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雪落
程晏清是业内有名的工作狂, 一旦电影正式进入到封闭筹拍阶段,无论是谁用多么冠冕堂皇的私事来打扰,肯定都会吃到闭门羹。
像今天这样不发一言地从剧本围读现场离席, 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今天这是什么情况啊?”摄像指导冯晓双盯着程晏清的背影愣神,又偏头看了看窗外,“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
完成接人任务的场务徐永昌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空调口旁, 边擦汗,边对着不明所以的众人挤眉弄眼。
“程导今天有贵客。”
贵客是个什么意思?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都怪程晏清平日为人太过正直, 从业这么多年来, 谁也没见过他和哪个女人暧昧不清过。
所以即使徐永昌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围坐在会议桌前的大家还是一脸正色,没有想歪一毫厘。
“又有投资方要找咱们合作了?”制片主任将平光镜重新架在鼻梁上,抬起头问的天真,“我这边也没听到什么风声啊?”
徐永昌手里拿着杯子,听到这话,刚滑进喉咙里的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
可这终究是程晏清的私事, 分享欲爆棚的徐永昌想了想, 只能非常委婉的说:“今天来的贵客是个女生。”
“女生怎么了?”制片主任对着徐永昌翻了大大的白眼, 像是在嫌弃他大惊小怪, “你之前没见过女投资方啊?”
“什么投资方啊!你们这些榆木脑袋!”徐永昌顿时急了, 脸涨得通红, “人家二十岁出头, 大学还没毕业呢!”
“程导的亲戚?之前没听说过啊。”没体悟到其中深意的冯晓双拧着眉,体贴的把空调又调低了两度。
徐永昌两眼一黑, 一声国粹含在唇间还没等骂出口,就被《寻屿》的女主角罗卉温温柔柔的安抚下来。
“晏清是谈恋爱了吧?”
这一年的罗卉三十五岁,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细纹还不明显。
还是卉姐聪明,徐永昌在心里暗自肯定了一声,可当着大家的面,他还是摇了摇头——梁眷还不是程晏清的女朋友,他能看得出来。
八卦归八卦,他才不屑于去造谣。
“那就是心上人了?”罗卉挑起眉,又道。
徐永昌这次没有答话,甚至连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但偌大的会议室却因为这句心上人而沸腾一片。
同样久久不能平息自己心情的,还有坐在梁眷对面的程晏清。
“我还以为你是拒绝我了。”
程晏清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抬起半边唇,故作心平气和的开口。他故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只说拒绝,却不说拒绝什么。
梁眷怔了怔,了悟到程晏清的意思后,从容地抬起脸,清晰明了的把话讲明。
“程导抛出来的橄榄枝,不是一般人能拒绝的。”梁眷笑了笑,自嘲的时候也维持着温婉大方的姿态,“我定力不够,还得跟在程导身边继续修行。”
“你非要把话讲得这么清楚吗?”程晏清沉默了一瞬,挂在唇间的笑容有些苍白。
连做梦留白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我。
“程晏清,我觉得有些话还是提前讲明比较好。”梁眷挺直脊背,眨了眨眼睛,从声音到神情都是满是坦然。
程晏清抬了抬手指:“你说。”
得到许可的梁眷长提一口气,对着空气沉默了几秒,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她在来时路上理好的清晰思路,想好的委婉措辞,都因为影视城外的那些闲言碎语给扰成一团。
她的心不在这,所以才会如此如坐针毡。
“怎么了?”程晏清问。
“没什么,我在想该如何说才会不伤你我之间的情分。”梁眷回过神,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程晏清轻哼一声,笑得刻薄,不知道是在笑梁眷,还是在笑他自己。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咱们之间没有什么情分。你应该是在想,该如何说才会不伤及我的自尊。”
微电影节颁奖仪式那天,他说他与她有新年夜那一杯酒的情分,可是就是那么点微不足道的情分,也被陆鹤南轻易抹杀掉了。
梁眷垂头笑了笑,没理会程晏清指桑骂槐的这茬。
“那天在华清礼堂门口,我跟你说我不习惯陌生人无缘无故的善意,这句话是真话,不是在跟你故作客套。”
梁眷语调沉缓,程晏清摒弃掉脑海中那些翻涌的杂念,竟真的将她的一字一句听进心里。
“我与你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也没有共同的朋友,今天也不过是我和你见过的第四面,我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有何长处,值得电影界大名鼎鼎的导演高看一眼。”
程晏清张了张唇,想为自己的示好辩解,又怕说出口的话会招来梁眷的轻慢。他深呼吸一口气,欲盖弥彰地扶了扶眼镜,静静等待梁眷的下文。
“娱乐圈美女如云,想来你也见过不少。可这么长时间以来,娱乐头条每天更新换代,我却从来没有在那上面见过你的花边新闻,想必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能如程导的法眼。”
梁眷捋了捋眼前的碎发,自谦的话讲起来信手拈来:“我知道自己就是个普通人的长相,总不会真的盲目自信的认为,你是在遥诗酒店里对我一见钟情吧?”
程晏清的眼神倏地变黯,手指紧紧捏着沙发扶手,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浮现。
她这招四两拨千斤,以退为进用得很妙,不留痕迹地阻碍了他所有绮丽暧昧的前路。从此以后,在剧组里朝夕相处的每个日夜,他都能只能以朋友或者领路人的身份自居。
这是谁教她的?陆鹤南吗?
“看来梁小姐对自己的定位真的很准。”程晏清艰难开口。
梁眷莞尔一笑:“当然,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要有的。再说了,有谁会不希望自己是靠才华吃饭呢?”
休息室里气压低的过分,隔着光滑柔软的布料,程晏清紧紧握着放在衣服口袋里的烟盒。香烟虽然时时揣在身上,但其实他的烟瘾并不大。
准确来说,他已经有整整三天没有感受过尼古丁的气味了。
可眼下,烟瘾袭来,他竟然会不受控的手抖。
“我先走了,剧本围读还没有结束,他们还在会议室等我。”程晏清站起身,垂下眼眸。
梁眷也跟着站起来,微微颔首,自然地问:“我什么时候跟着你进组?”
“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没问题,明天见。”梁眷撑着门,送程晏清走到休息室门口,眼中微微流露出倦怠。
梁眷是今早搭陆鹤南的专机抵达京州的,下了飞机就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现下得了空,休息室内又恰好没人,脊背塌软下来,想借程晏清的风水宝地暂时歇脚。
“我还有一个问题不太明白。”程晏清握着门把手,倏地转过头。
他只有一只脚踏出房门,另一只还停留在休息室内,所以算不上是去而复返。
“你说。”梁眷勾起唇角,强打起精神。
程晏清转过身,苍白的脸隐匿在昏暗的走廊光线里:“你来我的剧组,他同意吗?”
这个他是谁,程晏清没指名道姓的说明白,但他知道梁眷与他都心知肚明。
梁眷先是怔了怔,明白过来程晏清的意思之后,一字一顿说得很漫不经心,却又很用力。
“程导,你的内心戏也太多了吧。”梁眷轻舒了口气,抬起半边红唇,“我梁眷,在什么时间去谁的剧组,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
程晏清挑起眉梢,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又问。
“可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与能力,他完全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更好的平台,我这点娱乐圈的资源,他恐怕瞧不上吧?”
梁眷的脸色是顷刻间冷下来的。
良久,她抬起脸,眼睛一错不错地地锁在程晏清的脸上,只是神情要比刚刚为自己辩解时严肃许多。
“程晏清。”梁眷清了清嗓子,没什么情绪地喊了一声,作为接下来的开场白。
“我在你们自我感觉良好的上流圈子里,没名没姓,所以无论你怎么想我,我都不在意。但是他不一样,你不应该把他想得那么不堪。”
公私分明这件事,是梁眷与陆鹤南心照不宣的恋爱底线。两个人克己复礼从未打破过的自尊禁忌,梁眷决不允许这段关系以外的第三个人轻易亵渎。
临从北城出发前,莫娟有来观江府做过一次客。
饭桌上,她也曾不理解陆鹤南为什么要让梁眷去程晏清的剧组学习,毕竟程晏清的心怀鬼胎就差写在脸上。
就算是爱情中再自信的男人,恐怕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女朋友,和自己的竞争对手朝夕相处吧?
站在厨房里,一道玻璃门之隔,梁眷听见陆鹤南轻描淡写的口吻,和那口吻之下宁静清隽的嗓音。
——他说。
“我给的,和她靠自己赢来的终究不一样。”
“她现在看起来艰难,是因为还在走上坡路。在她还有能力向上攀爬的时候,我不能多此一举地伸手搀扶她。否则她登顶那天,我无意中的伸手将会变成扑面而来的诋毁与诟病。”
“我决不允许她的成功有一丝一毫的瑕疵,更不允许那个瑕疵是我自己。”
下意识的维护骗不了人,对着梁眷冰冷的眼睛,程晏清晃了下神。
梁眷握着门把手,轻轻向内拽了拽,闭门送客的意思表现的很明显。
被门推着,程晏清被迫踉跄了几步,他承受不住梁眷那样冷漠的目光,自知理亏的他,自尊心仍叫嚣着隐隐作祟,临转身前还是忍不住呛声噎了梁眷一句。
“抱歉,确实是我想太多了,错把你当成豪门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了。”
也错把他当成不爱惜鸟儿羽毛的养鸟人。
陆鹤南早在下午会议进行的时候,就接到了刘琳琳的电话。会议室里,当着董事局那群面和心不和老狐狸们的面,陆鹤南敛掉眼中的情绪,在电话里只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
刘琳琳跟着陆鹤南的时间并不长,还不太能够揣摩出老板真正的心意。见电话那边句句有回应,她竟天真的以为,陆鹤南是应允了梁眷的做法。挂了电话,就依言将梁眷的行李转递到了徐永昌的手上。
中晟的会议排的很满,从下了飞机的那一刻起,陆鹤南就在连轴转。心不在焉地结束了最后一场越洋视频之后,他捏着手机,却连给梁眷拨通电话的勇气都没有。
他知道京州的一切让梁眷局促,但他拿不准这是不是她拒绝住进壹号公馆的理由。
握在手里的手机震了震,陆鹤南垂眸盯着屏幕——是梁眷打来的视频电话。
“在干什么?”电话接通,四目相对的刹那,梁眷咬着唇先打破沉寂。
屏幕内梁眷的脸占据了绝大部分,但陆鹤南的视线却是落在屏幕边角。背景板里,是酒店一贯的装潢。
原来她真的没去壹号公馆。
陆鹤南的呼吸顿了顿,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到梁眷的脸上,声音低哑:“刚开完会,还在办公室里。”
“今天还顺利吗?”他又问。
梁眷将被子拥在怀里,小幅度地点点头。她没说话,却睁大红血丝满布的眼睛,竭力捕捉陆鹤南的神色。
他看上去似乎比她还要累,所以不该再让他劳心劳神,所以不能再去向他求证那些捕风捉影听来的传言。
梁眷捏着被角,感觉自己的指尖在一点点泄力。
电话挂断。一夜无眠。
同在一座城市,隔着屏幕对话的两个人终究是什么都没问。
一个不问众人口中风姿绰约的乔小姐到底是谁,一个不问京州的这个家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
第112章 雪落
陆庭析的病情在一年后的冬天有了莫名的好转。
这个消息的真伪外界无法验证, 但传播速度却愈演愈烈。
甚至还有小道消息说中晟年底面对全社会召开的商业答谢酒会,阔别已久的执行董事陆庭析也会照常出席。
而这时的梁眷已经大学毕业半年,程晏清的电影剧组《寻屿》在京州为期一年的集训也已到了尾声。全剧组去港洲正式拍摄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就在元旦之后。
离京赴港前,剧组上下每个人都有一周的假期。时间不长不短,不够回家叙旧,只够在京州附近随便选个旅游热榜上的小城镇, 来个三五日短途游。
剧组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居多,电影女主角罗卉不愿意跟他们凑热闹, 她把女儿罗忆初从港洲接来, 母女两个在这一年的年终岁尾终于短暂的团圆了一下。
与罗卉一样,懒得去团建社交的,还有在酒店里补觉补到天昏地暗的梁眷。
酒店大堂里,猝不及防的与罗卉母女迎面相遇,这是梁眷第一次见到罗忆初。
第一次见面实在太匆忙,以至于五年后的梁眷,很难将身侧这个与她身高比肩的少女, 和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重叠。
“卉姐, 这是你的孩子?”
酒店大堂里, 梁眷指了指站在罗卉身侧高挑又纤瘦的女孩, 愣了愣神。
坦白说, 她和罗卉的私交并不密切, 朝夕相处的一年里, 除了工作上的正常交涉外,见了面也只有隔空点头寒暄, 眼神短暂交汇的情分。
罗卉年轻时未婚生女已经算是娱乐圈内的公开秘密,但冷不丁看见这么大一个孩子出现在她身旁, 梁眷还是有些微微吃惊。
“怎么?不像吗?”罗卉弯了弯唇,佯装诧异道,“大家都说我们长得很像。”
梁眷张了张唇,难以置信的目光在罗卉与罗忆初的脸上来回徘徊——她们的确有一双极其相似的漂亮眉眼。
那时的罗忆初刚刚在港洲过完十周岁生日,正是玩兴大的时候,笑容甜甜的与梁眷问了一声好,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酒店内的安保措施做得很健全,罗卉不再将全部注意力放在罗忆初身上,她放心地转过头,揽着梁眷的肩膀,随意找了一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
“不怕有狗仔盯梢吗?”
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的梁眷,回头见罗忆初跑出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砰砰”乱跳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但凡有点职业敏锐度的狗仔,应该都知道我把孩子接来京州了。”罗卉笑容淡淡的,声音也很轻。
“所以?”梁眷有些不解。
“所以酒店方圆三公里之内,绝对不会有任何一家媒体的镜头出现。”罗卉莞尔一笑,“不然我在圈里这么多年,岂不是白干了?”
怪不得罗卉生子的消息在网上乱飞这么多年,却没有一家媒体放出孩子的照片,哪怕是打了马赛克的版本,全网也找不到一张。
不是他们拍不到,是他们不敢拍。
好有实力,不愧是港洲一姐,大满贯影后罗卉。梁眷咽了咽口水,端起服务生刚端上来的咖啡,轻抿了一口。
“觉得我很厉害是吗?”罗卉搅动了一下咖啡杯,抬起头望了梁眷一眼。
梁眷捧着杯子,脸上有些局促。
良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表现的有这么明显吗?”
“你看起来很单纯,眼睛里藏不住心事。”罗卉意味不明地挑了一下眉头,“这说明你被保护的很好。”
保护?不知被说单纯是夸还是贬的梁眷眨了眨眼,眼底迷茫更甚。
罗卉挂在唇边的笑容变得更明显,娓娓道来的平缓声线,像是在照着剧本一字一顿地念白,只不过今天这场“戏”的剧本,写在了梁眷的脸上。
“娱乐圈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每天在酒店进进出出,这么多剧组,这么多资本,没有一个人敢打探你的底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梁眷摩挲杯身的指尖一颤,她心里莫名想到什么,可因为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罗忆初气喘吁吁地从行政走廊尽头跑来,蓦然闯入罗卉的视线,让罗卉有片刻的走神。她站起身,向女儿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而后才将目光重新落在梁眷身上。
“每周五晚上雷打不动出现在骊山影视城门口的那辆迈巴赫,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只拿它当摆设?”
罗卉将女儿搂在怀里,温柔的一双眼睛却望向梁眷。
她曾经以为梁眷会与程晏清有一段缘分,直至一个傍晚,房车缓缓驶出影视城的大门,她无意间转头瞥向窗外时,看见了停在大门口的迈巴赫内有一对男女,在后座吻得缠绵。
自那天起,罗卉默默收起了当红娘的心思——因为有人与梁眷更相配。
作为一个理智又客观的成年人,罗卉今天本不该这么多话的,可她偏偏还是说了。只因为那双清澈懵懂,无知又无畏的一双眼,太像年轻时的她。
年轻时,满身戾气竭力守护的自尊,会让自己错过生命中不该错过的那个人。
“傻姑娘,那才是你在娱乐圈里的保命符。”罗卉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梁眷的发顶。
秘密只有在即将被戳破前的那一秒,才能算作是苦心守护的秘密。
对于梁眷拒绝入住壹号公馆这件事,陆鹤南嘴上没有任何异议,行动上也没有任何过分越轨的举动。
而对于常年扎根在骊山影视城门口讨生活的人来说,近期唯一一件古怪的事,大概就是每周五晚上八点左右,有一辆京州连号车牌的迈巴赫,会准时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影视城大门外。
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周周如此。
梁眷曾经对陆鹤南的张扬做法颇有微词,她想不通在北城处处低调的一个人,回到京州之后怎么会突然换了一副做派。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京州的夜晚仍旧当得起一句金碧辉煌,站在窗明几净的落地窗前,整个人都好似被绚烂的灯光所包围。
明明是灯火通明的繁华景象,梁眷却莫名觉得有些惆怅。拨通莫娟的电话,几乎是手指下意识的反应。
大学毕业之后,关莱追随男朋友顾哲宇的脚步去了南方工作,许思妍继续留在华清读研。
形单影只的梁眷来到京州之后,借着徐如洁教授的那年薄弱的情分,莫娟成了她微信联系人里的常客。
只是莫娟正式接手陆鹤南在普惠的职位之后,在不在京州,能不能聚首,也全凭缘分。
“喂?还没睡?”梁眷的口吻里稍显愧疚。
电话接通之后,梁眷才注意到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夜里将近十二点,再要好的朋友也不该在这个时间点拨打对方的电话。
“我哪有那个命睡啊?”莫娟踩着高跟鞋走出会议室,高跟鞋“咔哒咔哒”的背景音下,她语气轻松的开了个玩笑。
听见电话那边文件翻阅不停的声音,梁眷就知道她还在开会,轻笑了一下,随口问:“什么时候回京州?一起吃个饭。”
莫娟沉吟了一下,抬手翻了翻摆在办公桌前的行程表。
“这周五中午怎么样?”
