛,再次道歉。
无论是男朋友,还是前男友,他都做得不够好,所以才总惹她流泪。只希望……只希望你遇到的下一个人,做得会比我好。
他要比我温柔,比我体贴,比我更强大,比我更爱你。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陆鹤南轻声问,如同按例询问一个即将再次分开的老友。
梁眷擦干泪,笑得很甜:“新筹划了一部片子,在北城。”
“你不是……”陆鹤南顿了顿,明知不该问,偏又不受控地问出口,“从来不去北城和京州吗?”
梁眷双手交握着,散漫地笑:“那是从前没放下。”
陆鹤南僵硬地点点头,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她如今放下了,所以再不会触景生情。
挺好的,我由衷地为你高兴。
世界这么大,这么绚烂,拥有这么多未知的可能。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因为某个不值得的人,某座无足轻重的城,而被迫停下脚步,驻足不前。
你合该一往无前,像我初遇你时那般——做一只敏感多思,悲天悯人,总相当大侠的小猫。
雪落在肩上,两个人默契地同时止住话,却没有人有勇气先说出那两个字。
陆鹤南退后半步,最后望了梁眷一眼:“梁眷,你要知道,我只爱过你。”
“我知道的。”梁眷点点头,嘴角勾起的弧度很浅,几秒后,铺天盖地而来的泪意终究盖过了强撑的笑意。
“但以后的日子里,你要学着爱她。”
第142章 雪落
林应森对娱乐圈里的事向来不怎么关心。
如果不是姚郁舒给他“通风报信”, 劝他自求多福,他都不知道梁眷今天有一档直播访谈节目,更不会想到梁眷会在这档节目上澄清有关未婚生子的传闻。
跑车以京州所限最高时速飞驰在宽阔寂寥的马路上, 陆鹤南的电话也一直处在无人接听的状态,一路上林应森冷汗直流,战战兢兢地想着如何合理解释自己的隐瞒。
直至他鼓起勇气敲开陆雁南的家门,抻长脖子往里寻觅了一圈, 也没找到陆鹤南的身影,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事不妙。
“镜齐, 你小舅舅呢?在家吗?”林应森咽了咽口水, 强装淡定。
陆家每周不成文的家庭聚会他是知道的,时时刻刻把家庭放在首位的陆鹤南,断断没有无故缺席的道理。
可阮镜齐倚在门框上摇摇头,一脸懵懂:“不知道,他刚刚突然出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知道去哪了吗?”林应森不禁蹙起眉,心提到嗓子眼。
听到门口声响的褚恒从餐厅方向缓缓走出来,轻轻推了推阮镜齐的胳膊, 要她先去吃饭。
“小林叔叔不一起吗?”临迈步前, 阮镜齐扭头低声问。
林应森心乱如麻顾不上说话, 倒是褚恒和颜悦色地替他回绝了。
“你小林叔叔现在可没心情吃饭。”
阮镜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探究的视线在林应森和褚恒的脸上来回徘徊, 转身走的时候更是一步三回头。
别墅房门口倏地静了下来, 寒风卷携着雪花簌簌落在脚边。卸掉在阮镜齐面前的温柔伪装, 两个男人的脸色都有点难看。
“你怎么在这?”林应森燃起一支烟,低声问。
“比你消息灵通一点。”褚恒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 回头望向身后已播至节目尾声的电视,“一看到梁眷出现在节目上, 我就往这来了。”
“三哥也看见了?”林应森心慌了一瞬,夹着烟的手指一僵。
褚恒没正面回答,只是耸耸肩,口吻玩味:“不然你猜他为什么会顶着暴雪出门?”
指尖一颤,烟尾那点忽明忽灭的橘黄色星火,还没来得及徐徐燃烧形成燎原之势,就因某人手腕泄力,而湮没在无际的雪地里。
林应森怔怔地点了点头,咬着牙转身:“我去找他,和他说清楚。”
“应森。”褚恒勾起唇,意味不明地唤了他一声。
林应森没回头,只有意放缓脚步,静静等待褚恒的下文。
褚恒叹了口气,空洞的声音里流露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冷漠批判众人的悲悯:“这件事,你确实不该骗他。”
真可笑啊。
林应森顿住脚步,嘲讽的笑容挂在脸上:“褚恒,你瞒着他的事也不比我少,何必这样五十步笑百步呢?”
褚恒呆愣住,怔忪瞳孔里飞速闪过的片段来自五年前。
——从游艇上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岸边的女人,从腿根至脚踝处,都染着淅淅沥沥的红色,很刺眼,很夺目……
是,他们都曾以各式各样冠冕堂皇的私欲,牺牲掉同一个女人,和她最不值一提的爱情。
屋外暴雪凶劲猛烈,褚恒孤身驻足在房门前久久未动,似要与风雪融为一体。
京州很大,但林应森想,除却依旧灯火通明的广电中心,陆鹤南再无处可去。
果不其然,在距离广电中心大门一二百米的时候,林应森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远光灯变换为近光灯,他眯着眼,辨认清楚的那一刻,急忙降下车窗,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站在车旁的陆鹤南身形一顿,手指虚虚地搭在车门把手上,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微微偏头,看着林应森一个急刹停稳车子,然后于冰天雪地中大跨步向他跑来。
“你怎么来了?”陆鹤南松开车门把手,睨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地问。
林应森喘着粗气,眼神闪躲着,不答反问:“见到梁眷了?”
陆鹤南轻轻应了一声,硕大完整的雪花花瓣层层叠落在他的眼睫上,脆弱的冰莹随着长睫一起轻颤,像是一个没有什么生气的玩偶。
这副模样的陆鹤南,林应森只在四年前,陆鹤南因自杀而被紧急送往医院紧急抢救的那晚,短暂地看到过一回。
联想到那夜,林应森没来由得心慌——他害怕陆鹤南要重蹈覆辙。毕竟陆鹤南是一个病人,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不再受清明意志所控。
神志混沌的那一秒,他回归本真,爱想爱的人,做想做的事,包括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林应森抿了抿唇,打量着陆鹤南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又问:“你都知道了?”
陆鹤南点点头,扭头望向将要被新一轮风雪掩盖的两行脚印,轻蹙的眉眼间有片刻的恍惚,似是在极力确认刚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他又恍惚了,怎么会是梦?
梦里的梁眷停留在二十岁,满心满眼都是他,不会如此真挚又疏离地对他笑,更不会大度又大方地要他去爱另一个女人。
陆鹤南收回视线,再次点点头:“对,就在这里,我们把过往所有事情,都说开了。”
听着陆鹤南无关痛痒的语气,林应森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在强颜欢笑,还是真的如释重负。
“鹤南,这件事是我不对。”林应森垂着头,低沉的嗓音不知道是主动愧疚,还是被动妥协,“我不该瞒着你,怀孕的是梁眷的表姐,不是她。”
“我知道,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陆鹤南摇摇头,呼吸仍旧平稳绵长,眼眸里却没有一点光彩,“我们已经彻底结束了。”
其实早就该结束的。
五年的停滞不前,让这场不够精彩,不够动人,不够打动老天网开一面的落俗戏码,终于在今天迎来了它的既定结局。
好聚好散的分手,心平气和的道别,原来是这种感觉,像是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拗不过天意,毫无转圜余地。
林应森来不及震惊陆鹤南当下的平静,他下意识接着问:“那你还要和乔嘉敏离婚吗?”
陆鹤南没有丝毫犹豫,抬起眼,口吻笃定:“离,当然要离。”
“为什么?”
林应森不明白,既然和梁眷已经再无可能,为什么还要毁了这桩无论从何处看都有利无弊的婚姻。
代入生意场上那套权衡利弊的得失法则,林应森想:情与利,总要牢牢把握住其中一个。
“应森,我离婚不是因为自己心绪难平,也不是为了挽回和梁眷的感情。”陆鹤南顿了顿,失焦无神的眼睛定定地望向印在雪地上的车辙印——那是梁眷片刻前离去的方向。
“我是为了给二十三岁被迫离开我的梁眷,一个交代。”
他希望那时孤苦无依的梁眷可以明白,从始至终,他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们的爱情,哪怕这个交代迟到了五年。
这云里雾里的一段话,林应森还是不懂,他只能问:“既然一定要离婚,为什么不跟梁眷和盘托出呢?你可以让她等等你。”
陆鹤南心里静了两秒,不答反问:“应森,你觉得我如果我提出离婚,乔家同意的概率能有几成?”
林应森沉吟两秒,犹疑地给出假设:“若是不顾一切撕破脸,或许能有八成。”
“不顾一切撕破脸?”陆鹤南抬起半边唇角,有些意兴阑珊,几秒后,他又问:“如若我要乔家心甘情愿呢?”
林应森呆愣住,半晌,他只能讷讷答:“几乎是异想天开。”
“你也知道是异想天开。”陆鹤南叹了口气,轻飘飘的四个字缠绕在他的舌尖,化不掉,解不开,如同束缚住他的天罗地网。
林应森紧抿着唇,眼中闪过几分挣扎与为难,声音也似是从喉头深处发出。
“可是如若你真的想离婚,大不了就和乔家鱼死网破!”
“哪种鱼死网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陆鹤南这次答得很快。
他瞥了林应森一眼,轻笑两声,眉头舒缓着,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只是平稳的嗓音萃着寒意,让人听了不由得发抖。
“那我五年前和乔家结婚是为了什么?”
“既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既然没有万无一失的对策,我又凭什么要她等我?”
血液被骇得回流,林应森在顷刻间倏地明白一切。
站在今时今日的位置上,打压乔家让其在角斗中,不至于太过猖狂,于陆鹤南而言是易如反掌。但如若想要兵不血刃地将乔家这根心头刺,永绝后患地连根拔起,难度堪比登天。
现如今,在乔家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仍旧有人当权在野,如若真的要将一切与乔家挑明,陆家虽有力抗衡,也有力自保,不至于在权斗中就此倾覆,但损失仍旧是不可估量的。
但陆鹤南不愿看到这种局面,他想要不费一兵一卒、不付任何代价地与乔家划清界限。
如若离婚是以陆家伤筋动骨为前提,那他这五年所忍受的离别,又算什么呢?
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所以他要等,他要耐着性子慢慢等,等到乔家露出破绽,才能师出有名地治他们于死地。
可是究竟要等多久,会不会等到,就连陆鹤南自己都不知道,他又怎么敢自私地请求梁眷放弃其余所有可能获得幸福的权利,没名没分地去陪他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未知可能。
梁眷是有着远大抱负,一心一意沉浸在事业里,有能力跨过一切山河阻碍,心无旁骛飞向高处的玄鸟。
就算有朝一日,她真的变成心有挂念,甘愿落入凡尘琐事的风筝,牵着她平稳落地的那根线,也不一定会再次握在陆鹤南的手里。
“应森,虽然你和梁眷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你也知道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陆鹤南顿了顿,长睫轻眨,莫名笑了一下,“无论她跟谁在一起,余生都会很幸福。”
从头至尾,他叙述得都很平静,语气口吻也称得上是波澜不惊。
唯有插在大衣口袋里,攥着打火机的那只手,指骨用力到泛起青白。
林应森望着陆鹤南瘦削单薄的背影,目光隐隐不忍,有些话哽在喉头,作为看客,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梁眷热情大方,悲天悯人,拥有一颗玲珑剔透的菩萨心肠,她天生便被赋予爱人的能力,平生最爱在浮世万千中救赎一时落魄的可怜人。
能被她所渡的人千千万万,她此生或许还能有拥抱幸福的可能。
但你不能。
只有站在她的身边,你才是幸福的。
都说佛渡有缘人,可她却不能再渡你。
但余生又这么长,你却只能被她所渡。
——
回程的路是谢斯珏开的,他驾龄不长,冰天雪地里为保安全,车速放得很慢。而陆鹤南阖着眼,不发一言地蜷缩在副驾驶座位上,呼吸平稳绵长,像是睡着了。
谢斯珏数不清这一路上,自己偷瞄过陆鹤南多少回。
直至车子在壹号公馆的地库里停稳,他再次条件反射地瞥向旁边,然后猝不及防地与陆鹤南对视。
“怎么了?”陆鹤南错开视线,嗓音里含着一种倦怠的哑。
“小舅舅。”谢斯珏轻轻唤了一声,有些难为情地抿了抿唇,思前想后的一串话隐匿在急促的呼吸里。
方才陆鹤南靠在车边和林应森的那番对话,毫无阻碍地落尽他的耳朵里。不甚明了的只言片语,在谢斯珏的脑海中被不断放大,而后拼凑成一个渐渐与事实重合的真相。
——他又敬又怕的小舅舅,与他喜欢崇拜的女人,有过很深刻的一段旧情。
但是没关系,旧情旧情,重点在旧,不在情。
他们已经翻篇了,陆鹤南于梁眷来说,是处在过去的过客。而属于梁眷的现在和未来,仍旧是犹未可知的空白。
他要为自己赌一把。
谢斯珏稳了稳心神,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无知又无畏地直视陆鹤南的双眼。
他故作轻描淡写的问:“小舅舅,你觉得梁眷怎么样?”
陆鹤南没答,只是眼神渐冷。
谢斯珏被他注视地身形一僵,只能放弃迂回,硬着头皮开门见山。
“你知道的,我本来就很喜欢她的电影,一直拿她当偶像。”
“直到这次寒假,我私下里和她接触了两回之后,我发现我好像有点喜欢她,她下部戏在北城拍,而我正好也快回华清上学了,天时地利人和,我觉得就连老天都在帮我。”
“所以呢?”喉结咽动,陆鹤南问话时的嗓音没来由的发颤。
谢斯珏清了清嗓子,不自觉地拔高音量,眼睛在暗夜中也清澈到发亮:“所以我要追她!既然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我找不到理由劝自己放弃!”
陆鹤南会意地点点头,垂着眼,笑容苍白:“所以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多荒谬,第一个跑到他面前,同他这位前任宣战的,竟然是自己手把手教养的外甥。
“是,毕竟你和她之前——”再次与陆鹤南对视上,谢斯珏蓦地止住话头。
他没有感觉到害怕,只是紧张到心口直跳,他害怕陆鹤南不许。如若那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违背陆鹤南的意愿,强行与梁眷扯上关系。
爱情与亲情,自古便是难以平衡的天平两端。
可陆鹤南的眼神那么平和,没有探究,没有审视,更没有动怒。他似乎在透过谢斯珏青涩的面庞,去寻找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陆鹤南忽然无端想起梁眷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斯珏和二十四岁的你很像。”
确实很像,一旦于茫茫人海中认准一个人,就不想再放手。
所以呢,时隔八年,如若有这样一个人,怀揣着同样炙热的一颗心,在相同的城市,表达着相似的爱意。
她会接受吗?
