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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雪落


    当梁眷顶着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 用柔弱无骨的手指有目的性的、向下深探的瞬间,陆鹤南的身体就不自觉地绷紧,脖颈青筋暴露, 在冷静难以自持的顶点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问他想要吗?当然想要。


    这个自初识起,就总能在不经意间拨动他心弦的姑娘,此刻正因情动,而一脸媚态的躺在他的身下, 他怎么会不想要?


    可他的想要是拥有,不是占有。


    在陆鹤南的认知里, 爱的最高境界是拥有。但那不是一味纵容我自私的拥有你, 而是我希望你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彻彻底底的拥有我。


    她还太小,而这段恋爱的进程又太快。


    “陆鹤南,你不够爱我。”


    梁眷想的没有陆鹤南那么多,她心里委屈,所以这话说的是实打实的赌气。蓦地一开口,酸涩的眼睛里就立刻重新蓄满清泪。


    “或者说, 你根本就不爱我。”她不顾眼角簌簌滚落的两行清泪, 咬牙继续说着这违背心意的话。


    “为什么这样讲?”陆鹤南的语气依旧没有明显的波澜, 他明白她的口是心非, 明白她是心底仗着被爱, 才敢如此胡作非为。


    他垂下眼睫, 答得很慢, 喉结也上下滚动了几次。一番短暂的天人交战后,终是压下心里的骚动, 将梁眷停留搁置在他睡袍上的手缓缓移开,再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


    移开的那瞬间, 陆鹤南没觉得解脱,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关莱说,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产生了上.床的兴趣,那不一定是爱,但若是连这点兴趣都没有,那就一定是不爱。”


    梁眷抽噎着,几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陆鹤南屏息凝神,仔细听了一阵,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可听过之后,他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一尘不染,未经世事的姑娘,正在用这世上最简单、最容易克制的人□□望——男欢女爱,来验证他对她的汹涌爱意。


    可为什么要验证呢?——大抵是他给的还不够多。


    迟疑了半晌,陆鹤南才缓缓吐出两个字:“谬论。”


    “若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欲望,却因为不舍或不忍,生生压制住了,那才叫爱。”


    “所以你对我有欲望,但被你自己压制住了,是吗?”


    梁眷的重点没放在爱上,而是成功捕捉到陆鹤南没说出口的潜台词。


    那双水气氤氲下亮晶晶的眸子实在太勾人,陆鹤南只目光紧锁看了一阵,就重重地叹息一声:“现在有点压制不住了。”


    他宽大的手掌,轻轻覆落在梁眷的眉宇间,以此遮盖住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另一只结实的手臂撑在沙发皮面上,作势俯身要吻,在只差一毫厘的时候,却被梁眷无征兆的阻拦住。


    她抿了抿唇,语气仍旧有些哽咽后的绷紧,和与生俱来、任谁也无法抹去的倔强:“如果欲望无法压制,那还叫爱吗?”


    兜兜转转,她又问回爱了。


    陆鹤南这次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擅长诡辩的他,自有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理论。


    ——“爱你的自由意志,打败了我所有自以为是的理智与自持。”


    ——


    房间里的氛围,简直缱绻的要命。


    梁眷那双善于流泪的眸子,被陆鹤南俯身吻净后没多久,就又被深深刻入肺腑的痛疼逼出新的细碎眼泪。


    白皙的小脸缩在陆鹤南的怀里,反反复复无意识的乱蹭,那些细碎的冰凉悉数沾染到陆鹤南的身上。


    眼下,此刻,融为一体的,终于不再只有呼吸。


    “怎么这么爱哭?”


    察觉到锁骨处湿润的陆鹤南,遏制住内心更深的欲望,他停了下来,看着睫毛上都挂着泪珠的梁眷,不禁哑然失笑。


    到处都是水。


    他的宝贝,难道从里到外都是水做的吗?


    听到这声打趣,梁眷恨恨地朝陆鹤南的脖颈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梁眷是使了全力的,直至耳畔震起陆鹤南极轻的闷哼,她才放轻了力道,唇瓣辗转在同一位置上,或轻或重、若即若离,像是让他求之不得的戏弄。


    手指屈起慢慢下移,旋转再挪步到不安分的喉结上,梁眷听见陆鹤南呼吸停顿了一瞬,连脊背都僵硬住,她窝在陆鹤南的胸口处,心满意足的轻笑。


    “我以为眼泪会对你有用。”梁眷扬起脸,指腹缓缓在那牙印上摩挲,静静感受着陆鹤南在她指下战栗。


    “眷眷,眼泪不是这样用的。”正说着,陆鹤南咬牙停顿了下,胸腔起伏而后难耐地喟叹一声,才悠悠道出后半句,“起码在这个时候对我没有用。”


    陆鹤南调笑的口吻虽轻,可眼神与动作却并不柔和。


    他腾出那只死死按在梁眷肋骨上的手,顺着她姣好的身体曲线,缓缓向上游移,最后万般珍惜的落在她的脸颊上,逆着眼泪汇聚形成的蜿蜒曲线,一点一点擦去那串为他而流的晶莹。


    他来不及顾全自己,只一心想止住梁眷那双泫然欲泣、引人作恶的眼睛。


    粗粝的指腹慢慢摩挲过她的鬓角、眉眼,指尖温热的触感,像是一处又一处细密缠绵的吻,将她温柔拼凑,温柔到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


    梁眷不明白,温柔与暴烈,身处两个极端的形容词,怎么能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套房卧室内的水晶吊灯,看久了其实会让人眩晕。


    可梁眷拼命想记住此刻,她涨红着脸,强打起精神掀起眼皮,水雾让视线变得模糊,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圈又一圈昏黄的光圈。


    偏头再朝远处去看,光洁的落地窗外,是骤然腾起的一簇簇绝美又易逝的烟花。绚烂璀璨的烟花,伴随着有节奏的爆鸣声,华丽绽放在无尽的黑色夜幕中。


    梁眷不忍辜负这副美景,她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烟花,连眼睛都不敢眨,最终在那有节奏的爆鸣声中渐渐晃神。


    遥诗酒店的供暖设施优秀到让人无可挑剔,空调热气徐徐吹到床上,梁眷周身被温暖热气所包裹弥漫。她放松、泄力到几乎全身颤抖。连墙壁上层层交叠缠绕的影子,也好像染上了一层让人招架不住的热浪。


    她还是她,她又好像不再是她。


    意识彻底迷蒙涣散前,梁眷没忘记自己故作大度,装作不在意;实则深埋心底,耿耿于怀的问题。


    “你的桃花真的很多吗?”


    他说要用她这个正牌女友挡挡桃花。为什么会有桃花?挡哪里的桃花?什么样的桃花?挡几朵?怎么挡?挡得掉吗?


    要问的问题太多,可刚抛出第一个问题,梁眷的尾音就变成了细碎勾人的嘤咛。


    本该盛气凌人的质问,霎时间气势全无。她只得用力勾住陆鹤南的脖颈,额头紧贴着额头,用湿漉漉、不具备任何杀伤力的眼睛逼迫他坦白。


    “多又如何?”


    陆鹤南顿了下,心里暗爽,唇边也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笑容张狂到,让梁眷有些被看破的无地自容。


    他没正面回答这个酸味十足的问题,只是俯下身,亲亲了梁眷汗涔涔的小脸,含笑的声音喑哑又温柔。


    ——“我只要你这一朵。”


    ——


    在遥诗酒店的顶层套房里,梁眷和陆鹤南过了三天岁月静好、又与世隔绝的日子。


    日落西垂,和煦的黄昏洋洋洒洒的映进屋内,撒在床上。点点橘黄色的光辉,萦绕在梁眷乌黑的长发间、白皙的手腕处,脚踝上。


    陆鹤南站在客厅里,单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挂断工作电话,转过身还没等迈步,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黑与白的交替重叠,再加上周身神圣到不可亵渎的夕阳光芒,总能引起不小的视觉冲击。


    他眼神一黯,强烈的破坏欲在心底叫嚣。再不能亵渎的人,也曾在他的身下婉转承欢,任他予取予求。


    从古至今,名垂青史的画家有无数个,他不知道有没有所谓天赋异禀的画家着手画过——黄昏美人图。


    不过即使是有,再价值连城的名画,只怕都不及他眼前这一副。


    陆鹤南收回视线,径直摁灭手里徐徐燃烧,还余下大半截的香烟,抬腿走回卧室床边,刚重新侧身躺下来,就一把捞过躺在身侧的梁眷,不由分说地将她压进自己的怀里。


    并不呛人的烟草味扑面而来,梁眷翻了个身,亲昵又主动的靠在陆鹤南的怀里,紧闭着眼睛,用力嗅了嗅。鼻息间萦绕着熟悉到令人安心的气味,梁眷再次昏沉到昏昏欲睡。


    “古人诚不欺我。”陆鹤南拥着梁眷安静躺了一阵,突然低笑起来,老神在在的道上这么一句。


    “什么?”梁眷虽还醒着,但双眸半阖,枕陆鹤南的臂弯上,从内到外都流露出一丝倦怠。


    陆鹤南把玩着梁眷的发尾,一脸的玩味:“长恨歌学过没有?”


    梁眷猛地睁开眼,口吻隐隐有些愠怒:“陆老板,你确定要跟一个中文系的学生,比古诗词的知识储备吗?”


    陆鹤南面上丝毫不露怯,他扬起眉梢,半引诱半激将道:“比比又如何?不然你背给我听听?”


