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雪落
因为是“双六”的生日, 占了个六六大顺的好彩头,故而行事向来讲究的乔振邦把六十六岁生日办得比以往都要隆重。
大病初愈的陆鹤南当天早上才乘公务机抵达京州,下了飞机连片刻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直奔乔振邦寿宴。
寿宴地点设在乔家在京郊的一处庄园里,邀请函上的与会名单也被逐一把控、仔细筛检过好几遍,从而确保出席的人都是各界名流。
“乔振邦可真行,红毯都铺到大门外了, 这哪是寿宴啊,星光熠熠的, 说是娱乐圈颁奖典礼恐怕都有人信。”
车子绕过庄园外的环岛, 坐在后座的任时宁透过车窗,远远的看了一眼人潮如织的正门口,啧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嘲讽。
身侧的陆鹤南半阖着眼,闻言意味不明地轻笑算是应和,没多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
“你不走正门?”
车子的行驶速度很慢,直至拐入寂静偏僻的一角, 将喧嚣热闹尽数甩在身后, 任时宁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径直驶入地下停车场的方向。
陆鹤南缓缓睁开眼, 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划过几分乏味。
他轻轻叹了口气, 语气不无可惜道:“今天是他乔家的主场, 我总不能喧宾夺主吧。”
任时宁嗤笑一声, 戳破陆鹤南故作谦卑的伪装, 戏谑道:“五年了,我倒是第一次见你对乔家这么尊重。”
车子平稳停在电梯口, 等候多时的莫娟走上起来,朝他们挥了挥手。
陆鹤南勾了勾唇, 抄起西装外套的同时推开车门:“最后一次了,礼数周到一点就当是我给乔家最后的脸面。”
“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你俩来得晚就算了,竟然还有空在这说笑。”
车门挡住,莫娟只来得及听见陆鹤南的后半句话,她迎上前来,高傲地微抬起下巴,嗔怪地看了二人一眼。
任时宁讪笑两声,将自己的外套披在莫娟身上,又讨好地牵住她的手。
莫娟深深沉沉地舒了一口气,神情说不上有多轻松:“我这边都准备好了,乔嘉敏在中厅,你坐电梯上去就能看见。”
“多谢。”陆鹤南朝莫娟略微颔首,抬腿前又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我就先上去了。”
与任莫娟夫妇俩一起上楼,实在太惹眼,会让片刻后将要发生的闹剧,显得别有用心。做戏要做全套,陆鹤南今日拿得是受害者的剧本,自然不会允许有不利于自己的舆论出现。
电梯直达二楼中厅门口,铬色的电梯门缓缓敞开,陆鹤南稍稍抬眼,正好与同他人相谈甚欢的乔嘉敏四目相对。
中厅里,围在乔嘉敏身边的莺莺燕燕识趣地走开,独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你怎么来了?”
一秒钟过后,许是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有歧义,不该出自人前恩爱的夫妻之口,乔嘉敏清了清嗓子忙跟上后半句。
“不是还病着吗?北城的项目又离不开人,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乔嘉敏淡笑着,当着旁人的面,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和陆鹤南说上两句话。
她脸色苍白不太好看,几乎没有任何血色,眼窝凹陷,疲惫感很重,精神状态看起来比陆鹤南这个大病未愈的人还要羸弱几分。
“岳父过寿,我哪有不来的道理?”
众目睽睽之下,他还肯称自己的父亲为岳父,这份陌生的妥帖周到让乔嘉敏有些不自在,静了一息,只得垂着头嗫嚅一句:“谢谢。”
陆鹤南礼貌性地挑了挑眉,认真打量了乔嘉敏几分,温柔的口吻说不上是关心还是玩味。
“你瘦了不少。”
乔嘉敏怔愣了一下,似是对陆鹤南的这声问候感到受宠若惊,下意识抬起手,手指局促地摩挲了一下光洁的手臂。
陆鹤南没注意到乔嘉敏的这些小动作,半垂着眼,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语气轻松的像是在同妻子闲聊出差途中的趣事。
“对了,我在北城还碰见黄闻山了,他最近可是出息得很,生意也是越做越大。”
陆鹤南顿了顿,笑容凝在脸上,话中意有所指:“娱乐圈竟然也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乔嘉敏僵了一瞬,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然而顶着陆鹤南讳莫如深的目光,她只得咬牙做出诧异的模样,佯作一切不知。
“是吗?”她颤着声音反问。
察觉到外人探究的目光,乔嘉敏始终微笑着,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他虽是我父亲的老部下,但我也许久没见过他了。娱乐圈也算是个捞钱的好地方,他是个重利的人,能往那里凑也不算奇怪。”
陆鹤南静静地听她说完,而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似是信了这番说辞,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只淡淡地瞥她一眼。
“进去吧,别让长辈久等。”
话虽如此说着,可他脚步未动,似是在邀请她一同进场。
心虚躲闪的目光落在男人的喉结上,乔嘉敏轻轻应了一声,脊背仍僵硬着,呼吸凝成微薄的一线,后怕的心悸感仍弥漫在胸腔里。
她轻咬着唇瓣,视线下移在陆鹤南的手臂上徘徊稍许,犹疑了一瞬后终是颤抖着收回自己伸出一半的手。
纵使陆鹤南今天如此和颜悦色,她也仍旧没有胆量挽着他走进内厅。
漫长的五年时间足够让乔嘉敏明白,陆鹤南给她的平和宁静是有上限的——太亲密的举动,太熟稔的称谓,于他而言,于这段貌合神离的婚姻关系里,都是雷区。
内厅被设在回廊尽头,避开众人后,两人一路无话。
曲折环绕的一段路不足以让乔嘉敏静下心来思考。
然而直觉告诉她,陆鹤南今天不对劲,他太平静了。
这种平静不是浅显的情绪外漏,那更像是来自上位者的最后怜悯,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游刃有余。
他好似在蛰伏等待着什么,像丛林中习惯独行的猛兽,在自己的领地边缘盘桓许久,意在将视野范围内的所有猎物一网打尽。
可是,大局已定胜负已分,一切都早已在五年前尘埃落定。就算时移世易,新的战场也还没有形成,谁又会是他的猎物?
或许是因为心虚,乔嘉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温热的掌心不自觉地抚摸了一下小腹。直至一道清冷的嗓音震在耳边,她才不甚熟练地垂下手。
——“记得我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五年前。”
行至门口,陆鹤南停顿住,眉眼松弛着,扭过头冷不丁对着乔嘉敏感慨了这么一句。而后眯了眯眼,望向她的眼神更加意味深长。
“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什么?”乔嘉敏呆滞地眨眨眼,没领悟到他的意思。
注意到她的走神,陆鹤南难得勾唇和善地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还记得我上一次在这里和你说过什么吗?”
不等乔嘉敏再回答,他毫不拖泥带水地收回视线,姿态从容地推开门,踏了进去。
皮鞋落地的刹那,觥筹交错、氛围看起来其乐融融的内厅默契的安静了一瞬。
各路复杂目光隔空交错在一起,齐齐落在陆鹤南的身上,而他面不改色地穿过整个宴会厅,径直坐上主座,连招呼都吝啬同今日的寿星打一声。
被彻底无视的乔振邦脸色有些难看,端着酒杯的手更是不受控地抖了抖。
宋若瑾第一个醒过神来,她眼下眉眼中的不快,亲热的向乔嘉敏招了招手。
“嘉敏,怎么来得这么晚?坐到妈妈身边来。”
乔嘉敏的思绪仍停留在陆鹤南那句没头没尾的话里,听见宋若瑾叫她,只得扬起唇,在众人的目光下乖顺地走过去。
只是虽落了座,面对宋若瑾殷勤的嘘寒问暖,她也仍旧有些心不在焉。
陆鹤南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上一次来这里是五年前,时间久远,乔嘉敏不得不低下头仔细回忆着。
那个时候,两家长辈刚刚初步商定完他们的婚事,因为心脏病发,而在医院特护病房住了半个多月的陆鹤南,也终于得以走出那个满是消毒水气味的地方。
抛却其余几次宴会上的匆匆一撇和不欢而散,在这座庄园的内厅里,才算是两个人第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打扰下,面对面平静地交谈。
她将设计师送来的婚纱样稿递到他的手边,试图让面前这个神情冷淡,手臂戴孝的男人感受到即将新婚的喜悦。
可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只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恳求。
——“乔小姐,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我不知道你家里人是怎样跟你形容我的,但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是你的良配。”
——“所以趁现在还来得及,希望你可以为了自己,再认真考虑一下。”
而她说了什么?陷在往事里的乔嘉敏眼睫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捧在手里的酒杯。
那时的她觉得面前这个被两家共同选中的男人实在荒唐,所以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并眼睁睁地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寂灭。
那时的乔嘉敏眼高于顶,没来得及意识到那是陆鹤南平生第一次放软态度求她,也将是最后一次。
他失神地点点头,瘦削的身子陷在沙发里,静静地点燃一支烟,没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一支香烟徐徐燃烧的时间能有多久?乔嘉敏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烟头捻灭的那一刻,陆鹤南已成功消化掉自己的所有情绪,再抬眼时,便是面无表情的给她下最后通牒。
他说:“乔小姐,我的先天性心脏病很严重,二十天前刚刚去世的大伯就是我的前车之鉴。你要知道他的今日,或许就是我的明天。”
“所以婚后你最好每日都向上苍祈祷我天生短命,这样你还能落得一个丧偶的结局,对你们乔家来说也算是皆大欢喜。”
“不然,只要我还没闭眼没咽气,有生之年,我都绝不会放弃与你离婚的念头。届时两姓联姻破碎,你父兄也算是养虎为患了。”
或许是内厅太冷,又或许是印在往日的话太过记忆犹新,乔嘉敏的身体如筛糠般抖起来。
借着宴会桌旁人头攒动的遮挡,她下意识看向前面那个被簇拥在中间,如同众星捧月,但无论是举杯还是微笑,都显得格外意兴阑珊的男人。
他的心不在这,他在想什么?
什么叫有始有终?时至今日,他是要来兑现当日的诺言了吗?
第152章 雪落
任时宁和莫娟在一楼的宴会大厅里逗留了很长时间。
直至十点一刻, 距离宴会正式开始只余最后半个小时,二人才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缓步迈上台阶, 走入二楼回廊尽头的内厅。
“怎么来得这么晚?”林应森坐在内厅门口,听见身后声响,端着酒杯先发制人,“还不赶紧跟乔伯伯请罪?”
任时宁勾了勾唇也没解释, 只眼神示意莫娟先坐,不必管他。而后接过酒杯, 对着乔振邦说了好大一长串祝酒词, 直到吸引了全场半数目光之后,才仰起头一饮而尽。
一向行事圆滑严谨,处处挑不出错处的两个人,怎么会在迟到之后行事这么高调?简直是有违常理。
乔嘉敏捧着酒杯,心里起了疑,可还没等她思索出什么不对劲,莫娟就已经施施然坐到了她对面的沙发上, 朝着她微微颔首了。
坐在乔嘉敏右手边的女人是恒润置业执行董事的太太, 姓谭。
论家世, 她虽比不上在座的各位, 但因为是乔家的远亲, 年纪又比乔振邦还要虚长几岁, 所以几个晚辈给她面子, 私下里总会喊她一句谭姨。
最近恒润置业与任家有深度合作,眼下和任家少夫人莫娟面对面地坐在一处, 谭女士免不了要与她寒暄几句。
只是待人向来有些冷淡的莫娟,今日谈兴格外高, 谭女士喜出望外,神经紧绷着,拿出百分之百的精力来应对。
空气中只静了两秒,莫娟就展开新话题:“怎么没见你带你晓雯来?”
晓雯是谭女士的儿媳妇,二人关系一向亲密,说是婆媳,更似母女。
谭女士叹了口气,眉眼紧蹙着,全然一副喜忧参半的模样。
“她最近怀孕了,不到两个月,医生说有先兆流产的症状,正在家里静养保胎呢。”
乔嘉敏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是手腕蓦然一抖,装在酒杯里的红酒立时洒出一半。
“那可真是辛苦啊。”莫娟垂着眼睛轻声应着,只当没注意到乔嘉敏的异样。
“可不是吗,我看着都心疼”谭女士用力点点头。
见有人肯听她说这些糟心的家务事,话匣子也彻底打开,谈起保胎的各种事也是侃侃而谈,俨然已是久病成良医。
“天天吃好几种药,早中晚各有讲究,药名我都背下来了!”
话终于说到点子上,莫娟眨了眨眼,面上仍是那副怜悯不忍的表情,但谭女士忽然觉得她周身的气息莫名松弛了下来。
适逢侍应生敲门走进,谭女士止住话,和众人一道抬眸,条件反射地瞥了一眼。
“乔小姐,这是您的司机托我转交给您的。”侍应生欠了欠身子,将西装口袋里的两个白色小瓶放在桌面正中央。
“他说是您下车时走得太急,遗落在车里了。”
侍应生站在莫娟身后,说话时音量不算太高,掌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确保自己的话可以让围坐在桌边的其他几个女人听见。
乔嘉敏愣了一下,视线后知后觉地落在桌面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两枚突兀的白色小瓶就被谭女士先一步抓在手里。
“嘉敏,你怎么也在吃这两种药啊?”谭女士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瓶身上的字迹,“跟我儿媳妇吃的是同一种。”
“您看错了吧,怎么可能?”乔嘉敏笑容僵住,不安地咽了咽口水,解释的同时作势要去夺谭女士手里的药瓶。
“潭姨怎么可能看错呢?”莫娟抬起半边唇,轻珉一口酒,不动声色地提醒,“她刚刚还说她把药名都背下来了。”
“是啊,晓雯每天都在吃的药,我怎么可能记错。”谭女士笑了笑,语气坚定,就差拍着胸脯作保证。
她将药还回去,却见乔嘉敏另一手里还紧握着酒杯,大惊失色道:“哎呀,你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喝酒!”
这一声关心则乱的呵斥,让稍有嘈杂的内厅彻底安静下来。
陆鹤南眼神一黯,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转了转腕表,眼睫微垂让人瞧不出情绪。
“鹤南,你这丈夫当得也不太称职了!”
谭女士扬声抱怨着,视线越过乔嘉敏,将矛头指向坐在主座上不发一言的陆鹤南:“嘉敏都在吃保胎药了,你竟然还纵着她喝酒。”
听到明晃晃的“保胎药”三个字,内厅里,所有知道陆乔婚姻内幕的人,神色都不由得变得有些古怪。
宋若瑾更是脸色一白,惊慌之下失手打翻了一个酒杯。
她的儿子与儿媳妇婚后一直分居两地,说他们是同床异梦,都不够名副其实,又如何能有孩子?
坐在另一侧的陆雁南神色一凛,而后微微一笑,拿出大家姐的样子,当着外人的面最先打起圆场。
“潭姨,这话您可不能乱说。最近家里面怀孕的人是我,您可千万别说错了,到时候再传出些不该有的风言风语,场面可就难看了。”
她这话的敲打意味十足,乔家的人也不是傻子,自然能领悟到她的弦外之音。但碍于陆鹤南与乔振邦都还没有开口,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发作。
“这有什么可说错的?”
谭女士不知晓内情,思绪仍处在状况外,当下被小辈这样质疑,脸上有些挂不住,不高兴地嘟囔着:“没怀孕的话,谁会吃那两种药啊?”
陆雁南站起身,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是吗?那我——”
乔振邦默不作声地听了半晌,又冷眼看着乔嘉敏的脸色是如何一点一点变得惨白。
他心里隐隐猜出了个大概,额角青筋直跳,最终赶在陆雁南彻底掌握话语权,带动人心之前,当机立断地开口,阻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牵扯出更多。
——“珍慧,楼下宴席快开始了吧?”
珍慧是乔嘉泽的妻子,自几年前嫁入乔家之后,作为上无婆婆压制的儿媳,她便顺理成章的全权接手了管家事宜。
见乔振邦此时唤她,抛出的问题在此刻又如此突兀,她只用了数秒就立刻心领神会道:“爸,那我先带着宾客入席了。”
话音虽如此,可珍慧身形不动,只眼神和善地看向内厅里大气不敢喘的闲杂人等,压迫感十足。
直至迈下楼梯,被朋友拉拽着起身,怔怔向外挪步的谭女士才慢半拍地醒悟过来——自己一时忘乎所以的失言,只怕会给京州引起一场不可估量的腥风血雨。
蓦然想到临出门时,陆鹤南那双风雨如晦的眼睛,谭女士挽着朋友的胳膊,脊背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然而肃清外人之后的内厅,氛围并不像谭女士想象的那般凝重。屋内话语声不断,且都是和颜悦色的,但没有一来一回的拉扯反复,更多的则是乔振邦一个人的独角戏。
“亲家母,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那些药也不单单只有保胎这一种疗效。”乔振邦走到宋若瑾身边,讪笑停在脸上。
半晌,他打起感情牌:“嘉敏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
宋若瑾抿着唇没表态,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个对自己而言越来越陌生的儿子。
他太平静了,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垂眸为自己点燃一支烟。
双腿交叠,高大的身子陷在沙发里,落拓随意的模样,不知道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已经洞悉一切,胜券在握。
“是不是误会,去医院查一下就知道了。”宋若瑾回过神来,无懈可击的微笑挂在脸上,唯有眼神锐利冰冷。
她亲昵地拉起乔嘉敏冰凉的手,细细摩挲,温言细语不知是安慰还是胁迫:“你说对吧,嘉敏?”