一股难以名状的痛意在胸腔四散,阻断了陆鹤南所有清醒的思考。
时间一分一秒的划过,谢斯珏却不敢眨眼,他梗着脖子,一错不错地与陆鹤南对望着,生怕会在与陆鹤南的这场对视中败下阵来。
良久,就在他以为这场对话会无疾而终的时候,他终于等到陆鹤南的答案。
——“这是你自己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能不能追到也全凭你自己的本事。”
依旧是很波澜不惊的口吻,像是个合格的长辈,在回应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如若不是陆鹤南率先慌乱地错开眼,神经大条的谢斯珏恐怕会真的认为——他不在意。
陆鹤南没再多说什么,他静默地解开安全带,笼好大衣,拉开车门,左手习惯性地插进大衣口袋里,粗粝的指腹在触碰到那光滑一角的时候,心尖猛地一颤,眼眶也跟着一酸。
她说过,这次回来只为道别。
所以他不该再给自己留下什么念想,也不能再自私地将她的东西占为己有。
太卑劣。
陆鹤南勾起唇角,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将打火机递到谢斯珏面前。
“要是见到她,帮我它还回去。”
谢斯珏诚惶诚恐的从陆鹤南手中接过那枚打火机,光滑的金属质感,带着属于陆鹤南的温热体温。打火机底端还雕刻着小小的,不甚明显的一串小字。
指腹轻轻来回摩挲,依稀能分辨出是八个串联在一起的汉字。
至于究竟雕刻着什么,车里灯光太昏暗了,谢斯珏一时看不清。
一时之间,他也顾不上去看。在竭力平复自己急促心跳的同时,他正全身心的感受这枚打火机的重量。
明明这枚打火机这么轻,但他却觉得沉甸甸的,沉重到双手难以紧握。
好像陆鹤南托付割舍的,不仅仅是一枚打火机这么简单。
第143章 雪落
得益于这次危机公关的完美处理, 《风月场》平安顺遂地度过了业内人口中的史上最大劫难。
正式上映前,出品方挑了国内几个有代表性的一二线城市,有针对性地进行了几站路演, 放映效果不错,观众的反响也远远超过预期。
站在幕后的制片人和出品方脸都要笑烂了,只是面上不显,私下里还要时不时打上几通电话, 与佟昕然明里暗里的抱怨上几句。
“佟总,梁导最近忙什么呢?给她发微信, 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回上一句。”
佟昕然握着电话, 趿拉着拖鞋走到卧室门口,整个人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视线径直投向客厅的落地窗方向。
——梁眷穿着奶白色的家居服,周身松弛且随意地跪坐在地毯上,头发松松垮垮地盘在脑后,面前地面上铺着的是下一部戏的剧本,几只荧光笔被随手搁在旁边。
眉眼舒缓, 唯有碰上不合理的剧情或台词, 她才会短暂地蹙起眉头, 拿起荧光笔在剧本上勾勾画画, 做上批注。
肉眼看上去是一片岁月静好, 惠风和畅地从容模样。
佟昕然能怎么说呢?
总不能说, 自从那天和陆鹤南在广电中心分别之后, 梁眷就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变得过分安静、过分温柔。
她好像将自己封闭起来了, 并且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哪怕是善意。
“还能忙什么呢?”佟昕然收回视线, 压低声音,赔了两声笑,话语间隐隐意有所指,“在准备下一部电影呗,我们眷眷可是电影界的劳模,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话算是戳到了出品人的痛处,《风月场》上映前正值下一部电影《在初雪来临前》的招商引资。
然而碰巧那时正赶上梁眷“未婚产子”负面新闻爆雷,一时之间,所有合作过的投资商都选择推三阻四,望而却步,生怕这次投资会亏得血本无归。
等到梁眷干干净净地从舆论中心走出来,投资方才谄媚地一窝蜂似的围上去。可偏偏梁眷是个心高气傲的硬骨头,愣是没接他们抛出来的橄榄枝。
祝玲玲听后不由得拍手叫好,笑称梁眷这是只要雪中送炭,不要锦上添花。
“梁导也不能这么喜新厌旧吧?”出品人讪笑了两声,字字句句里都带着酸味,“《风月场》还没上映呢,她就一门心思地扑在下一部电影上面了?”
佟昕然耳根子硬,总能和这样的无赖商人打太极:“电影拍都拍完了,你还想让导演去干什么啊?”
出品人被噎住,缓了好一会才软下声音,放低身段恳求。
“别家导演都是跟着剧组一块路演,咱们可倒好,从头到尾都没见到导演的影子。今天的路演的时候,观众还问呢,为什么不请导演一起来?我心想:姑奶奶们啊,哪是我不请啊?实在是我咖位不够,请不动啊!”
佟昕然笑了笑,刚想回怼过去,握在手里的电话就冷不丁被人抽走。一脸讶然地回身去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梁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后。
梁眷自然地将电话贴在耳边,而后冲佟昕然眨了眨眼,要她安心。
“万总,好久不见了。”梁眷垂着眼勾起唇,熟练地寒暄。
出品人万总见电话那头的人变成了苦寻不得的正主,口吻难掩雀跃。
“梁导,过几天《风月场》就要在京州办最后一场路演了,听说你现在也在京州,不知道方不方便——”
“没问题,我一定配合。”梁眷答得很爽快,听不出一丝为难的意思,“还要麻烦您提前将时间和地址发给昕然。”
电话挂断,佟昕然望向梁眷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古怪。
“这么看着我干嘛?一天天大惊小怪的。”梁眷将手机递回去,缓缓迈步走回落地窗前,放松地伸了个懒腰。
“你有多久没睡觉了?”佟昕然一脸狐疑地跟上去,探究的视线毫不留情地落在梁眷眼底的乌青上。
梁眷愣了一下,不自然地别过脸,躲开佟昕然的目光:“每天都有睡啊。”
只是睡不着而已。
神经衰弱算是老毛病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会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说来也荒唐,回京州这些日子以来,她睡得最好的一次,竟是陆鹤南雪夜送她回家的那段曲折路上——心有归处,高枕无忧。
路演那天,佟昕然一路掐着时间,带着梁眷匆匆赶到影院的时候,电影放映刚刚结束,演职人员正在影院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迈上台阶。
甫一见到阔别许久的梁眷露面,台下观众不知道是从哪边开始,竟一个接着一个自发起立鼓掌,经久不息。
路演时,能获得这种待遇的人并不多。
站在台上的演职人员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最是能摆清自己的位置。
他们知道这份掌声不一定有几分是献给自己,但与梁眷并肩站在聚光灯下,一同热泪盈眶的那一秒,他们还是觉得与有荣焉。
梁眷的到场对现场观众以及影评人而言,算是意料之外的秘密惊喜。
先前准备的那些循规蹈矩的采访问题,也在刹那间变成了一沓废纸。
主持人在台上暖场,介绍各位来宾的短短三分钟里,台下各路人马举着长枪大炮绞尽脑汁,用尽“平生所学”,竭力想出具有话题度,且为梁眷量身打造的采访问题。
善于抓住时机的媒体,更是在第一时间在社交媒体的官方账号上进行直播。
毕竟梁眷就是最好的流量噱头,不到十五分钟,没有经过任何预热预告的直播,单是通过口口相传,在线实时观看人数就已经跨越了七百万的大山。
这样的数据,哪怕是安在流量明星身上,也是依旧能够拿得出手的成绩。
阮镜齐在娱乐圈里仿有内线,直播刚一开始,她就顺利找到直播入口,路演现场的一帧一秒她都没有错过。
陆鹤南开完董事局例会,又向下交代了几项工作,推开办公室房门的时候,阮镜齐正窝在沙发上,抱着平板看得正欢。
“看什么呢?”陆鹤南抬手松了松领带,偏过头,随口问。
“梁眷的路演直播。”阮镜齐看得入迷,脑子来不及思考,回答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直到话音落下,她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问话的人是陆鹤南——在他面前提及梁眷是最最不合时宜的。
陆鹤南僵了一瞬,片刻后神色如常。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垂着眼缓缓走到桌前坐下,摊开桌面上的公文,好似根本没把阮镜齐的话放在心上。
“小舅舅,要一起看吗?”
阮镜齐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抱着平板起身,小跑到陆鹤南身边,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平板压在陆鹤南面前的公文上。
装什么正经?看什么公文啊?难道是看老婆不香吗?
陆鹤南蜷起手指,怔忪地抬起眼——不成想直播镜头从头到尾正对着梁眷,视线所及皆是她,是避无可避的程度。
她穿着宽松的白色电影文化衫,普普通通的蓝色牛仔裤,白色帆布鞋,脸上的妆容很淡,长长的头发被造型师侧编成麻花辫,看上去青春洋溢,找不到一点二十七岁的岁月痕迹。
左手握着话筒,右手叠在左手手腕上,眉眼温柔,耐心倾听别人说话时的样子,很动人。
她看上去状态很好,松弛大方,广电大门外因告别而凭空聚集起的那片阴霾,好像从来没有飘在她的头顶上。
陆鹤南勾唇意味不明地淡笑了一下,喉头在此时莫名发紧,他把这种异样归结于烟瘾。
然后故作若无其事的拿起桌面上放置已久的烟盒,取出一只含进嘴里,再习惯性地将手插进口袋里,却没有摸到记忆之中的那抹冰凉。
心脏蓦然漏跳一拍——他忘了,打火机,早就已经托人还回去了。
路演现场仍旧是一片吵嚷,采访问题依序问遍所有演职人员,在自由采访时,话题又兜兜转转地绕回到梁眷头上。
此时此刻握着话题提问的是娱乐周报的记者,小姑娘看上去年纪尚轻,混在一众老油条里,稍显露怯。
许是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看见了自己从前的影子,面对她,梁眷总是不自觉地有几分偏爱。
“梁眷导演您好,我注意到网上大部分有争议的评价,都是围绕女主角傅若秋的情感经历展开的。人生短短四十年,曾有五个风格迥异的男人,在傅若秋的不同年龄阶段,轰轰烈烈的与之相爱过。”
“不少纯爱党的影迷们,表示自己接受不了这一设定,对于当下年轻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憧憬追求,梁眷导演有什么想说的吗?”
梁眷点点头,按照惯例先是感谢了记者的提问,而后握着话筒难得地沉吟了几秒,似是被这个问题给难住。
终于,在一片万众期待中,她勾起唇角,抬起眼,心有所感般对着台下的某一个直播镜头,缓缓开口。
“坦白说,在你这个年纪,也就是二十岁刚出头,最天真最无畏的时候,我也做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
“直到后来年岁俱增,被迫成长,再情非所愿地经历过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悲欢离合样样来一遭之后才会明白——”
梁眷顿了顿,握着话筒的手不由得收紧,在这一刻,世界周遭安静下来,她仿佛也是在同自己说。
“人这一辈子难逃阴差阳错的捉弄,与一个人相爱不得相守后,总会在其他人身上找到爱情应有的归宿。”
这一套辞藻繁华的逻辑,听得台下的人云里雾里。
梁眷放下话筒,垂着眼微微一笑,再抬眼时,仍是对着刚刚的镜头。
她说:“小姑娘,人生很长,你总会爱上不止一个人的。”
第144章 雪落
路演直播结束了, 偌大的顶楼办公室又恢复到它惯有的死寂。
阮镜齐垂着头,紧紧咬着唇瓣,双手在小腹前不安地交握着, 连呼吸都被故意放轻放缓,生怕会让陆鹤南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真是该死,她的本意是想让小舅舅看看直播,一解相思之苦的。都怪她自作聪明, 把这一切都给搞砸了。
——“人生很长,你总会爱上不止一个人的。”
阮镜齐委屈地撇了撇嘴, 什么鬼话, 她才不信。
她才不信深深爱过小舅舅的女人,还会再义无反顾地爱上别的男人。
陆鹤南却没有这样的自信。
他瘦削的身躯深深陷在椅子里,不发一言,像被定格住。过了半晌,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心跳,才漫不经心地开口。
“镜齐——”
阮镜齐倏地抬起头,径直打断他:“小舅舅, 你别太在意, 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
口是心非吗?陆鹤南怔忪了一瞬, 而后又苦笑着摇摇头。
别的女人或许是口是心非, 但梁眷不是, 她既说得出, 就一定做得到。她说要放下过去, 就一定会找一个值得托付、值得深爱的男人重新开始。
她做得到,她一定做得到。
“小舅舅, 我听斯珏说他年后就要回北城,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学返校这么积极呢。”阮镜齐压低声音, 犹疑试探地问。
因果相连的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听说梁眷的下一部电影,年后也要在北城开拍。
陆鹤南略微颔首,敛了敛心神,面上仍旧是一派八风不动的沉稳样子,随后不留痕迹地话锋一转,将重点又转移到阮镜齐身上。
“我今天喊你过来,也是想问问你,年后有什么打算?”陆鹤南散漫地抬眼,双腿交叠而坐姿态优雅,“是去国外回到你妈妈身边,还是——”
“绝对不回我妈身边。”阮镜齐想都没想,径直拒绝了陆鹤南提出的planA,但她其实对陆鹤南未说出口的planB也毫无兴趣。
“不回去也行,那我就在中晟给你安排一个职位。”陆鹤南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手指若有所思地在办公桌上轻点,十足十的长辈架子。
他淡笑了一下,有商有量的口吻:“如果你不喜欢京州的话,江洲那边的公司我也可以让堂姐给你安排。”
“小舅舅!”阮镜齐苦着脸,软下声音拉长语调,撒娇似的唤了一声,“我能不能再gap一年啊?”
陆鹤南闻言玩味地挑了挑眉,语气微微嘲讽:“硕士毕业之后纵容你玩了大半年了,还没玩够?”
阮镜齐恼羞成怒,猛地拍了一下桌面,咬牙保证:“我这次真的不是瞎胡闹!”
“是吗?”陆鹤南波澜不惊,抬眸瞥了她一眼,“那你跟我说说,我们的阮大小姐,接下来要去干什么正经事?”
“我——”阮镜齐脸色涨红,一时语塞住。
她总不能说,她也要追去北城,去监视谢斯珏不许他胡闹,不许他乱来,她要牢牢守在梁眷身边,不给别的男人一丝一毫趁虚而入的机会……
“我……小舅舅,你就再给我一年时间,我保证不惹是生非。”
阮镜齐垂着头,咬牙妥协:“一年太长的话,八个月也行,八个月之后我肯定老老实实的回京州,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八个月,应该足够拍完一部电影了吧。
阮镜齐垂着头,暗自盘算着,不知道陆鹤南的目光此刻正深深沉沉地落在她的脸上,那是甄别审视、是看破不说破。
空气中又骤然静了几秒,阮镜齐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就在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再为自己美言几句的时候,蓦然听到陆鹤南轻描淡写的一句。
——“可以。”
轻飘飘的两个字自薄唇间缓缓吐出,仿若圣旨,是一锤定音,是尘埃落定。
阮镜齐长舒一口气,她唯恐迟则生变,抱起桌面上的平板转身就要往屋外走。
“那小舅舅,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安心工作,我回家认真规划一下我这八个月。”
“等一下。”陆鹤南叫住她,疲惫的眼睛是难得的沉静,“我还有三句话要说。”
“什么?”阮镜齐躬身往包包里塞平板,顾不上回头。
陆鹤南顿了顿,垂着眼平复了一下呼吸,清冷喑哑的嗓音下,是他对人难得一见的珍重。
“不要让她知道你和我的关系。”
“不要过分打扰她的生活。”
“遇到任何解决不了的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听到这三条清规戒律,阮镜齐故作淡定的脚步不可避免地踉跄了一下,僵硬的脊背上写满了八个大字——掩耳盗铃,落荒而逃。
“知道啦。”阮镜齐依旧没回头,她梗着脖子,用懒洋洋地语调强压下鼻腔的酸涩。
果然,什么都逃不开陆鹤南的眼睛。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不说。
在他这里,做得永远比说得多。压在心底里的爱,也远比表现出来的还要深刻。
同一时间,京郊别墅群香枫府内,也暗藏着一股暗流涌动。
“不愧是娱乐圈的戏子,还真是会装腔作势呢!”