    梁眷重新闭上眼,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的背起来。


    刚开始背的还算严肃正经,直至背道“芙蓉帐暖度春宵”时,她的睫毛不受控的颤了颤,嘴唇翕动,下一句是无论如何也没法一本正经的说下去了。


    “怎么不接着背了?”陆鹤南笑着贴近,沉重的呼吸喷洒在梁眷的耳朵上,他在诚心戏弄她。


    梁眷咽了下口水,努力平复杂乱的呼吸,她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可终究于事无补。陆鹤南隐匿在被子下,窸窸窣窣划动,好似到处煽风点火的手,无时无刻不是在挑动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接着背。”陆鹤南手上动作没停,他嗓音低沉,宛若自甘坠入地狱的蛊惑。


    “春宵……苦短……”


    梁眷的嗓音喑哑的不像话,强烈的刺激感,让她绷紧的脚趾无意识地在陆鹤南的腿上乱蹭,像是在寻求低级且不入流的抚慰。


    “好乖,接着背。”陆鹤南垂下眼,眸光漆黑一片,手下的动作刻意重了些,像是在慷慨予以听话孩童的奖赏。


    “我……我忘了。”


    梁眷脸皮薄,身体和语言的双重刺激下,她再难张口,只得破罐子破摔。不背又如何?难以自持的人又不止她一个,她不信陆鹤南能忍得下去。


    她再次睁开眼,被水意沁染的眸子,落在陆鹤南的眼中像是对峙。明明软糯到一丝攻击力都没有,可陆鹤南就是心甘情愿的败下阵来。


    他叹息一声,主动接过梁眷难为情到不能启齿的诗词。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梁眷的眼睛倏地睁大了,这句引人遐想的诗让陆鹤南念得别有一番滋味,让她忍不住浑身颤抖。梁眷挥手拍开陆鹤南停留在她腰间的手掌,义正言辞的指责话语里,尾音还在没出息的发颤。


    “陆鹤南,你耍流氓!”


    陆鹤南慢条斯理的收回被梁眷无情拍开的手,视线一寸寸下移,像是在打量梁眷能撑到几时?


    “哪有?论诗也算耍流氓?”他明知故问,偏要梁眷点明。


    被激怒的火气渐渐盖过了,被撩拨得不上不下的怨气,梁眷冷不丁撑着胳膊直起身子,抬手将陆鹤南推倒在床尾,再翻身跪坐在陆鹤南的腰间,不由分说地将他压在身下。睡袍松散暴露出的宜人春光,她也浑然不顾。


    这个一个俯视的视角,可主动权还没顺利握在她的手里。此时此刻的此情此景,不像掠夺,反倒像是一种另类的取悦。


    陆鹤南想坐起来,可梁眷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陆鹤南难得乖乖的躺了回去,温柔狭长的桃花眼里,划过一抹兴味有染。


    她半眯起眸子,俯下身,手掌压在陆鹤南沉稳有力的心脏上,乌黑的秀发占着天然的优势,先红唇一步抵达目的地。


    随后而来的是小心翼翼的舌尖、牙齿。


    温柔降落的那刻,陆鹤南呼吸一滞,随后喉结就随着梁眷舌尖的游走而上下移动,像是在进行一场攻守双方皆自愿的追逐游戏。


    “就这样?”感受到梁眷的退离,陆鹤南轻笑一声,像是在嘲笑梁眷的把戏低级。


    其实印在喉结上的清浅一吻,对陆鹤南来说着实意外。但他的姑娘好乖,牙齿已然落在喉结上了,都不敢用力撕咬报复,而是或轻或重的辗转轻磨。


    然而那些于他而言,根本就不是惩罚,倒像是取悦。


    可他仍旧一脸的不动声色,反问的语气里透露着轻慢,像是在无底线的挑衅,更像是在无休止的纵容。


    丛林法则告诉他,想要更多,就要学会蛰伏。哪怕短暂的做小伏低,口是心非,也值得。


    第62章 雪落


    在陆鹤南一错不错的注视下, 梁眷的手心里隐隐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她其实是露怯的。杂乱无章的呼吸,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无端染上红晕的脸颊, 无一不再明晃晃的告诉陆鹤南,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从容自若。


    可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了,接下来该怎么做?难道要放软身段, 举手投降,没有骨气的认输吗?


    自小养成的倨傲性子, 让梁眷从不知道什么叫认输。在与男人拉扯纠缠事情上, 也一样,没给自己留下一点可以退缩的余地。


    梁眷暗自在心里鼓足勇气,长长的一口气还没有抒完,便被陆鹤南云淡风轻的一番话给打断。


    他说:“眷眷,勾人,还是需要点真本事的。”


    梁眷跪坐在陆鹤南的腰间,纤细的脊背遮住了天花板吊灯所散发出的大半光芒。


    阴影柔柔的落在陆鹤南的脸上, 他垂着眼睫兀自说了一阵, 再抬眼时, 眼睛里不带丝毫惹人沉迷的欲望, 只余一片澄澈的宠溺与温柔。


    他在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与她讲道理, 而不是口是心非, 拿三言两语来随意抚慰。


    “你是在抱怨我没本事?”梁眷会错了意, 反问的语气里不自觉的带上嘲讽,眸光也变得锐利了起来。


    也对, 对于向来被众星捧月的陆鹤南而言,什么样的女人他没见过?曲意逢迎的、大胆直接的、温婉小意的……只怕每一款、每一种, 都好过现如今与他同睡在一张床上的梁眷。


    无力感突如其来,梁眷没觉得自己被羞辱,她只是突然明白,这段感情之所以能跌跌撞撞的走到现在,大概要感谢陆鹤南的包容。


    不,也不应该叫包容,应该算作容忍。


    都怪她太不自量力了。


    鼻腔莫名有些发酸,梁眷收回搭在陆鹤南肩膀上的手,羞愤抬腿欲退回一边,却被陆鹤南收紧胳膊用力箍住细腰,止住了她妄图逃离的动作。


    干什么?被睡过后,还要软下腰肢,面不改色的听他羞辱吗?


    梁眷忍下眼眶中来的不合时宜的湿润,再不甘示弱的抬眸回瞪过去,却发现陆鹤南的目光依旧平和,对于她责难的语气、摔摔打打的动作,不见气恼也不见不耐烦。


    陆鹤南想,低眉顺眼的哄心上人,该是每个男人长大成年后的第一门必修课。只是在这门课上,他启蒙比旁人晚,多少有些学艺不精。


    对此,他只能希望梁眷不要嫌弃,也不要怪罪。


    陆鹤南抿了抿唇,思索一番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口吻里满是无可奈何:“我是说,刻意撩拨人那套,你做不来,也不必做。”


    他屈起手指,神情严肃又庄重的替梁眷拢好敞开的衣襟,再系好睡袍带子,修长的手指在梁眷胸前温软处翻飞,却连一寸光洁的肌肤都不曾掠过,最后又抬手将她随意飘散的头发拢在耳后。


    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才该是世人眼中的梁眷,也是令他心动到自愿沦陷的梁眷。


    听完陆鹤南的话,梁眷的表情彻底怔愣住,没来得及细想,她就立即再次反问:“什么叫不必做?为什么不必做?”


    正经撩拨自己的男朋友,梁眷并不觉得这样做很掉价。这顶多算是刻板无聊生活中,一些寻常到不值一提的调.情。


    梁眷的执意打破砂锅问到底,让陆鹤南的表情有一瞬间,难得一见的难为情。


    “因为你的不刻意,对我已经是极大的撩拨。”他贴近梁眷的耳朵,放缓了音量,像是在用气音说话,语气悠悠,“若是再刻意一些,就有谋杀亲夫的嫌疑了。”


    这话虽不正经,眉眼中透露的却是实打实的郑重。言辞与神情的割裂感太强,以至于反射弧本就较长的梁眷,这下是真的呆愣在原地。


    “谋杀什么亲夫?”梁眷红着脸,推了陆鹤南的肩膀一下,“亲夫在哪呢?堂堂陆总,用词竟然一点也不严谨。”


    陆鹤南退开半寸距离,打量梁眷的眸光中夹杂着一丝好以整暇。


    他越慵懒自得,梁眷就越茫然无措。自尊心成功归位,心里高提的大石头也平稳落地,但这并不代表着她能保持这个暧昧的动作,继续有条不紊地做些什么。


    该如何优雅体面的收尾,这才是梁眷当下的首要难题。


    好在这时震起一道电话铃声,平日里分外刺耳的声音,在此刻竟然隐隐有些悦耳起来。


    “电话……”梁眷指了指被丢在客厅的电话,像是在提醒陆鹤南到了该击碎这场旖旎梦境的时候。


    “是我的电话响了,我先去接电话?”她放软语气,温声同他打商量。


    陆鹤南克制的拍了拍她的腰臀,放任她离开:“我听得见,去接吧。”


    得到应允的梁眷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她飞快地跳下床,赤着脚跑向客厅。直到拿起手机,看清屏幕上来电人名字的那刻,她唇边勾起的愉悦微笑才彻底顿住。


    ——来电的人不是什么无关紧要,救她于水火的陌生人,而是她的爸爸。应对稍有不慎就会露馅,就会“万劫不复”的另一个深渊。


    电话两端,是梁眷都不能有丝毫慢待的、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男人。


    还没等梁眷平复好呼吸,做好准备,第一通电话就已响到尾声。可她僵硬的脊背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因为她知道,还会有第二通。


    果不其然,短暂的安静了数秒,第二通似催命的电话就如约而至。


    “怎么不接?”陆鹤南拎着一双女士拖鞋,从卧室内缓缓走出。看着梁眷犹豫的神情,他忍不住蹙眉瞥了手机屏幕一眼。


    只瞧了那么一眼,不用梁眷多加嘱咐,他也不由得噤声。


    惯会主持大局,见过大场面的陆鹤南,在这一刻也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空气中都隐隐弥散着一股焦灼的气氛,两个人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放浅,俨然一副被“捉奸在床”的架势。


    “喂,爸爸。”梁眷边踩着陆鹤南递来的拖鞋,边颤着手按下接通键。接通的瞬间,就乖乖低声唤了一句。


    “眷眷,怎么接电话这么慢?”梁父的语气很平和,虽是疑问的语气,却不是质问,而是自然而然的关心,“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我跟表姐在一起能有什么事?”梁眷紧张的抿了抿唇,她现在只期望于崔以欢那边还没有露馅。


    “哦。”梁父没有丝毫起疑,口吻如常的应了一句。


    见拙劣的谎言还处在风平浪静的阶段,梁眷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又把问题抛了回去:“爸爸,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大事。”被问到重点上的梁父,嗓音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话也只说了一半,“就是你妈妈。”


    提到妈妈,梁眷刚舒缓的眉头立刻又紧蹙起来,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我妈怎么了?”


