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雪落
跨年那天晚上, 林应森是陪着梁眷和崔以欢在医院过的。元旦当天,佟昕然和罗卉结伴前来,身后还跟着生性活泼好动、自带搞笑特质的罗忆初。
小小的一个病房里, 除却各种碍眼又惊人的医学监视器,倒也还算热闹。
携着旧朋新友一同跨过新年,陆鹤南在不经意间留下的那点点涟漪,也渐渐散去。现如今的梁眷, 满心满意所期待的,就是崔以欢能平安顺遂的生下孩子。
距离崔以欢的预产期还有不到十天, 虽然有妇产科和心脏外科的专家在净和医院二十四小时值班待命, 但梁眷依旧不放心。
除却必要的外出,她推掉所有工作,几乎全天候的守在崔以欢身边。
佟昕然带着新的采访大纲,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崔以欢正默不作声地靠在床头看书。而梁眷正躲在病房角落里,蹙眉和家里打视频电话报平安。
“妈,我上个月不就跟你说了吗?我今年不回滨海过年了。”梁眷转了转眼珠, 一本正经的撒谎, “我要工作啊!那剧组大大小小百十号人呢, 我怎么回去?”
因为是单人病房, 也是为了方便周围的人打掩护, 所以梁眷没带耳机, 开的免提外放。故而梁家母女的对话, 一字一句的也都落入了佟昕然的耳朵。
这一年,梁眷还没过二十八岁生日, 而梁母也已经将近六十。从前温婉知性的贤妻良母,自退休上了年纪后, 也变得有些唠叨难缠。
梁母显然是没把梁眷的工作借口放在心上,理所当然的反问:“农历新年,那可是正经的法定节假日!你还整什么工作啊?从前也没见你因为工作过年不回家啊!”
梁眷平日里孝顺的很,就算是入了导演这行,也从没在剧组和剧务人员苦哈哈的一起吃年夜饭。
除却投资人出品方对此有苦难言外,其余工作人员,无论是不起眼的剧务还是大腕明星,无一不感激梁眷的体贴。
就算是前年,碰到了个极讲究时间效率的出品方,梁眷也是我行我素的买了大年初二的机票,开机仪式在大年初三雷打不动的举行。
片场里少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少了梁眷。
没办法,只要电影片头导演的位置上,挂的是梁眷的名字,无论是晦涩难懂的文艺片,还是没有大IP加持的文学作品改编,都一定会票房大卖。
在流量为王的时代里,梁眷算是给日渐不景气的导演行业添了点脸面。
满脑子计算收支进出的制片人即使心里痛极,在大年初三见到姗姗来迟的梁眷时,还是不得不陪着笑脸,生怕她撂挑子,又不声不响地跑到鸟不拉屎的大山里拍空镜去了。
毕竟,从前就有这样的先例。
不知道是哪家的玩咖小少爷,仗着自己老爹在娱乐圈有点话语权,在制片人的默许下,为了个带资进组的花瓶女演员,三天两头给选角副导演施压,要他把一个只有几幕戏份的小配角,生生抬成分量不低的女三号。
副导演哪里有这样的权利?最后被磨的实在没办法,只好在开机前的饭局上,和梁眷有意无意的提起这件事。
梁眷知道这个圈子里的潜规则,倒也没有让副导演太难做人。虽说改成女三不太可能,但是多给点戏份,让女演员在电影里多露点脸刷刷存在感,还是在梁眷容忍的范围之内。
但那少爷蹬鼻子上脸,为了那点上不了台面的枕边风,直接闹到电影的开机仪式上去。梁眷见谈不拢,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直接领着自己的团队向制片人请辞。
这件听上去不太光彩的事,没多久就惊动了行业幕后大佬——电影投资占了足足七成的出品人。
娱乐公司的会议室里,不是演武场,也不是断案台,它只讲究一个利益最大化。
最后由出品方牵头,制片人带着小少爷以及小少爷的老爹,跑到梁眷的工作室请罪。低眉顺眼的等了一个上午,却连梁眷的影子都没看见,只看见了闲来无事,来工作室浑水摸鱼的佟昕然。
佟昕然也是个软硬不吃的主,知道梁眷受了委屈,对着他们更没有什么好脸色。
所以头不抬眼不挣,三言两语就给这群人挡了回去,给出的理由是——梁眷一周前就带着设备,和几个默契合拍的摄像,跑到通讯全无的北疆,体验风土民情去了。
一周前?制片人眉心一跳,那不正好是开机仪式那天?合着撕破脸的当天,咱们的大导演就已经计划好下一步安排了。
带着核心团队,义无反顾地跑到杳无音讯的北疆。制片人的眉头拧得更紧,他盲目猜测,这是梁眷在告诉他们,这件事无解。
这个“噩耗”在行业里可谓是惊天动地。人头攒动的会议室里,出品方、制片方、监制一行人足足商讨了七天,也没有想到能接手这部戏的合适导演。
就在大家以为投资即将打水漂的时候,梁眷又潇潇洒洒地带着她的团队回来了。与她一同归来的,还有历时半月拍下的绝美空境——那正是电影当中要用到的素材。
失联的这段时间里,梁眷没有耽误任何一位演员的档期,只是让制片方白白焦头烂额了半个月,顺带手让他们损失了不到千万的场地费。
当然,这点场地费,与梁眷后续所带来的实际电影收益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数十家投资公司都对梁眷的大人有大量,感激涕零。开机仪式的片场里,梁眷发扬风格主动与制片人握手,一笑泯而愁。
“你们不仁,我却不能不义。”握着制片人汗涔涔的手,梁眷笑容明媚到无懈可击,“最起码的合作意识,我还是有的。”
那张模糊不清、角度刁钻出自不入流狗仔之手的照片,甚至一度超越当年所有明星艺人的红毯靓照,成为娱乐圈年度最有价值性的定格瞬间。
“梁眷带头拒绝剧组潜规则,整治娱乐圈”的词条,更是被挂在热搜,长达半个月之久。梁眷社交媒体账号的粉丝数量也因此疯长,一度媲美当红流量小花。
梁眷这招用的极妙,投资圈与路人盘两手抓,既赚了名声,也立了威名。
罗卉说:这叫恩威并施。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任谁也没有胆量敢在梁眷的组里玩权利游戏那一套。毕竟,谁又敢保证,梁眷下一次不是真的玩消失。
梁眷在外是炙手可热的大导演,但在妈妈面前,还是要夹着尾巴,低头做她的乖乖女儿。
听着梁母在向她科普法定节假日的种种,梁眷忍不住替这个行业里的大多数人辩解:“妈妈,这是娱乐圈诶!没几个人交社保的!谁管你春节是不是法定节假日啊!”
谈及不擅长的领域,梁母有些露怯,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有些不死心:“所以今年真的不能回来了吗?”
梁眷见梁母有松口的趋势,忙给佟昕然使眼色。
“眷眷,这是编剧那边重新送来的剧本!”成功接收到信号的佟昕然抱着文件,坐在崔以欢身边扯着嗓子就开始喊,“那边要跟你和演员再敲定一下!”
“昕然也在?”梁母沮丧的脸上映出点笑意,“我也跟她打个招呼吧,好久没见到她了。”
还没等梁眷答应,佟昕然就已经颠颠的凑到手机屏幕前,甜甜的笑开。佟昕然哄长辈开心很有一套,所以梁眷放心的把手机递到她的手上,自己闪到一边长舒一口气。
佟昕然接过手机,将手里的文件在前置镜头前一晃而过。
“阿姨好,我是来给眷眷送剧本的。”佟昕然低头扫了一眼手里的采访大纲。剧本和采访大纲,本质相同,反正都是工作嘛,在阿姨面前这样说,应该也不算撒谎。
“以欢呢?以欢也不放假吗?”梁母蹙起眉,语气哀怨,“这姐妹两个,港洲到底有什么勾着你们的魂儿了?一个两个的都不回来。”
佟昕然不留痕迹地瞥向躺在床上,肚子宛若山丘的崔以欢,面不改色道:“以欢姐确实有假期。”
梁母的眸子刚亮起一瞬,就又被佟昕然接下来的话给熄灭。
“但是阿姨,我和眷眷都不会做饭呀!您难道忍心看我和眷眷大年三十,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你们可以点外卖……”梁母语气弱弱。
“外卖多不健康啊!”佟昕然继续在理由上加码,睁着眼睛瞎编,“再说了阿姨,眷眷接下来指导的这部戏和金融界有关,以欢姐算是我们半个顾问。”
最后,在梁母不放心的嘘寒问暖声中,电话终是挂断。
“喏。”笑僵了的佟昕然瘫坐在椅子上,将手中紧握的厚厚一沓文件丢到梁眷怀里。
梁眷一脸犹疑的将文件倒转过来,随便翻了两页:“什么啊?”
“采访大纲。”佟昕然喝了口水,喘息了下才接着道,“昨晚送过来的,我仔细检查了一遍,删掉了一些敏感的私人问题,剩下的这些,算是比较能引起讨论度的。”
梁眷明白过来,这是佟昕然借着程晏清的人情,给她接的那个可以扭转舆论形势的综艺。说是综艺,其实更像是个比较专业的访谈类节目。
节目的保密效果做的也极其到位,梁眷手里的这份采访大纲甚至连个带着名字的扉页都没有。翻开空白页,里面罗列的是密密麻麻的采访问题。
梁眷的指尖落在喷墨的纸张上,对着那行小字,一字一顿念出声:“现实当中个人的情感经历,会是你创作剧本的灵感来源吗?”
光是听见“情感经历”四字,崔以欢就嗤笑一声。伴随着笑声,佟昕然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来。周身敛去老神在在的散漫感,圆润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我明明把有关感情的事都删掉了啊?”佟昕然一把夺过采访大纲,咬牙切齿道,“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说完,她从包里翻出黑色签字笔,在这个问题的编号前重重地画了个叉,而后笔尖划过题干,直至字迹变得模糊才重新丢到梁眷手上。
梁眷神色如常的低下头,按照提纲上问题的编号顺序,重新轻声念起来。
“您的公开履历上写明您本科就读于国内知名高校华清大学,学的也是该学校的王牌专业——汉语言文学,为什么硕士深造时选择攻读导演专业呢?谁是第一个支持您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他是否给您的人生带来深刻的影响?”
梁眷抿了抿唇,屏息凝神,强迫自己接着念下去。
“大陆也有不少导演专业过硬的高校,作为土生土长的大陆人,您为什么选择只身赴港深造呢?”
“在港毕业后,您为什么不选择回大陆继续发展电影事业,而是选择在没有根基的港洲从头开始呢?是觉得港洲的职业生态更好,还是大陆那边另有隐情呢?”
薄薄的五页提纲,梁眷连第一页都没有看完,就笑着合上。
盯着梁眷唇边的笑容,佟昕然莫名紧张。
说实话,梁眷的感情经历在佟昕然这里一直是个迷。她只知道梁眷与京州的一个大佬,有过难舍难分的一段情,但其中细节她了解的并不多。
佟昕然曾以为,程晏清或许会是梁眷的真命天子,毕竟被誉为导演界的“金童玉女”,如何登对是各位看客有目共睹的。
但在港五年来,任凭程晏清如何围在梁眷身边鞍前马后,梁眷与他之间的关系始终是客套又疏离。
今日程晏清帮了梁眷一毫厘,梁眷来日必要绞尽脑汁的将这份情,数以百倍的还回去。
不牵扯、无瓜葛,是梁眷与程晏清相处的唯一宗旨。
崔以欢与梁眷姐妹一心,平日与佟昕然关系虽然要好,但对梁眷从前的往事也是闭口不言。
佟昕然有心了解,却并无渠道。当然,她的这个“想要了解”,并不是抱着八卦的心态,而是为了更好的和梁眷配合工作。
正如眼下,她并明白,这些各方面听起来都很正常的采访问题,究竟哪里惹到了梁眷的逆鳞。
“眷眷,是有什么问题吗?”佟昕然咽了咽口水,问得小心翼翼。
梁眷抬头扬眉,脸上的笑容虽然玩味,评价的却很客观:“写这份提纲的编导挺有水平的,没问一个多余的问题。”
问的是挺好,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每一个问题都与他有关。
自二十岁后,她世界里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第72章 雪落
做导演并不是梁眷的初衷, 讲故事才是。
大学选择学汉语言文学,是想用文字来叙述;而转行做导演,是梁眷发现——镜头传达出来的感情, 或许会比文字更通俗明了。
世人体会他人情绪之心有敏感迟钝之分,有的人能轻松体会到字里行间的作者留白,而有的人通过生动直接的视觉画面,才能堪堪领悟。
但是对梁眷而言, 故事是怎么阐述的并不重要,纸笔也好, 镜头也好, 有人看后为之喝彩才最重要。
夜深人静,自孕期就注重生活习惯的崔以欢,早已进入了梦乡。
而她隔壁床边的那盏阅读灯,还在散发着柔和宜人的灯光。梁眷靠在床头,手里还攥着佟昕然下午来时带来的采访提纲。
不愿意回答是真,不能不回答也是真。
梁眷拿着彩色标记笔在纸面上勾勾画画,从一百道广袤无边的采访问题里, 斟酌地挑出三十道, 留给主持人做最后备选。
可无论再怎么挑选, 为何改行选择做导演这个问题, 都避无可避。既然避不掉, 不如提前想一个适合呈现给观众的答案。
若要认真细究这个问题, 梁眷想, 时间应该还要回溯到大三那年。
——
大三下学期开学的第一个月,于梁眷而言, 异常缓慢。
草长莺飞的三月已至末尾,滨海匆匆一别后, 陆鹤南还没有从欧洲回来。隔着七八个小时的时差,两个人聊天框里的生活分享,都被迫带上一种天生的钝感力。
久而久之,好不容易得来的恋爱实感,都被这大洋两岸的狭长距离所消耗殆尽。
然而思念只占据了梁眷三月其中的一半,另一半都被突如其来的工作所填满。
那时能力不够,措辞却极严谨,说是工作。
可若要让已经二十八岁,作为正式导演,连续策划拍摄三部院线电影的梁眷回头来看,当年引以为傲的一切,不过是未出社会的小打小闹。
华清大学的艺术学院在国内算不上显山漏水,说是中庸都实在勉强。但占着华清的名头,艺术学院的一举一动在社会上的反响也极大。
说是跟风可能带着贬义,但在国内几所拔尖的电影学院,轮番举办校内微电影节、电影展之际,华清大学的艺术学院也迅速启动类似策划。
不出一周,微电影节就从策划案上空洞的几行字,变成了如火如荼的实际景象。就连北城晚报的娱乐版块,也专门给这次活动留下不小的篇幅。
这个微电影节从专业相关性上来说,本与梁眷无关。但奈何艺术学院的大艺术家们虽然演戏掌镜都很有一套,但创作出来的原创剧本却差强人意。
短时间内,再从茫茫文章中找到一份版权清楚、适合被无偿改编成微电影的短篇故事,简直比登天还难。
故而艺术学院极富创造力的导演们,一时之间都将目光投向了擅长用笔杆子吃饭的文学院众人。
而手里握着不少在刊小说的梁眷,几乎可以说是导演们争相邀请的头号对象。
梁眷从不公开卖弄自己的才华,但在如象牙塔一般的学校,好事与坏事的流传速度都不可估量。
当刚上大学还不满三个月的梁眷,收到第一本成稿小说的出版录用通知时,在向来以才学论资历的文学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久而久之,这份声名也渐渐传到了华清的其他学院,艺术学院就是其中之一。
梁眷最初对文学改编成影视剧这件事,并不反对,也并不热衷。
直到她第一次跟着导演系的同学们走进微电影的拍摄现场,看到同班同学落在纸面上的人物与情节,在镜头前荧幕上变得活灵活现时,她承认,她心动了。
在众多抛向她的橄榄枝里,梁眷犹犹豫豫,选择了她认为最能领悟她文章深意的导演——苏月吟。
小说被改编成剧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力求完美的门外汉梁眷而言,更是难上加难。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做惯好学生的梁眷也开始在专业课上阳奉阴违。
哪怕那是恩师徐如洁教授的课。
下课铃声响起,徐如洁极不尽兴的合上书本,透过老花镜看向座位上一个个懒懒散散的学生们,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挥手,示意他们下课。
关莱的书包早在二十分钟前就已经收拾好,她单肩挎着书包站在梁眷身边,还没等张口,就等来梁眷的扫视。
梁眷只瞥了关莱一眼,就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的电脑屏幕。
“你先走吧莱莱。”梁眷压低声音,生怕让讲台上还没离开的徐如洁听到风声,“我这还差一小节,想一口气改完它。”
已经一周没跟梁眷共进晚餐的关莱早已习惯这样的安排,她耸耸肩,答得远比第一次被拒绝时利落:“行,那我先走了,你别整太晚。”
关莱走后,梁眷重新理好停滞的思绪,然而指尖还没等落在键盘上,就又被一声沉沉的呼唤给打断。
“梁眷,你过来一下。”徐如洁站在讲台上朝她招手。
梁眷没办法,只好将文件保存,电脑半合,慢吞吞地朝前走去。
直到教室里的人尽数散去,徐如洁才清了清嗓子,正色着开口:“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分心的状态有这么明显吗?梁眷心虚地抓住自己的衣角,嗫嚅道:“也没忙什么吧。”
将近六十岁的徐如洁,满头银发,穿着考究。她摘下眼镜,混浊的眼睛射出寒光,审视起自己这几年来最得意的学生。
梁眷在这一届学生里,科研和绩点是样样出挑,拿到硕士推免名额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就是这对自己前途不上心的态度,没来由的让徐如洁干着急。
“各大院校的夏令营最快还有一两个月就能举办,最近你们专业有不少人找我给他们写推荐信。”徐如洁捧起茶杯,轻珉了几口,才接着悠悠道,“你什么时候来啊?”