季挽之熄灭手机屏幕,退出直播界面,语气里不泛冷嘲热讽。
乔嘉敏窝在沙发上笑了笑,耐着性子纠正她:“人家是导演,哪里是什么戏子?你说话多少也要放尊重一些。”
“是啊,我哪里还敢不尊重?”季挽之冷哼了一声,嫉恨不甘写在脸上,“不过就是受了一点点委屈,什么实质性伤害都没有,就能引得陆董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她出头。”
季挽之这话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就算陆鹤南再心疼梁眷,也绝不会蠢到在大庭广众之下授人以柄。
乔嘉敏不是傻子,知道季挽之是在故意拿话刺她。
“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她莞尔一笑,只是笑容有些牵强,“你老公的损失,我会通过别的生意补给你。”
听完乔嘉敏的保证,季挽之的神情明显松泛了下来,可到底都是有身份的人,场面话总还得圆过去。
“哎呀,嘉敏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么说不就是见外了吗?”
乔嘉敏慵懒地摆了摆手,两道细眉轻轻蹙起,止住了季挽之的话茬。
季挽之讪笑了两声,只能硬着头皮接着找乔嘉敏中意的话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她紧接着俯身靠近了几分,压低声音宽慰。
“要我说,你也不用太过忧心,我听说梁眷马上就要动身去北城了,她掌镜的电影制作周期一般都比别人长,估计短时间之内不会再回京州,你也可以放心了。”
可以放心了吗?乔嘉敏冷笑一声,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木质沙发扶手,漂亮的双眸中划过一丝极其违和的狠厉。
这位赫赫有名,看起来温吞慢热,让人不足为惧的大导演,不是她丈夫的新欢,而是那位藏在心底,不容任何人触碰的旧爱。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乔嘉敏是惊慌失措的,是哥哥乔嘉泽无意之中的一句话让她忽然醒过神来。
——“五年前她仗着陆鹤南的宠爱,都没能争过你,五年后你作为合法妻子,她又怎么可能会是你的对手?”
法治社会下,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不信奉雷人小说电视剧当中的那套谬论,管他爱不爱的,小三就是小三。
然而,道理明了是一回事,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却是另外一回事。
乔嘉敏自认不是一个大度的女人,梁眷虽然从根本上动摇不了她的位置,但她也决不允许她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顺顺当当的过往这一生。
“你放心吧。”乔嘉敏轻轻拍了拍季挽之的手,皮笑肉不笑,看得季挽之后背发凉。
“我已经让黄闻山准备好了,她不是要远走高飞去北城拍电影吗?我总得助她一臂之力。”乔嘉敏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不然怎么能对得起陆鹤南对她这么多年的情谊?”
夜色降临,万家灯火,季挽之顺理成章地被留下来和乔嘉敏一起用晚。
乔嘉敏不喜欢家里有太多的外人在,除却司机赵绪文之外,也就只剩下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保姆,因为年岁大了,所以平日里只负责做些饭食。
她是乔嘉敏在嫁进陆家之前,从乔家那边带过来的。将近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在情感上几乎和母亲无异,最是熟悉她的胃口和喜好。
饭一做好,赵绪文帮着将菜端上桌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旁,若非特别注意,旁人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中午吃饭的时候,太太就没有什么胃口,所以我晚上就多加了一道松茸鸡汤。”保姆站在餐桌旁依次盛了两碗,按待客之道,第一碗先递给季挽之。
“我们太太最喜欢这道汤了,季小姐也尝尝。”
季挽之接过后,拿着汤匙,很赏脸地喝了两口,由衷赞美:“真的很不错,很鲜美。”
保姆闻言憨厚地笑了笑,另一碗被轻轻搁置在乔嘉敏手边。
着满桌菜肴,乔嘉敏微拧着眉,一脸意兴阑珊,提不起丝毫兴趣,碗里的米饭戳戳点点,也只动了三分之一。
捱不住保姆关切的目光,乔嘉敏轻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捧起桌边的汤碗。
浓郁的鸡汤气味甫一顺着呼吸掠过鼻尖,乔嘉敏就脸色一白,细长的脖颈也出了许多冷汗,积压在胸腔里迟迟不得抒发的恶心,也随之铺天盖地而来。
指尖一抖,手腕脱力,精致的瓷碗“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保姆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连忙俯下身去收拾一地狼藉。
季挽之看呆了,红唇微张,连该做的表情管理都瞬间忘记——她刚生过孩子,最是知道此情此景该往何处联想。
“不好意思啊,最近胃病犯了,吓到你了吧?”乔嘉敏抬起头,脸色仍苍白着,没有什么情绪地瞥了季挽之一眼,一手放在胸前,轻轻平复。
“怎么会被吓到?我也有胃病,见到荤腥总会有点不舒服。”
季挽之回过神来,见乔嘉敏说自己是胃病,她也满口胡诌地应和,急着将这茬翻篇,只是视线时不时地瞟向立在角落里的赵绪文。
他眼神闪躲着,脸上浮现出几分不该有的慌乱。
他在紧张什么?季挽之垂下眼若有所思,心里有了合计。
季挽之今天出门恰巧没带司机,晚饭间又故意喝了些酒,回程的路,理所应当地由赵绪文代劳。
她拿着手拿包,率先迈出房门,头发散在鬓角耳边,装作没看见临出门时,乔嘉敏望向赵绪文眼中的那抹警告。
“嘉敏和陆董最近还好吧?”季挽之坐在后座,半阖着眼,故作随意地开口。
赵绪文身形一僵,答话时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挺……挺好的吧。”
“那就好,不然我们这帮姐妹还要替她忧心。”
赵绪文跟着轻笑了两声,没再主动接话。
隔了半晌,临到家门口前,季挽之冷不丁又问。
“嘉敏最近是又和谁有什么来往吗?”季挽之顿了顿,为自己唐突的问题找合理的托辞,“我们这些人就是好奇,她最近怎么不喊我们出去看展了。”
“没听说乔小姐最近新交什么朋友。”赵绪文不安地咽了咽口水,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方向盘,强装淡定,“她最近不怎么出门,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
“原来是这样。”
季挽之拉长语调,轻声应了一下,眼眸微妙地一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乔嘉敏还真是会给自己找一块作死的风水宝地。毕竟,轻易无人踏足的香枫府,是最容易掩人耳目,生出风流韵事的地方。
第145章 雪落(捉虫)
三月初的北城还没有初春的迹象, 冰雪还没来得及完全消融,放眼望去仍是一片素净的纯白,就连空气中都带着冰雪沁染过的纯净与冰凉。
“天, 北城原来这么冷啊!”刚一出航站楼,佟昕然就冻得直打寒颤。
“我觉得还好啊,哪有那么夸张?”梁眷偏头望了佟昕然一眼,笑她的没出息。
佟昕然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快步越过梁眷,没好气地回怼:“你是故地重游, 我哪能跟你比?”
她拖着箱子傲娇地走在前面, 没注意到身后的梁眷一瞬间的僵硬。
什么故地重游?不过是刻舟求剑。
祝玲玲比梁眷和佟昕然早到一个星期,接风宴被定在市郊偏僻的一处古风小院里,名唤听雪阁。老板是个有情调的人,视线所及范围内处处都是好景致。
甫一跨入石雕大门走进院落,佟昕然就不自觉地感慨:抛却枝头落雪,这里简直与南方园林无异。
“你来过这里吗?”佟昕然回头见梁眷一脸怔忪的样子,随口问。
梁眷犹疑地摇摇头, 算不上来过, 若要细究也只能算是经过。毕竟顺着外面的山路再往上走几公里, 就是任时宁的麓山会馆——她和陆鹤南初遇的地方。
心脏再次钝痛, 只是这次痛意稍缓, 仿佛距离遗忘只差一步之遥。
“怎么来得这么晚?”
听到脚步声, 坐在里间的祝玲玲快步走出来,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垂着头, 站在暗处看不清面容。
祝玲玲顿了一下,转过身径直与他十指相牵, 然后勾着唇一步一步走到梁眷面前。
借着映进屋内的点点阳光,梁眷眯着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认出来——那个被祝玲玲牵着,沉默寡言,浑身僵硬难为情的男人,竟是大学时最肆意、最聒噪、为人最仗义的杨一景。
梁眷眼眶一酸,在眼泪夺眶而出之前,丢下身侧一脸不可置信的佟昕然,而后不管不顾地走上前去,抬手紧紧拥住好久不见的老友。
“景哥,好久不见啊!”
杨一景笑了笑,拍了拍梁眷的脊背,嗓音喑哑:“不好意思啊,让你们担心了三年。”
“你干嘛啊,三年没见,刚见面就说这么生分的话!”梁眷松开杨一景,胡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又没好气地锤了杨一景一拳,“还拿我们当朋友吗?”
寒暄的时间落在阔别许久的好友当中总是分外短暂,酒过三巡,也还是无人感觉到尽兴。
趁着杨一景陪祝玲玲去车里取人物小传的空档,佟昕然忙换了位置坐到梁眷身边。
“想问什么就问吧!”梁眷握着筷子,睨了佟昕然一眼。
佟昕然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那个男人,是几年前巨火的那个流量小生杨一景?”
梁眷点点头,而后又在细节上纠正她:“是三年前。”
“那他这三年——”佟昕然压低声音,问得欲言又止。
梁眷神色如常,答得很爽快,像是在说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在监狱,四个月前刚出来。”
“什么?”佟昕然腾地一下子站起来,眼睛顿时睁得又大又圆,“难道网上那些有关他弑父的传闻都是真的?”
梁眷放下筷子,垂着眼,仍是平和的恬静模样:“半真半假吧,毕竟法院判的是正当防卫导致的过失杀人。”
“那也是杀人啊!”佟昕然一脸的不可置信,“祝玲玲怎么会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门外再度传来交错而至的脚步声,佟昕然咬着唇瓣,瞪了梁眷一眼,将没来得及质问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面无表情地坐回原位。
等到祝玲玲和杨一景推门进来的时候,屋内的气氛又恢复到了它该有的春风和煦。
“给。”祝玲玲努了努嘴,将人物小传递到梁眷手里,口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烦请大导演批评指正一下。”
梁眷笑了笑,只草草扫了两眼就让佟昕然妥帖地收到包里。
“我带回去仔细看,等剧本围读的时候再跟你讨论。”
若要细论,算上梁眷那部不算成形的微电影处女作《忆兰因》,《在初雪来临之前》应该算是祝玲玲与梁眷的第四次合作。
如果说其他三部电影的艺术灵感来源于某一瞬间的迸发,是由小及大。
那么《在初雪来临之前》应当算是日经累月的感触,是真正的灵感来源于生活。
那是梁眷在八年前正式提笔创作的小说,后于五年前中途搁笔,时至今日它仍旧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五年前,她孤身定居港洲,随身带去的行李不算多,那份薄薄的、纸张卷翘泛黄的手稿就是其中之一。
在港洲的那五年里,这份手稿被收在隐秘的抽匣里,暗无天日,仿佛里面的字字句句,是被刻意遗忘的一段不堪回忆。
直至动身前往京州的前夕,这份手稿才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我前天新改的剧本你看了吗?”梁眷垂着眼,双手捧着温热的玻璃杯小口抿着。
她有些紧张,祝玲玲瞥了她一眼,看破不说破。
“看了,但我感觉没有最初的那版好。”
“为什么?”梁眷偏过头。
祝玲玲蹙起眉头,略微沉吟了一会,各种想法汇聚在心里,她一时之间理不出头绪,最后只能舒缓眉头,稍有无力地说。
“感觉你修改之后的版本,太悲情了,明明是一个happy ending的故事,字里行间不该流露出遗憾。”
梁眷淡笑了一下,又问:“你知道郑楚默是怎么说的吗?”
“他说什么?”祝玲玲挑挑眉。
梁眷长舒一口气,平静地说:“他说后来的几个版本,已经游离到现有情节之外,仿佛在剧终之后,故事里的主角仍难逃分离的宿命,这与这部电影的立意与基调完全背道而驰。”
“看来他很懂你。”祝玲玲沉默了半晌,审视的目光在梁眷的面庞上久久停留,手指轻点桌面,若有所思地下了结论。
“不,他不懂我。”梁眷笑着摇摇头,否定地很无情,“他只是懂我笔下的文字而已。”
祝玲玲耸了耸肩,对梁眷给出的回应不置可否。
郑楚默是娱乐圈里一个藉藉无名的新人。
梁眷当初在众多试镜的人选里,仅通过一张照片就力排众议,执意敲定他来做《在初雪来临之前》的男主角,这一违背常理的举动,还引起了娱乐圈不小的轰动。
自官宣以来,所有人都在深扒郑楚默的背景,甚至还有传言说,他之所以能得到梁眷的青睐,是床上功夫比较好,软饭才能吃得这么容易。
想到那些传言,祝玲玲也觉得好笑:“说实在的,我一开始也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要定他做男主角。”
梁眷有些啼笑皆非,在祝玲玲定定的目光中,努力装出一副松弛的模样:“难道你现在想明白了?”
“算是吧。”祝玲玲点了点头,顾及到在场的人有些多,她没将话说透,只是点到为止。
剧组定妆照刚出来的时候,祝玲玲只看了一眼就明白,这个男主角非郑楚默莫属,因为他和年轻时的陆鹤南太像了。
那种像不是肉眼可以分辨的骨形眉眼,也不是后天养成的清冷矜贵气度,而是对视时给人的感觉——沉稳冷肃的外表下,隐隐流露出来的不是张狂,而是不易被人察觉的少年天性。
处处真实有据可依的故事,有朝一日被原封不动的搬上荧幕,就算不为纪念,只为祭奠。也要找最贴切的演员的来演绎。
演员与角色贴切本是好事,可直至后来在片场,每当梁眷出神地望向郑楚默时,作为局外人的祝玲玲却没来由得感到忧心。
那样缱绻爱恋的眼神,不该停留在一个唯有几分形似的替身身上。
接风宴从中午吃到日落时分,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簌簌声直击耳畔。佟昕然和杨一景跟着侍应生去后院取车,听雪阁门口一时只余下梁眷和祝玲玲两个人。
祝玲玲迈下台阶,直筒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没走远,只在原地不停打转,顺带着和梁眷闲聊。
“听说黄闻山要往剧组里塞个女演员?”
梁眷立在台阶上,微低着头,嘴里含着一支烟,一手拨弄着打火机擦轮,一手笼着微弱的橘黄色火苗。
这枚打火机是她新换的,擦轮艰涩,用着不算太顺手。
至于顺手的那枚,早在一个月前就被遗落在陆鹤南那里。起先是忘记开口要回来,眼下却是没有因为一枚打火机,而再联系的必要。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烟尾终于点燃,梁眷轻珉了一口,烟雾弥漫,声音含糊不清。
祝玲玲瞥她一眼:“你答应了?”
梁眷轻叹了口气,语气理所当然。
“黄闻山再怎么说也是电影最大的投资方,他说要塞人,我没有拒绝的道理,给了他一个女三号,彼此脸面上也都过得去。”
祝玲玲点点头,倒也没有太诧异,毕竟这就是娱乐圈里为人处世的规矩,你敬我一尺,我也得还你一丈。
一片寂静之中,祝玲玲垂着头,再次不经意的开口,只是呼吸不自觉地放缓,暴露出她的紧张心绪。
“对了,我也有一件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梁眷距离她有些远,缥缈烟雾阻隔住眼前视线,以至于没留意到祝玲玲的异样。
她抬手掸了掸烟灰,轻声问:“什么事?”
“阮镜齐你还记得吗?”祝玲玲顿了顿,用细节来帮助梁眷回忆,“就是那个玩咖富二代,《适逢其会》的投资人。”
梁眷怔愣了一下,忆起关莱婚礼上注意到她膝盖淤青,贴心给她送药的那个小姑娘。
“我记得她,怎么了?”