    “你妈妈她没什么大事,你别紧张眷眷……”梁父忙解释起来,只是这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梁母中气十足的嗓音给打断。


    “你在给谁打电话呢?眷眷吗?”


    接电话的人顷刻间变成了梁母,见妈妈没事,梁眷的心也安稳的落回了原处。


    “眷眷,你小婶一家简直太欺负人了……”


    听见妈妈又说家里的那些家长里短,梁眷眉心一跳,忙用空闲的那只手捂住电话听筒,又抬腿迈步往阳台走去,生怕陆鹤南会听到一些只言片语。


    梁眷不是对陆鹤南有所防备,坦白来说,他是除有血脉亲缘关系的家人外,最值得让她全权交付真心的人。


    她也并不认为父母家人是拖累,或者有什么拿不出手的地方。


    但最起码,在此时此刻,梁眷想自私一回。她想光鲜亮丽,没有丝毫瑕疵的站在陆鹤南的身边。


    “妈妈,你跟小婶相处这么多年了,也该知道,她就是那样的人,实际上没有什么坏心的,所以你老跟她生什么气呢?”


    “我虽然是气你小婶,但更多的气你奶奶一碗水端不平!”在家里憋了这么多天,突然有梁眷接茬,梁母说话也变得絮叨了起来。


    “你小婶刚嫁进来那两年挺好的,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你奶奶纵容的!”


    梁眷静默着,听梁母的抱怨从十几年前的琐事,跨越演变到前几天团圆饭上,那件处置不公的“红包事件”。


    梁母越说哭腔越重,梁眷听得也是又生气又心疼。


    “都姓梁,你奶奶凭什么对你这么恶劣!”说到最后,梁母仍旧语气恨恨,但也真的有眼泪落下来。


    隔着电话,梁眷都觉得妈妈的眼泪像是砸在自己的心尖上,可为了让妈妈不担心,她必须摆出没心没肺的姿态来。


    “妈!我真的不在意那个红包,你不用替我感到委屈!”


    一通没有什么营养,满是鸡毛蒜皮的电话最终还是打了半个多小时。挂了电话,梁眷走出阳台,餐厅宽大的实木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饭。


    陆鹤南正站在餐桌旁发呆,梁眷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好在什么都没让他听到。


    她放好手机,趿拉着拖鞋慢慢挪步过去,也随着陆鹤南的视线,呆呆注视了一会落地窗外,才在餐桌前坐下。


    满桌的中式饭菜,定是某人特意关照叮嘱,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可心里记挂着家里那些事,梁眷提不起胃口。


    一顿饭吃的鸦雀无声,电话前的难舍难分的缱绻气氛也荡然无存。


    “家里有些事,我明天就得回家。”梁眷戳着碗里的米饭,冷不丁撂下这么一句,像是在通知。


    梁母的状态实在有点糟糕,她放心不下,打算回家看一眼。最多一周,安抚好妈妈,她就再找个合适的借口出来。


    滨海这么大这么美,她还没来得及带陆鹤南好好转转。


    陆鹤南拿筷子的手一顿,神情是意料之外的冷静,嗓音沉哑又平淡:“好,那我明早去机场的时候,顺路送你。”


    梁眷的呼吸停滞住,她缓缓抬头,圆圆的眼睛中难掩讶异与不解:“机场?你要走了?是回京州吗?”


    “不是回京州。”陆鹤南抬起眼,不见波澜的眼睛里泛起浓厚的抱歉情绪,“是直接飞欧洲。”


    无故在滨海停留这么久,已经引起董事局极大的不满。黄昏时分接到的那个工作电话,就是欧洲部在旁敲侧击的询问他的行程。


    “在欧洲要待多久?”梁眷托着碗底的手隐隐有些泄力,连声音都变得又轻又颤。


    与梁眷不同,陆鹤南的声线依旧很稳:“还不清楚,最少一个月。”


    宋清远留下的烂摊子远比他想象的糟糕,一个月,已经是陆鹤南尽全力解决这一切的最快速度。


    白瓷碗在梁眷手中摇摇欲坠,陆鹤南看不下去。他倾身站起,从梁眷的手里接过白瓷碗,指腹不小心划过她手背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周身冰凉。


    稳稳当当的放下碗后,几乎是下意识,陆鹤南再次抬手紧紧攥住梁眷的手指,一点一点将她的柔软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中间,企图给她带去一点灼热,消散一点骇人的寒意。


    可惜这份亲昵没能维持太久,梁眷笑着从他的掌心中抽回自己的手,连一丝拖泥带水的眷恋都没有。


    陆鹤南盯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发怔,以至于回神后,没能及时看见梁眷唇边苦涩的微笑。


    梁眷用力的点点头,算是对他离别的大度回应。


    一个月,很好。又要一个月不能见面了,所以这三四天的耳鬓厮磨,朝夕相处算什么?提前给她补偿吗?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梁眷自诩是一个独立又洒脱的姑娘。正式跟陆鹤南在一起之前,她就做好了长时间异地恋的打算。


    单身时能独立完成的事,恋爱后依旧能独立完成。


    单身时能忍受的孤单,恋爱后也依旧能忍受。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她竟为这份谁都不能迁就的分隔两地而感到委屈。


    大概是这段日子被娇惯坏了,以至于让她有些忘乎所以了,忘乎所以到已经堪堪学会依赖。


    梁眷几不可闻的吸了吸鼻子,压制住自肺腑而来的酸涩,竭力让嗓音做到陆鹤南贯有的漫不经心。


    “好,那祝你一路平安。”她故作潇洒的举杯,以水代酒跟陆鹤南手边的玻璃杯轻碰。


    大概是跟陆鹤南在一块待久了,梁眷的举手投足都莫名添了几分独属于他的神态。上位者那套不显山不露水,隐藏情绪的惯用手段,也让她学了个皮毛。


    陆鹤南什么都没说,顺从地配合梁眷幼稚又低级的置气把戏。玻璃杯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声响的那一刻,他垂下眸色渐深的眼睛,掩盖住落寞的心绪。


    他明白她在生气,他不想无动于衷,可处在这个位置上,他也只能无动于衷。


    梁眷情绪调整的极快,几轮呼吸的功夫,她的眼底又恢复了一片清明。她重新拿起筷子,机械的夹菜、咀嚼、吞咽。


    “对了。”兀自吃了一阵,梁眷清了清嗓子,口吻轻松又随意,“那些玫瑰花,你顺手处理了吧?我不能带回家,不太方便解释。”


    顺手处理?怎么顺手?又该怎么处理?


    陆鹤南理智的思绪里,因为梁眷的这句话有刹那的混乱。她只蓦地留下这么一句,怎么也不肯大发慈悲的讲明白,好歹多指点他几句。


    难捱的酸涩感也在四肢百骸中,不分轻重的乱撞。陆鹤南心尖一疼,连呼吸都变得无措起来。


    他能答什么?


    他只能答好。


    第63章 雪落


    梁眷其实是喜欢那些玫瑰花的。用喜欢二字来形容, 甚至都不够恰如其分。


    该说是极爱。


    和陆鹤南在酒店待了三天,她也并不完全算是足不出户。


    遥诗酒店作为酒店业的龙头,服务周到自不必多说。但凡是客人提出的要求, 只要在合法合情的范围内,就不会有人觉得你的要求不合理。


    故而在下榻遥诗酒店的当夜,跟随陆鹤南自京州远道而来,走过数条高速的那几百多玫瑰, 就被妥善寄存在遥诗酒店的玻璃花房内,每株每朵都由遥诗酒店高薪聘请的花艺师精心照顾。


    因此, 在这三天的晚饭后、黄昏时, 十指交错,并肩而行,躬身穿梭流连于玫瑰红海的梁眷和陆鹤南,已成玻璃花房内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不过短短三天的时间,初见时还含苞待放、不甚起眼的红色花骨朵,已经渐渐长开,簇拥在一块时, 隐隐有了花团锦簇的影子。


    许多同住在遥诗酒店的小情侣, 羡慕梁眷收到的这份礼物, 觉得这玫瑰浪漫。


    听见这羡慕与嫉妒混合参半的话, 梁眷只神色淡淡的勾勾唇角, 一笑而过, 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折下两朵开的正艳的, 送给在玫瑰花从中驻足,冲自己男朋友撒娇索要的姑娘们。


    玫瑰浪漫吗?答案毋庸置疑。


    但在梁眷心里, 或许,和送花的人共同亲历每个阶段的花开时节, 比蓦地收到完全盛开,只待枯萎的玫瑰,更让人心动。


    夜里十点,空荡荡的酒店套房,一片漆黑。屋外万家灯火,屋内难掩寂寥。


    皎洁的月光顺着窗帘缝隙洒到床上,梁眷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而陆鹤南在吃完那顿不算愉快的晚饭后,就拿着车钥匙出去了。


    整整三个小时,不见人影,也杳无音讯。


    无声的争执过后,两个人最需要的都是冷静,避免恶语相向,让不值一提的小事伤了好不容易才垒起来的感情根基。


    梁眷在这一刻突然感激起陆鹤南的绅士风度起来,起码在这寒冷的漏夜里,他还肯把温暖的房间让给她,而不是沉着脸直接将她扫地出门。


    毕竟,是她先无理取闹的不是吗?


