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雪落(捉虫)
天气预报说京州近几日有小雪, 崔以欢还一直担心飞往京州的航班会延误,好在到了出发那一天,京州万里无云, 是老天眷顾的晴朗好天气。
整整五年没有北上过,舱门一打开,冷肃的寒风吹进机舱,梁眷一手拢着大衣, 一手拎着随身携带的行李,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
许是因为骨子里还残留着对北方的记忆, 梁眷下了飞机, 呼吸着阔别已久的干冷空气,她只觉得周遭无比亲切,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陌生感。
对于梁眷返京这件事,最高兴的当属关莱。
梁眷和崔以欢刚推着行李架走到出站口,就看见了穿着墨绿色羊绒大衣,带着夸张的墨镜,笑起来风情万种的关莱。
“哎呀, 小宝贝, 我是关莱阿姨呀, 叫姨姨~”
甫一走近, 关莱就急吼吼地摘下墨镜, 一个箭步凑到康康身边, 捏着嗓子扮作温柔和蔼的样子, 做起鬼脸。
张开双臂准备迎接拥抱,却惨遭无视的梁眷嫌恶地睨了关莱一样, 站在车门边上阴阳怪气道:“他才一个月,还不会说话呢。”
“不会说话怎么了?不会说话姨姨也喜欢。”关莱没抬头, 仍执着逗弄崔以欢怀里的孩子。
直到抱着康康的崔以欢冲她挤眉弄眼,关莱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梁眷话语间的醋味。
“不是吧,眷眷,小孩子的醋你也吃?”关莱揽着梁眷的肩膀,又亲手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殷勤周到地护送她上车。
“这又不是上大学那阵,你乱吃祝玲玲飞醋的时候了。”梁眷俯身坐进车内,心里虽受用,嘴上却仍没轻易放过关莱。
虽说已经大学毕业将近六年,听见梁眷蓦地提起祝玲玲,关莱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梁眷,我可不仅仅只吃大学时候的醋,你就说最近这两年,是咱俩在一起的时间长,还是你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长?”
关莱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嘴上仍喋喋不休地抱怨。
“人家可是三度成为你梁大导演的荧幕女主!我这种没名没姓、无关紧要的人哪里有资格跟人家大明星相提并论?”
梁眷垂眸笑笑,将关莱的满腔委屈和无处抒发的占有欲,一并收下。
六年时光飞逝,曾经龟缩在华清研讨室里和梁眷一起研读剧本,对待看不见一点星光的曲折前路,仅凭着对表演的满腔热爱,就敢跌跌撞撞闯进娱乐圈的祝玲玲,也早已在这个更新换代极快的圈子里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五年前,程晏清的电影《寻屿》在港洲刚杀青,随着杀青宴一块到来的,还有梁眷港大导演系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入学不到三个月,还未从情伤里走出来的梁眷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因缘际会下开始着手筹备新剧本新电影——《适逢其会》。
和大学时小打小闹的《忆兰因》不同,《适逢其会》算是梁眷入这行以来,真正的大荧幕处女座。
即使电影上映后,无论是票房还是奖项,在同期都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媒体也称梁眷为新一代文艺片掌门人。
但倘若回头看,便会发现《适逢其会》的诞生,远远称不上是一路坦途。
因为尽管有《忆兰因》这部“珠玉”在前,也有程晏清合作编剧的名头做幌子,但对注重利益转换率的制片方来说,梁眷也只是一个刚刚在业内露脸的新人。
——既没有过往票房做保证,也没有过硬的后台可以为她的失败买单。
再绝妙的艺术灵感,没有制片方的青睐,最终也难逃“胎死腹中”的结局。
意料之内的,第一个向梁眷伸出援手的人是程晏清。
《适逢其会》剧本写好的那天,程晏清带着他御用拍摄团队,约了梁眷在港大校门外的咖啡厅里叙旧。
坦白说程晏清所能提供的资源与平台着实诱人,但梁眷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
因为程晏清想要的东西,她这辈子都给不了,所以不能欠。
第二个联系梁眷的人是罗卉。
得知梁眷要攒局拍电影的那天,罗卉在片场抽空给梁眷打了一通电话——先是如往常一样温温柔柔地关切梁眷的身体恢复的如何,心情有没有变好。
罗里吧嗦的说了一大堆,直至电话挂断前夕,罗卉才避开人,压低声音,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正题。
在那通电话里,梁眷静默着犹豫了很久,可最后还是咬着牙,隐晦拒绝:“卉姐,如果有需要您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跟您开口的。”
成年人的世界里,亏欠是有来有往的。
今时今日,名利双收的罗卉已然站在万事不求人的上位者圈子里。梁眷将自己里里外外狠狠打量了一番,然后不得不承认——假使再给她十年,她也无法回馈给罗卉相应的等价交换。
朋友就是朋友,梁眷决不能接受自己在一段关系中一昧索取,那样会玷污了‘朋友’这个神圣的名词。
一连拒绝了身边最有能力的两个人,就在梁眷以为自己就要走投无路的时候,前脚还在电视节红毯上“大杀四方”的祝玲玲,后脚就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梁眷在港洲租住的小公寓里。
她带着一纸投资合同,笑得见牙不见眼,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要“带资进组”,自荐参演《适逢其会》的女主角。
彼时的祝玲玲小有流量,刚在现偶古偶中稳坐S级电视剧女主角的头把交椅,凭借无可指摘的颜值和中规中矩的演技,拥有了一定数量的粉丝基础和路人缘。
但也正是因为一直在电视剧圈里打转,在时尚代言和业内咖位方面,她也渐渐成为流量明星行列里,一种很尴尬的存在。
一个急于靠高逼格电影转型的女明星,一个满腹才华只差平台资源的女导演,在港洲破旧的筒子楼里——那处不到三十平方的狭小公寓,一拍即合。
因为是祝玲玲找来的投资,梁眷打心眼里信得过,所以那份早已压箱底的投资合同,她至今都没有从头到尾细看过,哪怕一遍。
甚至连主要投资方的公司名字,梁眷也没记住。只依稀记得,那好像是江洲某家名不见经传的房地产公司,控股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老板。
姓氏也很别致,让人印象深刻,梁眷记得——她姓阮,阮镜齐。
“行了,别抱怨玲玲了。”眼见关莱越说越激动,梁眷赶紧止住她的话头,“人家还托我给你带新婚礼物了呢,就在我行李箱里。”
关莱被迫闭嘴,良久,故作不在意地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啊?”
“挺好啊,就是公司威胁她,要么公开承认和杨一景的恋情不实,要么解约赔偿巨额违约金,然后封杀。”梁眷降下半边车窗,说得轻描淡写。
“这还叫挺好?”关莱一脸愕然,语气也变得焦急起来,“她到底能不能解决啊?要不然我让我们家老沈,给她运作处理一下?”
“瞧瞧咱们关大小姐现在的口吻,不愧是嫁给资本家了啊,说话都变得这么豪横了!”梁眷啧了两声,故意转过头问,“你不是跟她不对付吗?怎么现在又要帮她?”
关莱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说话也有些不自在,抚了抚头发,扭扭捏捏道:“我那还不是怕她出事,耽误你《风月场》正常上映。”
梁眷和祝玲玲的第三次合作,就是今年年后要上映的这部——《风月场》.
电影在拍摄阶段可谓是一路坦途,独独在这即将上映的节骨眼上 ,导演和女主演接连爆雷。
先是梁眷未婚生子的传闻迟迟没有正面回应,再是处在上升阶段的祝玲玲,自甘堕落,和劣迹艺人杨一景关系不清不楚。
一时之间,《风月场》的黑稿在各大社交平台上满天飞。
“没事,不用替我们担心。”梁眷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扭头岔开话题,“你婚礼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对了,你给我推荐的那个室内场地真心不错。”关莱正说着,不自觉地重重点头,“老沈也很喜欢。”
“喜欢就好,娱乐圈里有不少明星的婚礼都是在那办的。”
梁眷扣了扣指甲,屏住呼吸,又小声问:“你俩的婚礼都请谁了啊?你家老沈那边应该也请了不少人吧?”
关莱握着方向盘的手一僵,分神转头睨了梁眷一眼,又无声地在后视镜里和崔以欢对望几秒。
梁眷话里话外是在着重问谁,她们都心知肚明。
关莱的未婚夫沈怀叙,是奢侈品品牌罗意仕的掌权人,论财力和家世地位,也是京州业内名流。能够受邀出席参加他婚礼的人,也必定是非富即贵。
不用过度细想,梁眷也知道,陆家与乔家一定在受邀之列。
关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适逢路口红灯,她轻踩刹车,然后微微偏头,小心观察着梁眷的脸色。
尽管做闺蜜这么多年,在这一刻,关莱忽然看不透梁眷讳莫如深的眼睛——她不确定,梁眷是否做好准备与陆鹤南重逢。
“陆家和乔家的请柬是我亲自去送的,乔家那边我提前打听过,乔振宇和乔嘉泽最近都不在国内,能来的人只剩乔嘉敏。”
“至于陆家。”关莱顿了顿,口吻变得谨慎斟酌,“我也不清楚会是谁来,但是沈怀叙跟我保证了,陆鹤南绝对不会来。”
“为什么?”梁眷垂着头怔了怔,下意识问出声。
为什么?乔嘉敏不是婚戒从不离手?娱乐媒体不是都说他们是恩爱夫妻吗?
绿灯骤然亮起,关莱边启动车子,边回答梁眷的问题。
“因为陆鹤南在最近这五年里,很少出席这种无意义的私人社交场合,唯一一次破例,就是参加宋清远和姚郁真的那场订婚宴。”
“还有一点。”关莱咽了咽口水,她努力的让自己的叙述听上去沉静平稳,不带分毫私人感情的雀跃起伏。
“陆鹤南在婚后从来没有和乔嘉敏公开同台过,既然乔嘉敏会来参加婚礼,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么——”
关莱加重嗓音,拉长语调,隐去不言而喻的后半句——有乔嘉敏在的地方,陆鹤南绝对不会来。
“是吗?”梁眷会意地哼笑了一声,眼睫轻颤,心脏也蓦然剧烈皱缩了一下。
停拍的那一秒里,梁眷分不清自己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望向车窗外,对着车水马龙的京州大街小巷沉默良久。
而后忍着鼻腔的酸涩感,逼迫自己认清现实。
她勾起唇角,说到某两个字眼的时候,一字一顿用力的样子,宛如亲手判处自己心尖凌迟。
——“他们这对夫妻,做事还真是古怪。”
夫妻,不是你和我。
与你相配的那个女人,老天另有人选。
第122章 雪落(捉虫)
崔以欢要出席的那场国际经济峰会论坛, 恰好与关莱的婚礼在同一天。
幸亏看顾康康的保姆在来京之前就已经提前找好,不然梁眷就要抱着不满两个月、需要时时喂奶的婴儿,见证关莱的人生大事。
那样的场面有多滑稽, 梁眷简直不敢任由自己深想。
关莱和沈怀叙的婚宴定在喜落半山,名字里虽含半山,其实不过是个位于京州西南郊区某做山上的一座欧式庄园。
因为占地面积较大,庄园占地面积几乎覆盖了整个山顶, 才夸张地叫做半山。
至于喜落二字的出处,一直没有个明确的官方解释。
梁眷想或许是因为落日时分, 黄昏洋洋洒洒地落在高耸的山峰上, 波光闪闪金灿灿的样子,仿若古时新娘子红盖头上的绣着‘喜’字的金线花纹。
余晖映山,喜从天降,倒也是个十足十的好兆头。
其实能够承接大型婚宴的场所,在装潢布置和服务水平上都大同小异。
喜落半山之所以能够受到豪门与娱乐圈的青睐,除却它名字精妙寓意好之外,就是因为安保工作做得极其到位。
狗仔想要趁乱混进来, 简直是难于登天。
梁眷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才放心的把喜落半山推荐给关莱。
豪门结婚最是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省去无意义的接亲环节, 所有的重头戏全都放在中午十二点整的那场午宴上。
梁眷前一晚和关莱一起住在喜落半山的套房里, 第二天一早不到十点, 上妆、盘发、穿婚纱这些琐碎的先前准备工作就已经悉数完成了。
新娘关莱昨夜兴奋得几乎一晚没睡, 眼底的乌青足足铺了三遍粉才堪堪压下去,不过坐着闭眼上妆的功夫, 人就已经昏昏沉沉地靠在颈枕上睡着了。
梁眷心疼得紧,见关莱窝在椅子上睡熟, 一时之间也不敢轻易喊她,只好压低声音,让化妆室里的工作人员去隔壁的会议室休息,给关莱留出一个安静补觉的地方。
喜落半山庄园,以前后并排建立的两栋古堡为界,分为前半区与后半区。
梁眷和关莱自昨夜提前入住以来,活动范围就一直处在主人自用的后半区,至于前半区则是用来招待受邀的宾客。
婚宴的主宴会厅就位于前半区古堡的一楼。
梁眷安顿好关莱,拿着手拿包,顺着一路地标指示,匆匆忙忙走向前半区。
因为二十分钟前蒋昭宁给她发微信,说她已经到婚宴现场了,问梁眷怎么还没来,她想要把男朋友介绍给梁眷认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梁眷算是蒋昭宁的伯乐,因为她的第一部出道作品就是梁眷第二部电影中的女三号。
彼时的蒋昭宁还只是京州电影学院里寂寂无名的女大学生,而梁眷已经凭借着大荧幕处女座《适逢其会》在文艺片里有了一席之地。
以参演梁眷的电影为起点,蒋昭宁的星路走得也算是顺风顺水。而且这姑娘爱惜羽毛,片约接得都很谨慎,出道后虽然算不上高产,但质量都是一等一的好。
梁眷上一次和蒋昭宁见面,还是在八个月前三大电影节之一的颁奖典礼上,那时梁眷是颁奖嘉宾,而蒋昭宁则是那届的最佳女主角。
出道不过四年,最具含金量的影后奖杯就已经成功收入囊中。梁眷想,蒋昭宁大概就是圈内前辈们常说的——老天爷追着赏饭吃的那种人。
娱乐圈里向来没有不透风的墙。
梁眷是沈家未来女主人闺蜜这件事,早已是娱乐圈里公开的秘密,所以梁眷会出席这场婚礼,对业内的人来说是理所当然。
至于蒋昭宁,梁眷没想到她竟也会在受邀之列。
毕竟沈家产业虽多,但还是以各种品类的奢侈品为主,而在娱乐影视方面,沈家几乎没有任何投资,今天有幸到场的娱乐圈同仁也寥寥无几。
或许是看中了蒋昭宁新晋影后的名号?想请她当下一季度的品牌代言人?生意场上的弯弯绕绕,梁眷想不明白。
“眷姐,我在这呢!”
甫一迈进主宴会厅大门,站在会场中央,被众人簇拥,穿着淡紫色一字肩收腰礼服,长相明艳的姑娘,就一脸雀跃地同梁眷招手。
梁眷下意识眯着眼睛望了一眼,认出是蒋昭宁后,才硬着头皮,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垂头向前走。
围在蒋昭宁身边的人太多了,梁眷不确定会不会遇到熟人。
许是因为要和梁眷说些不适合为人所知的私密话,蒋昭宁勾着唇,一脸歉意地和周围人耳语了一番后,提着裙摆,快步朝梁眷走来。
“昭昭,好久不见。”见迎上来的只有蒋昭宁自己,梁眷松了口气。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蒋昭宁挽住梁眷的胳膊,极其自然地嘟嘴撒娇,“害得我在那跟她们装了那么久的塑料姐妹。”
她笑容自然地与梁眷寒暄,没问梁眷一句有关“未婚生子”传闻的事。梁眷想,娱乐圈内就这点好处——八卦适度,人与人之间再亲密,也界限分明。
“我一直在后面陪关莱穿婚纱呢。”梁眷拍了拍蒋昭宁的手,耐着性子安抚,“不是要把你男朋友介绍给我认识吗?他在哪呢?”