“可能不太行,周五关莱要来京州,中午我要去机场接她。”梁眷蹙起眉,有些犯难,“不如咱们晚上一起?”
合上行程表,莫娟耸了耸肩膀,无奈解释。
“晚上不行,周五晚上中晟要开年会,陆伯伯也会从古城回来,我得去跟他老人家打声招呼,陆鹤南没跟你说这件事吗?我还以为他会让你和大伯见一面呢。”
梁眷呼吸顿了顿,直至挂了电话,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周陆鹤南确实有问过她这周五的行程安排。
那时她以为陆鹤南不过是每周例行公事般来找她约会,这一天又恰好赶上关莱到京州找她。周周都能见面的恋人,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没有难得一见的朋友重要。
怪不得那天在视频电话里,他会那么肉眼看见的失落。
梁眷重重地叹了口气,身子蜷缩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陷入深深的纠结里。
京州也算是典型的北方城市之一,四季分明。十二月末的京州已经步入初冬时节,街头巷尾也摆满了冬日里才有的各类圣诞装饰。
只差一场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便可彻底迎来隆冬时分。
冬季的阳光虽然看上去比夏日和煦,但透过云层,穿过酒店薄如蝉翼的纱帘,映射在酒店床上时,仍带着一层灼热的温度。
周五早上,只差三分钟,十点的闹钟就要准时响起。
梁眷踢掉被子,手抵在额前半遮住窗外刺眼的阳光,再用另一只手将窗帘拉开——漫天飞舞、堆砌而成的雪白蓦然闯入她的视线。
与大雪一起到来的,还有关莱飞机航线的延误通知。
对一个土生土长、十分恋家、非必要不离开北方的女生而言,再大再缥缈的雪也是冬日里常见的家常便饭。
梁眷对窗外刺眼的白提不起任何兴趣,她将手机扔到一边,而后扯起被子蒙过头顶,将关莱鬼哭狼嚎一般的语音隔绝在被窝以外。
语音结束的那刻,空气周遭都变得清净。在一片昏暗中,梁眷睁开眼睛,她忽然很想知道此时此刻,中晟大楼外的宁德路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是像往常一样车水马龙吗?还是已经拉起警戒线,全面戒严?
梁眷想不出,她想亲眼去看看。
第113章 雪落
莫娟接到梁眷电话的时候, 中晟的年底商业答谢会还没正式开始,宴会厅里互相敬酒寒暄、递名片也只能勉强算作是“开胃小菜”。
普惠这一年在莫娟的手上发展的不错,业务版图不断扩大, 想借此机会来分一杯羹的人有很多,莫娟被缠的脱不开身,梁眷的电话来得犹如及时雨。
“喂?怎么了?”莫娟压低声音躲到露台上,转身的功夫也不忘同擦肩的熟人颔首示意。
也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 今日的北城格外像冬天,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 就算梁眷裹着长款羽绒服, 也难逃冻得瑟瑟发抖的命运。
“我在宁德路街口,出来接我一下呗,这边戒严得挺厉害。”梁眷咬紧牙关,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如果你忙的话,随便找个助理出来接我一下也行。”
“宁德路街口?”
莫娟下意识拔高了音量,引来旁边几位吸烟男士的侧目之后, 才讪讪地捂住话筒, 提着裙摆, 低调地抬腿往出口方向走。
“你来中晟了?”
“今天下大雪, 关莱的飞机延误了。”梁眷吸了吸鼻子, 欲盖弥彰地解释, “我在酒店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出门转转。”
大概是梁眷的语气和态度都太过诚恳,自小就有一颗玲珑心思的莫娟, 也没在话筒里品出几分破绽。
直到五分钟之后,她开着自己的红色扎眼的迈凯伦超跑, 擦着警戒线的边停在宁德路的十字路口。
再下车微笑着跟工作人员解释梁眷是她的朋友,也是受邀参加答谢会的一员,只不过是邀请函忘了带而已。
“要不我现在找人去她家取?”莫娟勾着唇,装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只不过她家住的有点远,这一来一回的有点耽误时间。”
莫娟这张脸在中晟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工作人员又有几个胆子敢耽误她的事?
数九寒冬的大雪天里,工作人员愣是给自己说出一头汗:“莫总,哪有那么麻烦,您都亲自出来接了,哪里还需要什么邀请函啊?”
莫娟先是将梁眷塞进副驾驶里,再施施然转过头与工作人员寒暄。
“你们也真是不容易,大雪天还要出外勤工作。”
负责外围的工作人员笑着应了几句,知道莫娟还要赶回会场,车里又有“贵客”,应了几句后,就极有眼力见的将莫娟送回车上。
“平常还真没见过你这副做派呢。”
梁眷将手塞在羽绒服口袋里,饶是在车上吹着暖风,已经坐了三五分钟,说话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什么做派?”莫娟发动车子,转动方向盘,动作丝滑地将车头调转了一个方向。
梁眷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睨了莫娟一眼,轻声答:“就是那种纡尊降贵的亲和模样,和他很像。”
莫娟怔了怔,分神偏头看了梁眷一眼。
“纡尊降贵?”她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而后玩味的问,“这应该是个褒义词吧?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像是在骂我和陆鹤南?”
梁眷被莫娟的话逗笑了,说话的功夫,车子已经在中晟大楼门口停稳。门童接过车钥匙,莫娟站在石阶上,牵起梁眷的手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异常。
“手怎么这么凉?”莫娟担忧地望了一眼身侧的梁眷,“北城不比京州冷?”
梁眷借着莫娟手腕的力道,慢吞吞地在石阶上走了几步,答话时鼻音很重:“可能是因为今天穿的有点少。”
穿的有点少?不是都已经穿着羽绒服了吗?莫娟边带着梁眷向上迈步,狐疑的目光边在她身上打转。
长及脚踝的羽绒服,梁眷的拉链拉得并不严实。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吹起羽绒服下摆,莫娟眼尖,几秒钟的功夫就看出了端倪。
看尽里面的风光后,她饶有兴趣的将视线移到梁眷的脸上,中肯评价道:“不错啊,颜色跟我的跑车也很配。”
梁眷眼睫颤了颤,咬着唇瓣,没有答话,只垂着头兀自往上走。
这台阶怎么建这么多层?怎么还没有遇到一个熟人来将莫娟拉走?忘恩负义的梁眷踩着高跟鞋,在台阶上越走越快。
“穿给陆鹤南看的?”话一问出口,莫娟就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梁眷的脸倏地红了,梗着脖子偏过头,嗔怪地瞪了莫娟一眼,压低声音,支支吾吾地辩解道:“我也没想穿成这样,是我们剧组里的卉姐给我挑的裙子。”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中晟宴会厅第一道大门的门口。莫娟干净利落地脱下外套,递给站在大门一侧的侍应生,又鼓励地朝梁眷眨了眨眼。
参加大型商业宴会,该如何着装,梁眷完全没有头绪,更别谈经验。
甚至就在三个小时之前,她还素面朝天,身上穿的也不是华丽繁复的礼服,而是快销品牌里最基础的白色卫衣和牛仔裤。
即使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得体,但梁眷总知道自己这一身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她带着自己衣柜里所有有可能得体的衣服,壮着胆子,敲响了罗卉的酒店房门。
罗卉在娱乐圈里除了影后的名头响之外,久唱不衰的另一点就是超绝的时尚品味。于她而言,着手改造梁眷,就如同在一张未经描绘过的白纸上作画一样简单。
她毙掉梁眷带来的所有衣服,又从品牌方提供的高定里面,挑了一件自己从未穿过的。
笑眯眯地看着梁眷浑身不自在地穿上裙子后,她说:“年轻真好,我如果现在还是二十多岁,就不会忍痛割爱,把裙子让给你穿。”
梁眷不懂时尚,但她逼着自己相信罗卉。可眼下在见到莫娟的着装后,她对罗卉给予的造型感到深深的怀疑。
会不会太夸张了一些?
因为莫娟今日的穿着,与其说是裙子,不如说是进阶版的职业套装。
梁眷长提一口气,在侍应生微笑注视下,慢慢拉开羽绒服的拉链。
黑色厚重的长款羽绒服里面,是暗红色丝绒质地的低胸鱼尾裙,裙子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多余繁重的设计,唯一的装饰就是腰身处用褶皱做出了蝴蝶结样式,简洁却不单调。
很衬梁眷的气质。
宴会厅门口人来人往,不是可以放轻松说闲话的地方。
莫娟被迫收起惊艳的目光,挽着梁眷的胳膊,款款迈进通往主宴会厅的回廊里。这条回廊很长,足够梁眷适应所有的灯光与视线。
“卉姐指的是影后罗卉吗?”
感受到梁眷的不自在,莫娟接着刚刚的闲聊,随便找了一个话题。
“是,她是程晏清那部电影的女主角。”梁眷小声应了一句。
莫娟会意的点点头:“我知道,她在时尚圈里很有地位,那些被封为时尚教母的杂志主编,有不少都是模仿她的风格。”
“是吗?”梁眷下意识反问,口吻中的怀疑丝毫不减。
“梁眷。”
临走到主宴会厅的第二道大门前,莫娟认真唤了一声。然后猛地顿住脚步,走在她身侧的梁眷也不得不配合着停下来,歪头看向她。
“怎么了?”梁眷问得很乖,与她这一身靓丽的红很不相符。
但“乖”这个字,从来不足以形容梁眷,她是多变的,是有自己的骨气与骄傲的。就比如今天、眼下,她就不该畏畏缩缩地走入面前这扇门。
“你也觉得我这一身太夸张了是吗?”梁眷又问,问得很难为情。
莫娟答得诚实:“看跟谁比。”
梁眷心里默默地想:就是站在你身边,才显得我夸张了。
“眷眷,你不能跟我比,严格来讲我是个商人,是要在满是男人的圈子里努力站稳脚跟的。就算我再提倡呐喊并坚信男女平等,但我也得明白现如今的世道,女人在男人面前,就是有着天然的劣势。”
“所以,过分女性化的衣服,与我而言不是点缀,而是累赘。”
莫娟笑得很松弛,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听得梁眷喉头发紧,她想去牵莫娟的手,却无力到抬不起来。
太容易共情别人,有时候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好了,别为我难过,我得到的东西远比我付出的要多,所以我很知足。”莫娟主动牵起梁眷的手,语调连同步子都很轻快。
“就算你相信罗卉,最起码也该相信我,我敢很确定的说,你今天的漂亮完全掌握在尺度与分寸之内。”
梁眷机械地跟随莫娟移动脚步。
第二道大门两侧的侍应生已经微笑着向二人点头示意,隔着近在咫尺的厚重房门,她隐隐约约听见门后的乐团演奏声。
急促的呼吸还没有平复,眼前的这扇门已经被缓缓拉开,随着耀眼灯光一起闯入梁眷感知的,还有莫娟轻飘飘的一句话。
——“要记得,挺胸抬头,无论他有没有望向你。”
宴会厅内的人越聚越多,就连许久不曾出现在中晟大楼里的陆庭析都已经出现在宴会厅的中央。
执掌中晟将近两年的陆鹤南却仍没有出现。
“这是什么情况?老陆董一回来,小陆董就要下台了?”
“什么下不下台的,那还不都是姓陆?中晟这座金山啊,逃不出陆家的手掌心,咱们就别操心人家的家务事了。”
另一个男人闻言轻笑一声,带着些不屑:“就算是姓陆,也得分是哪个陆吧?陆雁南的陆和陆鹤南的陆,可不是一个陆啊!”
“这难道还有什么说法?”先前说话的男人凑上前问。
“陆雁南那可是陆家老爷子一早选定的继承人,人家那是名正言顺!而陆鹤南这一年多代管中晟,不过是钻了他堂姐陆雁南在江洲分身乏术的空子。现在陆庭析回来重新执掌大权,咱们这位冒牌的小陆董,不得乖乖把太子的位置腾出来还给他堂姐?”
“古代监国的王爷多了去了,难不成个个都封为太子啊?”
众人哄笑起来,刺耳的声音逼走了不少在露台小聚的女人们。
“可是他们姐弟三个的关系看起来很好啊。”
“豪门的那些血脉亲情,看看就行了,你可千万别当真!”
“怪不得宋若瑾最近和乔家打得火热呢,这不就想借着联姻给自己的儿子争些胜算和砝码吗?”有人后知后觉地品出味来。
月光下,站在宴会厅露台上抽烟的这几个男人,借着微醺的劲,飘飘然地将平日里的谨小慎微踩在脚下。
露台位置闭塞,再加上他们不够耳聪目明,没注意到二楼挑空客厅上的几个人影。
宴会厅的挑空式设计很有讲究,一楼对公作为主宴会厅招待宾客,二楼的挑空客厅则是私人场所,大多数房间被开辟为女士的换衣间,少数几个被设为休息室与吸烟室。
陆鹤南倚在换衣间门口的栏杆上,等得有些意兴阑珊,但还算气定神闲有耐心。
因为换衣间里的是他的母亲宋若瑾。
不知道是陆庭析夫妇这几日重回京州的缘故还是其他,总之宋若瑾最近收敛着性子,无论是在嘉山别墅还是出门在外,行事都很低调。
陆鹤南对这个名义上的生身母亲谈不上有多亲近,但该周全的礼数他一点也没有落下。所以当宋若瑾提出,今天要与他一同入场时,尽管再不解,他也还是沉默着同意了。
“鹤南,等久了吧。”宋若瑾挽着手拿包,施施然从屋里走出。
陆鹤南直起身子,没什么表情但口吻恭敬:“还好。”
宋若瑾不在意儿子的这副冷淡模样,她弯了弯唇角,走上前几步,象征性地朝栏杆下的宴会厅望了一眼。
乌泱泱的人群里,只有一抹不算太扎眼的暗红色吸引住了她的视线。
“真没想到今天来的人还挺多。”宋若瑾眸光暗了暗,语气意味不明。
宴会厅内的场景这么多年都是千篇一律的无聊,陆鹤南没兴趣回头扫上一眼,自然没听懂宋若瑾的弦外之音。
“应该都是冲着大伯来的吧,毕竟大伯已经很久没在公开场合露面了。”
“也许是吧。”宋若瑾用力抓住身前的栏杆,强逼着自己收回视线。
陆鹤南偏过头,目光极快地扫视了一下宋若瑾全身——妆发、珠宝、高定礼服、手提包、高跟鞋,一应俱全,不应该还在此处停留。
“咱们要现在下去吗?”他问。
宋若瑾摇了摇头,端庄得体,好似经过专业训练的笑容依旧挂在唇角。
“再等等。”她说得很语重心长。
还等什么?陆鹤南的眉间划过一抹郁色。迟则生变的道理他最明白,理智告诉他不该放任宋若瑾在二楼继续停留。
但她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臂,阻止意思明显。
陆鹤南拧着眉,视线锁在宋若瑾的脸上,他不敢太用力的挣脱,怕一不小心伤了她——她到底还是他的母亲。
“等什么?”他又问,声音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我为你挑了一个女伴,她一会就来。”宋若瑾答得很自然,只是攥着陆鹤南的手越发用力。
陆鹤南散漫地笑了笑,声线冷了下来:“乔嘉敏是吗?”
宋若瑾没说话,陆鹤南权当她是在默认。
“这一年的时间里,无论是我刻意创造的机缘巧合,还是顺应天命的偶遇邂逅,都被你想方设法的躲掉了。”
宋若瑾勾了勾唇,用她一贯高高在上仿若能包容世间万物的眼神盯着陆鹤南。
“没关系,我只当你年纪轻不懂事,只是今天,我不能再纵着你瞎胡闹了。”
陆鹤南深深舒了一口气,眼神锐利又冰冷:“你知道我对她没兴趣。”
“那你对谁有兴趣?”宋若瑾轻哼一声,带着蔑视。
陆鹤南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保护欲在心底作祟,他不敢直白地在宋若瑾说出梁眷的名字,尽管他知道这个名字在宋若瑾心里已经根深蒂固。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辆迈巴赫的行踪,但你要记住了,那是你爷爷送你的成年礼物,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没资格坐那辆车。”
说到这,宋若瑾向楼下瞥了一眼,而后高冷地讥笑一声:“更没资格出现在今天这种场合。”
电光火石间,顺着宋若瑾的视线,陆鹤南蓦地明白一切,他条件反射地转过头望向黑压压的一片人海。
灯红酒绿的名利场里,有人如鱼得水,有人寸步难行。
这里是万千人纸醉金迷的京州,这里也是让她格格不入的京州。
悬在天花板上流光四溢的吊灯在刹那间失去所有颜色,一片单调寡淡的黑白世界里,用一双眼去捕捉一抹亮色何其容易?