    房间门铃在此时被按响,梁眷飘荡无边的思绪就此被打断。


    在深更半夜敲响房门的人,除了去而复返的陆鹤南,梁眷想不到第二个。


    她舍不得让陆鹤南在门口苦等,所以跳下床时,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好,就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


    “我以为你出门的时候拿房卡了……”


    房门打开时,梁眷正倚在门框上,垂头认真穿鞋。直至眼角余光掠过面前的陌生人影,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敲门的不是陆鹤南。


    “梁小姐。”站在房门外的侍应生,显然也反应过来是梁眷认错了人。他微微躬身,从容的神色里也闪现过一丝尴尬。


    “抱歉,我以为是他回来了。”梁眷轻声笑了笑,随后直起身子,礼节性的拢好衣襟又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我们姚总刚刚回京州了,这是她临走之间,再三交代我们留给您和陆总的,算是新年礼物。”侍应生边说着,边递来一个黑色压纹的皮箱。


    梁眷垂眸打量着,看那箱子的外形与体量,这该是一个红酒皮箱。


    暗金色的复古锁扣被侍应生轻轻拨开,两支包装精致的红酒展现在梁眷眼前。


    梁眷不懂酒的品质,单从酒瓶简洁的包装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能被煞有其事的作为新年礼物,送到陆鹤南手上的,品质应该不会太差。


    最起码,该是姚郁舒的私人收藏。


    大概是看出梁眷不懂行,生怕糟蹋自家老板心意的侍应生清了清嗓子,礼貌周到的为梁眷介绍起来。


    “姚总几年前收购了西班牙的一个私人酒庄,去年西班牙地区的气候条件绝佳,葡萄的各方面成熟度都不错,所以姚总留了几瓶空运回国,送给朋友们尝鲜。”


    在梁眷不带丝毫感情的注视下,侍应生口吻淡定,眉眼间连一丝局促都看不出来。


    梁眷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不愧是被称为商界奇才的姚郁舒,手下一个小小的侍应生,都能有这样的气度。


    其实关于红酒的这些细节,原不是一个侍应生可以知道的。可这人心细,偶然间从姚郁舒随行秘书那里听来,铭记至今。所以今天在梁眷面前才没有露怯,有条不紊到像背稿子似的一口气说完。


    话音刚落,侍应生就忍不住稍稍抬头观察梁眷的表情,见梁眷仍旧神色恹恹,瞧不出一丝欣喜或讶异,上位圈里那套喜怒不形于色,在她的身上竟也体现的淋漓尽致。


    仿佛再昂贵的红酒,再不菲的礼物,也入不了她的眼。


    传闻都说陆家这位万年铁树不开花的小少爷,一朝春心萌动,倾心爱慕的对象是一个家世平平的女大学生。


    对此,有人鄙夷,有人不屑,更多人则是像姚郁舒那般,面上功夫做的到位,心里实则秉持着冷眼旁观,事不关己的态度。


    公子哥玩弄女大学生这样的桃色新闻,在这个圈子里已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图钱与图色,谁又比谁高贵上几分?所谓的露水情缘,不过是一桩钱货两讫的交易。


    可这几日近距离相处下来,遥诗酒店那些迎来送往,阅人无数的老滑头们,都认为陆鹤南眼光绝佳,梁眷绝不是从前那些出现在遥诗酒店顶楼,昙花一现的女人们——她们只知附庸在男人身边,空有姣好皮囊,实则庸俗又无趣。


    而梁眷是乌云间的弯月,半山腰的薄雪,是清高又世俗的存在。


    站在梁眷面前的这位年轻侍应生,在这一刻也隐隐认同起师父那日随口说的话:梁眷绝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她能名正言顺的靠自己站在那个圈子的中央。


    “多谢你们姚总,回头我会把姚小姐的这份心意,原原本本的说给陆鹤南听的。”


    梁眷言辞客套的从侍应生手中接过箱子,随手搁置在房门口的五斗柜上,神情举止像随手放置一瓶可乐那样自然。


    这是姚郁舒在向陆鹤南释放道歉求和信号,陆家与姚家关系斐然,她不能慢待。


    可西班牙去年的气候条件好不好,所产葡萄的品质成熟度高不高,跟她有什么关系?那是她踏足不了,也不想踏足的生活。


    多说多问多了解皆无益,不如沉默。


    “还有别的事吗?”


    梁眷的手腕落在门把手上,她的唇边虽时时刻刻保持微笑,但眉眼倦怠十足,侍应生明白,她这是在委婉的下逐客令。


    “没有了,这么晚打扰您,真是抱歉。”他微微躬身,向梁眷道别。


    不知道是不是侍应生的错觉,在他退后半步的这一刻,梁眷的身形蓦地放松了一瞬,得体的表情也有了刹那的生动,带着与她年纪相符的天真孩子气。


    所以这样假惺惺的社交,也会让她身心俱疲、备受煎熬吗?所以那些表面上的游刃有余,都是强撑出来的假象吗?


    是那位陆先生逼她的吗?还是她为了能和陆先生看上去更登对,而狠心逼迫自己呢?


    侍应生不由得为萍水相逢的梁眷感到心痛,他忍不住继续深想,想到让自己暗暗面红耳赤——这样孩子气的梁眷,不知道那位与她做尽亲密事的陆先生有没有见过?


    这样珍贵的画面,是否是他独享?


    “没什么可抱歉的。”梁眷的口吻依旧疏离淡漠,让人看不出她此刻的宽慰是否发自真心,“这都是你的职责所在嘛!可以理解。”


    “那晚安梁小姐。”


    侍应生恋恋不舍的再次退后半步,他的手搭在外侧门把手上,作势要为梁眷关上房门。临到房门紧闭的刹那,他又轻声补上一句,声音轻到他都无法确定,梁眷是否听清。


    “您如果还有其他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其实这话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话一说口,侍应生就为自己的夸大其词感到羞愧。


    论职位,他只是客房部一个不入流的侍应生,无法为梁眷提供多大的帮助;论身份,梁眷是陆鹤南的女朋友,进进出出,自有人会看在陆鹤南的面子上,为她打理好一切。


    梁眷也心下了然,这是侍应生客套的说辞,可她还是鬼使神差的多问了一句,是随心意而问的一句。


    “酒店的花房现在还开门吗?”


    虽然是在跟陆鹤南置气,但她心里还记挂着那些玫瑰,以至于下意识就问了有关花房的问题。


    “开着的,花房和酒店其他部门一样,都是二十四小时值班。”


    见梁眷问询,侍应生立刻停住退后的脚步,房门再次微微敞开,他的声音里也透着欣喜与急切,为这“偷”来的短暂交集。


    听到这个回答,梁眷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她想,此时此刻,那些玫瑰,该是开的最烂漫的时候。


    花既然已经开了,时间又来得及,自然不能狠心辜负,如同不能辜负他的满腔心意。


    “太好了,多谢你。”


    梁眷的语气变得松快起来,连表情都放松了不少。她再次拉紧房门,打算回卧室换件衣服,就下楼去花房。见识一下满目红色绚烂后,就同这份浪漫做正式道别,这样才算有始有终。


    可房门却被侍应生用力抵住,梁眷一脸狐疑的望过去,不等她开口询问,侍应生就为自己的唐突举动,做出相应解释。


    “梁小姐,您是要去看那些玫瑰吗?”


    陆鹤南大手笔送出的红色玫瑰,已是遥诗酒店上下,路人皆知的程度。所以侍应生口吻虽是问句,可态度却是十足的肯定。


    梁眷轻轻点头,语气虽柔和,心里还是不由得对这个侍应生设下防备:“是,我明天就要走了,所以今天想再去看一眼。”


    这个侍应生的话太多了,已经远远越过他本应做好的职责范围之内,让人不得不起疑设防。


    听见梁眷这样说,侍应生蹙起眉,像是在真心实意为梁眷做考量。


    “如果您是专程去看玫瑰的话,我劝您还是别去了,免得您跑空。”


    “为什么?”梁眷握着门把手的手一僵,还没等听到一个确切答案,她的心就猛地下沉。


    “陆先生在两个小时前,已经亲自去花房将那些玫瑰处理干净了。”


    侍应生的语气依旧很淡,像是在平静的陈述某个事实,可一字一句,娓娓道来的嗓音,又仿佛带着深入人心的重点。


    他是故意的。


    梁眷彻底怔忪住,伪装极佳的干净双眸里透漏着不敢置信。


    陆先生、亲自、处理干净。这几句话,这几个词,直击她内心深处那片柔软。


    梁眷忽然想笑,笑陆鹤南对她的言听计从,笑陆鹤南听不出她的口是心非,也笑陆鹤南的狠心。


    静默的酒店三十二层走廊里,感应灯忽明忽灭,侍应生的一声叹息在此时显得格外掷地有声。


    “你叹什么气?”梁眷咬着颤抖的嘴唇,面无表情的抬眸问。


    侍应生耸耸肩,语气无奈:“我只是为那些玫瑰感到可惜,那些花开的正是时候,个个娇艳欲滴的,就这样被扔掉,太残忍了。”


    梁眷唇边勾起的笑意更甚,像是在认同侍应生的话。


    是好可惜。


    在这些玫瑰还属于她的时候,不曾去领略它们的芳华,是该叹一声可惜。


    是好残忍。


    在那些玫瑰开的正好的时候,不拖泥带水的处理干净,是该道一句残忍。


    第64章 雪落


    “多谢你告诉我这一切。”冷静过后, 梁眷再起勾起红唇,对着侍应生缓缓开口,“不然我还真的要白跑一趟了。”


    白跑一趟其实也无妨。最怕的是满怀期待, 却希望落空,求而不得,才是痛上加痛。


    “不客气。”侍应生拖长语调,眼里迸发出的光意味不明,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做的?暗地里背刺老板的朋友,他竟然说是他应该做的?