蒋昭宁这才想起正事,牵着梁眷的手,蹙着眉环视全场。
刚刚还占据大半个宴会厅的男士们,不知何时退出了场外,蒋昭宁寻了一圈,也没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明明他刚刚还在这呢!”蒋昭宁不高兴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可能是又被他们拽去喝酒了吧。”
“没关系。”梁眷捏了捏蒋昭宁的手心,眉眼弯弯地安慰,“婚宴要办好久呢,总能遇见——”
梁眷安慰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身后一声极清丽的女声打断。
“昭昭!”是很亲昵的一声呼唤。
蒋昭宁和梁眷齐齐回头,那人站在背光处,逆着光线,梁眷看不清对方的面庞,倒是先听到蒋昭宁的一声抱怨。
“好烦,忘了她今天也会来了,还得过去打声招呼。”
“是谁啊?”梁眷眯着眼睛,低声问。
蒋昭宁一边扯出假笑,一边咬着牙,恨恨道:“一个比我还会演戏的女人。”
演戏?难道是圈里哪个女明星?那确实该打声招呼。梁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脑海中不停地思索,试图将那道声音与娱乐圈的某个人对应。
垂眸思忖间,那个女人已经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走到两人面前。
对于这场情非所愿的邂逅,蒋昭宁率先做出反应,她松开挽着梁眷的手,走上前去,带着虚假的热情与对方拥抱了一下。
“嘉敏姐,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听到这声称呼,梁眷的身体不由得一僵,抬起头,越过蒋昭宁的肩膀,她犹疑着和对方颔首对视。
只一眼,梁眷就好似受惊一般收回自己的目光。
她认得这个女人——五年前中晟年会上,隔着人群遥遥一瞥。
彼时她是光鲜亮丽的乔小姐,现如今她是名正言顺的陆太太。
梁眷心里紧张了一瞬,连带着手心也起了一层冷汗。可再次对上乔嘉敏的探究眼神,梁眷又倏地放下心来。
因为乔嘉敏不认识她。
严格意义上来说,乔嘉敏只知道陆鹤南在婚前有一任前女友,却不屑于知道那个前女友是谁。
有些人天生好命,只需安安稳稳于家中待嫁。至于人生平坦路上那些本不该出现的绊脚石,自有父兄去她铲除。
“嘉敏姐,这是梁眷,《适逢其会》的导演。”蒋昭宁重新站回梁眷身侧,牵着梁眷的手,笑容甜甜地同乔嘉敏介绍。
梁眷分神瞥了蒋昭宁一眼,只觉得她快笑僵了。
“昭昭,不用介绍的这么详细。”乔嘉敏勾了勾唇,笑得很是端庄大方,她主动伸出手与梁眷问好,“娱乐圈名头正盛的大导演,我怎么可能会不认识呢?”
“不敢当,是您谬赞了。”
梁眷淡笑着,抬手轻握了一下乔嘉敏的指尖,指腹在不经意间,碰到她无名指上那枚金属质地的指环。
钻石硕大坚硬,险些硌痛她冰凉颤抖的手。
娱乐媒体在最近这五年来,为乔嘉敏这枚婚戒拍过许多特写图片,其中钻石的细节更是被不断放大再放大、不断深扒再深扒。
媒体的说辞或许有捏造的成份在,但梁眷想,他们总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豪门贵公子一掷千金,十克拉全美方钻陆乔结亲。
一朝想起过往那段难堪的回忆,梁眷的眼睫不受控地轻颤,好不容易平稳无波的心弦,再次乱了。
乔嘉敏没注意到梁眷神情上的异样,还继续接着电影的话题侃侃而谈。
蒋昭宁想,乔嘉敏应该是真的看过梁眷的电影,并且看得很仔细。
毕竟两年前上映的电影中,那些微不足道,连参演者都差点遗忘的隐藏细节,她竟然还能在第一时间准确地说出来。
“我先生——”
像是无端想到了什么,乔嘉敏蓦然顿住,眉头轻蹙片刻又自然舒展开。
她整理好措辞,又回到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优雅又笃定地重新开口:“我非常喜欢您拍摄的片子。”
梁眷垂眸敷衍地笑了笑,自刚刚短暂的指尖轻握之后,她的注意力就全放在乔嘉敏的无名指上。
至于乔嘉敏后来那番主语变换的恭维话,她没听进去多少。
乔嘉敏今日的谈兴很高,许是没注意到梁眷的意兴阑珊,亦或是不在意。
她停顿数秒,视线掠过梁眷平坦的小腹,说话时语调不自觉地上扬,压着几分不该有的好奇与戏谑。
“你的肚子……”
坦白说,娱乐头条与明星八卦乔嘉敏关注的并不多,但是这条霸榜长达一个月的新闻,她自然也没有错过。
眼下碰见正主,趋于人的本能,她下意识地想求证。
梁眷愣了一下,抿着唇什么都没说,只是意味不明地抬手轻抚了一下小腹。
乔嘉敏扬了扬眉,自以为看透了什么,而后由衷感叹了一句:“看来你恢复的不错!”
三个人又假惺惺地说了许多没头没脑的话,在蒋昭宁的假笑即将崩坏之前,她清了清嗓子,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同乔嘉敏暂别。
“嘉敏姐,我还要带眷姐去见一下阿琛。”她皱着脸,做出为难的样子。
和乔嘉敏相对而立的每一秒都让梁眷如坐针毡,听到蒋昭宁如此柔柔开口,梁眷屏住呼吸,几乎是瞬间挽紧了蒋昭宁的手臂。
有些话点到为止,乔嘉敏没空在意蒋昭宁这句话背后的真伪,她点点头,转身离去前还体贴地为二人指路。
“大哥在宴会厅右手边的那个休息室里。”
通往休息室的回廊寂静又幽长,蒋昭宁穿着高跟鞋,鞋跟轻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昭昭,你看上去跟乔嘉敏很熟。”梁眷走在蒋昭宁身边,谨慎地下了这个论断。
“我和她很早之前就认识,不过的确是最近这两年才变熟悉的。”蒋昭宁边说着,边浑不在意地拨弄了一下头发。
梁眷拉长语调应了一声,没再多问什么。再多嘴问下去,就不礼貌了。
不过关于这场对话,蒋昭宁明显不想这么快就结束。
两个人走到休息室门前,掌心落在门把手上的那一刻,蒋昭宁俏皮地冲梁眷眨了眨眼,脸上蔓延出几抹清浅的潮红。
她有些羞涩,说话时更甚。
——“因为乔嘉敏是我男朋友的弟媳。”
“你说什么?”梁眷一脸愕然。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冲击力也太强,还没等梁眷反应过来,蒋昭宁就已经先一步推开了休息室的房门。
光线昏暗的休息室里云烟缭绕,搓牌的声音比说话声还要大。
房门被擅闯者蓦然推开,屋内默契地静了一秒,各路错综复杂的视线齐齐投射在梁眷和蒋昭宁身上。
在娱乐圈混了也快有五年,现如今的梁眷最不怕就是被陌生人注视打量。
来不及消化蒋昭宁方才的那句话,梁眷就习惯性地挺直脊背,勾起唇角,迎接那些赤.裸.裸的目光。
屋内有不少人将她认出来,隔着些距离,礼貌地微笑对视。
“行啊昭昭,这是来查岗了?”靠近门口的牌桌上有个陌生男人对着蒋昭宁打趣。
蒋昭宁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回怼:“姜哥,我看最需要被查岗的人就是你吧!要不哪天我给嫂子打个电话,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基地都透露给她?”
“我的小祖宗你快放过我吧!我这辈子就这么点玩赛车的爱好,你可别给我搅黄了!”被唤姜哥的人听见这话,忙扔下手里的牌,双手作揖,做出求饶状。
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梁眷不留痕迹地扫视了一圈,这才明白宴会厅里的男人之所以这么少,是因为都聚集在了这里。
男女主场泾渭分明,哪怕是在沈家的婚礼上,也毫不例外。
蒋昭宁扬起下巴轻哼两声,表示自己会大人有大量地放过他。而后迈着步子转了半圈,却没找到想找的那个人。
她径直扭头问:“陆琛呢?他没跟你们在一起?”
姜哥闻言抬起头,边朝牌桌上扔牌,边向自己左手边方向努了努嘴:“他们都在里边呢。”
他们?蒋昭宁蹙了下眉,还有谁?
梁眷顺着姜哥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休息室左边,一道屏风之隔,竟还另藏玄机。
被男朋友冷落许久的蒋昭宁心里生出几分不快,大小姐病发作的她沉着脸,拉着梁眷的手,穿过一张又一张牌桌,直冲冲地绕到屏风后面,扯着嗓子大声叫嚣,一点也没有红毯之上明艳女星温柔内敛的模样。
“陆琛!你来这里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找你找了那么久!”
蒋昭宁今天穿的是一条拖地长裙,梁眷生怕她会自己绊倒自己,故而一路垂眸,小心翼翼地替她留意着裙摆。
直至蒋昭宁在屏风后稳稳站定,梁眷才长舒一口气,慢慢抬眼。
大概是某种天然的吸引,最先落尽视野里的是一个清隽挺拔的背影,搭在座椅扶手上的左手指尖夹着根烟,右手把玩着面前所剩不多的牌,举止浪荡却也优雅。
梁眷呼吸顿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她更熟悉那个背影。
屋内的时间好似静止,除他以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梁眷身上。
骤然沉下去的气氛没有影响到他丝毫,唯一多余的动作也不过是微微抬眼,笑骂身侧人出牌动作迟缓。
“怎么不出啊?等什么呢?”
冷淡慵懒的嗓音,既陌生又熟悉。
梁眷站在原地,只距离他几步远,声音落在耳畔,险些听得热泪盈眶。
“小舅,有……有人来了。”
被骂的男人目光直直地望向梁眷,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了这么一句。
“是吗?是谁来了?”他漫不经心地反问,而后转过头,掀起眼皮,朝屏风处懒散地望了一眼。
许是望向他时太过贪婪,梁眷湿润的眼睛迟了半拍,长睫不停地轻眨再轻眨,终是没能躲开和他的对视。
视线焦灼在冷清的空气里,画面定格。
唯有夹在指尖的香烟缓慢燃烧,烟尾橘黄色的光亮忽明忽灭,烟蒂簌簌地落在脚下柔软的地毯上。
可两个人都恍若未觉。
他看着她,一错不错,只是目光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仿佛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有预谋,有准备的重逢。
第123章 雪落
眼波流转, 在湿润即将带来之前,梁眷率先错开眼,躲开了与陆鹤南的对视。
她是最合格的前女友, 明白再见面相对而视时,表现得要比陌生人还要冷淡三分。
——
重回京州的决定不是心血来潮。
梁眷想过他们会遇见、会重逢,但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也没想到会是在这里——在这样一个狭小蔽塞的空间, 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距离。
关莱不是说,他婚后从来不在公开场合与乔嘉敏同台吗?
那今天又为什么会蓦然出现?
还是说豪门圈子里那些广为流传, 有关他们夫妻不和的说法, 不过是捕风捉影。被传言蒙蔽住双眼和判断力的,只有她自己?
梁眷一时想不出,只得垂下眼,讷讷地被蒋昭宁强行拉拽着,坐在牌桌后的沙发上——这个位置,刚好抬眼就能看到陆鹤南的侧脸。
他瘦了好多,面容苍白, 眼底淡青, 甚至还带着几分病态。
已过而立之年, 眼角处也添了几道不算太明显的细纹。
年华易逝又无情, 直到这一刻, 梁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是真真切切在陆鹤南的人生中缺席了五年。
是日历一页一页揭过, 成为废纸,堆砌而成的五年。
分别的这五年里, 也曾有几个没能被工作填满、难捱又漫长的寂静长夜。梁眷站在卧室窗边,对着和北城如出一辙的港洲月色, 心胸狭隘了一瞬。
——她希望陆鹤南的婚姻不幸福,最起码不要光明正大的幸福。
又或者,她退而求其次。
——最起码不要让我知道,离开我之后,你和她很幸福。
恶毒肮脏的想法在脑海中停留了一瞬,也仅停留了这一瞬。
在眼泪风干之前,纵使心绪难平,我也还是希望你幸福,永远幸福。
哪怕余生无我。
——
因为有乔嘉敏在这,所以沈怀叙没想到陆鹤南会来。
可冥冥之中那份不受理性控制的潜意识,又偏偏认为他会来,因为这里有梁眷在。
屏风之后,也唯有坐在陆鹤南正对面的沈怀叙洞若观火,知道自进门起就一言不发坐在牌桌上的陆鹤南,有多心不在焉。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等待。
至于等待什么,但凡知道他那段旧情的人,都应该心知肚明。
直到伴随着蒋昭宁吵嚷的声音,有一串清浅的脚步声在屏风后响起,再一点一点由远及近,像湖面涟漪,不知道拨乱了谁的心弦。
陆鹤南夹着烟的手不自觉地一颤,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倦面容上,划过片刻的怔忪与温柔,很微妙,很细小,片刻后才堪堪神魂归位。
于他而言,这种心脏悸动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在梁眷和蒋昭宁闯入之前,屏风后的牌桌上只坐了四个人——坐在主位的沈怀叙,正对主位而坐的陆鹤南,以及坐在沈怀叙左手边的陆琛。
至于坐在沈怀叙右手边,那个因出牌太迟被陆鹤南笑骂的那个年轻男人,梁眷压着紧张的心情,好奇地多瞥了几眼,最终还是没认出来。
大概是察觉到了梁眷的视线,年轻男人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耳廓也慢慢变红,搓牌的手僵硬到有几分不自在。
陆鹤南面无表情地抬起半边唇,睨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良久,又一把牌局结束,年轻男人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抬手揉捏脖颈,故作深沉地开口。
“昭昭,我打不动了,你过来替我两局。”
蒋昭宁在打牌这方面一向没什么天赋,只是人菜瘾大,见有人主动在牌桌上给她腾位置,嘴上虽说着自己技术不行,屁股却很实诚地挪到了对方的椅子上。
然而,牌桌之上无父子,更没有什么劳什子男女朋友。
刚刚还和蒋昭宁腻在一块你侬我侬的陆琛,见对家换成了自己的女朋友,温和的牌风竟不动声色地变得凶残狠决起来。
陆琛在诚心逗她。
一把牌还没有打完,蒋昭宁就一连在陆琛那里跌了两个跟头,手肘撑在牌桌上,她苦着一张脸,软着嗓音撒娇请求外援。
“眷姐,我打不过他们,你要不要过来帮我掌掌眼!”
而后指了指她进门后所坐的那把椅子——紧邻陆琛的同时,也紧邻着陆鹤南。
被点到的梁眷呆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握着链条包的带子,举手投足间有着见惯世面的大导演不该有的局促。
除蒋昭宁之外,牌桌上剩余的三个人齐齐僵硬了一瞬,连带着刚从牌桌上下来,还没来得及和梁眷搭话的年轻男人也呆滞住。
“我……我打得也不太好。”梁眷咽了咽口水,推辞的时候声音里流露出几分紧张。
她不想坐在他的旁边,不然她竭力隐藏好的思念,会在顷刻间,通过呼吸、通过眉眼,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的无所遁形。
可蒋昭宁坚持不懈地劝:“那肯定也比我打得好!”
年轻男人似是看出了梁眷的问难,除却私心以外,也忍不住替她抱不平。
“行了昭昭!人家都说了自己打得不好,还这么为难人家干什么!”
“谢斯珏!昭昭也是你叫的?”本就因为打牌而心烦意乱的蒋昭宁怒了,随后嗤笑一声,高傲地扬起下巴,戏谑示意,“叫声舅妈来听听。”
这是什么辈分关系?梁眷一脸愕然,目光在陆琛垂眸轻笑的脸上停留了刹那,又条件反射地移到了谢斯珏的脸上。
这男孩看着和蒋昭宁差不了几岁,左右不过二十岁上下,怎么就能成了陆琛和……陆鹤南的外甥?
二十岁的年纪正是要面子的时候,更何况又是在自己最喜欢的导演面前。谢斯珏登时就从沙发上坐起来,脸涨得通红,仿佛受到了什么奇耻大辱。
他哼笑一声,迅速抓住蒋昭宁的弱点,拔高声音反唇相讥:“蒋昭宁!你还没嫁给我舅舅呢!喊什么舅妈!”