梁眷松了一口气,神态也自然了许多,原来说的是这件事。
“我还没有想好……”没被戳破“不务正业”秘密的梁眷,答得坦然。
她确实是没想好。在受邀当微电影的编剧之前,她是没想好究竟要报哪所院校。异地恋实在太痛苦,她总要和陆鹤南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然而现在,除却距离,她竟斗胆想换个专业。
“没想好什么?”徐如洁拧眉打断了梁眷的话,倏地又松开,“是没想好研究生读哪个大学?”
想到这,徐如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将国内那几个中文专业最好的大学,像报菜名一样一一报给梁眷听。
“如果单看专业排名的话,我的建议还是首选滨海大学,但是如果你未来想去一线城市发展的话,江沪大学和京州大学也都很不错,他们的研究方向和你本科参与的那些科研经历,也很对口。”
“当然选择权还是在你,不过这几所大学的教授,我都有认识的,将来你联系导师,我也能帮你说得上话……”
梁眷的话被噎住,她原是想实话实说。可眼下徐如洁还在兴头上,她不想骤然泼恩师一盆凉水。
“好的老师,我会考虑一下的。”梁眷咬着唇,终是垂眼藏起心绪。
等到徐如洁为梁眷规划完未来三年的硕士学业,再放她离开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一个小时前创作剧本的热情,已经被赤.裸.裸的现实毫不留情的击碎。
所以,终究是要把好不容易发掘出来的天赋与兴趣当做爱好吗?
梁眷收拾好书包,满怀心事的朝教学楼西门走去。
陆鹤南的电话正是这个时候拨进来的,梁眷彼时正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煎熬着,因此接电话的时候,欣喜之外声音还是沉闷。
“你现在怎么有空打进来?”梁眷扯起唇角,内心换算着眼下英国的时间,“你那应该是十一点半了吧,吃午饭了吗?”
“还没。”陆鹤南声音温和,似是觉得这样答太过冷漠,停顿数秒,他又接上一句,却故意把话留了半截,“在等人。”
梁眷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声,对于他要等谁并不感兴趣,只当他是在等需要应酬的对象。
“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听上去不太开心”只聊了两句,陆鹤南就听出梁眷情绪上的不对劲。
陆鹤南语气沉沉的一连三个问题,打得不善撒谎的梁眷措手不及。
“什么事都没有啊。”梁眷心虚地停下脚步,睁大眼睛辩解着。
想到陆鹤南远在英国什么也看不见,梁眷立刻沉下气来,甚至还调动身上的所有情绪,开了个玩笑:“我刚下课,有谁上课会开心啊?”
“刚下课啊。”陆鹤南有意无意地将梁眷给出的回答呢喃了一遍,而后又问道:“下课之后,准备干什么啊?”
梁眷抬头,看了看前路,听着听筒里传来的窸窣声也没有多想,乖顺又诚恳的向陆鹤南汇报自己的行踪。
“还没出教学楼呢,打算去西门的小吃街上买点晚饭。”
“去小吃街买点好吃的,心情会变好吗?”陆鹤南举着电话吐字慵懒,像是真的在随口问问题。
梁眷的脚步再次放缓,她沉默着想了一瞬,像是在思考这个假设的可能性,最后耷拉着脑袋诚实答:“好像不会。”
不过三言两语,陆鹤南就将梁眷用心粉饰的太平看了个底朝天。电话那头,陆鹤南笑得不能自已,连带着刻意压制的平缓语调都跟着尾音上扬。
他笑他姑娘的单纯,也感谢自己这些年来被迫与人相处、打交道的经验不算毫无用处。最起码,他还能及时看出梁眷的情绪低迷,不至于让她独自捱过。
“原来我们眷眷真的心情不好啊?”陆鹤南顿了顿,没等到梁眷的回复,又反问了一声,“嗯?怎么不说话?”
那声眷眷似乎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缱绻到让梁眷隐匿在夜色里的白皙脸庞,都无故染上一抹诱人的酡红。
“那如果。”陆鹤南欲言又止,故意卖了个关子。
对着未知的事情,梁眷果然来了精神,立刻接上话茬反问:“如果什么?”
脑海中那根松弛的弦蓦然绷紧,梁眷心里隐隐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测。如果……梁眷彻底停下脚步,纵容自己继续深想——如果此刻他在身边就好了。
“如果我现在出现在你身边,你的心情会变好吗?”
陆鹤南说得漫不经心,好似只是在随意做一个可能实现的假设。
可他的声音光是通过电波震在耳边,就让梁眷的呼吸蓦地停滞了一瞬,她生怕呼吸声会惊扰到这场来之不易的绮梦。
可即便没有呼吸声,也有胸腔里紊乱的心在不安分的咚咚作响。
时刻关注梁眷一举一动的陆鹤南,适时提醒:“记得呼吸宝贝。”
“你回来了是吗?”梁眷咽了咽口水,问得小心翼翼。
“宝贝,今天是愚人节。”陆鹤南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真挚的同梁眷say sorry,“愚人节快乐。”
而落在梁眷耳边,她只觉得陆鹤南连道歉都是从容不迫的。哪怕他明知这是戏弄,哪怕他明知她不喜欢这个玩笑,哪怕他明知她会伤心。
世界上究竟为什么要有愚人节?为什么要在今天和她开这样的玩笑?
梁眷慌张无措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身体僵硬到真的忘记了呼吸。脑海中因无限情动而绷紧的那根弦,也就此断了。
她想,自己明明没有一双会迎风流泪的眼睛,为何偏偏此时流泪?
第73章 雪落
早春晚风簌簌, 穿过楼宇间的微风,褪去寒意,自脸庞拂过眼尾, 在无意间吹起几滴盛在一汪平静湖水中的晶莹。
梁眷强忍着,眼泪滑落本无声,可透过手机听筒传至陆鹤南的耳畔,却是掷地有声。
“你哭了?”陆鹤南握着手机, 喉结滚动,心里没来由的心慌。
怎么办?他好像又弄巧成拙了。
陆鹤南声音急促, 连带着步伐也加快了许多。听脚步声交替的频率, 梁眷想,他应该是在小跑。可是,不是说在等人吃午饭吗?他跑什么?
“对不起眷眷,是不是这个玩笑不好笑,其实我……”
没等到梁眷回应的陆鹤南,对着一片沉默兀自解释,可话还没说完, 就被梁眷一道发颤的声音给径直打断。
“没事, 你别担心。”梁眷扯起唇角, 抬手擦了擦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是我最近太情绪化了, 跟你没关系。”
“愚人节快乐。”梁眷微笑着, 回复陆鹤南那句不合时宜的祝福。
通话重新归于死寂, 听筒两边传递的,除了彼此交杂的轻微呼吸声, 就是两人接替响起的赶路声。
自教学楼西侧出发,去往学校西门小吃街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灯火通明, 笔直又繁华的大路,而另一条是人丁稀少的绿荫小路。
小路虽有千般不是,但终究是占了个省时省力的好处。
外面的天虽然已经擦黑,但梁眷今天身心俱疲,还是选择偷了个懒。出了教学楼大门后,拐弯踏上十几米高的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顺着台阶再右拐就是绿荫小路。
“怎么不说话?”
陆鹤南好似是在一处站定了,语气虽然还含着哄人的小心翼翼,但声音飘进传声筒里的时候,终于不再是伴随呼啸的风声而来。
“在想事情。”梁眷回过神,答得言简意赅。
她不是在撒谎找借口,而是在实话实说。愚人节被捉弄的委屈还在,但相比之下,堆在头顶上还没来得及改完的剧本,更能带动她的全部情绪。
正经事都没做完,哪还有时间去想什么没有营养价值的儿女情长。
陆鹤南听不出她是不是在敷衍,只好压低声音,耐着性子接着问:“在想什么?”
“在想……”梁眷顿了下,在“剧本”二字脱口而出之前,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跟陆鹤南细说华清微电影的事。
正当,她清了清嗓子,想从头跟陆鹤南讲起自己当编剧的来龙去脉时,却突然脚底一滑。
春雨之后,湿哒哒的青苔覆在石阶表面。夜色笼罩下,那青绿色几乎要与石阶融为一体。梁眷脚尖刚点地,就发现了脚底的湿滑异样,可那时已经为时已晚。
踩空楼梯的瞬间,伴随着手机听筒里的一道倒吸凉气声,梁眷条件反射地抓住身侧的楼梯扶手。
亏她反应灵敏,不然这几米高的台阶摔下去,只怕要好几天不能出门。
“小心点,下台阶时看路。”
梁眷垂着头重重喘息,分神听见陆鹤南这声略带嗔怒的劝告不由得蹙眉。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下台阶?而且这带着颗粒感的声音听上去太真实,真实到清晰有力的吐字似是从几米外出来,而不是通过那虚无缥缈的电波。
惊魂未定之下,梁眷牢牢地握着身侧扶手,生怕再一个不小心摔下去。
可好奇心在心底作祟,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向四周张望。台阶之下,繁茂树枝后,阴影笼罩里,站着一个身形挺拔、气质沉静的男人。
然而夜色晦暗,即使梁眷站在几米高的石阶上眯着眼睛,也辨不清那人的面容。
可熟悉感是那么强烈,强烈到她几乎要喊出他的名字。
但梁眷不敢喊。这一晚上扫兴的事太多,失望过一次的人,不敢让自己再失望一次。
晚上六点半,整个华清的路灯准时亮起。
光线来的刺激又突然,梁眷分不清,让自己恍惚的究竟是这突如其来的灯光,还是在灯火阑珊处淡笑着望向她的那个男人。
那个站在石阶下,让梁眷心底希望与失望并存交织的男人,终于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摘下了他神秘的面纱。
陆鹤南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手散漫地夹着烟。唇边挂着和煦的微笑,深邃的眼眸在与梁眷对视上的那一瞬,才染上深入眼底的笑意。
梁眷静静的望着他。他还是优雅从容的,只是周身弥漫着一股疲惫的风尘仆仆。
“怎么了?看傻了?”陆鹤南抬手将烟递进嘴里,烟雾徐徐突出后,才故作含蓄地开口。
低低沉沉的声线,好像自两个声道而来。一个来自面前的咫尺距离,一个来自冰冷的手机听筒。两股声音同时迸发,汇在梁眷耳边时才再次重叠。
真好。虚幻与真实重叠的严丝合缝。
这一个半月里,只在手机和梦中出现的男人,终于又站在自己的面前了。
和过年那阵相比,他似乎瘦了好多,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加瘦削立体。那双桃花眼虽然仍旧亮的出奇,但眼窝凹陷,眼底一片漆黑,一看就是很久都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梁眷心疼得紧,一时之间也顾不上石阶青苔带给她的恐惧,松开扶手,三步并做两步跳下最后几节台阶,不管不顾地扑进陆鹤南的怀里,一解相思之苦。
只是她这猛地一扑,给模样从容的陆鹤南吓了一跳。他慌里慌张的掐灭手里的半支烟,张开双臂,终是稳稳的将梁眷固定在自己怀里。
梁眷环腰抱住陆鹤南,将自己整个都往他怀里送。明明已经和他紧紧相贴,近到仿佛能隔着胸腔听见他的心跳声,梁眷却觉得还不够。
——她想要更紧密的契合。
不过他确实瘦了,梁眷的下巴靠在陆鹤南的肩上,额头抵在他的颈窝处,却莫名觉得被硌得生疼,但她舍不得松开。
更何况陆鹤南又抱的那么用力。
“你怎么回来了?事情都办完了?”发散的心绪暂且被压下去,梁眷抿着唇低声问。
黑夜里,被故意压低的娇俏女声在无心之间沾染上暧昧情.色,尾音上扬又婉转,落在男人耳边,征服欲之外是想要重重击碎的渴望。
陆鹤南顺着心意在梁眷的细腰上重重摩挲了两下,微不可闻的喟叹了一声,才悠悠开口。
他没答梁眷抛出的问题,只在薄唇吮过她耳边的时候反问:“想我了没有?”