    对着侍应生异样的回答, 梁眷静默了片刻, 而后神色如常的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是有需要的话,直接打前台电话联系你似乎更方便。”


    像是没料到会被提及名字,侍应生表情有些讶异。梁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整晚,刚刚这一瞬,大概是这个侍应生第一次表情露出些许破绽。


    侍应生顿了顿,迟疑了刹那, 到底还是说了自己的名字:“白束川。”


    梁眷余光冷眼瞧着, 觉得他倒不像是心怀鬼胎的心虚, 反倒像是, 难为情的羞涩拘谨?


    这个想法把梁眷也吓了一跳, 她几不可闻的哼笑了一声, 点了下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就欲伸手关上房门。


    “梁小姐。”临别前,白束川再次叫住梁眷。


    梁眷关门的手再次顿住, 再好脾气的她,语气也暗含了些不耐:“还有别的事吗?”


    白束川像是没感受到梁眷的不愉快, 他微微欠身,眉眼依旧和煦恭敬。


    “梁小姐,您要是想看玫瑰花的话,可以去遥诗酒店的空中花园,今天那里在办party,气氛不错,是个夜生活的好去处。”


    梁眷一挑眉,为白束川的多嘴感到奇怪,以至于脱口而出的话里带着微微的嘲讽。


    “遥诗酒店的服务,还真是到位。”


    讥讽的话刚落地,梁眷注意到映在白色墙壁上,属于白束川的影子晃动了一毫厘。


    梁眷竭力稳定心神,握着门把手没动,透过狭小的门缝她看不清白束川的神态。不过左右还是那般假惺惺的,完美到像是带着个面具。


    白束川重新站稳,口吻柔和的让人无可指摘:“梁小姐可能不知道,遥诗的服务宗旨是——尽力让客人尽兴而归。”


    “是吗?”梁眷眯着眼睛点点头像是回味,再开口时语气复杂,“今晚这一遭,我算是彻底体会过了。”


    “所以,梁小姐,您要去吗?”白束川抬起头,有些不礼貌的直视梁眷的眼睛,口吻熟稔自然,好似主人一般对她发出邀请。


    梁眷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房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噔噔噔”的声音。她在思考,也在审视白束川的动机。


    他貌似很想让她去。


    左右这漫漫长夜也无其他安排,左右遥诗酒店还算陆鹤南的地盘,最起码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


    梁眷懒得再和白束川周旋,她猛地将门推开,微微抬手,示意他带路。


    临出门前,她的手里还拎着姚郁舒送给陆鹤南的那两支酒。


    毕竟是个party,总归无酒不欢。


    梁眷报复性的想,既然陆鹤南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无情丢掉她的玫瑰花,那么她喝掉他两瓶酒,想来也不算太过分。


    顶多算是扯平了。


    ——


    遥诗酒店的“空中花园”,美则美矣,但在梁眷看来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噱头。


    花园倒是真的花园,各个品类的稀有花束簇拥堆砌在一处,种类之多堪比植物园,让人眼花缭乱。


    而所谓的“空中”,也不过是将十八楼整体打通,东西南北四面,除却必要的承重墙,其余眼到之处都是宽大整洁的落地窗。


    窗明几净,仿若透视,若不是脚下还实实在在的踩着地毯瓷砖,倒真让人有种置身于空中的飘荡无依感。


    窗外华灯初上,屋内百花丛中,环境确实不错。但白束川口中的“party”,有些言过其实的成分在。


    蓦地一踏进十八楼,梁眷还以为是白束川领错了路。这里没有寻常party的喧嚣嘈杂,有的只是古典音乐下,暗流涌动的推杯交盏。


    与其说这是夜场聚会,不如说是上流社会的信息交换地。


    梁眷自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圈子,既带不来什么有价值的商业政坛信息,也没什么想打听的隐秘传闻,所以她甩开白束川后,兀自寻了个靠窗边的角落坐下。


    刚一落座,极富眼力见的酒会侍应生,就带着开瓶器和醒酒器,动作麻利地替梁眷开酒醒酒。待妥善做好这一切,又静悄悄地隐匿在人群中。


    红酒不易醉人,后劲却极大。这点梁眷很清楚,但她今夜是刻意买醉,所以她的比较急。不过半个小时的功夫,一瓶红酒已经被她自己喝下去一半。


    肚子涨得厉害,醉意却没有如愿袭来,梁眷稍稍有些失望。


    她蜷缩着身子,身体大半都窝在沙发椅中,纤细的手指用力捏着手机,时不时低头拨动几下,又再次息屏,任由屏幕归于黑暗。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梁眷的微信界面来来回回点开、再退出也有近百次,可被置顶聊天的那个人宛如退网失踪。


    陆鹤南今晚没有联系过她,一次也没有。


    “你倒是真能沉住气。”梁眷蹙着眉头,语气恨恨地小声呢喃。


    相比之下,倒显得她格外沉不住气了。


    梁眷左手托着手机,趁着手机自动息屏前,右手食指重重地戳了两下陆鹤南的微信头像。


    这个带着极大个人情绪的举动,落在外人眼中莫名娇憨可爱,惹得坐在梁眷对面的男人嗤笑一声。


    梁眷猛地抬头,才发现对面的空座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看穿着打扮也算考究,想来也是遥诗酒店的贵客。


    “抱歉,没经您的允许,占了您的位置。”男人微微颔首,为自己的唐突向梁眷道歉。注视梁眷的视线,也把握在一个得体的范围之内。


    这是公众场合,不是私人所有,何来侵占一说?


    梁眷坐直身子,眉眼温和道:“这是公共场合,您请自便。”


    短暂的交流过后,梁眷垂下眼睫,再次按亮手机屏幕,点开陆鹤南的聊天框,可情绪还没等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就又被对面的男人朗声打断。


    他的言辞和神情都太过礼貌,让梁眷不好意思分心去答他的话,


    男人挑起眉头,对着梁眷面前的两个红酒杯,轻声发问:“您是在等人吗?”


    “没有,就我自己。”梁眷摇摇头,边说着,边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拿出百分之百的精力来应对男人的搭讪。


    圆桌上之所以摆了两个酒杯,大概是酒店的侍应生随手搁置的,以防客人不时之需。


    “那真巧,我今晚也是一个人。”男人长腿交叠,语气散漫的像是同老友闲聊。


    梁眷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觉得男人搭讪的话题实在太过老套。今夜十八楼落单的人有很多,他所说的巧合算不上独一无二。


    在经典电影情节里,一个落俗的开场,就隐隐注定他在这场情感“决斗”中落了下风。


    平心而论,这个男人的气质长相,在普通人里已经算是顶顶好的上乘。但在梁眷心里,他也实难和陆鹤南相提并论。


    梁眷垂下漆黑的眼睫,忍不住在这一刻开启小差。诗中所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原来描述的是这种意境。


    “先生,您需要些酒水吗?”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侍应生,手举托盘,挪步到男人面前。


    男人顿了片刻,而后抬手指了指梁眷杯中的酒。


    “我要一款一样的就好。”


    侍应生和煦的微笑有刹那的破碎,他默了一瞬,而后试图为男人讲明:“非常抱歉先生,这位小姐的酒是她自带的。”


    言下之意,你别无可选,只能选择我手中托盘的这几杯。


    可男人像是没听懂侍应生的潜台词,他直接抬眸问起梁眷:“可以跟你讨一杯酒吗?”


    一杯酒而已,梁眷没吝啬到不能分享。


    在她无声点头的应允之下,侍应生拿起桌上剩余的半瓶酒,为男人倒上一杯后,又眼观鼻鼻观心的退回一旁。


    梁眷从没有和陌生人闲聊的打算,尤其又是面对一个莫名搭讪的可疑男人。故而这场对话,以男人问询为主,梁眷只挑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随意答上两句。


    酒过三杯又三杯,梁眷意兴阑珊到有些昏昏欲睡。


    冗长无聊的话题停顿刹那,在这片寂静过后,重新响起的是男人稍显玩味的提醒。


    “你要等的人,好像来了。”


    梁眷的困意因为男人的这句话而消散了少许,她觉得这个男人属实奇怪。对话开始之初,她明明已经说过自己没有在等人,眼下又何来等人之说?


    不过男人直视远方的目光实在太笃定,以至于勾起了梁眷的兴趣,她下意识回头顺着男人的视线去望。


    作为背景音的古典乐在此刻正演奏到这一小节的高潮,隔着人头攒动的人流,像是有股魔力般,梁眷径直和陆鹤南不紧不迫的眼睛对视上。


    梁眷的心脏登时漏跳了一拍。


    他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又看了多久?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等他?”梁眷以反问来肯定男人的猜测。


    “因为他盯着你看了很久。”男人没有在女人面前撒谎的习惯,即使心里再不情愿,他也必须实话实说。


    听见这样的回答,梁眷轻笑起来,笑的有些不自信,像是自嘲:“是吗?有多久?”


    “从他走进十八楼的那一刻起,他的视线就没落在别人身上过。”


    梁眷心尖一颤,为男人这句平静的事实阐述。


    距离隔得有些远,梁眷即使眯着眼睛,也很难将陆鹤南此时的表情描摹清楚。不过,如果可以忽略掉他蹙起的眉头,他此时的表情大概也能称得上温和。


    四目相对仿若审视,身前又坐着一个陌生男人,梁眷莫名感到心虚。


    她咽了咽口水,僵硬的转过脑袋。在转过头的最后一瞬,她的眼角余光注意到,陆鹤南好像正抬腿朝这边走来。


    只是那一贯不疾不徐、从容不迫的脚步,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无端乱了几分。


    迟来的醉意在这一刻突然上涌,梁眷的脑袋变得昏沉起来,意识也变得跳脱。她为陆鹤南难得一见的慌乱感到疑惑,难道他也喝酒了吗?所以才会连走路都不稳?