只是用尽全力盛开的玫瑰,美丽但也失真。
陆鹤南站在高处,不动声色地望着,静静感受心脏停拍那一瞬间,带来的灭顶颓败。
她看起来好孤单,红裙加身却形单影只,像是一个落单的新娘。
第114章 雪落
乔家的大小姐是自小养在国外的私生女, 这一点,京州圈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
不过乔家的人手脚干净,处理事情也是雷霆手段。乔嘉敏刚一出生, 就被专人专车护送回京州。而那位与她有过短暂十月母女情分的女人,也在生产后第三天带着“巨额劳务费”被迫飞往国外,再没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这是豪门一贯的行事作风,无所谓孩子的身世, 毕竟稳坐高台的当家主母永远只有一个。
乔嘉敏虽然是个不受家族待见的私生女,不满一岁就被保姆抱着远走异国他乡, 好在乔振邦在金钱方面并没有亏待她。
随着乔家这几年在京州的地位越发稳固, 乔嘉敏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出门在外别人恭恭敬敬的一声“乔小姐”,她也能昂着头坦坦荡荡的受了。
自出生起就高悬在她头顶的私生女身份,渐渐变成了大家不能说出口的事实。
二十多年流水似的真金白银砸在乔嘉敏身上,终是养成了一个长袖善舞的名媛模样,接人待物的隐约间很有宋若瑾年轻时的风范。
而宋若瑾与她交好,在众多背靠权势的名媛里, 一眼相中她做儿媳妇, 也不排除有这一部分原因的加持。
圈内人瞧见这幕戏码纷纷笑称, 乔家这次主动抛出联姻的橄榄枝, 是投其所好投到了宋若瑾的心里。
至于陆鹤南对这个只差临门一脚的“准未婚妻”满不满意, 没有人知道。
乔嘉敏来得有些迟, 一身精心搭配的香槟色的礼服在声色犬马的名利场里算不上瞩目, 只是那双八厘米高的同色系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随着袅袅婷婷地身段,发出“哒哒”的声响, 勾着别人侧目去看。
“乔小姐。”有反应快的,抓住这难得一见的机会,拨开人群先行问了声好。
乔嘉敏对着那生面孔愣了一瞬,不过片刻她就笑着答:“泰恒药业的张总是吧?真是好久不见。”
被唤张总的人满脸都写着“受宠若惊”,他一个名不见经传、还在苦恼如何上市的小公司老板,如若没有求爷爷告奶奶讨到这一张邀请函,恐怕连中晟的大门都蹋不进来。
他这样的人,究竟何德何能,能被乔嘉敏记住姓名?
“乔小姐,小陆董和宋老师在二楼呢。”人群中的另一个人也见缝插针主动递了话。
尽管乔嘉敏自进门起就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清冷做派,但谁都知道她是为谁而来的。
“哦?是吗?宋老师今天也在?”乔嘉敏挑眉,佯装诧异地反问了一句。“那我得去跟宋老师打声招呼。”
冠冕堂皇的声声细语,只字不提陆鹤南。
乔嘉敏转过头,先是确认了一下陆鹤南的方位,再侧过身对着众人微微颔首:“失陪一下,各位请自便。”
一离开闲杂人等紧密的探究视线,乔嘉敏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没有那么从容。
像陆鹤南这样的男人,会对什么样的女人动心?乔嘉敏根本不在意。听说他在外面还养了一个女大学生?那也无伤大雅。
如若他真的喜欢,结婚后一辈子养在外面,她也能欣然接受。
作为父兄手里用于联姻的一颗棋子,她只去争取有把握的,比如陆家上下的认同。至于陆鹤南的心——从来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垂眸思忖间,长长的回转阶梯上有人紧蹙着眉头,步调沉稳却也急促地迈下阶梯,而后带起一阵风,吹乱乔嘉敏额前的几缕碎发。
乔嘉敏怔了怔,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三哥?”
然后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怯生生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乔嘉敏不知道自己该喊他什么,所以只能学着别人的样子唤他。
至于伸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在视线错综复杂的公开场合里,贸然伸手拦住一个男人的去路,是失礼的。
但乔嘉敏还是这样做了——因为她接受不了,这个注定要与她步入婚姻殿堂的男人,对她视若无睹。
他怎么能对她视若无睹?他怎么敢对她视若无睹?
她可以不走进他的心,但自尊与骄傲绝不允许自己被轻飘飘的无视。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段路,陆鹤南走得很急。如若不是顾及着中晟的脸面和陆家的身份,他恨不得即刻飞奔到梁眷的身边。
然后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的眼睛,再亲口问一问她:为什么要来这?为什么要穿得这么好看?是因为他吗?
可就在最后的十几米远处,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袖,止住了他的脚步。
向下垂落,仿若银河瀑布的水晶吊灯悬在陆鹤南的头顶,他被迫停顿在原地,转过头时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目光在不经意间掠过被扯到紧绷的衣袖,最后停在了乔嘉敏的脸上。
那道目光的警告意味太足,乔嘉敏慌了下神,手上的力道也在刹那间泄了。
“有事吗?”陆鹤南不留痕迹地抽回手,活动了下手腕。
因为不清楚对方姓甚名谁,保险起见,他在问话时没有加上称谓。
直至这一刻乔嘉敏才觉得自己好笑,自己做足功课,竭力靠近,以谋求更大默契的“合作伙伴”,竟然对她一无所知。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乔嘉敏稳了稳心神,象征性地抚了一下散在背后的长发。她没有自取其辱地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而是稍有余地地说:“陆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陆鹤南愣了一下,而后勾了勾唇,把乔嘉敏当做自己生意场上的某个合作伙伴,“不好意思,我们上一次见面是——”
他把问题重新抛了回去。
乔嘉敏抬起半边唇,莞尔一笑,半是揶揄半是提醒:“看来小陆董已经忘了,三年前平安夜,您在容城那晚的窘境了。”
三年前的平安夜?陆鹤南蹙了下眉,那是他与梁眷正式在一起的第一天。那天全国多地暴雪,他被困在容城,急着去赴与梁眷的初雪之约。
记忆里,是一个未曾谋面过的陌生女人,在容城的雪夜里主动借了自己的私人飞机给他,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只是时间太过久远,陆鹤南真的很难将眼前的女人,与记忆中的模糊面孔层层重叠。
“是你?”他犹疑地问了一声,满是提防冷漠的眉眼,在此刻也终于染上些许和煦。
乔嘉敏是惯会察言观色的,眼见两个人的关系因为往日的善举而正式破冰,她歪了歪头,露出自己线条更为流畅的左脸。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吧。”她落落大方地重新伸出手,长提一口气,“你好,我是乔嘉敏。”
乔嘉敏这三个字,在陆鹤南最近度过的这一年中,不可谓不如雷贯耳。
无论是宋若瑾的耳提面命,还是圈内人的调笑打趣,大家好像都在将一件还未发生的事,默认成已经发生的事实。
陆鹤南盯着面前那只软若无骨的手,一句话也没说,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良久,他回过头,逆着光线眯着眼睛,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用眼神向阶梯上的宋若瑾致意了几秒。
在宋若瑾平和淡定的上位者俯视目光里,陆鹤南明白——这一局,算是宋若瑾赢了。
“真是有劳乔大小姐,这么费时费力的走到我面前。”
陆鹤南的目光重新落在乔嘉敏的脸上,他散漫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褒贬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
乔嘉敏怔了怔,讪讪地收回手。她不傻,自然能听懂陆鹤南的弦外之音。
“陆先生言重了,不过就是抽空与你见一面,属实谈不上什么费时费力。”乔嘉敏笑了笑,不过吐息的功夫,她就又回到往日的镇定。
正说着,她忽然叹了口气,做出一副为难无奈的模样:“不过就是可怜宋伯母,一把年纪了,还要为你操心。”
这番伶牙俐齿的措辞让陆鹤南挑了挑眉,微不可见的诧异与不耐,在那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里转瞬即逝。
“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些迂回的话。”陆鹤南冷笑一声,嘲弄地看着惺惺作态的乔嘉敏,“既然已经面对面了,何必还说那些兜圈子的话呢?”
“好吧,我知道陆董时间宝贵,所以我尽量长话短说。”乔嘉敏笑着向前迈了一步,尺度把握在宽大裙摆恰好能与陆鹤南的皮鞋相碰。
陆鹤南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乔嘉敏接下来要说的话上,没注意到脚下这点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
“陆鹤南,你就这么笃定和我结婚不会获得幸福吗?”
作为女人,乔嘉敏的内心最深处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婚姻成为一潭死水。她微微抬眸,注视着那双冷漠至极的桃花眼,下意识问出了自己计划之外的问题。
陆鹤南强迫自己耐着性子站在这,静静等了片刻后,没料到自己会等来这样一个问题。
他勾了勾唇,垂下眼,无意识地转动隐藏在西装袖子下的腕表,说得轻描淡写。
“也许从前会。”
“什么叫从前会?什么是从前?”察觉到突破口,乔嘉敏的眼睛倏地亮起来,一连两个问题,问得有些迫不及待。
陆鹤南转动腕表的手忽然停了,神情专注的模样似是在仔细衡量即将说出口的答案。
——“遇见她之前,都是我人生的从前。”
乔嘉敏怔了怔,竭力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破碎的迹象。
她挺着僵硬的腰身,报复性地倾身向陆鹤南靠近了几寸,鞋尖顶着鞋尖,一直散在背后的长发垂在脸侧,遮住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风光。
于旁人眼中,两人无异于交颈。
在陆鹤南蹙眉撤步之前,乔嘉敏先发制人。
——“怎么办,你的心上人,好像正站在台阶之下看着我们呢。”
第115章 雪落
乔嘉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鬼使神差的说出这样一句话。
也许是心里莫名而来的嫉妒让她抓狂, 也许是那颗自认拎得清的心,此刻正在风口浪尖摇摇欲坠。
早在今天这次正式会面之前,她就全面了解了陆鹤南人生前二十七年的所有。比如:他喜欢抽什么牌子的香烟?喜欢什么产地的红酒?大学时创办普惠的初心?
当然, 深刻了解的全部,也包括他与华清那个女学生恋爱的全部细节。
他这么好,又这么会爱人,所以爱上他, 应该也不丢人。
陆鹤南眼中的震惊与嫌恶丝毫不避人,乔嘉敏赶在他伸手推开她之前, 先一步后退回原位。她捏紧手心, 笑容有些苍白。
一整晚了,面前这个周身气度从容松弛的男人,只在方才她倾身凑近、话音落下的刹那,有过片刻的怔忪与慌乱。
看来他真的很爱她。
“看来我猜对了,她竟然真的在下面。”乔嘉敏装模作样的理了理头发,只是声音有些不自觉地发颤。
纸醉金迷的宴会厅里人头攒动,把酒言欢的男男女女又那么多,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陆鹤南深爱的是哪一个。
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话, 不过是故意诈他, 可他还是信了。
或许是因为自尊心在心底隐隐作祟, 纵使是知道他们恋爱的全部, 乔嘉敏也刻意不让自己去了解那个女生的姓名与长相。
她怕比不过, 更怕比得过。
“嚯!那是小陆董和乔小姐吧?”
一楼宴会厅里有人冷不丁倒吸了一口凉气, 望着楼上身形交错的两个人影,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其实他的声音并不大, 但梁眷偏偏对他口中的两个字眼天生敏感,条件反射地顺着他的视线抬头去望。
梁眷目光所及之处, 是熟悉的背影,是宽阔的双肩、挺直的脊背。再往下,是插进裤子口袋里的一双手,只留下一截白皙的手腕,冷淡又勾人。
越过这个背影再往前看,是妆容精致、楚楚可怜的一张脸。
她就是所谓的乔小姐吗?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眼睛虚焦,无意识对视的那一刻,梁眷愣了一下神。
“眷眷,你别误会。”莫娟显然也注意到了二楼的动静,抬头瞥了一眼后,就急忙收回视线,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梁眷的身上。
“误会什么?”梁眷回过神,自然地错开视线,抬起唇角笑得无谓,“他们什么都没干,我有什么可误会的。”
站在高处的人自然备受瞩目,宴会厅里齐齐安静了一瞬,各路复杂的视线默契地落在了台阶之上——短暂合体后又迅速擦肩的两个人身上。
在这一年的中晟年会上,乔嘉敏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漫长的十五秒。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承受了或戏谑或艳羡的审视目光。然后带着得体大方的微笑,直视前方,静静注视陆鹤南的背影,看他如何无措地快步走下楼梯,看他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另一个女人。
乔嘉敏没有自虐倾向,提前知晓前情,和亲眼所见真相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在陆鹤南跻身走入人群的前一秒,她还是下意识别开了目光,再转过身,一步一顿地走上楼梯,方向与陆鹤南背道而驰。
没关系,来日方长,她要他的一辈子。
看见陆鹤南脚步沉稳地直奔梁眷而来,莫娟的一颗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安地咽了咽口水,稍稍向前挪了一小步,不动声色地将梁眷挡在了自己身后。
她先是扯着笑容与陆鹤南僵硬地寒暄,再趁人不注意,压低声音小声提醒。
“鹤南,这里人多眼杂,千万别做出格的事。”
什么算是出格的事?陆鹤南怔了怔,大庭广众之下牵手拥抱吗?
面对莫娟的没话找话,陆鹤南分神应了两声,与工作无关的题外话他一句都没说,只是深深沉沉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胶着在梁眷的脸上。
他什么都不能做,连这样的注视都显得格外奢侈。
但是对于一对陌生男女而言,这样一错不错的注视是极不礼貌的。
可这里是中晟的年会,没人敢在陆家的主场挑陆鹤南的不是,屏息凝神用眼角余光看热闹的人,也只当是梁眷长相明艳,甫一见面就扰乱了陆鹤南的心弦。
而静静站在莫娟身后的梁眷,也远没有大家想象中那般自在。和陆鹤南的对视刚过五秒,就像受惊一样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不安地乱眨。
“见过大伯了没有?”陆鹤南捏紧拳头,喉结上下滚了滚,移开视线轻声问。
明知道他是在问梁眷,莫娟还是勾唇故作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们刚进来,还没来得及去跟陆伯伯打招呼。”
陆鹤南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好似不经意地随口邀请:“要不要一起?”
梁眷呼吸一停,脊背下意识挺直,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点微小的风吹草动逃不开陆鹤南的眼睛,察觉到梁眷不安的视线,他复又垂下眸,眼神温柔又缱绻——这是最好的安抚。
莫娟在生意场上八面玲珑,像这样低级的暗示一听便立刻明白,忙接话:“好啊,正好我和陆伯伯也是好久没见了。”
中晟的实际掌权人陆庭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镜头焦点,随意朝宴会厅里扫一眼,不用过多寻觅,人群围绕最密集的地方,就是他所在的位置。
陆鹤南在前面领路,为了照顾身后的两位女士,脚步被刻意放缓了不少。而梁眷由莫娟牵着,踩着不甚熟悉的高跟鞋,每一步都走得很生硬,只是步调与陆鹤南出奇的同频。
现如今的陆庭析算不上久病初愈,站在最熟悉的名利场上与来来往往的人谈笑风生,也渐渐变得吃力。
如若不是黎萍在旁边搀扶着,恐怕他都没有力气站到现在。
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今天是陆庭析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上走神。
隔着层层人群间的两三寸空隙,他先是注意到了走在前面的陆鹤南,短暂的视线交汇后,他又将目光投在后面两位姑娘身上。
右边的那位是莫家姑娘,模样和去年没有什么太多变化,只是举手投足间沉稳了不少,作为长辈的陆庭析心底划过一丝欣慰。
至于左边那位……陆庭析迟疑了一瞬,然后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打量,这应该是张生面孔。
不仅于他,于黎萍,于整个京州而言,这都是一张生面孔。
只是这份陌生里还流露出些许熟稔——他与妻子曾在一段电影开机视频中,与这位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张清秀的面庞,黎萍显然也是想起了些什么,她顾不得身边还有旁人在场,抬起头急着寻求陆庭析的肯定。
“庭析你看!”
陆庭析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轻轻拍了拍黎萍的手背,要她稍安勿躁。都是要做婆婆的人了,在儿媳妇面前这么沉不住气可怎么行?
“大伯,伯母。”
密不透风的人群见陆鹤南缓步起来,自觉后退了几分,为三个人让出一条路来。陆鹤南在距离陆庭析两三步时停住脚步,礼数周到的微微颔首打了一声招呼。
当着众多外人的面,陆庭析没多问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虽不如黎萍那样热切,却也还是久久环绕在梁眷的身上。
总要有人来打破这场僵局,莫娟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开口。
“陆伯伯,好久不见。”
陆庭析笑着应了一声,转瞬想到几分钟前刚跟他打过照面的任时宁,脸上的笑意不由得加深。
“怎么没跟时宁一块来?他刚刚还在这到处找你。”陆庭析虽是一把年纪了,却也还是忍不住揶揄一声小辈。
听见这句浑话,黎萍不由得替莫娟嗔怪的瞪了陆庭析一眼。
被打趣的莫娟脸上升起一抹可疑的绯红,她适时地拽住身侧梁眷的手,拿她当挡箭牌:“陆伯伯,我今天有朋友在这,哪里能顾得上他?”