他的半张脸都埋在梁眷的颈窝处,本就喑哑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沉闷,像是低声耳语。
耳边濡湿的存在感和沉重的呼吸无孔不入,梁眷身子绷得很紧,却也咬牙没正面回答,只轻声抱怨。可紧绷之下,平稳的语调无端染上一股可疑的战栗。
“不是说一个月就能完事吗?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在欧洲工作的时候不认真,白白耽误了时间。”
陆鹤南听见这话,明知梁眷是在拐弯抹角的说想他,可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
这丫头好没良心,他紧赶慢赶,昼夜颠倒到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时来工作。若非如此,他也不能仅用一个半月的时间解决掉宋清远留下来的烂摊子。
在陆鹤南面前,梁眷胆子大得很,玩笑的话说起来疯的没边。借着陆鹤南轻笑愣神的功夫,对着他那双温柔怔忪的眼睛,梁眷撅起嘴,泰然自若的接着说下去。
“不会是欧洲对哪个女人一见钟情了吧?她漂亮吗?身材……唔。”
可惜,身材好不好这个问题,还没来得及在酸味十足的空气里见光、消散,就被陆鹤南悉数堵在梁眷的喉咙里。
陆鹤南就势吻上的那一秒,就得到了梁眷生涩的回应。
这吻来得蛮横又不讲道理,唇舌交接,空气掠夺的窒息感,梁眷几乎招架不住,抵在陆鹤南胸前的手也渐渐绵软。
欲拒还迎的手一旦脱力,就给了陆鹤南更多的发挥空间。
习惯点烟的手,自然擅长点燃一切。
陆鹤南一手揽住梁眷,另一手自后腰向上游移,在背后的搭扣上停留了一瞬后,才缓缓向前,拨开后再轻轻托住,或轻或重的揉捏,像是在刻意留下他的体温。
光是亲吻,梁眷就有些轻微战栗,几经拨弄之下靠在陆鹤南怀里抖得更加厉害。脑海中自认理智的思绪彻底紊乱,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喉咙间只时不时溢出几声嘤咛。
她只来得及庆幸。
——庆幸今天偷懒,选择走了这条鲜有人踏足的小路,无人看见这一地零碎的月光和树影间凌乱的旖旎。
——庆幸今天穿的是轻薄的衬衫,料子轻薄宛如蝉翼,胸前的云母扣一扯就开,不至于辜负他眼中难清的氤氲。
大庭广众之下,又是书声琅琅的校园里,顾及梁眷的名声和清誉,陆鹤南到底不敢玩的太过火。
在梁眷仍旧意识迷离的时候,他先一步清醒过来,脸埋在梁眷颈侧,沉舒几口气,喉结也不自觉地来回滚动,像是在竭力平复刚刚荒唐的一切。
最后,他的目光紧锁着梁眷那双满目春色的眼睛,意犹未尽的将粗粝的指腹从浑圆柔软处缓缓移开,又单手将那崩开的扣子一颗颗系好。
他亲手扯开的,自然要由他亲手系好。
等到一脸潮红的梁眷恢复到平日里光风霁月的模样时,陆鹤南才慢条斯地的俯身重新贴近,视线自梁眷的红唇间慢慢下移,目光在刚刚指腹辗转过的地方停留。
她今天穿的衬衫真的很薄,清冷月光照耀下,透过那片碍眼的布料,陆鹤南甚至都能看清他留下的杰作。
梁眷被盯得心里发紧,荡漾着水波的眼睛一错不错地回望过去,她不安的咽了咽口水,等待他的下文亦或是评判。
“别人长得漂不漂亮,身材好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
陆鹤南语气淡淡地撂下这么一句,而后勾起唇,语调上扬,带着延迟的餍足与舒慰。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与我的手,刚好契合。”
他故意退后半步,将手抬到梁眷面前,逼迫她看着他攥拳握紧又松开,像是邀请她一起回味几分钟前的一切。
这个动作暗示意味极强,说出口的话也几乎让梁眷的精神防线全面崩溃。
看着梁眷通红的眼底,陆鹤南眸色渐深,贴近她的耳侧,声音放纵到沉哑,可偏偏语气又是那么的一本正经。
他问:“不知道你的手,与我的是否契合?”
他说:“我们今晚试试,好不好?”
第74章 雪落
观江府的那套房子早在梁眷三月开学没多久, 就已经装修完毕。但正式验收的时候,陆鹤南还在欧洲出差,故而那天从工人手中接过钥匙, 推开新家房门的只有梁眷自己。
自交房后,梁眷每个周末都会来观江府,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一尘不染的房子,却连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因为梁眷从不在这过夜,像是在做某种无谓的坚持——陆鹤南还没回来, 观江府的这处房子, 大抵还不能称作是家。
梁眷身上那件单薄的衬衫,自出了电梯,就被陆鹤南彻底扯到腰间上。身前雪白还没来得及感受空气中的寒凉,就被另一种温暖紧紧包围。
两个人身形交错的倚在房门上,梁眷靠着房门浑身使不上力,手也抖得厉害,在身上窸窸窣窣摸了半天, 也没把钥匙摸出来。
“你手里既然有家门钥匙, 为什么开学之后不住在这里?”
陆鹤南忍不下去, 他喘息着, 放过梁眷的唇瓣, 改用手指一下一下的辗转。另一只搭在梁眷腰间的手, 却改道向前, 手指微屈,从她裤子的右侧口袋里, 勾出一串钥匙。
摇晃间,金属质地的钥匙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叮当作响。
声音感应灯闻声而亮, 骤然亮起的灯光逼得陆鹤南下意识眯起了眼,眼睫半阖,掩住欲色浓重的眼睛。
他怕吓到她。
从前端方持重、清冷禁欲的男人,有朝一日竟也会尝到孤枕难眠的滋味。他想念滨海夜夜娇软在怀的感觉,想念呼吸纠缠间的迷离……
想念到近乎痴迷。
这一个半月,求而不得的种种,他都要在梁眷的身上讨回来。但要不动声色,不能有今朝无来日。
要徐徐图之,要细水长流。
楼梯间里的感应灯是物业公司刚换过的,甫一亮起,视线之内所有尽心掩盖的隐秘晦暗,都无所遁形。
包括梁眷脖颈间的艳.色和胸口处的红痕。
光是看见,不用深想,陆鹤南的心就彻底乱了。就胡来这一次,是不是也没有关系?
梁眷紧闭着眼睛,手借力般贴在陆鹤南的肩膀上,红唇微张大口呼吸,像是被人狠心丢到岸上的鱼。
陆鹤南单手搂着梁眷,与她调换了个位置,自己站在门边,手指牢牢地攥着钥匙,径直插入锁孔中,转动钥匙的间隙,他还不忘提醒梁眷回答自己的问题。
“嗯?怎么不说话?”
只有他们一户人家的二十八楼静得厉害,感应灯也忽明忽灭。还沉浮在情.潮里的梁眷,身体放空到有种置身于末日之感。
陆鹤南深色的眼眸牢牢地缩在梁眷的脸上,环在她腰间的手也一寸一寸的收紧,像是在用心感受她身体上的变化,感受她呼吸上的起伏。
梁眷咬着唇又静默了几秒,再睁开眼时,眼里虽仍泛着水光,但眼神早已褪去所有情.欲,恢复到一片清明。
情话,总要在床笫之外说,才显得动听。
梁眷松开环在陆鹤南脖颈上的手,修长温热的手指划过陆鹤南的面庞,替他细细擦去额间的薄汗。
红唇在陆鹤南温和的目光中轻启,声音虽娇俏到有些露怯,但目光却十分坚定,坚定到不容许陆鹤南有一丝退缩与回避。
——“因为你还没回家。”
陆鹤南静静地听梁眷说完这句话,然后世界骤然静止,仿佛被一锤定音。他鼻腔蓦然有些酸,接着忍不住轻笑,有自嘲,有释然,笑到最后眼角竟真的有几滴眼泪滑落。
那几滴不算显而易见的晶莹,在漆黑的夜里触目惊心,梁眷心里一痛,下意识就像抬手帮他擦眼泪。
梁眷想,陆鹤南那么无所不能,不该有人看见他的脆弱,哪怕是深爱他的自己。
“你怎么哭……唔!”
梁眷的手指刚拂过陆鹤南眼角的那串冰凉,就猛地被拽着向前踉跄一步,下巴被陆鹤南用力钳住,随之而来的是唇舌间灭顶的痛觉。
这次的吻来得毫无章法,甚至可以说是发了狠。梁眷惶惶到有些茫然无措,尽管痛觉与呼吸都已到达了难以忍受的极限,却也还是被动承受着,不舍得推开他。
那抹自他眼角而来的湿润,也被梁眷紧紧地捏在手心里,用力碾碎,像是毁尸灭迹。
——
或许是因为小别胜新婚,又或许是互诉情意时透露出的真心,让暧昧的氛围达到了顶点,总之,陆鹤南这一次远没有第一次那般克制自己。
夜凉如水这个词,大抵只能唬住情窦初开的少女。梁眷被硬生生折腾到后半夜,数不清眼下到底是第几次,她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如在文火慢烤,既舒服又难耐。
飘逸干爽的的长发被汗水浸湿,随意的披在身后亦或是挂在陆鹤南指尖把玩。句句讨饶的话,伴随着声声嘤咛也破碎的不成样子。
陆鹤南还不肯结束这满屋荒唐,梁眷却觉得自己已经濒临昏厥。记忆的最后是她呜咽着看向窗外,惊觉日出已至,床上笙歌却迟迟不肯停。
凌晨四五点,日出东升带来的微弱橘黄暖意,透过清透的白色纱帘映在泥泞不堪的床上。梁眷白皙的手腕,也虚虚地垂在床边。
梁眷微弱的呼吸频率同几小时前相比虽然宁静绵长了不少,但仍双眉紧蹙,一眼就能看出她睡得不算踏实。
陆鹤南有想继续不管不顾做畜生的心,可当他垂下欲色浓重的眼睛,梁眷单纯红润的脸映在他的瞳孔上,他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即使是再难以遏制的欲望,也该在此刻收手。
哪怕他还没有灭火。
陆鹤南半撑着身子,和梁眷微微拉开距离。
许是一朝离开了持续温热的来源,梁眷在半梦半醒间有些不适应地发出几声呢喃,最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陆鹤南刚披上睡袍,正打算将梁眷抱到卫生间,回头却见她懵懂地冲自己眨眼,一脸承欢之后的娇憨。
“吵到你了?”陆鹤南垂下变黯的眼睛,沙沙的嗓音里略带抱歉。
梁眷怔忪到答非所问:“天亮了?”
“是啊。”陆鹤南顺着梁眷的话茬抬起头,朝窗外看,“天亮了。”
梁眷抬手扯过被子,将赤.裸在外的身子整个藏进被窝里,低声嘟囔:“那该睡觉了,你也早点睡。”
天亮了和该睡觉了,有什么必然联系吗?陆鹤南满头黑线,却也还是耐着性子将梁眷揽在怀里,不和即将梦会周公的小朋友计较。
他温声同梁眷商量:“我先抱你去洗澡,再去睡觉好不好?”
说是商量,可还没等梁眷出声应和,陆鹤南就已经掀开被子,一手抱住梁眷的腰,另一只手从梁眷膝盖下穿过。
即使是在困倦中,梁眷也是知道好歹的。
还没等被抱离床面,她就极其配合的抬手勾住陆鹤南的脖颈,另一只手自然下垂,在掠过某处时,感受到那不寻常的紧绷,她脑子短路的勾手握了一下,然后听见陆鹤南倒吸了一口凉气和一声被困在喉咙间的闷哼。
陌生的刺激感来得猝不及防,陆鹤南正欲发力欲将人腾空抱起的双臂,和向来强劲有力的腰也登时软了。
梁眷这下彻底醒了。
脑海中无端划过昨夜在学校时的某段记忆,他问她,不知道她的手,与他是否契合?想的这,梁眷的脸腾地一下变红了。
一语成谶。很显然,她的手与他,无缘契合两字。
“你……”梁眷开口就是带着哭腔的哭诉,惊惧之下连手都忘了缩回来,“一晚上了,你怎么能还没好?”
陆鹤南仍维持着拦腰欲抱起梁眷的姿势,理智尚存的他,上半身虽伏在梁眷的身上重重喘息平复,却也克制地保持了一定距离。
这娇软的身躯让人上瘾,再贴上,他只怕真的要失控到过火。
听完梁眷的话,陆鹤南眉头一挑,哑着嗓子分心和她开玩笑:“你这话说的,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手里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梁眷手腕酸痛,她笑不出来,却也不敢丢掉。缩在陆鹤南怀里,娇气的撅起嘴反问:“那现在怎么办?”
他不舒服,她知道。她想帮他,可真的有点有心无力。
自制力极强的陆鹤南已经兀自平复了大半,可梁眷的无意识的娇媚语气,手心温热的触感无一不是在挑弄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陆鹤南闭了闭眼,再仰起脸时,那句已经划到嘴边的“我自己来”,变成了“你帮我,好不好?”