“谢斯珏。”陆琛闻言放下手里的牌,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警告。
不怒自威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骤然和陆琛四目相对,从辈分上论,本就矮人一头的谢斯珏下意识噤声,不情不愿地‘顺势’坐到梁眷身边。
梁眷还沉浸在这场对话所带来的巨大的信息量里,没注意到不过眨眼的功夫,谢斯珏就与她挨得如此近。
可有人注意到了,只是面上不显。呼吸平稳过后,垂眸敛去眼中的晦涩,兀自点燃了一支香烟。
“梁导您好,我叫谢斯珏,是陆琛和陆鹤南的外甥。”
谢斯珏在梁眷身侧坐的端庄,自报家门的时候,手掌放在膝盖上,乖巧天真的样子,活脱脱像个来面试角色的演员。
他顿了顿,许是觉得‘外甥’这个身份有些掉价,又一板一眼着重补充道:“是远亲的那种,已经出五服了。”
随后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在梁眷面前比了一个‘数字五’的手势。
梁眷被他给逗笑了,噗嗤一声笑出来,真心实意,带着很真实的生活化样子。
“你好,我是梁眷。”她伸出手,主动轻握住谢斯珏悬在空中的那只手。
“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谢斯珏受宠若惊,紧张之下竟忘了刻在骨子里的绅士礼仪。
他牢牢攥着梁眷冰凉的指尖,迟迟不肯放,青涩的脸上写满了真诚。
“你拍的每一部电影我都看过,包括你在大学时拍的那部《忆兰因》!”
说到这谢斯珏顿了一下,视线投向陆鹤南,兴奋道:“我记得《忆兰因》的赞助商,还是我小舅舅最初创业时创立的那个公司呢!”
心弦莫名一紧,梁眷压抑在心底的酸涩在这一刻悉数迸发,顺着冷到快要凝固的血液,流经四肢百骸。
普惠、北城、忆兰因。
那是她回不去的绮梦,也是任她如何努力,也无法忘掉的过往兰因。
当年提笔时,梁眷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自己笔下女主角的影子——固守回不去的曾经,以至后半生惶惶不可终日。
“是吗?”强行止住思绪,梁眷轻声反问。
她垂眸轻笑了一下,明明眼神怯得不敢投向陆鹤南分毫,偏偏说话时语调平静,轻描淡写的像是在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时间过去的太久,我都有些忘记了。”
都怪她一字一句说得实在太过笃定,让有心去听的人晃了下神,手腕泄力,竟失手在牌桌上捻灭了手里的半截香烟。
火星飞溅,嚇得蒋昭宁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她竟在陆鹤南的眼中看到一丝茫然。
“三……三哥,你怎么了?”蒋昭宁没缓过劲来,下意识地像从前那样唤他。
“没事。”陆鹤南轻眨了一下眼,喉结滚动,声音有些莫名的喑哑轻颤,“就是感觉自己好像要输了。”
蒋昭宁不顾游戏精神,趁势抻长脖子,看了一眼他的牌面,低声抱怨:“怎么会呢?你摸到的牌明明都很好啊。”
今天赢得次数最多的人就是陆鹤南了。
“摸得好有什么用?”陆鹤南自嘲反问,随即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试图压下去那股自鼻腔而来的酸涩。
良久,他轻叹一口气,不知道是放过了谁,语气释然又无奈,:“终究是我技不如人。”
在狠心这件事上,我承认,是我技不如人。
——
方才的一切好似一段插曲。
谢斯珏与梁眷虽是初见,却很是投缘,并排坐在沙发上聊得火热。除却陆鹤南的意兴阑珊之外,牌桌上的气氛在蒋昭宁的带动下也勉强回温。
全场唯一觉得谢斯珏吵闹的人或许只有一个。
呼吸凝成焦躁的一线,忍无可忍之时,他扭过头,意味深长地朝沙发上扫视一眼,然后拧着眉轻声开口。
“斯珏,我前些日子让你看的财务报表,你看得怎么样了?”
听到陆鹤南喊他,谢斯珏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停下与梁眷的对话,而后正襟危坐,满脸恭敬地答:“小舅舅,我已经看完一半了,剩下的两天之内应该可以看完。”
陆鹤南重新点燃一支香烟,随后修长的指尖指向自己身侧的那把椅子,面色平和,命令的口吻不冷不淡。
“你坐过来说,我听不见。”
听见陆鹤南发话,满脸不情愿的谢斯珏也只得将满腹委屈咽进肚子里,略带抱歉地冲梁眷眨了眨眼,然后站起身,快步坐到陆鹤南身旁。
谢斯珏在国外出生,是个十足十的ABC.
二十多年前,母亲在国内离婚,带着与前夫所生的女儿移民到国外。后来在异国他乡结识了现任丈夫,紧接着生下谢斯珏。
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谢斯珏是在爸爸妈妈和姐姐的千娇万宠下长大的。
人生路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挫折,大概就是两年前被母亲带回国内,又亲自将他送到陆鹤南的手上,美名其曰为历练。
将谢斯珏从桀骜不驯变为清隽风雅,陆鹤南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
在那一周里,谢斯珏所做的最后一件叛逆事,就是同陆家最疼他的小姨陆雁南,抱怨陆鹤南的冷血无情。
可那一次陆雁南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同仇敌忾,她轻蹙眉头,模样很是忧伤,温热柔软的掌心落在他的头顶上。
她说:“斯珏,小舅舅之前不是这样的,他之前是我们家里最最温柔的人,你只是来得有些不凑巧,没能见到他温柔时的样子。”
那时的谢斯珏刚满十八岁,未经世事,想象力有限。
他根本无法想象在生活上喜怒不形于色、工作上不顾丝毫情面的陆鹤南,温柔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带着这份不解,谢斯珏彷徨了整整三年。
直至三年后的冬天,临近十一月末,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之时。
自封头号粉丝的谢斯珏避开陆鹤南的监管,带着一个背包从京州出发,悄悄赶到北城,想要为梁眷庆贺她的二十八岁生日。
可惜天公不作美,梁眷生日当天,正赶上北城有一场盛大的慈善烟火表演,人潮如织的步行道上,或许是本就无缘,谢斯珏和梁眷走散了。
顺着人流方向被迫迈着步子朝前走,谢斯珏蓦然在人群中看见了陆鹤南的身影。
他孤身一人驻足在江边的青石路上,瘦削的双肩上沾染着风雪,满身寂寥。
唯有望向天际时的一双桃花眼,温柔又明亮。
可那时的谢斯珏仍不明白,不过一场转瞬即逝的烟花,何须陆鹤南如此温柔?
第124章 雪落
临近中午十一点, 主宴会厅内的人渐渐变多,在休息室里搓牌抽烟的男人,也三三两两地结伴走出。
蒋昭宁挽着陆琛的胳膊走在最前面, 紧随其后的是跟在陆鹤南身边插科打诨的谢斯珏,而沈怀叙和梁眷有意放慢脚步,并肩走在最后面。
“梁眷,今天的事我很抱歉。”
沈怀叙双手插兜, 在原地站定,抬眼朝前瞥了一眼陆鹤南的背影, 压低声音, 话语里意有所指。
梁眷静默了一瞬,摇头:“这也不能怪你,毕竟——”
她顿了顿,苦笑着叹了口气,才接着无奈道:“谁也不知道他今天会来。”
关莱曾在无意中和她提起过,近几年陆鹤南是圈子里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就连和他关系最亲密的褚恒和林应森, 也渐渐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不, 其实我大概猜到他今天会来, ”沈怀叙淡笑了一下, 温声否定梁眷的话, “所以我才要跟你说声抱歉。”
自沈怀叙和关莱谈恋爱以来, 他就知道梁眷是关莱最好、且唯一信任的朋友。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他才要为自己对梁眷的有所隐瞒道歉。
梁眷眨了下眼,双手紧紧交握, 笑得有些勉强:“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事先找我要过礼宾名单。”沈怀叙抿着唇,眼中闪过几分不常见的纠结。
他知道自己本不该如此多嘴的, 可看见梁眷这番自苦的样子,他忍不住透露出那些不为人知的实情。
“我想他是因为在礼宾名单里看见了你的名字,所以才——”
“沈怀叙!”
梁眷猛地抬起头,拔高声音用力唤了一声。既是为了打断沈怀叙的话,也是为了扼杀自己埋藏在心底,蠢蠢欲动的妄念。
她不该,也绝对不能让自己多想。
冷眼看着思念在心底泛滥成灾,梁眷也会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突破道德底线,选择委身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爱情神圣无比,但也不足以让她堕落至此。
所以梁眷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他已经结婚了,是别人的丈夫,是别人的天地。
空旷的走廊里蓦然响起回声,引得过往路过的人不由得顿住脚步,偏头朝这边张望。就连走在前面,正咧着嘴同陆鹤南说话的谢斯珏,也条件反射地回过头。
“眷姐这是怎么了?是和沈大哥吵起来了吗?”谢斯珏看呆了,定在原地,喃喃自语。
蒋昭宁也从没在片场之外,见过梁眷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当下不免有些担忧,她轻轻拽了拽陆琛的衣袖,小声问:“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陆琛没答,而是微微侧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陆鹤南一眼。
然而后者没有任何反应,一脸清心寡欲的冷淡模样,脊背僵直,淡漠得连头都没回,只是脚步微凝。
就在谢斯珏长舒一口气,以为陆鹤南这是在无声默许的时候,他蓦然听见他说。
——“谢斯珏,我从前竟没发现,原来你这么爱多管闲事。”
为什么要过去?
她不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若无其事地与他做陌生人吗?
可以。
他成全她。
陆鹤南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伤透了谢斯珏的心,还没等他使小性子抱怨几句,陆鹤南就已经重新迈步走开了。
谢斯珏瘪了瘪嘴,和蒋昭宁对视一眼。
“昭昭,小舅舅他怎么能这么冷漠呢?明明眷姐对他就很关心啊!”
“哪里关心了?”陆琛率先接过话,不动声色地问,只是故意问得很大声。
谢斯珏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子,语气有些苦恼也有些羡慕。
“刚刚在休息室里,眷姐在跟我聊天的时候总是走神,后来我才发现,她原来一直在盯着小舅舅看。”
谢斯珏红着脸,低头沉浸在自己爱而不得的暗恋世界里,没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陆鹤南,脚步在某一瞬间,有些许的踉跄。
走廊另一头,感受到各路复杂视线的梁眷,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有些出格。
她抚了抚头发,长提一口气,转身离去前,声音有些发颤地开了个玩笑。
“沈怀叙,你是不是最近陪关莱看狗血电视剧看多了?电视剧是电视剧,你可千万别代入现实。”
沈怀叙怔了一下,紧握在手心里的手机发出急促的震动声,他垂眸望了一眼——是关莱的来电。
心脏莫名发紧,关莱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只有一个可能——她应该是得知了陆鹤南突然造访的消息,急着替好友质问。
做错事的沈怀叙没敢接,看着梁眷渐渐远去的背影,任由震动声沦为背景板。
——
等到梁眷站在廊下平复好心情,再弓着身低调推开宴会厅侧门时,婚宴才刚刚开始。司仪正站在台中央,声情并茂地照着提词卡讲既定的串场词。
“梁小姐,我带您去找您的位置。”侍应生及时出现,象征性地朝前指了指方向。
梁眷点点头,放慢步子,紧随其后。
婚宴上的座位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谁该坐在哪里,靠前还是靠后,身边要挨着谁,谁又不能与谁同坐一桌,都极其有讲究。
梁眷从不在乎这种细节,更何况她在娱乐圈里广结善缘,公开场合见面时,无论遇到谁都能微笑着点头示意一下,不至于在媒体镜头下难堪。
至于娱乐圈之外的人,梁眷也都不熟悉,更无所谓与谁坐一起——只要能避开他就好。
侍应生是喜落半山的工作人员,对宴会厅内的布局很熟悉,梁眷安心走在她后面,中途还分心回了几条工作微信。
关莱的亲友来得不算多,父母家人和工作时结识的好友刚好坐满两桌。梁眷的位置被安排在蒋昭宁身边,但她进场太晚,陆琛已然坐在了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上。
侍应生站在一边,看了看梁眷,又看了看陆琛,两边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人,一脸为难。
“眷姐,能不能麻烦你和阿琛换一下位置啊,他的座位也在二号桌。”蒋昭宁眨了眨眼,低声哀求着。
梁眷没急着答应,余光扫视了一下桌边的几个空位,然后垂眸看向陆琛,谨慎又具体地问了一句:“陆总的座位是哪一个?”
正常一张桌子坐八个人,但二号桌却配了九张椅子,多出来的那一个,明显是临时加的。主位的位置又是空着的,那是留给谁的,梁眷不敢想。
但按照常理,陆琛该与陆鹤南坐在一处。
如若真的答应了换位置,那岂不是又要……梁眷呼吸一顿,下意识捏紧手提包的链条。
陆琛没说话,只意味深长地与梁眷对视一眼,而后作势起身,沉声同蒋昭宁说:“昭昭,今天不许胡闹。”
见陆琛话里话外也不赞同换座位这件事,梁眷立马会意,自己猜中了。
从不委屈自己的大小姐蒋昭宁立刻回嘴:“我哪里有胡闹?”
换一下座位而已,怎么就变成胡闹了?蒋昭宁想不明白,故而牢牢挽着陆琛的胳膊不放。
桌子的位置太靠前,梁眷迟迟没有入座,已经吸引了不少注目打量的视线,再僵持下去迟早会引人怀疑。
梁眷偏头瞥了主位一眼,心里犹豫了一瞬,不为自己那已经翻篇的感情,而是为自己正在走上坡路的导演事业。
陆鹤南近几年在业内的名望很高,中晟的项目投资部在各行各业也都有涉及。
其他公司的不少项目投资人在投资之前,除却必要的风险考察之外,也会事先观望一下陆鹤南最近的投资风向,再决定是否要投资当下的项目。
梁眷用力捏了捏手心,开始分析其利弊得失。总不能让大家觉得她和陆鹤南关系不好,影响到后续电影的招商引资。
一段已经翻篇的感情而已,不应该为此得不偿失。
自认为想通其中关窍的梁眷深吸一口气,对着蒋昭宁莞尔一笑。
“算了,就听昭昭的,换一下座位吧。”
陆琛愕然一秒,扭过头下意识反问:“你确定?”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
梁眷淡笑着,说话间,人已经在主位左手边落座。
婚礼仪式进行的很顺利,宴会厅大门推开,关莱穿着裙摆宽大的洁白婚纱,在爸爸的陪伴下,一步一顿地走向沈怀叙时,坐在梁眷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上一段失败恋情的阴霾,曾高悬在关莱头顶长达两年,如今,她也终于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可以放心大胆地拥抱余生幸福了。
梁眷抬手擦了擦眼角,目不转睛注视着台上满脸洋溢着幸福的新娘。
陆鹤南和谢斯珏在新人交换戒指的时候匆匆赶来,甫一看见泪眼朦胧地梁眷坐在桌旁,两个人皆是一愣。
相比于陆鹤南妥帖地将诧异与怔忪,悉数藏压在平静的眼底,谢斯珏的情绪显现的更加外露。
“眷姐这么巧!原来我们还坐在一起!”