陆鹤南夹着香烟的手一颤,烟蒂簌簌落在脚边,他却恍然未觉,只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瞥了宋若瑾一眼。
看来是他多虑了,他这位母亲原来也是能拎得清状况的。
“妈,我——”乔嘉敏张了张唇,一时之间不知道还可以再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事情败露地太猝不及防,她大脑一片空白,就算要辩白都不知道该先从何处入手。
陆雁南讥笑一声,转向乔振邦:“乔伯伯,您还有什么好讲的呢?您的女儿连否认的勇气都没有。”
乔振邦咬着牙,身形颤了颤,浑浊的眼睛里凝着诡谲的光。
在短暂且有限的寂静里,乔振邦仍在竭力思索着对策。
更确切地说,他在等着陆鹤南开口。
败局又如何?事情还没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秒,只要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就一定还会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然而在世界彻底安静前的瞬间,乔振邦没能等来他期冀的转机,迎接他的是自己女儿的一锤定音。
——“爸,我确实怀孕了。”
乔嘉敏挣开宋若瑾虚情假意的手,白皙的脖颈仍高傲地扬起,倔强又难堪的模样,好似一只落败的天鹅。
乔振邦颓败下来,肩膀抖着,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说。”乔嘉敏顿了顿,越过各路复杂视线径直与陆鹤南对望,而后微笑着一字一顿,像是挑衅,“我怀孕了。”
她似是疯了,眼睛雀跃起来,竟迫不及待地追问:“你很震惊是吗?”
陆鹤南从唇边夹走烟,垂着眼,散漫地点了点头。对于这场掌控之内的闹剧,他仿佛已经疲惫至极。
烟头捻灭,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这么爽快的承认,白白浪费了我后面给你准备的那些精彩大戏。”
乔嘉敏一瞬间觉得啼笑皆非。
五年来有名无实的婚姻所带给她的羞辱,都远不及这一秒更震撼。
男人眼中的镇定,表情里的不屑,无一不在诉说着他的冷漠与不在意,好似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凉薄的人。
她本可以欺骗自己一辈子的,可她偏偏又亲眼见识过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望向那个女人时,有多么的深情缱绻。
他没什么错,只是不爱她而已。
最精彩的戏份已经结束,陆鹤南没兴趣再继续停留在这里。
他抄起外套,脚尖轻旋,对着陆雁南略一颔首:“姐,我先走了,至于后面与乔家离婚协议的拟定,你看着办吧。”
乔振邦脸色沉沉,一环接着一环紧密相连,他这才堪堪明白过来,今日这一遭不过是陆鹤南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
悬停在弓弦上足足五年之久的箭,一朝离弦,便是直击命脉。
被自己曾经踩在脚下的小辈不留情面地戏耍了一通,气血上涌,让乔振邦失去了最后的体面。
几乎是下意识,他扬声叫住陆鹤南。
“你不就是想离婚吗?何须做到如此地步?”
“当年这场联姻是我一力促成的,你有不满,要报复可以冲着我来!为什么要设计嘉敏?祸不及妻儿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祸不及妻儿?”
陆鹤南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冷嘲一声,扭过头来,眼神阴郁得可怕。那股已经被熨帖在灵魂深处的恨意,也在顷刻间被点燃。
“乔振邦,你是要跟我算账吗?”
他转过身,周身气息冷着,步步紧逼:“五年前,我大伯病逝,你趁着陆家自顾不暇,绑走梁眷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这句话?”
乔振邦嘴唇抖动着,还算硬朗的身子彻底颓败下来。
“说实在的,你该感谢我的仁慈。”
陆鹤南冷淡地勾了勾唇,半垂着眼,以一种睥睨的姿态,看穿了乔振邦的懦弱。
“最起码你们乔家今日是添丁进口,而我五年前,拜你们乔家所赐,得到的结局可是妻离子散。”
妻离子散四个字太重了,但它于陆鹤南而言不单单只是一个形容词。那是融入骨血,深刻发生过的曾经。
陆鹤南走了,脚步声远去,满室寂静重新落在地面。
“乔小姐,这是我们初步拟定的离婚协议书……”陆雁南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将一早准备好的文件递了过去。
乔嘉敏呆坐在沙发上,像一棵已经腐朽的树。
她没接陆雁南递来的离婚协议书,只定定地望着陆鹤南离去的方向。
犹豫数秒,终是不管不顾地追了出去,拼尽全力,在走廊尽头重新寻到那抹永远可望不可即的背影。
在距离陆鹤南两三步远时,乔嘉敏顿住脚步,声音凄厉又绝望,换来陆鹤南片刻的回头。
“你早就知道了,医院也是你买通的,是你要他们告诉我,我的体质特殊,打胎会有生命危险,迫使我一拖再拖走到今天,然后又故意在今天布下这样一场局,对吧?”
陆鹤南没承认,也没否认,只勾着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乔嘉敏用力吸了吸鼻子,嘴角牵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样:“恭喜你啊,终于得偿所愿了。”
“谈不上是得偿所愿。”
陆鹤南摇了摇头,意兴阑珊地纠正她的话,“顶多算是拨乱反正。”
呼吸蓦然止住,乔嘉敏机械地眨了眨眼。
是,梁眷是他的人生正途。
而她连他的过去都算不上,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而已。
乔嘉敏看着陆鹤南重新转身,眼泪滑落的那一秒,她不甘心地最后问。
“你不问问孩子是谁的吗?”
陆鹤南脚步未停,背影依旧从容,只轻飘飘地撂下一句:“不重要。”
许是乔嘉敏的纠缠耽误了些时间,通往地下车库的电梯门刚一敞开,陆鹤南便看见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宋若瑾。
“你要去哪?”
陆鹤南没答,只稍稍侧身,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肩而过。
宋若瑾勾了勾唇,定在原地,有些讽刺地追问:“是要去北城找那个女人是吗?”
回声震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
陆鹤南停顿住,转过身,目光晦暗凌厉、毫无畏惧地注视着他的母亲。
第153章 雪落
寻常人家间的母子关系是什么样的, 宋若瑾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怀胎十月,痛了一天一夜生下的儿子,在望向她时永远清冷沉肃, 好似与她势如水火,无法共存。
可她并不怪他,毕竟是她有错在先。
“您又打算做什么?”
陆鹤南慢条斯理地解开西装扣子,半垂着眼眸, 微微勾着唇:“这次又是替我看上了哪家的姑娘?程家还是傅家?婚期打算定在什么时候?”
宋若瑾有意和缓关系,但甫一见到陆鹤南这副全面戒备的警觉样子, 一口气憋在胸腔, 生硬的柔声细语咽进肚子里,取而代之的是她更为擅长的冷嘲热讽。
“我原以为这五年的历练,会让你长进不少,不成想脑子里装的竟然还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情情爱爱。”
“怎么算会没有长进呢?”
陆鹤南反驳地很快,唇边那抹好以整暇的讽笑像一柄淬着寒意的刀,生生刺痛了宋若瑾的双眸。
他顿了顿,眯着眼睛一字一顿说的很慢。冷漠的修饰字眼, 与当年宋若瑾在医院大门前警告他的那番话相比, 分毫不差。
——“当初可是您教会的我, 没有筹码的人不配在牌桌上提条件。”
宋若瑾身形一晃, 冰冷锐利的眼睛划过些许怔忪。陆鹤南上前一步扶住她, 钳在她胳膊上的手渐渐用力, 逼着她回神直视他的诉求。
他没有丝毫迂回, 在视线交错中径直开门见山地问:“您觉得,我现在的筹码够了吗?”
宋若瑾整理好情绪, 挥开陆鹤南钳制她的手,不答反问:“还是那个女人?”
陆鹤南眼睛眨也不眨, 答得很笃定:“除她之外,我再没有别人。”
从前宋若瑾只当这样情深不悔的戏码,只会出现在脱离实际的艺术作品里。在现实中蓦然听闻,活了半生,却从不曾被坚定爱过的她不免轻笑了一声。
她没被这样爱过,所以她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爱。
“那我要是仍旧不同意呢。”宋若瑾深深沉沉地舒了一口气,再抬眼时,眼神又回到惯有的凉薄。
“无所谓,我不在意。”
“什么?”
“我原也不指望你会真心实意的祝福我们。”陆鹤南冷嘲一声。
他退后半步,重新拉开自己与宋若瑾之间的距离,似是要回到她的对立面。凝在唇边的笑容淡漠又从容,像是在无声地同她下最后通牒。
地下停车场光线昏暗,以至于陆鹤南单薄孤寂的背影,在宋若瑾本就不甚清明的视线中变得更加模糊。
在陆鹤南转身离去之前,除却砸在心尖上的脚步声外,她只来得及听到他一声冷嘲,玩味又不屑的口吻,似是不在意让自己再次成为棋盘上两相博弈的一颗棋子。
他说:“如果您还没玩尽兴,大可以继续把其他手段使出来,无论玩到何种境地,作为您儿子,我都奉陪。”
“只是不知道您这个天生短命的儿子,能陪您玩多久。”
车子启动的轰鸣声震在耳边,佯装强硬的宋若瑾脱力地倚靠在墙上,她不明白——
平生最讨厌博弈较量的人,为什么会为了一个还没来得及失而复得的女人,心甘情愿的再次以身入局,以命相搏?
他疯了。
宋若瑾努力平复着呼吸,指甲嵌进手心,迫使她冷静下来。将乱糟糟的思绪层层剥开后,她倏地想到缘由——
他或许不是真的爱她,只是被那不容人喘息的抑郁症迷蒙住了双眼,在求而不得的困境中,无端放大了那份爱意。
宋若瑾撑着墙面,缓缓直起身子,姿态优雅地抚了抚鬓边的碎发。
那不如就放手让他毫无阻碍地去爱一遭,就当那个女导演是一味不可或缺的药。病愈之后,他总会明白,瞬息万变的爱远没有握在手里的名与利更有份量。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上门为陆鹤南和乔嘉敏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是五月十六号的下午,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一如陆鹤南那日的心情。
董事办一秘于微收好证件,亲自将工作人员带离嘉山别墅时,陆鹤南已经孤身站在院门口抽了好一阵的烟。
“陆董,手续都办完了,乔小姐也已经从后门走了。”于微顿在原地,又将公文包里的证件取出来,递到陆鹤南手里。
陆鹤南点点头,指腹细细摩挲着封皮,却看都没看一眼。明亮的目光越过于微的肩膀,对着两位工作人员微微颔首,说话时一副彬彬有礼的和煦姿态。
“辛苦你们了,车子已经在院外备好,于小姐会带你们过去,一路平安。”
于微得了令,侧身请工作人员先走,自己则慢吞吞地跟在后边。静静走了两三米远,她终是忍不出回头去望。
黄昏下,男人夹在手中的烟就快要燃尽了,烟蒂簌簌落在脚边,像一场不肯停歇的细雨。可他恍然未觉,只低垂着头,定定地看着手里的那抹红色。
红彤彤、轻飘飘的一本证件,落在他的手里仿若有千金重。
肩膀阵阵耸动,落日余晖下的温柔光线停留在他的脸上,隔着烟雾缭绕,映出两行很轻很浅很不经意的晶莹。
波光粼粼,很好看。
他明明在哭,但于微却觉得,眼下画面定格的这一刻,大概是陆鹤南这五年来最最如释重负的瞬间。
枯木逢春,喜极而泣,不过如此。
自那天从医院回来之后,梁眷已经不分昼夜的在剧组大棚里连轴转了将近半个月。
导演拍起戏来完全不要命的架势,让底下的人也跟着人心惶惶,不敢有丝毫懈怠。
摄像总监谭子烨趁着郑楚默补妆的功夫,一个箭步凑到佟昕然和祝玲玲身边。
“我靠,梁导这是什么情况啊?被谁给夺魄了?变成工作狂了?”
谭子烨和梁眷合作过很多次,知道她对待作品精益求精的态度,总是喜欢精雕细琢,用心打磨电影中的每一帧每一秒。
但那也是慢工出细活,浑然不是现在这种情况,将各种工作见缝插针似的安排在自己的每一天每一秒,生怕自己闲下来一时半刻。
佟昕然和祝玲玲默契地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正确答案,随即心照不宣地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独留谭子烨一个人摸不着头脑。
梁眷虽被誉为电影界的劳模,但却也不是不懂生活的工作狂。
只是《在初雪来临之前》太写实,监视器里的每一幕画面,都牵动着如同潮水一般铺天盖地而来的回忆与情绪。
她不得不用各种琐碎的事来将自己填满,用身体的疲惫来掩盖心里的麻木。
这天傍晚放饭,演员中场休息。梁眷没有胃口,拒绝了制片主任的邀约,又躲开吵嚷的人群,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显示器后,抽空看了眼手机。
一向冷清的聊天框里突然热闹起来,关莱给她打了很多通电话,从下午一点到傍晚六点,足足二十七通。
梁眷犹疑着滑动屏幕,将微信聊天界面拉至末尾,而后瞳孔骤然一缩,呼吸停滞住,视线之内,唯有最下面一行六个小字清清楚楚。
【陆鹤南离婚了】
碰巧关莱的电话又在此时打进来,梁眷大脑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按下接听键。
“眷眷,看见中晟集团官网发布的离婚公告了吗?就是我发给你的那个链接。”
耳边是关莱欣喜若狂的吵嚷声,梁眷深呼吸一口气,调低音量后才抽空应了一句,言简意赅地三个字:“正在看。”
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暗沉的夜幕下更显微弱,深蓝色基调,干净简洁的中晟集团官网首页,通知一栏里置顶的唯有一条对公声明。
点开公告链接,映入眼帘的官方公告更是只有寥寥数语。
【致分公司各处及广大股民朋友们:
中晟集团股东、董事局轮值主席、执行董事陆鹤南先生已于近日与乔嘉敏女士协议离婚,法律手续齐全完备,感谢社会各界对此事的关心与关注。
中晟集团将继续履行企业应尽社会责任,继续致力带动各行业的运营发展,及相应慈善事业的投入。敬请各行各业同仁,及媒体朋友们持续关注中晟的未来发展与布局。】
集团红色公章之上,落款是陆鹤南的手写签名。
“眷眷,你说这公告发的是不是很搞笑?他要是不发出来,社会各界哪个人能知道他离婚了?那句感谢简直就是画蛇添足,我看他是巴不得别人关注这件事!”
梁眷默不作声地听着,发烫的手机紧紧握在手心里,眼睫不受控地颤了又颤。
隔着电话,关莱看不到梁眷此时的神情,只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
“我的天,不知道别的地方什么样子,但是京州彻底乱套了!今天下午我陪沈怀叙去参加行业峰会,中间茶歇的时候,港洲和江洲那几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狐狸竟然也聚在一起讨论这件事。”
“大家都奇怪陆鹤南怎么就不声不响地和乔嘉敏离婚了,还搞得这么兴师动众。排场比四年前结婚时还大,毕竟他们当年结婚时那么低调,既没办婚礼,也没宴请朋友,更别提什么登报之类的官方声明了……”
“对了,今天在会上,宣传部的那个女副部长还神经兮兮地问我,知不知道离婚的隐情。我上哪去知道啊?当然,就算是知道了我也肯定不能告诉她,谁不知道她惦记陆太太的位置好几年了,这么多年明里暗里和乔嘉敏较劲……”
关莱轻快的声音自听筒传出后又渐渐与空气融为一体,梁眷捕捉不到,最终只能任由它们在耳边飘走。
她始终静不下心来,情绪也很复杂,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震惊,唯有疑问确切地盘旋在心尖,久久不能弥散。
蓦地,寂静的世界又回到它该有的喧嚣,梁眷找回自己的声音与呼吸,打断关莱的滔滔不绝,冷不丁开口问。
“他为什么要离婚?”梁眷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气,忍下鼻腔酸涩,继续缓缓追问,“乔嘉敏不是怀孕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其中内幕,但据说……”
关莱止住声音,掩住话筒,走到僻静无人处才沉声小心翼翼地开口:“据说乔嘉敏的孩子不是陆鹤南的。”
果然啊,梁眷握着手机的手一抖,唇边漾起一抹不合时宜的苦笑——他占有欲那么强,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又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有染。
乔嘉敏出轨,辜负了他的真心,那么离婚只能是必然。
所以这便是他那天心脏病复发,住进医院的原因吗?