涉世不深的梁眷呆愣住,脸上的绯红也渐渐蔓延到耳后。陆鹤南的潜台词,她听懂了。
梁眷在迟疑,陆鹤南看得出来,可他会继续在不容拒绝的理由上加码。
身体间刻意留下的距离被陆鹤南粉碎的彻底,他任由自己覆在梁眷的身上,揽在她膝盖后的手缓缓上移,然后径直捉住她的手,引着她握住更合适的位置。
梁眷不安地咽了咽口水,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宛若静置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眷眷。”陆鹤南压着冲动握了握梁眷的手,暗示意味明显,“好疼。”
陆鹤南的嗓子喑哑的不像话,梁眷壮着胆子,侧头瞥了他一眼,却见他难耐到额上沁着汗,眼尾一片猩红。
爱来爱去爱到最后,其实就是舍不得。舍不得他受一点苦,哪怕这点苦是他自作自受。
梁眷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羞赦地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与平时无异,然后顺凭陆鹤南的心意,生涩地揉捏起来。
“你快点。”手上工作不停,梁眷嘴上也不忘督促他。
这哪是他想快就能快的?陆鹤南哑然失笑,可调侃的话他不敢说,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惹恼了梁眷。
喉结滚动几番,他只能答:“我尽量。”
过了一会又玩味地跟上一句:“这事主要看你。”
被骂不努力的梁眷不再说话,只暗暗加重了力道与频率。
在这件事上,她不算无师自通,可听见陆鹤南舒缓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又局促,她才发觉出某些门道——能拿捏住陆鹤南的门道。
陆鹤南压抑克制的喘息声震在耳边,本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的梁眷也有些心猿意马,忍到最后竟偏过头主动去寻陆鹤南紧抿的唇。
薄唇相贴,只是轻蹭,带着些点到为止的意思。
梁眷难得一见的主动让陆鹤南思绪停止,他睁开眼深深地凝望了她片刻,才抬手抱住她的脑袋,用力往自己的怀里带。
唇舌纠缠,点到为止怎么够?
太阳悠悠升起,灼热的阳光洋洋洒洒地照进屋里,可再明媚纯净的阳光,也驱不散这满室暧昧旖旎。
又过了一阵,郁结消散,白光闪现的刹那,陆鹤南紧抱住梁眷,然后难以遏制地发出长长的喟叹。
去他的自制力,他要死在温柔乡里。
第75章 雪落
胡作非为的事一旦有了开头, 就会上瘾到难以收尾。
梁眷在半梦半醒间,混沌的脑海中飞速划过的就是那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的情绪转变的也极快, 起初葱白手指还堪堪覆在汗涔涔的脸上,眉眼间是遮不住的半羞半怯。可温婉没能持续上多久,梁眷就稍稍有些恼了。
可生气归生气,骂人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意识正被困意所蚕食, 所有的清醒都在梦会周公那一刻荡然无存。
梁眷这下是彻底睡过去,清醒的陆鹤南却是苦不堪言。
“眷眷。”他侧过头, 摩挲着梁眷散在床面上的头发, 低声唤了一句。
盈盈日光下,梁眷白皙的小脸上,泛着水光的唇瓣是其中唯一的亮色。
怪只怪她此刻实在绮丽,让陆鹤南本就波澜未平的眼睛眸色渐深。胀痛到极致的那一刻,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对着那抹嫣红,起了犹如禽兽一般的歹念。
歹念只起了一瞬,就被陆鹤南飞速压下去。
陆鹤南倒也不是守着什么君子应该端方持重的古板陈旧, 而是他私心认为, 若是她醒着, 泛泪的眼睛迷蒙着张开, 红唇一张一合间才算张弛有度。
多恶劣。他才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
怀里温软的人呼吸绵长又安稳, 是沉睡且丝毫不设防的单纯模样。
这算是怎么回事啊?撩拨点火的人是她, 故作好心答应帮忙灭火的也是她, 狠心撂挑子不干,任由这火势蔓延将他吞噬的, 更是她。
陆鹤南越想越气,最后哑然失笑。
他撑起身子, 将自己从梁眷身边退离,又低下头,用额头蹭了蹭她的小脸,嗔骂道:“小没良心的,丢下我不管。”
被骂的人在睡梦中乖顺得很,不像白日清醒时那般张牙舞爪。
陆鹤南话音刚落,梁眷似有所感般主动朝陆鹤南的怀里凑了凑,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乖顺安抚。
陆鹤南眸色一黯,搂在梁眷腰间的手又紧了紧。
“好暖和。”梁眷的脸上染上红潮,脊背舒缓放松,无意识地小声呢喃。
梁眷身上没穿衣服,刚刚覆在身上的蚕丝被,也在情动时被陆鹤南毫不留情地扯掉。如今热浪褪去,白嫩的肌肤裸.露在空气里,这姑娘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凉意。
“乖,一会就不冷了。”
陆鹤南低笑一声,他抽回手,温声哄着,然后扯过床边一张干净的毯子,将梁眷整个包起来,再小心翼翼地从她的双臂间抽身。
最后认命般的走下床,将那件被他亲手甩在地上的睡袍捡起,重新搭在身上。
梁眷的满身狼藉和卧室床头床尾的一片旖旎,让陆鹤南顾不上自己的难耐。
好在梁眷累极,从陆鹤南抱着她走进卫生间,再到把她洗净擦干抱出来,只在刚躺进浴缸中时睁过一回眼。
干净的眼眸在陆鹤南的身上直打转,还没等聚焦,就又脑袋一歪,枕在陆鹤南的胳膊上睡着了。
主卧的床濡湿泥泞睡不了人,陆鹤南只得将梁眷抱到次卧的床上。
说是次卧,但是房间大小、结构布局、装潢设计上都与主卧别无二致。毕竟决定买房子那阵,梁眷和陆鹤南才刚谈恋爱不久。
那时光是蜻蜓点水似的亲吻,都让梁眷羞赦的不成样子。
陆鹤南不愿为难她,这才拜托任时宁在华清附近找一个三室。那时的他,做足了分床而睡的打算。
北城是个经济不算太发达的二三线城市,华清又在北城市郊附近,位置更加偏远。故而周边小区都是有年头的小户型,而观江府算是这附近最高端的小区了。
观江府的房子户型虽比其他小区要大,但三室以上也属凤毛麟角。
每栋楼仅有的那几套,也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城人。家家幸福安乐,过着踏实富足的小日子,短期内自然没有置换房子的打算。
人家没有卖的打算,任时宁自然不能强硬的强买强卖。
但陆鹤南坚持做正人君子,不肯放弃三室的底线。这才逼得任时宁买下将二十六楼的两户齐齐买下,从相连处打通再加固,这才有了梁眷和陆鹤南在北城的安稳小家。
滨海遥诗酒店里那场不在陆鹤南计划之外的亲密无间,曾让陆鹤南一度认为观江府的这个次卧有些多余,但眼下看,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主卧遍地潮湿凌乱又如何?反正他们还有干爽的次卧可以安身。
安顿好梁眷,再收拾好主卧床上床下的满目琐碎,已是早上七点多,天彻底大亮。
陆鹤南轻手轻脚地推开次卧房门,倚在门框上无声张望。
梁眷仍一脸恬淡的睡着,胳膊和腿也都安安生生地缩在被子里。陆鹤南怕吵到她,略一迟疑还是轻合上门,抬腿朝阳台走。
他没有丝毫困意。
二十四岁,一朝纵情贪欢,闹得再凶也尚在他的理智范围内,所以谈不上是从禁欲到重欲的颠覆。
若要细究再细论,这份不合时宜的无眠,不是情绪上涌的亢奋,而是心绪难平的低潮。低落到,竟想用尼古丁来助兴。
这一夜,让陆鹤南玩得过火,几度到达失控边缘,皆因梁眷被按在房门上,和他抵死纠缠时,那一句无心却真心的话。
次次沉腰下潜,阖眼吐息间,那句轻飘飘的话都在陆鹤南的耳边久久回荡。
——他问她:“既然有钥匙,为什么不住这里?”
——她说:“因为你还没回家。”
家这个字眼,究竟该如何定义?在陆鹤南心里,一直没有个确定的概念。
思虑到此处,陆鹤南一向温和从容的脸上,浮现出几抹悲凉和自嘲。他握着打火机点烟的手,也不受控地颤了颤。
渺小的火苗跳跃的幅度极其微弱,但映在陆鹤南的脸上,却是一片巨大的昏黄影子。
他仿佛要被那股黑暗所吞没。好在背后有光。
人生二十四年,只要能达到字面意义上的“遮风挡雨”,只要能在那三尺之间睡个囫囵觉,哪怕不算安慰,他也将那些不怎么有人情味的的地方称为家。
所以自小随伯母回港小住时,港岛的那幢小洋房,是家;逢年过节总会停留上几天的陆家老宅——嘉山别墅,也是家;大学毕业回京州后,朋友帮忙置办的壹号公馆,尽管一个人住有点冷清,称它为家有些牵强,但也是他工作之外的避风港。
平心而论,有过陆鹤南生活痕迹的每一处房子,都比北城观江府的这处要更大更奢靡,但都不够让他心安。
而在梁眷的认知里,家,不止能掩盖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丑事,还要永不消散的爱意,和携手走到底的勇气。
何其有幸,在世俗家庭下长大的陆鹤南,有生之年还能侥幸踏入,梁眷精心营造,宛如梦境一般的现实。
在这个寒冬与飘雪占据四季近乎一半的城市,他与梁眷有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
这个休生养息的觉到底没能让梁眷睡到尽兴。虽然客厅里的手机铃声,只响起几秒就被陆鹤南不由分说的按下静音。
可梁眷心里记挂着微电影节的事,几乎是手机铃声响起的瞬间,她睁开了眼。
“是我的手机响了吗?”
梁眷趿拉着拖鞋,推开次卧的房门时,陆鹤南正捧着来电汹汹的手机不知所措。
他很少不知所措,唯独梁眷的事除外。
这个电话,他不能坦然自若地替梁眷接了,因为不礼貌;也不能自作主张地替她挂了,因为也不礼貌。两条路都不能选,所以不知所措。
“是。”陆鹤南应声回头,边说着边朝梁眷迈步,将手机递了过去,“来电的人是方煜尧,已经打了两遍了。”
方煜尧,一听就是个男人名字,还是个他从没听说过的男人名字。
陆鹤南不悦地垂眸瞥了一眼再次亮起的手机,冷冷补充道:“现在是第三遍。”
梁眷点点头,抬手示意陆鹤南噤声,然后径直按下接通键。
“喂,尧哥。”梁眷清了清嗓子,电话接通的瞬间就勾起唇角,熟络地喊人。
听见这熟稔的称呼,陆鹤南眉心一跳。他若无其事地转身,然后机械地在沙发上坐下。手边是温度正好的咖啡,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亮着的是急待他处理的公司文件。
一切都准备就绪,只有他的神情明显不专心。
电话另一端的方煜尧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梁眷本漾着笑意的眉眼渐渐凝重起来。
又静默着听了一阵,梁眷长提一口气,对方煜尧的话做总结陈词:“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苏月吟因为资金的事,想原地将大家解散是吗?”
苏月吟?陆鹤南眉心又是一跳。他才离开一个半月,梁眷怎么就认识这么多新人?
方煜尧正喋喋不休的说着,梁眷这冷不丁一关键词总结,倒给他噎了一下。
凝神停顿数秒,他才讷讷答:“是,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
本就没怎么睡好的梁眷,再听到这个糟心的消息后更加头痛欲裂。她不安地在客厅里走上几个来回,然后挨着陆鹤南在沙发上坐下。
膝盖相碰,肩膀紧贴,距离的缩短倒也为正在听墙角的陆鹤南提供了便利。
“大家都是怎么想的?”
平复好情绪,理智也渐渐回笼,梁眷的声线也平稳了下来。
“大家也都想跟着苏月吟解散吗?”还没等方煜尧开口回答,梁眷就又紧跟上一句,矛头直指平静假象之下的最终结局。
提到这,方煜尧松了口气,语气既欣慰又无奈。
“想走的倒是少数,主要演员都不想就这么散了,咱们准备的时间虽然仓促,但大家也都是投入真感情了,谁也不想忙活一场,连个成品都看不到。”
梁眷紧握的拳头慢慢舒开,方煜尧这么说,倒也让她稍稍心安不少。只要人心还没有涣散,这个电影就还有的救。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去。”
电话撂下,梁眷和陆鹤南两个人都是静默的。
一个在盘算回学校后如何力挽狂澜挽回局面,另一个在仔细复盘刚刚那通电话里的每一个细节,竭力拼凑出那个因为他缺席而造成的未知。
“我要回学校一趟,出了点急事。”
时间不等人,梁眷只想出个大概,就握着手机腾地站起身,在各个房间里来回踱步,找昨天四散满地的衣服。
陆鹤南看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也跟着站起来,眉头轻蹙,变相挽留。
“可今天是周末。”
他言语上虽有些不情不愿,可脚步还是妥协地走向卫生间,再出来时手臂上已经搭着梁眷出门时要穿的衣服裤子,甚至还贴心的为她准备好,用于遮盖脖颈间暗红吻痕的丝巾。
昨夜衣服被揉得不成样子,早上闲来无事,他顺手扔进洗衣机里洗好再烘干。没想到,在此刻他这份贴心倒也派上用场。
“我知道是周末。”
梁眷从陆鹤南手中接过衣服,抿着唇,愧疚地眨了眨眼:“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陆鹤南没有多问,只会意地点点头,洒脱道:“那就去做,我送你去。”
梁眷决定要做的事,他拗不过,所以只挽留一次。在此之后,他能做的,只有顺从她的心意,尽力配合,尽力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谁都有抛不下的工作或爱好,抛不下也并不意味着,两个人之间的爱情经不起考验。
有情饮水饱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现实点没什么不好。
梁眷为了安抚好陆鹤南,在肚子里准备了一大份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可那份说辞的开头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世,就被陆鹤南柔和的目光止住。
“这么大度呢?”