    “看来今夜的闲谈要结束了。”男人收回视线,对着梁眷垂头笑了笑,口吻里不无遗憾。


    还没来得及等到梁眷的回答,他就再次抬起头,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和陆鹤南对望,但话却是一字一句说给梁眷听的。


    “方便知道你的名字吗?”


    男人的话音刚落,陆鹤南也刚好在梁眷身旁站定。原本两个人闲适的氛围,也因为陆鹤南的骤然插入而变得紧张起来。梁眷嘴唇翕动,突然来答话的勇气都没有。


    好在这个陌生男人仍旧体贴,他打量了一眼陆鹤南,而后视线重新归于梁眷身上。


    “不方便就算了。”他耸耸肩,轻叹一口气,为没能得偿所愿而感到可惜。


    “我叫程晏清,海晏河清的晏清。”


    男人像是没感受到空气的焦灼,他悠悠的道出自己的名字,甚至还有闲心为名字做出相应注释。


    “感谢你今日的款待,酒真的很好喝。”男人拿起红酒杯,轻轻摇晃了一下杯中所剩不多的酒,而后一饮而尽同梁眷道别。


    “这位投缘的小姐,我们有缘再会。”


    梁眷掐着手心,提醒自己不要借着酒劲对着程晏清破口大骂。明明什么都没聊,他凭什么说和自己投缘?谁要和你有什么缘分啊?不要说得这么暧昧好不好?


    憋闷的空气下,神经大条的梁眷,也能明显察觉到陆鹤南呼吸停滞住一瞬。


    陆鹤南垂下眼眸,竭力维持着体面,直到程晏清转身潇潇洒洒的走远,他才缓声开口,问得轻描淡写。


    “红酒好喝吗?”


    即使是在闹脾气,梁眷也不想在小事上撒谎,她诚实的点点头:“好喝。”


    陆鹤南听后点点头,深深沉沉的语气里依旧听不出什么明显的动怒情绪:“好喝就好。”


    听见陆鹤南这样说,梁眷眉心猛地一跳,因酒劲而断了的思绪也在此时重连。


    用他朋友送他的天价红酒,在他朋友的酒店里,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款待一个居心叵测的陌生男人,那个男人甚至猖狂到敢在正主面前公然“示威”。


    这算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红杏出墙?


    梁眷一边紧张的咽口水,一边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喝彩:梁眷,好样的!


    第65章 雪落


    和梁眷同住在遥诗酒店的这三天里, 陆鹤南的行事还算内敛。进进出出一切从简,碰到避不开的熟人,也只晦涩的说滨海这趟是私人行程。


    私人便是私密, 是不希望被打扰。


    大家都是商场的人精,有些话点到为止,自不必再多说多问。但“哑巴”大都眼光毒辣,他们只需将暧昧的目光, 投射在陆鹤南与梁眷十指交错的手上,心里就已经有了个基本成形的猜测。


    ——陆家那位自小混不吝, 天不怕地不怕, 一脸厌世模样的小少爷,也开始玩起圈子里“金屋藏娇”那套了。


    目光自下而上缓缓挪动,再不留痕迹的在梁眷的脸上停留一瞬,他们不禁在心底暗暗感慨:滨海当真是个好地方,不仅景好,人也娇。


    但在陆鹤南这里,低调不意味着心虚。所以他和梁眷之间的亲昵相处一切照旧, 丝毫没有避人的打算。牵手、拥抱、并肩而行皆是坦坦荡荡。


    只是陆鹤南的态度越淡定, 那些自认为撞破所谓“秘密”的人, 心里就越七上八下。


    拿不准梁眷身份, 摸不清陆家态度的他们, 自然也没有胆子跑到京州, 在陆鹤南母亲——宋若瑾女士面前卖弄一通, 免得最后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故而这场光明正大的恋爱,在各方不经意的推波助澜下, 渐渐演变成了宋若瑾女士看不到摸不着的“地下恋”。


    梁眷不清楚这背后的事,她只觉得这几日朝夕相处的生活极合她的心意。长久异地, 宛如没有的恋爱,也终于有了几帧有关“形影不离”四字的回忆。


    只不过这场来之不易的平和,在这一刻,因为陆鹤南不明显的愠怒而化为乌有。


    感情激昂的大提琴古典乐演奏到结尾,前一位演奏者起身谢幕,后一位演奏者登台换曲都需要时间。


    在十八楼全场安静的这三分钟里,已经有不少人偏头朝这边望。梁眷捱不住别人审视揣摩的眼神,更何况站在自己身边的是真正的“大佛”。


    稍有不慎,这场她百般呵护的恋爱,恐怕就要沦为别人口中不堪的谈资。


    不用多加犹豫思考,自知理亏的梁眷选择先开口息事宁人。


    她坐在沙发椅上没起身,脊背挺直,身体前倾,借着陆鹤南的身形将自己的脸遮了个七七八八,再在一片阴影中握住他的手腕,用力扯了扯,用气音同他打商量。


    “你先坐下好不好?已经有人往咱们这边看了。”


    陆鹤南仍旧站的很稳,只是那平淡无波的眸光,在梁眷纤细的手指搭上他手腕的刹那,有了几缕不算显而易见的起伏。


    眼神的动摇归眼神,感官剥离后再独立,陆鹤南答话的口吻依旧僵硬。


    他的唇角几不可见的上翘,暗讽意味明显:“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不是你见不得人,是我见不得人还不行吗?”梁眷的耐心还没有耗尽,她长提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温和。


    可惜陆鹤南对她的服软并不买账,他了然地点点头,眉眼中凛冽加深,语气微妙:“梁眷,跟我在一起,还真是难为你了。”


    这话一出,梁眷的表情凝滞住,她松开缠绕在陆鹤南腕上的手,身体后仰,上半身重新放松的窝回椅子里,双腿交叠而坐,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陆鹤南,你要是这样说,就没劲了。”


    哄人可以,但要适度。


    更何况,在梁眷心里,她犯下的“错”,与陆鹤南的所作所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凭什么要她低声下气的哄他?


    腕间束缚抽离的那一秒,陆鹤南攥紧了拳,疼痛带来的钝感让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


    看来无论如何静心修炼,在故作冷心冷情,互相置气这方面,他永远输给梁眷。


    且输得一败涂地。


    陆鹤南垂下头,静静地望了梁眷一会,而后深吸一口气,主动招手,唤侍应生过来撤走程晏清留在圆桌上的酒杯。


    侍应生小跑着过来,将那只碍眼的杯子捏在手里,又在桌面上重新放置了一个新的玻璃杯。顶着陆鹤南冷淡的目光,他畏首畏尾的踌躇些许,正欲转身离开,将这僻静的角落重新归还给梁陆二人时,又被陆鹤南再次唤住。


    侍应生脚步一顿,低眉顺眼的等待陆鹤南新的吩咐。


    空气憋闷到让人呼吸困难,陆鹤南抬手,下意识地想松松领口的领带,可手指搭在衣襟上时他才反应过来,这几天为了迎合梁眷的喜好,一应穿戴都与平日无关。


    正如眼下,他没有领带可扯,脖颈间有的只是梁眷清晨亲自熨烫好的羊毛衫。


    他将手重新揣回兜里,脸上从容淡定不见丝毫尴尬,下巴微抬,方向直指程晏清刚刚落座的那把椅子。


    “椅子也换走。”


    不坐程晏清坐过的椅子,已是陆鹤南所能做的最大妥协。余下的,他只能乞求,乞求老天善待,乞求梁眷不要再为难他。


    陆鹤南嗓音已经缓和了不少,可落在谨小慎微的侍应生耳中,仍旧冰的像是沁在冬日结冰三尺的泉水里。


    十八楼会场的椅子是有定数的,侍应生左右环顾了一下,眼见但凡目光所及的椅子都已经被人占了,忙不迭的向不远处候着的同伴招手。两个人合力,才堪堪将那张还残留着程晏清余温的沙发椅抬走。


    换椅子需要些功夫,但陆鹤南今夜有足够的耐心。


    他抬腿走到落地窗边,稍稍停留驻足了一会,而后转过身,从外衣口袋里拿出烟盒,和一只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银色打火机。


    烟管掐在他的指尖,忽明忽暗的橘黄色烟火微微跳动,好像也将梁眷寂灭的心重新点燃。


    坦白来说,那只打火机并不便宜,价格几乎是梁眷所能负担的极限。但落在陆鹤南的手心里,梁眷突然觉得这份礼物廉价得很。


    与他带给她的那些悸动相比,很难相提并论。


    “不过就是一把椅子,干嘛这么小气?”梁眷抿了抿红唇,声音不自觉地又放软了。


    看见陆鹤南来寻她,她的气其实已经消了大半,又见他随身带着自己送他的礼物,她心尖一颤,所有的闷气也几乎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陆鹤南吸了一口烟,而后重重吐息,仿佛随之而出的还有内心深处积攒的阴郁。尼古丁的气味充斥在口腔肺腑里,强烈的刺激感像是在有意提醒他,要时刻牢记居安思危的道理。


    毕竟,就在刚刚,有人胆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的觊觎他的宝贝。


    “眷眷,在你的事情上,我一向小气。”陆鹤南喉结滚了滚,嗓音也变得喑哑。


    这话像是一道符咒,不由分说地震在梁眷的耳畔。她心脏一紧,随之而来的是狂风骤雨般的剧烈跳动。


    好没出息,又被他的话给撩到了。


    在一片烟雾缭绕中,陆鹤南抬起眼,眼神同嗓音一样低沉。他的目光紧锁着梁眷,像炽热的心一般,不肯再游离一步。


    侍应生的手脚还算麻利,不到一支烟的工夫,他们就抬着一张崭新的沙发椅去而复返。


    换椅子的架势极大,动静也不小,刚刚收回视线的围观群众,压抑不住内心的躁动,壮着胆子朝这边瞧,只待陆鹤南这边氛围稍缓,就来打个招呼,混个脸熟。


    看着陆鹤南不发一语的落座,梁眷那股不自在又后知后觉的重新回归体内。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没话找话:“你怎么突然来这了?”