枉她担惊受怕,愧疚那么久,还以为是自己牵动了他的情绪。
竟然不是她。
还好不是她。
梁眷忘记了电话是怎么挂断的,只知道自己醒过神时,这幕戏的主要演员已经七七八八地回到了片场,唯有女主角祝玲玲不知所踪。
“玲玲呢?”梁眷放下已经冰凉的手机,扭头望向摄像组,声音好似陷在泥沼中无力得可怕。
正在调试机器的谭子烨摇摇头,还没等开口,话茬就被静默在一旁的郑楚默接过去。
“听制片主任说,玲姐的朋友带着夜宵来探班,现在应该在剧组门口吧。”
“玲玲的朋友?那应该也是圈里的人。”谭子烨不置可否地接上一句。
刚回到片场的佟昕然只听见这一句,余光瞥向梁眷:“眷眷那你应该也认识吧?不出去见见?打个招呼也好啊。”
在行动力这方面,没有人能拗得过佟昕然,梁眷被磨得没办法,只得抄起一件衬衫外套披在肩上,敛掉眼里的其他情绪,垂着头,慢吞吞地跟在佟昕然后面。
晚上七点多,夜色已经悄然降临,本该寂静空旷的剧组门口眼下却堆满了人,围成一团,氛围异常喧嚣热闹。
实习的小姑娘极有眼力见,让道的同时还不忘卖力替祝玲玲吆喝。
“梁导!佟老师!玲姐的朋友出手可阔绰了,带来的夜宵有七八种样式,个个都是五星级酒店的水准!”
“是吗,那你多吃点!”佟昕然笑了笑,扬声应了一句。
梁眷没说话,只任由佟昕然牵着,穿过层层人海,走到包围圈的中央。直至听见那道清冷喑哑的嗓音,她才恍然定住脚步,于人群中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悬挂着京州连号车牌,往下深扒就能探查出他底细与身份的那辆迈巴赫,此刻正毫不避人地停在身后。
而他立于车前,周身萧瑟疲惫,唯有那双明亮又平静的桃花眼隔绝开其余周遭,越过层层人影遮挡,独独望向她。
月光澄澈皎洁,静静流淌在梁眷和陆鹤南中间,像一条跨不过去的银河。
第154章 雪落(捉虫)
陆鹤南的探班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 从吃食到饮品,从中式到西式,从冷饮到热饮, 从正餐到糕点,含糖的不含糖的,样样妥帖,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一如他光是站在那里, 就已经足够让人将心落到平实的安定处。
“玲姐,你这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生活制片黎顺友压低声音, 对着祝玲玲挤眉弄眼, 余光悄悄打量着陆鹤南,从上到下,再下到上,来来回回好几遍,最后不由得啧了两声。
“这气度这谈吐,也真是绝了,该不会是哪个身居高位的……”
黎顺友蓦然想到什么, 生硬地止住话头, 不敢继续多说, 只直勾勾地盯着祝玲玲, 用眼神无声示意, 大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祝玲玲讪笑两声, 没胆量替陆鹤南承认, 更没胆量替他否认,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随便搪塞过去都找不到合适的托辞。
黎顺友权当祝玲玲是默认,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黎主任,探班的小黑板怎么写啊?”负责茶水摊的小姑娘丁雪兰拿不准主意,握着手绘笔凑到黎顺友身边。
画led手绘板报,对请客探班的人表示感谢,向来是剧组的传统。只是今天这位,从头到脚都透露着神秘,丁雪兰不知道该从何处下笔。
“就写……”黎顺友顿了顿,神经兮兮地看了一眼祝玲玲。
祝玲玲咬牙接过话,大手一挥,语气颇有些大言不惭的意味:“就写祝老师的朋友请大家吃夜宵!”
丁雪兰犹疑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时一步三回头。
她心里是有些奇怪的,但疑问无从说起,只是无端觉得用祝老师的朋友来形容那个清冷矜贵的男人,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毕竟,如若二人真的是朋友关系,那他又为何要撇下祝玲玲,转而和梁眷导演并肩走在了一处?
剧组上下都沉浸在吃夜宵的喜悦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僻静无人的角落里,有两道颀长的影子彼此交错,好似情人紧紧相贴呢喃。
五月末,北城还没有入夏,夜晚风起时有些寒凉。
两人一路无话,肩与肩之间的距离足够月光轻松穿过,唯有一直同频的脚步出卖了这份生硬的陌生。
梁眷肩上披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外套,长长的袖子时不时被风吹起,而后轻轻掠过陆鹤南的手背。
像柳枝拂过平静无波的湖面,在无意之中,撩拨起层层涟漪。
梁眷垂着眼睛,默不作声地陪着陆鹤南走了十几米远,在月亮被乌云遮挡住的前一秒,她终于在乱糟糟的思绪中找到适宜的开场白。
“镜齐和斯珏已经很久没来了。”
“斯珏回华清念书了,镜齐陪她妈妈去德国探亲,过些日子就回来。”
陆鹤南停顿几秒,又问:“你想他们了?”
“是啊,有他们在,片场总是会更热闹些。”梁眷真心实意地点点头,唇角牵起一个很微小的弧度。
然而就是这抹清浅的笑意,也没能逃开陆鹤南的眼。
对着笑意盈盈的梁眷,陆鹤南晃了下神,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后,静了一息,才故作散漫地问:“那我呢?想我吗?”
呼吸蓦然止住,眼睫轻眨,铺天盖地的心悸感如同密网般,紧紧裹挟住不肯停歇的心脏,梁眷在昏暗的夜幕中忽然没了声息。
陆鹤南偏头去看,眸光深沉着,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像是在平静地询问某件可能存在的事实。唯有喉结在说话时不留痕迹地滚动了两下,暴露了他的心绪。
时间静止在对望这一瞬,静止在无声又无光的这一秒。
直到背后冷不丁响起两道突兀的吵嚷声,梁眷才似大梦初醒般,瞪大眼睛扭头去看,脊背僵硬,眼神警惕,全然一副受惊的样子。
见仍旧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她才舒缓眉眼,堪堪放下心来。
再回头时,注意到陆鹤南眼中如同浓墨般的不解,梁眷垂下眼,欲盖弥彰地低声解释:“剧组里的人都不清楚你和我之间的关系。”
这句回答的背后有着极其深刻的潜台词,陆鹤南却瞬间读懂了她的意思,唇角扬起,明亮的桃花眼却莫名黯淡下去。
“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他定住脚步,维持着唇边的那丝讽笑,口吻是他惯有的漫不经心。似是无论梁眷此刻给他安个什么样的头衔,他都能好以整暇地欣然接受。
梁眷被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问得噎住,顺理成章的前任这两个字划到嘴边,她却忽然有些难以说出口。
想到他已经离婚,乔嘉敏也被归在他的前任范围之列,故而就连这个悲情又遗憾的身份,她都不再是唯一。
这样想会不会太矫情?梁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无理取闹。
但陷入爱情的女人,大多都是不讲理的,所以她应该也值得被原谅。
“怎么不说话?”
陆鹤南不紧不慢地朝梁眷的方向迈近了一步,他逼问的声音很轻柔,似是有足够的耐心同梁眷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无止境地纠缠下去。
梁眷一时忘记后退,任由那缕清冽干净的烟草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挑战她一击即破的底线。而后紧紧抿住唇,梗着脖颈,不甘示弱地看向陆鹤南。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眨眼,在轻风不经意抚过的那一瞬,梁眷觉得眼眶酸涩,眼底隐隐有股意图倾泻而出的湿意。
晚风一阵接着一阵,窸窸窣窣不肯停歇,乌云飘开,皎洁清透的月光姗姗来迟,照亮梁眷潋滟着春色的眼底。
陆鹤南将目光生硬地、克制地移开,左手无措地插进裤子口袋里,紧紧捏住烟盒,忍住当下想要抽烟的欲望。
“如果你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之前的关系的话。”他顿了顿,喉结咽动,妥协认输的嗓音莫名沙哑,“那我们就不让他们知道。”
我们与他们?好精准的两个词,在不经意间就隔开了许多人。
心尖轻轻一颤,梁眷不由得为自己的联想感到荒唐。
她垂着头,竭力遏退眸中情绪的泛滥。
所以没能来得及看到陆鹤南失落的神情,只清晰地捕捉到他一贯波澜不惊的平稳语调里,不知为何夹杂了两声缥缈的叹息。
聊天聊到这般境地,还能再说些什么无关痛痒的问题?梁眷想不出,只不自觉地攥紧了被风吹起的衣角,安静地继续向前走。
走到院落尽头,眼前的空地突然亮堂起来,梁眷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带着陆鹤南走到了拍摄现场。
躺在行军床上打盹的演员副导演,见梁眷重新出现在片场,忙放下手里的蒲扇,连滚带爬地直起身子,趿拉着板鞋,举着大喇叭催促演员与其余制作组各就各位。
片场内的人越聚越多,梁眷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亮晶晶的双眸中浮现出几分为难。
“我要开工了,你……”她欲言又止。
陆鹤南点点头,抬手替梁眷拢了拢衣襟,又彬彬有礼地退后半步,让她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回到自己的主场。
“你先忙,不打扰你。”他温声宽慰她,只言片语,如此轻描淡写。
话音落下,梁眷轻轻应了一声后,倒也真的没有再管他,自顾自地抬腿走入演员当中,脚步沉稳,没有回头。
她只当陆鹤南方才的话是在道别,道别过后,她留在片场继续她的工作,而他也应该原路返回,回到他应在的位置上。
补好妆匆匆赶来的祝玲玲,甫一踏进现场瞧见站在角落里的陆鹤南,头皮不免有些发麻。
她迎上去,打了一声招呼:“还没走?”
陆鹤南只瞥了祝玲玲一眼,视线就又重新落回到片场另一侧,就算被人层层包围,也依旧耀眼的姑娘身上。
“等她一起。”他眼睛眨也不眨,说得理所应当。
祝玲玲会意过来,暧昧的视线在梁眷和陆鹤南的脸上各自徘徊了一阵,权当两个人已经越过时间带来的层层阻碍,顺着当年未尽的情重修旧好。
片场内重新安静下来,可就在这寂静之中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涌动。
所有人的关注重点都不约而同的从自己的本职工作上移开,转而放在那个不速之客身上。
不过绝大多数人也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毕竟那个男人的压迫感那么强,就算站在鲜有灯光照亮的昏暗角落里,也难以掩盖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度,骇得他们不敢轻易直视。
只除却郑楚默。
隔着人潮,郑楚默直勾勾地注视着站在角落里的男人,目光里掺着毫不避人的敌意。
察觉到郑楚默的视线后,陆鹤南也将目光短暂地从梁眷身上移开。两个男人隔着空气的遥遥对望持续不过数秒,郑楚默就不受控地握紧了拳,狼狈地率先错开眼。
他在那双洗尽阅历的双眸中看不到丝毫情绪,仿佛那双桃花眼的主人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他有这么不堪吗?连竞争对手都不配做?
过分看重自己的对手,无疑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
陆鹤南轻笑一声,稳了稳心神,右手轻抚着心脏,竭力忽视掉心间那场几乎让他窒息的妒意。
那个人就是阮镜齐口中,梁眷很看重的男主角吗?
是有几分像他,但那又如何?画皮难画骨,不足为惧。更何况他都已经回来了,清醒如梁眷,又怎么会继续迷恋一个仅有几分形似的替身?
灯光组的徐德生是个自来熟,趁着还没正式开拍,他用胳膊肘怼了怼身侧的陆鹤南,摸出烟盒,递上一支烟后,热情地问:“您怎么称呼?”
“免贵姓陆。”
陆鹤南微垂着眼,轻声答,静如深潭的目光落在那支烟上犹豫了几秒,良好的教养终是迫使他微微颔首着道谢,接过后面色如常地含进嘴里。
这句回答说了跟没说一样,徐德胜却没觉得被慢待,转而更加热情地抬手为他点烟。
“那陆先生您和梁导是朋友?”打火机擦动,徐德胜笼着火苗,贴在陆鹤南耳边轻声问。
该如何定义他与梁眷现在的关系呢?
陆鹤南愣了一下,烟尾点燃,白烟弥漫遮住了他眼中那一瞬间的茫然。
“算是吧。”他微微一笑,徐徐吐出一口烟雾后,模棱两可的答。
半晌后,就在徐德胜以为这个话题将要告一段落时,他忽然又听到这位陆先生的后半句。
——“我正在追她。”
这样定义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应该算不上食言。
毕竟他只答应过她,为那段爱而不得的过去,守口如瓶。
第155章 雪落
《在初雪来临之前》正式官宣开机之后, 很多媒体营销号以及娱乐大V都纷纷断言这或许将是梁眷在文艺片里的收官之作。
入行近五年,算上眼下正在拍的这一部,梁眷已经拍了四部文学气息浓厚, 情感细腻深刻的电影。
自古常言演员到了一定年纪之后需要寻求转型,镜头之外的导演也不例外。
再加上有人深扒到在三年前的一次采访中,梁眷曾在不经意间笑称:小情小爱赛道的这口青春饭,她只吃到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之后她要尝试一些之前不敢尝试的题材与类型。
当时的记者耳力敏锐,径直抓住重点, 立刻反问问:为什么偏偏是二十八岁?毕竟大多数人都会将三十岁作为人生蜕变的某转折点。
面对镜头, 梁眷怔愣了一下,片刻后微微一笑,巧妙地岔开话题,选择避而不答。
时至今日,外界的人仍旧无从得知,二十八岁究竟有什么魔力,值得梁眷选定它来作为人生高光中的一次道别。
带着“收官之作”头衔的电影, 总是会比寻常影片更加引人注目。
然而俗话说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片场内虽然有梁眷掌握一切节奏与调度, 但各制作组也不肯轻易放松脑中那根紧绷的弦。
相处这么多年的情分, 每个人都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个不留神, 而影响电影的完美程度, 从而坏了梁眷在文艺片领域中的名声。
“一会要拍的这场戏, 白天已经提前讲过了,我就不再啰嗦耽误大家时间, 咱们速战速决,拍完这幕就收工!”
梁眷走进片场, 简单与摄指沟通了几分钟,又对着祝玲玲和郑楚默吩咐了几句,才转过身快步走回监视器后。
工作中,她太过专注,所以难得迟钝一回,没能及时发现片场内氛围的微妙变化。
见梁眷和演员都已经就位,场记写好场记单,举板进入镜头,按例念出相应的场号镜号与拍摄次数,随着打板声清脆落下,各组工作人员屏息凝神,拍摄正式开始。
摇臂机缓缓升起,镜头先是从祝玲玲泪眼朦胧的面庞扫过,而后转身,镜头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再越过她的肩膀,缓缓推到郑楚默的脸上。
显示器里,月光下的郑楚默满身清冷,他对着祝玲玲的两行清泪晃了下神,眼睫轻眨,情绪充沛的眼底忽然浮现出几分不解与焦躁。
转瞬即逝,但很突兀,似是不明白面前的人为何落泪。
“咔!”梁眷将拍摄叫停,手里握着对讲机,面无表情,“郑楚默,你的眼神不对。”
对待演员梁眷一向是包容的,更何况郑楚默又是个第一次尝试大荧幕、毫无经验可言的新人。拍电影,哪怕是小成本小制作,也和保量不保质的电视剧截然不同。
梁眷摘下耳机,放下手里的对讲,再次走进片场,盯着郑楚默看了数秒,最后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我们再讲一遍戏。”
用文字讲故事是梁眷的老本行,所以《在初雪来临之前》的剧本是由她亲自操刀完成的。从故事大纲到故事脚本,再到剧本脚本,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她都没有假手于人。
论调动演员情绪,没有人比梁眷更得心应手。
“在电影剧情里,这是赵凝与孟向禹的第一次争吵,这次争吵之后,剧情也被顺势推到一个小高潮。但因为前面甜蜜的片段中,有过几次浓墨重笔的铺垫,所以这次争吵对于观众来说并不突兀,完全在大家的预期范围之内。”
说到这,梁眷停顿了一下,看向饰演赵凝的祝玲玲,示意她接着说在这场戏里,赵凝在发泄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赵凝是一个放纵自己清醒沉沦的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孟向禹的身份地位不平等,但她清高孤傲,不愿意让自己至纯至洁的爱情被打上唯利是图的标签。”
祝玲玲抿住唇,趁着换气的功夫瞥了一眼梁眷,眼神悲悯,不知道是在可怜赵凝,还是在同情某个切身经历过这番挣扎的某某。
“所以在面对当下这个难以解决的困难时,她宁肯被现实反复折磨,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向爱人弯腰乞怜。而孟向禹在这个节骨眼上,私自插手赵凝的困难,无异于将她的自尊碾碎。”
“赵凝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在她的世界里,爱与利,要分开。”
话音落下,梁眷点点头,脸色稍霁。
祝玲玲对赵凝的理解,已经到了完全看透并深有感悟的地步,不需要梁眷再剥丝抽茧的描述些什么。
有些时候,导演灌输太多自己的想法与理解,对于演员来说也是一种束缚。
因此,梁眷什么都没说,转而看向连差强人意都谈不上的郑楚默。
或许是年龄阅历不够,郑楚默对于人物的本质理解要稍稍逊色一点。
梁眷原也不指望他能说出多么精彩的感悟与看法,所以她长提一口气,直接替他讲明在孟向禹的皮囊之下,那更有质感、更有致命吸引力、更值得深爱的灵魂。
“孟向禹对于这次争吵是早有预料的,他甚至在潜意识里希望赵凝的爆发可以来得再快、再猛烈一些。”
“所谓不破不立,他知道,赵凝歇斯底里过后,可以让两个人的心靠得更近一些,在此之前他们虽然相爱,但仍旧是有距离的。”
“然而,就算是早有准备,甫一看见落泪的爱人,他的第一瞬间仍旧是无措,随后是心疼,紧接着才是——”
梁眷止住话,望向郑楚默时不满地蹙眉:“你走神了。”
郑楚默肩膀一颤,垂着眼,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今天状态不对劲,。”
“找不到人物状态很正常。”梁眷轻轻叹了口气,不忍苛责他太多。
“您可以再接着讲——”
郑楚默努力为自己再争取一次机会,抬眼却见梁眷淡漠地扬了扬手指,止住他的话,举手投足间的韵味,很像另一个高深莫测的男人。
——“先给你五分钟时间调整,放空一下自己,我一会再讲。”
演员调整的时间,也是其余各制作组短暂休整的良机。
灯光组的徐德胜再次退回到角落里,用胳膊肘怼了怼陆鹤南:“祝老师刚刚那一通话,你听懂了吗?”