焦点被莫娟顺理成章的转移,陆庭析和黎萍的目光这才师出有名,徐徐而郑重地落在梁眷的脸上。
爱意虽起落无踪,但唯有真的见过梁眷本人,才会明白陆鹤南深沉内敛的爱来得有多具说服力。
这姑娘看着比视频里更加生动,清冷温柔的一颦一笑下是需要细细琢磨,才能品出来的炙热与倔强。
掌权近三十年的陆庭析和黎萍,是天生的上位者。即使目光和蔼,笑容和煦,也难以掩盖周身那股冷肃的压迫感。
光滑服帖的礼服布料被梁眷紧紧攥在手心,力度大到险些攥出几道碍眼的折痕。她屏住呼吸,很谨慎地勾起唇角,扯出一个自认为最大方得体,容易讨长辈欢心的微笑。
清高从容如梁眷,这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怯,也是第一次妄图使劲浑身解数,只为得到某些人的青睐。
陆鹤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到了梁眷的身后,绕过擦肩的刹那,他抬手轻轻握了一下梁眷的手,虚虚实实轻碰只有一瞬,让看得并不真切的旁人误以为是自己眼花。
随着陆鹤南在自己身侧站定,清淡熟悉的烟草味包裹住全身的那一秒,梁眷稳了稳心神,杂乱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又绵长。
“大伯,伯母。”陆鹤南顿了顿,偏头望了一眼一身红裙的梁眷,一贯波澜不惊的嗓音里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就是梁眷。”
她是梁眷,和她就是梁眷,仅一字之差的两句话,意思却是千差万别。
在场能领悟到这句话的人不算多,不过陆鹤南此生最为在乎的这几个人而已。
“我知道。”陆庭析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脸上的笑意仍在,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一双人,似是在欣慰某种圆满。
高朋满座宾客尽在,西装红裙登对合拍,谁人敢说一句不圆满?
陆庭析平复了一下呼吸,携着黎萍向前迈了一小步,主动递出右手:“很高兴见到你,我还以为会来不及了。”
梁眷忙用双手回握,来不及体会其中深意就下意识乖巧地答:“怎么会来不及。”
指尖轻碰的瞬间,梁眷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好凉的一只手,苍白手背下的青色血管尚且清晰可见,血管里本该汹涌流淌的血液,却好像已经渐渐凝固成冰。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来不及?
梁眷不敢让自己毫无顾忌的深想,只是心尖不受控地颤了颤,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望着陆庭析瘦削的脸,眼眶蓦然有些酸涩,恍惚间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陆庭析会说来不及。
“大伯。”梁眷垂下眼睫,生生将眼泪逼回,然后按照陆鹤南对他的称呼,轻轻唤了一声,带着很浓重的鼻音。
控制不住的哭腔让每个字眼都在发颤,察觉到失礼后,梁眷扯起僵硬的唇角,笑得用力又明媚,浑不在意又哭有笑之下的巨大割裂感。
她一字一顿,声音放得很轻但很真诚:“见到你真好。”
晚上八点,京州的暴雪仍旧下得猛烈,气象局连发暴雪黄色、寒潮蓝色、道路结冰黄色三个预警。各路新闻媒体在报道这场大雪时,措辞口风是难得的诙谐且一致。当家主持花旦坐在各自镜头前,纷纷笑称这场大雪的百年难得一遇。
京州的相关部门应急措施处理一向得当。白雪覆盖,高速限行,市内的道路交通虽不复往日畅通,但也还在可控范围之内,没有影响到市民的正常生活。
唯一繁忙且拥挤的只有各市的机场大厅与航站楼。
关莱原计划从江洲飞往京州的航线,从推迟起飞再到取消航班,中间间隔足足两个小时。
接到关莱电话的时候,梁眷仍端坐在中晟的年会现场,彼时董事局主席陆庭析的发言刚刚结束,代理董事陆鹤南正准备上台。
手机仍在掌心振动,梁眷无奈地冲莫娟眨了眨眼,握着手机再提着裙摆,一路小跑低调走到宴会厅门外。
年会正式开始之后,站在门外两侧负责做路引的侍应生也齐齐消失。
梁眷倚在宴会厅大门正对面的墙上,厚重的大门她刻意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缝隙,刚好够她看清台上人的动向。
“喂?”梁眷的情绪掩盖的很好,声音落在电话里丝毫听不出刚刚哽咽过的痕迹。
江洲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外,关莱拖着箱子找了一处还算僻静的地方,用力吸了吸鼻子,平静的嗓音听不出悲喜:“航班取消了,我去不了京州了。”
明明是再平和不过的嗓音,梁眷却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些许说不清的异样。
她捏紧手机,问得很镇定:“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就是我和顾哲宇分手了。”关莱无力地笑了笑,顺着墙边缓缓蹲在地上,“本来想去京州找你疗伤的,这下也去不成了。”
听到分手两个字的时候,梁眷无端舒了一口气,毕竟分手对于关莱和顾哲宇来说是家常便饭,热恋的时间恐怕都没有冷战的时间长。
但就是这样处处流露出不长久的一对情侣,熬过了大学四年的青春躁动,也打破了毕业就分手的魔咒。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让我给你算一个卦哈,我猜你俩用不了一周就能复合!。”
梁眷笑着打趣,期间还分神瞥了一眼宴会厅内,陆鹤南仍站在台前,代表中晟管理层向广大员工致辞。
“眷眷,这次是真的,他要结婚了。”不同于以往的歇斯底里,关莱说得很平静,在说到结婚时,语调甚至还能不自觉地上扬。
梁眷闻言怔了怔,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她看不见关莱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也看不到她流泪流到枯竭的一双眼。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你俩去了江洲之后不是挺好的吗?他跟谁结婚?”梁眷平静不下来,惊怒之下,嘴唇颤抖不停。
“也不算突然吧。”关莱抬起半边唇角,自嘲一笑。
“毕竟他妈妈在我们谈恋爱之前,就一直在帮他物色结婚对象,这次好不容碰到一个合适的,估计是怕人家姑娘家反悔,所以就想抓紧时间定下来。”
“顾哲宇就没有什么反应?”梁眷握着手机,急忙问。
“他能有什么反应?”关莱笑容加深,面色平静的像是在诉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俩连结婚证都领了。”
“这个王八蛋!”眼眶湿润,梁眷忍着泪意,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别为我难过眷眷,对于这件事,我算是早有准备的。”
透过听筒,听出梁眷声音的不对劲,关莱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反过来温声安慰梁眷。她蹲的有些腿脚发麻,不得不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撑在机场大厅的地面上,让自己缓缓坐下来。
梁眷听不进去安慰,嗓音隐忍到沙哑:“你能有什么准备!顾家这群王八蛋!”
“怎么能说没有准备呢?”关莱垂眸笑了笑,指腹抹去眼角的湿润,再扬起头时,还是美到无懈可击的一张脸。
——“毕竟他妈妈一直以来都不喜欢我,论家世,我也的确配不上他。”
——“再爱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仗着那份自以为多珍贵的爱情,就去毁掉人家的大好前程吧?”
——“多不值当啊,我都替他觉得不值当。”
心是在哪一刻突然静下来的?梁眷也不知道,就像是不知道眼泪究竟是在哪一刻倾泻而下的一样。
她只是忽然非常憎恨自己这份善于推己及人的能力,此时此刻她的境地,与彼时受人掣肘的关莱相比又有何两样?
宴会厅内掌声雷动,面对数不清的人潮人海,陆鹤南的新年致辞也已到了尾声。他放下话筒,走下主席台阶梯时,眼神漫不经心又不留痕迹地扫视全场——像是在一寸寸寻觅。
梁眷知道他在找谁,可她站在宴会厅门口一动不动,仿若一个失去牵引的木偶。
流光溢彩的宴会厅里,层层而至的下位者止住了他继续前行的脚步。名与利的纠缠,让他不得不停留驻足在自己的圈子里,与人博弈周旋。
一门之隔好似泾渭分明的天堑,蓦然四目相对,越不过的人海,走不到尽头的十几米远距离,梁眷不确定陆鹤南有没有看见自己的泪眼朦胧。
可是看见了能如何?看不见又如何?
逃不开,因为那是他的责任。
走不进,因为那是她的宿命。
第116章 雪落
梁眷离场的时间有些长, 电话又打不通,莫娟放心不下,本想拉上陆鹤南一起去找, 回身却见他被中晟几个分区老总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看样子短时间之内绝对无法脱身。
中晟内部如今正是不太平的时候,陆鹤南在京州举步维艰,连带着陆雁南和陆琛在江洲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所有利益无关者都在等着陆家垮台, 希冀京州的局面可以自此改写。
好在这么多年陆家积累下来的口碑与根基还在,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被轻易瓦解的。
名利场里, 权利中心的交替是常事, 如若不想被更新迭代,就要牢牢把握住来之不易的“民心”。
而对于陆鹤南来说,中晟内部各位董事的支持,和各个分区一把手的站队,是他当下应该竭力争取的全部砝码。
在莫娟的心里,凡事都有轻重缓急之分。
她站在人群外踌躇了几秒,对上陆鹤南视线的时候, 心里有过一瞬间的纠结, 不过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轻快地眨了眨眼, 遥遥举杯示意了一下后, 就拿上手提包, 独自走到宴会厅外。
中晟在京州的产业园区很大, 面朝正门的两座高楼是平日里的办公楼,中间以连廊相连。办公楼后面, 一座花园之隔,是中晟旗下的商务酒店, 和一个配套使用的商务会所。
声势浩大的年会便是在这里召开。
脚下踩着的到底是别人的地盘,梁眷不熟悉路况,出了宴会厅之后也不敢走太远。从侍应生手中取回羽绒服后,也只是在中晟的小花园里徘徊打转。
莫娟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失神地坐在台阶上,披在肩上的羽绒服沾染着来不及随风飘散的残雪,脚边是几个东倒西歪的酒瓶。
是十分的美,但也带着十分的破碎。
眼前的画面让莫娟的眼中划过几分不忍,她整理好情绪,清了清嗓子,踩着高跟鞋慢慢走上前,故作混不吝的开口。
“里面乱哄哄的吵得我头疼,你倒是会给自己找个好地方。”
梁眷的双肩轻颤了一下,她手足无措地扭过头,宽大的羽绒服下摆刮倒身侧的酒瓶。在一片“噼里啪啦”的刺耳声响中,梁眷望向莫娟,笑得有些难为情。
莫娟在台阶边站定,只迟疑了一瞬就与梁眷一同坐在白雪覆盖的石阶上。
“还有酒吗?”她散漫地问。
“你在里面还没喝够?”梁眷的表情短暂地活络了一瞬,垂着头在一片空瓶中,找了一瓶还没开封的递给莫娟。
莫娟利落地起开瓶盖,挑了挑眉:“主动喝酒和被迫喝酒可是两回事。”
梁眷抬起半边唇,敷衍地笑了笑,然后抬手和莫娟碰了下杯——为尚且还能握在自己手中的喝酒自主权。
“他还在忙吗?”又是半瓶酒下肚,梁眷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
莫娟怔了怔,不得不诚实地答:“对,陆伯伯身体撑不住,提起离席了。今天算是中晟的大场面,鹤南总得留下来为陆家周旋。”
“大伯他……”
梁眷的睫毛不受控地颤了颤,抿着唇用询问的语气轻声开口,只是话说到一半就断了。
莫娟自然明白梁眷是在问什么,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指尖用力抓着酒瓶,用又轻又抖的气音去答梁眷的话。
“陆伯伯的情况不太好。”莫娟说得很含蓄,她抬起头,任由刺骨寒风掠过眼眶,只是不曾想会加重那股难以忍受的酸涩感。
“怎么会不太好呢?”梁眷垂着眼睛,一字一顿问得固执,“我看他今天状态挺好的呀。”
莫娟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良久,终是揽着梁眷的肩膀,缓缓道破真相:“心脏科专家说,这也许是他的最后一个新年。”
最后一个新年?
梁眷的心皱缩成一团,像是被人用力捏住,痛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几乎要让她窒息。
“别难过梁眷。”
莫娟勾了下唇,强迫自己松弛下来,语气轻到近乎自说自话。
“陆伯伯说他这是解脱了,让我们都别为他难过。”
怎么能不难过?那是养育了陆鹤南二十多年,如师如父的大伯。
梁眷窝在莫娟怀里,身体如筛糠般剧烈抖动起来。她用双手掩住脸,在寂静的雪夜里,为自己、为陆庭析、为诸多不得圆满的繁杂事,哭得泣不成声。
雪越下越大,落在梁眷和莫娟身上的白雪也越来越多,两个人相互倚靠着坐在石阶上,虽被冻得瑟瑟发抖,但谁都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
中晟花园里的路面早已被铺天盖地的白色覆盖,看不出丝毫原本的模样。路面上的雪还没被踩实,不带一丝尘埃的皮鞋鞋底落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微弱声响。
莫娟也有些醉了,整个身子都透露着一股浓浓的倦怠。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还以为是来送酒的侍应生。
她没回头,只懒散地轻轻道:“我们不需要酒了,谢谢。”
身后脚步声未停,莫娟轻蹙眉头,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被一道带着愠怒的男声止住。
“你们两个这是喝了多少?”
又冷又醉,大概是真的恍惚了,莫娟勾唇笑了笑,不然怎么会听到任时宁的声音。
“诶,梁眷,你说好不好笑,我好像听见任时宁的声音了。”
靠在莫娟肩膀上的梁眷只来得及嘤咛一声,就又迅速陷入昏睡。
“莫娟。”
任时宁这下是真的动了怒,站在莫娟身后,一板一眼地唤她的名字:“你转过头来看看,我是谁?”
莫娟身子一僵,还没等转过头确认,嚣张的酒劲就已经消散不少。
“你怎么来了?”看到任时宁铁青的脸,莫娟的语气渐渐变弱,“我是来陪梁眷的。”
任时宁闻言,目光不善地睨了身侧的陆鹤南一眼,因酒醉而迟钝的莫娟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陆鹤南竟也在。
“她睡着了,没什么大事,你别担心。”莫娟咽了咽口水,又心虚地替梁眷解释了一句。
陆鹤南轻声应了一句,手撑在膝盖上慢慢蹲下来,抬手抚了抚梁眷脸上快要凝结成冰的泪痕——她又哭了。
“娟姐,今天多谢你。”陆鹤南眨了眨眼,飞快掩掉眼中的脆弱情绪,再伸出手,将靠在莫娟肩膀上的梁眷紧紧抱紧怀里。
他很久没抱她了,久到连动作都变得生疏。
雪后的鹅卵石路面很湿滑,陆鹤南抱着梁眷一步一顿,穿过花园,慢慢走向地下停车场。寂静无声的雪夜里,他贪婪地听着怀里的人儿绵长平稳的呼吸,走得四平八稳。
暴烈的风雪被抵御在大楼之外,在距离车子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梁眷悠悠转醒。冷冽的风霜掺着若有似无的烟草香,隐隐萦绕在她的鼻尖。
意识比眼睛,先一步认出他。
“陆鹤南。”她没睁开眼,只是双臂用力地环住陆鹤南的脖颈,低声唤,声音轻得好像林中小兽在呜咽。
陆鹤南顿住脚步,偏头去看梁眷脸上的细微反应:“怎么了?”
“你放我下来。”梁眷吸了吸鼻子,缓缓睁开眼睛,映出一片澄澈清明,看不出一丝酒醉后的痕迹。
陆鹤南没松手,只是很平静地问:“为什么?”
梁眷笑了一下,也回给他平静:“会被人看到。”
“那就让他们看。”陆鹤南心里憋着一口气,字字句句说得斩钉截铁,“我们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别闹了。”梁眷叹了口气,冷静得异于往常。
在灯火通明的宴会厅里,我们连光明正大的牵手都不能,更遑论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样越轨的举动。
梁眷垂下眼睫,静静地让自己消化一切。她没有质问,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一寸一寸,轻碰他紧蹙的眉眼。
他已经很难了,我不该再用办不到的事情为难她。
纤薄的指尖落在额头上的刹那,陆鹤南自觉闭上眼睛,任由她慢慢触摸,也任由胸腔里的心脏重重下坠。
京州的暴雪仍在继续,被大雪湮没的柏油马路还没来得及被完全扫净。夜里十一点多,道路上的车辆不算多,但受交通管制的影响,行驶的并不快。
坐在驾驶位上的陆鹤南没有征询梁眷的意见,只是静默地握着方向盘,顺着前面的车辙线,慢慢开向壹号公馆。
《寻屿》剧组下榻的酒店位于骊山影视城附近,与壹号公馆相比,一个出市一个入市,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梁眷的方向感虽不好,但也不至于体会不到南辕北辙。
“咱们是要去哪?”梁眷转头望向车外,问得漫不经心。
陆鹤南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分神瞥了一眼梁眷后,波澜不惊地答:“回家。”
她在京州哪里有家?梁眷勾着唇,无声地笑了。
来京州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陆鹤南位于壹号公馆的那处住所,是梁眷一直未曾涉足的地方。
京州不是北城,在梁眷的潜意识里,壹号公馆也不是观江府。
地处市中心的立交桥是通往壹号公馆的必经之路,往日的快速车道上在今天却排起了长龙,一眼望不到头。排在队伍前面的车,也时不时有几辆耐不住性子,调转车头,在对向车道上加大油门,另寻小路驶离。
等待的间隙,梁眷点开手机推送的新闻,才知道雪天路滑,京州大桥上发生了连环车祸。
“前面事故挺严重的,咱们先把车停路边吧。”梁眷收起手机,神情恹恹地闭上眼。
车子一步一停,晃得她头晕。
方向盘缓缓转动,陆鹤南寻了个偏僻无人的小路,顺着路边停下。这里离主干路有些远,没有路灯的庇护,他甚至有些看不清身侧梁眷的脸。
“你今天不是要接关莱吗?”陆鹤南停好车,偏过头淡淡地问,“怎么会来中晟年会。”
“全国暴雪,关莱的航班取消了。”梁眷仍闭着眼。
陆鹤南没应声,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梁眷看。
航班取消了,接不到朋友,那你也可以去做别的事。这些听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是你来这的初心。
即使是阖着眼,即使是在昏暗无关的环境里,梁眷也还是能清楚地感知到陆鹤南灼热的视线。
在中晟花园里冻到失温苍白的脸,在此刻终于恢复到正常的潮红。
她慢慢睁开眼,咬着唇瓣,明亮的视线徘徊在陆鹤南的脸上,四目相对,她捏着手心,逼着自己不许躲。
“我之前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去见大伯与伯母。”
说到这,梁眷顿了顿,怅然与释然一同汇聚在眉间:“我今天也算是履行与你的约定了。”
自此之后,再没有亏欠你的任何事。
“梁眷,谢谢你。大伯他今天——真的很高兴。”
陆鹤南笑了笑,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自持。如若忽略掉尾音那微不足道的哽咽,这道声音大抵可以算作如往常一样平和又低沉。
梁眷不动声色地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再脱掉身上碍事的羽绒服,身子边向驾驶座上倾斜,边循序渐进地问:“那你高兴吗?”