谢斯珏刚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偏头和梁眷打招呼。他坐在陆鹤南的右手边,和梁眷说话时不得不朝前倾探着身子。
蓦然又有了与梁眷搭话的机会,谢斯珏高兴得五官乱扭。但又顾及着身侧还坐着看他处处不顺眼、时时对他耳提面命的小舅舅,行为举止上也不敢太过放肆。
“是,真没想到会这么巧。”
梁眷紧抿着唇,声音机械平淡,听见陆鹤南落座的声音,握着酒杯的右手不自觉地用力。
——她终究还是太高看自己了。
眼下的距离实在太近,陆鹤南的存在感又那么强,几乎强行霸占了她的全部感知。
弥散在鼻尖,迟迟不肯散去的清淡烟草味,时不时出现在视线之内的白皙手腕,敷衍应声时含笑的喑哑嗓音……
每一处过往熟悉、现在却不能再碰触的所有,无一不是在挑.弄她敏感的神经,和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底线。
如若不是必须要分出精力,应对谢斯珏的寒暄,梁眷想,自己恐怕要溺毙在这场重逢里。
台上有关新人的环节一结束,这场豪门婚宴就与寻常社交场合无异。
台下的人举着酒杯凑到台前,甫一敬完沈怀叙和关莱,便扭过头来,端着笑挪步到陆鹤南身边。
哗啦啦一群人突然围在桌边,遮挡住眼前大半光线。
阴影无端落在骨碟里,一直强逼着自己、将心思扑在吃饭上的梁眷不由得放下筷子,蹙起眉。
好在众人的焦点只在陆鹤南的身上,梁眷垂下眼,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在饭桌上置身事外。
她垂着头,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耐着性子去听那些千篇一律的敬酒词。她看不见陆鹤南的神情,也甚少听见他的声音。
克制的视线之内,梁眷只能看见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握着酒杯,意兴阑珊地与人相碰。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一连喝了很多杯。无论是谁来敬酒,都很给面子的一饮而尽。可他的心脏病那么严重,不该这样毫无节制的作践自己。
梁眷默默数着,越数越胆战心惊。终于,在陆鹤南第十一次抬手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偏头望了他一眼。
憋闷的空气里,两个人的眼神有片刻的对视,梁眷怔忪住。在陆鹤南黯淡沉寂的眸光中,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满是担忧的眼。
这样的眼神不该出现在‘陌生人’的对视当中,更何况在事先写好的既定剧本里,她与他此刻本该是‘萍水相逢’。
眼睫不受控地颤了颤,趁无人发现之际,梁眷的目光落向远处,生硬地避开了与陆鹤南的对视。
“陆董,真没想到会在这碰见您,我也敬您一杯。”
一个五十岁左右,满面红光的男人挤在人群中,脚步虚浮踉跄,端着酒杯的手有好几次堪堪擦过梁眷的侧脸。
局促地表情在梁眷的脸上短暂地闪过一瞬,她下意识朝右侧去躲,直至手背触碰到陆鹤南光滑的裤子布料后,才猛然察觉到不妥。
可此时再想朝左侧倾身,已然是来不及了。
男人手中的酒杯已有倾翻之相,还没等梁眷做出反应,胸前就已经感觉到了一片冰凉。层层紫红色在布料上晕染开,水绿色的裙子登时变得一片狼藉。
“对……对不起。”
男人看呆了,酒意瞬间消散了大半,捏着酒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残留在杯壁上的酒慢慢下滑,在杯底凝聚到一处,颇有再泄之势。
梁眷假笑着,一连说了三句没事,而后长提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要在公众场合冷脸,又抬手在桌面上扯了两三张纸巾,低头紧急处理胸前的酒渍。
直至人群中齐齐发出一声惊呼,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才注意到自己被陆鹤南虚揽在怀里,悬在男人杯底的红酒,正连成线似的滴落在他的左臂上。
狼狈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一对,梁眷瞪大了双眼,蓦然问出声。
“你没事吧?”
发顶在不经意间轻碰到陆鹤南的下巴,她的嗓音听上去有些露怯。
这是她今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陆鹤南呼吸一顿,稳了稳心神,紧咬着下颌线,声音也很轻,让围在周围的人忍不住疑心方才听到的那句话,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半个身子都蜷缩在陆鹤南怀中的梁眷听见了,连带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都一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落在她的耳畔。
他说:“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刚刚因为酒意还有些呆滞的男人,眼下立刻清醒过来。
他手忙脚乱的将惹事的杯子丢在桌上,又将纸巾塞在手里,惶恐的目光在梁眷和陆鹤南的身上来回停留,两只手也在二人中间不停摇摆,不知道该先替谁处理满身狼狈。
“别碰她!”
陆鹤南脱下外套,注意到男人手上的动作,微眯着眼睛,拔高音量呵斥了一声。漂亮的桃花眼里充斥着无边的怒意,与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提防。
男人脸色惨白,动作一顿,讪讪地收回悬在空中的手,握在手里的纸巾顿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量身定做的西装外套,布料光滑服帖,纸巾简单擦拭两下后,从外表看上去就只剩下几片不算太碍眼的暗痕。
陆鹤南站起身,将外套披在梁眷的肩上,又垂下眼,仔细地替她拢了拢衣襟,遮住胸前因为透视,而变得若隐若现的暧昧风光。
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半弯下腰,眉眼温柔,说话时,近乎额头低着额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低声口吻。
——“去卫生间处理一下吧,带备用的衣服了吗?我去叫人拿给你。”
第125章 雪落
披着陆鹤南的外套, 全身都被他的气息和余温包裹得严严实实,梁眷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怎样顶着众人异样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出宴会厅内的。
她紧紧攥着手拿包, 低着头,垂着眼,像是做错了什么似的,与许多人擦肩而过。临出门时, 左腿膝盖还冷不丁撞到了门口的酒台,钻心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袭来。
彼时的她已经走出宴会厅, 迎着寒风, 站在古堡廊下。
管弦交响乐再度响起,身后的宴会厅又重新归于喜庆热闹,梁眷在廊下的一片冷清中渐渐回过神来。
夹杂着地上残雪的冷风无情地灌进怀内,她条件反射地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西装外套,下巴与鼻尖也缩在衣襟里。
陆鹤南残留在外套上的余温,已经在零下的天气里渐渐弥散,唯有那点若有若无的烟草香在鼻尖挥之不去。
手拿包里传来震动声, 关莱的电话在此时打来。
“怎么了, 莱莱?”
左腿膝盖处又有隐痛, 梁眷在寒风中屈腿站了一会, 将全身重量都转移到右腿上。
关莱借着换敬酒服的由头躲在休息室里, 压低声音, 口吻有些焦躁。
“你没事吧?你去哪了?”
“没事, 就是里面太闷了,我来廊下透口气, 一会就回去。”梁眷淡笑着,从包里拿出烟盒, 熟练地敲出一支,含在嘴里。
又歪了歪脑袋,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中间,一手托着包,一手在包里翻弄着,寻找不知道又夹藏在哪里的打火机。
关莱应了一声,只是一口气还憋在胸腔里,声音听上去有些许不自然。
“那就好,我找了侍应生去卫生间给你送衣服,结果她们在各个卫生间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你。”
“啊,这样啊,你让她们把衣服放在卫生间门口就好,我抽支烟就回去。”
梁眷没察觉到关莱话语间的异常,她随口应着,口吻略微抱歉。而后掌心攥着打火机,拇指擦动滑轮,橘黄色的火苗腾地一下子从出火口燃起。
京州二月的风还是不容小觑,微弱的火苗在烟尾忽明忽灭,梁眷的手都要僵了,衔在唇间的烟却迟迟没有点燃。
“已经来不及了。”关莱的嗓子莫名发紧,她不安地咽了咽口水,紧咬着唇瓣。
梁眷听后顿了一下,眉头轻蹙。因为嘴里含着烟,所以声音听上去含糊不清:“什么来不及了?”
关莱闭了闭眼,声音苍白无力,大有一种心如死灰之感。
“侍应生刚刚跟我说,衣服已经被陆鹤南拿走了,我猜他应该是去找——”
关莱通风报信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就已经传来声响。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吹风?”
清冷散漫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与温柔,梁眷甚至不用回头,就能确定站在自己背后的是谁。
只是他问得太平常、太理所当然,让人有一种他们只是短暂分开五小时的错觉。
梁眷双肩一颤,手忙脚乱的将电话挂断。然而一个不留神,握在掌心的打火机却在空中簌簌落下,紧接着滚下台阶,湮没在彻夜而下的松软白雪中,消失不见。
一时之间,梁眷不知道自己应该先转过身与陆鹤南打招呼,还是先迈下台阶,拾起那枚暴露紧张心绪的打火机。
身后的男人却比她先一步做出反应,不染一丝灰尘的皮鞋鞋底落在白雪中,发出“吱吱”的声响。
梁眷拿掉嘴里的烟,怔怔地扭过头,正好对上他在雪地里躬身弯腰的侧影。
他真的瘦了好多,连背影都那么单薄,梁眷眼眶一热,却别不开眼。
陆鹤南捡起打火机,直起身子,又重新迈上台阶走到廊下,慢慢朝前走了几步,最后在距离梁眷两三步远时站定。
拇指在打火机上细细摩挲,仔细地擦拭掉金属表面上,雪花融化后的湿润。他没急着归还,视线定定地落在打火机上,勾起唇角随口问了一句,语气自然的像是老友寒暄。
“怎么现在还开始抽烟了?”
梁眷垂眸笑了一下,只允许自己的目光克制地盯着他的鞋尖,开口时声音僵硬。
“有时候在片场压力太大,剧组的老师傅说抽烟可以放松一下,久而久之就上瘾了。”
陆鹤南把玩着指尖的打火机,神情始终怔愣着,梁眷的一番话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直至梁眷的话音落下半晌,他才慢半拍地轻轻点头,长提一口气,小心措辞,生怕关心越界:“抽烟到底还是对身体不好——”
而后又蓦然顿住,拧着眉,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
梁眷轻眨了下眼,体悟过来,话赶话似的回着:“我以后努力戒掉。”
眉头舒缓开,陆鹤南再次点了点头,抬起手,拨开打火机盖子,脚步微凝,犹疑地向前迈了半步。
仅是半步的距离,就让梁眷受惊似的一连后退了两步。
——不该再靠近的,否则她会觉得自己是在偷情。
陆鹤南被迫顿住脚步,眼睫轻颤,含着隐痛的目光,落在梁眷夹在指尖的香烟上。稳了稳呼吸后,他扯起僵硬的唇角,欲盖弥彰地解释。
“风太大了,火苗容易熄灭,我帮你点。”
拒绝的话滚在喉头,理智操控了所有思绪,梁眷硬着头皮张了张嘴,在音节即将发出之前,她又听见他说。
“我帮你点,好不好?”
温润的声音低到尘埃里,他在一字一顿地乞求。
梁眷心尖一疼,酸涩感蔓延全身,呼吸也顿时软了下来。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墙,在男人的示弱面前,一点一点土崩瓦解。
仿佛是受到某种不可抵挡的蛊惑,梁眷怔怔地抬手将烟重新含在嘴里,然后屏住呼吸,任由陆鹤南一步一步抬腿靠近。
精致小巧的银质打火机被禁锢在他漂亮的四指间,粗粝的拇指优雅地擦动滚轮,火焰在虎口处徐徐燃烧。
左手微微弯曲,轻拢着那团明亮又渺小的火,不知道照亮了谁昏暗五年的心房。
一双手靠得那么近,指骨以至险些触碰到梁眷白皙的脸。
隐隐约约间,陆鹤南甚至还能清晰地感受到梁眷清浅的呼吸,正一下又一下,极富有节奏的掠过他宽厚的手掌。
温热残留在手背,带动着他与她呼吸同频。
曾几何时,月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床畔。抵死纠缠间,柔软紧紧包裹住坚硬,直至释放后的那一秒,他们也曾让律动毫无阻碍地与呼吸同频。
无意间的撩拨最为致命。
忆起往昔,情欲泛滥,陆鹤南的喉结难耐地上下滚动,嗓子很干,眼神也渐渐变得晦暗。
对面的梁眷却不自觉地睁大眼睛,眼神干净清澈,视线是那样自然而然地落在陆鹤南的左手无名指上。
她想探究些什么。
意料之外的,那里空空荡荡,连戒痕都瞧不出来丝毫。
呼吸一紧,梁眷不可置信地又瞥向他的右手,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同样干干净净。除却常年握笔的几处薄茧之外,再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点缀。
她看到走神,竟连烟尾何时被点燃都毫无察觉。
“在找什么?”陆鹤南合上打火机盖子,垂下胳膊,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而后声音喑哑着问。
梁眷回过神来,极难为情地收回目光,用力吸了一口烟后,才讷讷否认:“没找什么。”
陆鹤南意味深长地看了梁眷一眼,没有继续为难她,只是视线下垂,顺着她刚刚长久注视过的方向,目光在指骨处来回流连。
害怕被看透心事的梁眷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僵硬地抬手将烟送到唇角,烟雾缭绕下,她心虚犯傻,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
“你怎么来了?”
好在陆鹤南没在意,他扬了扬一直拎在手里的纸袋,口吻很慢:“侍应生去卫生间给你送衣服,但没有找到你。”
左腿膝盖那处淤青又在隐隐作痛,梁眷害怕陆鹤南看出端倪,只敢小幅度地屈了屈腿。她忍着痛意,紧抿着唇应了一声,而后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纸袋。
陆鹤南却仿若没看见一般,双眸紧紧盯着她,不为所动。
梁眷讪讪地收回手,将烟咬上唇角,在陆鹤南的注视下,不自在地吞云吐雾,任由缥缈白烟在日光的笼罩下,逐渐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这是她抽过最久最难熬的一支烟,久到她都忍不住怀疑,这场云里雾里,让人如此猝不及防的重逢,是不是又是港洲深夜里的一场美梦。
五年里,有关重逢的梦她做过很多场,场场都以两个人沉默着擦肩而过告终。
像今天这般顺遂的结局,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梁眷害怕这是梦,更害怕不是。
如若是梦,有生之年,我还能怀揣着再与你相遇的希冀。
可如若不是梦,这次遇见你以后,亲眼看见过你的幸福与圆满,我该如何再自欺欺人地哄骗自己聊此余生?
“你怎么不说话?”
骤然响起的冷倦嗓音让梁眷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潋滟着情绪的桃花眼,她苦笑了一下,浑身不自在地答。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和已婚的前男友相遇,该说些什么?书本里没有教过,戏剧里又是怎么演的呢?梁眷想不出,只能苦笑沉默着。
陆鹤南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软下声音安慰:“你别紧张,我今天只是来婚宴上坐一坐,一会就走。”
为什么要来坐一坐?夹着烟的手不受控地颤抖,梁眷垂着眼,心里纠结着,嘴上没敢问。
陆鹤南顿了顿,换了个话题又问:“你最近好吗?”
“挺好的啊。”梁眷不假思索地答,像无数次面对镜头采访那般,机械地细数五年来的成就与过往。
“研究生还没毕业,我就拍了《适逢其会》,那部电影还拿了当年电影节的最佳新人奖,票房也很客观,紧接着第二年——”
“这些我都知道。”陆鹤南沉声打断她,语气有些焦躁。
娱乐新闻他每天都有看,社交媒体上的各种头条他也只关注一个人的名字,大大小小的颁奖典礼或电影节,凡是有她出席的,他也一场都没有错过。
所以,他不想听那些连陌生人都熟知的内容。
他想知道那些更具体、更深入、更隐秘私人、更不为人知的。
半晌,呼吸平稳过后,陆鹤南忍着心尖凌迟的痛处,平静地说:“你可以说些我不知道的给我听。”
带着火星的烟蒂簌簌落在脚边,又被寒风卷起,熄灭在宽广的皑皑白雪中。
就像那点自以为可以燎原、对抗所有困苦的爱情,最终也将消散在无尽的现实里。
梁眷抬起头,用平生最大的自制力直视着陆鹤南的眼睛,从容地莞尔一笑。
“你想听什么?”
口吻沉静的样子,仿佛但凡陆鹤南有胆量开口问,她就会有勇气言无不尽。
陆鹤南淡笑了一下,没有丝毫迟疑,徐徐逼问:“他对你好吗?”
这个他是谁?梁眷只怔愣了一秒,就会意过来。
一阵难以言喻地心悸在梁眷的身体里不断放大再放大,她忍着胸腔呼吸不畅的不适感,弯了弯眉眼,勾起唇角,像最出色的演员那般,做出无比幸福的模样。
直至笑到麻木,她才温声答:“挺好的。”
“挺好的?”陆鹤南玩味地挑了挑眉头,语调上扬,轻声重复了一遍,怒极反笑。
挺好的,是指他让你承受这么大的社会舆论未婚生子,作为男人,却始终怯懦地站在你的身后,不发一言吗?