见梁眷对阮镜齐有印象,祝玲玲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再开口就变得顺畅很多。
“小姑娘前些日子回国了,估计是在家里有些无聊,昨天给我发消息,问我能不能让她也跟着进组。”祝玲玲顿了顿,故意胡编乱造又补上一句。
“她好像对拍电影挺感兴趣的。”
不得不说祝玲玲挺会挑重点,梁眷的注意力全被放在后半句上——她好像对拍电影挺感兴趣的。
作为已经有能力为后辈撑伞铺路的梁眷,忽然想起五年前在电影界跌跌撞撞的自己。将心比心,她没有拒绝的道理,当下就同意阮镜齐跟组的事情。
佟昕然和杨一景迟迟没有开车过来,梁眷等得百无聊赖,倚在门前石柱上话赶话地问。
“这么多年你跟阮镜齐一直有联络?”
祝玲玲心一慌,不安地咽了咽口水,犹疑地抬起头,却对上梁眷单纯宁静,不带任何探究审视的眉眼,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没有,《适逢其会》拍完之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这话是十足十的真话。
当初《适逢其会》找不到投资的时候,祝玲玲也跟着着急,但她那时在娱乐圈里初来乍到,在资本市场上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对梁眷的帮助也是杯水车薪。
所以阮镜齐带着支票找上门来的时候,祝玲玲还以为自己遇到了骗子。
直到阮镜齐说明自己与陆鹤南的关系,祝玲玲串联起一切,想当然地认为陆鹤南是想与梁眷重修旧好,这才帮忙把支票递到梁眷面前。
后来,梁眷凭借《适逢其会》在电影界站稳脚跟,事业版图一步步扩张也算是顺风顺水,但自那之后阮镜齐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梁眷和祝玲玲的世界里。
从头至尾,她既没有让梁眷知道自己与陆鹤南的关系,也没有通过祝玲玲打探有关梁眷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投资人,事了拂衣去。
“这样啊。”梁眷点点头,垂着眼,不甚在意的样子,“挺好的,组里正好也没有什么年轻人,她来了,咱们还能热闹一点。”
祝玲玲被梁眷这句老气横秋的话给逗笑了,倏地,她联想到什么,走上前径直问。
“郑楚默今年多大?”
梁眷眯了眯眼,停顿了一会才缓缓答:“好像是二十四岁吧。”
“二十四岁啊。”祝玲玲拉长语调轻叹一口气,不由得感慨一句,“还真是巧啊。”
“哪里巧?”梁眷抬了抬眼,没明白祝玲玲的意犹未尽。
祝玲玲轻笑一声,忧虑参半的目光久久徘徊在梁眷宁静平和的脸上。清丽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夜里也越发清晰,似是一柄弯刀,毫不留情地划破平静假象。
“二十四岁,陆鹤南遇到你那年,好像也是这个年纪。”
不等梁眷做出回应,祝玲玲收起笑容,玩笑的口吻是提醒,也是咄咄逼人。
“梁眷,你不会因戏生情吧?”
风蓦然静止了,梁眷眨了眨眼,似是在努力消化祝玲玲的问题。
不过就算是因戏生情,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导演爱上自己镜头里的缪斯,在娱乐圈里也不算多罕见的事,有幸步入婚姻殿堂的,还能就此成为圈内的一段佳话。
只是祝玲玲实在难以想象,清醒如梁眷,有朝一日也会分不清现实和虚妄。
如若她真的对郑楚默动情,那她爱上的究竟是郑楚默这个人,还是在郑楚默的精湛演绎下,重蹈覆辙,又与陆鹤南相爱了一遍?
没有人能给祝玲玲答案,除了时间。
梁眷怔了半晌,心脏的钝痛已经不能引起她的警觉。
片刻后,她眼神渐渐清明,嘴角牵起,像是听到了一个多好笑的笑话。
“玲玲,我又不是演员,用不着入戏出戏,又怎么会因戏生情?”
第146章 雪落
三月中旬, 临近月末,初春伊始,北城断断续续地接连下了一周的雨。
演员还没有进组, 美工组和摄影组率先抵达,美术指导和摄像总监跟着梁眷在北城的大街小巷里转了将近半个月,按照剧情寻找镜头灵感,方便接下来逐一确定未来要进行的实景拍摄场地。
傍晚回程路上, 美术指导庄晓谦拨弄着摄像机,对这几日的采风照片赞不绝口。冷不丁的, 他又扭过头来瞥了一眼坐在后座的梁眷。
“真是没想到, 梁导对北城竟然这么熟悉。”
梁眷阖眼假寐,听到这话也只是笑笑,没多说什么。
坐在梁眷身旁的摄像总监谭子烨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嘴角噙着笑,不留情面地揶揄了一句。
“一看你就没提前做好功课,导演的履历都懒得去百度百科上查一下。”
谭子烨和梁眷算是老搭档了,梁眷自成名后, 他便做了她的御用摄影。了解的前尘往事, 自然要比庄晓谦这种首次与梁眷合作的人要多上一些。
“怎么?”庄晓谦愣了愣, 倒也没生气, 低眉顺眼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咱们的大导演可是毕业于华清大学的高材生!”庄晓谦睁大眼睛, 不由得拔高声音, “营销号都要写烂了的新闻, 你难道没看过?”
庄晓谦讪笑两声,他虽是在娱乐圈里讨生活, 但对那些八卦传言却提不起兴趣,只一心一意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梁眷听说过他的为人, 不然也不会大胆更新班底,将这么重要的美术组交到他的手上。
商务车顶着小雨一路驶回酒店门口,还没等在廊下停稳,在酒店大堂里等了许久的佟昕然就一个箭步迎上来。
“这是怎么了?今天对我这么殷勤?知道我给你带夜宵了?”梁眷笑了笑,将打包的几份小吃递到佟昕然手里。
“你怎么又不接电话?”餐盒里飘香四溢,佟昕然却顾不上吃,板着脸先发制人。
“手机没电了。”梁眷耸耸肩,说得无谓。
佟昕然唇角挂着僵硬的笑,四下看了两眼,示意庄晓谦和谭子烨先走。她挽着梁眷的胳膊慢慢走在后面,直至走廊上静悄悄的,再听不到一点脚步声,才压低声音开口。
“黄闻山今晚来了,还带着他新养的那个女明星。”
“是吗?他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梁眷挑了挑眉,倒也没太把黄闻山放在心上,她关心的重点仍旧放在演员身上。
“那个女演员怎么样?真人看上去和照片有差别吗?”
“我一开始差点没认出来。”佟昕然撇撇嘴,没好气道:“但反正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呗,也不算有大差别。”
自古以来带资进组的人质量都不高,梁眷早就见怪不怪了,所以从一开始,对这个自己忍气吞声请来的女三号也没抱太大希望。
“长相不重要。”梁眷轻叹一声,平和的嗓音不知道是在安慰谁,“演技说得过去就行。”
佟昕然冷哼一声,语气依旧不阴不阳:“演技好不好不知道,反正心气儿是挺高的。”
听到这里,梁眷终于听出点苗头,脚步顿住:“什么意思?黄闻山说什么了?”
“他不满意你只给安瑜一个女三的戏份,刚刚在我屋里耍了好一通威风,要我一定要给他这个最大出品方一个交代。”
佟昕然一字一顿,刻意将‘最大出品方’几个字咬得极重,明明是一道悦耳的声音,偏偏无端刺痛了梁眷的心。
如若现在回看《在初雪来临之前》的筹划,任谁都会感慨一句它的生不逢时。
投资招商的时候适逢导演和女主角祝玲玲接连爆雷,此前被媒体肆意吹嘘,业内人口中绝无仅有的好资源,一时之间变成了圈内的烫手山芋,无人敢接。
黄闻山就是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作为最大出资方,他唯一的条件就是要给小女朋友安瑜一个角色。
梁眷很痛快地答应了。
即使程晏清明里暗里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她,说黄闻山是个不好相与的狠角色。
但是在那个节骨眼上,祝玲玲的星途正处在有今朝无明日的时候,梁眷即将官宣的新电影几乎成为她翻身扭转舆论的最后稻草。
朋友一场,梁眷没法眼睁睁地看着祝玲玲一人身陷囹圄。
所以,当有人肯拿着真金白银救她们于水火,条件又恰好是梁眷能付得起的,她只能答应,别无其他选择。
梁眷长提一口气,面色还算平静,抬腿迈进电梯,随手按下楼层键:“那他想怎么改?”
佟昕然摇摇头,唇角讥笑:“他没说。”
这便是从商者最高明的地方,想要的东西不直说,全靠对方猜测后双手奉上,最后还要美名其曰为——别人的盛情难却,和自己的推脱不得。
很好,梁眷沉着脸点点头,无声地捏紧了拳头。
电梯一路稳稳上升直达二十八楼,“叮”地一声,铬色金属门缓缓敞开,那股弥漫在电梯间内的紧绷气氛也倏地散了,梁眷面色如常地走出去,脚步也仍旧沉稳。
只是她的心思明显不在这里,与人擦肩而过时,连对方打招呼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被完全忽视的郑楚默不由得蹙起眉,视线牢牢锁住梁眷的背影:“她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今天采风太累了吧。”佟昕然抿着唇,帮忙遮掩,停顿一秒后,自然地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来的?”
梁眷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郑楚默收回目光,和佟昕然并肩走向另一侧,答话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下午的飞机。”
“演员进组的时间不是下周一吗?”佟昕然有些疑惑,细算下来,郑楚默竟早到了五天。
“我本来也没什么通告要跑,早些进组还能早些……早些和导演讨论一下人物演绎。”
佟昕然点点头,她此刻正因为黄闻山的突然造访而心乱如麻,没能在第一时间听出郑楚默的言不由衷和欲言又止。
“挺好的,年轻演员就该有有你这样的觉悟。”佟昕然拍了拍郑楚默的肩膀,耐着性子与他闲聊。
“但你也不用太着急,等大家都到齐,剧本围读的时候再和梁眷讨论也不迟。”
“她最近——”郑楚默没应声,停顿一下,还欲再问,却蓦然对上佟昕然暗含警告的眼神,只能被迫止住话头。
佟昕然欣慰地笑了笑——察言观色,演员入行前的第一课,看来郑楚默学得不错。
阮镜齐进组的时候,距离最初定下剧本围读的日子还有三天。她提前摸清了谢斯珏动身的日子,故意比他提早一周出发,先他一步打入剧组内部。
因为有祝玲玲提前关照过,生活制片黎顺友一早便带着几个助理候在酒店大堂。
“黎老师,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这么大的麻烦。”
阮镜齐长得乖,嘴又甜,身上没有一点千娇百宠大小姐的样子,甫一见面就把黎顺友这个娱乐圈老滑头给捧上了天。
黎顺友亲自拖着箱子,一路含笑陪同。
“阮小姐,餐厅在九楼,中餐在进门左手边,西餐在右手边,两边都是二十四小时供应的,您也可以打电话让他们送餐到房间里。”
“十楼到十八楼是制作组,再往上才是演员的房间。”
梁眷剧组的体量比较大,林林总总两百多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进出出也不方便,故而包下整座酒店也是顺理成章。
“那我住在哪一层?”阮镜齐看着缓缓合上的电梯门,轻声问。
黎顺友笑了笑,抬眼示意助理按下楼层键:“您住在二十八层,和梁导、佟总还有祝老师,郑老师住在一层。”
“郑老师?”阮镜齐蹙了下眉,短时间内没能将郑这个姓氏,与娱乐圈里德高望重的前辈对应上。
“是郑楚默老师。”黎顺友仍旧笑得心平气和,垂着眼小声提醒,“咱们这部戏的男主角。”
“啊,瞧我这脑子!明明来的路上才看过他的介绍,怎么转眼就给忘了?”阮镜齐猛地一拍脑门,轻吁了口气,忙为自己的唐突冒昧道歉。
“郑老师刚出道没多久,名头还没打响,您不了解他也无妨。”
黎顺友面色如常,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浑浊的一双眼中隐隐流露出对郑楚默的不屑,可嘴上的一番话仍旧说得滴水不漏。
“但他现在得到了梁导的赏识,未来的星路自然也是不可限量的。”
“他和梁导关系很好吗?”阮镜齐瞬间抓住话里的重点。
黎顺友愣了愣,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暧昧地笑了笑。
阮镜齐心里慌了一瞬,看着一层一层上升的数字,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链条包带——是她来晚了吗?梁眷的身边已经有了别人,那小舅舅怎么办?
电梯门倏地敞开,刺眼的光线射进电梯内,黎顺友先行迈出,阮镜齐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跟上。
“怎么这么安静?”她本是没话找话,却没想到正巧误打误撞地问到点子上。
梁眷最近心里憋着火,凡是白天在酒店里的演职人员都轻手轻脚的,恨不得当个隐形人,唯恐惹得她不痛快。
黄闻山带着女友突然造访的第二天,梁眷就带着新改好的剧本,亲自登门致歉,然而从天明等到日落,她连黄闻山的半分影子都没看见。
往后三天,梁眷风雨不误地等,不成想却一连吃了三个闭门羹。
眼看剧本围读的日子就要到了,女三号的戏份却迟迟定不下来,整个剧组也得跟着人心惶惶。
听到阮镜齐这样问,黎顺友下意识苦笑一声,条件反射地想找个借口掩饰过去,又想到阮镜齐与祝玲玲交好,也不算外人,犹豫了一瞬,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部分实情。
“梁导和出品人最近闹得有些不愉快。”
“哪个出品人?”阮镜齐顺着话茬接着问。
“黄闻山,黄总。”
黄闻山?阮镜齐拧了下眉,某种异样的熟悉感在心间快速划过,她想去分辨,却没抓住。
隔天傍晚,关莱给拨来视频电话时,梁眷正在等罗卉的消息。
早些年黄闻山在娱乐圈里还没混出名堂的时候,和罗卉有过合作,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虽谈不上有多好,但让罗卉在其中帮忙说合几句还是绰绰有余的。
电话接通,梁眷还来不及变换表情,那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就径直落入关莱的视线。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有这么明显吗?”梁眷扯了扯唇角,笑得很勉强,“就是最近剧组事比较多,出品人有点难搞。”
关莱轻蹙一下眉头,下意识开口:“哪个出品人,需不需要我——”
梁眷连忙摆手,拒绝得义正言辞:“可别,我知道你们家老沈厉害,但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关系户那一套,你可千万别让我自己最讨厌的人。”
“你能搞得定?”关莱还是有点不放心。
“放心吧,都是小问题。”
梁眷轻笑一声,信誓旦旦地和关莱作保证,而后生硬地转变话题:“打电话找我什么事?总不会是闲聊吧?”
“怎么就不能闲聊了。”关莱抿着唇,神色有些不自然。
梁眷趴在桌子上笑了笑,倒也没急着拆穿她,静静地等待她不打自招。
果不其然,下一秒,关莱就故作不甚在意地询问。
“你最近……和陆鹤南还有联系吗?”
梁眷身形一僵,声音也流露出几分不自然:“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关莱的笑容有些苍白,似是在极力掩饰什么。
梁眷忽然有些没来由得心慌,那种惴惴不安,仿若在大海中溺毙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坐直身体,声音发颤。
“他病了?”她不由自主地朝最坏的方向去想。
来不及等关莱回答,她又问:“是心脏病复发吗?”
“你别着急,不是他有事。”关莱叹了口气,徒劳地安抚。
梁眷捧着手机,指尖冰凉,她一错不错地盯着屏幕,试图从关莱的神色中捕捉真相。
“那是陆家出事了?还是老沈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
“陆家是有事发生。”眼见瞒不住,关莱只能和梁眷说实话。
她咬着唇瓣,眼神躲躲闪闪,透露出几分古怪:“但对他们来说,应该算是件喜事。”
“什么?”梁眷呆愣住,思绪一片空白。
“我那天陪我表嫂去医院做产检的时候,碰见乔嘉敏了。”
“然后呢?”