“当然——”
陆鹤南的声音蓦地止住,瞳孔也骤然收缩,虚虚放在膝头的两只手不敢有任何动作,因为梁眷已经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碍事的暗红色鱼尾裙裙摆,甚至已经随着她的动作,被迫移到了腿根。
红与白的交汇,让人不能不忘最深处遐想。
“回答我,你高兴吗?”梁眷俯身吻住陆鹤南的喉结,舌尖轻轻在那处凸起旋转。借着喘息的功夫,她又问。
“眷眷——”声音简直喑哑的可怕。
陆鹤南当下失去所有应有的反应,被动仰起脖子的他,只能凭借残存的意识,和身体的肌肉反应牢牢钳住梁眷的腰身,像是在紧握唯一的浮萍。
车内可供活动的空间很小,以至于梁眷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清浅的呼吸,落在陆鹤南敏锐的感知里,都被无限放大。
梁眷在这种事情上一向保守又内敛,哪怕是在最熟悉的观江府主卧的床上,她也很难真正放得开,更别谈什么新奇的花样与姿势。
腰带被纤纤细手拨弄开的那刻,陆鹤南仍旧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梁眷起了兴致?酒精吗?可她看上去分明是很清醒的模样。
“你在走神。”梁眷停下手上的动作,客观地提醒他。
陆鹤南几不可闻地深呼吸了一下,咬着牙答:“没有。”
梁眷轻笑一声,拉起陆鹤南的手,让他宽厚的掌心温柔地降落在某处柔软。
“梁眷,别这样。”陆鹤南嗓子发紧,连带着陷入禁忌地带的指尖,与腰下蛰伏的某处都紧绷得厉害。
“为什么?”梁眷问得直白。
陆鹤南稳了稳呼吸,试图让梁眷褪到一半的裙子归回原位,可僵硬的手指不受控地掠过光滑细腻的雪白,让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自制力,瞬间土崩瓦解。
“没有那个。”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的厉害。
“用不上。”梁眷撩起长发,牵着陆鹤南的手指缓缓解开系在颈的带子。手指修长灵活,连这种私密位置的绳结,都能轻而易举的解开。
红裙自上而下跌落,垂挂在脚踝上的那刻,梁眷用自己最不擅长的温软嗓音低声诱哄着:“今天就在里面,好不好?”
所有的理智思维在这一秒悉数停滞,再冷静自持的人也会这一刻遵从本心。
暴雪快要将车子湮没,这是他们相爱的第三年。
第117章 雪落
暴雪凛冽, 漫天飞舞的雪花被寒风拍打在车窗上。
车内暖风开得很足,梁眷满脸潮红地侧坐在陆鹤南的怀里,光洁滚烫的脊背贴在冰凉的车窗上, 车窗外朵朵形状分明的雪花,也渐渐模糊了它们本来的形状。
车外的雪仍在簌簌地下,车窗上的雪却正在慢慢融化,就像她刚刚差点融化在他的坚硬炙热中一样。
斜前方调转方向的车子蓦地变多, 刺眼的前照灯齐齐射来,陆鹤南下意识扯起落在车座的衣服, 稳稳地披在梁眷裸.露的肩上。
“前面封路了。”感受到灯光的梁眷微微侧头, 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应该是立交桥被封了。”陆鹤南低下头,扯了几张干爽的纸巾,仔细地擦去梁眷身上斑驳的水痕。
“你的家——”
对上陆鹤南晦暗的眉眼,梁眷噤声一瞬,改了措辞:“壹号公馆离这里还有多远。”
陆鹤南意味深长地看了梁眷一眼,他没继续逼她改口,只是周身气息莫名沉了下去, 连弥散在呼吸间的餍足气味都淡了不少。
“过了立交桥就是。”
擦了两下大腿根处就变得濡湿的纸巾, 被随手扔在脚下。陆鹤南靠回到座椅上, 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烟盒, 敲出一只含在嘴里, 而后屈指拨弄了两下打火机。
微弱的橘黄色焰火在虎口处剧烈跳动, 车厢闭塞, 空气也不流通,他只垂眸盯着那簇火苗失神, 并没有俯身点燃。
梁眷知道自己扫了陆鹤南的兴致,因为他答得很平淡, 无论是声音还是神情都恢复到平日里意兴阑珊的模样。可她一句示弱的软话都没说,只是勾唇笑笑。
“那咱们走回去吧。”
整夜睡在车里并不现实,就算外面雪路难行,也总归是要回去的。
梁眷打开顶灯,一手攀住陆鹤南的脖颈借力,一手借着灯光捞起被乱丢在车座下的贴身衣物——掌心无端沾染上一种陌生的黏腻感,梁眷只当是衣服上还未消散的汗。
价格不菲的高定礼服终究是不是私人化、生活化的产物,梁眷对此早有预料。因此在参加中晟年会之前,特意给自己从头到脚备了一身可随时替换的常服。
之所以是从头到脚,不是从里到外,是因为几个小时前的梁眷,没料到自己会有眼下这种全身赤.裸湿透的光景。
不过就是参加时长几个小时的宴会,哪个正常人会想到贴身衣物也要提前准备一份,留作备用?
梁眷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只得硬着头皮将就手里现有的。
她先是将内裤撇在副驾驶座位上,又将肩带囫囵挂在肩膀,最后只差内衣的搭扣,无论如何都系不上。
车里能活动的空间实在有限,梁眷施展不开,只得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语气生涩僵硬:“帮我一下。”
陆鹤南垂下目光,散漫地瞥了一眼,纡尊降贵般抬起手,从梁眷的手中接过细细的两根内衣带子。只是指尖刚一触碰到布料,他就不自觉地蹙起眉。
那种黏腻的触感,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
“别穿了。”陆鹤南捻了捻指腹上残留的湿润,嗓音无端发紧。
“为什么?”梁眷狐疑地转过头,视线落在妄图躲闪的手指上,又问,“怎么了?”
陆鹤南生硬地避开梁眷探究的目光,嘴里含着烟,声音含糊不清:“太湿了,穿不了。”
“湿就湿吧,将就一下。”
梁眷在这种细枝末节上从来不矫情,她浑不在意地扭过头,示意陆鹤南继续。
不过是几个内衣搭扣,陆鹤南却系的格外缓慢,梁眷提着一口气,耐着性子,倦怠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面前的副驾驶位上。
时间已至下半夜,道路上扫雪作业的铲车也变得多起来,几十米开外的前照灯倏地亮起。
白炽光径直映射在皑皑雪面,将副驾驶位上——险些被扯成几块碎布、带着白色浑浊、斑驳到无以复加的内裤照得无所遁形。
直到此时,梁眷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片刻前掌心湿润的触感、陆鹤南口中的“太湿了,穿不了”是什么意思。
来自他与她的,交融在一起。在挺身凑近时,被狠狠嵌入灌进;在低喘撤离时,又顺着来时的路,一股一股随着脉搏跳动慢慢流下……
或许是因为在这个特殊狭小的陌生环境,又或许是因为摆脱掉了那层毫米之厚的束缚,更或许是因为梁眷今日的格外热情。
——总之,陆鹤南今天失控得厉害,他深埋在里面,让层层温润的包裹,一次又一次挑战自己敏感的神经,直至此刻也不舍得出来。
梁眷别开眼,没脸再看。临下车之前,眼睛又无意识地瞟向那处,只犹疑了一瞬,梁眷就咬着牙下了车。
她宁肯下半身真空,也不想再把那个东西穿在身上。
这一天虽谈不上万事顺遂,但也算得到了老天眷顾。
轰轰烈烈下了整日,一直没有停歇征兆的暴雪,竟在梁眷顶着寒风,推开车门的那阵莫名小了许多。
车子被陆鹤南丢在立交桥旁一个闲置的停车场里,两个人沿着桥下的人行道,肩并着肩,慢慢向前走着。
一路无话,一路没有牵手。
在遇到第十二个路灯的时候,梁眷蓦地停下冷到失温的脚。她驻足在原地,回身望了望走过的路。一望无尽的平整雪地里,唯有两列清浅的脚步被定格在这个瞬间。
可梁眷明白,用不了多久,这点微不足道的痕迹,这些她与他并肩走过的证明,就会被被卷土重来的新风雪,轻易掩盖。
没关系,消失就消失,她从来不屑于用仅自己可见的回忆,来证明曾拥有过的曾经。固守回忆的人太可悲,她才不要做千人同情、万人扼腕的可怜虫。
梁眷捏着手心,毫不犹豫地转过头,将过往悉数斩断在背后——从今以后,她只看前路。
“陆鹤南。”
“嗯?”陆鹤南在风雪中微微侧过脸。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散步过了。”梁眷笑了笑,用很平静的、陈述事实的方式缓缓诉说。
在京州的这一年里,两个人地处京州的一南一北,用各自百分之九十的精力,沉湎于各自无法脱身的琐事,再用为数不多的那十分之一,聊表相思。
雷打不动的每周五约会,也越来越像是一场接着一场的例行公事。在北城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激情与爱意,最终蹉跎消磨在京州的相对无言里。
“元旦之后,我就要去港洲了。”
梁眷勾唇笑了一下,试图用这个表达喜悦的简单动作,驱散驻足在眉眼间、长久不散的阴霾。
陆鹤南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阵,才启唇说:“我知道。”
不等他话音落地,梁眷就故作轻松地再次开口,带着恰到好处的玩笑与俏皮。
“去了港洲之后,你就不能再用你那辆扎眼的迈巴赫为我撑场面、保驾护航了。”
陆鹤南怔忪了一下,周身紧绷的气息在这一刻莫名变得松弛,他错把梁眷的这句话,当做短暂离别前的撒娇与依赖。
“港洲的电影圈比大陆要复杂,如果你想要清净,我也可以——”
“不用。”梁眷摇了摇头,沾染飞雪的面庞神情柔和。
“你在京州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总不能一直分心留意我。”抬眸瞥见陆鹤南紧蹙的眉,梁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改了措辞,软下语调。
“就算你能,也总有你周全不到的地方,总要让我自己去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这一套说辞可以称得上是行云流水、无懈可击的典范。
陆鹤南抿着唇,沉默了一阵,坦坦荡荡里流露出几分难为情。他抚了抚梁眷的碎发,声音沉哑:“我知道该放手让你去吃些苦,可我又害怕你吃了太多的苦。”
明明是该与他共担风雪的恋人,可相爱的三年来,面对事关人生的大事小情上,陆鹤南总在潜意识里把梁眷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来对待。
她走过的路没有他远,经历的事情没有他多,他多照顾她一些,多保护她一些,多替她周旋一些,总是应当的。
离别在即,忽然很想抱抱她。
陆鹤南叹息一瞬,呵出来的气在空中旋转飘落,而后化作白烟随风而逝。
隔着风雪四目相对,心脏停拍的刹那,他最终还是选择屈服于内心的欲望与本真,将梁眷扯到怀里。
“陆鹤南。”被温暖裹挟的梁眷闭了闭眼,又低声唤。
陆鹤南轻轻应了一声,然后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我之前和你说,我很怕疼,也很怕死,你还得吗?”下巴搭在陆鹤南的肩膀上,梁眷的声音是那么轻,可一字一句又是那么的用力。
听到这,陆鹤南不由得失笑,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时他们还在北城,他对此不置可否,只笑骂她是狗血剧看多了。
梁眷抓紧陆鹤南的衣襟,稳了稳呼吸,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问道:“如果我说我现在不怕了,你会信吗?”
在人生多到数不清的必选项里,你要相信,你必须要相信,曾有些许堪称人生镜头的数秒,你站在我心里无人可以撼动的首位。
你要知道,在理智丢盔卸甲的某个瞬间,我是真真切切愿意为了爱你,坦然割舍一切的。
陆鹤南听后怔怔地,怔怔地站在雪地里,怔怔地感受梁眷从他的怀抱中抽离。随后下意识伸手,却只将冰冷的空气攥在手心。
一向冷冽锐利的眼睛里,在这一瞬间,流露出一丝不多见的迷茫与无措
“这场雪真的好大,你头发都白了。”梁眷踮起脚,笑着抬手去拨弄陆鹤南的头发。
陆鹤南回过神,用寒冷沁染过的沙哑嗓音开了一个应景的玩笑:“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梁眷摇摇头,携着刻进生命当中的固执。眼眶在开口前突然变得酸涩,所以她扬着头,让未曾滚下的湿润与雪花凝结。
“陆鹤南,我不要同淋雪、共白头的自欺欺人。如果这段感情注定不能善终,那我们在雪落之前就分手。”
她顿了顿,冷风无情地灌进鼻腔,再开口时,带着轻微的鼻音。
“如若真的走到分手那一天。”她又停顿下来,短促地笑了一下,“我们都别给对方留念想,也都别给自己留余地。”
看似一眼望不到头的前路其实并没有太远,只差一半,或许连一半都没有,只差几步。
只差几步,我们就可以一路坦途地走到这段路的终点。
暴雪止于黎明到来之前,这是我们不能相守的第一年。
第118章 雪落
大陆持续近一周的罕见暴雪, 并没有波及到深圳湾另一侧的港洲。电影剧组《寻屿》抵达港洲机场的时候,港洲仍是一如既往的艳阳高照。
这种好天气,对于头顶昏暗云层近半月的人来说, 真是久违了。
梁眷深呼吸一口气,拖着箱子,带上事先准备好的鸭舌帽与墨镜,隔绝所有的闪光灯与探究目光, 垂着头走在人群最后。
粉丝机场接机对电影电视剧剧组来说,是最有性价比的宣传方式之一, 也是目前《寻屿》想要重新走入大众视线, 所要迈出的第一步。
毕竟为了专业集训,整个《寻屿》剧组从导演到主演在京州沉寂了近一年。
从里到外,无论是口风还是行动都保持高度一致,不出席任何晚会,不接受任何采访,不签约任何一家代言。
留有悬念的同时,也是真真切切主动拒绝了所有流量曝光。
程晏清在电影界虽然年纪轻, 论资排辈也属于后辈, 但在对艺术造诣的追求上, 却很有十几年前老电影人的样子——不在意上座率, 也不在意票房是否大卖。
他们只在意大屏幕上的艺术呈现, 是否达到了严丝合缝的完美。
制片方看重程晏清的才华, 却也不会一直纵容他封闭式的创作。因此今天这场声势浩大的机场“走秀”, 算是资本与才华博弈下的最优平衡解。
临下飞机之前,梁眷算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可等到她穿过机场回廊, 正式见到路人与粉丝,看到数不清的“长枪大炮”, 听到震天尖叫的那一秒,还是没什么出息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她消息闭塞,小看了罗卉的影响力了。从默默无闻的小花到大奖拿遍的大花,长红将近二十年,电影电视两不误,男女老少同吃的影后,国民度不只是说说而已。
“被吓到了?”罗卉偏过头,笑着捏了捏身侧梁眷的脸。
来接机的车子驶出机场已经有一阵了,梁眷却仍是一脸惊魂未定地望向车窗外。
她不好意思地垂眸笑笑:“有点。”
“你总要习惯的,我未来的大导演。”罗卉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梁眷,语气平缓又笃定,“刚刚人群里已经有人认出来你了。”
“啊?怎么会?”梁眷一口水差点被喷出来。
她哪有什么知名度和曝光度,从机场出来的路上也不过是伪装成罗卉身边的工作人员,脚步匆匆地上了车罢了。
“这有什么很奇怪的?”罗卉耸耸肩,一脸理所应当的模样,“昨天晚上《寻屿》的官博已经官宣演职员表了,编剧那一行里有你的名字。”
程晏清没跟她说这件事啊,梁眷呆愣住。
在骊山影视城集训的那一年,《寻屿》的最终剧本还没有完全敲定。她确实有协助过组里的编剧老师调整剧情细节,毕竟这是她的老本行,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可那只是顺带手的事,没有占用她太多的时间。突然被告知自己的名字也出现在官博里,梁眷觉得自己有些德不配位。
“放轻松,baby,不要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罗卉操起更为熟悉的粤语,温声安慰,“这是程晏清一贯的做派,他绝不会亏待跟他共事的任何一个人。”
“他人呢?”梁眷眨了眨眼,自从下了飞机之后好像就再没见过他。
罗卉闻言朝翻了个白眼,看向前方的车流:“他不喜欢被闪光灯包围,应该是抛下我们,自己去走VIP通道,提前去取景地确认了。”
这样的举动很符合程晏清一贯独来独往的做法,梁眷会意地点点头,目光瞥向车窗外,倒也没有觉得有多奇怪。
港洲的大街小巷和京州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双层巴士较多,行人路上比较拥挤,行车道也不像大陆那般宽阔。但夜幕降临时,都是一样的繁华璀璨。
正如临别前他所说的,港洲很漂亮,她一定会爱上灯火通明的这里。
《寻屿》的拍摄地是在一个单独的小岛上,那里远离港洲市中心,和机场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下了飞机之后需要先乘车到岛屿对岸的码头,再乘坐每周一趟的轮船赴岛。
长途飞行舟车劳顿,商务车里同行的五个人,除却梁眷和司机都脑袋一歪,趁着路上的间隙小睡一会。
梁眷身上的倦怠感也很重,但她没有丝毫睡意,只失神地望向窗外。
“不给他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某个急刹之后,睡得不沉的罗卉悠悠转醒,扯下眼罩后,瞥了一眼梁眷忧郁的侧颜,压低声音冷不丁开口。
受惊的梁眷目光一动,垂下眼睫,轻轻道:“下飞机的时候有发过信息。”
“只是发信息?”罗卉轻挑眉头,玩味地确认了一遍。
梁眷侧过脸莞尔一笑,勾唇反问:“不然呢?难不成还要再煲一个电话粥?”