梁眷嗓子有些紧,想到在滨海时,自己为陆鹤南执意要去欧洲处理工作而作天作地,莫名有些心虚的鼻酸。
他太好了。他越好,就越显得自己不够好。
“你不问问我,要去做什么事吗?”梁眷抬手撩了撩头发,顺带着不留痕迹地抹去几滴多愁善感的清泪。
“你如果愿意说的话当然可以。”
余光中瞥见梁眷的眼泪,陆鹤南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慰打趣道“”“不过时间紧迫,我还是建议你在路上跟我说。”
听着他尾音上扬的玩笑,梁眷破涕为笑。
或许是因为有陆鹤南在身旁,沉重的事讲起来也不再那么沉重。
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他们这个上不了台面的草台班子里,苏月吟是导演,她的追求者方煜尧算是执行导演。
因为苏月吟相中了梁眷手里的那篇短篇小说,所以苏方二人携手邀请梁眷加盟做编剧,将文学色彩浓重的小说,改变成更适合镜头表达的剧本。
最后在方煜尧的牵线下,又找了同在艺术学院,但专业是影视表演的华玲玲一行人做演员。
就此,片场的几个主要职能部门算是凑齐。
几个愣头青学生围在一起,将这个戏筹备了近一个月,上周刚刚拍完前几场。这些日子课多,拍摄的事情不得不暂时暂停,这正好也给了梁眷修改后几场剧本细节的时间。
所有的事情都进行的按部就班,直到今天,那个暗藏在平和之下的雷,突然没有任何预兆的爆了。
这才有了今天上午,方煜尧催命般的电话。他自知自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所以才找了另一个主创——梁眷,拿主意。
微电影的前因后果,梁眷说了一路,说到最后她与陆鹤南两个人刚好走到华清大门口。
听完这一切,陆鹤南的面色仍旧平和,语气甚至还带着点凉薄的漫不经心。
“所以,那个苏月吟因为资金不充足这个事,想不拍了是吗?”
梁眷受挫地点点头。
拍电影需要钱。即使是再简陋的电影,也需要钱。
大家都是穷学生,哪里会有什么钱。但各个院校的艺术学院大多都带着桃色,即使是冠上华清的名头也很难免俗。
其他参赛组别的主创成员,通过各种渠道都能和社会上的名利资源搭上边、通好气,眼看着竞争对手都找好了各自的坚硬靠山,自诩清高的苏月吟心里不平衡也正常。
但陆鹤南大学毕业已有两年,即使是还在港洲念大学的那四年,他和褚恒也没安安生生的待在学校里,做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
社会经验,他不敢自称丰厚。但最起码,资金,在他的世界里,是他认为最不需要担心的事。
首先,他有。
如果没有,那就努力去拥有。
第76章 雪落
但这种狂妄到没边的话, 陆鹤南不会说给梁眷听。他垂眸凝神,略微思索片刻后,才沉声委婉答。
“总归不是什么多难解决的事。”陆鹤南顿了顿, 欲言又止,“别太着急。”
必要的时候,他会用他的方式出手,因此不需要梁眷为这样一点小事伤神。
这种俗套的安慰, 开解不了生性多思的梁眷。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转身就要往学校门口走。
时间接近中午十一点, 华清校门外虽然谈不上是车水马龙, 但临近中午饭点,踩着截止时间送餐,在校门口疾驰的外卖餐车比比皆是。
梁眷垂着头,心里盘算着一会见到大家该如何开口,没注意到周身这复杂的交通情况。倏地,一辆速度不低的外卖电动车迎面向她驶来。
肩头擦过,梁眷只感觉到有风掠过, 下一瞬, 她就如刻枯树枝头的落叶般, 轻飘飘地落在了陆鹤南的怀里。
梁眷还处在状况外, 陆鹤南却是一脸的惊魂未定, 紧紧环住梁眷腰间的手像是要镌刻进骨子里, 嗓音也隐隐有些动怒。
“看路。”
慌忙躲避过去的外卖小哥明显也是心有余悸, 电动车已经驶出去十几米远,还频频回头张望。
“梁眷, 不要这样慌里慌张的。”陆鹤南皱着眉,抱着梁眷的手松了几分力, 语气既无奈又气恼,“没有能让天塌下来的大事。”
就算有,也不怕,因为有我帮你顶着。
梁眷嗫嚅着应了一声,抬眸没等到陆鹤南的下文后,蓦地笑了。
“你笑什么?”陆鹤南眼底划过一丝不解与不安,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的。
梁眷扬起脸,随着红唇勾起,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加深。可那笑容落在陆鹤南眼里,是一种别扭的倔强,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距离感。
实在刺眼。他很难喜欢。
“我刚刚好怕你会说,这些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梁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表情也变得生动起来。
尽管那份生动,来自于她的自嘲。
梁眷微微用力,挣脱陆鹤南双臂带来的束缚,又退后半步,拉开自己与陆鹤南之间的距离,而后无畏地对视。
“好怕你会说,你不用那么着急上火,我帮你解决不就好了?”
话音刚落,陆鹤南心里颤了一下,他怎么能承认,这些话的的确确划过他的脑海。
“幸亏你没说。”梁眷长舒一口气,深深地望了陆鹤南一眼,随即脚尖轻踮,整个人重新落入陆鹤南的怀里,带着如释重负。
陆鹤南的脊背不自觉地挺直,喉结上下滚动几番,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异样。
“为什么怕我说那些话?”他低声用气音问。
要让他知道个原因,未来才不至于糊里糊涂地惹了梁眷不快。
梁眷缩在陆鹤南怀里深呼吸了几口,直到鼻尖弥漫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才抿唇轻声道:“因为你没将那些话说破,我才能觉得自己与你是平等的。”
红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话也清高到冠冕堂皇,梁眷的脸上却尽是难堪。
难堪是因为,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在陆鹤南面前就渺小到毫无平等可言了。眼下还追求什么口头上的平等?
底线坚守到最后,简直毫无下限。
约会时的豪车接送,频繁进出的高档餐厅,价格不菲的房子,出手阔绰的礼物……桩桩件件,都不是梁眷一个普通女大学生可以消费得起的。
梁眷突然觉得自己又当又立,享受完了上流社会带来的一切便利,又想要追求人格上的独立。
说得难听点,简直有当了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嫌疑。
她想要平等,那就得还。怎么还?乖乖张开腿,趁自己对他还有丁点吸引力的时候,让他有偿的睡上几觉吗?
那还算什么恋爱,不如说是钱色交易。
纠缠到最后,梁眷给自己的最后底线就是——绝不张口向陆鹤南讨要恋爱关系以外的东西,包括钱,包括权。
至于在恋爱关系中,那些避无可避的“小便宜”,只要她不说,他也不提,她可以劝自己装聋作哑的糊涂下去。
这不是轻易丢掉自己的自尊,是她实在难以割舍这份时刻让她心悸的爱情。
“陆鹤南,我知道,在我眼里宛如天蹋一般的大事,或许都不值得入你的眼。”
梁眷吸了吸鼻子,完整的一句话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哭腔而断断续续。
“但我求你,永远退守在寻常恋人该有的红线之内。”
泪水几乎在尾音落下的那刻夺眶而出,梁眷怕眼泪沾染到陆鹤南的衣服上,故而稍稍抬起头,不敢再紧贴到陆鹤南的宽阔有力的胸膛上。
梁眷的话还没有说完,稍稍抬头的空档给了她几秒喘息的机会。
“三哥。”梁眷垂下眼睫,挂在睫毛上的几滴泪,也因为失重而在空中滑落。
她很少学京州的那帮人叫他三哥。
“三哥”这个称谓,从别人口中说出,大多带着尊敬与讨好的意味。但在梁眷口中,调.情是大多数原因,故而在床上喊的最多。
可今天这两个字,落在陆鹤南耳畔,却莫名让他震耳欲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梁眷在讨好他。
在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傲骨打碎再糅合,只为讨好他。
陆鹤南心痛到难以名状,周身尖锐的喇叭声和嘈杂的小贩叫卖声,也都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只能听到梁眷清浅的呼吸,微弱的低语。
感官全盘听凭心意,只跟着眼前的人来回游离,原来是这种感觉。
“三哥。”梁眷抬起头,又郑重的唤了他一声。泪水悉数洒落在水泥路面上,白皙的脸上,只有几行泪痕存留。
“我要你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主动插手过问我的私事。哪怕那些事对你来说,只是随手而已。”
我想要我的爱情永远干净纯粹。相爱时的拉扯与纠缠是平常事,我可以坦坦荡荡地欠你的爱情,但决不能不清不楚地欠你恩情。
此情非彼情,爱不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报恩。
已经将自己判刑,并钉到耻辱柱上的梁眷,乞求的声音紧绷到像是即将断了线的风筝。
好在下一瞬,拴着风筝的那根随风飘荡的线,就又稳稳地重新落回了陆鹤南手中。
梁眷的这些话,让习惯从容的陆鹤南彻底呆滞住。自空气而来的浓厚酸涩感,借着呼吸的便利涌入五脏六腑,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尽管今天的时间地点都不合时宜,陆鹤南也还是听明白了梁眷的言外之意。她在一字一句诉说她别扭的清高、易碎的自尊。
心间的绞痛简直到了难以舒缓的地步,陆鹤南艰难地抬起头,注视着梁眷用泪水洗净过的澄澈双眼,提着一口气,一字一顿,为自己发声。
“眷眷,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说有点难。”
哽在喉头间许久的烦闷,也在这句话落下时,打开了闭塞多时的宣泄口。
陆鹤南稳了稳心神,几番呼吸的功夫,主动权就又不动声色地攥回到他的手里。
他抬手,掌心贴着梁眷冰凉的脸庞,手指一寸一寸掠过她的鼻梁、眼窝,将即将干涸的泪痕一处一处抹去。
再开口时,陆鹤南的神情依旧温柔,但也暗含着些许不容置喙:“做不到的事,我没法给你保证。”
梁眷没说话,只静默地看着他。
对着那双眼底通红又倔强的眼睛,陆鹤南在心底提前打好的那些草稿,顷刻间烟消云散。
习惯在旁人面前有一说一,气势全面碾压对方的他,在这一刻,对着个还没出社会的小姑娘,他连解释时的口吻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怕自己传达不明白心意。
他也怕梁眷领悟不到真谛。
什么是寻常恋人该有的红线?他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
在陆鹤南的认知里,他与梁眷之间,没有束手束脚的红线。
“眷眷,你想要平等,我明白。”
陆鹤南深吸一口气,尝试将自己的观点用委婉温柔的词句来堆砌。
“你口中所说的平等从宽泛含义上来说,就是公平。”
陆鹤南越说语气越复杂,一直揣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不安地来回把玩那枚银质打火机。
质地冰凉的打火机,也渐渐染上了他心底的温度——燥热难耐。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公平。”陆鹤南言之凿凿,对梁眷梦寐以求的公平下了个不易被世人理解的定论。
“尽管我也提倡你口中的那种平等,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自出生起就占尽了家族光芒所带来的红利。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我唾手可得;别人为之奋斗一生的高位,只是我哥哥姐姐从业的起点。”
“可那能怎么办呢?难道我要因为真正意义的公平和平等,为了成全世界上大多数人所期待的公平,就脱离我的家族,就此决裂吗?”
“我明白,要不然,怎么会有人说投胎也是门学问呢?”沉默许久的梁眷,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在陆鹤南说话喘息的间隙,及时给予回应。
可平淡的语调刚落地,她就抬起头,话锋一转,予以陆鹤南稳步推进的防守重重一击:“可你说的公平平等,与我跟你说的,不一样。”
陆鹤南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怎么不一样?”
不待梁眷开口再辩解些什么,他就自顾自地又说下去:“世界上的适龄男女这么多,光是小小的一个华清,就有你的追求者。”
“可你为什么选择我,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陆鹤南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梁眷却突然哽住。爱很难说清,为什么爱他,她答不出来。或许只是碰巧相遇那天微风怡人,月色正好。
可在相同的微风与月光之下,她却也不一定爱上其他人。只是恰好那时那刻,遇到的人恰好是他。而她又恰好撞见,他所有的骄傲与破碎。
梁眷咬着唇,眼睛一眨一眨的,这些毫无头绪的话,她不知道该如何理顺说给陆鹤南听。
好在陆鹤南也没真指望她答些什么,他只是借这个问题展开后续。
“你选择我,想必不是因为我的钱与权,也不是因为我名字前冠着的陆姓。”
陆鹤南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丝毫迟疑。他从不怀疑梁眷的真心,时至今日,梁眷只怕也不明白,京州陆家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高度上。
她不明白,他们要面临什么要的风雨飘摇和钱权诱惑。
“所以呢?”陆鹤南语气徐徐,说话从容又和缓,可字字句句深入人心。
“因为我与生俱来又无法割舍掉的那些东西,与你心里的平等相悖,你就要放弃爱我吗?”
陆鹤南太擅长诡辩,这话的杀伤力又太大,逼得梁眷拼命摇头,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又簌簌地落下来。
对着梁眷的泪水,陆鹤南难得没有缴械投降,停止逼问。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粉饰太平毫无意义,不如剥皮抽骨,早早让彼此看清现实。
在这一刻里,他唯一的温情,大概就是任由梁眷温热的眼泪打湿他冰凉的指腹。天知道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有多紧张,暖风拂面的四月里,他紧张到如坠冰窖。
“那么,在你看来,街边的小猫小狗,人潮中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们都可以随便并心安的接受我的帮助,但我心爱的女人不行。”
“为了所谓爱情中的平等,我必须要对她的困苦冷眼旁观。”
陆鹤南咬着牙,狠心问道:“是这个道理吗?梁眷?”
第77章 雪落
在陆鹤南一板一眼叫她名字的瞬间, 梁眷就不自觉地挺直脊背,手指也紧张的蜷缩在裤缝边上。
疑问过后漫长的沉默,像是在对梁眷进行一场无声的审视。
陆鹤南的逻辑强大到无懈可击, 每字每句都斟酌用词,一环紧套一环,让梁眷抓不住丝毫漏洞,简直辩无可辩。
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意志力, 早已在心上人的春风化雨间,无声无息地被蚕食殆尽。
自愿妥协, 似乎是梁眷当下唯一的宿命。
梁眷已有点头退让的态势, 可陆鹤南仍不依不饶地与她讲道理,低沉的语气冷漠到近乎无情。
没说清的道理要在此刻讲明,没解决的问题也要在此刻化解。从今以后,他与梁眷之间,只能有一路坦途这种结局。
陆鹤南抬手拨开梁眷额前的碎发,微低下头,继续循循善诱:“你不想我干涉你的事情, 干涉你的人生, 可你有没有想过, 你的人生或多或少, 也与我有关呢?”
“就算这样, 面对你的困境, 我也要置之不理吗?”陆鹤南不给梁眷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 径直逼问,“梁眷, 你告诉我,是这个道理吗?”