梁眷,你看男人的眼光,何时变得这么差?
还是说,你已经爱他爱到深处,情愿自己背负所有的指责与冷眼,情愿不要任何名分与承诺,也要如此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生下他的孩子。
如此,你便可以与他,有了这世间最密不可分的联系——超越这世间最不牢靠的感情,融入世间最为浓重的血脉。
遏制不住的怒意、嫉妒与心痛在这一刹那,齐齐铺天盖地而来。
陆鹤南用力点点头,眼底通红一片。
他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什么,也意识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困了他足足五年,也支撑着他度过这五年的某处心底柔软,在此刻,突然碎了。
碎得四分五裂。
是我让你对爱情失望了吗?所以你才要如此狠心地作践自己。
陆鹤南没有勇气去问,他垂着头,下颌线咬得很紧,生硬地岔开话题。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五年里过得好不好?”
“不用问,你肯定会过得很好。”梁眷强逼着自己抬起眼,笑容依旧甜美。
陆鹤南抬起腿,不管不顾地又靠前一步,阴沉着脸,执着地问:“哪里好?”
哪里好?
梁眷眼睫轻颤,寒风掠过酸涩的眼眶,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她在回忆,在对比。
五年前的陆鹤南虽也处在高位,却还是要顾及别人的尊严与脸色,不得不弯腰妥协、一再隐忍的事也有太多太多。
不像现在,不想喝的酒就可以不喝;公开场合下,碰见不想逢场作戏的人,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卸下伪装。
你再也不用受制于任何人任何事。
多好。
可这些话梁眷只敢在心里一吐为快,对着陆鹤南,她敛去所有的微表情,只敢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哪里都好。”
“是吗?你觉得好?”
陆鹤南怔愣住,嘴角勾起微小的弧度,反问的语气像是在自嘲,眸光潋滟,他一错不错地望向梁眷,嘲讽的语气不知道是在笑谁。
——“都是用你换的。”
第126章 雪落
梁眷换好衣服先行回到宴会厅, 抱着陆鹤南的西装外套,从侧门入场时不自觉地朝桌旁的主座上看了一眼。
空空荡荡,他真的没回来。
仿佛那句安慰她别紧张的——‘坐一坐, 一会就走’不是笑谈。
他真的没回来。
聚集在宴会厅里的人还是那么多,梁眷中途碰见几个熟人,也只是将外套牢牢抱在胸前,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连对方说什么都没有太听清。
以至于转过身,迎面碰上乔嘉敏, 冷不丁和她四目相对的时候, 梁眷有些许的猝不及防。
乔嘉敏的目光太孤傲、太冷漠,带着某种近乎刻薄的审视,让梁眷觉得自己置身这个流光溢彩的宴会厅,仿佛衣不蔽体。
她感到一瞬间的羞耻,为自己片刻前死而复生的心。
“乔小姐。”梁眷主动走上前去,硬着头皮与乔嘉敏寒暄。
该叫陆太太的,可她没有自虐倾向。尽管那个称谓已经划到嗓子眼了, 可无论再如何努力, 也还是没法一气呵成地说出来。
乔嘉敏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没在称谓上做文章。只是随着梁眷一步步走近,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梁眷抱在胸前的那件衣服上。
那是谁的衣服, 敏锐如乔嘉敏, 不会认不出来。
察觉到乔嘉敏的视线, 梁眷的脸上有些难堪。同为女人,她自然明白乔嘉敏眼底短暂闪过的那一刹那敌对。
所以梁眷忙将怀里的衣服递了出去, 许是因为太紧张,说出口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刚刚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竟然忘记将衣服还回去了。”
梁眷垂下眼,藏起眼底将要倾溢的心酸,再抬眼时,挂在唇边的笑容若即若离,带着恰到好处的几分感激与恭敬。
“我过几天就要离开京州,怕是来不及当面归还陆董的衣服了,不如——”
她适时噤声,见乔嘉敏没有伸手的意思,又将衣服向前递了递,等待乔嘉敏将衣服与话茬一并接过。
“梁小姐怎么也不在京州多待些日子?”
乔嘉敏抬手抚了抚垂在鬓边的头发,眸光一转,巧妙地将自己的视线从衣服上移开,转而落在梁眷的脸上。
她没有接过梁眷手里的衣服,也没有接过梁眷戛然而止的话,而是话锋一转,问了看上去很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
她是乔家的大小姐,陆家掌权人陆鹤南的太太,是京州宛如标杆一样的名媛。公众场合下,总要将对话的节奏与方向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不是一昧地让嫉妒牵着鼻子走。
梁眷撑着僵硬的手臂,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尖,讪笑两声:“京州冬天太冷了,还总是下雪,我有点住不习惯。”
这话绝对算不上说谎。
现如今的梁眷,实在没法再以平常心,去看待任何一个时常在冬季飘雪的城市。
八年前,他同她正式告白的那一夜,北城漫天飞雪。
五年前,他与她分手前的最后一面,京州雪雾弥漫。
为什么分手后的五年里要定居港洲?因为港洲常年无雪,不会蓦然将她的思绪带到回不去,也走不出的痛苦回忆里。
“这样啊,不过确实很少见你在大陆露面——”乔嘉敏点点头,拉长语调应了一声。
梁眷的这番说辞,也不知道她究竟听进去多少,又信了多少,只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些许融化的迹象。
乔嘉敏重新勾起唇,笑容从容又大方,抱在胸前的胳膊也终于舍得垂下来一只,施施然接过梁眷手里的衣服。
又用指尖仔细地捋平衣服上的每一寸褶皱,用力的像是要抹去谁残留下来的痕迹。
“我老公这个人啊,就是这样,面冷心热,你也别太把他帮你这件事放在心上。”
乔嘉敏微垂着眼睑,眸光温柔地注视着小臂上的外套。
许是左袖上的深色酒渍太过碍眼,让她想起了什么,她顿了顿,呼吸凝成微弱的一线,静默片刻,才僵硬着嗓音继续说。
“今天无论是谁坐在他旁边,发生这样的事,他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乔嘉敏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宽慰,不如说是披着温和表象的警告。
但梁眷是个聪明人,只怔忪了两三秒,就听懂了乔嘉敏别有用心的弦外之音。
“你说得对,陆先生——”她轻轻颔首,眉眼舒缓又乖顺,沉默的数秒里,像是在认同乔嘉敏所说的话,“他确实是个顶顶好的人”
暗流涌动的对话,被一道突兀的女声打断。
“嘉敏!你怎么还在这?”
“怎么了?”乔嘉敏闻言脚尖轻转,笑了笑,说话时口吻甜美到让人恶寒。
“我这不是好不容易碰上擅长拍文艺片的大导演,不得抓住机会好好请教请教?”
梁眷本想趁机告辞走人的,见乔嘉敏话语里提到她,又只好扯出笑容陪乔嘉敏一同停留在原地。
叫住乔嘉敏的是个体态丰腴的女人,看年纪,应该算是乔嘉敏的长辈。
上了年纪的富太太对文艺电影不感兴趣,故而只是礼貌地与梁眷对视一眼,就将话题不动声色地重新落在乔嘉敏身上。
“我刚刚陪侄女去停车场拿东西,正好在那里碰到鹤南了。”富太太亲昵地揽住乔嘉敏的手臂,故意压低声音,冲她挤眉弄眼。
“是吗?他原来去停车场了啊,我说怎么突然找不到他。”
听到她提起陆鹤南,乔嘉敏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衣服,下意识轻声反问了一句,而后又忙为自己的不自然找补。
“我侄女跟他打招呼,问他怎么一个人在这站着,他说是在等人,我拍脑门一想,除了等你,他还能等谁啊?”
富太太自顾自地说得喋喋不休,没注意到乔嘉敏的笑容有几分勉强。
“他走之前跟我说要去陪沈老爷子喝杯茶,想来应该也是刚刚喝完。”乔嘉敏咬着唇瓣,小幅度地转了转无名指上的钻戒。
“所以我这才赶紧回来找你!”富太太激动地扯了扯乔嘉敏的手臂,推着她往门边走,满脸暧昧,“赶紧去停车场找他吧,别让他等着急了。”
“那我就先走了。”乔嘉敏踩着高跟鞋慢慢转过身来,眼底那抹不自信在与梁眷四目相对之前,及时敛去。
“梁小姐,祝你回港顺利。”她眨了眨眼,落落大方的微笑,礼数周全的与梁眷告别,“有机会去港洲找你喝茶聊天。”
港洲,港洲,这道逐客令下得很巧妙,只是实在不需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她。
梁眷抿唇笑了笑,用极强的自制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她感谢乔嘉敏的邀约,并回以她让人心安的承诺:“一定。”
婚宴将要行至尾声,梁眷不得不收拾好情绪,陪着关莱到处敬酒,直至送走在场的最后一位女眷。
但沈怀叙仍不得闲,故而偌大的宴会厅里此时只剩下梁眷和关莱两个人。
“你膝盖那怎么了?”关莱累瘫了,不顾形象地坐在椅子上,指了指梁眷左膝上的淤青。
梁眷闻言撩起裙摆,垂眸睨了一眼,这才发现左膝那处淤青,不知何时肿了起来,模样甚是吓人。
“可能是刚刚碰到哪了吧。”梁眷放下裙子,浑不在意地答。
“不疼吗?”关莱蹙着眉,仍一脸担忧,注意力全都放在梁眷的膝盖上。
不疼吗?
不问还好,一旦有人问了,那股钝痛就后知后觉地从心底蔓延,直至痛意与呼吸融为一体,成为她身体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梁眷被问得毫无防备,以至于澄澈的眼睛霎时流出一行酸楚的泪。
明明五年前就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为什么现在再听到,心里还是会那么痛呢?
他们是夫妻,白天要共处同一屋檐下,夜晚更是要同塌相拥而眠。一场应酬结束,作为丈夫,他等自己的妻子一起回家,不过是这世间最寻常的二三事之一。
没什么可过多置喙的,更没什么无法理解的。
他已经如她五年前所愿,放下所有牵绊私情,背负起不容闪失的家族责任,安安稳稳地一步一步继续朝前走了。
只有她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替谁难过,又在难过些什么。
“梁小姐,太好了,您还没走!”
有侍应生拎着一个香槟色纸袋,从门口急匆匆跑来。
“怎么了?”梁眷应了一声,在转身前,不留痕迹地抬手,擦掉眼角的泪痕。
侍应生在梁眷面前站定,呼吸还没等喘匀,就将手里的香槟色纸袋递了过去。
“这是阮小姐替我们转交给您的。”
“哪个阮小姐?”
梁眷的脑子一片空白,一时之间没将这个姓氏与婚宴上遇到的熟人对上号。
她迟疑地从侍应生手中接过纸袋,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放着的,不过是些最寻常的跌打损伤药剂。
关莱倚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细细回忆着礼宾名单:“今天到场姓阮的女士,好像只有一位阮镜齐。”
梁眷心下了然一瞬,但并未完全。
因为她和阮镜齐之间虽说是有些交情,但也只停留在四年前《适逢其会》的招商引资上。
那点因利益而产生的牵扯,似乎不足以如此长情。
这份莫名其妙的关心关注,亦或是投诚示好,让梁眷受之有愧,以至心虚不安。
——
“怎么来得这么慢?”
坐在后座的陆鹤南听到车门拉开的声响,没睁眼,只嗓音低沉地说上这么一句。
他在停车场里等了很久,以至酒意上头,险些睡着。
“小舅舅,这里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郊区,你只管发号施令说要一些跌打损伤药剂,却丝毫不顾我的死活!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买那些药,费了多大的劲!”
阮镜齐拉开车门,上了车后座,噘着嘴坐在陆鹤南旁边。但她也只敢抱怨到这种程度,其他过分出格的话,愣是不敢多说一句。
“药送到了?”陆鹤南脸色稍霁,在室外光线映进车窗的刹那,缓缓睁开眼。
“我交给侍应生了。”见陆鹤南睁眼,阮镜齐不自觉地挺直脊背,坐得板正,答话时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
若要细看,便会发现阮镜齐的眉眼处与脸庞轮廓,和谢斯珏有几分微妙的相似。
同母异父,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弟,血管里又留着一半相同的血脉,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脾气秉性,总有些许共同之处。
阮镜齐对陆鹤南也是又敬又畏的,但她比谢斯珏年长两岁,又占了性别上的优势,故而说话时,偶尔得了便宜还卖乖。
“小舅舅。”阮镜齐抿了抿唇,低声唤。
“怎么了?”陆鹤南定定地望向车外,似是从京州的落日景色中分心应她一声。
“你是和梁眷导演认识吗?”
阮镜齐鼓起勇气,诚惶诚恐地问出来,但她的勇气不算多,以至于话音刚落,就变得提心吊胆。
潜意识里,阮镜齐觉得,陆鹤南不会回答她这个无聊透顶的问题。
就像五年前,她正好端端地躺在国外海滩度假,却被陆鹤南一通电话召回国内。
他甩给她七千万,没说任何理由,只是要她以她自己的名义,去江州随便收购一个资产明细清楚,各项手续合法合规的公司。
而后再联系祝玲玲,同她说要投资《适逢其会》那部电影。
彼时的梁眷是导演界的无名小卒,祝玲玲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女星。
从导演到主演,阮镜齐不知道这部电影究竟有什么投资价值,竟值得让陆鹤南亲手布局。
可阮镜齐虽是个玩世不恭的大小姐,却也没有败家到这种程度。
所以她诚惶诚恐地揣着七千万,背着陆鹤南私自做了好一通市场调查,而后她才知道,偌大的娱乐圈业内,竟无一人有意愿投资这部电影。
但钱是陆鹤南给的,阮镜齐就算再心惊胆战,也还是按照他的指示一步一步照做了。
从收购公司到电影成功上映,她足足问过陆鹤南三遍为什么,但他一遍都没答。
只是站在京州壹号公馆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望着京州辉煌盛大,却也无比孤寂落寞的夜景,一个人抽了很久很久的烟。
后来《适逢其会》横扫各大电影节全部奖项,导演梁眷也自此成为业内最炙手可热的导演之一。
凡是她要筹划拍摄的片子,哪怕电影故事梗概都还没有想好,也再也不用为了招商引资发愁。
直至那时,单纯懵懂的阮镜齐还以为是陆鹤南投资眼光毒辣,作为识人善用的伯乐,能够慧眼识珠,一眼发掘出最有才华、最有潜力的导演。
就当阮镜齐因为《适逢其会》的票房,赚的盆满钵满,正满心欢喜地等待陆鹤南下一步指令的时候,他却不容置喙地告诉她——
“就到此为止,不要再打扰她的生活。”
仿佛江洲那个斥资七千万收购的房地产公司,它的存在,只是为了帮助《适逢其会》度过投资难关而已。
有钱为什么不赚?什么叫到此为止?什么样的程度能算作打扰?一场恋爱都没谈过的阮镜齐想不明白。她带着这个问题,去问刚刚经历过失而复得的小姨陆雁南。
陆雁南却告诉她:“以现在此时此刻的情谊为终点,叫到此为止;再爱,也不在你的人生中出现,叫再不打扰。”
果不其然,车厢内静悄悄的,阮镜齐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陆鹤南终是什么也没说。
阮镜齐咽了咽口水,仗着陆鹤南平日里的宠爱与纵容,再次鼓起勇气,问了第二个问题。
“小舅舅,你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去送药啊?”
做好事不留名,这不像陆鹤南最近这五年的行事风格。
这次陆鹤南依旧没答,他半阖着眼,好似睡着了。暖融融的夕阳落在他的身上,从瘦削的肩膀蔓延到白皙的手腕。
阮镜齐没再执着等待陆鹤南的答案,因为她坐在他的身侧,俯身盯着他手腕上的伤疤,看入了迷。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注视这道疤痕,狰狞破碎,一如他过去五年满地狼藉的生活。
第127章 雪落
明知道他在停车场等的不会是自己, 但当乔嘉敏踩着高跟鞋,带着唯一一分希冀,匆匆赶到停车场, 亲眼见证人去楼空的那一秒,还是遏制不住的难过了一瞬。
从前她想,不过联姻而已,没有感情基础也无妨, 圈子里表面相敬如宾的夫妻也不在少数。别的女人能过的日子,她咬咬牙也能心平气和地过下去。
她不贪心, 甚至没想过要和他举案齐眉。
但乔嘉敏没想到, 陆鹤南竟然连在外人面前的这点尊严与脸面,都吝啬给她。
“太太,您怎么出来了,是婚礼结束了吗?”