“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罗卉顿了一下,为难的拧起眉头。
在港洲土生土长的罗卉国语并不好,一时之间任她如何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梁眷。
坐在前排副驾驶的陈冰莹应该是被两个人的对话吵醒,她拢着衣服坐直,无奈接过罗卉的半截话——“你还真是比我们想象的还有清醒独立。”
陈冰莹做了罗卉将近七年的助理,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凡是经她手上的事情都被料理的面面俱到,没有人能比她更懂罗卉的脑回路。
“对!就是这个!”罗卉两眼放光,猛地一拍手,一板一眼地学着陈冰莹的样子发音,“清醒独立!”
对着梁眷从未经历过人生风霜的清秀面庞,罗卉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而后长叹一口气。她放弃于她而言无比饶舌的普通话,改用粤语来发表感慨。
“妹妹仔,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和男朋友黏在一起。”
“他很忙。”梁眷咬着唇瓣,试图为自己的不黏人辩解。
罗卉神色复杂:“可是无论他是否和你谈恋爱,都改变不了‘他很忙’这个事实。”
“那不一样。”梁眷淡笑着摇摇头,“没有我的打扰,他能更游刃有余一些。”
这句话不是撒谎,也不是托辞。
中晟年会上精神抖擞的陆庭析,在年会结束后的第三天夜里,就因为骤然昏厥而被救护车重新送往京州市中心医院。入院后十二小时不到,就被接连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ICU病房外人满为患,围在黎萍身边装模作样掉眼泪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梁眷站在无人注意到的楼梯拐角,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场以悲戚为基调的狂欢。
那时距离去港洲的出发日期已经迫在眉睫,梁眷躲在医院楼梯间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本不想走的,在这种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她想她应该陪在陆鹤南身边——哪怕是只能站在暗处,哪怕是见不得人。
可最后的最后,饶是再不情愿,她也还是被陆鹤南亲手送上了飞机。
京州的机场大厅人来人往,这里一天究竟会上演多少场双目含泪的离别?陆鹤南不知道。周身纷纷扰扰,他牵着梁眷的手慢慢走到安检口,只觉得心里平静。
粗粝的指腹轻轻掠过眼前人泛红的眼尾,陆鹤南眸光晦涩,却并不挣扎。
他说:“眷眷,永远别因为任何人或任何事,挡住自己的前途。”
哪怕是我,哪怕是我们的爱情。
梁眷听后破涕为笑,哭到泪眼婆娑的眼睛也渐渐变得清明。她一边放任眼泪静静滚落,一边勾唇倔强地笑。
她说:“那你我一定都要做到。”
一点一点松开十指相牵的手,再一步一顿地迈入安检口,离开京州的这十几米路,她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
《寻屿》是场时间跨越极大的年代戏,从场地布景,再到演员的戏服与说话走路时的作派,都要严格符合大众对那个年代的认知与记忆。
好在全剧组在京州耗时一年的封闭集训,在第一幕戏开拍的时候,就初见成效。无论是演员入戏的速度,还是摄影组与灯光组对镜头与光线的尺度拿捏,都极符合程晏清的心意。
剧组拍摄的场地费每天数以万计,指针一划过十二点,便意味着又有大把的钞票“哗啦啦”地流向本地人的口袋。
然而程晏清对电影的质量要求极高,别的剧组一天能从头到尾拍完三场戏,到了程晏清这里能全须全尾的拍完一场都是极难得。
时间进度被一拖再拖,故而在正式开机的第七天,电影投资方的代表就铁青着脸站在片场中央。他不敢拿程晏清做文章,指桑骂槐的本事却是不在话下。
一时之间,搞得整个剧组都如临大敌,唯恐拍摄进度在自己所在的部门出现差池。
唯一与这紧锣密鼓氛围格格不入的,只有梁眷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南北环境差异太大的缘故,梁眷在抵达港洲的当夜就有了咳嗽与鼻塞的苗头,谁都没她的这点小病小痛当回事。直到第三晚,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直接让梁眷陷入半昏迷状态。
病症来势汹汹的样子给住在隔壁的程晏清吓了一跳,没等到天亮就亲自开着车,把梁眷送到了岛上唯一一家私立医院。
一套完整的检查做下来,当地的急诊科医生说她是水土不服,简单开了些退烧药后,就将他们请出了医院大楼。
开车回去的路上,梁眷合着眼,脑袋昏昏沉沉地靠在车窗上,程晏清握着方向盘也一路无话,唯有在临下车前,看着梁眷明显凹陷下去的空洞双眼,讥讽地说了一句——
“我看你哪里是什么水土不服,分明是害了相思病。”
梁眷装作没听见,紧闭着眼,脑袋隐匿在暗处,默不作声地流泪。
港洲的医药也算发达,只是和大陆不是一个体系。医院开的药梁眷一连吃了好几天,或许是因为药不对症,总之就是没有见好的样子。
直到两天后,一箱自京州而来的快递,带着唯有北方才有的风霜寒意,被快递员格外郑重地送到梁眷的手里时,她的‘相思病’才好像有了对症下药般的起色。
“是谁寄来的?”
场务徐永昌忙完手里的活,大喇喇地坐在梁眷身旁,抻着脖子朝桌上的快递箱张望。
梁眷抿着唇笑了笑没答,只趁着徐永昌转头跟别人搭话时的间隙,不动声色地撕下纸箱外面的快递单。
巴掌大的一张快递单被梁眷对折后再对折,直至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的衬衫口袋里——紧贴着胸口处,她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其实那张快递单完全没有避人的必要。
因为那上面什么重要的私人信息都没留下——寄件地址写的是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至于寄件人也只是被一个二字化名代替而已。
陆三。
知道名字出处与含义的人不算多,茫茫人海里,梁眷恰好是其中一个。
“怎么寄来的都是些药啊?”陪着罗卉刚下戏的陈冰莹,跨步迈进屋内,垂眸朝快递箱里瞥了两眼,言语里尽是失望。
陈冰莹也是大陆人,虽然给港洲人罗卉做了七年助理,但总的来说在港洲工作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并没有来得及习惯这里的口味与饭菜。
小岛不比港洲市内,物资相对而言比较匮乏,陈冰莹饿了将近一周,天天盼望着月末可以跟着制片主任坐船出岛,去买些符合她大陆胃口的饭菜。
在片场里听到梁眷收到了从大陆而来的快递,她就兴奋地直跳脚,兀自以为是哪个有心人体贴地送来了故乡的味道。
梁眷被陈冰莹这一连套生动的表情给逗笑了,平静的嗓子倏地又有了发痒的感觉,她撑着桌下弯下腰,边咳边笑。
“痴线,就知道吃!”走在后面的罗卉睨了陈冰莹一眼,用粤语笑骂一句,而后抬手轻拍梁眷的后背,帮她顺过那口气来。
“他知道你在这过得不好。”罗卉扶着梁眷直起身子,顺势附在她耳边低语。
梁眷听得眼眶一热,嘴上却仍坚持:“胡说些什么,没有的事。”
作为过来人的罗卉笑了笑,给梁眷留了些许体面,没拆穿她。
病好之后,梁眷在剧组的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
而那个扰乱她心弦的快递也并不是昙花一现,此后每逢周四码头开放日,送快递的专用电车驶向剧组方向时,岛上的原住民都会下意识会心一笑——大陆的梁小姐又有快递要收了。
又是一个周四,天刚蒙蒙亮,陈冰莹就已经开始眼巴巴地坐在剧组大院门前张望了。自第二周起,也就是梁眷病好之后,快递盒里的花样就变得多了起来。
真空包装过的卤牛肉,酱板鸭、和调味料一块打包过来的叫花鸡、带着冰碴的江鱼……
“眷眷,你男朋友这周会给你送些什么啊?”陈冰莹摸了摸撑到圆滚滚的肚子,满脸雀跃地问。
站在院子里刷牙的梁眷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最近很忙,她与陆鹤南聊天的兴致都不高。除却隔三差五问候一下陆庭析的身体状况外,两个人已经有近一周没有正经打过一通电话了。
“希望这周还能有江鱼吃。”陈冰莹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朝天拜了拜。
扛着机器从屋内走出的摄像指导冯晓双,闻言吃惊反问:“你还没吃够啊?”
坦白来说,那江鱼实在鲜美。毕竟是自打捞上来就被冰块冰封住,再快马加鞭地送到港洲,快递箱拆开的时候那冰块甚至还没融化完全。
但再好吃的东西也架不住天天吃,冯晓双昨天就留意到,大前天午饭时,红烧过的江鱼刚一端上来,梁眷就吐了。
估计是反胃的劲太严重,自那天起梁眷就一口荤腥没动过,只就着清爽小菜,勉强喝些清淡的粥。
每天电影一开拍,组里的闲人就只有陈冰莹一个。可这个注定不寻常的周四,她从日出坐到黄昏,抻长了脖子站在街头巷尾四处张望,也没看见快递员的影子。
这是两个月以来快递第一次不守时,但组里的人都忙忙碌碌,没有人把这件事当回事。
夜里收工的时候,徐永昌安慰陈冰莹:“可能是前几天大陆下暴雨,快递在路上耽搁了。”
这声安慰只让陈冰莹的心情平复了两天,因为直至周六晚上,这份合该出现在剧组的快递,仍旧杳无音讯。
“眷眷!你的男朋友是不给咱们寄东西了吗?”不想再空等下去的陈冰莹小跑着回到院子里,急匆匆地推开梁眷的房门。
房门刚一推开,陈冰莹就下意识顿住脚步,因为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梁眷,而是自己的老板罗卉。
“卉姐,你怎么在眷眷屋子里。”陈冰莹咽了咽口水,问得很心虚。
好在罗卉现在的注意力没放在她身上,抬头瞥了她一眼后就随口答:“眷眷身体不太舒服,我来看看她。”
视线下移落在床面上,陈冰莹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梁眷苍白的脸色,和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窝。
“眷眷,你怎么了?”陈冰莹犹疑地向前挪步。
“没什么事,是卉姐小题大做了。”梁眷勾唇笑笑,然后自然地岔开话题,“是快递还没收到是吗?”
陈冰莹点点头:“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如果寄来的是生鲜,这么久不到会坏在路上的。”
说完,她小心地抬起头,用眼神无声地征求了一下罗卉的意见。
好在罗卉这次难得和她意见一致,她轻抬下巴,目光隐晦地落在梁眷的小腹上:“打个电话问问吧,顺道把另一件事告诉他。”
另一件事是指什么?陈冰莹转了转眼珠,没想明白。不过须臾,她的心绪就又被梁眷拿起手机的动作牵制住。
微信页面里,上一次聊天还停留在上周日晚上,他告诉她大伯一切都好,中晟运行的也很平稳,让她在港洲放心。
原来已经一周没联系过了吗?梁眷有些迟钝地想。
拨通电话,铃声响起又挂断,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梁眷眨了眨眼睛,一种没来由的心慌在身体里弥漫。没关系,梁眷捏紧手机,指尖再次落在拨通键上。
急促地铃声再次在空旷地房间响起,又是一片短暂又漫长的等待,就在陈冰莹失望地以为又是无人接听的时候,电话另一端骤然有了声响。
“喂,眷眷。”
是莫娟的声音。
梁眷愣了下神,好不容易归位的心,顿时又没有了可依靠的地方。察觉到电话另一端的不对劲,罗卉反应极快,动作迅速地拽着陈冰莹走出门。
私人空间这种东西,没有人能比罗卉更明白它的珍贵。
“娟姐,怎么是你?”屋内只剩她一个人,梁眷僵硬地抬起唇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她又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问得很准确,也很直接。她没有问陆鹤南呢?也没有问为什么是她接电话?而是直接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种准确和直接让见惯大风大浪的莫娟,险些招架不住。
电话被任时宁接过去,沉默的那几秒里,梁眷依稀能从听筒内听见莫娟的呜咽声。
为什么要哭呢?梁眷的心在这一刻蓦地静了,最坏不过就是那种结果,她和他早就做好准备了。
“宁哥,出什么事了,如果我有知情权的话,就告诉我吧。”左手指甲堪堪嵌进掌心血肉里,梁眷努力放稳声音,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很冷静。
梁眷不愧是善用文字的高手,不过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很低的谦卑位置上,任时宁顿了顿,想不出自己要瞒着她的理由。
“鹤南他心脏病突发,现在还在医院。”任时宁喘了口气,急忙跟上后一句。
“但是你放心虽然还没醒,但是已经抢救过来了,医生说已经平稳度过危险期,没有生命危险了。”
“好,没有生命危险就好。”梁眷徒劳地笑了笑,左手掌心缓缓张开,红色的血悉数蹭在被子上。
梁眷很自然地接着问:“他怎么会突然病倒了?”
任时宁没答,寂静的留白里,更显得莫娟的呜咽凄厉动人。
“大伯怎么样了?”梁眷稳了稳呼吸,换了个突破口,又问。
任时宁的呼吸在这一刻有了明显的急促破碎,梁眷紧抿着唇,不敢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走神,她生怕会因为自己的恍惚而听错答案。
又过了十几秒,她依稀听见了任时宁颤抖的嗓音。
“大伯他走了。”
有些事,就此一锤定音。
梁眷怔愣了一下,不敢眨眼,继续问:“什么时候?”
“上周日下午两点。”任时宁吸了吸鼻子,似是在极其痛苦的回忆里挣扎。
“你骗人。”梁眷否定的很快,口吻笃定到不容许有任何质疑
绝对不会是上周日下午。
明明上周日晚上,她还和陆鹤南有联系,他告诉她大伯一切都好,中晟运转的也很平稳,他要她放心。
小腹没来由的钝痛,转瞬,梁眷就又从混乱中清醒了过来——任时宁没有欺骗她的理由。
只有那个傻子,只有那个自以为能搞定一切、每时每刻都将你放心挂在嘴上的男人,才会跟她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他怎么敢拿这样的事骗她?他怎么忍心放任她对他的困苦一无所知?
一直清醒权衡利弊的人太痛苦。
去他妈的狗屁前途,她要回到他的身边。
第119章 雪落
“乔家那边怎么说?”
陆雁南埋头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装,齐肩短发别在耳后,显得瘦削的脸格外苍白。
自陆庭析病逝, 陆鹤南住进ICU病房,陆家一直是她在主持大局。
任时宁的脸色也同样沉重,他坐在陆雁南的身边,听到问话冷笑一声, 十指交握,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我去了三次, 乔振宇一直都是避而不见, 就连他那个混蛋儿子,我也没找到。”
“港洲那边呢?”陆雁南长提一口气,抬起脸又问。
靠在墙边站着的莫娟吸了一口烟,主动接过话茬:“褚恒已经带着信得过的人登岛了,目前还在进行地毯式搜索,暂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结果。”
“雁南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等下去吗?”姚郁真急躁地抓了抓头发, 鼻腔酸得不行, “等鹤南哥醒了, 我们该怎么跟他交代啊?”