    梁眷知道陆鹤南喜欢清净,如非必要,他绝不会主动朝人堆里凑。


    陆鹤南掸了掸烟灰,望向梁眷时一脸狐疑,仿佛在看一个演技不佳的傻子:“不是你找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找你了?”为了女人天生的自尊,梁眷急得跳脚,几乎是不经任何思考的脱口而出。


    陆鹤南深深地看了梁眷一眼,像是在探究梁眷话里的真假,而后熄灭烟头,倾身捞起桌面上的手机,点开微信聊天框,又将手机推到梁眷面前。


    能够摆事实讲明的事,他向来懒得在口舌上分辩。


    看清手机屏幕的那一瞬,梁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什么时候“拍了拍”他?误触!绝对是误触!微信的拍一拍功能,真的害人不浅!


    梁眷不自然的咳嗽一声,目光躲闪着,而后欲盖弥彰地拿起桌上的酒杯,捧在手心里,直至手心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她才想起来解释。


    “应该是我不小心点到的,你别太在意,我没想找你,真的。”


    越解释越乱,这话无论从什么角度去听,都怪怪的。梁眷生怕多说多错,咽了几轮口水后,还是选择缩着脑袋当鹌鹑。


    陆鹤南沉默了下,舌尖顶着上颌,犹豫了片刻,最后也选择什么都没说。


    “小陆总,过年好啊!真是没想到能在滨海遇见您。”


    尴尬的氛围里插入一声不和谐,却极其恭敬的问好。见有人来打破这场无解的沉寂,梁眷在看向来人时,目光中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感激。


    陆鹤南也闻声回头,眉头轻蹙,脑海中仔细回忆了几轮,还是没想起来眼前的这位是谁。


    “我是田有祥,金茂食品的总经理。”眼见陆鹤南脸上的犹疑越来越明显,自称田有祥的人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我的堂姐,曾给您的舅舅宋董做过两年的秘书。”


    听见这话,梁眷嘴里的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有惊无险的咽下去后,暗自在心里咋舌:这关系攀的,属实厉害!


    “您好。”陆鹤南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略一颔首后,极给面子的同田有祥碰了下杯。


    田有祥家世不显,公司的商业价值也不高。但敢在今天的这个场合里,打头阵与陆鹤南交谈,必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他一手握着酒杯,一手背在身后朝远处秘书轻摆,不过几秒钟的功夫,两个被丝带缠绕的暗红色包装礼盒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田有祥今天出现在遥诗酒店里,不是巧合,是他多方打探后,一手安排谋划的。


    金茂食品的牌子,在南方大抵还能称得上是小有名气,但在北方,却是鲜为人知。要想打开北方的市场,需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积累。


    但田有祥胃口极大,他想一步登天,所以才求到了陆家头上。只要陆鹤南肯松松手,洒洒水,金茂食品未来在北方的销路,恐怕就不用愁了。


    “梁小姐,这是我们金茂送给您的一点小礼物。”田有祥将两个盒子一齐递了过去,笑得谄媚,“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还请您一定要收下。”


    田有祥的话虽是对着梁眷说的,眼神却有意无意的朝陆鹤南的脸上乱瞟。他在观察陆鹤南的神色,一旦风向不对,他也好及时止损。


    陆鹤南眉毛上扬,心里暗叹:田有祥的消息网还真是够给力,连梁眷的姓氏都被他打探了出来。


    “食品公司也做化妆品生意?”梁眷放下酒杯,问的天真。


    包装盒上的几句简单英文标识,她还能看的明白。两个盒子里,一个装的是香水,一个装的是成套的彩妆。


    那个牌子也算是奢侈品里比较小众的那一种,最近两年在港澳比较风靡,大陆这边的流行速度还稍慢一些。


    梁眷只是表现出顶点的兴趣,随口多问了两句,田有祥的脸上就立刻蹙起笑容,耐着性子为梁眷解释。


    “不是金茂产的,只是我和这个牌子的老板算是旧相识,所以拿到新品比较容易。”


    田有祥又将盒子推近了些,声音拔高:“听说现在是有市无价,我就多留了几盒,想着送给朋友,也省得到港澳那边去代购了。”


    等到田有祥介绍完这一切,梁眷点点头,双手交错搁在膝盖上。没说要,也没说不要。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田有祥以为她是在等陆鹤南的允许,所以视线转移,渴求的目光落在低调矜贵的正主——陆鹤南身上。


    梁眷或许不解其意,但陆鹤南看得明白。田有祥这是觉得从他这里下手无望,便打算从他的身边人下手,搏个好印象的同时,说不准还能换来几句杀人无形的枕边风。


    陆鹤南虽也和梁眷一样,活的清高,但他并不排斥反感底下人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大家都要吃饭生存,总要给别人留一些活路,让他们看得到一线生机。


    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陆鹤南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眼下的一切,就还在他的默许范围之内。


    “盒子里是香水吧?”一直沉默的陆鹤南终于淡淡地开口了。


    田有祥的头刚点了一瞬,陆鹤南的后半句就已经随之而来了。


    “不好意思,她有轻微的鼻炎,平时不用香水。”


    梁眷眉心一跳,她垂下眼眸,慌乱的眨了眨。这人的心也太细了,这点她从未提起过的细枝末节,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注意到的。


    陆鹤南的拒绝来的猝不及防,本以为会十拿九稳的田有祥身形僵住。但不过刹那,他就重整旗鼓,冲着秘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拿走香水礼盒。


    “怪我粗心,这礼物没送到梁小姐的心坎上。”田有祥先是将错误揽在自己身上,而后指了指桌面上最后的礼物。


    “那这彩妆,还请梁小姐一定要收下。”


    第一份礼物吃了个闭门羹,田有祥自信的气势顿时少了一半,二次送礼的口吻变得犹豫了很多。


    对于这套彩妆,陆鹤南拿不准主意。梁眷在他面前确实很少化妆,但女孩子没有不爱美的,就算不喜欢化妆品,应该也不会讨厌。


    “喜欢吗?”他侧过头,温声问。


    回应陆鹤南的,是梁眷的摇头。


    “抱歉,她不喜欢。”陆鹤南将盒子推了回去,拒绝的利落干脆。


    礼物重新回到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田有祥的心顿时沉到谷底,连带着离去时的背影也落寞了不少。


    瞧见田有祥走远,陆鹤南才沉吟道:“其实刚刚那个礼物,喜欢的话,可以收下。”


    不过就是一份人情,还回去的方式有千万种。若能讨梁眷开心,来日合作,他多让一些利益,也无妨。


    “我知道。”梁眷抿了抿唇,笑得真挚洒脱,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但我是真的不喜欢。”


    她不想让陆鹤南欠人情,所以再喜欢,也要拒绝。


    听见“不喜欢”,陆鹤南意味不明的点点头,他有他的打算,所以没再多说什么。


    还没等多喘息一会,又有人带头过来敬酒,几杯酒下肚,场面话又客客气气的说上几轮,敬酒的人才不情不愿的渐渐散去。梁眷和陆鹤南的四周,终于又短暂的清净了一会。


    “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忙。”盯着众人远去的背影,梁眷轻笑着感叹。


    梁眷只是单纯感慨,可脱口而出的话,不知怎的还是带着阴阳怪气的意味,让这氛围重新降回冰点。


    好在陆鹤南没在意梁眷语气的异样,他微微颔首,态度还算柔和:“还好,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瞧见梁眷的酒杯空了,陆鹤南站起身,拿起醒酒器,朝梁眷的杯中又添上一些。随着他的小幅度动作,梁眷闻到了他袖间的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


    还当真是亲力亲为,不然怎会有花香染上身?


    心里再次绞痛,若有若无的花香,像是在帮梁眷回忆那些“不得善终”的玫瑰。


    “是呀,应该还算能忙得过来,不然也不会有空去解决掉那些玫瑰花。”


    梁眷勾起唇角,语气喃喃,声音低到尘埃里,以至于陆鹤南坐在她的身侧也没有听清。


    “什么?”他偏过头,随口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情绪上头的梁眷,再次条件反射的开启防御模式。


    陆鹤南挑了挑眉,他今夜做了许多事,见了许多人,疲惫得很,所以没再固执地追问。


    口感极佳的酒滚进喉头,陆鹤南强打起精神,低声问:“玩累了吗?要不要回去?”


    “没有。”梁眷只简单的给出两个字作为回应。


    陆鹤南顿了下,而后继续好脾气道:“那就接着玩,玩到尽兴。”


    “尽兴?”梁眷心里气到郁结,所以是诚心刁难,“我想怎么尽兴都可以吗?”