“她怀孕了,听医生说已经两个多月了。”
手机屏幕里,关莱的红唇仍旧一张一合,梁眷竭力凝神去听,却也只能任由她的声音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充斥着茫然的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重新找回自己的感官与声音。
“那是好事啊。”
梁眷用力点点头,冰凉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砸在上扬的唇角上,仿佛掷地有声。
“两个多月……”
她喃喃自语,混乱不堪的思绪在刹那间换算好时间。
已经两个多月了。
可是明明两个月之前,她与他刚刚重逢。
在喜落半山的廊下,在国安苑的路灯旁,在广电中心门口,那些在她看来,情难自已却又竭力克制,想触碰却又收回手的瞬间,原来都是假的,都是她不要脸,会错了意。
原来他早就已经放下过去,和自己的妻子好好过日子了,他们还将有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此后人生再无不圆满。
“眷眷。”隔着手机屏幕,关莱担忧地唤了一声。
“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梁眷又哭又笑,直至眼泪迷蒙住自己的视线。
——“记得替我恭喜她……恭喜他们,喜得贵子。”
第147章 雪落
自陆鹤南被迫与乔家联姻后, 陆雁南这个做长姐的,就甚少再管他的私事。
倒不是因为陆鹤南成家立业无需她再操心,而是陆雁南跨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她觉得自己愧对这个最年幼的弟弟。
京州私人医院, 妇产科楼层。
“周岸,你说那是乔嘉敏吗?”
陆雁南倚靠在周岸怀里,手中捏着自己的孕检单,目光却牢牢地落在楼梯拐角一个步履匆匆的女人身上。
周岸眯着眼睛, 仔细辨认了一阵:“她怎么会在这?”
“自然也是怀孕了呗。”陆雁南冷笑一声,语气意味不明, “她胆子还真是大啊, 生怕我们陆家抓不到她的错处。”
周岸错愕住,垂眸皱眉:“你是说——”
“难不成她怀的还能是鹤南的孩子?”陆雁南略抬了下唇角,懒得遮掩自己的嘲讽。
当夜,陆雁南和周岸搭乘公务机降落在北城某处备用机场,而后乘车抵达陆鹤南在北城的住处——观江府。
观江府的装潢布置还是几年前的风格,肉眼所及之处的摆件也都是成双成对的。月光与香槟色的窗帘交相辉映,熠熠生辉, 足见布置之人的温柔与风情。
陆鹤南没有这样的情调, 所以屋内的设计手笔只能出自他人之手。
心弦蓦地一动, 鼻尖弥散着北城特有的寒凉空气, 陆雁南忽然想到了什么, 踏进门, 错开眼, 不敢再看。
“都是要做妈妈的人了,怎么做事还是这么没分寸?”陆鹤南倒了一杯温水递到陆雁南手里, 关心的口吻隐隐带着埋怨的意味。
因为舟车劳顿而脸色苍白的陆雁南不为所动,陆鹤南没法子只得又将矛头对准周岸。
“姐夫, 你也不拦着她点。”
周岸怔忪了一瞬,模样无辜:“她决意要做的事,我能拦得住?”
“说我做事没分寸?”陆雁南缓过劲来,冷哼一声,抬起眼好以整暇地靠在沙发上打量起陆鹤南。
“你做事难道就有分寸了?不打一声招呼就来北城,害得我在京州找了你半天。”
“我是来北城出差。”陆鹤南抿了抿唇,目光闪躲着,神色是难得一见的局促。
陆雁南“哦”了一声,拆穿得客观且无情:“是我脱离陆家太久了吗?北城竟然也有值得惊动陆董亲自跑一趟的生意。”
在堂姐面前,陆鹤南没有什么可掩饰的,只好垂着头略笑一笑。
陆雁南捧着玻璃杯轻珉了一口,神情正色起来:“你和梁眷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冷不丁转移话题,陆鹤南怔愣了一瞬,而后自嘲地笑了笑。
“婚没离成之前,我没资格考虑和她的事。”
周岸挑了挑眉,径直说出最坏的可能:“那你就不怕在这期间,她又有了别的缘分?”
“我又不能让她无止境地一直等我,如果她真的遇到了——”陆鹤南顿了顿,苍白到血管泛青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沙发扶手。
他在静静地捱过那阵心脏皱缩带来的隐痛。
“如果她真的遇到了,那这就是我的命。”
爱而不得,一再错过,他总要学着接受。但眼下……陆鹤南眼睫颤了颤,他觉得他还有机会,来得及挽回一切。
陆雁南抿着唇,沉静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陆鹤南的脸上,迟迟没有再开口。她太敏锐了,所以能在刹那间听出陆鹤南的言不由衷。
一片寂静之中,陆雁南错开目光,冷冷清清地开口。
“乔嘉敏怀孕了。”
“是吗?”陆鹤南挑了挑眉,反问了一句,眼里不见丝毫震惊。
陆雁南瞬间反应过来,不禁睁大眼睛:“你早就知道了?”
“也没比你早太久。”陆鹤南微微一笑,视线落在陆雁南的身侧,望向茶几。
陆雁南顿了顿,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桌面上的那沓白纸——扉页上写着产检报告四个大字,右下角的检测时间赫然是今天下午,时间段几乎能与她碰见乔嘉敏的时间重叠。
“你深更半夜来北城,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陆鹤南垂着眼,慢条斯理地转了转腕表,口吻玩味,“那怎么也不见你跟我说声恭喜?”
陆雁南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却又笃定道:“我不认为你会和自己不爱的女人上床。”
陆鹤南倏地笑了,周身松弛下来,嗓音平和:“姐,你说她也会像你这么想吗?”
陆雁南怔愣住,几秒钟之后才堪堪明白过来,陆鹤南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只是还没等她想好措辞回应些什么,陆鹤南就再次于一片沉寂中低声开口,声音轻柔的近乎自说自话。
——“我想应该不会,毕竟在她眼里,我应该已经和别的女人好好过日子了。”
陆雁南心里一阵悲怮,她没接陆鹤南的话茬,转而僵硬地问:“你是打算借着这件事离婚吧?什么时候提?”
“不着急。”陆鹤南没抬眼,垂着脸轻笑。
“什么?”
“乔振邦五月初不是要办六十六岁的寿宴吗?这大喜的日子,我好歹也做了他四年女婿,总要让他乔家喜上加喜才是。”
“你是打算在那个场合下提?”陆雁南被惊得猛然站起来,冷汗直流,眼前一片眩晕。
她顾不上自己笨重的身体,又挥开周岸扶着她的手,抬手指着陆鹤南的鼻子,一字一顿,狠狠骂道。
“可那天京州大半名流都会齐聚乔府,你可以不在乎陆家的尊严,我不怪你,但你最起码也要顾及自己的脸面!”
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妻子红杏出墙的丑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陆鹤南勾了勾唇,月光映在他意兴阑珊的脸上,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偏偏眼神又是那么的坚定,像是思虑过千千万万遍,最终不惜以己为饵,诱敌深入。
——他说:“只要能顺利离婚,脸面又算个什么东西?”
陆雁南在刹那间明白一切——陆鹤南是想要借京州众人的悠悠之口,终止这段婚姻,他要让乔家在众人的见证之下,无从抵赖,名声尽毁。
哪怕就此被流言倾覆的,还有他自己。
陆雁南嘴唇颤抖着,唯有思路是一如既往的清晰。
“可现在距离乔振邦做寿还有一个月,你就不怕夜长梦多?万一乔嘉敏提前告知她的父兄,又或是把孩子打掉了,你所有的筹谋——”也会前功尽弃。
陆鹤南淡漠地扬了扬手指,平静地打断她:“不会有这种万一。”
“你都安排好了?”
陆雁南再次震惊于陆鹤南的谋算。
他什么都算到了,甚至每一步都如此准确无误。
她没什么能再劝的了,只是冷不丁联想到什么,通体冰凉,不可置信地看向陆鹤南:“乔嘉敏怀孕,是你设计的吗?”
陆鹤南抬眼睨了她一眼,清冷的面容几乎毫无表情。
“姐,你放心,我没那么卑鄙。在这件事情上谈不上设计,顶多算是推波助澜而已。”
毫无转圜余地的正事谈完,陆雁南和周岸没有在观江府叨扰太久。
回程路上,狭小的车厢内静谧得可怕。
与陆鹤南的交谈不过短短的几十分钟,陆雁南就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周岸,你觉不觉得鹤南他——”她顿了顿,一时之间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
“可怕?”周岸轻蹙着眉,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
陆雁南摇了摇头,泪水无声滑落,挂在眼睫上楚楚动人。
“他是我弟弟,我怎么会觉得他可怕呢?我只是心疼他,心疼他五年来得不到喘息的机会,要独自一人苦心筹谋这一切。”
周岸分神侧头看了一眼哭到泪眼朦胧的陆雁南,喉头一紧。
“他最近有按时去看医生吗?”
“你是说心脏吗?”陆雁南抹了抹眼泪,没回过神来,“定期的检查报告我都有看,各项指标都很正常。”
周岸摇了摇头,眼神闪过几分不忍与挣扎:“我是说心理医生。”
陆雁南呼吸一滞,代入血色染就的回忆,她心脏猛地一沉,直入深渊。
——
在罗卉的周旋之下,晾了梁眷足足一周的黄闻山终于露面了。
宴席定在市中心的一处会所里,梁眷从来没去过,听祝玲玲说,那里算是黄闻山在北城声色犬马的庇护所。
在别人的地盘上与人谢罪,在气场上就矮人一截。
梁眷嘴上不说,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忐忑的,好在同行的人比较多,人身安全得到了最起码的保障。
一行五个人,除却梁眷和佟昕然,电影的男女主角郑楚默与祝玲玲外,还有个甩不掉的阮镜齐。
阮镜齐执意要来饭局是为了一探究竟的。
她在酒店里寻思了整整三天,也没有将黄闻山这个名字与记忆里空缺的某处联系上,翻遍全网也找不到有关他的一张照片。
熟悉的记忆就好像在一片空白之中戛然而止,她想问问陆鹤南的,但消息打在聊天框里,发送键却迟迟没有按。
——没头没尾,尚无定论的一件小事,好像不该让陆鹤南无端担心。
佟昕然握着方向盘,按照导航指引一路穿过闹市区,在一栋寂静的小楼前停下。
侍应生引着众人进门,雕花的木质房门缓缓拉开,包房内空无一人,菜却上得七七八八——黄闻山还没有到。
“怎么都是偏甜口的菜系啊?”阮镜齐乖巧地跟在祝玲玲身边,扫了一眼餐桌上的菜,不由得蹙眉。
佟昕然压低声音解释:“听说黄总是容城人,那边的菜都是这个口味。”
容城?那不是乔家起势的地方吗?那些断断续续的猜测,瞬间被串联在一起。阮镜齐怔愣住,表情有些许的不自然,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怪不得黄闻山会如此为难梁眷,他作为乔家的“家臣”,自然要为自己的主子分忧解难。
“怎么了?”祝玲玲注意到她的异样。
“没事。”阮镜齐笑得有些牵强,刚想推辞说出去上个厕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黄闻山到了。
此刻出去会迎面撞上,阮镜齐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被祝玲玲牵着往席面上走。
能容纳近十人同时落座的圆桌,阮镜齐站在桌边犹豫不过短短一瞬,梁眷身侧的位置就被郑楚默捷足登先。
她咬着唇,心里憋着一口气,恶狠狠地瞪了心怀鬼胎的郑楚默两眼,而后不情不愿地坐在了梁眷的对面。
黄闻山入席的时间比提前说定的要晚上二十多分钟,然而今天他是主角,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随便置喙。
阮镜齐垂着脸,只敢在别人敬酒的间歇不经意地偷瞄了几眼,全程尽量避免与黄闻山对视。不过也好在她平时在京州露脸不多,黄闻山没有认出她。
还没到酒过三巡,黄闻山就好似醉了一般,捏着筷子,对着面前的盘子戳戳点点,语气不阴不阳。
“小梁啊,我前些日子不过临时有事,回了一趟京州,有什么事你打电话跟我说就好了,何必麻烦卉姐在中间传话呢?”
论年纪,黄闻山其实没比梁眷大几岁,算是半个同龄人。可他非要拿乔摆谱,做出长辈的样子,带着假惺惺的亲昵,唤梁眷小梁。
被点到名字的梁眷面色一凛,靠在椅子上的脊背也不由得挺直,她明白,黄闻山这是要与她说正事了。
“是,黄总教训的是,是我太心急了。”梁眷坐在黄闻山身侧,端着酒杯从从容容地笑,作势要敬他。
黄闻山垂着眼轻哼一声,只做没看见,亲亲热热地握着小女朋友安瑜的手,再次将梁眷晾在一边。
佟昕然气得忍不住在心里骂娘:情况哪里像黄闻山说得那么轻松简单?四五天时间,电话从头到尾就没有打通过一个,明摆着是要让梁眷好看!
梁眷神色不变,笑容噙在嘴角,脊背依旧挺得很直,礼数周到地一连喝了三杯酒。
阮镜齐见苗头不对,借着桌沿的遮挡,偷偷给陆鹤南发微信。
【小舅舅,你最近是不是在北城啊?】
末了,又把自己的实时定位发送过去。
这里是市中心,不知道陆鹤南眼下在哪里,赶过来又需要多久?阮镜齐攥着手机,悄悄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哎呀老黄,你没看见人家导演在那敬你酒吗?”安瑜打情骂俏似的抽回自己的手,一双艳丽的眼睛高高在上地打量着梁眷,不屑之意溢于表面。
“喝酒总得有个说法吧?又不是谁敬我酒,我都得喝。”黄闻山哼笑两声,舔着油光满面的脸让安瑜亲他一口。
佟昕然嫌恶地避开眼,小巧的白酒杯被她紧紧捏在手心里,距离当场发作只差最后几步。
梁眷垂着眼睛,耐着性子去听黄闻山的冷嘲热讽,得体的笑容挂在脸上险些撑不住。
“刚刚那三杯是我给黄总赔罪的酒。”梁眷顿了顿,拎起白酒瓶,又给自己满上三杯,“接下来的酒,是感谢黄总今晚肯赏脸。”
说完,不等黄闻山吭声,她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扬起脸,眼睛眨也不眨地又喝了三杯。
一连六杯酒下肚,终于换来黄闻山一瞬间的正眼相待。
“小梁,你要是早有这种觉悟,咱们哪还用费这么多事。”黄闻山冷笑着,汗涔涔的手握着梁眷的手腕,要她重新坐在自己身边。
坦白说,梁眷是个漂亮的女人,放在美女如云的娱乐圈里,她也依旧惹眼,只是她不会利用自己的这份美丽。
黄闻山喜欢漂亮的女人,但他不喜欢清高的漂亮女人。
所以,他最看不上的就是梁眷宁折不弯的那股傲气。但再傲又怎样?还不是得乖乖地在他面前软下腰肢,做小伏低?