他讪笑两声,不等陆鹤南应和,便接着道:“云里雾里的,我怎么没太听明白?爱与利怎么分开?爱人不就是要风雨同舟,同甘共苦吗?”
陆鹤南怔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同徐德胜从何处讲起。迟疑几秒,他勾起唇,拾起梁眷片刻前没来得及说全的前半句。
“孟向禹望向赵凝的眼神,先是无措,再是心疼,最后该是洞察一切的包容与肯定。”
“包容与肯定?”徐德胜拧着眉反问。
他是个只懂技术的大老粗,这些男男女女,极其细腻的情感表达于他而言,等同于天书。
陆鹤南点点头,一双手极其松弛地插在外套口袋里,眼神没有聚焦,漫无目的地注视着满天繁星,似是在透过夜幕凝神回忆。
至于在回忆什么,徐德胜猜不透,只静下心来听这位陆先生的个人感悟。
“因为孟向禹爱赵凝,爱得就是那份好似飞蛾扑火般的清高,所以在他看来,这次争吵不是赵凝的无理取闹,而是在声嘶力竭地控诉孟向禹对她的不尊重,或者说,是在控诉他为什么要将干干净净的爱情污名化。”
“孟向禹已经把赵凝看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全都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所以他包容。但这种包容并不是来自上位者的凝视,它更多的是一种赞赏,而赞赏的前提就是肯定。”
这一瞬,徐德胜眉头拧得更紧,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距离真相越来越远。
沉吟片刻,他又问:“那既然孟向禹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挑战赵凝的底线?”
陆鹤南轻轻叹了口气,眉眼舒缓开,眼神无奈又温柔:“因为他舍不得。”
月光下,那双晦涩如风雨交加的眸子平添了些柔和,徐德胜看呆了,他想这大概才是梁眷想要在镜头里看到的那种眼神。
“舍不得什么?”徐德胜大气不敢喘,生怕那种眼神会在顷刻间消散。
陆鹤南顿了顿,勾起唇,一字一句答得很慢。
“孟向禹舍不得赵凝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吃苦,他爱赵凝的清高,但潜意识里又希望赵凝能多依赖自己一些。”
空气凝固了几秒,徐德胜回过神来,板着脸狐疑地问:“你提前看过剧本了?”
“没有。”陆鹤南摇摇头,否定地又快又坚决。
他不仅没有看过剧本,甚至连男女主角的名字都是在十几分钟前才刚刚知晓。
“这样啊。”徐德胜心里了然,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这么能说会道,差点被你这个没什么经验的门外汉给唬住。
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腹诽,面上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玩笑道:“讲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陆鹤南笑了笑,看破不说破,左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连带着拿出烟盒,礼尚往来般递上一支烟,垂眼谦虚:“瞎说的。”
细长的一支香烟被妥帖地夹在骨节分明的两指间,无故多了些优雅从容的味道。
徐德胜老脸一红,突然扭捏起来不敢接,余光又瞥了一眼陆鹤南握在另一只手里的烟盒——是他没见过的式样。
他心里忽然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有眼不识泰山,明明人家是纡尊降贵地与他站在一处,而他蹬鼻子上脸非要与对方称兄道弟,闹了笑话却不自知。
五分钟时间结束,梁眷掐着时间,再次回到片场。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每一分钟无意义的浪费都好似钞票在火焰中燃烧。夜色又加深了几许,再停滞一会,就不适合正常取景拍摄了。
梁眷沉着脸,说话时的语速也加快了不少,她省掉迂回似的层层代入,直接开门见山。
“拍摄第一条的时候,我说你眼神不对,是因为你流露出来的感情是不解、是疑惑,但是这样的眼神不该出现在孟向禹望向赵凝的眼睛里。”
“他是最懂她的人,这种懂得足够包容一切,所以最后一层情绪该是以温柔为基调,赞赏、理解、安抚循序渐进……”
徐德胜身子一僵,梁眷的这番讲述与陆鹤南方才所说的话,几乎分毫不差。他一脸愕然,扭过头,由衷地冲陆鹤南比了个赞。
“听明白了吗?”梁眷偏头问,目光有些冷峻。
她对郑楚默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如果他不能胜任这个角色的话,她不介意将拍摄暂停,重新选角,直到有人能完美地演绎出……演绎出孟向禹。
郑楚默点点头,脊背紧绷着,神情有些不自在。
梁眷拍了拍手,正要示意其余各组就位,回眸却见郑楚默仍杵在原地。
“怎么了?”
郑楚默长提一口气,迎着梁眷的目光,硬着头皮问:“能不能清场?有外人在这里,我演不好。”
在这一刻,郑楚默不得不承认,陆鹤南的存在感太强,影响了他的心绪。哪怕他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足够让他风声鹤唳。
剧组在拍摄某些桥段时,为了保护演员的隐私,经常会有清场的情况出现。但接下来要拍的是常规文戏,最出格的动作就是拥抱,完全没有清场的必要。
谁是外人?梁眷抓住重点,怔愣了一瞬,而后条件反射地环顾四周,最后蓦然和昏暗角落的一双温柔的眼对视上。
他散漫地站在那里,嘴里含着烟,烟雾随风缭绕让他的面庞几度失真。烟尾那点忽明忽灭的微弱橘火,照亮他唇边漫不经心的笑,松弛落拓的气场,看起来已经和她剧组里的人打成一片。
梁眷心脏漏跳半拍,脑海中浮出水面的第一想法竟然是——她果真是爱极了他这副对待周遭一切,都游刃有余的从容样子。
“梁导,需要清场吗?”副导演走上前,弱弱地问。
思绪回笼,绮念打破,梁眷机械地扭过头,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副导演摸不准梁眷的心思,只得安静地站在原地。
一般来说,演员的要求就算再无理,但凡剧组能做到的,为了不影响拍摄效果与进度,都会逐一满足。
但这里是梁眷的剧组……入行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演员敢挑战她的原则与规矩。
“为什么要清场?”
半晌,梁眷终于开口,问得直接又冷漠。
郑楚默的心脏猛地一沉,他在梁眷的眼睛中看不到任何情绪,不喜不悲,那种抓不住、猜不透的失控感,让他心慌。
“我……”他找不到话。
梁眷没给郑楚默辩解的机会,目光明白无碍地望向他,语调沉稳不见一丝起伏。
“你如果这么容易被人影响的话,那我奉劝你早点改行,演员这个职业不适合你。”
这话说得有点重了,祝玲玲在一旁听得心惊,垂着头,不留痕迹地扯了扯梁眷的袖子,要她给郑楚默留点颜面。
梁眷会意过来,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望向副导演:“今天就到这里吧,辛苦大家收工,明天再继续。”
话音落下,她捏了捏祝玲玲的手背,转过身,再没看郑楚默一眼。
片场外围的人不清楚场内的变故,得了消息也只顾感慨梁导今天怎么突然大发慈悲,收工这么早?
再一眨眼,就看见梁眷一步一步越过人潮,走到了初来乍到便犹如回到主场的那个男人面前。
嗯,倒也是很养眼。
“怎么没走?”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若有若无地看向这里,梁眷指尖紧张到发麻,问得很轻声。
陆鹤南将烟从唇边夹走,捻灭烟头,注视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在等你。”
好理所当然的理由。
梁眷抿着唇,僵硬地点点头,不知道信了多少,欲抬腿走向门边。
临迈步前,她下意识地偏头看了陆鹤南一眼,后者立时会意过来,宽厚的右手虚扶在她腰间,不沾骨肉,只沾衣角。
脚步再次同频,月光下,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轻柔。
收工时人流量大,陆鹤南垂着眼,一直将梁眷护在怀里,快走到大门边时,才故作不经意地轻声问:“住在哪?”
“香洲酒店。”梁眷顿了顿,大脑宕机,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长江路附近那家。”
这副难得一见的娇憨恰好印在陆鹤南的眸子里,他扬起唇,若有所思地看了梁眷一眼,戏谑道:“我知道位置。”
静了一息,他又道:“我送你回去。”
平静的语气,不像提议询问,倒像是板上钉钉。
梁眷那颗脆弱的心脏在胸腔里七上八下地跳,顿住脚步连忙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鹤南也跟着梁眷停下,目光胶着在她脸上,含笑的眼睛仿佛只能看得到她。
良久,他叹了口气,低头认输:“可我是这个意思。”
片场外,大巴车停在停车场里一辆挨着一辆,制片主任黎顺友站在头车前冲梁眷招手,示意她上车,梁眷垂着眼也只当没看见。
短短几步路,伴着那缕清冽的烟草香,她为自己想好万无一失的托辞——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能拂了陆鹤南的面子,更何况但凡是他认准的事,她也拗不过他。与其停在原地为这件事僵持不下,让人看出端倪,不如顺了他的心意。
也顺了自己的心意。
迈巴赫停在剧组大巴车之后,想要上车,就要越过众人。梁眷眼观鼻鼻观心,和陆鹤南并肩走在一处,经受着剧组上下所有人的目光洗礼。
“好家伙,不是说还在追吗?”徐德胜看傻了眼,定在原地,望着两人的背影无法回神,“这么快就追到手了?”
他喃喃自语。
“追什么?”黎顺友摸不着头脑,自然地接过话茬。
“我跟你说得着吗?”经过一整晚的相处,已经彻底得到升华的徐德胜睨了黎顺友一眼,扬着头,趾高气昂地上了车。
行至车前,梁眷在后座车门前顿住脚步。
陆鹤南察觉到她的意图,隔着一辆车子的距离,淡淡道:“坐副驾驶。”
那道压迫感太强,梁眷没办法,在陆鹤南一瞬不错的注视下,终是硬着头皮拉开了副驾驶一侧的车门。
回程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彬彬有礼,样样周全,仿若只是在尽一个司机的职责。
直至迈进酒店大门,电梯直通到顶层,铬色的金属门缓缓拉开,那个永远落后她半步的男人仍旧如影随形。
梁眷头皮一紧,落在地毯上的脚步错乱起来,她忽然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意。
“叮”的一声,房门自动弹开,梁眷攥着房卡,迈进半步,转过身,却不敢看他。
“我到了,今晚谢谢你送我回来。”她声音讷讷的,逐客的意味落在表面。
“嗯,然后呢?”目光落在梁眷的头顶,陆鹤南半俯下身,眯着眼睛好以整暇地问。
手心里泛起黏腻的濡湿,梁眷咬着唇,缓缓道:“你该回——”
或许是早就料到梁眷不会说些自己爱听的话,甫一听见她开口,陆鹤南就径直冷声打断。
“我离婚了。”
他不再多说,只固执又轻描淡写地撂下这么一句。
然而手却牢牢撑在门框上不肯松,眸光晦涩,侵略意味十足,想要踏进她房门的想法不言而喻。
第156章 雪落
我离婚了。
轻盈缥缈到抓不住的四个字, 却仿若庙宇钟声一般久久萦绕在梁眷的心间。
该说些什么呢?梁眷一时想不出。说恭喜太伪善,让他保重身体,不要为此事伤怀又太过言不由衷。
思来想去, 她只能抬起头,很轻浅地笑了一下,再平淡地道上一句:“我知道。”
酒店走廊的灯光太昏暗,暗黄色的灯光映在梁眷的脸上, 明明靠得这么近,明明已经将她牢牢困在了怀里, 距离接吻只差最后一寸, 交错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但陆鹤南还是看不懂她此刻的神情。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一向从容不迫的眸子,划过一瞬间的怔忪与茫然。
陆鹤南软下语调,眼睫也跟着下垂,他耐着性子,试图用简短的三言两语将事情讲明。
“眷眷,我是说——”
“你别太责怪自己。”梁眷倏地抬起头, 望着陆鹤南的眼睛, 想也不想径直打断他。
“什么?”浮在陆鹤南脸上的茫然再次加深。
梁眷深呼吸一口气, 一整晚, 这是她第一次逼迫自己正视那个爆炸性新闻。
默了一息, 她重新抬起僵硬的唇角, 落落大方的笑容维持在脸上, 堪称无懈可击:“得到了却不好好珍惜,是她的错。”
她说的那么真切, 洞悉一切的同情模样,无端刺痛了陆鹤南的眼睛。
她在为谁的婚姻感到可惜?又是在同情哪个婚姻破裂的可怜人?
“她得到什么了?”陆鹤南声音冷下来, 撑在门框上的手暗暗用力。
——自然是你对婚姻的信任与期冀。
不肯轻易在他面前示弱的自尊让梁眷偏过头,倔强地抿着唇,不肯开口。
陆鹤南会意过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放下撑在门边的手,再彬彬有礼地退后半步,一如他万般周全地送她回来。
视野蓦地明亮开来,闭塞的空气也再次回笼,一缕跟着一缕,争先恐后地汇在鼻端。
然而如愿逃离陆鹤南桎梏的梁眷,却并没有觉得畅快,她只觉得窒息——那种窒息感来源于心悸,如烟花般炸裂开的疼痛,猝不及防地攫取了她胸腔内本就微薄的气息,让她腿软。
——“梁小姐。”
陆鹤南双手松弛地插在兜里,半垂着眼,情绪湮没在眼底,他轻声开口,规规矩矩地念她最初的称谓。
好不容易缩短的距离,在顷刻间被拉远。
梁眷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怔怔地,而后猝不及防地落入他如同阴霾笼罩的晦涩眉眼中。
她忘记思考,所有感官被眼前的男人轻而易举地拿捏着,惴惴不安,只得静下心来听他一字一顿的诉说。
陆鹤南自嘲地笑了笑,不敢注视梁眷的眼睛,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梁小姐,我的心没那么廉价,八年前既然给了你,就没办法再给别人。”
话毕,他微微颔首,脚尖轻旋,不等梁眷再说些什么就礼貌告辞,步履凌乱得像狼狈的逃离。
梁眷迟疑了一瞬,等到回过神,再想不顾一切地去追时,那抹萧瑟孤寂的背影早已隐匿在走廊拐角,彻底消失不见了。
望着空无一人的昏暗走廊,梁眷眼眶泛酸,她忍不住矫情地想,路为什么不能再长一些,又或者,你为什么不能走得再慢一些。
“为什么不让他进来?”
与梁眷住在同一楼层的祝玲玲在楼梯间里兀自听了半晌,她不敢越过气氛凝重二人,直至确定这边没了声息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进来做什么?”
梁眷抬手不留痕迹地擦了擦眼角,眼神又恢复到一派清明,看着屋内平整宽大的双人床,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讽笑。
“抱在一起大汗淋漓地狠干一场,温存过后再互相诉说自己这五年来的难捱与思念吗?”梁眷无力地倚在门上,目光已是痛到麻木。
良久,她的眼睛逐渐聚焦,瞥向祝玲玲,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玲玲,我没那么贱。”
祝玲玲心中悲怮,她跟着梁眷走进房内,关上门,才敢轻声问。
“他不是离婚了吗?你难道不高兴?”
“高兴啊,怎么会不高兴。”梁眷一动不动地坐在飘窗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木偶。
“那你——”祝玲玲欲言又止。
梁眷微微抬起下巴,笑得很用力,只是声音无端哽咽。
“难道他刚离婚,我就要与他再续前缘,投怀送抱吗?那我成什么人了?插足别人婚姻之后,再无缝衔接?”