他说, 她的人生与他有关。
梁眷呆滞住,连眼睛都不敢眨。这场与她而言不过一场少时情动的恋爱,在他那里,早已是人生的高度。
各式各样的爱情故事里,究竟哪种结局配与人生相关?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在梁眷的心里掠过一瞬,再往下,她不敢想。
清丽的面庞在几行泪痕的衬托下更显羸弱,酥麻感在四肢百骸内随血液流动。身体不受控的异样,让梁眷连抬头与之对视的力气都没有。
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能被人一眼看穿的心绪,声音也轻到仿佛要融进风里:“我只是,不想亏欠你。”
爱不该染上世俗利益,一旦沾染,就是无法等量偿还的亏欠。她不要这份爱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也不要这份爱有被质疑的可能性,哪怕是短暂的一时片刻。
“没有亏欠。”陆鹤南否定得毫不迟疑。
他上前一步,握住梁眷的下巴,手指轻抬,逼她与自己对视。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温柔缱绻的字眼,毫无阻碍地落在梁眷心尖柔软处,宛若凌迟。
“怎么会是亏欠?”陆鹤南叹息着反问,而后勾起唇,笑容苍白又无力,“有的只是我的力所能及和心甘情愿。”
力所能及,心甘情愿。
好绝妙的形容词。
梁眷竭力睁大眼睛,遏制住流泪的冲动,也遏制住此刻想扑进陆鹤南怀里的欲望。
“所以,我求你,别拒绝我。”陆鹤南俯下身,刚刚强撑着的所有好似局外人的理智与淡漠,也在此刻尽数崩塌覆灭。
只有陆鹤南自己知道,他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般气定神闲。即使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易懂,他也怕,怕梁眷仍固执地要将他推开。
到那时他该怎么办?被狠心丢下的人,在满目疮痍的爱里又该如何自处?
他爱梁眷的清高与自尊,可有时也恨极那不懂变通的清高与自尊。
陆鹤南低声下气的乞求,让梁眷本就柔软的心瞬间皱缩成一团。她鼻腔蓦地一酸,眼泪有再次决堤的预兆。
濒临极限的那一秒,她顺从心意,呜咽一声,任由自己扑进陆鹤南的怀里。
华清校门口这短短的十几分钟,是陆鹤南平生经历过的最艰难的谈判。
权斗场上那些恩威并施的手段,他不敢用在梁眷身上;那些暗流涌动的凶险博弈,他也不敢将自己和梁眷代入。
合该并肩而行的恋人,怎能就此站到对立面上?
陆鹤南紧紧抿着唇,梁眷落在他怀里的分量轻飘飘的,轻盈到仿若不堪一击的梦境。直至有湿润冰凉打湿他的肩头,他才堪堪从一片死寂的灵魂中抽身。
游离许久的心跳节拍,也在这一刻勉强恢复到往日的从容。
好险,又好幸运。
兜兜转转,老天又善待了他一次。
“永远永远,别拒绝我。”陆鹤南紧紧拥着梁眷,像是在用力环抱自己灵魂缺失的一角。
永远永远,别拒绝我的爱。
那是我心甘情愿、诚惶诚恐奉上的全部。
——
艺术学院坐落在华清的西南角,不算人迹罕至,但也远没有文学院楼前那么热闹。
尽管已经念至大学三年级,梁眷踏足艺术学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托了筹备微电影的福,置身于布局设计极其复杂缭绕的艺术学院里,梁眷挽着陆鹤南的胳膊,纵然脚步匆匆,也还算是轻车熟路。
位于三楼,供学生讨论创作的教研室是个套间。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公共讨论室,再往里,一扇门之隔的是较为私密的会议室。
“那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刚止住眼泪的梁眷,有些难为情地松开陆鹤南的胳膊,而后极不自在地指了指身后会议室的大门。
“他们都在里面等我呢。”
陆鹤南整个人倒是落拓很多,目光随意地环视了一圈讨论室里的环境,又朝梁眷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冷淡地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去吧。”他温柔地抚了抚梁眷的头发,耐心叮嘱,“不要着急,不要随便跟同学发脾气,有话好好说。”
陆鹤南仍对梁眷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感到心有余悸,故而这声嘱咐全然来源于他的真实经验与体会。
在这个唯利是图的社会里,除却她的父母与他,再没有人能真心实意地迁就他的宝贝。
人心二字,他不愿评之为险恶,只笼统地说其复杂。占着四岁年龄差,陆鹤南下意识的以上位者的姿态,教梁眷如何妥帖的与陌生人周旋。
“停!”梁眷抬手止住陆鹤南的话头,方才暧昧旖旎的成年人氛围也才此刻烟消云散。
不过是仗着比自己大四岁,就开始说教!她也是成年人了好不好!梁眷忍不住暗自腹诽。她才不会让陆鹤南知道,那些让人忍无可忍的矫情、任性与幼稚,是仅他可见。
“我真的要进去了。”梁眷推着陆鹤南的脊背,把他安顿在讨论室的沙发上,“这个屋子是属于我们剧组的,那边架子上有书,你要是无聊可以看看。”
被工作牵动心绪的梁眷干劲满满,刚刚还要死不活的儿女情长,转瞬就被她抛在脑后。一同被她抛在脑后的,还有与她上演儿女情长的另一位主演。
陆鹤南坐在沙发上,一错不错地盯着梁眷的背影看。
十几步路里,梁眷不曾回头看过。
一次也没有。
——
会议室的隔音很好,屋内的人不曾听见房门外梁眷同陆鹤南的交谈,而梁眷在屋外也不曾听见屋内的丝毫响动。
推门之前,梁眷是做足心里准备的,就算屋内吵的鸡飞狗跳,她想,她也能笑得安然。
房门徐徐打开,被掩盖在隔音墙后的各种声音,也渐渐浮出水面。
没有吵闹,没有横眉冷对,氛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派和煦。
梁眷默了一瞬,若不是坐在会议室中央,拿着扑克牌笑得灿烂的那几个人,是朝夕相对的熟面孔,她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坐在人堆里的女主演祝玲玲,甚至还能在牌面上分心刹那,冲梁眷笑了笑。
“梁眷来啦!”负责摄像的胖哥听见推门声也抬头睨了一眼,看见梁眷像看见救星似的,不由分说地从牌局里起身,一把将手里的扑克牌塞到梁眷手里。
“快快快!替我一把!上趟厕所憋不住了!”
接过扑克牌的刹那,梁眷回过神来,平和笑笑,依言坐在胖哥之前的位置上,出过几把牌之后,状作随意地开口。
“尧哥现在都会谎报军情了啊!”梁眷不动声色地又将屋内扫视了一个来回,没找到期望之中的那两个身影后,略微失望地垂下头。
从她进门起就注意到,会议室里乌央乌央一群人,独独缺了导演苏月吟和执行导演方煜尧。这两个拿主意的人不在,把他们这些虾兵蟹将扔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微电影的男主演杨一景观察了一眼祝玲玲的神色,玩笑道:“尧哥那可是个老实人,什么时候谎报军情过?”
围在一处的人听到杨一景打趣方煜尧,也跟着笑。梁眷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把目光又投向祝玲玲。
这群人里,也不算群龙无首,最起码祝玲玲没有撂挑子跑路。
“别找了梁眷。”感受到梁眷视线的祝玲玲,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很给面子地开了口。
她将手里仅剩的两张牌扔在临时拼凑的牌桌上,身子后仰,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像是只雍容华贵的猫咪。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手捞起牌桌旁的外套,窸窸窣窣地抖了一阵,白嫩的手心里登时多了一盒女士香烟和一把打火机。
“来一支吗?”祝玲玲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含进嘴里,又冲梁眷扬了扬手里的烟盒。
祝玲玲觉得自己纯属没话找话,自讨没趣。像梁眷这种打眼一看就是乖乖女的好学生,怎么会抽烟?
要她说,梁眷跟他们这堆注定在娱乐圈混不出名堂的废物混在一起,纯属浪费时间。什么微电影节啊,不过是草台班子过家家呢。
询问的话音甚至还没落下,祝玲玲就面色如常地妄图收回拿着烟盒的手。有些躲不过去的场面客套一下就可以了,她又不会逼着好学生抽烟,搞得像逼良为娼似的。
可收回的手只后退了一毫厘,就冷不丁被一只同样冰凉的手握住手腕。
“干嘛啊?”梁眷轻笑了一下,灵动的眼睛里闪过几分狡黠,“问都问了,还不舍得给我啊?”
“我想你应该不会。”祝玲玲轻蹙眉头,面对梁眷的主动,那双向来冰冷的含情美目里隐隐透露着不可思议的情绪。
长年被风雪覆盖的眉眼,好似在渐渐融化。
梁眷没注意到祝玲玲情绪上的变化,她抓着祝玲玲不松手,甚至还有些从容不迫地逼进了一寸,揶揄反问:“你不给我怎么知道我不会?”
平心而论,祝玲玲不喜欢这种亲密,但真真切切地感受下来,好像也不那么反感。
梁眷这把温柔刀缠人缠得厉害,抵挡不住的祝玲玲节节败退,最后只得将烟盒和打火机一股脑地丢进梁眷的怀里。
拿到烟盒和打火机的梁眷,毫不留恋地松开了祝玲玲的手腕,不知为何,祝玲玲尝到了一丝意犹未尽的滋味。
不该那么快给她的。这是祝玲玲的第一想法。
在祝玲玲一错不错的注视下,梁眷有条不紊地敲出一支香烟,送进自己嘴里,拨动打火机的时候,甚至还有闲心同祝玲玲开玩笑。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怕我不会抽,糟蹋你的烟啊?”
祝玲玲讪讪地收回目光,抿着唇,没说话。
看来真正的祝玲玲根本不像传闻中那么冷若冰霜,这说话作态哪里有一点冰山美人的影子,分明就是一个一逗就害羞的小女孩。
梁眷嘴里含着烟,一手拨动打火机,另一手笼着微弱的火苗,没往自己口中的烟尾送,而是先往祝玲玲那边凑。
祝玲玲愣了一瞬,随即后知后觉地配合倾身。
“你给人点烟很熟练嘛。”
祝玲玲暧昧地看了一眼梁眷拨动打火机齿轮的手,烟尾点燃的瞬间,她咬着烟嘴,极轻的哼笑了一下。
“是吗?”梁眷笑着反问,握着打火机的手依旧很稳。她微微偏头,又将橘红色的火苗往自己指尖的烟尾送。
吞云吐雾间,梁眷毫不避讳地答:“我男朋友也抽烟,经常给他点。”
或许是陆鹤南今日的乞求见了效,再提及到那位旁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男人,梁眷心里一片坦然。
第78章 雪落
看着梁眷神态自若地含着烟深深吐息, 祝玲玲脸上讶异神色加深,连烟蒂顺着裤子掉落在脚边都恍若未见。
梁眷抽烟的动作与姿态虽然还有些生涩,但脸上却不见一丝局促与不适。
原来她是真的会。
祝玲玲看了一会兀自笑了, 抬手拂掉膝盖上残留的烟蒂,随口问:“抽烟也是他教的?”
梁眷愣了一瞬,回想陆鹤南来滨海找她那天,自己仗着被爱为非作歹, 从他嘴里生生夺过半截香烟,顶着陆鹤南震惊的目光, 故作淡定地含在嘴里, 逼他教她。
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光景,再回头望,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梁眷收起回忆,掸了掸烟灰,意味不明地笑答:“算是吧。”
听完这个答案,祝玲玲敛起笑意,冷脸啐了一声:“男人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教你什么不好, 教你抽烟。”
祝玲玲的这声骂来得突然, 梁眷怔愣着挑了挑眉, 条件反射地替陆鹤南辩解:“他不一样。”
这句解释太干瘪, 注定等不到祝玲玲的回应。
被质疑眼光的梁眷不屈不挠:“他就在外面, 一会带给你看看。”
“傻子。”久在情场与男人周旋的祝玲玲睨了梁眷一眼, 摁灭烟头,低头笑笑, 只当梁眷的话是玩笑。
与人亲昵交流终归不是祝玲玲所擅长的,略显尴尬的私人寒暄不过持续了几分钟, 就又被她带回正题。
“微电影的事,你怎么想的?”祝玲玲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一手将长长的卷发往后撩,一手紧紧捏着椅子扶手,压抑住想抽第二根烟的欲望。
很少有人知道,她骇人的烟瘾,来自久治不愈的抑郁症。
梁眷心里静了静,挂在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不怎么想,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祝玲玲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而后轻哼一声,抬高音量:“那就是听苏月吟的话,把我们这群人原地解散咯?”
围在另一处玩闹的艺术学院同学,听见祝玲玲猛地发声,霎时间一齐回头朝这边张望。
梁眷这才注意到,会议室里余下的这些,基本都是表演专业的学生。导演系的那些人,跟着苏月吟和方煜尧一块消失了。
华清艺术学院有两大风云人物,一个是凭借才华自视甚高的导演系苏月吟,另一个则是恃靓行凶,追求者无数的表演系祝玲玲。
风云人物与风云人物之间也有区别。
苏月吟人缘欠佳,三年里只有一个方煜尧任劳任怨的为她鞍前马后;而祝玲玲除了被众多追求者众星捧月外,也不乏一群性格相投的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寻欢作乐。
关于苏祝二人的八卦与不和谣言,远在文学院的梁眷也略有耳闻。
据说和苏月吟一同考入华清的青梅竹马,甫一开学入校,新生开学典礼匆匆一瞥后,就跪倒在祝玲玲的石榴裙下。苏祝二人因此结仇,好在两个人不在同一专业,大学三年里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机会都几乎没有。
有这样不可逾越的往事做前提,被邀请做编剧的梁眷,在最开始对于苏祝二人的合体就倍感惊讶。惊讶过后,还傻傻以为两个人是要以微电影拍摄为契机,冰释前嫌呢。
冷不丁被表演系的人齐齐凝视,势单力薄的梁眷心里慌了一瞬,可想到陆鹤南就在门外,梁眷顿时又恢复到往日的落落大方。
“都站那么远干什么?”梁眷朝远处个个面容冷漠的同学招手,“微电影的事,是大家的事,总要一块商量商量。”
梁眷不合时宜的优雅从容,倒是真把这群纸老虎唬住了。几个人面面相觑,而后真的依言坐在了祝玲玲与梁眷周围。
“尧哥今早给我打过电话了,不然我也不会周末过来。”梁眷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几口,安静地等待其他人表态。
负责摄像的胖哥率先嘿嘿笑了两声,在一片寂静中打起圆场,只是这话里话外都含着刺。
“两个导演已经决定好的事,我们这些打杂的哪还有什么话语权啊?”
这自嘲的问句一出,围坐在一处的几个男生挤眉弄眼,轮流推搡着胖哥的肩膀,笑骂他这辈子都只能做个上不了台面的摄像。
一直躲在暗处的齐刘海女生,也捏着嗓子玩味开口:“导演的权利可真是至高无上啊,说不拍了就不拍了,我们几个要不是看在玲玲姐的面子上,谁稀罕跟她苏大导演组团队啊!”