看见乔嘉敏突然出现在停车场,一直坐在休息室里的司机赵绪文赶忙跑出来。他是乔嘉敏从乔家带来的,陆乔两家联姻后,也一直只服务于乔嘉敏一人。
太太?乔嘉敏不禁被这个称呼给逗笑了, 就她现在这个处境, 算是哪门子的太太?
乔嘉敏这幅哭笑不得样子, 吓得赵绪文大气不敢喘, 他垂着眼, 双手不安地交握, 默默站在一旁, 等待乔嘉敏的下一步指示。
都说乔家手段最狠辣的是太子爷乔嘉泽,可凭借赵绪文龟缩在乔家这些年的经验来看, 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分明是大小姐乔嘉敏。
“刚刚看见先生了吗?”乔嘉敏收拾好情绪, 微微偏头,模样淡漠地问了一句。
见乔嘉敏问话,赵绪文下意识挺直脊背,点点头:“看见了,先生刚走没多久。”
乔嘉敏朝前走了几步,指尖握住门把手,状似随意又问:“他是自己走的吗?”
赵绪文不安地咽了咽口水,诚实答:“不是。”
“他和谁一起走的?”乔嘉敏定在原地,口吻很淡,只是周身气息莫名沉了许多。
赵绪文皱了皱眉,在乔嘉敏的注视下,努力回忆着:“好像是阮小姐。”
原来是阮镜齐,不是那些乱七八糟,天天想着如何捞金上位的女人。乔嘉敏松了一口气,只是下颌线仍紧绷着。
她垂着眼拉开车门,坐进车后座,又将陆鹤南为别人遮风挡雨的西装外套,轻轻披在自己身上,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太太,是要去嘉山别墅还是回香枫府?”
车子缓缓驶出地下停车场,在即将驶过第一个岔路口之前,赵绪文通过后视镜偷偷瞥了一眼乔嘉敏,低声问道。
今天是周六,如若不是参加婚礼,按照过去五年的惯例,乔嘉敏此时此刻应该坐在嘉山别墅的花园里,陪宋若瑾喝茶。
可如今时间已过黄昏,天色都已经彻底暗了,此时登门叨扰似乎不太合适。
两相权宜之下,乔嘉敏应该会直接回香枫府。赵绪文如此想着,不自觉地握着方向盘微调方向,并入右侧待转车道。
香枫府别墅群坐落在京州东郊,背靠自然森林保护区,又紧邻着护城河,算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更重要的一点是,香枫府位于璞柳园和嘉山别墅之间,无论是去往乔家,还是赶往陆家,驱车也不过就是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宋若瑾当初为彰显对儿媳妇的诚意,在京州各处一口气置办了好几处婚房,供乔嘉敏挑选。而乔嘉敏在那么多豪宅里,一眼挑中香枫府,也正是看重它优越的地理位置。
孝顺公婆、贤良淑德的名声,她不能不要。
可她没想到,订婚一年,结婚四年,交替往来不休的五个春夏秋冬里,陆鹤南竟从未踏足过香枫府的大门,哪怕一次,哪怕是新婚当夜。
他固执地独自住在壹号公馆里,不知道是在固守哪门子曾经。
靠在车窗上假寐的乔嘉敏眼睫颤了颤,她将满是泪痕的脸隐匿在车窗外昏暗的夜景下,满是疲惫的眼底,还残留着破碎到早已拾不起来的骄傲。
她其实很想去壹号公馆,对着陆鹤南歇斯底里一通。
但就在赵绪文即将错过高架桥之前,她忽然又怕了,嘴唇翕动,最后颤声说:“算了,回香枫府吧。”
——
壹号公馆在阮镜齐看来,应该是陆鹤南不容许外人轻易踏足的禁地。
这里的装潢还保持着五六年前的陈旧样子,阮镜齐造访的次数虽然不多,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但凭借着女人超强的第六感,她觉得陆鹤南是在竭力保护,某个女人曾在无意间留下的生活痕迹。
最右侧的电梯直达顶层二十八楼,阮镜齐亦步亦趋地跟在陆鹤南的屁股后面,铬色的电梯门缓缓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站在走廊里,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的陆琛。
“怎么不进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密码。”
陆鹤南掀起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瞥了一眼陆琛,好像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
“你不是还没回来吗?”陆琛理直气壮地耸耸肩,摸了摸阮镜齐的头顶,“这不是想着多给你留点私人空间,万一里面有什么小秘密呢。”
什么秘密?阮镜齐疑惑地眨了眨眼,抬头望向陆琛寻求答案。
可惜陆琛并不在意她的死活,朝平静的湖面上抛下这颗石子之后,就松开对阮镜齐的禁锢,随陆鹤南一道迈进门内。
“昭昭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陆鹤南解开衬衫袖扣,将袖子挽到臂弯上,活动手腕的时候随口问。
“她后天在江洲有两场通告,我刚把她送上飞机。”
陆琛熟练地从冰箱里取出两瓶矿泉水,半旋开瓶盖后,转身丢给阮镜齐一瓶,再转过头时,视线自然地落在陆鹤南的左手手腕上——白皙的皮肤上,暗粉色狭长狰狞的一道。
“怎么今天没戴表?”
陆琛的音量不大,但问得却煞有其事,勾得窝在沙发角落里,看娱乐小报看得不亦乐乎的阮镜齐,也跟着抬头。
冷不丁被陆琛问起,陆鹤南怔愣了一瞬,神情不自在地放下袖子,堪堪遮住那处疤痕。
“戴了,上车之后才摘。”
他解释的声音很轻,垂眸时小心翼翼遮掩的样子,带着几分阔别许久的软弱。
陆琛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见过陆鹤南的这一面,蓦然见到,眼眶竟然有些发酸。
“没让别人看见吧?”趁阮镜齐不注意,陆琛走近几步小声问。
陆鹤南勾唇淡笑了一下,再抬眼时,又回到往日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慵懒地倚在沙发上,眉梢上挑玩味地反问,好似破罐子破摔:“我怎么敢让别人看见?”
陆家的当前掌权者,中晟不容置喙的最高决策者,左手手腕上有一道自杀未遂的伤疤,这是多么劲爆的新闻、可耻的事实。
如若让媒体亦或是其他有心人知道了这件豪门秘辛,那么陆家,恐怕就要再次成为整个京州的笑话。
有几个人会真的在意他疼不疼呢?
作为旁观者,他们只会冷嘲热讽地说,这人真是脑子有病,好日子过够了,才想着去死。
陆鹤南有时静下来细想,那些人好像也没有说错,这日子每天折磨得他心力交瘁。太阳每天照常东升西落,他却只觉得厌烦。
他确实是活够了。
陆琛深夜前来是有深意的,但那些话不适合当着阮镜齐的面说,所以他偏过头,将矛头对准阮镜齐。
“你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今晚打算睡在这?”
阮镜齐忙直起身摇头,拎着包穿上鞋子就赶紧关上门。
她什么胆量?陆鹤南这里又哪有容她睡觉的地方?她厚着脸皮一路从喜落半山跟到这,不过就是为了打探一下陆鹤南和梁眷的虚实。
直觉告诉她,小舅舅和这位大导演之间肯定有故事。
相比于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谢斯珏,阮镜齐更能耐得住性子。来日方长,她早晚能知道全部真相。
“怎么了哥?出什么事了?”
陆鹤南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房门刚一关上,就半阖着眼,懒散开口。
“你今天是故意去沈家婚宴的吧?”陆琛也没藏着掖着,单刀直入问得毫不留情。
没等陆鹤南回答,他就又沉着嗓音徐徐逼问:“你是不是提前知道梁眷今天会回京州?”
陆鹤南气息一紧,避重就轻,只回答了他第二个问题:“关莱的婚礼,梁眷不可能不来。”
陆琛顿时了然,明白陆鹤南这是变相将两个问题都回答了。
“鹤南,五年了,我以为你放下了,更何况你和乔嘉敏已经结婚了——”陆琛叹了口气,没忍心继续说下去。
“大哥,知道的。”
陆鹤南倏地睁开眼,他一字一顿,口吻笃定又决绝,像是在同谁宣战。
“从我被迫答应和乔嘉敏结婚的那一天起,我想的就是如何和她离婚。”
陆琛听得一时哽住,沉吟片刻后,不得不狠心提醒陆鹤南:“就算你早晚会离婚,可梁眷已经有孩子了。”
“那又如何?她不是还没结婚吗?”陆鹤南浑不在意地哼笑一声,轻浅的笑声似乎是从喉头深处滚出。
“我不在乎她有没有孩子,那些都不重要,我只要她。”
喑哑的嗓音,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宽阔空寂的客厅里,掷地有声。
今夜京州乌云密布,不见丝毫月色,偌大的二十八楼唯一的光线来源,是沙发扶手旁那盏不起眼的落地台灯。
暗黄色的光线柔柔地落在陆鹤南的脸上,最终湮没在那双晦暗深沉的眼眸中。
明明他的神情依旧从容平和,只是周身气息冰冷得可怕,但那种阴晴不定的样子令陆琛感到陌生,仿佛陆鹤南已经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一个已经被逼到绝境,连自我了断都不怕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
“你——”陆琛想开口再劝些什么,但滚到嘴边的话却是那么单薄。
他盯着陆鹤南看了好一阵,拧起的眉毛渐渐舒缓,最后只吐出一句:“昭昭下周四过生日,生日party定在人民路的雁回。”
陆鹤南怔怔地抬起头,没明白陆琛的意思。
“昭昭也邀请梁眷了,我猜她不会不来。”陆琛别开眼笑了笑,似是在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妥协。
可他又不能不妥协。
毕竟他就只有这一个弟弟,他不能再像三年前那样,用陆鹤南的性命来做人性的赌注。
陆家也许输得起。
但他和陆雁南作为兄姐,却再也无法承受所见之处,满是鲜血的那一天。
——
蒋昭宁的生日party邀请的人不多,算是个熟人局。梁眷推门而进的时候,没想到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
“怎么回事啊大导演?今天不给我这个寿星面子是吧?”
甫一看见梁眷蹑手蹑脚地进来,抱着麦克风唱得正欢的蒋昭宁,忙将麦克风塞到别人手里,自己端着三杯酒,气势汹汹地坐到梁眷身边,摆明了是要让她喝酒赔罪。
许久不喝,酒量倒退的梁眷,看见那三杯酒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不是故意迟到的,而且真的是有苦难言。
照看康康的保姆白天家里有事,今天正好又赶上崔以欢在京州的分公司开年初大会,照看孩子的重任只得落在梁眷一个人的肩上。
直到保姆在傍晚时分匆匆赶回,她才得闲来赴约。
“昭昭,眷姐现在好像不能喝酒吧?”坐在沙发角落里的谢斯珏,见蒋昭宁上来就劝酒,一脸担忧。
玩到兴头上的蒋昭宁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按娱乐媒体报道梁眷‘未婚生子’的日期来算,梁眷现在应该还在哺乳期。
还要日日给孩子喂奶的新手妈妈,好像的确不能喝酒。
蒋昭宁抱歉地吐了吐舌头,作势要将酒杯送到自己的嘴边,在只差一毫厘的时候,却又被梁眷伸手拦下。
“干嘛啊?”梁眷将酒杯从蒋昭宁手中夺过,而后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佯装嗔怪道,“已经送到我手边的酒,还想着再拿回去?”
梁眷在娱乐圈里虽混得开,但能够算作真心朋友的人却没几个,蒋昭宁算是其中之一。过生日这样开心的日子,梁眷不想让她扫兴。
借着将酒杯递到唇边的功夫,梁眷趁机扫视了一遍全场——陆鹤南不在,奇怪的是陆琛竟也没来。
这个酒吧里的酒看着五颜六色,像果汁,入口时也很甘甜爽口,带着浓郁的果香。梁眷没有多想,借着给蒋昭宁赔罪的幌子,一口气爽快地喝了三杯。
周围人的起哄声一声高过一声,每个人都一脸认真地夸她酒量好,梁眷还只当他们是在不走心地开玩笑。
直到腹部开始隐隐作痛,头也变得昏昏沉沉,为数不多的清醒意识划过大脑,梁眷这才慢半拍地发觉那三杯酒的度数,应该远超她平日的能力范畴。
一整颗心都扑在梁眷身上的谢斯珏,最先发现她的不对劲。
“眷姐,你怎么了?”绕过包房里的大半个沙发,谢斯珏浑身僵硬地扶起梁眷,唯恐手上用力没有分寸,弄疼了她。
梁眷借着谢斯珏胳膊上的力道,慢慢坐直。酒精上涌,她的感官已经变得迟缓,呆坐着缓了好一阵,才能认出坐在身边的人是谁。
“斯珏,我没事。”
梁眷淡笑着,不留痕迹地拂开谢斯珏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而后一个人撑着矮桌,慢吞吞地起身,凭借来时的记忆,兀自朝包房门边走。
“眷姐,你是要去哪?”
“头有点晕,想去外面吹吹风,你和他们接着玩,不用管我。”
尽管梁眷把关系撇得很清楚,但谢斯珏放心不下,固执地跟在梁眷身后,一双手环在她的四周,虚揽着她。
只是每每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脊背,就会被梁眷敏锐地避开,像是某种应激条件反射,禁止陌生人的一切触碰。
一时之间,谢斯珏都忍不住怀疑,梁眷是真醉还是装醉。
汗涔涔的指尖搭在包房门把手上,梁眷深呼吸一口气,努力睁大眼睛,只是手腕还没等下压用力,房门就猝不及防地被人从外向内推开。
包房外的刺眼光线霎时毫不留情地照进屋内,站在门口的梁眷不自觉地眯了眯眼,脚步虚浮,一连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而后腰身一软,径直跌入进一个不算太温暖的怀抱,环在她腰身间的臂弯更是冰凉。
梁眷浑身绵软,贪恋地蜷缩在这个怀抱里,鼻尖在那人的衣襟处用力嗅了嗅。
若有若无的烟草香弥散在那里,周围还夹杂着一缕清新干净的湿润感,那是京州冬夜枝头残雪的气味。
在最会下雪的北城生活了足足四年,没有人能比梁眷更熟悉这种味道。
有人在今天这个平凡的深夜,匆忙结束其他应酬,不知为谁,冒雪前来。
站在梁眷身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谢斯珏看呆了。他怔愣地注视着陆鹤南铁青的脸,刹那间,竟没勇气将眼前缠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
热闹欢快的包房在这一刻齐齐安静下来,只是越是安静的氛围,就越是让人心慌。
“小……小舅舅。”谢斯珏咽了咽口水,讷讷地唤了一声。
双臂间牢牢抱着的,是这世间最难戒的瘾。陆鹤南稳了稳心神,克制地闭了闭眼,问话时语调尽量平静,只是嗓音过分喑哑。
“是谁让她喝这么多酒的?”出口就是质问。
包房里的人面面相觑,共同沉默几秒,重压之下竟无一人敢答。
梁眷的思绪在这一刻短暂回笼,软绵绵的手掌抵在对面人的肩膀上,挣扎着想要起身。陆鹤南不许,姿态强硬地又将她扣回到自己的怀抱里。
“是我自己,你别怪他们。”挣脱不得的梁眷瘪了瘪嘴,瘦削的下巴紧贴在陆鹤南胸口上,眼神迷离着。
两道呼吸在灯光下不停地相互纠缠,一道轻浅,带着闷热的酒意;一道沉重,带着炙热的情欲。
双臂不断收紧再收紧,箍得梁眷吃痛一声,陆鹤南才缓缓收力。
“知道我是谁?”