祝玲玲突然理不清逻辑,弱弱辩解:“不是这个道理。”
“那是什么道理?”梁眷反问得飞快,她敛住笑,一字一顿似是在劝说自己,“玲玲,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这次回来确实没有动过再与他重修旧好的念头。”
祝玲玲险些被梁眷绕进去,安静一瞬,她重新抓住重点。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已经离婚,乔嘉敏的孩子确实不是他的,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五年来的每时每刻,除了陆家的长久稳定,他想得就是如何离婚,然后干干净净地去找你。”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梁眷遏制不住,只好将脸掩在膝间,任由冰凉湿润弥漫在膝头。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今天已经试探过了他心意,尽管如此不择手段。
夜色深沉,微弱的月光落在梁眷耸动的双肩上。祝玲玲于心不忍,只安静地陪她,陪着她就此想通,不再苦苦折磨自己。
指针划过,月亮西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梁眷平复下来,长长的头发垂在膝边,却仍旧没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玲玲,我们分开了整整五年,不是简简单单的五天、五个月。”
“那又如何?”祝玲玲抿住唇。
泪水悬在眼睫上,梁眷抬起脸,微笑着说:“我们分开的时间已经远比在一起的时间要长了,他或许还是从前的他,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光凭从前的几分爱,没办法轻描淡写地将一切翻篇。”
梁眷所说的话实在太文艺,祝玲玲听不明白。她只得竭力记住字字句句,而后等到第二天再原封不动地复述给陆鹤南听。
意料之外的,祝玲玲没看见陆鹤南失魂落魄的脸。
相反,弥漫在这个男人身上的那股戾气倏地散了,眉眼也渐渐变得平和,只是周身气息仍紧绷着,一个人站在黄昏下抽了很久很久的烟。
最后在满地飘飞的烟蒂中,他淡淡地说上一句:“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可以等,等到新故事发生,旧故事落幕,等到爱意足够抚平这五年。”
——时间无论多久,只要不是不爱我就好。
梁眷私以为自那天的不欢而散之后,陆鹤南短时间之内定是不会再来了。所以第二天开工,在拍摄现场再次瞥见那道颀长的身影,她不受控地晃了下神。
他没上前与她打招呼,甚至连意味深长的眼神对视都没有,只淡淡地点了下头,便转过身重新投入到正在进行的电话会议中。
一连半个月,雷打不动,天天如此。
久而久之,除了梁眷与郑楚默之外,剧组里的其他人也都逐渐习惯了陆鹤南的存在。
胆子稍大一些的,也敢屏住呼吸同他寒暄两句,临别时再红着脸,讨上一支被徐德胜吹嘘得出神入化的香烟。
佟昕然更是自作主张将一间废弃的杂物室收拾出来,给陆鹤南做临时办公点。
当然,这一切也都在梁眷的默许之下。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平坦顺遂,泛不起一点涟漪。
自认为知晓内情的徐德胜第一个看不下去,趁着中午放饭收工的间隙,挪到陆鹤南身边,熟练地与他咬耳朵。
“哪有你这么追人的啊?”
陆鹤南散漫地笑了笑,将烟含在唇角,但没点燃:“我怎么了?”
“天天什么都不做,就在这干瞪眼。”
徐德胜壮着胆子瞥了陆鹤南一眼,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看看那个郑楚默,天天围在梁导身边,谁能看不出来他是什么想法!”
话匣子就此打开,徐德胜说到兴头上,一时间竟忘记自己身边坐着一个宛若天上月的神仙人物,混不吝地狠狠啐了一口:“老子看那个小白脸是真他妈的碍眼!”
陆鹤南将烟从唇边移开,顺着徐德胜的目光遥遥望了一眼,只一眼,夹在两指间的烟管就险些被掐断。
——阳光下,梁眷与郑楚默站得很近,肩膀贴着肩膀,两个人垂眸共看一份剧本。微风吹过,卷起梁眷松散的发尾,发丝飞舞,有几根堪堪擦过郑楚默的脖颈。
嗯,确实碍眼。
再看下去就是自虐,陆鹤南机械地移开自己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玩着指尖已经皱软的烟管,摆出虚心求教地架势。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坦白说,陆鹤南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然也不会按兵不动,冷眼看着敌人攻城略地半个多月。
按照梁眷的想法,她是想让这份停滞五年的感情顺其自然的向下发展,所以大张旗鼓的浪漫,一定不是她所想要的。
她到底想要什么,陆鹤南心里隐隐有个轮廓模糊的缩影,但他却迟迟拿不准主意。
徐德胜清了清嗓子,好为人师的劲头拿捏得恰到好处:“要我说,梁导对郑楚默根本没想法,你可以先把心放回肚子里。”
第一次不耻下问的陆鹤南没什么经验,徐德胜甫一开口,就径直打断了他的话。
“那难道她对我就有想法?”陆鹤南弯了弯眉眼,问得好以整暇。
徐德胜犹疑了一会,目光在梁眷和陆鹤南的脸上来回游移。
几秒钟之后,他扭捏地说:“我也不知道,但她看郑楚默的眼神和看你的眼神不一样,和看我们其他人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梁导不敢跟你对视。”徐德胜眯着眼睛,仔细回忆了一番,“她看你的时候,眼波流转的那个温柔劲儿,更像是个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
陆鹤南轻笑一声,徐德胜也不知道这话是否说到了他的心坎。只见陆鹤南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淡漠地扬了扬指尖,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要我说,让一个女人认清自己爱意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她意识到自己心疼你。网上不都这样说吗,爱到最后,就是看见她站在风口吹风,你都心疼。”
陆鹤南不信,睨了徐德胜一眼:“这是什么谬论?”
这声质疑戳到了徐德胜的痛处,他急得跳脚:“怎么能是谬论?想当初我就是靠这招拿下我媳妇儿的好吧!”
“遥想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有一个像郑楚默似的小白脸在追求我媳妇儿,我气不过在深夜里和兄弟喝了个酩酊大醉,痛哭了一场。后来又跑到她寝室楼下,把她喊下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没说,只呆呆地看着她。”
忆起青葱岁月,谈到爱人,徐德胜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少见的温柔:“后来我媳妇儿跟我说,那晚她看我哭到双眼通红,却咬牙没抱怨一句的时候,她心都要碎了。”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时候。”凉风蓦地灌进嗓子,刺得陆鹤南喉咙发痒,他抬手虚掩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徐德胜拍了拍陆鹤南的肩膀,有些小题大做道:“快入夏了,北城早晚天凉,换季的时候最容易生病,注意身体。”
陆鹤南轻眨了下眼,盯着枝头上被风吹动,从而簌簌作响的繁密叶子若有所思。
等到阮镜齐结束为期一月的德国探亲,重返北城片场的时候,正赶上道具组的工作出现重大差池。
阮镜齐站在门边,望着屋内大气不敢喘的众人,碰了碰制片主任黎顺友的肩膀,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道具组之前准备的那对腕表,今天早上不小心被摔了,表盘摔了个四分五裂,他们又没准备备用的,无论是修表还是重新置办新的都需要时间,接下来的戏只能先停了。”
“什么样的表啊?”阮镜齐下意识问。
黎顺友朝前努了努嘴:“就是照片里那种。”
阮镜齐挤进人堆里,对着桌子上的照片认真打量了两眼。
照片里的那对腕表,男款表盘比女款略大一些,表盘的底色都是蓝色,中间还带着镂空样式的雪花图案,女款那只在此基础上还镶嵌了一圈蓝粉色的碎钻,更显女性化。
阮镜齐是个心直口快的,只看了几秒,再联想到自己在现实中看到的那只,立时就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小舅舅好像有一块这样的表。”
听到这句话梁眷肩膀一颤,面上瞧不出丝毫情绪,只是抵在桌子上的手不由得暗暗用力。
道具组负责人猛地抬起头,看向阮镜齐的目光好似看到了救星:“阮小姐,那能跟您的小舅舅借用一下吗?”
“那是我小舅舅的东西,我做不了主,得问问他的意思。”阮镜齐抿着唇,歉疚地笑了笑,余光不自觉地瞥向梁眷。
“就算是能借又有什么用?”擅长统筹大局的佟昕然冷哼一声,给重新燃起希望的道具组泼了一盆冷水,“只有男款没有女款,也能叫对表?”
“我记得——”祝玲玲咬着唇瓣,刚起了个头就吞吞吐吐起来。
“玲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这打哑谜?”黎顺友语气焦急起来。
“我记得眷眷好像也有一块这样的表。”祝玲玲低着头,语气越说越弱,说到最后已然和噤声无异。
时间实在太过久远了,留存在脑海中的记忆早已是一片模糊。
祝玲玲只依稀记得在大学时,曾见梁眷带过这样一块夺目的表。不过在那之后,这块表就如同消失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梁眷的手腕上。
所有人的目光又默契地移到梁眷紧张无措的脸上,道具组的人见她没有否认,便知祝玲玲说得都是真的。
“我的大导演啊,你有这样的表怎么不早说?跟我们还藏着掖着的?”道具组负责人越说越委屈,话音落下,眼眶里竟泛出点点泪光。
梁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在道具组半威胁半乞求的视线下,只好答应暂借。
难题重新回到男表上,阮镜齐耸耸肩:“你们直接问我小舅舅就好啦,他最近不是都在剧组里吗?”
屋内不清楚真相的人齐齐咽了咽口水,剧组里有资格给千金贵胄的阮大小姐,当小舅舅的男人,恐怕只有那一位剧组编外成员。
徐德胜第一个领悟过来,扬起声音、拉长语调,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坐在圆桌主位上心不在焉的女人,字字句句不知道是在暗示谁。
“陆先生已经有三天没来了。”
梁眷轻眨了下眼,呼吸也跟着停滞了一秒。她又怎么会没注意到陆鹤南这几天的缺席,不过是刻意忽略罢了。
默了一息,梁眷敛掉眼中的情绪,长提一口气:“镜齐,能不能辛苦你去找他商议一下——”
还没等梁眷说完,阮镜齐就连忙推辞:“眷姐,我这几天都很忙,恐怕没时间。”
梁眷僵硬地点点头,目光落在黎顺友的脸上。
反应慢半拍的黎顺友正欲点头答应下来,下一秒便接到徐德胜挤眉弄眼的暗示,划到嘴边的措辞生生变了方向——“梁导,组里这大事小情的,样样离不开我啊。”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也跟着有样学样,找各种理由阻挡。毕竟制片主任都不敢包揽的事,组里面还有谁敢逞能?
最后这件差事只能落在梁眷头上。
“镜齐,你知道他在北城的住址吗?”梁眷抿着唇,双手交握,问得很轻声。
“观江府。”阮镜齐跃跃欲试,连声音里都带着雀跃,“眷姐,你知道位置吗?就是在华清附近……”
梁眷苦笑了一下,心里思绪纷飞,阮镜齐后面所说的话她也渐渐听不清了。
她怎么会不知观江府在哪?那处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装潢、每一个别出心裁的小设计,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离开剧组,梁眷开着车,没用导航,行驶一路全凭拓印在脑海中的记忆。
观江府外那条空旷笔直的柏油马路一如往昔,小区内的布景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只是保安亭里的值班人员早已更新换代,见到带着鸭舌帽与墨镜,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丝真面目的梁眷不由得狐疑警惕了一瞬。
直到梁眷在登记表上胡乱写了佟昕然的姓名与联系方式后,才万般惊险地走进大门。
电梯一路直达顶楼,“咚咚”两声敲门声落在耳畔。
在等待房门推开的数秒里,梁眷忽然萌生了退却的想法,直到房门蓦地敞开,她后退的脚步也随之定在原地。
房门背后是一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眼底是遮不住的疲惫。唯有那双漂亮却黯淡的桃花眼,在望向她的刹那,染上一抹亮色,像灯塔,久久不肯熄灭。
“你怎么来了?”终是他先开口,嗓音温柔,带着病态独有的沙哑。
光是说了这一句话,简简单单不过几个字,陆鹤南就别开头,俯下身,抬手虚掩住唇,胸腔抑制不住地振动,随后就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梁眷下意识上前一步,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在他瘦削的脊背上轻抚,感受着他将身子大半重量倚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她眼眶莫名一酸。
好心疼。
他病了,看起来很虚弱。
又或者自作多情地说,他看起来很需要她。
第157章 雪落
门窗皆敞开着, 穿堂风静静地从相拥的两个人身边吹过。
梁眷散在背后的长发被吹得凌乱,她没转身,不知道其中几缕, 已经在无意间缠绕住陆鹤南的指尖。
风声止住,离去前也卷走了最后的旖旎。
梁眷颤巍巍地放轻自己环在陆鹤南腰间的力道,搭在他脊背上的手也慢慢下滑。
察觉到她的游离,陆鹤南僵硬了一瞬, 眼睫下垂掩住眼中的落寞。在梁眷彻底松开自己之前,故作若无其事地后退了半步。
相拥时喷洒在脖颈间的温热也渐渐消散, 梁眷深呼吸一口气, 想要忘记那种触感,垂着眼,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
“我来……是有事想要找你帮忙。”
“进来说吧。”陆鹤南稍稍侧身,声音有气无力,一双温柔如山间雾霭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梁眷,示意她进去。
梁眷拒绝不了那样的眼神, 只能咬着牙, 顺从他的心意, 踏进这处阔别已久的家。
屋内窗帘拉得很严实, 光线昏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闷热的病气, 客厅内那张宽大的茶几上也是一片混乱。
除却堆叠在一起好似小山的文件, 还有散落在文件下方的几个烟盒,有刚拆封不久的, 也有只剩零星几支的。
“生病了就不要抽烟了。”
梁眷不自觉地蹙起眉,克制着语气, 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只是建议,而非关心。
“好,都听你的。”
陆鹤南点点头,没有丝毫迟疑地俯下身,把桌面上的几个烟盒都丢进垃圾桶里。
然而,仅仅是做了这样几个很简单轻易的动作,再直起身时他的呼吸却变得局促。
陆鹤南维持着俯身的姿态,单手撑在桌沿上,试图让胸腔平复下来,最终却敌不过喉咙深处的痒意,惊天动地咳起来。
这串抑制不住的轻咳,听得梁眷心焦。
她被迫止住话,将陆鹤南扶到沙发上坐好,又抬腿走到餐厅,像是肌肉记忆般熟练地打开左手边第二个储物柜。再取出一个玻璃杯,仔细用热水烫过一遍,最后接了一杯温水,手背隔着杯壁试过温度后,才递给陆鹤南。
陆鹤南一瞬不错地盯着梁眷做完这一切,杯子递到他的面前,伸手去接时,冰凉的手指不动声色地与梁眷轻碰。
尴尬后知后觉地袭来,梁眷交错着双手,另一手覆在他刚刚触碰过的地方,目光不自在地环视客厅,咬着唇没话找话。
“这杯子好像还是我当时买的那个。”
陆鹤南轻珉了一口水,润了润喑哑的嗓子,又垂下头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低哑的嗓音意味深长:“眷眷,一切都没变。”
梁眷听得心尖一颤,别过脸,忍住眼眶的酸涩,清了清嗓子,坐到陆鹤南对面的沙发上,拿出公事公办的口吻与他谈正事。
“我这次来,是想跟你借用一下那只腕表。”
陆鹤南似是成心与她作对,心里明明知道答案,却故意问:“哪一只?”
他落拓地倚在沙发上,双腿交叠,指尖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轻点,不过顷刻间天平置换,他早已重新回到自己的主场。
梁眷抿唇不答,只睁大眼睛,不甘示弱地回望他,模样委屈又倔强。
这样楚楚可怜却又固执、不肯低头示弱的梁眷,看得陆鹤南心痒,他逼着自己错开眼,面无表情,沙哑低声道。
“梁小姐,我的腕表有很多,如果你不说清楚的话,我不知道该借哪一只给你。”
梁眷吞咽了一下,刻意掐头去尾,略去最为紧要的细节,硬着头皮描述:“就是你之前送出去……”
陆鹤南勾了勾唇,径直打断她,口吻不辨真假:“可我送出去的表也有很多。”
梁眷沉默许久,忽然笑了一下,笑容脆弱又难堪,而后用力点点头,似是要将他的那句话听进心里。
“原来陆先生送人对表不过是癖好。”
她站起身,抚了抚自己衣裙上的褶皱,又微微欠了欠身子,紧绷的下颌线流露出几分只有外人才能看见的倨傲。
那份冷漠疏离,让陆鹤南心口一震,病意让他迟钝,以至于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态的失控。
可还没等他做出反应,梁眷就已经礼貌客气地同他道别。
“既然如此,是我自作多情。今天不请自来,实在叨扰了。”
清冷的话音还没等落下,梁眷就毫不留恋地转身,她不知道陆鹤南的脸色倏地变了,游刃有余的眼睛里划过几分慌乱,似是措手不及。
客厅内各处都铺有地毯,脚步落地的声音很轻,让人无知无觉。
梁眷紧着呼吸,急于逃离几乎到了慌不择路的程度,也顾不上分辨那些细微的声响是否来自身后。
冰凉的虎口甫一碰到门把手,还没等用力下压,下一刻,一只比她更凉的手就不由分说地覆在她的手背上,牢牢地、紧密地握住。
她来不及设防,脚步在门边踉跄了一下,转过身时,通红的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干什么?”梁眷用力吸了吸鼻子,逼回眼底的湿润,这种时候落泪无异于认输。
“眷眷,我送出去的表是有很多。”
陆鹤南顿了一下,调整了一下手臂的位置与力道,让梁眷可以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
他叹了口气,目光深深沉沉,深藏在眼底的情绪除了无可奈何之外,还是无可奈何。
“但对表只送出去过一个。”
梁眷心尖一颤,整个人被陆鹤南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她却也没有挣扎,只咬着唇,赌气不肯看他,然后任由他半拖半抱地将她带进卧室。
卧室内的整体布局一如从前,落地窗帘仍是她当年亲手挑的香槟色。散发着昏黄光芒的台灯静置在梳妆台一角,与过往别无二致。
唯一的变化,便是摆放在书案上的那顶玻璃罩,精致透明,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端倪。
然而下方却落着锁,仿佛里面藏着的稀世珍宝,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玻璃罩内的丝绒盒子里,只安安静静地、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只腕表。表盘中央那朵镂空的雪花,时隔八年,仍旧星光熠熠闪烁着温柔、细碎的光辉。
哪有什么很多,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表如此,人亦然。
呼吸蓦然顿住,凝成微弱的一线。梁眷隔着玻璃罩,诚惶诚恐的轻轻触摸,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砸在地毯上,湮没过后静谧无声。
“你……你还留着。”梁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陈述事实。
“是,我还留着,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它放在这里。”陆鹤南沉着呼吸,回以她平静,唯有喉结滚动,暴露出几分不确定的迟疑。
“你的呢眷眷?”