梁眷笑了笑,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忍着生理性的厌恶,不留痕迹地挣开他的禁锢。
“昕然,把我新改好的剧本拿出来。”她拔高音量,冲佟昕然眨了眨眼。
佟昕然立刻会意过来,端着酒杯拿着剧本,挤在梁眷和黄闻山之间。
刚刚的六杯白酒已经是梁眷的极限了,再喝只怕是要出事。
“黄总,您看看,这是我们新改的剧本,您看看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我们一定尽心尽力地继续改。”
黄闻山没搭理佟昕然,接过剧本后随手丢进安瑜怀里,炙热的目光仍直勾勾地落在梁眷身上。
“刚刚小梁喝了那么多,我还一杯没喝呢。”
想要梁眷再喝的意思不言而喻。
“黄总,我先敬您一杯。”郑楚默坐不下去了,他一手捺着梁眷的手腕要她坐稳,一手端着酒杯冲黄闻山微笑。
这点细小的举动躲不开黄闻山的眼睛,他冷哼两声,声音已是不悦至极:“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靠着脸蛋得到了女人的青睐,就拎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阴阳怪气的一顿嘲讽让郑楚默的脸色白了又白,因为年轻阅历少,当下心里不可避免地有点慌。
其实他潜意识里对黄闻山的话是略有认同的,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特别,竟值得梁眷在茫茫人海中选定他做男主角。
是因为皮囊吧?
毕竟试戏那天,台上台下隔着三五米的距离,他代入人物情感,眼角悬着一滴泪,对着评委一字一顿认真念白时,唯有坐在最中间的梁眷望向他的目光那么真,那么深情,像是爱了他许多年,又等了他许多年。
“黄总,楚默他年纪小,您这么同他开玩笑,他可是会当真的。”梁眷勾着唇摇摇晃晃的起身,不动声色地将郑楚默护在身后,端着酒杯欠了欠身。
她已经站不稳了,一半力撑在桌子上,一半力靠在郑楚默的肩膀上。
“黄总,今天咱们一定要不醉不归。”她闭了闭眼,在眼眶泛酸前,又将酒杯举起。
黄闻山摆了摆手,淡笑着打断她:“等一下。”
梁眷怔愣了一下,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手中一空,冰凉的手被黄闻山握在手里,或轻或重地揉捏。
祝玲玲腾地站起,怒不可遏地看着这一幕,手里紧紧握着白酒瓶,仿佛下一秒就要让黄闻山脑袋开花。
“梁小姐。”黄闻山笑了笑,改了对梁眷的称谓。
“我知道你一个女人不容易,要我说女人在事业上这么拼命做什么呢?不如你跟了我,也好少吃些苦。”
屋内在刹那间变得静悄悄的,除却梁眷之外,所有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梁眷的内心很平静,她想说些什么来化解这份无措,可知道张唇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在惊怒之下的失声。
“黄闻山,你不要太过分!你知不知道她可是——”
阮镜齐看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面想给黄闻山来个下马威,可话一说出口,她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梁眷与陆鹤南的往事不能随意透露给外人。
“她是什么?”黄闻山的的目光聚集在阮镜齐惊慌失措的脸上,他眯了眯眼,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冷不丁被人抢白。
“黄闻山,你现在可真是出息了,我从前竟没发现你原来有这么大的能耐。”
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紧闭的房门倏地被人从外推开,屋内齐齐静了一息,黄闻山心里隐隐有了个不成型的猜测,还来不及确认他就下意识地松开梁眷的手。
阮镜齐瞥了一眼门口,甫一瞥见那道熟悉的人影,她就彻底松了口气,整个人浑身瘫软地倒在椅子上。
“陆……陆董,您怎么在北城?”黄闻山结巴起来,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陆鹤南轻笑一声,不紧不迫地朝屋内迈步,唯有视线越过一个又一个肩膀,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一个瘦削的背影上。
“听说黄总在这里摆了好大一个戏台子,我好奇,所以专程来看看。”
喑哑震怒的嗓音震在耳畔,映在头顶的灯光忽然迷蒙了时间,梁眷不受控地眨了眨眼,却没回头。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回到了八年前。
八年前,初遇那天,也是在北城,也是在这样一个暗流涌动地饭局上,他在谈笑间替她挡下别人的为难,然后不由分说地护她周全。
脚步声由远及近,梁眷没动,只半抬起眼,任由陆鹤南一步一步很急促又很沉稳地走到自己面前。
他风尘仆仆的,眉眼染着焦躁,黑色的大衣也不复往日的笔挺,肩膀处洇湿一片,好似带着屋外的潮湿雾气。
是外面下雨了吗?为什么不打伞?梁眷机械地眨了眨眼。
陆鹤南忽略掉黄闻山,也故意忽略郑楚默环在梁眷腰间的手,只微微俯下身,轻声安抚面前这个故作很坚强的姑娘。
“要不要紧?”声音嘶哑的可怕,双拳紧握,竭力克制着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
梁眷摇摇头,眼眶泛红酸涩,却没有泪滑落。
“对不起。”陆鹤南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呼吸,怆然一笑,“是我来晚了。”
“没有,怎么会?”梁眷扯起唇角,笑得很难堪。
方才被黄闻山如此奚落羞辱,她没觉得难堪。
唯独此时,唯独此刻,面对着陆鹤南疲惫关切的一双眼,梁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苦苦坚守许多年的清高,已经被人轻而易举地捏碎了。
她此生最值得他爱的地方,回头看,早已是空荡荡一片。
思绪明明那么乱,偏偏梁眷在一瞬间又想到很多。
——他的妻子现在在做什么呢?正是夜深宁静之时,应该安安稳稳地进入梦乡,满心期待地等待新生命的降临吧?
而她呢?放下所有的自尊与骄傲,在这里卖笑。
第148章 雪落
这场以羞辱为名的鸿门宴, 终是因为陆鹤南的突然造访而被迫落下帷幕。
梁眷没有喝醉,只是脚步有些虚浮,祝玲玲扶着她慢慢往车边走, 一行人里唯有阮镜齐站在会所门口,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看。
眼见梁眷已经一只脚踏进车里,阮镜齐扶着门框,做最后挣扎:“小……陆董不是让我们在外面等他一下吗?”
临出门前, 陆鹤南低声细语说得清清楚楚,旁人或许没听见没在意, 但阮镜齐确是一字一句记在了心里。
——他说:“眷眷, 你去外面等我一会好不好,我处理完这边,就去找你。”
至于梁眷,她说了什么,有没有回答,阮镜齐静下心来等了几秒,却没听见一点声响, 哪怕只言片语。
阮镜齐清丽的嗓音回荡在寂冷的春夜里, 打乱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装傻——陆鹤南的存在感那么强, 任谁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话遗忘。
佟昕然一脸迟疑地回头看, 就连祝玲玲也怔愣住, 搭在梁眷肩膀上的手臂一僵。
“眷眷, 我们要不要——”
“不要。”梁眷闭了闭眼, 眼睫轻颤,声音冰冷口不对心, “我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等他做什么呢?让两个旧情人再来一场文不对题的叙旧?
时间宝贵, 她不该再把光阴浪费在无意义的等待上。
将近夜里十点,北城的市中心仍旧一片吵嚷。佟昕然握着方向盘,穿过闹市区,驶上郊区公路,她一路开得很稳,专注看路。
郊区道路空旷又笔直,昏暗的行车道上一前一后接连飞速驶过两辆车子。
佟昕然蹙起眉,透过后视镜看了几眼,心中警觉了一瞬。
也不怪她多疑,怪只怪那辆车的行车轨迹,自出了市中心后就与他们如此一致,饶是她再想放平心态,也很难轻易忽视。
“是有人跟车吗?”坐在副驾驶上的郑楚默也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一路半睡半醒的梁眷闻言缓缓睁开眼,仍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眼神渐渐清明。
“也不一定。”佟昕然笑了笑,透过后视镜安抚性地看了梁眷一眼,“从市中心开往郊区的路就这一条,可能人家就是与我们顺路,是我多想了。”
郑楚默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大半注意力都转移到梁眷身上。
梁眷没被这轻飘飘的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她转过头,借着尾灯光线,试图看清驾驶座里的人影。
然而夜色太昏暗了,后车的挡风玻璃又是特制的,她什么都没看清,只在收回目光的时候,无意间瞥到车牌——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又泛起阵阵涟漪。
梁眷很凄楚地淡笑了一下,垂眸把玩着手指,像是在经历一场很激烈的天人交战。
良久,她长舒一口气,很平淡地说:“昕然,找个合适的地方靠边停车吧。”
“什么?”佟昕然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下意识反问一句,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我下去跟他说几句话,你们在车里等我一会。”
阮镜齐呆滞住,她的反应慢半拍,愣了几秒才倏地转过头去看——那是一辆悬挂着北城号牌的黑色benz-s,看起来平平无奇,处处透漏着寻常。
记忆里陆鹤南的车库里没有这样低调的车,更遑论还是挂着北城的号牌。
佟昕然打转方向盘,轻踩刹车,车子在公路边缓缓停下。梁眷下了车,潮冷的空气让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眼下是北城的雨季,柏油马路的路面不算平整,水洼遍布,泥泞难走。
梁眷顺着车辙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从容,仿佛此行不是为了与老友交谈,单纯只为散心。
这里靠近村庄,宁静安谧,静下心来还时不时能听见几声鸡鸣狗吠。
放眼望去虽还是一片未经开发的空地与平房,看上去不像城市里那样灯火阑珊,但微弱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一户挨着一户,也算是真正的万家灯火。
陆鹤南扶着方向盘,在距离梁眷一两百米时将车停稳。他在车里平复了好一阵,才推开车门,快步迎上去。
站在陆鹤南面前,梁眷垂着眼,局促地抚了抚头发,声音僵硬的开起玩笑。
“你这是干嘛啊?大晚上跟车,不像是你的做事风格。”
陆鹤南垂眸,静望她一会,嗓音依旧温柔,不见责怪,只是隐隐有些哀怨。
“不是让你等我吗?”
梁眷淡笑着,随口胡诌的时候眼睛眨也不眨:“剧组里忽然有急事,我着急回去处理,走得太急,忘记告诉你了。”
陆鹤南的视线牢牢地锁住梁眷的红唇,一张一合,他什么都没听清,只是忽然很想吻她。
“换车了?”梁眷错开眼,视线落在他的身后,生硬地转移话题。
陆鹤南回身忘了一眼,沉默了一下才说:“之前那辆车老化太严重,市面上再找不到相同型号的了。”
“挺好的。”
梁眷用力点点头,鼻腔酸涩得要命,声音很轻,笑容却依旧甜美:“新老交替,也是没办法的事。”
陆鹤南怔愣住,凛冽的眉眼间凝着些许茫然。
他听懂了梁眷字眼间的别有深意,所以回神后勾起唇,固执地一字一顿将她的淡漠疏离尽数碾碎。
——“但是我恋旧。”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舍得将那辆载过你的车送到报废厂,只小心又妥帖地将它停在北城的一处车库里,不知道是为了铭记谁。
所以就算换了新车,也仍固执地为它挂上从前的车牌号,像是要自欺欺人地留住某段已经消散成烟,连墓碑都不复存在的回忆。
清冷倦哑的嗓音,不知道扰乱了谁的心弦。梁眷只知道,自己乱了阵脚,几欲站不稳。
清浅的两道呼吸,在这一秒齐齐止住,视线交织在湿润的空气里,两个人隔着月光小心翼翼地对望,生怕眼底的眷恋与不甘心会被天边那轮皎洁映得无所遁形。
“今天的事,还是要多谢你。”梁眷吸了吸鼻子,率先错开眼。
她没问他为什么会在北城,也没问他为什么能准确无误地推开那扇门,更没问他为什么要再次救她于水火。
她只感谢他,用最得体,最不逾矩的方式。
成年人的默契,就是有些话有些事,即使心里清清楚楚,也要点到为止。
陆鹤南没说话,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睛只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要下雨了。”
梁眷捱不住那样的目光,她扬起脸,望着天上不知何时聚集密布的乌云,温声抚劝:“早些回去吧。”
话音刚落,老天竟然真的极其应景地落下几滴冰凉的雨珠,像美人流泪,一颗接着一颗狠狠砸在陆鹤南的肩膀上,而后被埋没进心里。
道别的话已经说出口,两个人却好似被定住一般,驻足在雨中。谁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任雨水磅礴,只是不敢再让目光触及眼前的禁地。
直至身侧再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梁眷才似回神般轻轻眨了眨眼。
“梁眷。”
有人叫了声她,声音很轻柔很坚定,如同在叫醒一个被困在美梦中不愿醒来的可怜人。
陆鹤南和梁眷齐齐抬头去看。
——眼前一道颀长的影子一点一点由远及近,影子的主人逆着光线,走在车子前照灯的光束之中。手里执着一把宽大的伞,雨水顺着伞面肆落,遮住他温柔深情的眉眼。
是梁眷钦点的电影男主角,郑楚默。
梁眷怔愣了一下,没想到郑楚默会在此时骤然出现。不知为何,她条件反射地扭过头,下意识地想去确认陆鹤南的神色——她害怕他误会,又希望他误会。
然而陆鹤南一句话都没说,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只冷冷地看着郑楚默如何一步步走来,又是如何举止自然的将梁眷安安稳稳地护在自己的伞下。
此时此刻,陆鹤南不想无动于衷,却也只能无动于衷。
“下雨了,她们很担心,让我来接你回去。”
郑楚默意味深长地瞥了陆鹤南一眼,而后垂下头,温声细语解释自己的来意,只是声音隐隐有些露怯。
梁眷讷讷地点头,趁着伞面旋转,再次飞快地瞥了陆鹤南一眼——他正在好以整暇地打量着郑楚默。
雨势渐大,陆鹤南紧抿着唇不为所动,任由雨水将他淋透。
只是在这场较量中,老天也似乎格外偏爱他。
虽令他雨水沾身,却不见丝毫狼狈。只是弥散在周身的气息莫名沉了下去,凝在眉眼间的那副妥帖从容,也不知在何时被醋意轻而易举地取代。
醋意?为什么要有醋意?
他已经有了身怀六甲的妻子,为什么还要对站在她身侧的男人,抱有醋意?
事情阴差阳错的发展到今天,梁眷突然觉得陆鹤南很可笑。
一贯拎不清的心在一瞬间被迫冷静下来,她清了清嗓子,没再看他一眼,只冷静地抬起自己冰凉的手,而后轻轻覆在郑楚默执伞的手背上。
察觉到手掌下郑楚默的僵硬,梁眷扬起唇,对着他宽慰地笑了笑,手上隐隐加重力道,心里却为自己的卑劣利用而感到抱歉。
“梁眷——”
陆鹤南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低声唤她,喉结滚动难耐,复杂的目光落在眼前一对璧人交握的手上。
梁眷没理会他的异样,纵使眼眶酸涩,抬起眼告别时,仍旧笑得落落大方。
“那今天就先这样,我先走了,再见。”
不等陆鹤南做出回应,梁眷握着郑楚默的手径直转身走进前方那片光亮里。她脚步沉稳,背影笔直,瞧不出一丝杂乱与假装。
仿佛一切行为都是出自真心实意。
看着眼前分外登对的两个背影,陆鹤南平生第一次察觉到慌乱的滋味。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梁眷这次是真真切切地离开他了。
她走得那么坚定,没给他留下一丝一毫挽回的余地。
离去时,那串属于她的清浅脚步声,伴随着雨夜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像魔咒更像是诅咒,无情地将他困守在原地,不得往生。
也唯有在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原来没有那么大度,他接受不了她口中看起来欢天喜地,实则两人各自安好的大结局。
但是那句“你能不能等等我?”终是没有勇气、没有立场说出口。
倏地,落雨声仍在,那道脚步声却忽然止住。
陆鹤南在雨幕中茫然地抬起眼,看见梁眷于光亮中微微转身的刹那,他的眼里忽然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希冀。
他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安静又虔诚地等待着她的重新判决。
察觉到梁眷的停顿和指尖的颤抖,郑楚默也跟着停下脚步。他蹙起眉,犹疑地偏头去看,却蓦然看见挂在梁眷脸上的两行清泪。
她所有的故作坚强,仿佛都在与那个男人道别后戛然而止。
就这么难过?就这么爱他?就这么念念不忘?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郑楚默却不愿他们再有回响。
“怎么了?”