苏月吟平日里自视甚高,团队里的几位成员对她也是不满已久。
梁眷静静地听着,手里紧紧捏着被她一口气喝完的矿泉水瓶,塑料吱呀吱呀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分外刺耳。
就是在这样刺耳的声音中,梁眷沉住气,接过那个齐刘海女生的话茬,悠悠开口。
“导演的权利是很大,但我们也不是事事都听她的对吧?”
一直沉默的祝玲玲在这一刻终于抬起头,将自己向来吝啬的目光分给梁眷些许,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人群中,视线的焦点再次对准梁眷。
梁眷站起来,在狭小闭塞,几乎没有多余落脚地方的会议室里慢慢走上几步,浅口皮鞋在老旧的实木地板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
她越是不急不缓,不骄不躁,越能磨平屋里这些“狠角色”的棱角。
一个团队里,可以允许有不同声音存在,但前提是这些声音完全可控。梁眷想,掌控并不难,但她需要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秒针在钟表盘上足足走了三圈。人群中叽叽喳喳,不明所以的讨论声,也渐渐沉下去,空气里静的只能听见交错起伏的呼吸声。
这阵仗营造的声势浩大,说话一贯不给别人留情面的祝玲玲竟也不敢开口催促。
梁眷倚在窗台边上,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视了屋内每一个人,居高临下的神情里又带着点违和的温柔包容。
若是华清这群学生里,有人见过陆鹤南,一定会在此刻感慨梁眷与他的别无二致。
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天上的上位掌控者,一个是被上位者精心浇灌饲养出来的玫瑰。
一朵带刺的、永不凋谢的、永远带着他烙印的玫瑰。
“老实说,在微电影节之前,我对拍电影,写剧本,灯光、镜头、演员、台词,所有与笔杆子无关的东西都不感冒。”
三分钟静默之后,这是梁眷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看来陆鹤南所说——留足时间卖关子是完全有必要的,毕竟艺术学院这些个个心比天高的刺儿头,眼下真的都在耐心听梁眷讲话。
“直到我认识你们,直到我真的试着着手开始修改我的小说,试着将它改成剧本,亲眼见证文字堆砌的第一个情节,出现在活灵活现的镜头里,我才明白电影创作对我的意义。”
这番话,梁眷是动了感情的。会议室里在场的每一个人,作为剧组成员的元老,也基本都见证了剧本雏形的诞生。
比起梁眷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者,这些自十六七岁就与镜头艺术作伴的学生,对自己亲力亲为创作出的电影,更有无法割舍的感情。
其中有几个年纪轻,更为感性的小姑娘,也因为梁眷三言两语的渲染,而悄悄红了眼眶。
祝玲玲不发一言地垂着脑袋,卷曲的睫毛轻颤,掩盖住眼睛里易露的情绪。她手里紧攥着打火机,拇指来回拨弄打火机盖子。
打火机盖子“啪啪”打开又合上的声音,倒是与她眨眼同频。
梁眷大抵能猜到祝玲玲在想什么,但她没在此刻点破。
祝玲玲,这个与梁眷交集不多,说是朋友都很勉强的女孩子,梁眷忽然觉得自己与她很投缘。只是缘深缘浅,还有待来日考证。
梁眷收回停留在祝玲玲脸上的视线,深吸一口气,强撑的嗓音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没有那么自信,所有的从容都是逼不得已的伪装。
“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起码我不愿意让大家满怀期待的寄托,死在摇篮里。”
也许是从方煜尧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开始,梁眷成为了能盘活这盘死棋的唯一可能。
在场的每一位,都是曾和她通宵达旦过的朋友,梁眷不忍心让他们成为残忍资本斗争下的弃子。
资本竞争哪里都有,梁眷避不开,哪怕是陆鹤南也躲不掉。但这里还是华清,是学校,还算是个不然杂尘的乌托邦。
那些血淋淋的残酷,不该在此时出现。
“你怎么想的?”一直沉默的祝玲玲清了清嗓子,望向梁眷时的目光依旧平静,可那平静下,尽是藏不住的暗流涌动。
祝玲玲或许是觉得这句话的分量还不够,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只要你说,我们都跟着你做。”
有了祝玲玲开口,本就情绪上涌,按耐不住心情的其他人也跟着连连应和。那架势,颇有要造反起势的意思。
“别那么紧张。”梁眷勾了勾唇,莞尔一笑,“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梁眷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的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一道清亮又刺耳的女声骤然在会议室里响起。
——“说得真好啊!”
紧闭的会议室房门缓缓打开,消失许久的苏月吟和方煜尧站在门后。
梁眷眯着眸子打量着他们,一时分不清这屋内屋外,究竟谁才是外来者。
“眷眷,几天不见,好大的口气啊。”妆容精致的苏月吟踩着高跟鞋,一步一顿的朝人堆里走,锐利的眼睛直直望向梁眷。
梁眷没在意她,只平静地看向跟在她身后的方煜尧。梁眷对他还是心存期待的,哪怕他是一个没什么主见,任由苏月吟拿捏的老好人。
“眷眷,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苏月吟在梁眷面前站定,下巴微抬,颇有挑衅的意味,“你这是对我不满意,要把我换掉了?”
祝玲玲本就是个不能忍的火爆脾气,她和梁眷交情虽然不深,但她私心里是把梁眷看做朋友的。见一脸温柔的梁眷被苏月吟刁难,当下就坐不住了。
只是屁股刚离开椅面一公分,她就被梁眷径直又按了回去。
梁眷一边将手搭在祝玲玲的手腕上,耐心轻抚,一边四两拨千斤的将苏月吟给挡了回去。
“怎么会换掉你呢?你也说了是道不同才不相为谋,咱们难道不是在同一条道上吗?”
面对梁眷的调笑,苏月吟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紧咬着牙,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她顿了顿,长提一口气,维持好脸上得体的笑容,重新拿回话语权。
梁眷不与她争,只平静地看她还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梁眷,你是学文学的,对拍电影这些事可能不是那么了解,唯一的那点了解,估计也是全凭想象。”
苏月吟的脸上划过一丝明晃晃的讥讽,再开口喊梁眷时也没有往日那么热络。
“不是我泼你冷水,现实就是这么残酷。现在宣布解散,不是我心狠,只能说我有远见,懂得什么叫及时止损。”
——
在会议室里耗了将近三个小时,那些隐匿在水面下的各种潜规则,也被掰开揉碎一一展现在梁眷面前。
屋里的氛围太压抑,全面交谈过后,梁眷是第一个走出会议室的。祝玲玲怕梁眷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也紧跟在梁眷身后,快步走出去。
“喂!你走这么快干嘛!”祝玲玲见梁眷情绪稳定地站在窗边,这才停下急促的脚步。
梁眷收起阴郁,回头笑答:“屋里太闷了,出来透口气。”
祝玲玲拉长声音“哦”了一声,而后耸肩打趣:“我还以为你是着急出来找男朋友呢!”
提及男朋友,梁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陆鹤南不在。
电话拨过去,也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该不会是有事先走了吧?梁眷轻蹙眉头,握着电话,下意识地推门朝门外走。
悠长寂静的艺术学院走廊里,每扇窗户都敞开着。洁净到反光的白色瓷砖地面上,只映着一个颀长又笔直的影子。
梁眷顺着那影子追本溯源,终于看见了那位短暂失联的男人。
他站在窗边,自窗外而来的春风吹乱了他额间的碎发,凌乱的美感和平添的少年感,让他少了些平日面对工作的凌厉与戾气。
右手夹着烟,左手揣在裤子口袋里,面前的窗台上放着一沓厚厚的纸质材料。左手时不时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将面前的几页薄纸翻上一翻。
陆鹤南学生时代究竟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惊艳了许多怀春女同学的青春岁月?这是恋爱后,梁眷常常会想的问题。
眼下,一切都有了答案。
第79章 雪落
梁眷站在门口, 望着窗边陆鹤南的侧影一时出神。
祝玲玲亦步亦趋地跟出来,顺着梁眷的视线望过去,映入眼帘的一个深沉内敛, 气度不凡的男人。
他看上去很年轻,但周身气质清冷又沉稳,不见一丝少年人的幼稚与软弱。
学表演的人大多从别人身上找表演灵感,找情绪共鸣。即使祝玲玲学艺不精, 可这短短的惊鸿一瞥,已然能让她清晰的感受到——那个男人满身都是故事。
祝玲玲向来对不属于自己的男人不感兴趣, 她毫不留恋地收回视线, 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射在梁眷身上。
“这就是教你抽烟的男朋友?”祝玲玲轻轻推了推梁眷的肩膀,好让这个思春的傻姑娘赶紧回神。
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对着自己的男朋友愣神发呆,可不是什么矜持的表现。
梁眷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红唇勾起,白皙的脸蛋也染上一抹红。她虽有些难为情,可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 一眨一眨的, 仍不受控的朝陆鹤南身上乱瞟。
“不错啊。”祝玲玲发自真心地点点头, 然后凑到梁眷耳边, 压低声音, 用气音暧昧道, “他看上去和你很登对。”
在陆鹤南所不知道的角落里, 梁眷因为祝玲玲这句话,再次悄悄红了脸。
登对。世界上大多数恋人, 最想要得到的评价,不外乎别人口中的登对二字。
梁眷先是低头羞涩, 再抬起脸时,平静又遗憾的目光中透露着一丝对未来的向往。
“玲玲。”梁眷亲切地开口唤祝玲玲。
祝玲玲脊背一僵,却对这个陌生的称呼并不反感。她敛起脸上不正经的笑容,静静等待梁眷的下文。
“我距离和他登对,还很遥远。”梁眷的眉眼仍含着笑意,望向陆鹤南时,眼睛里的爱与崇拜,藏都藏不住。
爱与崇拜下,还有一份淡淡的、已经妥协到干涸的不甘。
“我还要做很多,走很远,才能真正的和并肩站在一起。”梁眷偏过头,对着一脸不解的祝玲玲,说得虔诚又认真。
“到那时,我或许才能勉强担得起一句,和他看起来很登对。”
梁眷的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习惯靠冲动去爱去恨的祝玲玲很难理解,她只觉得梁眷活得疲惫。
爱哪有那么多假设条件与基本前提?爱足以让两个天渊之别的人看上去登对。
更何况,梁眷并不差。只是无论谁对上那个压迫感极强的男人,都有些莫名天然的心虚气短。
一支烟燃尽的时间并不长。
陆鹤南捻灭了烟头,散尽烟味后,才合上走廊的窗户,而后拿起窗台上还没来得及看完的那沓材料,抬腿朝教研室的方向走。
转身的刹那,四目相对的瞬间,陆鹤南平淡无波的脸上,漾起一丝笑容。那笑意很深,从唇角,直达眉眼深处。
“开完会了?”陆鹤南先开口问。
他仍慢悠悠,步履从容地朝前走,不似梁眷那般急切欢脱的小跑。
骨子里难以泯灭的矜持与优雅,在距离陆鹤南还两三步时突然归位。梁眷抬手理了理额前凌乱的碎发,抓住身后祝玲玲的手腕,不自在的解释。
“这是我的朋友祝玲玲!”梁眷咽了咽口水,不顾祝玲玲僵硬的胳膊,接着眉眼弯弯道,“也是我的女主角!”
陆鹤南微微颔首,唇间的笑容礼貌又疏离。
“你好,陆鹤南。”他自我介绍的极其简短,随后跟上的夸赞与评价也非常客观,“你气质真好,和眷眷笔下塑造的陈灿仪也很贴切。”
祝玲玲仍沉浸在梁眷那声“我的朋友”当中,对于陆鹤南的真心评价,也仅一笑而过,只当他这声谬赞是爱屋及乌的真假参半。
小情侣谈情的时间,不容别人打扰。
活得通透的祝玲玲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轻声多嘱咐了梁眷几句剧组的事,就随便寻了个由头,和陆梁二人说再见,不再杵在这碍手碍脚。
梁眷反射弧极慢,直到祝玲玲走出几米远,她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些不对劲来。
“你怎么知道我笔下的女主角叫陈灿仪?”她拽着陆鹤南的袖子,一脸犹疑地质问。
娇憨的梁眷,陆鹤南抵挡不住。他挣脱梁眷的束缚,抬手用力箍住梁眷的细腰,拥着她朝大门的方向走。
“快说嘛!你怎么知道的!”梁眷越问越急,最后隐隐有陆鹤南要是不答,自己就不挪步的架势。
小姑娘闹脾气,陆鹤南没法子,只得无奈地停下脚步,只是宽厚的手掌仍停留在梁眷的腰间。
“我可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扬了扬手里那沓被梁眷忽略的文件,语调轻快道,“剧本写的很不错,人物刻画的也很好,引人入胜,我真的看进去了。”
梁眷应声看向陆鹤南手里紧握的东西,熟悉的封面几乎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宕机前最后的清晰意识是——他看过她写的剧本了,所以知道女主角的名字。
知道的也许不仅有女主角的名字,还有更多更多,暗藏在字字句句中的细节与暗喻。
这个真相让梁眷毫无准备,措手不及的最坏结果就是她几乎难以维持住脸上得体的表情。红润的脸霎时变得青白,不知道是羞是惧还是怯。
对着气鼓鼓的梁眷,陆鹤南不免失笑。他抬手想揉一揉梁眷毛茸茸的脑袋,不曾想却被梁眷偏头躲开。
梁眷拂开陆鹤南的手,底气不足地先发制人:“你怎么能随便看我写的剧本呢?”
陆鹤南垂眼看一看她,觉得这声疑问又好气又好笑。天晓得,他有多么的无辜。
“不是你说的吗,我要是觉得无聊,架子上的书可以随便我看。”陆鹤南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耐着性子解释。
恍惚又残缺的记忆里,梁眷记得自己好像是说过这么一句,但她很快抓住漏洞,呛声怼了回去。
“对啊!是书!我说得是书!”无力挣扎到最后,梁眷的语气好和情绪都低了下去。
教研室的书架堆放着很多可以随便打发时间的名著古籍,但再具好评与名望的著作,也抵不上心上人亲手所著的吸引力大。
临时打印的剧本,简陋封面上,作者一栏里明晃晃的“梁眷”二字,足以让陆鹤南眼中再容不下其他。
陆鹤南不明白梁眷为什么生气,被改编成微电影的原著短篇小说,早在去年就已经见刊,现在着手要拍的微电影,也将在不久的将来展现给世人。
人人都能欣赏的东西,凭什么他看不得?