就算时隔经年,在我眼里也仍算不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因为我仍旧在这里,被困守在北城,守着那份回忆,从未顺利踏出去一步。
表如此,情亦然。
那你呢?
梁眷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静默着站了许久,哪怕泪水打湿衣襟,迷蒙住视线,她也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陆鹤南压抑的目光紧紧停留在梁眷的脸上,眨也不眨,看着她如何一点一点平复好呼吸,再一点一点止住眼泪。
他生怕再错过她的一丝一毫,哪怕只是悬在眼角的一滴泪。
最后一滴眼泪顺着眼睫滑落的刹那,梁眷勾起唇角僵硬地笑了笑,一直蜷缩在外套口袋里的右手也慢慢伸出。
掌心摊开,映在陆鹤南瞳孔里的,是一只镶嵌着粉蓝色碎钻、表盘中央的镂空雪花更为夺目、更为绚丽的女表。
梁眷看到了陆鹤南眼中的惊喜,那一瞬,凝固在她唇角的苦涩渐渐加深。
“陆鹤南,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梁眷轻微摇了摇头,浑不在意的颓败模样,带着些自暴自弃的意味。
眉眼划过些许怔忪,陆鹤南条件反射地问:“什么?”
梁眷垂着眼,勇气用尽,她不敢再去看陆鹤南的神情,只牢牢地将那只表攥在手心,直至表盘染上指腹的温度,再微笑着叙述陆鹤南所不知道的、她视角下的这五年。
“玲玲说这五年来你每一天想得都是如何离婚,如何脱离母亲的掌控,如何让陆家不再受制于人,然后再心无所挂地把我找回来,可我不是,我没有你那么深情。”
梁眷顿了顿,故意拿出玩世不恭的态度,换上更加散漫玩味地口吻。
她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以此逼迫自己认清事实——她这样一个女人,实在配不上陆鹤南的这般深情。
“在我这里,五年前那次分手就是你与我之间的结束,自从听到你的婚讯之后,我想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与你之间再也不会有什么以后。”
“过往种种,那些你所以为的深刻记忆,我是想忘掉的,拼了命也想忘掉,只是没成功。”
“所以我放任其他男人在自己身边周旋流连,我期待他们能够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又或者是做一个短暂的替代品——”
梁眷静了一息,换气的功夫,让陆鹤南敏锐地抓到时间空档。
“有人能替代我吗?”他问得很直接,语调毫无波澜,不见一丝起伏。
梁眷愣了愣,没想到陆鹤南听了这么多,会问出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
他不该仔仔细细地盘问她,有多少个男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亦或是,与那些男人发展到什么程度,接过吻、上过床了没有?
不问,是代表失望了吗?
梁眷诚实地摇头,努力提起肌肉笑一笑,可挂在她唇边的只有苦涩。
“没有,一个都没有。”
陆鹤南点点头,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轻蹙的眉头也慢慢舒缓。
他静默地听了这么多,准确地说,是他静默地听梁眷一字一顿的,将自己从头到尾否定了个透彻。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姑娘,因为陷入自我怀疑,而亲手将自己的自尊与骄傲粉碎个彻底。
陆鹤南忍着心里的怮痛,明亮的视线久久停留在梁眷的脸上,他克制着声音里的异样,问得很平静。
“所以,你才会跟祝玲玲说,我或许还是从前的我,可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对吗?”
“这也是我离婚之后,你一直拒我于千里外的原因之一,对吗?”
陆鹤南一连问了两个问题,梁眷轻轻应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回答哪一个。眼泪盛在眼眶里,笑得很甜。
“眷眷,别这样说自己。”陆鹤南抬起手,抚一抚梁眷的长发。
随着一声叹息,梁眷试探地抬起头,却蓦然对上陆鹤南那双温柔到足以包容万物的眼。可还没等她再贪恋地看上几眼,下一瞬,就径直跌入一个更温柔、更炙热的怀抱。
那种滚烫,似是能将弥漫在她身上的冰雪融化。
“你做得没有错。”手臂慢慢用力,陆鹤南恨不得将身前的柔软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咬紧下颌线,放软语气,很语重心长的讲:“人的视角都是有限的,谁都不能看清事物的全貌,你不应该拿你看不到的事情苦苦为难自己。”
“在你看来,我就是和别的女人结婚了,是我先背叛了你。你肯让自己放下过去,不让自己的心困囿在回忆里,孤苦余生,而是尝试着开始新的生活,遇见新的爱情,这没有错,你做得很对。”
陆鹤南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气,紧闭的双眼中划下一行泪。唯有倚在他胸前的温软,让他悬着的心渐渐落在安稳的平实处。
失而复得,原是有重量的。
“如果非要将这一切归到一个错处上的话,那只能是我的错。”
“是我来得太晚了,不该让你等这么久。我应该再快一些,再努力一些,早一点干干净净地来见你。”
鼻腔酸涩,伏在陆鹤南的肩上,梁眷忽然又哭又笑起来。
眼泪卷土重来,萦绕在眼底,泛起破碎的光。
分别五年,和陆鹤南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久远到,好像已经是上一辈的事了。
所以这辈子,梁眷放任自己做一个麻木的行尸走肉,不止一次地去竭力尝试爱上别的男人,她忍着生理性厌恶,几乎自虐地容许他们在自己身边献媚、停留。
再冷眼旁观地看着他们,因为得不到想要的情与欲而歇斯底里,撕破所有儒雅的伪装。
望着他们来来去去的身影,梁眷的心中泛不起丝毫波澜。
她把他们当做酒精、当做麻药,尽管疗效甚微,她也不曾出卖自己的心。
但梁眷想,允许自己的堕落,何尝不是对爱情背叛的一种?
可陆鹤南今天却告诉她,你没有错,你做得很对。
是他来得太晚了,都是他的错。
第158章 雪落
梁眷的腰臀倚靠在桌沿, 脚尖点地,支撑身体的大半力量仍来自在陆鹤南虚扶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上。
泪水渐渐停歇,悬在眼睫上的最后几滴连成线似的滑落, 顺着脖颈滚进衣领中,与前面的大片晶莹汇聚在一起。
而梁眷身上那件本就又薄又透,被泪水打湿后几近透明的白色衬衫,更是紧紧贴在身上, 鹅黄色的内衣隐匿在其中,若隐若现。
陆鹤南克制地、狼狈地错开眼, 抬手轻轻揉了揉梁眷通红的眼角。
手指慢慢下滑, 紧贴着冰凉细腻的脸颊,再顺着泪痕停留到梁眷湿润的唇瓣上。粗粝的指腹辗转在红唇上的那一刻,梁眷冷不丁颤了一下,几乎受惊。
“怎么流这么多眼泪?”
陆鹤南的眸色和声音都变黯了,指尖把玩着嫣红柔软,占有欲在心底隐隐作祟,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
“都是为我流的吗?”
梁眷极难为情地呜咽一声, 犹疑地抬起头, 明亮的、怯生生的目光徘徊在陆鹤南的脸上。
“眷眷, 别这样看着我。”陆鹤南难耐地叹了口气, 抬手掩住面前那双引人犯罪的眼, 再俯下身, 不断贴近再贴近, 任由两道急促的呼吸彼此纠缠。
好想吻上去,但又怕此时不合时宜, 会迎来她的抗拒。
颤抖的薄唇在布满泪水的脸颊两侧反复流连,最后却只敢轻轻印在她的唇角。
“抱歉, 是我——”
理智回笼,陆鹤南苦笑了一下,下巴倚在梁眷的颈窝处平复了一下呼吸,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正欲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道停留在他衣服上,微小却又坚定的力道,原来不是错觉。
她在挽留,很用力地挽留。
——骨节青白的手指紧紧抓住早已被她泪水打湿的衣襟,极具质感的服帖面料也已经被蹂躏出道道皱褶。
像思念,有迹可循。
“陆鹤南,你难道不想我吗?”
情话说的难以启齿,梁眷耳根发烫,手指紧张到发麻却仍固执地不肯泄力,攥着他的衣领,强装镇定地问。
呼吸蓦然一顿,陆鹤南顺从心意,嗓音发紧地应了一声:“想。”
梁眷垂着眼,紧咬着唇瓣,羞涩麻痹了她的所有感官,以至于她没听见男人咽动的声音,不知道陆鹤南的喉结滚得厉害。
“那你还松开我?还把我往外推?”梁眷撇了撇嘴,轻推了陆鹤南肩膀一下,带着哭腔的语气里含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抱怨。
然而这点微弱的力道不足以撼动陆鹤南分毫。
他几不可闻地深呼吸,左手重新落在梁眷服帖温软的腰间软肉上,右手再次暴戾地碾磨她的唇,最后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深深沉沉地看了数秒。
直至在那双干净清澈的眸子中,他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且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他才就势吻上去。
搭在腰间的手也顺势下滑,不由分说地将梁眷托起,与自己平齐。沉甸甸的重量,悉数落在掌间,落在手腕。让陆鹤南不受控地喟叹一声,像是空缺五年的灵魂某处,再次圆满。
双脚离地,强烈的失重感降临的那一刻,梁眷条件反射地惊呼一声,双手牢牢环住陆鹤南的脖颈,然后任由细碎的嘤咛声,湮没在口水交融的暧昧里。
衬衫的扣子被解得七七八八,她被扔上床,柔软床垫的振动回弹声让她紧张到头皮发麻。
陆鹤南吻得发狠,梁眷几乎承受不住,却仍习惯性地仰起脖子去迎,脚跟抵在床沿上,勾着拖鞋的脚尖崩得发紧。
铺天盖地而来的窒息感,让她难耐,眼角溢出几滴生理性眼泪,却也迫切地想要更多,想被吻得再久一些。
环在陆鹤南的脖颈上的双手也顺着肩膀缓缓下移,因为情动而胡乱摩挲着,直至摸到他左手手腕上那道狭长、不平整、不光滑的肌肤,梁眷才堪堪停下来。
“你的手腕……”她的眼中划过片刻清明,轻轻挣扎,顾不上身前凌乱,欲抬眼去看。
“没事,是之前受的伤,已经好了。”
陆鹤南拨开梁眷的手,又死死按住她的脸,将她重新带入自己的怀里,再熟练地吻上,唇舌不动声色地加重力道,让她没有多余精力再遐想其他。
“什么伤?怎么会——唔——”梁眷本就薄弱的意志力只坚持了一瞬,就缴械投降,于温柔中溺毙。
在床垫断断续续的“咯吱”声中,搭扣被拨弄开的声音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梁眷想捂住自己的眼,却不被允许。
两只手被陆鹤南死死扣住,十指相扣的刹那,那只被梁眷紧紧攥在手心里,已经染上情热温度的腕表,也顺着濡湿温热的被面跌落,最后“咕咚”一声落在柔韧的地毯上。
黄昏降临,落日余晖透过窗户映进屋内。一直飘荡在天边,找不到落脚点的两朵雪白柔软的云,被炙热阳光重重裹挟,几乎要融化成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梁眷陡然失去所有力气,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失去对时间的感受,任由自己沉浸在绵软潮湿的梦里。
“眷眷,原来你这么想我。”陆鹤南忽然停下来,呼吸急促着,喑哑低沉的嗓音没头没尾地说上这么一句。
他被撩到兴头上,明亮压抑的视线久久停留在余晖照射的光亮上,言谈举止哪里还有一点平日端方持重、光风霁月的影子?
梁眷猛然睁大眼睛,又惊又怯的眼睫不停轻眨,红唇微张,她忘记挣扎,反而在陆鹤南一错不错的注视下不安地翕张着。
是邀请,是久违。
“不玩了,不玩了。”红晕蔓延在脸上,梁眷闭上眼低声求他,不知道是欲拒还迎,还是口是心非。
陆鹤南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俯下身贴在梁眷耳畔,低笑反问了一句:“真的吗?”
梁眷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明明白白地睁眼看他——看他如何明明脸上仍是庄重禁欲的样子,动作却仍旧慢条斯理的。
不等梁眷回答,陆鹤南重新吻上她,浅尝辄止,比刚刚更轻柔。
——他说:“抱歉宝贝,这次由不得你。”
梁眷颤抖着,雨过天晴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深深凝望他一阵。
半晌,她忽然说:“陆鹤南,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只有过你。”
陆鹤南脊背僵硬了一瞬,居高临下的姿势。他顾不上自己的紧绷,生生顿住,将呼吸放柔放缓。
汗水隐落在发间,他说:“眷眷,不重要。”
而后又屈起手指,拨开梁眷额前同样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又珍重地吻了吻她的眉眼:“无论你有没有过别人,都不重要。”
“我爱你。”
话音落下,不等梁眷再说些什么,他再次落了下来,毫无顾忌。
意识在白光中抽离的那一秒,梁眷忍不住想:生病的人竟然也有力气做这种事吗?
夜色渐深,温润皎洁的月光顺着窗帘缝隙映进屋内,梁眷被陆鹤南圈在怀里,她似是累极了,双眼紧闭,满脸写着困倦。
陆鹤南或轻或重地揉捏着梁眷酸软的腰腹,用毫无秘密的那只右手。
良久,他停顿下来,在梁眷即将入睡前蓦然开口,声音温柔松弛,带着某种得偿所愿过后的餍足。
“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么多?”
陆鹤南不好奇,只是无端心疼梁眷,心疼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身外事,而将自己放到尘埃里。
就算是她真和谁有过什么,那也不必同他坦白。
因为那是她的隐私,是可以不必示人的自留地。
梁眷于半梦半睡间睁眼,眼睫轻颤,若无其事地把玩着陆鹤南的手指,不多解释,只轻描淡写道:“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告诉你。”
希望你不仅仅是完完整整地拥有我的肉.体,还希望你完完整整地了解我的灵魂。
了解我的全部,哪怕是缺口、哪怕是阴暗面。
梁眷眨眨眼,忽然想到什么,轻声问:“陆鹤南,如果你没有斗赢乔家,没有成功离婚,你接下来会干什么呢?”
陆鹤南想也没想,径直答:“婚是一定要离的,除非我死。”
“那如果——”
梁眷顿了顿,偏过头看他,笑得很温柔像是安抚:“我是说如果,你离了婚之后,发现我已经和别人结婚,或是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可以相知相许的人呢?”
陆鹤南敛住笑,任由心脏重重一沉。哪怕这只是一个不复存在的假设,于他心尖短暂掠过时,也无异于凌迟。
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睛安静地望着枕边人,似是在用当下的这双历经风波的眼去看五年前天真烂漫的梁眷。
不过数秒,陆鹤南的心忽然定了。
离别那年,已经决意定居港洲的梁眷,在正式入学港大,攻读导演专业硕士学位之前,曾托林应森给他带过话。
她说要与他干干净净地划清界限,谁也不要轻易打扰对方,亦或是窥探对方的生活。彼此都不给对方留念想,也都不给自己留余地。
陆鹤南信守承诺,除却娱乐媒体主动报道的那些新闻外,他对梁眷的生活现状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离别后再重逢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孤枕难眠的这五年里,他曾想过无数遍,有些时候他自己也认为,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就是梁眷身披白纱,风风光光嫁与他人。
面对这个结局,他能做的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思绪回笼,陆鹤南淡笑着轻轻开口。
“如果你嫁了一个好人,那我一定祝福你,从此以后销声匿迹,再也不打扰你的生活。”
“如果他对你不好……”
陆鹤南顿了一下,下颌线咬得很紧,他轻抚梁眷的长发,直至找到当下幸福的实感后,才找回声音继续说下去。
“我一定帮你离开他,再之后,如果你还愿意接受我,我就乞求你,乞求你再给我一次爱你的机会。”
梁眷的眼眶渐渐湿润,她吸了吸鼻子,下巴微抬——幸福的时刻,不该有眼泪落下来。
“就爱人这一点来说,我不如你。”她目光躲闪着,眼睛仓惶如迷失在丛林中的鹿,不敢轻易和陆鹤南对视。
“我没有你那么坚定,给出去的爱也瞻前顾后,不像你那样毫无保留。”
说到最后梁眷破涕为笑,身子僵硬着,任由陆鹤南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而她继续一字一顿,近乎残忍的用力批判自己那看上去不够深情、不够与陆鹤南匹配的灵魂。
“我只是跟你爱过一场后,眼光变得挑剔了,才没有再爱上谁而已。”
陆鹤南静默地将梁眷口中这些严苛、严重的字眼听到心里。
那又如何?她爱得比他少又如何?