郑楚默梗着脖子僵硬地问,视线不自然地移开,最终落在轻轻覆于他手背上,看起来好像与他格格不入,但他却分外想占有的那处白皙柔软上。
“我突然想起来,跟他还有话没说完。”梁眷笑了笑,声音里掺着不太明显的哭腔。
郑楚默静了一息,任由无意间停留在他手背上的这只蝴蝶,飞向别处。
梁眷在原地站定,长舒一口气,似是要强压下喉头的酸涩。
她脚尖未旋,只是略微偏头,让眼泪隐匿在阴暗处,唯有语气淡漠又疏离。
——“对了,刚刚忘记恭贺陆老板喜得贵子。”
——“过几个月孩子出生,办满月宴的时候记得叫我,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一定提前备好红包,前去观礼祝福。”
雨声嘈杂,偏偏这两句清清楚楚地落入陆鹤南的耳中。
呼吸蓦然止住,在人前一向从容矜贵的男人,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险些站不稳。
往日里的所有高高在上,也在这一瞬,因为女人的一句话而不复存在。
落在他肩上的,除了冰凉蚀骨的雨水,便只余下数不尽的颓败。
他吞咽,一字一顿,竭力让自己冷静自持。
——“梁眷,你要知道,我没兴趣也没义务,去给别的男人的孩子当爸爸。”
这话说得有些太绝对,他顿了顿,咬牙补上一句,哪怕后半句会让他丢掉一个男人平生最引以为傲的尊严。
——“除非孩子的妈妈是你。”
【如若是你,我便允许那个与我血脉无关的孩子,肆意践踏我的尊严。】
第149章 雪落
等到谢斯珏处理好身边的其他事情, 清清爽爽,无事一身轻地进组探班时,时间已经来到四月末。
彼时剧组内已经风平浪静地走进正轨, 耗时持久的剧本围读也已经接近尾声。
“怎么来得这么晚?不是说开学之后就来玩吗?”佟昕然让场务搬了张椅子进来,抬手招呼谢斯珏坐下。
谢斯珏闻言笑了笑,隔着长条会议桌与阮镜齐飞快地对视一眼,而后错开目光, 默契地装作不认识。
“最近学校和家里的事情都比较多,一时抽不出空过来。”
谢斯珏捧着茶杯温和地笑, 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到坐在主座的梁眷身上。
她正耐着性子帮身边的男演员入戏, 手里握着剧本,眉眼平和温柔,唯有讲到精彩处时那双平静的眸子才会短暂地亮起一瞬,泛着点点动人的光辉。
不过她似乎消瘦了不少,整个人深陷在椅子里,看上去也不像在京州见面时那样有精气神,脸色苍白, 弥漫着羸弱病态。
佟昕然应了一声, 碍于梁眷正在工作, 她只好被迫担起社交的职责, 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谢斯珏闲聊。
“这样啊?没什么大事吧, 都解决了吗?”
谢斯珏轻轻点点头, 刚想随便答上一句让佟昕然别担心, 可甫一抬眸,就看见那个男演员与梁眷相视一笑的瞬间。
其实梁眷的那抹笑容很干净, 无关情欲,且转瞬即逝, 但谢斯珏的心就是冷不丁地被刺了一下,像是在为病床上的某个男人鸣不平。
谢斯珏在探班之前做过功课,知道此时此刻坐在梁眷身边的那个男演员,是这部电影的男主角——郑楚默。
他没有什么响当当的名号,也没有任何可以佐证自己实力的奖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头衔,大概就只剩下被营销号吹得天花乱坠的一句标题——梁眷钦点男主角。
谢斯珏垂着眼,轻轻冷哼了一声,胜负欲在刹那间被激起,他咽下滑到嘴边的那句“都解决了”,而后拔高声音,语调抑扬顿挫,意有所指。
——“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我小舅舅病了,有些严重,家里长辈都很担心。”
隔着几张椅子的距离,梁眷握着剧本的手倏地一抖。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本应波澜不惊的脸上,划过很轻浅的一丝走神。
“怎么了?”郑楚默抬眸,敏锐地察觉到梁眷情绪上的波动。
“没事,就是突然想到这句台词还可以再打磨一下。”
梁眷机械地眨了眨眼,生硬地忽略掉谢斯珏满怀期待的眼睛,转而重新低下头屏住呼吸,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剧本。
偏偏指下的那两行字晦涩难懂,她僵着身子,努力沉心静气看了半晌,直至眼睛虚焦,也没能将那几句囫囵话读进心里。
脑海中来来回回不肯散去的也只剩一句轻飘飘的疑问——他为什么病了?
直到中午放饭的间隙,谢斯珏才终于等来一个避开别人,与阮镜齐单独说话的机会。
“小舅舅怎么样了?”阮镜齐抓住谢斯珏的手腕,迫不及待地问。
“没什么大事,你别太担心,就是前些日子淋雨了,染上风寒。”
谢斯珏软下声音,尽力安抚姐姐:“我就是看不惯那个郑楚默的做派,说的时候才故意添油加醋。”
阮镜齐松了一口气,话语间提到郑楚默也隐隐有些不满。
“我也烦他烦的厉害,天天打着讲戏的幌子,跟在眷姐身边,真不知道眷姐看上他什么了,要让他做男主角。”
“可能是因为有几分相像吧。”谢斯珏耸了耸肩,答得很快。
“什么?”阮镜齐反问了一句,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你不觉得郑楚默冷脸不说话的时候,和小舅舅很像吗?”
阮镜齐怔愣了一下,想到剧本里的情节,心下划过一丝无力的了然。
沉默半晌,她赌气似的回怼上一句:“像有什么用?你还是小舅舅的外甥呢,要是光靠像就能让眷姐动心的话,你早就赢了。”
谢斯珏没说话,只怔怔地望向一边。
“眷姐最近身体也不太好。”阮镜齐叹了口气,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投向躺椅上阖眼假寐的女人,嗓音无端有些忧愁。
“你平时不是最会讲笑话了吗,没事多去逗她笑笑。”
时值四月末,北城的天气虽谈不上炎热,但也绝对与寒凉二字无缘。
阮镜齐说梁眷最近身体不太好,话语间也没有任何夸大其词的意味。
在日头正盛的中午,梁眷半躺在竹织躺椅上,指尖冰凉,臂弯间仍紧紧抱着一个热水袋。她在睡梦中也并不踏实,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是双眉紧蹙。
谢斯珏绕开人群,轻手轻脚地走到梁眷身边,还没等落座,梁眷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吵醒你了?”谢斯珏摸了摸脑袋,眼神间是少年人才有的青涩局促。
“没有,是我觉浅。”梁眷淡笑了一下,抬手拽着谢斯珏坐下,直起身子,强打精神与他闲聊,“怎么样?剧组好玩吗?”
谢斯珏勾唇笑了一下,算是应和。
梁眷也跟着温柔地笑了笑,没继续追问,沉默一会,才说:“介意我抽支烟吗?”
病中的人不宜抽烟,偏偏面前的这位与家中的那位是一样的倔,谢斯珏自知劝不住,便也不劝,只顺从地摇摇头。
烟管抿在唇间,梁眷窸窸窣窣地在浑身上下摸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打火机。她松弛下来,含着烟,无奈地叹息一声。
正垂眸想将烟收进烟盒里时,便见谢斯珏倾身过来,拇指拨弄着打火机擦轮,掌心笼着一团微弱的火焰。
梁眷怔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咬着烟,凑过去。
火苗炽热,视线无意识下垂,烟尾点燃的那一刻,梁眷瞥了一眼谢斯珏手中的打火机,精致小巧,熟悉的银色质地,很像她遗落在他那里的那枚。
“这是?”她犹疑地问,声音又轻又哑,流露出丝丝不可置信。
谢斯珏垂头苦笑一声,指腹最后摩挲了一下手中的打火机,而后错开眼,不舍又郑重地将它放在梁眷的手心里。
“从私心上来讲,我不想再让这枚打火机出现在你面前,但想来想去,我还是想让你快乐一点。”
哪怕这份快乐很短暂,哪怕这份快乐的基调是苦涩。
阮镜齐想让他逗梁眷开心,但谢斯珏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真正能让她开心的只有一个人,真正能让她开心的事也只与那个人有关。
其余人,其余事,在她心里,只怕连将就都算不上。
梁眷怔了怔,打火机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她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失而复得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梁眷体会不出来。
该高兴吗?偏偏唇角在此刻僵硬的厉害。
打火机许是已经离开他太久,冰凉的外壁上已经感受不到他掌心的余温。感知是麻木的,唯有摸到一处记忆之外的凸起凹陷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屏住了呼吸。
梁眷单手夹着烟,烟雾弥漫,呛的人眼睛生疼,她却眨也不眨,只牢牢地盯着打火机底端,那处不知何时何地被何人镌刻的小字。
良久,她狼狈地呜咽一声,哭出声来。
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男人,欲将这世上最圆满的祝福送到她眼前,但又顾及着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不敢轻易讲话说得太满。
最后绞尽脑汁,方才诚惶诚恐的在笔下、在心尖落下这八个字。
——他曾说:“祝梁小姐,得天眷顾,万事顺遂。”
——末了还要工工整整地添上一句:陆三敬上。
眼泪簌簌落下,梁眷又哭又笑,直至湿润彻底迷蒙住视线。
【得天眷顾,万事顺遂。】
这次没有称谓,亦没有落款,却是他第三次,将这句祝福送到她的手里。
——
谢斯珏在剧组里没日没夜的鬼混了一周,本不应流通出去的消息不知怎么的,竟然流传到大洋彼岸陆长音女士的耳朵里。
陆长音虽然已经移民再嫁国外很多年,但是骨子里仍保留着陆家人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
甫一听说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儿子,在北城剧组里跟着一个年长他七八岁的女导演,不明不白的厮混,当下就气冲冲地搭飞机径直抵达北城。
匆匆赶到剧组的时候,谢斯珏嘴里正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跟着几个剧务蹲在院里晒太阳。玩世不恭的混账样子差点没让年事已高,但看起来风韵犹存的陆长音当场昏倒。
阮镜齐恰好当天有事去观江府找陆鹤南,一来一往,正好在路上和母亲擦肩而过,就此躲过一劫。
陆长音在北城算得上是举目无亲,在大街上教训儿子也有伤体面,思来想去,上演“全武行”的地方也只能选在陆鹤南在北城临时落脚的观江府。
“长音姐,你什么时候回的国?”门一打开,看清来人,褚恒吓了一跳。
“你也在北城啊?”陆长音不答反问,和褚恒对视了一眼算是打过招呼,而后就不客气地将谢斯珏推进屋里。
听到母亲的名讳,阮镜齐扔下电脑,连滚带爬地从书房里跑出来。
“妈,你怎么来北城了?”她瞪大眼睛,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陆长音指着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的谢斯珏,没好气道:“还不是你弟弟不让我省心,念个书也不安分。”
阮镜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还没等再旁敲侧击地问出个所以然来,就眼睁睁地看着陆长音板着脸走进书房,十足十兴师问罪的样子。
“姐,你来了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让人去机场接你。”
陆鹤南听到声响,虚掩着唇,轻咳了两声,撑着桌沿作势就要起来。
站在一侧的林应森连忙伸手扶稳,余光却不自觉地瞥向陆长音,直觉告诉他——陆长音来者不善。
陆长音瞧见陆鹤南这幅样子,便知他抱病不是对外的托辞,当下心里那点埋怨他没管教好儿子的火气就已经散了大半。
“行了行了,病了也不好好养着,还在这忙工作?”
陆长音快步走上去,将陆鹤南重新按回椅子上。凌厉的目光在桌面上环视个大概,又扫了一眼林应森和褚恒,最后才定格在陆鹤南病弱的脸上,关切含在紧蹙的双眉里。
“你们这一个个的,是要把中晟的办公室安在北城的书房里了?”
陆鹤南垂眸轻笑两声,没解释。
倒是林应森见苗头不对,壮着胆子打起圆场:“最近北城有个挺重要的地块要开发,鹤南又忽然病了,我们仨这才临时把这当成根据地。”
陆长音点点头,脸色稍霁,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为难,转而将视线落于立在书房门口两侧,大气不敢喘的一双儿女身上。
“早知道你们在家里忙正事,我就不来了。”陆长音轻叹一口气,稍稍迂回了一句。
陆鹤南执着茶杯,若有所思地瞥了谢斯珏一眼,而后淡笑着给陆长音递台阶:“是斯珏又惹祸了?也怪我最近没精力管他。”
眼见陆鹤南爽快地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陆长音沉默一瞬,一口气堵在胸腔,想发泄却无处发泄。
她摆了摆手,说话已是有些有气无力:“跟你没什么关系,饶是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管不住这个不着调的!”
阮镜齐静默地听了半晌,忍不住为弟弟辩解上一句:“弟弟在北城很乖啊,哪里有像你说的不着调?”
“很乖?”陆长音冷笑一声,生生停顿了一下,才没让脱口而出的后半句话更加难听。
“他不去华清好好念书,整日在剧组与那个女导演眉来眼去,做些上不了台面的荒唐事,能叫做很乖?”
阮镜齐眉心重重一跳,用一秒钟的时间来思索母亲口中的女导演是谁,而后又用一秒钟想好为谢斯珏辩护的辩词。
“他只是去剧组里参观一下电影拍摄流程,哪里有跟女导演眉来眼去?”
陆长音横了她一眼,只用一句就让阮镜齐哑口无言。
“你怎么知道没有?难不成你在剧组亲眼所见?”
阮镜齐后退半步,坚定地摇了摇头,而后爱莫能助地看了谢斯珏一眼。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过恶劣,陆长音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竭力语重心长道:“妈妈也不是老古董,也不是接受不了你姐弟恋,只是你不该找一个私生活这么混乱的女人。”
一直沉默的谢斯珏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他握紧拳头,毫无畏惧地直视着母亲的眼睛。
“妈妈你错了,第一她没看上我,第二她也不是你口中那样恶劣不堪的人。”
说得好!阮镜齐听着这话忍不住在心里为谢斯珏叫好,心道:梁眷连您身后那个从容矜贵的男人都可以说放下就放下,又怎么会看上您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陆长音见谢斯珏软硬不吃,用力点点头,拿出公文包里那份前几日被送到她手上的医学调查报告,重重甩到谢斯珏脸上。
“我就知道你不见黄河心不死!你自己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陆长音重重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流产导致终身难以受孕!这得是被多少个男人搞过,才会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这句话的某些字眼太严重了,阮镜齐顾不上去看陆鹤南的脸色,她冲上前去,抓紧陆长音的臂弯,凄厉地叫了一声。
“妈妈!别说了!”
可陆长音在气头上,又岂是阮镜齐一个小姑娘可以拦得住的?
她气得身子发抖,眼睛也瞪得圆圆的,似是在给谢斯珏下最后通牒:“你要谈恋爱妈妈不阻拦,但你最起码也要找个干净的!”
流产?干净的?她不过跟他谈了三年恋爱,怎么就变成别人口中不干净的那个人了?