他下颌线咬得很紧,一字一句问得很用力,生怕梁眷会说出另一人的名字。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呼吸也凝结成微弱的一线,整个人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感官记忆比理智思绪先一步妥协,梁眷眼眶莫名一热,蓄着泪。而那些徒劳支撑住全身,以至于让自己别太狼狈的单薄力量,也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她有人可以依靠了,所以不用再故作坚强。
今夜只当是酒劲上涌,老天成全,让她神志不清的最后放纵一把。
梁眷吸着鼻尖,声音又娇又软又委屈,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与抱怨:“陆鹤南,我好难受。”
陆鹤南脊背僵硬了一瞬,敛着风霜的眼眶霎时间红了。
时隔五年,她终于又肯这样一板一眼地轻声唤他的名字。
陆鹤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道一声久违。
第128章 雪落
喝醉酒的梁眷很乖, 不哭不闹,只是站不稳,纤细的腰身被陆鹤南紧紧禁锢着, 乖顺地趴在他的颈窝处,鼻音浓重,险些喘不上气。
“难受……想走……”梁眷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含糊不清。
陆鹤南静了静, 腾出一只手拨开迷蒙在她眼前的头发,沉声引导她:“想去哪?”
梁眷慢吞吞地眨了眨眼, 瞳孔不自觉地涣散, 思考时不自觉地蹙起眉——这里是京州,是人生二十七年来,最令她没有归属感的地方。
身如浮萍一般在京州游荡,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跟我走好不好?”
陆鹤南没给梁眷选择的机会,抬手揉了揉她泛红的眼尾,明明是在跟她商量,可声音温柔低缓的像是蛊惑。
他也不知道梁眷听懂没有, 只看见她挂着泪珠的眼睫不停轻颤, 唇瓣轻咬着, 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明明脸上是一副纠结的样子, 却始终顺凭心意, 没说出一句拒绝的话。
呆愣着站在旁边, 久久无法回神的谢斯珏, 听到陆鹤南的这句话顿时心中警铃大作。在陆鹤南弯腰打横抱起梁眷的瞬间,不受控地高声喊了出来。
“小舅舅, 你不能带走她!”
“为什么?”陆鹤南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睨了谢斯珏一眼。
他手上动作不停, 甚至还有功夫用眼神请求包房里的其他人,帮他把梁眷的大衣和手机拿过来。
“因为,这……这不合适,你已经结……结婚了。”
陆鹤南的压迫感太强,谢斯珏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抬起头与之对视,只好垂着头绞尽脑汁地阻拦。
“眷姐她到底是个公众人物,如果被粉丝或者狗仔拍到……”
可是他越说越不自信,以至于声音渐小,说到最后竟自觉噤声,只因为那理由对陆鹤南而言太苍白,太荒唐。
区区无良狗仔而已,拿钱就能摆平的事,陆鹤南又怎么会怕?
陆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边,又看了多久。甫一看见他,谢斯珏就像看见救星一样,立刻朝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舅舅——”他欲言又止,期盼陆琛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陆琛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斯珏一眼,目光转而又落在陆鹤南的身上。他用力拍了拍陆鹤南的肩膀,脸上的神情让人分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心事重重。
“车已经在地下停车场等着了,出了电梯门就能看到。”
陆鹤南垂着眼点点头,抱紧怀里的人,一句多余的话没说,转过身,撇下身后各式各样的复杂目光,径直抬腿走出屋外。
谢斯珏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就想追出去,只是刚迈开步子,还没等走到门口,就被陆琛伸手拦下。
“斯珏,这是我第一次提醒你,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陆琛弯了弯眉眼,很温柔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谢斯珏浑身战栗着,心绪难平。少年人的爱勇敢且无谓,他不甘心地偏过头,却在陆琛的眼中,读出了严厉的警告。
“梁眷绝对不是你可以肖想的人,她和陆鹤南之间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能管。”
——
车子里的暖风开得很足,与车窗外人行道上的皑皑积雪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疑心是不是有一只脚跨入任意门,否则怎会蓦然来到春天。
温暖让人莫名困倦,在车子平稳驶过第三个路口的时候,梁眷窝在陆鹤南的颈窝处舒服的蹭了蹭,喟叹一声,像小猫撒娇,而后慢慢睁开湿漉漉的眼睛。
坦白说梁眷的酒量并不差,只是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陪新手妈妈崔以欢健康饮食,许久不沾酒有些生疏,今天又是带着情绪,冷不丁一连喝了三杯,这才醉了。
那股憋闷恶心在胸腔里消散之后,梁眷的思绪曾短暂地清晰过一瞬。
她靠在陆鹤南的胸膛上,直勾勾地盯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昏黄路灯,不过刹那,清晰的光线就变成浑浊的暗影。
新一轮混沌酒意,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重新占领理智高地。
路口绿灯倏地亮起,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苏云杰屏住呼吸,壮着胆子,借着起步时观察路况的绝妙时机,通过后视镜的反射,飞快地瞥了一眼后座的情形。
苏云杰的职业操守其实很高,从业以来从未越界过分打探什么。怪只怪被陆鹤南抱进车里的那个女人,太过家喻户晓。
蠢蠢欲动的好奇本能,突破了苏云杰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道德防线。
一尘不染的后视镜,将一切不可名状的场景,展现的无所遁形。
原本老老实实倚靠在陆鹤南怀里的梁眷,不知何时伏在了他的腿上。
白皙病弱的面庞上两道细眉轻蹙着,柔软无骨的手掌无意识地抵在陆鹤南腿间,某处晦暗紧绷的地方。
这一眼看得苏云杰这个不到三十岁,正是欲求不满,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心头一热。
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苏云杰咽了咽口水,强逼着自己别开了眼。
若按时间来论,苏云杰跟在陆鹤南身边的时间不算短。但像今天这般活色生香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
自打三年前乔振邦光荣退休,陆鹤南被正式任命为中晟执行董事的那天起,苏云杰就被陆琛从江洲派往京州,指给陆鹤南做司机。
三年时间里,无论是每日上班往来通勤,还是去外地公务出差,作为司机苏云杰都随行在侧,勉强能担得上一句朝夕相处。
在苏云杰看来,陆鹤南这个人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与女色更是无缘。
平日里话也不多,除却必要的对话外,几乎很少主动与他交谈。每日坐在后排车座,不是在用平板处理公务,就是抓紧时间阖眼假寐。
性子虽然看上去清冷内敛,但与人相处时,举手投足间从来都是一派优雅从容好风度,让对方感觉到如沐春风更是常态。
苏云杰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瞧了三年,总觉得那缕温柔春风从来都吹不到陆鹤南的心里,每每刚一掠过心尖那座高山,就在顷刻间被雪意驱散。
就如他眼底的笑意一般,短暂又易逝。
至于外界最为关注的夫妻感情,苏云杰判断不出来。
因为他虽是给陆鹤南做了三年司机,车上也载过不少让普通人望而却步的达官显贵,但却从来没有载过那位传说中的陆太太——乔嘉敏。
陆鹤南的平淡生活里,看不出丝毫女人存在的痕迹。如若不是刻意记起,苏云杰有时候都要忘记,陆鹤南的已婚事实。
从雁回酒吧出发,驶向壹号公馆的路,陆鹤南一个人走过千百回。什么时候转弯,什么时候上高架桥,几乎是刻在肌肉记忆里。
印象中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路,今天却是格外漫长。
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
上下滚动的喉结、被一再挑逗的神经,得不到释放的紧绷。
陆鹤南知道,自己备受煎熬的意志力,已经处于濒临覆灭的最高限值。
他一遍遍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梁眷真正所愿。她是喝醉了,行动完全不受意识所控,而自己也不应该这样趁人之危。
可当梁眷温热的呼吸,再次喷洒在他单薄的西裤上,陆鹤南紧闭着眼睛,认命般承认自己的无耻。
因为他舒服的,几乎忍不住立时发出喟叹。
分别五年,他竟忘了,在她面前,他永远都做不了正人君子。
“梁眷,醒醒。”
炙热颤抖的指尖搭在梁眷滑腻的脖颈上,陆鹤南忍过一轮律动浪潮,在潮落后慢慢睁开眼睛,嗓音发紧地唤她一声。
睡梦中的梁眷意识尚存,听见有人喊她,就不情不愿地呜咽一声,当作应和。
可这声应和太过敷衍,梁眷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泛红的鼻尖紧贴着热源,不管不顾地又往上挪了两寸。
陆鹤南几不可闻地深呼吸一口气,和灵魂深处的欲望持久对抗着。他想像赌徒一般放纵,过有今朝没明日的生活。
但他更不想让梁眷后悔。
他无比确信,如若他今天胆敢越过雷池一步,等到梁眷清醒之后,一定会以十倍惨烈的方式报复回来。
“乖,听话,坐直了好不好?”
陆鹤南放软声音,一手扣住梁眷的后脑勺,一手握住她的肩膀,手上用了些力道,无情地将梁眷的上半身拉起。
梁眷吃痛一声,怔怔地睁开眼睛,眼神仍迷离着,和陆鹤南对视一眼,就重新跌回到他的怀里。
陆鹤南克制着,没再让梁眷的身形下滑一步。
火车朝着脱轨的方向渐行渐远,在场唯一清醒的人,有义务调转车头,让一切重新回到正轨,哪怕是与心中所愿背道而驰。
车子又驶过两个路口,距离壹号公馆只差最后三公里。
陆鹤南习惯性垂眸睨了梁眷一眼,见她垂着头,模样呆呆地睁大眼睛,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腰腹肌肉下的某处隆起。
“醒了?”
他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地问,而后用大衣宽大的衣摆遮住欲望的不堪。
梁眷没答,视线也没避开,只是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适应了车内昏暗的光线之后,她转而将目光落在陆鹤南的大衣袖子。
“这里的纽扣呢?”
梁眷紧抿着唇,指尖小心翼翼地在陆鹤南外套的袖子上来回轻碰,却没摸到记忆之中的那种冰凉触感。
她摇了摇头,委屈的脸上渐渐泛出焦急,似是急于否定什么。
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分明记得关莱婚礼那天,他披在她肩膀的那件西装外套上,袖口处有并排三枚漂亮的纽扣,棕褐色的,个个晶莹剔透。
陆鹤南的注意力却全然放在另一边,他怕梁眷发现左手手腕上的端倪,所以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搭在了左手手腕上,而后才放下心来轻声反问。
“什么纽扣?”
他今天穿的是大衣,又不是西装,哪来的纽扣?
喝醉的人不讲道理,或许会让人厌烦。
但喝醉的女人会同你撒娇示弱,让你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不讲道理。
眼底的湿润卷土重来,梁眷却顾不上擦眼泪,她抽噎着,拧着眉,试图断断续续地解释,却哭得语不成调。
陆鹤南听得一头雾水,他努力抓住几个还算清晰的字眼,再拼凑在一起,试图抓住什么重点。
梁眷哭累了,将脸埋进陆鹤南的臂弯里。
骤然暗下去的光线,让那段令人失落的回忆短暂地浮出水面。
原是她忘了,哪里还有纽扣?
无论是人还是衣服,她都已经体面地送回到另一个女人的手中,物归原主了。
梁眷勾起唇,自嘲地笑了笑。
她直起身子,用手指一寸寸抚平陆鹤南衣服上的褶皱。而后借着窗外月色,她睁大眼睛,努力看清陆鹤南的眉眼。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还是忍不住用哭腔质问。
“你怎么能这么小气,连件衣服都不舍得留给我。”
第129章 雪落
苏云杰竖着耳朵偷偷听了一路, 因为分心,车速也在不知不觉间降下许多。
空气中蓦地静了几秒,陆鹤南目光深沉地紧缩在梁眷的脸上, 他看了许久,妄图从中看出几分名堂。
但他忘记了,在娱乐圈这个大染缸里浸染久的人,耳濡目染, 涉世未深时所要学会的第一课,就是伪装。
兀自看了将近一分钟, 除却挂在腮边那两行不知道是为谁而流的眼泪之外, 陆鹤南什么都没看出来。
直至梁眷那句暴露心绪的质问脱口而出,凝固在陆鹤南周身的那股沉重氛围,才倏地变得松弛。
不舍得把衣服留给她?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舍得这个字眼,总能轻易让人联想到暧昧深处。
一贯稳操胜券,从容不迫的眉眼短暂地闪过一丝茫然。
他是不是可以自作多情地认为,事到而今,已经与别人生儿育女的梁眷, 心底还是有一点点在意他的?
“梁眷。”
陆鹤南深呼吸一口气, 不敢有丝毫窃喜。
他手掌一翻, 强势地将梁眷的手压在自己掌下, 十指紧扣, 带着强烈的掌控欲, 口吻是罕见的紧张与期待。
“你——”
可惜话还没说完, 就被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
梁眷的注意力被这通电话全然牵走,目光也从陆鹤南的身上尽数移开。
她从陆鹤南的手心中抽出自己的手, 迟缓地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屏幕后, 径直按下接通键,眉眼温柔,讲得认真。
被迫止住话题的滋味不好受,陆鹤南勾起唇角,无声地自嘲,独自消化着胸腔的憋闷感。注视着梁眷含笑宁静的侧脸,酸涩复杂的心情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他忽然又有些不明白。
明明为他而哭的眼泪还停留在她的脸上,泪痕未干,为何转眼间,她就能如此洒脱又轻易地与别人谈笑风声?
她似乎是忘记了,忘记刚刚自己是躺在谁的怀里,与谁谈情谈到难舍难分。
车厢内安静的吓人,在梁眷心无旁骛的通话声中,陆鹤南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字眼,心弦莫名一紧,酸涩感直达鼻腔。
他僵硬地别过头,让晦暗的脸隐入车窗外更为晦暗的夜色中。
【什么时候回来,孩子还在家里等你。】
电话那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像横亘在两个人中间,一座永远不可逾越的高山,不为跨越,只为铭记。
她是不是想要通过这通电话变相提醒他——被判定出局的人,就不要再试图重新踏进赛场,而场上原本属于他的位置,她也早已有了新的替代人选。
陆鹤南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心,眉眼淡漠又凉薄。
无所谓,他偏不信这个邪。
这通猝不及防的电话,让萦绕在梁眷身上的酒意瞬间消散了大半。
喝酒误事这句老话还真是没说错。
也怪她逞能,一连喝了三杯酒,把脑子都喝丢了,竟然忘记崔以欢今晚有推不掉的应酬。
今早临出家门前,崔以欢还特意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在晚上十点之前赶回家,接替保姆照看孩子。
其实白天照看康康的保姆,崔以欢和梁眷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保姆贤惠顾家,无法做二十四小时住家保姆,每天雷打不动,晚上十点必须下班。
崔以欢本想着再找一个保姆,但找来找去总也找不到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
好在梁眷最近没有外景工作,居家办公之余,也能顺带帮衬保姆照看孩子。除却特殊情况,崔以欢每晚也能按时回家,故而找住家保姆这件事也就被渐渐搁置下来。
电话收了线,梁眷放下手机,瞥了眼屏幕上的时间,还差十七分钟十点,怪不得保姆会突然打电话旁敲侧击的来催。
灰姑娘的水晶鞋会在午夜十二点钟失效,而属于她的这场绮梦,也该在此刻宣告终结。
雪花濡湿过的车窗洁净明亮,再借着柏油马路两侧的路灯光线,壹号公馆的铁艺大门在视野中越发具象。
去往壹号公馆的这条路,笔直又漂亮。
道路两侧种满了梧桐树,到了冬天,枝头压雪,任谁也寻不到一片完整的叶子,但梁眷却并不觉得荒芜。
她只觉得这满目的白、挂在枝头的雪,是梧桐在初冬盛开的花,在冬末结成的果。
唯一可惜的是,这样美丽的路,她只在五年前的暴雪寒夜中,和某个人并肩走过一遍。
如今因缘际会再次侥幸重走,梁眷贪恋地看,不忍错过每一眼。五年后的今天虽是坐在车里,但向外看去,景致好像和五年前也没有什么大不同。
都是飘雪的冬,都是离别的夜。
物是人非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头昏昏沉沉地倚在车窗上,梁眷不禁对着京州夜色怅然一笑。
车子继续低速向前行驶,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在那扇铁门旁缓缓停下——梁眷知道,她和陆鹤南能够并肩同行的这段路,再次走到尽头。
“你到家了。”
梁眷眨了眨眼,眸光一转,生涩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出于义务小声提醒。
陆鹤南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望向梁眷时,语气没有任何异样,客气疏离,冷静得近乎残忍。
“不上去坐坐吗?”他问得如此轻描淡写,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随口邀请。
“不了。”梁眷吸了吸鼻子,笑得有些难堪,放在膝头的两只手不自觉地用力。
上去干什么?又要她以什么样的身份上去?