是啊, 她该怎么跟陆鹤南交代?陆雁南怔了怔, 垂眸转动腕表, 一向冷静锐利的目光有一时片刻的失神。
现在是五点半, 距离梁眷失踪,已经整整过去十八个小时了。
《寻屿》剧组拍摄所在的那个小岛算是港洲管辖范围内的一个孤岛, 与外界往来的唯一方式就是每周四通往港洲主城区的轮船——行驶路线单一、出发时间固定,凡是登船的人都要做详细的身份登记。
最近一趟班次是在这周四, 那时梁眷还在剧组里,陆家的变故于她而言还是未知的秘密。所以从事实逻辑上来推断,梁眷就算想出岛,也要耐着性子等到下周。
若是排除掉已经出岛这个选项,搜寻的视线范畴就要集中在岛屿内部。
这个小岛的基本设施比较落后,又因为交通不便、地方偏僻,所以旅游业也算不上发达。
常年生活在岛上的基本都是些本地人,街头巷尾住着的,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老街坊老邻居,一旦有生面孔长时间停留在岛上,势必会引起本地人的注意。
但褚恒亲自带人层层走访下去,大家的口径却是出奇的一致——都说最近几天没见过什么生人。
想要买通一个人很容易,想要买通一群人却很难,乔家有能力做出这样的大手笔,却没有做这件事的耐心。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差错?乔家会在哪里动手脚?陆雁南拧着眉,她实在想不明白。
宋清远来医院的时候,陆雁南刚刚结束与陆琛的通话。
自从陆庭析再次住院,被医生接连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陆雁南和陆琛就放下江洲所有事务,赶忙飞回京州——他们害怕见不到陆庭析的最后一面。
好在老天有眼,陆庭析离世的时候,陆家的这三个小辈都齐齐守在他的病床前。纵观他与黎萍这一生,虽无子无女,但儿女缘分却并不浅薄。
离世前,最大的遗憾也不过是没亲眼看到三个小辈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陆庭析的离世近乎给陆鹤南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火化结束当天,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累到心力交瘁的他抱着骨灰盒,刚下车,就蓦然倒在了陆家老宅——嘉山别墅的大门口。
心脏停拍、血液回流。陆鹤南痛到昏厥,丧失所有清醒意识晕倒在地的那一秒,还条件反射地牢牢抱着陆庭析的骨灰盒不放。
最该在此时坐镇中晟的人突然住进ICU病房,而陆雁南作为陆家长女,理应在嘉山别墅操持陆庭析的后事,迎来送往也着实抽不开身。
两相权宜之下,回到权利中心,替陆家上下斡旋的重任也只能落在陆琛的肩上。
宋若瑾虽然对这种安排颇有微词,但也抵不住陆雁南在陆家拍板说话的分量。更何况这件事还有黎萍的默许,她再不愿意也只能将满腹委屈咽进肚子里。
“表姐,是琛哥的电话吗?”宋清远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观察陆雁南的神色。
那日在华清给梁眷使绊子,差点毁掉她名节的事情,宋清远不确定陆雁南是否知情。倘若陆雁南知道这件事情的内幕,宋清远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以后在京州的路要如何走。
毕竟,相比于清风霁月的陆鹤南,和玩世不恭的褚恒,他更怕这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借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厚着着脸皮唤一声表姐的陆雁南。
陆雁南看上去虽是个长相温软的女生,但自小作为豪门继承人来培养——冷静理智的思绪、不留情面的狠决、当断则断的魄力,她一样都不缺。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能更上一层楼。
所以宋清远打心眼里怕她,尤其是在怀揣着亏心事的时候。
陆雁南收起手机,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宋清远,客套地答:“是,我问问阿琛中晟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宋清远讪笑了两声,硬着头皮道:“有琛哥在中晟,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陆雁南挑挑眉,不敢有丝毫的如释重负:“但愿如此吧。”
说完,她就转身朝病房套间里走。陆鹤南病倒昏迷的这些日子,病房套间的客厅,简直就成为了陆雁南在京州的第二个办公室。
宋清远脚步顿了顿,表情犹疑着,他拿不准自己要不要跟上前去。多说多错,现在总归不是在陆雁南面前露脸的好时候。
“清远。”临迈进病房前,陆雁南冷不丁扭过头,轻轻唤了一声,并朝宋清远招了招手。
听到陆雁南叫他,宋清远回过神来,赶忙快步走上前去,跟着她一起进了病房。
套间客厅里坐了许多人,除却意料之内的莫娟与任时宁,宋清远没想到自己的未婚妻姚郁真也在。
“乔嘉泽最近在做什么呢?你知道吗?”陆雁南清了清嗓子,语气平缓地问。
她的这个问题问得很随意,且没有任何针对性指向,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她是在问谁。
满室沉寂,坐在桌边拿着筷子好端端吃饭的姚郁真,第一个坐不住了。
“雁南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忍不住大声质问,未经世事的圆眼睛里满是委屈。
姚郁真不知道宋清远曾经的错事,秉持着不知者无罪的原则,陆雁南只睨了她一眼,多余的话一句没讲。
靠在沙发上的任时宁也静默着点了一支烟,风雨如晦的眼睛直直望向站在门边的宋清远。
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能站出来打圆场的人,只剩下莫娟。
手里没拿到证据,还没到要和送宋姚两家撕破脸皮的地步,莫娟嗔怪地瞥了一眼陆雁南,眼神里无不是在责怪她的意气用事。
“乔家最近处处为难我们,我们不也得了解一下对方的动作吗?”莫娟揽住姚郁真的肩膀,低声哄劝着。
“你们想要知道乔家的动作,为什么要问清远啊?”姚郁真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眼角顺势滚落下几滴泪珠。
莫娟耐着性子,斟酌着措辞,话里话外给足宋清远体面。
“清远之前不是总跟他们在一块搓牌嘛!虽然现在不跟他们来往了,但总归还是会有些人脉在的,打探个消息不比我们容易?”
姚郁真的泪渐渐止住,她抽噎着,泪眼朦胧地望向宋清远,要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清远的心里一片乱麻,面前坐着陆雁南这尊大佛,他没有一丝一毫撒谎的勇气。数不清的真相与事实里,他只能挑些不重要的来说。
“我也好久没和乔嘉泽联系了,听他们说,他最近盘下来了一个游艇俱乐部,正在海上飘着呢。”宋清远垂着头嗫嚅着开口。
陆雁南没给他喘息机会,径直逼问:“哪个游艇俱乐部,知道名字吗?”
宋清远眨了眨眼,故作轻松地答:“我也没细问,应该是容城的一家吧。”
容城是乔家起家的地方,乔家的大多产业基本都驻扎在那里,说容城,总不会出什么错。
“撒谎。”任时宁徐徐吐出烟雾,从容地捻灭烟头后,他和陆雁南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容城是一个内陆城市,没有江没有海,甚至连个面积大点的湖泊都少有,哪来的什么劳什子游艇俱乐部。
以宋清远的脑子,应该想不出这么像‘游艇俱乐部’这么具体的托辞。如果游艇俱乐部是真实存在的话,那么容城这个地方就只能是他胡编乱造的。
游艇,大海,港洲。
电光火石间,陆雁南猛地串联起一切。搜寻的时候,他们一直将目光局限在那个狭小的孤岛,却忽略了孤岛之外更广袤的地方。
宋清远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他浑身像筛糠般剧烈颤抖,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雁南拨通了褚恒的电话。
“褚恒,不要在岛内打转了,梁眷应该不在岛内,她应该在一艘游艇上。”陆雁南紧抿着双唇,斩钉截铁地在港洲两千多公里外下命令。
——“让直升机飞到海面上去找!任何一处海域都不要给我放过!”
傍晚六点,高悬在天边的红日半垂在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橘黄色的温热光线映射进游艇内,坐在沙发上半梦半睡的梁眷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这是她被带到游艇上的第十九个小时。
在这漫长的十九个小时里,除却门口那个代行监管之职的女服务生外,梁眷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所以直至现在,她依旧对始作俑者的意图一无所知。
是打算跟她先礼后兵吗?
船尾的甲板上在此时突然传来些许声响,梁眷心里警觉了一瞬,搭在小腹上的手掌不自觉地用了些力。然后偏过头,平静地望向那个姗姗来迟的男人。
那是一张很阴柔的面庞,白皙的脸,高挺的鼻梁,还有掩在金丝边框眼镜之后的眼波流转——梁眷想他应该比大部分女人还要漂亮。
梁眷确定她从没见过他,连茫茫人海之中的擦肩而过都没有。
“梁小姐,真是抱歉,让你久等了。”
男人双腿交叠,整个人落拓地坐在梁眷对面,字里行间虽是抱歉的意味,但口吻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态度。
梁眷没应声,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毫不避讳自己对他的打量与审视。
这是一场实力相差悬殊的对峙,许是知道自己胜券在握,所以面对梁眷冰冷的目光,男人的举手投足之间依旧从容。
“先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姓乔,乔嘉泽。”
乔?梁眷怔了一下,眼睛轻眨,倦怠的眼睛里闪过片刻的恍惚。
乔嘉泽的乔和乔小姐的乔,是一个乔吗?梁眷勾唇笑了笑,在刹那间明白一切乔嘉泽未说明的话。
“我好像并不认识您吧。”梁眷捏紧手心,浑身僵硬地开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玩笑,“不知乔先生找我是为了什么事?竟值得让您搞这么大的阵仗。”
乔嘉泽挑了挑眉:“梁小姐毕竟是陆三放在心尖上的人,我们想要求你办事,这样的阵仗不算太过分。”
梁眷轻舒一口气,做出懵懂乖顺的模样:“生意上的事,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我也做不了他的主,你们找我算是找错人了。”
“您太自谦了。”
乔嘉泽微微颔首,声声笃定,带着不留余地的残忍:“说服陆三接受与乔家联姻的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心有准备和亲耳听到是两回事,梁眷眼睫颤了颤,面对乔家堂而皇之的无耻行径,不由得失笑:“你们还真是看得起我。”
“陆家现在是个什么光景,梁小姐只怕是还不清楚。”乔嘉泽歪了歪脑袋,抬手点燃手里的香烟,吞云吐雾的时候望着梁眷漫不经心地笑。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不介意耽误点时间,给你好好讲一讲。”
梁眷没应声,乔嘉泽也只当她是不拒绝,顺着自己的话茬自顾自地讲下去。
“陆庭析病逝,陆鹤南那个病秧子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也跟着住进了医院。现如今是陆雁南撑着陆家,陆琛顶在中晟。”
乔嘉泽顿了顿,手里夹着烟,不置可否地问。“这样的布局谋划看上去很无懈可击对吧?”
谈恋爱的这三年里,梁眷很少过问陆鹤南有关陆家的事情。不过记忆之中,陆雁南和陆琛的事业中心似乎不在京州,而是在江洲。
南与北,利与权,这或许才是陆家在豪门圈子里亘古不衰的最大法宝。
如若陆雁南和陆琛长久地停留在京州,梁眷不确定是否会顾此失彼?
乔嘉泽不是一个擅长卖关子的人,还没等梁眷想明白,他就将背后的全部关窍和盘托出。
“这样的部署看上去完美,但恐怕也维持不了太久,除非陆家愿意舍弃自己在江洲的势力,把全部的砝码都压在京州。”
说到这,乔嘉泽勾起唇,讥讽地笑了笑:“但我想陆家老爷子陆维是不会愿意的。”
京州江洲,如若能全部紧握在手中,谁又能心平气和地丢掉其中一个?无论少了哪一个,陆家都不再会是现如今风光无限的陆家。
“但是——”梁眷抬眸轻吁一口气,敏锐地抓住乔嘉泽话里的漏洞,“陆鹤南也不会一直住院,雁南姐和大哥也不会缺席江洲太久。”
不过十天半个月而已,等京州尘埃落定之后,陆雁南和陆琛再回江洲,只怕也来得及。直至这一刻,梁眷的思绪还是清晰的,她没有被乔嘉泽的三言两语唬住。
果真是个冷静又聪明的女人,乔嘉泽的眼中闪过一丝对梁眷的赞赏。
可她注定还是要输的,乔家若不是有着十拿九稳的把握,他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飞到港洲来,和这个家世平平的女人搞什么谈判。
“你说得很对,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乔嘉泽点点头,言语中尽是揶揄,“但他们陆家在这一局里似乎总是少了那么点运道。”
梁眷挺直的脊背僵硬了一瞬,她屏住呼吸,静默地等待乔嘉泽的后文。
“就在刚刚,我登船之前,上面刚派了新的拟任文件,任命我父亲接替陆庭析的位置。”乔嘉泽抬手捻灭烟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迸发出得意的光。
“至于陆鹤南这个代理董事,也是时候该光荣卸任了。”
布局谋划里,什么叫棋差一着?梁眷颓败地闭上眼,静静感受小腹的绞痛——那种疼痛让她清醒。
她在此刻算是明白了,就算陆鹤南能够今日痊愈,偌大的中晟,也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如此看,你们大获全胜了,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和陆家这个输家联姻?”梁眷缓缓睁开眼,一字一句问得很平稳。
乔嘉泽莞尔一笑,他今天心情好,有着十足的耐心来给梁眷答疑解惑。
“梁小姐,权利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所谓输赢也都只是一时的。”乔嘉泽叹了口气,再话锋一转时,口吻里带着些许怅然和不甘。
“我父亲年纪大了,执行董事的位置,他最多只能再坐三年。三年过后,上面的人就会在他们中意的对象里,另选一个作为接替,其中胜算最大的就是陆鹤南。”
梁眷在一刹那忽然想明白所有。
对于乔家来说,这场胜利只有三年的时效,他们想要争取的是长久的高枕无忧。与其耗时三年去重新培养一个可能的接班人,不如将最有可能的陆鹤南纳入自己的麾下。
自古以来,强强联合的惯用方式就是联姻。
如若陆家拒绝乔家抛出的这根橄榄枝,那么乔家就会利用这三年,铲除陆庭析在中晟的所有人脉。届时,陆鹤南再登台上任,想要顺利重掌大权,就要耗费十几年重头再来。
真是好谋算好心计,乔家以共赢为饵,赌的就是陆家绝不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么浅显的道理,我能想明白,陆鹤南自然也会想明白。”梁眷抬头冲乔嘉泽笑了笑,笑容有些许苍白,“他是个惯会权衡利弊的人,做出的选择自然不会让你们失望。”
“他已经让我们失望了。”乔嘉泽语气沉沉,笑容阴森。
陆鹤南为什么会气急攻心住进医院?陆庭析的遽然离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咬着牙,绝不肯向乔家低头妥协。
他不愿意、也绝不接受——用梁眷来换所谓的大好前途。
“那你们就这么确定,我不会让你们失望?”梁眷抬起脸,抚了抚面,很淡地笑了笑。
“当然。”乔嘉泽点点头,语气笃定。
——“他爱你,所以不肯因为陆家舍了你。但你也爱他,所以绝不忍心看着他如此两难。”
梁眷被这话惊得身子颤了颤,她没料到乔嘉泽会有这样一双善于洞察玲珑人心的眼。
京州的冬夜带着北方城市惯有的干冷,云层密布,是有一场暴雪来临的前兆。
陆雁南仍枯坐在医院套间里,静静等待一个自港洲而来的缥缈讯息。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否替陆鹤南等到。
病床之上,陆鹤南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梦里大伯还在,梁眷也还没有远赴港洲,他仍随心所欲地做自己,陆家上下也仍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可不过转瞬,这份美满就出现了裂痕。绞痛的滋味似是从心底传来,痛到陆鹤南几乎无法在梦里聚焦前路。
白光乍现,再睁眼时,梁眷蓦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穿着一身红裙,仿佛是鲜血染就,蹲在地上捂着小腹,哭到浑身发抖,泪眼朦胧。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陆鹤南张了张嘴,却警觉自己在梦中竟无法出声,他只能听见梁眷温柔的、疲惫的、字字泣血的声音。
——“陆鹤南,我也算是为你死过一回了。”
凄厉话音落下的那一秒,陆鹤南猛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回到现实,陆家的所有人都齐齐围在病床前。就连上了年纪之后,甚少出门的陆维也拄着拐杖坐在一旁。
“醒了!醒了!快叫医生!”黎萍第一个反应过来,双手紧握住陆鹤南的手,对着众人又哭又笑。
陆鹤南仍沉浸在梦中的怅然若失里,他怔怔地接受医生的所有检查,也注意到陆雁南躲避的视线。再偏头去看任时宁与莫娟,无一例外,无人敢与他对视。
那股陌生的不安感再次袭来,他张了张嘴,用以熟悉自己干涩的嗓音。
“梁眷在港洲还好吗?”陆鹤南径直问了出来,毫不在意宋若瑾是否坐在床前。
屋内的所有人皆是一愣,陆雁南清了清嗓子,刚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就被陆琛拽住手腕,后者无声地冲她摇了摇头。
梁眷的事,不该再瞒着他。
“梁眷她失踪了。”陆雁南咽了咽口水,垂着头讷讷答,“但是你别太着急,褚恒已经在港洲了,用不了多久肯定就会有消息。”
梦里的画面正一寸寸照进现实,本就先天病弱的心脏剧烈地收缩、缓慢地跳动,陆鹤南却麻木到感受不到丝毫。
他僵硬地转过头,死死盯住一脸岁月静好的宋若瑾。
“是你做的,还是乔家?”他问得很不客气,恪守二十七的孝道尽数抛之脑后。
“你放心,乔家只是用她来威胁一下你,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的。只要你答应娶嘉敏,乔家自然会放了她。”宋若瑾笑得从容,显然是没把儿子的心惊放在心上。
陆鹤南冷笑一声:“你也知道乔家这是在威胁我?”
“威胁你又怎么样?”宋若瑾不自觉地拔高音量,厉声反问,“你告诉我!陆家的哪个人又惧怕威胁?”