陆鹤南一直都能算明白这笔账,像梁眷这样好的姑娘,如果没有遇见他,也会遇到一个全身心爱护她、尊重她,能与她携手走到白头的男人。
但他不可以,利益盘根错节、几乎让人窒息的家庭;好似作茧自缚、与宣判死刑无异的先天性心脏病……
他曾经只有她,未来也只要她。
然而这样骄傲的姑娘,如今沦落到这样自怨自艾的境地,不过是因为二十岁那年遇到他,爱情这条本该浪漫顺遂的路,才会走得这么艰难。
是他耽误了梁眷。
所幸老天眷顾他,给了他机会去弥补。
“如果你非要这样说的话——”陆鹤南用力将躲在自己怀里的梁眷扶起,逼着她与自己对视,执着又认真地望向她的眼底。
“那我要感谢五年前的我,感谢那时的我那么爱你,给了现在的我一个可以重头再来的机会。”
感谢一切还一如从前。
感谢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159章 雪落
第二天早上开工, 当消失一整晚的梁眷,带着全剧组朝思暮想的一对腕表,准时出现在拍摄现场的时候, 差点引咎辞职的道具组负责人捧着那对表,差点感动得老泪纵横。
摄指谭子烨趁其不注意,将表抢到自己手里,又甩开众人跑到院落外, 在太阳光下诚惶诚恐地摊开掌心,并排而放的两朵“雪花”在盛夏的阳光下散发出细碎的光。
——这是两朵永不融化的雪花。
“这对表可真精致啊, 款式放到现在也依旧新颖, ”谭子烨打量了半晌,光芒折射进他眼睛的刹那,他依稀记起些什么,不由得喃喃自语。
“诶不对啊……这怎么那么像八年前罗意仕的季节限定款?”
一路追到院外的美术指导庄晓谦抱着胳膊,闻言睨了谭子烨一眼,阴阳怪气道:“哟,真没想到你这个俗人, 还知道时尚圈的事呢?”
几个入行晚的小辈没听过这样隐秘的豪门秘辛, 眼下嗅到点八卦的苗头, 都不约而同地软下语调, 央求见多识广的庄晓谦讲讲过往的那段故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 庄晓谦老神在在地眯了眯眼。
无非就是一个听上去很俗套的、痴男怨女的故事——
一个人傻钱多的豪门公子哥, 在追爱路上为博美人一笑, 仅凭一己之力就将市值二十万的轻奢腕表,炒到六百万, 翻了整整三十倍。
震荡了整个奢侈品界不说,还颠覆了所有业内人对腕表价值的预判。
然而, 奢侈品品牌的保密工作做得一向到位,时至今日,他们这些八卦又无聊的看客,踮起脚尖、挤破脑袋也仍旧无从得知当年那块表是被谁给拍走,又送给了谁。
不过眼下,这个尘封八年的秘密,好像冷不丁有了正确答案。
“所以这块表,会不会就是……”反应永远慢半拍的谭子烨眼睛亮了一瞬,欲言又止。
心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的庄晓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径直抬腿走人,懒得再理傻子。
合着他们的梁大导演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和陆先生勾搭在一起了?谭子烨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不不、措辞严谨点说,那不能叫做勾搭,应该叫做……浪漫又暧昧的开始。
与院外热热闹闹的八卦吵嚷不同,十几米之隔的院内此时正流露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徐德胜倚在墙边,嘴里叼着一根烟,却忘记点燃,狐疑地视线在相对而坐,中间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陆鹤南和梁眷身上来回打量。
“有屁快放。”黎顺友第一个看不下去了,放下茶杯,抬腿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
徐德胜移开含在嘴里的烟,清了清嗓子,没头没尾地问:“怎么是梁导在喝药?感冒生病的不是陆先生吗?”
正小口抿着感冒冲剂的梁眷闻言不免心虚到嗓子发紧,温热的药汁滑进喉咙,她猝不及防地呛了一下,受惊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陆鹤南,半恳求半威胁地要他替她解围。
陆鹤南挑了挑眉,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扯了一张纸巾递到梁眷手心里,示意她擦擦唇角后,才落拓地坐回椅子上,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施施然解释。
“梁导为了表示借表的诚意,不惜彻夜留在我家,身体力行地贴身照顾我,连被我传染了也浑不在意。”
梁眷垂着眼用力吞咽了两下,荒唐一夜的记忆被唤醒,她只觉得除了喉咙以外,还有潺潺不止、闭合不拢的肿胀某处也格外的痒。
好一个身体力行、贴身照顾!
好端端的、清清白白的八个字自他舌尖缠绕之后再吐出来,怎么就莫名变了一番滋味?
如若不是当事人,她真的要忍不住为他鼓掌了!
知晓内情的祝玲玲嘴角一抖,别过脸,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才堪堪憋住笑,而后又装腔作势地拍了拍梁眷的肩膀,打趣道:“真是太不容易了,梁导这是为艺术献身了啊!”
围坐在一起的几个三线之外的小演员听得云里雾里的,却也不敢多说多问,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眼观鼻鼻观心好似鹌鹑。
见一番女主祝玲玲开口定调之后,他们才敢抬起埋进膝间的脑袋,跟着连连应和。
可怜梁眷绵软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就要带着浓重的鼻音,再硬着头皮,装作问心无愧地受下别人对她“为艺术献身”的称赞。
献身是献身了,这么说倒也没错,但却不是为了艺术。
“那你怎么好那么快?”徐德胜不是个好打发的,不过三言两语,就将问题的焦点重新带回到感冒本身上。
陆鹤南勾了下唇,拇指拨弄着打火机擦轮,垂着眼,静静地看着那簇在他虎口处徐徐燃烧的火苗:“可能是因为我病了之后还在锻炼身体,好得快。”
昨晚失而复得的东西有很多,除却抱了一夜的怀中温软,那枚有他亲手刻字的打火机也是其中之一。
黎顺友在徐德胜的启发下也渐渐上道,活络的脑子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静了一息后,开门见山地问:“那梁导呢?她怎么没好?”
“她呀?”陆鹤南双腿交叠,蓦然合上打火机盖子,好以整暇地笑了笑,望向梁眷的眼神温柔却也意有所指。
良久,他盯着梁眷那双澄澈似小鹿的眼睛,一字一顿、一锤定音:“可能是缺乏锻炼吧!”
屋内齐齐安静了一秒,各有猜测的众人落在梁眷身上的视线,一时之间变得更加复杂了。
梁眷掩着唇讪笑两声,又嗔怪地瞪了陆鹤南一眼,赶在他说出更惊为天人的话之前,咬着牙欲盖弥彰地应和。
“是是是,陆先生批评指正得对,我以后一定多运动多锻炼。”
带着沙哑病态的服软嗓音,无意间撩拨起某人本就不算风平浪静的心弦。
陆先生?
好久远的称谓,让人一下子想到八年前刚认识的时候,她对他又心动又惧怕的样子——好迷人,好怀念。
剧组道具齐全之后,后续拍摄也被马不停蹄地提上了日程。
因为中间耽误了一天的缘故,各制作组都在紧锣密鼓却也有条不紊地赶工。
郑楚默坐在化妆室里,面无表情地透过镜子去看被众人起哄的一对男女。
“潇潇姐,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她的关注呢?”
杜潇潇是郑楚默的执行经纪,在郑楚默刚出道时就全权带他,拍戏的时候更是全程陪同在侧,也算是半个助理。
“谁啊?”杜潇潇从工作微信中分神抬起头来,顺着郑楚默在镜中的目光瞥了一眼,正好看到陆鹤南轻拍梁眷脊背,帮她顺气的一幕。
“你说导演啊?”杜潇潇收回目光,重新投入到手机里铺天盖地待确认的公告里,浑不在意地答。“你是演员,能让导演关注你,那就只能好好演戏了呗!”
郑楚默眼睫颤了颤,喃喃自语:“是,我要演得再像一点,这样她才能看得到我……”
等到梁眷走到片场的时候,其余各组已经各就各位。
今天光线很好,万里无云,太阳光却并不耀眼,与剧本中男主正式同女主告白那场戏的环境情景基本吻合。
“需要我再讲一遍戏吗?”梁眷站在祝玲玲和郑楚默面前,目光却是独独落在郑楚默身上——他入戏的速度总是比祝玲玲要慢一些。
意料之外的,郑楚默摇了摇头,否定地很坚决:“不用,先让我试试。”
梁眷怔愣了一下,诧异地道了句:“好,那就先试一条。”
镜头里,郑楚默握着祝玲玲的手腕,拇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前几日送出去的腕表,镂空雪花覆在女人白皙的手腕上,像是一个由他亲手烙印下的印记——生日礼物是真,定情信物也是真。
他勾起唇笑了笑,表白的话已在片刻前说尽。他如释重负,眉眼间却也带着些未知的惶恐。眼下这一秒他不再是人前做事永远游刃有余的孟向禹,而是个惴惴不安,只等赵凝一句肯定爱意的可怜人。
祝玲玲依序说完台词,郑楚默的双肩恰到好处地颤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地慢慢抬起头,喜极而泣的那一抹珍贵泪光在镜头下熠熠生辉。
梁眷坐在显示器后,和屏幕中的郑楚默对望刹那,遏制不住地晃了一下神。
那一瞬间,她差点分不清戏与现实、他与他。
夜戏拍完,已是将近十点。
梁眷站起身,隔老远就看见陆鹤南站在不远处,缥缈的烟圈与光线层层重叠,几乎掩盖住他清冷的面容。
她已经大半天没有看见他了。
中午休息那阵,梁眷也曾避开众人,偷偷溜到陆鹤南在剧组的临时办公室里,不成想推开门后,空空荡荡,他并不在。
“拍得顺利吗?”
看见梁眷小跑着冲自己跑来,陆鹤南没什么情绪地瞥了她一眼,嘴里含着烟,声音含糊不清。
梁眷仍沉浸在拍摄的氛围里,微仰着头,对着陆鹤南眉眼弯弯地笑,丝毫没注意到他话语里的冷淡。
“很顺利,尤其是上午那一场,郑楚默演得特别到位!”
又是那个男人的名字,陆鹤南眉心重重一跳,忍无可忍地扔下手里的香烟,抬手掐住梁眷的下巴,就势吻上去。
他吻得几乎发了狠,唇舌交融的声音震在耳边,梁眷承受不住,只觉得自己的腰不堪重负,要对折在陆鹤南的臂弯里。
“别这样,松开我,他们在看——”她轻轻推搡着陆鹤南的肩膀,支支吾吾地解释,却于事无补。
“就让他们看。”陆鹤南答得理所应当,又兀自吻了一息,他倏地抓住重点,眸光冷下来,不悦反问,“你是怕你的男主角看见?”
梁眷心尖一颤,这才慢半拍地醒悟过来陆鹤南的怒火从何而来。
她环住陆鹤南的脖颈,仰着脑袋主动将自己往他怀里送,追逐着他的唇舌,希望用心无旁骛的亲吻,来抚平他内心的不快。
半晌,在梁眷即将窒息前,陆鹤南大发慈悲地放开她,任由她靠在自己胸前重重喘息。只是目光仍冷着,那种冷漠和狠厉让梁眷陌生。
“你怎么了?”抬手抚摸着陆鹤南的头发,梁眷问得很犹疑。
陆鹤南垂着头,压抑着呼吸,居高临下地命令着:“梁眷,不许那种眼神看他。”
“什么眼神?”梁眷没明白陆鹤南的意思,呼吸微喘,却下意识地想捋顺他心里的醋意。
“他是演员,我是导演,这是在拍戏,更何况我是在监视器后面看的,那不一样。”
“拍戏也不行,你刚刚在监视器后看他的眼神,和昨晚躺在床上看我时一样。”
“哪有?”男人的眸色黑得可怕,梁眷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小声辩解。
陆鹤南轻笑一声,眸中的冰冷被眼前的温软化开,掌心落在梁眷的脑后,将她往自己怀中带:“忘记了?那我今晚再带你温习一遍。”
梁眷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今晚不行。”
“为什么不行?一个晚上就够了?是我昨天太卖力,所以你才——”
陆鹤南垂眸看她一眼,浑话说起来也面不改色,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梁眷不由分说地捂住了嘴。
绯红蔓延上脸颊,梁眷恼羞成怒:“不许乱说!”
陆鹤南将梁眷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又将吻轻轻印在她的手腕上,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将她带入一早预备好的陷阱。
“眷眷,下次别用手堵住我的嘴。”
“那用什么?”梁眷手腕一麻,脑子不争气地短路,怯生生地问。
“用这。”陆鹤南眼神更黯了,指腹暴戾地揉了揉梁眷的唇瓣,定定地看了一阵,忍不住又吻上去。
只是这一次很轻很快,还没等梁眷沉迷,他就潇潇洒洒地离开了那片柔软,仿佛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只为给她指明正确的位置。
默了一瞬,陆鹤南言归正传。
他眯着眼睛,指尖一圈一圈缠绕起梁眷的长发,再俯下身,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帮她回忆白日里的话。
“为什么今天不要?不是你说的,以后要多运动多锻炼吗?”
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梁眷泛红发烫的耳垂,见她没有太剧烈的反应,陆鹤南大度地退让一步,割让自己的些许利益,继续循循善诱地在砝码上加注。
“今天让你在上面好不好?”
“时间和力道都让你来掌握。”他并不着急,说话时语气轻柔平缓得像是在有商有量。
迟疑了几秒,已经心动到极致的梁眷涨红着脸,仍旧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陆鹤南蹙起眉。
梁眷将两只手搭在陆鹤南的胳膊上借力,而后踮起脚尖与他平齐,红唇覆在他耳边,很难为情、很小声地说:“肿了。”
陆鹤南不自觉地滚了滚喉结,不自然的目光落在梁眷氤氲着春水的眼睛上:“我给你准备了药,放在车里了,回家给你上好不好?”
原来他今天下午中途开车出去,就是为了办这件事。梁眷脸红得好似滴血,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宛如嘤咛。
“宝贝,你说用什么上药比较好呢?”正经不过数秒,陆鹤南又开始犯浑。
“当然是用……”梁眷止住话,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当下就垂着眼,紧抿着唇瓣说不下去了。
远远的,梁眷忽然听见谭子烨的声音:“梁导——明天这幕戏——”
几乎同时,黎顺友佯怒的声音也落在耳畔:“诶诶诶,你这个没眼力见的,没看见他们正在忙吗?”
“忙什么呢?”谭子烨是个愣得,没看懂黎顺友的挤眉弄眼,立时大声问起来,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梁眷慌了,猛地推开陆鹤南的怀抱,双手并用地抚平衣服上那些暧昧的皱褶,扬声喊道:“没……没忙,我这就来!”
“他们在叫我了……”梁眷软下声音,试图和眼前这个眼底通红的男人讲道理。
“我知道。”陆鹤南点点头,稍稍冷静下来,抬手理了理梁眷凌乱的衣领,“那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你想要什么补偿?”梁眷是个乖得,顺着陆鹤南的话茬傻傻应下来,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本就不欠他什么。
陆鹤南佯装思索了一阵,漫不经心地提议:“叫声陆先生来听听?”
“嗯?”梁眷睁大眼睛,眼睫不受控地轻眨又轻眨,隐匿在其中的全是不解,这又是男人的什么癖好?
难不成岁数大了,各方面的需求都变多了?
果然,二十四岁的陆鹤南还是太年轻了,和三十二岁的陆鹤南简直没得比。
梁眷耻于开口,吞吞吐吐半天却连个陆字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喊这个?”
陆鹤南不答反问:“你在外人面前不是叫得挺好吗?”
“那是在外人面前,和现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陆鹤南明知故问。
“现在只有我们,不用喊得那么生疏。”梁眷垂着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脚尖,答得很乖。
陆鹤南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在肯定梁眷的说辞。
又过了几秒,他的语气变得高深莫测起来:“那你现在该喊什么?”
梁眷脚尖发麻,眼眶红得好似昨晚抵死缠绵的瞬间,想到昨晚会让他更加情动的两个字,她抬起头,犹豫地唤——
“哥……哥哥?”