让她这个阴魂不散的前女友,去看她从前短暂住过的房子,是如何被面目全非地改造成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婚房吗?
她还没有自讨没趣到这种地步。
顿了一会,梁眷平静下来,呼吸平稳,挂在唇边的笑也落落大方。
岁月洗礼,蹩脚的说辞也能让她说得从容又合理:“改日吧,今天太晚了,我还要回家。”
“这么急着回家?”
陆鹤南不紧不慢地反问一句,而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顺着梁眷主动提出的话茬,不动声色地引领着自己的话题,自然的样子像是与阔别许久的老友闲谈。
“家里有谁在等你?”
他是在设身处地的问吗?眼睫轻颤,梁眷的心里划过几丝酸楚。
因为家里有温柔贤惠的妻子在等他,所以他将心比心有了代入感,理所当然地认为,在京州这座孤寂的城市里,也会有人守在家门旁,为她留一盏灯。
但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么圆满。
梁眷抿唇笑笑,出于最后的自尊与自负,她没答。笑容固定在脸上,努力维持着成年人最后不可戳破的体面。
后座车门被推开一半,夹杂着飘雪的寒风无情灌进,吹散了车厢内来之不易的旖旎,也吹乱了梁眷鬓边的碎发。
被风吹刮着鼓荡不停的衣袂,从陆鹤南手背上轻轻擦过,就像她在他的人生中出现那般——短暂又无声。
梁眷微垂着眼,敛着心绪,再次同陆鹤南告别:“我先走了,今天还是要多谢你。”
她这一生称得上离别的分别没有几次,为数不多记忆深刻的那几场,都是与他,都是在雪夜里。
只是离别进行到这里,好像还不够体面。
梁眷撑着车门,站在在冷冽的寒风中兀自想了数秒。
得体的结束语滑到嘴边,然而开口的那刻却又突然嗓子发紧,像是老天在故意同她作对。
没办法,她最后还是只能选择用有些懊恼的微笑,来代替未说尽的话。
五年过去了,她好像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不然,为什么连‘有机会再见’或者‘祝你和她幸福’这样虚伪的话,她都说不出来。
都说人生是场漫长的修行,可梁眷这个虔诚的教徒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仍旧没有参透一星半点。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努力忘却到什么程度,才能真正担得起一句——拿得起,放得下。
“啪嗒”一声,车门合上。
那些不合时宜的真心连同寒风一起,被毫不留情地阻隔在车门之外,车厢内再次归于被抛弃过后的死寂。
苏云杰被这静谧吓得大气不敢喘,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在后视镜里看到陆鹤南那张略显颓败的脸。
他左手掐着一支烟,手指苍白,血管泛青,右手机械地拨动打火机砂轮,忽明忽灭的火苗映在他的眼底,那些极力掩盖的力不从心,在这一刻被展现的淋漓尽致。
气场全无,压迫感尽失,这不是苏云杰印象中的陆鹤南。
印象中,陆鹤南是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他不该如此轻易地被一个女人扰乱思绪,更不应该在主场作战中丧失所有主动权。
缴械投降的丧家之犬,也不过如此。
左视镜里映着梁眷顶风前行的萧瑟背影,飘雪打湿了她的肩头,苏云杰看了两眼,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陆董,外面下雪了。”
“是吗?”
陆鹤南平静反问,脸上仍旧没有什么明显情绪,一副对天气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是夹着烟的手无故一颤。
下雪了,天色又这么晚,她要怎么回去?
他的思绪不在这里,心不在焉四个字,甚至被明晃晃地写在表面。就连苏云杰这样没有什么心计的人,都能一眼看穿。
见陆鹤南的情绪仍旧低迷,苏云杰皱了皱眉,他不知道还能继续说些什么,只好将左视镜里看到的一切,尽力描述出来。
“这个时间点,应该不太好打车吧。”
不然梁眷为什么一个人在街边站了这么久?
这次的静默没有持续太久,就被一道喑哑的嗓音拦腰斩断。
——“车子留给我,你可以下班了。”
话音还没等落下,后门车座就被再次推开,带着怨气的‘咣当’一声,震得苏云杰胸口一震,以至于久久不能回神。
他又说错什么话了吗?苏云杰恍惚了一下,明明话里话外都没有提梁眷啊?
几秒之后,不染纤尘的覆雪路面上,凌乱的脚步由一串变成两串,左视镜里的孤单人影也从一个变成了一双。
“你干什么?”梁眷站在路边等车冻到瑟瑟发抖,冷不丁被人钳住手臂,着实吓了一跳。
“你不是急着回家吗?”
陆鹤南气极反笑,冷淡的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妥协。
“最快的方式就是我送你回去。”
我亲自送你回去,送你回到你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和孩子身边。
梁眷只挣扎了一瞬,就败下阵来。处在气头上的陆鹤南力气太大,她势单力薄实在拗不过他。
“也好。”梁眷负气似的重重点头。
她气势上虽处在明显劣势,却仍不忘牙尖嘴利:“正好你还没看过孩子,也该让他知道救命恩人是谁。”
陆鹤南脚步踉跄了一瞬,心脏紧了又紧,因愤怒而铁青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
很好,不愧是梁眷,知道刀子往哪里捅最能让他疼。
风雪渐大,陆鹤南单手拥着梁眷,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宽阔的脊背抵御住所有风雪,行至车旁时,作势要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我不坐副驾驶。”
矫情来得突然又蛮不讲理,梁眷骄傲地别过头,梗着脖子,倔强的神情颇有二十岁那年情窦初开时年轻烂漫的影子。
她才不要坐别的女人坐过的位置。
陆鹤南阴沉着脸,不知道是焦躁还是无奈,他咬着牙,用最不耐烦的语气,说着最没底的狠话。
“梁眷,你给我看清楚了!我不是那个你藏在家里,遇事只会躲在你身后的男人。”
“别把我当做你的司机!”
第130章 雪落
已是夜里十点, 又临近农历新年,京州市郊的大街小巷上门可罗雀。
白日里川流不息,需要一走一停的柏油马路, 现在却鲜少有几辆车高速驶过。唯有一辆十分钟前驶入壹号公馆的车,又以极高的车速,原路返回。
陆鹤南坐在驾驶位上,单手扶着方向盘, 另一手里夹着香烟,冰冷晦暗的脸隐匿在缥缈的烟雾缭绕之后。
而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梁眷自打上了车, 报上地址后, 就始终不发一言,疏离倦怠的阖着眼,仿佛真的只把身旁的人当成最普通不过的司机。
两个人各有各的焦躁,蛰伏在胸口的猛兽蠢蠢欲动到按捺不住,偏偏碰在一处的都是硬骨头,谁都不肯先服软低头。
回京的这些日子,梁眷和崔以欢带着孩子住在国安苑的高层里。国安苑地处京州市中心, 紧邻第二大CBD, 是崔以欢在四年前买的。
国安苑的受众定位主要狙击CBD里拿年薪的企业高管, 规格与服务虽比不上市郊的壹号公馆和香枫府, 但放眼整个京州, 也算是让普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那阵正赶上港洲和京州的金融贸易的热潮, 一年十二个月, 三百六十五天,崔以欢能有五个月在京州出差。
住在酒店里终究不像住在家里那么舒心, 崔以欢纠结了一个月,最后还是咬着牙, 全款买下了这处房子。
直到去年崔以欢发现自己怀孕,迫于无奈在港洲安胎,房子才闲置了一整年。如今姐妹俩齐齐回京,空旷萧条的屋子才又重添了一些烟火气。
车速逐渐被陆鹤南有意放缓,刚一驶入静谧的街口,梁眷就心有所感般慢慢睁开了眼。这一路上车速虽快,开得却及其平稳。
梁眷起先是赌气,故意闭眼想要逃避交谈。然而逃避到最后,她却真的伴着身侧那缕淡淡的烟草味顺势睡着了。
路灯投射出来的昏黄光影落在车头,一路风驰电掣的车子终于平稳停在国安苑门口。
梁眷一句话没说,连眼风都没有偏向左边丝毫,利落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拢着衣襟径直下了车。
干涩的鞋底落在雪面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
这场新雪刚停不久,潮湿的空气里也弥漫着透骨的寒。随着呼吸进入鼻腔,带着刺痛的湿润凉意迫使人从困倦中清醒。
车停以后,陆鹤南忍着心脏钝痛,伏在方向盘上缓了好一阵。直到药效开始发挥作用,那张瘦削惨白的脸,才有了些许孱弱血色。
出于‘脱敏治疗’,他强硬地逼迫自己盯着梁眷渐行渐远的背影,一错不错,近乎自虐。
直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心悸,在胸腔内宛如烟花般炸开,酸楚在四肢百骸内迅速蔓延,想要解药的渴望超越了自尊,他才脚步踉跄地追了出去。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他越走越快,失去刻在骨子里的从容与方寸。他想要的其实不多,就连光明正大地拥她入怀都不敢奢想。
唯一的愿望,唯一的恳求,也不过是单纯想让梁眷别那么快的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亦或是在离别前,她能再温温柔柔地望一眼自己。
灯火通明的国安苑小区正门口,有一个身形瘦小的女人抱着襁褓里的婴儿,长久停留在在路灯下。
女人逗弄孩子的和蔼眉眼稍有分神,总是不自觉地望向前方静谧的街口。直到漆黑无尽的夜色中,蓦然出现一个高挑熟悉的身影,她的脸上才浮现出些许喜色。
“宝宝,让我们看看是谁回来了?”
梁眷下了车之后一路小跑着,匆匆赶来,微微弯腰,两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张姐,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下班了。”
“没事,也就晚了十分钟。”
张姐是京州本地人,为人爽快好说话,知道梁眷和崔以欢两个独身女人带孩子也不容易,所以在工作时间上也从来不会太过苛刻。
梁眷闻言这才得空看了一眼腕表,确实是只晚了十分钟。陆鹤南这一路开得飞快,原本半个小时的路程,被硬生生缩短成二十分钟。
“是,今天路上车不多。”梁眷点点头随口应着,而后直起身子,作势要从张姐手中接过孩子。
张姐没急着把孩子送到梁眷怀里,她弯了弯眉眼,凑近两步,低声打探:“我看今天有人送你回来啊?”
梁眷讪笑两声,声音含在嗓子眼:“哪有人送啊,手机上叫的网约车。”
张姐不自觉地翻了个白眼,这丫头又在这随口胡诌,是不是以为她岁数大没见过世面啊?劳斯莱斯的车标她能不认识?
梁眷知道张姐好奇心重,打探八卦的技术更是练就的炉火纯青,她怕自己招架不住中年女人的热情攻击,忙转移话题。
“张姐,今天太冷了,我先抱孩子回家了,明天白天再聊!”
张姐年近五十,脑子比不上梁眷活络,说话时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一听梁眷提起孩子,注意力就又回到了正事上。
梁眷伸出手,环着双臂,摆出要接过孩子的架势。
“你喝酒了?”张姐正欲泄力的手臂一顿,闻到可疑气味后,狐疑地瞥了一眼梁眷。
有这么明显吗?
梁眷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心虚道:“只喝了一点点。”
“那你一个人晚上能照顾孩子吗?”
金牌育婴师张姐板着脸,神情有些严肃,只差几寸就要送到梁眷手里的孩子,又被她牢牢地抱回了自己怀中。
“真的没事张姐。”自知理亏的梁眷硬着头皮作保证,只是越说底气越不足,“我酒量很好的,肯定——”
身后倏地传来声响,没有什么说服力的保证,被一声嗤笑毫不留情地打断。
“喝了三杯就倒,也叫酒量好?”
梁眷的双肩颤了一下,受惊似的低下头,垂在腿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曲。白雪皑皑的路面上,两个影子紧贴在一起,淡淡的烟草香再度将她团团包围。
她以为他已经走了,毕竟那项强加在他身上的——送她回家的任务已经完成。
所以,为什么还要追出来?
张姐眯了眯眼睛,目光越过梁眷的肩头,望向她的身后。
她在街边站了这么久,洞察马路上的一切细节。自是知道眼下站在梁眷身后的男人,是从那辆‘网约车’劳斯莱斯的驾驶座上下来。
“眷眷,现在的网约车司机,都得亲自把客人送到家门口啊?”张姐忍不住抬眼,悄悄打量了一番陆鹤南。
“是,我也没想到他们的服务确实能这么周到。”梁眷咽了咽口水,心提到嗓子眼,咬牙应和。
张姐偏头瞥了一眼梁眷,目光玩味,看穿不拆穿。
——这丫头还嘴硬呢?车是顶级豪车就算了,司机的长相气质也这么不同凡响。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敛不住的情欲,直勾勾地落在梁眷的身上。
张姐眼珠转了转,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她向前走了两步,与梁眷擦肩而过,站在陆鹤南面前,下巴高冷微抬。
眼睛虽是看着陆鹤南,话却是对着梁眷说的。
“他没喝酒吧,让他抱孩子。”
“张姐,他抱不了。”梁眷大脑宕机,扭过头,拒绝完全出于条件反射。
张姐拧着眉,不悦反问:“他又没有喝酒,怎么就抱不了?”
“他没抱过孩子。”梁眷眨眨眼,口吻理所应当。
“你没让他抱过,怎么就知道他抱不了?”张姐转过头,看向陆鹤南的和善目光里隐隐透露出鼓励和期许,“多抱几次就好了。”
“把胳膊抬起来,像我这样。”张姐耐心地给陆鹤南做示范。
陆鹤南怔愣住,面无表情的脸上划过些许茫然。他机械地垂下眼,屏住呼吸,眸光轻轻落下,落在从头到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在人声吵嚷中仍甜甜酣睡的粉团子身上。
灯光太昏暗,陆鹤南沉住气竭力凝神,却还是看不清孩子的眉眼。
会很像她吗?
还是更像那个男人多一些?
“快啊,等什么呢?我还着急下班呢。”
张姐扬声催促着,也不管陆鹤南是否准备好,就急着将孩子塞到他的怀里。
又白又软的一团落在怀里,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实质重量,但陆鹤南却觉得手臂渐酸,心里也没来由得升起一丝无措。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眼望向了梁眷。
澄澈的灯光下,梁眷站在他的面前,眉眼温柔,明明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好似很幸福的样子,但陆鹤南却觉得,她好像下一秒就会眼泪决堤。
张姐走了,天空中又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
没有热情好客的大姐在中间插科打诨,两个嘴硬的成年人,中间隔着一个悠悠转醒的婴儿,四目相对。
这次谁都没有错开眼。
“他好像很喜欢你。”梁眷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
陆鹤南勾唇笑笑,语气是难得的心平气和:“这是我第一次抱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梁眷静默地看着,眼眶一酸,不过十几分钟,他抱孩子的动作就已经比刚才娴熟不少。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梁眷慌张地闭了闭眼,她没有勇气继续遐想下去。
五年,电影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精力。她其实已经很少会想起那个孩子了,以至于那种生生剥离的痛感都渐渐模糊。
有风掠过,挂在枝头的残雪簌簌落下,陆鹤南自然地抬起袖子,遮住孩子的面庞。
“梁眷,如若不是和你分开太久,时间对不上。”陆鹤南哼笑一声,嘲讽的语气不知道在刺痛谁。
“我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你和我的孩子。”
独守秘密的人太痛苦。
梁眷心口一紧,对着陆鹤南讳莫如深的眼,只能故作若无其事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