是,陆家在权利旋涡里争斗了这么多年,男女老少,拎不清的只有他陆鹤南自己。
“鹤南,不要任性!”一直没有说话的陆维猛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胸腔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落在陆鹤南病弱的脸上,不见一丝真情,唯有数不尽的审视。
“就算你不在意陆家的生死荣辱,难道你忍心看着你大伯在中晟苦心经营半辈子的成绩,毁在乔家的人手里吗?”
听到陆维的话,陆鹤南扯了一下唇角。爷爷他真不愧在官海里沉浮这么多年,知道刀子往哪里捅,最疼。
“伯母。”陆鹤南抬起头,紧紧握着黎萍的手,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位未亡人身上,“你告诉我,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黎萍死死咬着唇瓣,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有时候,沉默就代表了一切。陆鹤南徒劳地松开手,任由此生珍贵的一切在手中一点一点流逝。
“伯母,你是见过她的。中晟年会上,你和大伯明明都对她很满意。”陆鹤南环视着病房里的这群人,苦笑着喃喃自语。
“三儿!现在不比从前,已经今非昔比了!”听到陆鹤南提起陆庭析,黎萍的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
她双手掩住面庞,小声啜泣着:“伯母知道,这件事是陆家对不起你,但又有谁能一辈子随心所欲呢?”
“你就当作是你和那个姑娘,有缘无分吧。”
好一个有缘无分。
所有相爱但不能相守的恋人,最后是不是都可以用有缘无分这四个字,将过往难以泯灭的一切,一笔带过?
明知有缘无分,为何还要爱呢?
突兀的手机铃声在寂静的病房里蔓延开来,宋若瑾扫了一眼屏幕,坐在位子上接通,听筒抵在耳旁听了不过数秒,她就将手机塞到了陆鹤南手上。
陆鹤南怔怔地将手机放在耳边,听筒传来声音的刹那,他的眼中闪过一抹亮丽的光彩。
“陆鹤南?”
微凉的海风掠过发顶,梁眷站在甲板上,手上扶着栏杆,静静地看着岸边的光亮如何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游艇已经在往回开了。因为口口声声说自己最不喜欢权衡利弊的那个人,在经过缜密的权衡利弊后,选择了向乔家妥协。
“我在。”喉结滚动,陆鹤南强迫自己的嗓子发出声音。
可是这道声音听上去那么孱弱,那么沙哑,会不会吓到她?会不会让她担心?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梁眷最放心不下的事,也有了着落。
她稳了稳呼吸,将视线投射到不平静的海面上,像往常通话时那般自然的寒暄:“听说你病了,现在怎么样?”
“已经好了。”左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发麻,陆鹤南下意识地换了右手接过电话,浑不在意针管内血液回流,“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是如此诚恳地道歉,可从今以后,她再没有了为他担心的资格。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梁眷笑了笑,抬起头试图忍住即将滚落的某串晶莹,“以后你要保重身体,不要再让我——”
她顿住,换了说辞:“不要再让大家担心。”
“大伯的葬礼定在什么时候?”再提起心里隐隐作痛的事,梁眷还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栏杆。
“下周三。”
梁眷垂眸应了一声,口吻抱歉:“剧组的事很多,我就不过去了,葬礼上,你记得要帮我跟大伯解释一下,再替我多献一束花。”
“好,大伯他那么喜欢你,肯定不会怪你的。”陆鹤南勾了勾唇,他预料到了什么,但他不愿意相信心里的那个潜意识。
“葬礼结束之后,你的生活就又回到正轨了。大伯养你一场,你别辜负他。所以,该你去做的事,你千万不要推脱,该你承担的责任,你也不许推卸给别人。”
热泪迎风流下,梁眷却梗着脖子,任由它沿着脸庞滴落。
“眷眷——”陆鹤南急切地唤了一声。
他想问,什么是他应该去做的事,什么又是他该承担的责任。她都没有将话说清楚,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陆鹤南,我不要你为难,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掣肘。”轻声说到最后,梁眷勾唇笑了起来。
她忽然想到三年前在北城初遇的那晚,他在酒桌上被人刁难,所有的自尊骄傲悉数化为别人脚底的狼狈不堪。
她哭着为他鸣不平,可他却说——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所以再委屈,也只得噤声咽进肚子里。
那时的心痛是怎样的感觉?梁眷从不敢忘记,所以她不愿再经历第二遍。
她爱上的男人,合该一直意气风发、清风朗月直至满头白发,走到生命尽头。绝不该在人生最好的年华,弯下腰,对着敌人摇尾乞怜。
“陆鹤南,你之前说过的,永远别因为任何人或任何事,挡住自己的前途。”梁眷转过身,靠在栏杆上,抬手抚了抚湿润的脸,“你可千万不要食言。”
陆鹤南几不可闻地笑笑,握着电话的手暗暗用力:“你放心,绝不会。”
梁眷会意地点点头,如此,她就可以如释重负的放手了。
“那就这样——”梁眷停住话,喉头莫名在这一刻发紧,似乎是身体出于某种本能,在竭力阻止她即将要说出口的告别。
“陆鹤南,我只陪你走到这里了。”
面前是强劲不平的风,脚下是波澜剧烈的浪,一声高过一声,一层高过一层。海水打湿她的鞋面,可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平静、沉稳、没有一丝跌宕起伏。
电话挂断的最后,陆鹤南只听到呼啸而过,久久不肯停息的风声,带着南国的热,与窗外不知何时而来的漫天飞雪、裹挟着无尽的寒,相织相融。
他忽然忆起京州上一场暴雪时,梁眷在桥下笑说的那句:“如果这段感情注定不能善终,那我们在雪落之前就分手。”
又一场雪来,未曾想,一语成谶。
大梦三年,一场雪落,回头看,他仍是一无所有。
港洲港口众多,飘在海面上的船只游艇也有千百个。夜已经彻底深了,褚恒站在岸边,用对讲机指挥着直升机盘桓在海面上,搜寻将近两个小时,几乎冻到失温。
与他一起等待的,还有站在几十米之外的罗卉与程晏清一行人。
游艇停靠在岸边的时候,褚恒有片刻的失神,他上前几步,没看到乔嘉泽,只看到眼神清明,不见一丝失魂落魄的梁眷。
她笑着冲他摆了摆手,没朝他的方向迈步,转而调转鞋尖,小跑着跌进了罗卉的怀里。
“卉姐,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梁眷闭着眼,眼泪打湿罗卉的肩膀。
“好,我们先回去。”罗卉隐忍着应了一声,话音还没落地,就听到陈冰莹的一声惊呼。
“姐!好多血!眷眷她流了好多的血!”
自那晚在罗卉的怀里失去意识,梁眷在港洲中心医院里昏睡了两天,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关莱一个人。
“莱莱,你怎么在这?”
关莱已经在无人处哭过好几场,可见到悠悠转醒的梁眷,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眼眶还是不自觉地泛红。
她只是照常在一个夜晚拨通梁眷的电话,却不曾想会听到这样一个噩耗。
“别哭了,我已经不疼了。”梁眷笑着抬手,擦了擦关莱眼角的泪。
病房里的白色窗帘随着窗外的风飘落、旋转,似是给外面流光溢彩的世界披上了一层皎洁的白,似雪,更似梦。
“莱莱,外面是不是下雪了?”梁眷靠在床头眼睛直直地望向窗外,唯恐惊扰什么似的,轻声问。
关莱放下暖壶,专心收拾着桌上的杂物,连头都没抬:“怎么会呢?港洲从来不会下雪。”
“是吗?没有下雪吗?”梁眷怔怔地问。
她赤着脚下了床,一步一步走向窗边,抬手拉开窗帘的刹那,艳阳高照的港洲刺痛了她的眼。
分手那天,有人在港洲等一场雪来。
一海之隔,有人却再也无法走出京州的雪夜
第120章 雪落
回忆最是让人伤筋动骨。
梁眷抬手擦了擦眼角的几滴泪, 再顺手关掉笔记本电脑上的所有页面。
经纪人佟昕然带来的那份采访提纲,梁眷熬了个通宵,才堪堪整理好每一个采访问题所对应的答案。
再用微信回传给负责这个节目的编导时, 港洲的灰白色天际已经迎来了新一轮的红日东升。
“你这是一夜没睡?”一夜好眠的崔以欢在病床上悠悠转醒。
随着越发临近生产期,梁眷觉得崔以欢的肚子好像又大了一圈,就连平日里翻身起坐也都成了问题。
见崔以欢要挣扎着坐起来,梁眷忙丢下手里的笔记本电脑, 一手扶着崔以欢的脊背,一手扶着她的胳膊, 又找了两三个闲置的枕头垫在她的身后。直至手忙脚乱的做完这一切, 梁眷才长舒一口气坐回到椅子上。
“我哪敢睡啊?一直在准备年后的那场采访呢。”梁眷将电脑放在床头桌上,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脖颈。
“快趁着现在清净,赶紧上床睡一会吧。”
港洲净和医院每天上午九点例行查房,相关科室的医生和护士届时会乌央乌央站满整个屋子,到时梁眷再想睡可就难了。
崔以欢从抽屉里找了一个蒸汽眼罩递给梁眷,反手合上抽屉时,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采访大纲扉页的节目logo上——这个访谈节目很出名, 播出时间在每周六晚上九点半, 接档当下最流行的热播剧。
然而这个节目隶属大陆某家电视台, 节目组的办公区和演播室也都设立在京州。别人或许不清楚, 但是崔以欢清楚地知道, 梁眷已经有足足五年没有踏足过那里了。
这里的“没有踏足”指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娱乐圈内熟悉梁眷工作风格与喜恶偏好的人都知道, 才华横溢的大导演梁眷在工作和生活上主张万事随意、不拘小节。
唯一一件不成文的避讳就是——绝不接受京州、北城两地的工作。
搞艺术的人都有点不被常人理解的小怪癖,梁眷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矫情病”, 放在繁杂盛大的娱乐圈里,简直渺小的不值一提。从业将近五年, 无论是粉丝还是业内的工作人员,竟无一人妄图探究背后的隐情。
崔以欢收回目光,装作不在意地问:“你这个节目要在京州录啊?”
距离进入梦乡只差临门一脚的梁眷,被这句话惊醒,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崔以欢,轻声答:“是啊,人家只在京州有演播室。”
“你不是从来不接在京州的工作吗?”崔以欢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视线落在蜷缩在隔壁床的梁眷身上。
“关莱二月六号要在京州举行婚礼,我不能不去。”梁眷顿了顿,喘了口气又说,“你生完孩子之后,不是还要去京州参加经济论坛峰会吗?正好我跟你一起去,孩子也能多个人照应。”
借口,全部都是借口。
“不怕遇见他了?”崔以欢无声地抬起半边唇角。
梁眷摘下蒸汽眼罩,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脑袋缩在被子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京州那么大,哪有那么容易碰上?”
多么苍白的理由,不知道完美地蒙蔽了谁。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崔以欢圆滚滚的肚子在三天后莫名有了发作的迹象,从时间上来看,比预产期提前了足足一周。
好在医院上下早有准备,应对起来也不算太过兵荒马乱。梁眷和林应森守在手术室外,一门之隔,门内是产科手术和心脏外科手术在相邻两张手术床上交替进行。
历时九个小时,随着“手术中”的指示灯蓦然熄灭,那个天生孱弱,还未降临世间就被判处“死刑”的男孩子,在灯火通明的手术室内重获新生。
崔以欢给孩子取名为崔懿康,小名康康,取健康平安之意。
康康在ICU特护病房里住了三天,直至确认各项生命指标趋于平稳之后,就被转入普通病房,回到妈妈崔以欢身边。林应森放心不下,执意要让孩子在ICU里多住些日子,被梁眷义正言辞地以“占用医疗资源”为由给挡了回去。
七天后,在主治医生的签字确认下,梁眷正式给崔以欢办理了出院手续。
医院地下停车场里一片寂静,四处都透露着被提前清过场的痕迹。梁眷左右环视了一圈,见没有可疑的人员与车辆后,才长舒一口气,摘下口罩,拉开车门,将抱着孩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崔以欢送到商务车上。
反手关上车门,梁眷回过头与林应森告别:“什么时候的飞机?”
“真是无情啊,用完我了就要赶我走?也不说请我去家里吃顿饭?”林应森沉着脸拧着眉,佯装生气地开了个玩笑。
梁眷将碎发别到耳后,闻言抿着唇,弯了弯眉眼,笑起来温温柔柔:“京州事多,没有你帮他,我怕他分身乏术,忙不过来。”
听见梁眷如此平静地提起陆鹤南,林应森不自觉地扬起眉梢:“我还以为你会说家里有人,不方便让我进去。”
“原来你是想听我说这个?”梁眷抬眸睨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半嗔半喜,似是在责怪他的越界。
林应森愣了下,没意识到自己掉进梁眷的文字陷阱,不过晃神的功夫,辩解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又听见梁眷柔柔的嗓音。
“开个玩笑而已,你别太在意。”
生孩子的虽不是梁眷,但林应森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姑娘,与五年前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里变了,他又实在说不出来。
从表面上看,她变得内敛温婉,懂得藏拙,学会拿捏人性,更知晓如何进退。
但若剖析其内心,便会发现,陆鹤南口中——那个敏感多思,悲天悯人,总想当大侠的姑娘,早已在断情绝爱的五年中,磨平所有棱角,变得更加世故。
那份让陆鹤南为之着迷许多年的清高倔强,林应森不确定是否还能在梁眷身上重现。
客套的话早已在这一来一回间说尽,再僵持下去也只能是将往事重提。
可若是再提往事,难免会忆起旧情。干柴烈火,又是一场覆水难收。林应森想,即使是现在,梁眷也依旧不适合再出现在陆鹤南的生活里。
所以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红包,双手奉上。
梁眷的视线在那封红包上仅停留数秒,就自然地移开。
她没接,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隐晦地提醒:“你已经给过了。”
“我知道。”林应森点点头,轻抿着唇,长长的眼睫掩盖住眼睛内的几分闪躲,一脸煞有其事的固执解释,“但是这份是他让我带给你的。”
“他给的?”梁眷怔愣住,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只烫金封面的红包上,她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是,他给孩子的。”林应森顿了顿,拔高声音,继续画蛇添足的解释,“毕竟他以为是你生的孩子。”
平稳绵长的呼吸骤然变得短促,梁眷抬起头,试图通过林应森的表情辨认这件事、这句话的真伪。
可林应森的神情是那样的真挚,口吻是那样的自然,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在替另一个无法到场的共同好友,送上最简单的红包与祝福。
她找不到任何破绽,哪怕是一时片刻的自欺欺人。
旧情人已成老友,每逢人生大事,互送红包聊表心意,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
是她想得太多,在乎的太多了。
“他也太客气了。”梁眷提着一口气,重新弯起唇角,笑容平淡,“记得四年前他结婚,我都忘记封红包给他。”
端庄姣好的笑容僵持在脸上,梁眷咬着舌尖,一字一顿,用很客套疏离的语气:“红包既然是给孩子的,那我就替孩子收下了,替我多谢他。”
那抹刺眼的红就在面前几寸远,梁眷麻木的伸手接过,将红包牢牢握在手心里。光滑平整的红包纸面上,险些被她捏出几道容易暴露心事的折痕。
等到梁眷再次拉开车门,坐回驾驶座上,崔以欢刚把孩子哄睡不久。
崔以欢听见动静,抬头望了梁眷一眼,压低声音问:“怎么聊了这么久?”
“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大一个忙,总要多说些感谢的话。”梁眷将脸撇向车窗一侧,用力吸了吸鼻子,妄图忍住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酸涩。
“你怎么了?”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崔以欢,几乎是在一瞬间警觉起来。
“没事!就是和老朋友刚见面就要分别,有点感伤而已。”
梁眷勾起唇,爽快地回了一句,殊不知她这副自认为天衣无缝的坚强姿态,落在崔以欢眼里全然是一副强颜欢笑、故作潇洒的受伤模样。
商务车缓慢地驶出地下停车场,上午十点,正是阳光大好的时候。阳光透过车窗洒进车内,习惯昏暗环境的梁眷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眼角处那串不知何时留下的湿润晶莹,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暴露得无所遁形。
车子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坐在后座的崔以欢抱着孩子也有些昏昏欲睡,冷不丁的,耳边蓦然响起梁眷问话的声音。
“姐,如果你的前男友结婚生子,你会给他送红包吗?”
“什么?”话题转变的太快,崔以欢陡然睁大了眼睛。
梁眷转过头,柔和的目光落在康康的睡颜上,她换了一种更加设身处地的问法。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康康父亲的下落,如果他那时候恰好要跟另一个女人迈入婚姻殿堂,亦或是他那个时候正满心欢喜地等待另一个孩子的降生,你会送红包给他吗?”
“不会。”崔以欢冷着脸,没有丝毫犹豫,回答得斩钉截铁。
梁眷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眼睫也跟着轻颤了一下,心里明明有一个无比清晰的答案,可她还是执着地低声问。
“为什么?”梁眷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直揣在大衣口袋里,牢牢紧握着红包封皮的那只手,指骨用力到泛出清白。
崔以欢叹了口气,垂眸望向孩子时眼神复杂,既带着怜爱,又带着些前路未知的不知所措。
她语气徐徐,纠结与释然,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悉数糅合在接下来的话语里。
——“因为我还没放下他,所以我没法大度地看着他,和别的女人走入人生下一个重要阶段。”
那种纠结和释然,没有人能比梁眷更懂。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我仍爱你,所以纠结。
兜兜转转,阅尽千帆,我只爱你,所以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