陆鹤南手一抖,静置在桌面上的玻璃杯蓦然落地,“啪嗒”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倏地,书房内终于安静了。
褚恒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大概意识到陆长音查到了什么,浑身战栗着,想要将这茬翻篇。
“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句解释实在太过苍白,甚至根本无法抵住陆鹤南静如深潭的一双眼。
“斯珏,把那份报告给我看看。”
陆鹤南缓缓起身,走到谢斯珏面前发号施令的时候,仍是不动声色的沉静样子,可谢斯珏却没来由的感到心慌。
因为弥漫在陆鹤南身上的那种平静,分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谢斯珏摇了摇头,抱着那份报告不肯撒手,可再用力也是徒劳,那份写尽前尘往事辛酸泪的报告,终是在转眼间落在了陆鹤南的手上。
坦白说,陆长音的这场调查放在生意场上略显低级。
被陆鹤南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两张薄薄的纸,或许根本算不上是一份调查报告,也说不清梁眷这五年的情史。
在陆鹤南眼里,这顶多算是一份病例证明,又或是一个迟来五年的故事。薄薄两页,却详细讲述了一个女人在五年前,是如何在惊惧忧思之下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在他与她之间,原也有过一个孩子。
陆鹤南心里静了两秒,一贯冷肃的脸上凝着深深的茫然。他抬起头,看向五年前站在梁眷身边的唯一在场当事人。
“褚恒……”他低低唤了一声,想要听到褚恒的否认。
“鹤南,你情绪别太激动,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褚恒垂着头,默认一切。
因为愧疚,他没有胆量与陆鹤南对视。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陆鹤南微微勾着唇,讽意明显,嗓音倦哑的厉害。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鹤南再度重复一遍,用极度冷静冷漠的口吻,眼神一派清明,望向褚恒时仿若在直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褚恒招架不住这种审视,整个人虚脱地靠在墙上。林应森上前扶住他,硬着头皮代替他开口。
“是梁眷让我们瞒着你的。”
真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
“原来你也早就知道了?”陆鹤南轻笑一声,他在一瞬间感觉到世事荒唐,锐利的目光锁在自己最信任的两个朋友身上。
时至今日回头再看,这份信任真的很廉价,也很可笑。
他无力地倚在桌角,一手紧紧攥着那份报告不肯松手,像是在用力抓住那个已经离开他五年的孩子,另一手轻轻抵住越跳越缓的心脏。
疼痛蔓延,痛感却是那么迟钝又剧烈。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已经没办法分辨这种疼痛究竟是来自生理,还是来自心理想象。
林应森没发现陆鹤南的异样,他垂着头,脸上笑容苦涩,似是又重新将自己代入到人心惶惶的五年前。
“梁眷说,孩子没了也许是天意,是老天替她做了选择,要让她成全大局。”
好一个大局。
陆鹤南轻轻眨了眨眼,莫名笑了一下,眼眶酸涩泛红,一滴迟到五年的泪,轻轻落在那份病历单上,黑色的字迹层层晕染开,像花,一朵未经全盛,就已经凋谢落幕的花。
林应森顿了顿,压下胸腔中的苦闷,继续咬牙复述梁眷当年的原话。
“她还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没必要再让你知道,不然就会得不偿失,影响你的判断和决策。”
“得不偿失?”
陆鹤南冷嘲一声,目光毫无感情地投向林应森,一字一顿地逼问。
“那你倒是说说,在我的精准判断决策下,这五年里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林应森刻意没理会陆鹤南的问题,他继续徐徐又无情地阐述当年的真相。
“如果让你知道这件事情,你一定会不顾陆家死活,和乔家死磕到底。”
“梁眷知道大伯对你的意义,所以不愿意让大伯在九泉之下无法阖眼,更不愿意让陆家在你的手上毁于一旦,就此背负不孝的骂名。”
喉结咽动,疼痛仿佛来自五脏六腑,陆鹤南怔愣住,他在刹那间莫名失去言语能力。
她竟然什么都算到了。
那个在他面前永远单纯天真的姑娘,竟在一朝一夕间将他看得这么透,又在孤苦无依的变故中,冷静得替他权衡好所有利弊得失。
——她不愿意让他为难,所以才会这样处处为难自己。
失控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心脏停拍,空气稀薄,意识完全丧失的那刻,周围人急切的呼喊也变成了虚无的白噪音。
陆鹤南只觉得疲惫。
所以他闭上眼,苍白的脸上落下最后一滴泪。
第150章 雪落
剧组里一下子少了两个聒噪的活宝, 饶是素日喜静的梁眷忽然也有些不习惯。她迎着黄昏坐在廊下抽烟,一根接一根,垂着头, 无意识地把玩着手心里的打火机。
房檐上积存着前几日的雨水,眼下正“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其中零星有几滴落在梁眷的肩上,打湿了她的衣襟。
冰凉湿润的触感, 一如那日狼狈的雨夜。
那天走得实在太匆忙,像落荒而逃。回来之后梁眷也一直围着剧组里的琐碎事打转, 始终没有闲暇余力去思索陆鹤南那日的话。
【梁眷, 你要知道,我没兴趣也没义务,去给别的男人的孩子当爸爸。】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别的男人的孩子?
明明是他妻子有孕在身?哪里还有什么别的男人?
搞艺术创作的人,总会有点不切实际的发散性思维。梁眷凭借着陆鹤南的这句话,倏地联想到什么,但是这个猜测太过荒唐,故而心脏险些漏跳一拍。
怎么会?
梁眷勾唇笑了笑, 垂手捻灭烟头, 不许自己再继续异想天开。
“你倒是会给自己找个清净的好地方。”
一道熟悉又久远的女声冷不丁震在耳畔, 梁眷双肩一颤, 怔怔地扭过头, 不可置信地望向来人。
竟是已有五年没再联系的莫娟。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梁眷走上前紧紧拥住她, 鼻腔莫名有些酸。
“今早的飞机, 落地之后就来找你了。”
莫娟笑着拍了拍梁眷的脊背,眼底夹杂着风尘仆仆的倦意, 偏偏她说得是如此轻描淡写,仿佛这场重逢于她而言无足轻重, 稀松平常。
几个月前,梁眷抵达北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主动联系莫娟。这是五年来的第一次,在过去,她都是以各种理由推辞不见。
然而现实是那样的不凑巧,彼时莫娟正代表任家考察欧洲几个项目的开发情况,两人刚好错过。
梁眷吸了吸鼻子,松开莫娟后仍眷恋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只是拇指甫一摸到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就眼眶一酸,再次喜极而泣。
“你和他挺好的?”
梁眷是由衷地替莫娟感到高兴,毕竟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又走了这么长的弯路,她终于和任时宁修成正果了。
莫娟顺着梁眷的视线望过去,莞尔一笑,她回握住梁眷的手,一字一句很用力地说:“我们所有人都挺好的,只除了你们。”
梁眷苦笑了一下,没接莫娟有关‘你们’的话茬,只固执地说:“我挺好的,他……应该也挺好的。”
“他不好,很不好。”莫娟摇头,想也不想,径直否定她。
梁眷没说话,只是垂着头,手指不安地绞动着衣角,而后听到莫娟重重的一声叹息。
“他病了,前天心脏病复发,今天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
梁眷愣了一下,脸上仍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莫娟死死盯住梁眷,不给她逃避亦或是拒绝的机会,而后俯下身子从容地逼近她,循循善诱的压迫感几乎是不动声色的。
——“梁眷,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梁眷想,一定是莫娟的话太过晦涩难懂,不然怎么直到站在医院病房门口,她才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
“眷姐,你来了。”
坐在病房外的谢斯珏主动起身和梁眷打招呼,身后还跟着眼睛哭到红肿,眼神躲躲闪闪,模样委屈似小猫的阮镜齐。
梁眷轻轻点点头,神情温和地看了阮镜齐一眼,目光中没有丝毫诧异。
阮镜齐脚步一顿,心里说不清是释然还是难为情。她明白,梁眷这是早就知道她与陆鹤南之间的关系了。
她不是个合格的间谍,不仅没有帮到陆鹤南的忙,甚至还任由妈妈把一切搞得这么糟糕。想到这,阮镜齐吸了吸鼻子,才止住不久的眼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
病房门被莫娟猝不及防地推开,梁眷被推着走向前,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要被迫迎接病房里吊灯的刺眼光亮。
房门合上,隔绝外界周遭一切打扰。
视线内,是他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睛,白色的被面上没有丝毫的起伏,像是睡着了,又像是……
梁眷慌乱地眨了眨眼,竭力屏息凝神去捕捉,却仍听不到一点微弱的声响。
“陆鹤南——”她定在原地不敢再向前,只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抖得厉害。
身处在放眼尽是皑皑白雪的死寂世界里,陆鹤南好像听到有人叫他,不过他没理会,只当是自己孤单太久的错觉。
所以他仍弓着身子,不管不顾地继续朝前走,就算鞋袜湿透,就算雪地难行,就算心中没有来路亦没有归途,他也依旧没有让自己停下来。
但那道声音实在太真实,带着凄厉的哭腔,带着眷恋的挽留,与记忆深处某个姑娘的轮廓层层重叠。
他的呼吸乱了一瞬,心里升起一丝不该有的希冀,而后被迫他停下脚步,茫然地环顾四周——身后的雪地里只余下一串他自己走过的脚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看吧,不该抱有期待的。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永远没有人始终如一地在等他。
陆鹤南颓然地垂下头,唇角勾起一抹微小的弧度,像是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正当他又欲朝前方悬崖迈步时,身侧却再度传来声响,有一只柔软温热的手不容分说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她握得如此用力,不许他挣脱,不许他拒绝。
来自她掌心的那股温暖平稳有序,与他的冰冷阴郁格格不入,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一点一点抚平他内心所有的不安,让他就此心甘沉溺。
虚无与现实已然彻底融为一体。
周身世界崩塌毁灭之前,他好像听见她用气声说——“你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留下?”
躺在病床上没有一丝声息的人,眼睫颤了又颤,双眉紧蹙着似是在极力挣扎,而后终于缓缓睁开眼。
梁眷眼角挂着几滴晶莹,破涕为笑。她后怕地舒了一口气,那种置身大海,仿若溺毙的感觉,终于尽数溃散。
“你怎么来了?”
陆鹤南轻轻眨了眨眼睛,似是在确认当下的一切是否来自真实,恍惚的声音里隐隐带着病中的倦哑。
“莫娟说你病了,让我过来看看。”梁眷红着脸,表情有些局促。
陆鹤南的思绪渐渐清明过来,垂着眼笑了笑,明亮的目光落在病床上交叠相握的两只手上,右手慢慢收力改为十指相扣。
察觉到陆鹤南的动作,梁眷条件反射地用力挣脱,却没挣开,一连两次失败后,她放弃徒劳的挣扎,叹了口气,只得任由他牵着。
怪只怪她刚刚一时情急,乱了方寸,见他对声音没有反应,竟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想去确认某份安定的存在,试图令自己心安。
陆鹤南拽着梁眷坐在病床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又掉眼泪?”
梁眷没答,也没去擦眼泪,就任它悬在那里,飘忽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的左胸上,轻声问:“疼吗?”
陆鹤南摇了摇头,目光无意识地下落,掠过梁眷平坦的小腹后,心脏猛地一缩,他苦笑,话语间带着浓浓的自嘲。
“应该没你当年那么疼。”
梁眷的身体被定住,或许是因为记忆太痛苦,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回神过后只能慌张微笑来掩饰。
“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的太晚。”陆鹤南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平静的目光下是无法寂灭的波涛汹涌。
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无论是记忆还是痛感都正在一寸寸泯灭,此时此刻的梁眷已经无法做到和陆鹤南感同身受了。
毕竟放任回忆叫嚣,等同于自虐。
她垂着眼睛,一字一顿,叙述的很平静,语调沉稳,听上去没有一丝波澜与起伏。
“其实当年和乔嘉泽在游艇上谈判的时候,那个孩子就已经离开我了。他也许是知道他不该来,所以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帮我们做了抉择。”
那晚小腹的疼痛是如此猝不及防,淅淅沥沥好似淋在心尖的一场雨。
正是因为孩子先她一步做了选择,所以面对乔嘉泽看似恳切、实则虚伪的劝告,她才会如此爽快的点头答应。
因为那就是当时的最优解。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陆鹤南静静地望着她,心中做着不切实际的假设。
梁眷扬起脸,冷声打断,那种冷静的神情令陆鹤南感到陌生。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我或许会为了他在游艇上和乔嘉泽奋力一搏,坚守自己的底线寸步不让,争取世间所谓最珍贵的爱情。然后孩子顺利降生,也许我们会就此惺惺相惜,幸福一年两年三年,但是在那之后呢?我们真的会一直幸福下去吗?”
“现在你觉得我是你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因为你在最爱我的时候,被人生生夺走了爱人的权利,且无法失而复得,所以才会念念不忘。如果当年我没替你做选择,放任你抓紧我,然后眼睁睁看着陆家倒台呢?”
“你还会几十年如一日的爱我吗?”
梁眷平静地叙述着这些,问题犀利,可她眼睛眨也不眨,似是在逼迫陆鹤南代入她所提出的这种假设。
“我会。”陆鹤南注视着梁眷的眼睛,他答得很快,好似这个答案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千千万万遍。
梁眷轻笑一声,嘲讽凝在嘴角,不知道是对谁。
“陆鹤南,我们都不是只会憧憬爱情,却担不起任何风浪的小孩子了。你我都深深明白爱情再有激情,也终有回归平淡生活的那一天。几年之后,你身边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个个都娶高门贵女,稳坐高位。”
“而你大权旁落,整日想着如何东山再起,然而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的生活才是你睁眼之后所要面对的每一天。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觉得与我的这份爱情是天赐,你只会觉得它一段孽缘。”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陆鹤南不可置信地蹙起眉,他身体绷得那么紧,攥着梁眷的手却莫名泄力。
“不是不相信你。”
梁眷毫不费力地抽回自己的手,淡笑着摇了摇头:“是我们都有比爱情还要重要的东西要守护,所以我们都别为了爱情,赌人性。”
大道理让她说得这么恳切又语重心长,就算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孩童听后,也会忍不住由衷赞上一句明事理。
陆鹤南点点头,把梁眷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听到心里。
他沉着脸,下颌线咬得很紧:“你是想告诉我,从来没有什么假设与如果,命运推着我们走到现在,那么现在就是最好最圆满的结局,谁都别再去抱怨什么世事无常,对吗?”
梁眷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眼泪蓄在眼眶里。她不敢点头,唯恐有湿润滚落。
对望良久,倏地,门外响起阵阵敲门声,打破了这场如同对峙一般的寂静。
梁眷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抚了抚通红的眼眶,房门被轻轻推开,形成很狭小的一道缝隙——是科室医生要来进行后续深入检查。
“那我就先走了,以后你要多保重身体。”梁眷后退半步,转过身,将颤抖的声音,与未说尽的话都留在绝情的背后。
——“眷眷。”
陆鹤南望着梁眷的背影,紧抿着唇,不甘心地唤了一声,换来梁眷片刻驻足停留。
停顿半晌,他平静地叙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好似在做出一个绝无食言可能的承诺。
——他说:“一切就快结束了。”
梁眷脚步踉跄了一下,时间短暂,她没能领会陆鹤南的言外之意,只稍稍侧身,笑中带泪地纠正他的话。
——她说:“一切已经结束了。”
“我们都要向前看,别再为满是伤痕的过去,而耿耿于怀。”
房门合上,病房内又重新归于一片明亮刺眼,却无人踏足的死寂,一如她没来过那般空旷寂寥。像望不到尽头的雪路,像跃下去便可粉身碎骨的山巅。
【眷眷,你要我们继续向前走,都别再为满是伤痕的过去,而耿耿于怀。】
【可以,我答应你,一定让自己做得到。】
【因为与我而言,人生这条曲折难行的雪路,在爱情的这道分岔路口上,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无论是来处还是归途,我的所求与所愿都是你,也只有你。】
【一切都将回归原点,一切也都将失而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