“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看?”陆鹤南眯着眼睛,问得意味深长,难辨喜怒。
梁眷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半晌,她夺过陆鹤南手里的稿子,苍白无力的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
“微电影节要保证原创性,在正式拍摄上映之前,剧本都是不对外公开的。”
这个理由太冷冰冰。
梁眷顿了两秒,硬逼着自己扯出笑容,语气活泼道:“就算是男朋友,也不能例外!”
阅人无数的陆鹤南,怎么可能会听不出这拙劣的谎言。
不过在为难自己和让为难梁眷之间,他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那对不起,我事先不知道。”陆鹤南生生压下心里的空落落和面上的不悦,洒脱道歉。
为了让梁眷宽心,他又哄孩子似的加上一句:“不过你放心,我还没看完,还不知道故事的最终结局。”
听到这句话,梁眷紧蹙的眉头果然舒缓了不少,她抬起脸小声问:“真的吗?”
真是败给她了。
陆鹤南笑了笑,长叹一口气后认命般点头保证:“真的,时间太短,我只来得及看完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梁眷在心里悄悄回忆计量了一下。重点的那部分在结尾,他应该是没看到。
梁眷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是真放下心来,还是自欺欺人地将自己安慰明白。
该怎么解释这用心掩盖,生怕陆鹤南看出端倪的一切呢?
文字最能暴露一个人的心绪和潜意识。有心的读者透过字里行间,自会描摹出一个“衣不蔽体”的作者。
尽管现实中早已衣不蔽体过,但梁眷还是想在陆鹤南面前,保留一点神秘感。
她不想他那么快就将她看透。从肉.体到灵魂,她想保留一点,不被他所知的爱。
更何况,他们要拍的剧本虽是从小说改编而来,但被改编的那部分,写的尽是她与陆鹤南异地时,少女心底的绮念与妄想。
妄想二字的前面,总会被冠上“痴心”这一形容词。
既是痴心,让人看破猜透,多难堪。
梁眷对陆鹤南自然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他说是看了三分之一,那就是三分之一,绝不会多一页一行。
守住秘密的梁眷放下心来,拽着陆鹤南的胳膊,小跑着奔向大门外。
如乌云般密布的心事,也从梁眷的眉眼间,转移到陆鹤南的心脏谷底。
落石重重沉下去,顾及身边人的心绪,陆鹤南不敢让心底激起一点浪花,哪怕一丝涟漪。
——
接下来的日子,梁眷依旧很忙,至于忙什么,梁眷不主动提及,陆鹤南也不主动过问。
这份繁忙也有唯一一点好处,避开梁眷白日出门的时段,余下的时间,陆鹤南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解自己的迷。
陆鹤南自认行事光明磊落,哪怕有在商言商这句话,他也很少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来夺取自己想要的利益。
而这为数不多的一次撒谎,他没想到自己会用在梁眷身上。
梁眷竭力不想让陆鹤南看见的剧本,他几乎没费什么多余的力气,就从活动主办方那里拿到了剧组提前上交以供审阅的样稿。
坦白说,梁眷创造的那个剧本,艺术效果很好。少年人的爱情动人又凄美,躲不掉、避不开的现实因素环环相扣,竟让“分手”成为有情人之间的无解之局。
面前的剧本只余最后一页,陆鹤南不明白,梁眷竭力隐藏,不想让他知晓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纸张翻开,这个虚构的故事也终于迎来它的最终结局。
故事的最后,是陈灿仪与年少时的恋人擦肩而过,相忘于人海。无止境、不闭环的柏油马路,和越不过去的层层人潮将曾经亲密无间的登对爱人,生生分割,再难重逢。
又一年初雪落下,白雪染头。故地重游,泪中带笑的陈灿仪早已释怀曾经种种,放下所有恩怨,忘记被世俗磋磨殆尽的爱情。
最后的最后,青春不在,白雪与华发共存的她只记得热恋时许下的真切愿望。
——“我要在二十岁那年恋爱,然后与他熬过漫长、甜蜜、纷争不断的七年之痒。在相爱相守的第八个早春时节,要与时间长河中,不曾走散的恋人,修成正果。”
修成正果。
盯着纸面上的这四个字,心如止水的陆鹤南心弦一动,眼眶蓦地一酸。
执笔的人,究竟会不会与笔下的人物产生情绪共鸣,亦或是灵魂共振?陈灿仪的人生进程,犹如走马灯一样闪过陆鹤南的脑海。
二十岁恋爱的人,是陈灿仪,也是梁眷。
想要与爱人修成正果的人,是陈灿仪,也是梁眷。
与爱人走散的,是陈灿仪……
那么梁眷,陆鹤南胸口一疼,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是觉得,会与自己走散吗?
泪水毫无征兆的落下,滴滴落在繁华落幕的剧本结尾上。修成正果四个字被泪水洇开,渐渐看不出从前面目。
就像陈灿仪面目全非的爱情一样。
第80章 雪落
梁眷因为微电影节的事脱不开身, 为了方便和剧组的同学交流筹资进度,不得不在寝室住了整整一周。
一周后的傍晚,她提着行李, 灰头土脸的回到观江府二十八楼。
“回来了?”在书房里听到动静的陆鹤南,分神朝门口张望了一眼。
梁眷见陆鹤南面前放着的是他办公时常用的那台电脑,空旷寂静的书房里,音色极好的外放音响时不时响起各个部门leader交流讨论的声音, 便知他是在忙工作。
她将行李箱送到卧室,又趿拉着拖鞋走回书房门口, 绞着手指, 无声站了一会,纠结了一阵,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梁眷再细微的情绪变化,也逃不开陆鹤南的眼。
在梁眷挪步离开前,陆鹤南端起杯子,轻珉了一口,而后施施然先开了口:“有事?”
梁眷停下脚步, 清澈的眼睛亮了一瞬, 随即又黯淡下去。
视频会议的另一端, 几个高层听见陆鹤南这道与项目投资会议毫无关系的问句, 面面相觑了几秒, 而后同时在心里暗暗肯定了欧洲部同事, 上个月自大洋彼岸传来的“桃色八卦”。
做人清风朗月, 做事光明磊落的陆总果然在北城干起了“金屋藏娇”的“勾当”。
梁眷不确定陆鹤南有没有关掉麦克风,为了不影响他的名声, 挣扎了片刻,还是退了出去, 用气音示意他先忙。
临走前,还不忘贴心地关上书房的门。
“咔哒”一声,隔绝掉与梁眷有关的一切声与光。
黄昏十分,无人打扰的静谧氛围,简直是工作环境的不二首选,可陆鹤南却盯着被合上的书房大门发呆。
今天的会议事关公司日后在房地产行业的发展,他该收心的。
但会议此时进行到什么流程,他一概不知。
和褚恒在大学时代合开的公司——普惠,起初只做国内外的软件开发领域,毕业那年公司日渐成熟,资金往来,人事部署算是真正走上正轨。
手上的流动资金一旦活络起来,两个天生不愿意躺在舒适圈里的公子哥,便将目光瞄准了国民经济支柱产业——房地产。
房地产投资不同于软件开发,陆鹤南和褚恒想要不靠家族庇荫,在房地产圈子里站稳脚跟,就要做好开天辟地的准备。
满打满算,普惠进军房地产行业已有两年。可无论是账目流水,还是社会名望都是不温不火。
耗时两年,名与利,普惠一样都没捞到。
白白做慈善,不是陆鹤南的行事风格。他可以容忍放长线钓大鱼的窘境,但等待的过程当中,他要看见泛起涟漪的死水。
普惠房地产领域的业务板块,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为四个大区,再加上个地处中部的华北,共计五个大区。
按流程顺序,位列最后的东北地区负责人做完下个季度的项目投资计划后,就该轮到陆鹤南做总结陈词。
东北地区按经济发展实力,在国内五区里虽不是数一数二,但在解决自身温饱的基础上,努力创收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现在还有上面的政策扶持,只待有眼光的人抓住这难得一见的风口,从此走上行业前端。
可经济腾飞的大好环境,却并没有将普惠囊括其中。很显然,东北大区的负责人,并不是这个有眼光的人。
早在今日会议正式开始之前,东北大区负责人金守臣已经做好了引咎辞职的准备。
陆鹤南的铁血手腕名声在外,同为普惠高层,其他四区的负责人念及多年同事情分,幸灾乐祸的同时,也不禁为金守臣捏了把汗。
即使是隔着电脑屏幕,陆鹤南的压迫感也不容小觑。
金守臣捏着行政秘书早在三日前就润色好的发言稿,刚开口讲上两句,嗓子就干涩地不像话。原本逻辑层层递进,情绪饱满有力的字字句句,也被他念得磕磕巴巴的。
好不容易照着稿子有惊无险的念到了结尾处,掌管着生杀大权的陆鹤南却依旧沉默。
金守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靠揣测圣意走到今天的他,错把陆鹤南因私走神的不发一言,当成他对公事不满的表现。
捏着念无可念的发言稿,金守臣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展望普惠未来在东北的发展前景。
离开专业文秘的提前打磨,金守臣几句话说得驴头不对马嘴。就连待人一向温和的莫娟,也不由得蹙了蹙眉头,犹豫着要不要替陆鹤南提前叫停。
她在干什么呢?客厅里怎么突然没声音了?行李收拾完了?她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事?
陆鹤南皱着眉头,右手指尖的笔转个不停。目光无意识地掠过电脑屏幕,他才后知后觉地看见金守臣欲哭无泪的脸。
“晚餐时间,大家先休息一下。”陆鹤南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两声,手里一直紧握的钢笔也被他随意丢在书桌上。
同在视频会议里的各个高层皆是一怔,茫然地看向会议界面里的其他人,寻求眼神肯定。就连一贯擅做表情管理的莫娟也呆愣了几秒,以为自己是在高压工作下出现了幻听。
陆鹤南刚刚说什么?休息?好陌生的词汇。
这两个字,什么时候在有陆鹤南出席的会议里出现过?
大家共事这么久,谁不知道他是个时刻高速运行,事事工作为先,讲究时间效率,从不需要休息的永动机?
今天太阳是打东边落下的?真是见鬼了。
没时间揣测下属心思的陆鹤南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公事公办地斟酌交代:“我们一个小时之后再继续。”
轻飘飘的撂下这么一句后,他径直移动鼠标,关掉会议运行界面,只留下要陪他“共创江山”的高层隔着屏幕大眼瞪小眼。
陆鹤南虽退了出去,他的秘书莫娟却还在。会议室里的氛围虽不再那么凝重,却也不敢过分活跃。
“老金,是不是你稿子念得不好,惹得咱们陆总不痛快了!我这还是第一次在陆总主持的会议上休息呢,还是你面子大,咱哥几个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待遇?”
业绩好,胆子大的华北大区负责人率先拿金守臣开涮。
听见这句嘲讽,其他大区的负责人也跟着笑。
金守臣没理会同事的挖苦,他皱着一张脸,巴巴地看向还停留在视频会议里的莫娟。
“莫总,你帮我跟陆总说两句话呗!真不是我不努力,我真尽力了!”
莫娟名义上虽只是一个空降不久的秘书,但顾及她与陆家姐弟,还有任时宁的旧情,普惠上下再大的领导见到她也毕恭毕敬地喊上一句莫总。
论能力,论手段,这声莫总,莫娟担得起。
“公司决策上的事,我怎么替你张嘴?”莫娟笑着打岔,退出会议之前还不忘安慰金守臣两句,“你放心,咱们陆总念旧情,不会太为难你的。”
笔记本电脑刚合上,莫娟的微信消息就弹在手机屏幕上。陆鹤南攥着手机,边看莫娟发来的微信消息,边抬腿往书房外走。
莫娟:【真难得啊,跟着咱们陆总开会还能有休息的时间。真是枉费褚恒提前给我打的那些预防针了!】
抛却工作上的上下级关系,私人生活里,莫娟和陆鹤南一行人也是朋友。离开任时宁之后,说话也变得没有那么多约束与顾及。拿陆鹤南打趣,也渐渐变得信手拈来。
陆鹤南哼笑了一声,在手机上打字回复:【褚恒就是这样跟你编排我的?我也很体恤下属的好不好?】
论体恤下属这一点,普惠的两个大佬都没的说。
褚恒性格好,平易近人,底下人再难以启齿的心声也敢在玩笑间说给他听。他虽然表面上笑哈哈的,没个正形,在办事效率这方面却没得挑。但凡他出手解决的事,效果都是立竿见影的。毫不夸张地说,褚恒是打工人梦寐以求的领导。
至于陆鹤南,他虽长了一张温润和煦的脸,却有着一种天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感。底下的人对他是又敬又怕,且怕比敬要多。唯恐自己心底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耽误大佬运筹帷幄的进度。
然而再冰冷的陆鹤南也占了个心细的好处,在他身上,做的永远比说的多。
这一点,在与梁眷谈恋爱时亦然。
眼见着三言两语间就要将狗头军师褚恒,暴露在“敌人”面前。秉持着不出卖队友的原则,莫娟没有和陆鹤南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她话锋一转,在聊天框里抛出新的问题。
【我刚刚好像听见梁眷的声音了?】
这个问号加的多余,她明显是肯定的措辞。
【耳力不错。】陆鹤南简短地夸了莫娟一句,算是对她的猜测表示默认。
【帮我带声好。】莫娟静下心来,珍重地在键盘上敲字。
她顿了顿,略带难为情地又跟上一句。
【替我多谢她。】
如若没有梁眷的“多管闲事”,她也不会鼓起勇气去见徐如洁教授。没有徐如洁教授的开导与劝慰,她也不会破釜沉舟般离开任时宁。
如若没有忍痛离开任时宁,她也不会获得此刻的新生。
于情于理,于逻辑闭环,莫娟想,她都该好好谢谢梁眷。
陆鹤南停住脚步,盯着手机屏幕上新收到的两条消息,迟疑了几秒才按键盘回复。
【问好可以替你带到,不过道谢还是本人当面说比较有诚意。】
消息刚一发送,陆鹤南就熄灭手机屏幕,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里。可刚迈出书房半步,他又停了下来,转身把手机重新取出,放在书桌上。
再重新抬腿迈步时,书房的房门也被他连带着关上。
所有与恋爱无关的事情,都被他止步于书房之内。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他好不容易为自己争取的二人世界。
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也不容任何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