话音落下,梁眷被狠狠推开,推到外人可以轻易见到的光亮地。
而余留在她身后的,是男人一道接着一道,压抑难耐的呼吸。
第160章 雪落
接到宋若瑾电话的时候, 是七月末的一个清晨,陆鹤南如往常一样提前下楼,将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电梯口, 等梁眷收拾妥当后,再陪她一起去片场。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州?”宋若瑾在电话中气势稍软。
“不知道。”陆鹤南勾了勾唇,拇指拨弄打火机擦轮,百无聊赖地盯着虎口处, 那簇时不时随风跳动的橘黄色火苗。
他不是存心敷衍宋若瑾,而是真的不知道。
电影正式开拍之前, 制片方是有大致规划过拍摄周期, 但七月初适逢北城雨季,计划赶不上变化,几场户外拍摄碍于雨势都不得不叫停。
进程顺延到现在,还差四分之一的剧情没有完成。
“什么叫不知道?”
宋若瑾不知道内情,以为陆鹤南是故意找她不痛快,火气反扑上来,不由得拔高声音。
“你谈恋爱这件事我可以不反对, 但中晟上下这么多事你难道不管了?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陆鹤南听到这声质问不由得失笑, 他眼下是身在北城, 但与中晟有关的桩桩件件, 他何时慢待过一次?
董事局的例行会议从不缺席, 国内外那几场论坛峰会也从没有无故推辞过, 但凡需要他签字确认的文件, 董事办也都在第一时间通过最快方式送到他手里。
尽职尽责做到这种份上,竟然还要担上一句——在其位不谋其政的罪名。
陆鹤南没为自己辩解一句, 只淡淡地说:“妈,您要是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我的位置, 我也没有意见。”
“你——”宋若瑾被气得噎住,沉默许久才重新找到话。
“钟霁是今天上午十点的飞机到北城,你要是得空,亲自去机场接一下他。”
‘啪’的一声,打火机合上,微弱火苗熄灭在虎口间,昏暗的车厢内再次归于一片寂暗。
陆鹤南蹙起眉,声音里泛起丝丝不悦:“他来干什么,我说过了我不需要——”
“不是我让他去的。”宋若瑾冷哼一声,打断他,“是你大伯母和雁南不放心你,你又迟迟不肯回京州,她们只能麻烦钟霁去一趟北城。”
“别忘了把钟霁的航班号发到我手机上。”陆鹤南深深沉沉的舒了口气,选择妥协。
“已经发了。”
宋若瑾很聪明,知道搬出陆雁南和黎萍,就能让陆鹤南偃旗息鼓。
电梯大堂突然有声音响起,负一层的电梯门缓缓敞开,陆鹤南抬眸瞥了一眼地面上的影子,赶在梁眷出来前挂断与宋若瑾的通话。
“怎么了?”梁眷坐上副驾驶,压低声音,指了指陆鹤南握在手里的手机。
“没什么。”陆鹤南闻言将手机丢到后座,又倾身帮梁眷系上安全带,低声解释,“家里的电话,已经挂了。”
梁眷疲倦地点点头,没再多问。
昨天晚上又被陆鹤南折腾到后半夜,如若不是意志力坚定,剧组上下又全等着她掌控大局,梁眷今早差点就要萌生了翘班的想法。
车子平稳驶出地下停车场,等候抬杆的功夫,陆鹤南偏头瞥了一眼往嘴里塞面包的梁眷,随口问:“不睡一会?”
漫漫长夜留着陪他做更重要的事情,清晨在路上补觉,已经成为了陆鹤南新帮梁眷养成的好习惯。
梁眷没摇头也没点头,讷讷答:“太饿了,先吃早饭再睡。”
陆鹤南应了一声,忽然又想到什么,玩味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梁眷脸上,尾音扬起,意味深长道:“看来是昨天晚上没喂你吃饱。”
梁眷被这句话猝不及防地吓到,回忆勾起,明明身上已经干干爽爽,可她偏偏觉得那股濡湿黏腻已经顺着腿弯流到脚踝上。
心里头一阵一阵发紧,酥麻感从指尖蔓延到脚跟。她红着脸,掰下一块面包,不由分说地塞到陆鹤南嘴里,期冀着能就此堵住他的嘴。
陆鹤南就着梁眷的手咽下,低笑一声,不再逗她,让她安心吃饭。
早上六点多,温和的阳光照进车窗,映在陆鹤南的左手手腕上,光束折射到副驾驶,觉浅的梁眷察觉到炽热不自觉地蹙起眉,睁眼朝光线来源看去。
“你怎么突然喜欢戴表了?”困意消散,本就揣着心事的梁眷,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她观察了很多天,陆鹤南左手手腕上每天都带着腕表,倒也不拘泥于是哪一块,只是从无空缺而已。
这与梁眷记忆里的陆鹤南有偏差。
因为她分明记得,从前的陆鹤南最讨厌这种彰显身份的装饰,他说这是一种束缚。
所以除非出席一些正式场合,或者碍于某种必须的社交需要,不然他是绝不会主动将腕表带在自己手上。
陆鹤南被这个冷不丁出现的问题震得身形一僵,他静了一瞬,抬起唇角,努力轻描淡写地答:“也没有喜欢吧,就是习惯了而已。”
习惯?什么习惯?最近五年新养成的习惯吗?那她确实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梁眷用力掐了一下手心,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反问:“因为习惯了,所以睡觉的时候也带着?”
她问得太平静,从语调上听不像是询问,更像是铁证如山的质询。
明知理由站不住脚,可陆鹤南还是硬着头皮答:“只是忘记摘了。”
梁眷机械地收回自己的视线,陆鹤南的一番话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又信了多少。
那天晚上,陆鹤南左手手腕上那道狭长的疤痕,让梁眷时至今日仍旧记忆犹新。她曾明里暗里追问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被陆鹤南轻飘飘的三言两语揭过,无一例外。
——之前受的伤,已经好了,不要担心。
来来回回就是这几句话。
但是,什么样的伤能在手腕留下那么长的一道疤?
梁眷想不明白,她想趁陆鹤南睡着之后摘下他的表一探究竟,但事与愿违,几乎每天晚上她还没等撑到最后,就已经迷迷糊糊地在他身下睡去。
为数不多的几个清晨,梁眷在陆鹤南怀里先一步醒来,她克制着呼吸与动作幅度,只稍稍从他的怀里退开些许,陆鹤南就敏锐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将她按回到自己的怀里。
重新在一起两个月,那道未曾亲眼见过的疤,于梁眷而言,仍旧是个迷。
车厢内的氛围冷淡下来,自知理亏的陆鹤南有意和缓气氛,搜肠刮肚地寻觅着安全话题。
“眷眷,我今天就不在剧组陪你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梁眷果然重新偏头看他。
不等她开口,陆鹤南主动报备:“我有个朋友今天上午来北城,我一会就去机场接他。”
“哪个朋友?”
这个问题是梁眷条件反射随口问的,陆鹤南的朋友不算多,有一个算一个,她就算没见过,也或多或少听过。
“钟霁。”
余光瞥见梁眷眼底的疑惑,陆鹤南怕她误会,忙解释:“是个男的,最近这几年刚认识。”
梁眷轻轻点点头,压下心中无端泛起的酸涩。
分开了这么多年,缺席了他的生活这么久,不清楚他的新习惯,不认识他的新朋友也很正常,她不应该这么矫情。
太过矫情,会让人厌烦。
恰好红灯亮起,车子顺着前方车流缓缓停下,陆鹤南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的气息再次莫名落了下去。
他将手从方向盘上移开,温热的手掌轻轻握了握梁眷冰凉的手:“等我接到他,再把他介绍给你认识。”
梁眷今日到的早,走进片场的时候,男女主角还没有化完妆。
自她重新和陆鹤南在一起,便顺理成章地不再和剧组同事一起住在香洲酒店,而是搬到观江府与陆鹤南同住。
电影剧组为了节省资金,拍摄进度都是争分夺秒的,开工早收工晚,可两个人愣是生生坚持了将近两个月,谁都没有抱怨过一句通勤路上的麻烦。
错过的时间已经太久,余生能够牵手相拥的每分每秒都是那么弥足珍贵,合该好好珍惜。
总制片人蔡磊在业内混了许多年,虽是和梁眷第一次合作,但也知道她的工作态度,虽然稍感惊讶,倒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只是每天清晨开工,见到小腿绵软,连走路都直打颤,眼底泛着浅浅的青色,面色却很红润的梁眷,他总是忍不住多关心几句。
“梁导,昨晚这是又没休息好?我记得昨晚收工挺早的呀。”
蔡磊站在导演组棚底下,递给梁眷一杯温热的咖啡,停顿半晌感慨道:“观江府距离片场,是有些远了”
梁眷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脸色也有些红,扭扭捏捏半天,最后只能点头称是,再道上一句谢谢蔡总的关心。
她能说什么?总不能说无论收工多早,也不耽误她被某人折腾到后半夜才能睡吧?
蔡磊轻珉一口咖啡,眼睛一亮:“要不您还是和陆先生住香洲酒店吧,住酒店虽然比不上住在家里,但省去通勤时间,你们也能多睡一会。”
这个建议梁眷也曾跟陆鹤南提议过,但陆鹤南只考虑了一秒钟就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给出的理由是:“酒店房间隔音不好,你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晚上容易吵到别人休息。”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
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梁眷立刻心虚噤声,不敢在这件事上跟陆鹤南犟。
不过陆鹤南也有体贴的时候,瞧见梁眷在车上怎么睡都睡不够的可怜样子,他也动过几分恻隐之心。
“要不然我在你片场附近再买一套房子,既方便你工作,晚上你叫得再大声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梁眷犹豫了一瞬,刚想点头答应,就被陆鹤南温温柔柔的后半句话给吓了回去。
“宝贝,这样省去来回路上的时间,我们每天就能多出两个小时,一个小时给你睡觉,一个小时给我,好吗?”
他好公平,还知道讲究一人一半,而不是不讲理地将这两个小时尽数霸占。
少睡一个小时,和少折腾一个小时,梁眷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困一些就困一些吧,总比腰腿酸麻走不了路要好。
放空的思绪,被蔡磊没话找话的闲聊声硬生生打破。
“陆先生今天没跟您一块来?”他朝梁眷身后张望了半天,也没如约看见那道清冷矜贵的身影。
梁眷怔愣了一下,握着咖啡杯的手暗暗用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空落落,又重新涌上心头。
失神半晌,她若无其事的笑了一下:“他去机场接一个朋友,晚些再来。”
上午十点,自京州出发的一架航班准时在北城国际机场降落。
陆鹤南没在航站楼等钟霁,而是给他发送了停车场的位置。
“我这是何德何能啊,竟然能让陆董给我当司机。”钟霁将随身行李扔进后备箱,又熟稔地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坐了进去。
陆鹤南拧着眉,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钟霁调节了一下座椅位置,又系好安全带。
算了,反正他是个男的,就算坐了一下副驾驶,眷眷应该也不会生气。
车子缓缓驶入地面,车窗外刺眼的阳光让钟霁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真是没想到,北城的夏天原来也这么热。”
陆鹤南轻打方向盘,将车子并入快速车道:“你来的时间点不对,北城最好的时候是十一月初,刚刚入冬的那半个月。”
“你一个京州人,对北城这么了解?”
陆鹤南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钟霁猛地一拍脑门,傻笑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喃喃自语:“是我记性不好,忘记你和北城之间的渊源了。”
“钟医生。”陆鹤南目视前方车流,一板一眼地唤他,“我对你的专业素养表示怀疑。”
“你看上去不像之前那么排斥我了。”钟霁偏过头,笑得很温和。
从见面到现在,他和陆鹤南的对话虽然只持续了几分钟,但他已经敏锐地捕捉到陆鹤南周身气氛的变化。
陆鹤南冷着脸实话实话:“我从来都不排斥你。”
“我知道,你排斥的是自己的病。”钟霁耸耸肩,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
遥想他初次和陆鹤南见面,是在京州壹号公馆。
甫一踏进门,钟霁就闻到了一股很轻浅的血腥味,虽然这处房子里里外外都被人用心清理过,但钟霁清楚地明白——他即将要接手的这个病人曾在几天前,试图以一种很惨烈,却也很无声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时的陆鹤南坐在书房里,左手手腕上缠着厚厚一层绷带,面前堆着一沓又一沓待他批复的文件。
见到钟霁的第一面,他连眼皮都吝啬抬起,只冷漠地说:“出去。”
那种对世事乏味、颓败、了无生趣的样子,与现在坐在他身边,会与他开玩笑的陆鹤南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思绪回笼,钟霁将视线重新落在陆鹤南身上,这一次的目光多了些探究与审视的意味。
“最近怎么样?你看上去真的挺不错的。”
陆鹤南愣了一下,得到心理医生的夸奖或许是一件好事。但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沉默半天后,最后说:“我离婚了。”
钟霁耸耸肩,一副早就知晓的姿态:“我知道,中晟集团官网上那么声势浩大的声明,想忽视也很困难。”
“还有呢?”钟霁顿了顿,拿捏着尺度,不动声色地帮助陆鹤南袒露心扉,“还有什么好事要和我分享吗?”
好事?
陆鹤南轻眨了下眼,扶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喉结滚动,脸上终于泛起微微笑意:“她又回到我身边了。”
“梁眷是吗?”
“对,是她。”
钟霁点点头。他虽然和梁眷从未见过,但却在很早很早之前,以一种更加透彻明了的方式认识了这位姑娘。
毕竟,陆鹤南病历本上密密麻麻的每一页,都有她的名字——梁眷。
她是他治愈路上逃不开、躲不掉的劫。
“最近还有在吃药吗?”钟霁边说,边习惯性地打开副驾驶位上的储物箱。
出人意料的是,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一些女性生活用品:口红、粉饼、梳子……还有一盒已经用了一半的避孕套。
“啪”得一声,钟霁面无表情地合上了储物箱,又在心里接连念了三遍:非礼勿视。
尴尬散去,作为医生有着一颗仁爱之心的钟霁,还是忍不住痛心疾首地劝说。
“虽然有研究调查表示,性.生活有益于缓解抑郁症,但你还是要注意节制,保重身体。”
陆鹤南横了钟霁一眼,似是在暗骂他少见多怪,最后心平气和地回以他平静:“钟医生,我已经节制五年了。”
钟霁咽了咽口水,不想和陆鹤南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平复了一下呼吸,他直起身子,言归正传。
“我记得你之前都是把帕罗西汀放在储物箱里啊。”
帕罗西汀,抑郁症常规用药,抗抑郁、抗焦虑。
“如你所见,她现在在我身边,那种药再出现在这种显眼的位置上,很不合适。”陆鹤南扶着方向盘,车子穿过隧道,他答得面不改色。
“她不知道你生病的事?”钟霁一脸诧异。
“不知道。”
“那你自杀的事——”
“她也不知道。”陆鹤南先钟霁一步回答。
停顿半晌,陆鹤南声音沙哑地开口,语调平稳无波,没有一丝起伏,如他往常一样。
可这一次,钟霁在这其中隐隐听出了些恳求的意味。
“钟霁,你来北城,我很高兴,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希望在她面前,你可以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为什么?”
一向温润的钟霁破天荒地沉下脸来,作为最出色负责的心理医生,他直接回绝了陆鹤南的请求:“一个能够提供正面价值情绪的恋人,可以很大程度上缓解你的病情——”
陆鹤南淡漠地扬了扬指尖,止住钟霁的话。
车子在路边缓缓停稳,他偏过头,目光直视无碍地盯着钟霁。
自认为在病人面前拎得清的钟霁,心弦冷不丁一颤。因为在那双深沉如雾霭的眼睛中,他莫名看到了爱人的力量。
很坚定,也很动人。
“她是我的恋人这没错,但她不是你们眼中的救命稻草,我不能那么自私,也不能让她和我一起背负破碎的命运。”
“我生病,也从来都不是她的错。”
“道理不是像你说的这般。”钟霁蹙起眉,试图语重心长地和陆鹤南讲清事实真相。
但他一时心乱如麻,竟然忘记了某些抑郁症患者也有偏执的心里成分在。那种偏执几近病态,那是他们心房外一道不允许外人轻易窥探的围墙。
陆鹤南垂下眼,长舒一口气,敛掉身上的戾气,而后弯起眉眼,一字一顿,很轻声、很用力地剖析自己那一颗千疮百孔、却因为仍有眷恋存在于世,才勉强苟活的心。
“钟霁,你没有掏心掏肺的爱过一个人,所以你不能理解我的这种心情。”
“我希望她是因为爱我才选择跟我重新在一起,而不是因为可怜我。”陆鹤南顿了顿,呼吸急促,声音几近颤抖。
“我希望她在这段爱情中,和其他天真烂漫的女人一般,可以恣意洒脱,毫无挂碍地做自己,而不是瞻前顾后,整日战战兢兢。”
“我也不希望有一天,我们不过是像寻常夫妻一样拌了几句嘴,就引来别人对她的谩骂或者指责,就因为我有自杀倾向,就因为每日与她同床共枕的是一个病人。”
中午将近十二点,太阳悬挂在天边最顶端,陆鹤南毫无畏惧地直视着眼光,泪意被生生逼回,他并没有眨眼。
他的口吻很沉静、很平缓,像劫后余生。
“钟霁,我不愿意让她受委屈。”
“哪怕是一丝一毫,我也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