    “当然。”陆鹤南言辞笃定的撂下这两个字。


    他抬起眼,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温柔到可以包容万物。


    “但凡我能力范围之内的,都随你。”这承诺给的有多惊涛骇浪,陆鹤南的口吻态度就有多轻描淡写。


    梁眷微不可闻的哼笑一声,眸中酸涩蓄满。她招手喊来侍应生,说话时声线绷得很紧,如若不然便会有泪滑落。


    “麻烦你告诉一下大家,让诸位今日务必要玩得尽兴,因为今天全场消费,由陆先生买单。”


    梁眷说得一字一顿,是肉眼可见的赌气。侍应生拿不准主意,眼角余光瞥向坐在梁眷对面的陆鹤南,奢望从他的眼中判断梁眷的话,是玩笑还是事实。


    沉默的数十秒,像是一场无休止的拉锯战,直至等来陆鹤南的一声肯定,才算是一锤定音。


    “就按她说的办吧。”


    侍应生的脚尖还没来得及调转方向,就又听到陆鹤南一声语气沉沉的指令。


    “但是我要纠正一点。”


    陆鹤南抬起头,目光灼灼,神情虽是漫不经心,但却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距离感。


    ——“今天的全场消费,是陆先生为梁小姐买单。”


    我没有为别人买单的爱好。


    除非那是你心中所想。


    我才能心甘情愿。


    第66章 雪落


    梁眷其实很少闹脾气, 就连年少时代的叛逆期都短得惊人。她擅长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的替别人考虑问题,所以像争执、刁难这样的场面几乎不会出现在她的为人处世当中。


    唯独, 在陆鹤南面前,是个例外。


    那些鲜少示人的坏脾气,小性子,在恋爱开始后, 总会润物细无声般,滴滴渗透落进两个人的生活里。


    她喜欢赤脚走在陆鹤南心尖上的那种感觉, 喜欢看他气得咬牙切齿, 最后却只能红着眼低头认命的侧颜。


    可如今盯着陆鹤南沉沉如雾霭的眼睛,梁眷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劲得很。


    她想大吵一架,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这唱歇斯底里的独角戏。


    遥诗工作人员的办事速度总是那么令人放心,短短几分钟内,陆鹤南今夜要为十八楼全体买单的消息,就已经不胫而走。


    就连刚落地京州的姚郁舒也得了消息, 刚坐上接机的车, 还没来得及和身旁的妹妹姚郁真多寒暄上几句, 就耐不住性子拨通了陆鹤南的电话。


    “三哥, 你这是什么情况?去年钱赚多了花不完?今年来我们遥诗请客来了?”


    姚郁舒语气轻快, 几天前和陆鹤南针锋相对, 不欢而散的阴霾, 早已在这三言两语的闲话中一扫而空。


    陆鹤南偏着头,嘴里含着香烟, 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拨动打火机。偶有穿堂风经过, 火苗乱窜忽起忽灭,立在一旁的侍应生想接过打火机帮他点燃,却被后者用眼神拒绝了。


    她送的东西,他不愿意经别人的手。


    火轮再次在陆鹤南的手中轻转,他的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瞥向对面的梁眷。直至焰火擦过手指,带来难以忽略的灼热疼痛,他才堪堪回神。


    收回视线的同时,陆鹤南顺带手的压下了心中的苦涩。


    梁眷根本没在看他。


    整个十八楼会场,谁和谁撞了衫,谁的酒洒在了谁的衬衫上……无论是大事还是小情,只要空气中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起梁眷的注意。


    独独坐在她对面、满心满眼都装着她的那个人,被她刻意忽略的一干二净。


    又费了一些功夫,在姚郁舒话音落地的那刻,陆鹤南的烟也终于被点燃。


    “你的消息倒是快。”咬着烟嘴徐徐吸上一口,再缓缓吐出,陆鹤南才腾出功夫回姚郁舒的话。


    这一晚上,他心里焦躁得很,不然也不会短时间内,接连抽两根烟。和梁眷在一起之后,其他的细微变化暂且不提,最直观首要的改变就是——他的烟瘾大了不少。


    被穿堂风无意撩起,却落不回原位的心弦,总要靠尼古丁来压制。


    “遥诗那可是我的地盘,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我能不知道?”姚郁舒疲乏的靠在姚郁真的肩膀上,美目半阖,唇边挂笑。


    “大意了,下次一定注意。”陆鹤南轻哼了一声,他虽笑着,但字字沉稳。


    京州的交通繁杂,不比滨海。高架桥上一个猝不及防的急刹车,随着姚郁真的一声惊呼,姚郁舒也猛地睁开了眼。驾驶位上的司机透过后视镜向姚家姐妹道歉,姚郁舒在忙着通话,故而只静默着扬眉,示意司机别放在心上。


    听到电话另一端不对劲的陆鹤南下意识蹙起眉头,连笑容都被敛去:“怎么了?”


    “没事。”姚郁舒边回应着陆鹤南,边安抚似的拍了拍姚郁真的手,声音依旧平缓,“刚刚被刹车晃了一下。”


    “所以三哥今天搞这么大阵仗请客,是为了什么由头啊?”姚郁舒重新靠回姚郁真的肩头,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口吻中笑意仍在,但也掺了些不易被人察觉的正经。


    姚郁舒既然能这么快得到滨海的消息,陆鹤南不相信她的人没有把他和梁眷的琐事,一并汇报。眼下这些显得多余的问题,不过是姚郁舒在等他给出一个合适的借口,以应对来日京州那边的追问。


    肆意挥霍,凭义气坐庄请客是圈内公子哥的常事。但挥金如土不是陆鹤南的行事风格,落在他的身上甚至还显得格外荒诞。


    来日被陆家长辈询问,是迟早的事。姚郁舒现在问的这一切,不是多嘴,而是极有预见性的未雨绸缪。


    陆鹤南落拓地靠在椅子上,直至视线落在桌子上并排而放的两个空酒瓶上,唇角若隐若现的笑容,才彻底消失在昏暗的角落里。


    他单手夹着烟,视线飞速移开的瞬间,薄凉的笑意已噙在唇边……


    “你不是送了我两瓶酒吗?”陆鹤南正说着顿了顿,微不可闻的长提一口气,才接着说下去,“我也得懂得投桃报李啊!”


    尽管这酒他一口没喝、尽管这酒被梁眷拿来宴请别的男人,这份不重不轻的情谊,也该他陆鹤南来还。


    “你这哪是投桃报李,是投李报桃吧!”姚郁舒不清楚这边的氛围,所以还能一脸轻松的同陆鹤南开玩笑。


    “管它桃子还是李子,只要能让大家开心就好。”陆鹤南哼笑了下,他的话说得极轻,只在“大家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梁眷恰好在此刻回过头来,她紧紧捏着拳,呼吸无论如何也稳不下来,显然是明白了陆鹤南话里“大家”的意思。


    一同领悟的还有远在京州的姚郁舒,她迟疑了一下,而后飞快笑答:“那我就借着这个‘大家’的光,多谢三哥款待了!”


    被支去传话的侍应生去而复返。


    他眼观鼻鼻观心的竖着耳朵,将陆鹤南和姚郁舒的通话,听了个笼统大概,再看向梁眷时,眼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这姑娘真是天生好命,可就是有些不知好歹。


    陆鹤南口中的大家,恐怕只含了梁眷一个人。


    一掷千金,只为搏红颜一笑,真是浪漫又奢靡。


    这话其实说得也不严谨,因为红颜没笑。


    梁眷不仅没笑,她鼻腔酸涩,眼眸氤氲到险些落下一场雨。


    会场里的人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幸运儿雀跃,放眼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他们真的都很开心吗?梁眷看不透。如果真的开心,为什么这份快乐没有感染到她?梁眷想不通。


    她抬起脸,没留给陆鹤南一个眼风,很干脆的站起、转身、再踱步。除却离开时的脚步微微凝滞,余下的一切连贯到可以称得上是一气呵成。


    偌大的遥诗酒店十八楼,推门而进的人摩肩接踵,只有梁眷一路逆行。她仰着头睁大眼睛,抬手拨开人群,生生将眼泪憋回了心里。


    梁眷的离开没有任何预兆,饶是打电话时,留了一半心思在她身上的陆鹤南也愣了刹那。等他在反应过来,梁眷已走出几步远。


    没来得及跟姚郁舒多解释,他匆匆挂了电话,捞起梁眷遗落在椅子上的呢子大衣,搭在臂弯上,径直追了出去。


    好在有如潮水汇聚的人流做阻挡,梁眷步伐虽大,频率却并不快。高挑的人影,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始终牢牢的锁在陆鹤南的视线里。


    陆鹤南追得急,待人接物一向和煦的他在这时也没了分寸,直至梁眷被风吹起的发尾扫过他的面颊,遥远的人变得近在咫尺,他的呼吸才重新归于平稳。


    右手轻轻扶在梁眷的腰侧,稳稳的将她圈在怀里,隔开人群的推搡,护着她一步一顿的朝门外走。


    他知道梁眷在和他闹脾气,所以悬在空中,不敢有丝毫冒犯的手僵硬到发颤。说是扶着她的腰,实际上宽大的手掌和流畅的腰线间,始终隔着若即若离的一寸距离。


    这咫尺天涯的一寸,是陆鹤南留给梁眷的壁垒。他要她永远握着把控全局的主动权,进退得宜,胜券在握。


    从十八楼电梯门口,再到三十二层行政套房,两个人一路无言,该说些什么,陆鹤南通通不知道。


    他只知道梁眷在把身侧的他当空气,而他垂首跟在一旁,连呼吸都下意识变得清浅。


    办理入住那天,梁眷还觉得这行政套房太大、次卧多余,眼下却分外感激这空旷的屋子里,还有个除他身侧以外的栖息之地。


    共处一室都能让她身心俱疲,更何况是同床共枕?


    主卧和次卧房门相对,梁眷没有任何犹豫,穿过客厅,直接向右挪步。手指落在门把手上,手掌下压,次卧的房门被缓缓推开的瞬间,梁眷听见陆鹤南在喊她。


    耳朵罢工太久,以至于听到他的声音,梁眷都恍惚到不敢肯定。


    “眷眷,新年的时候有许什么愿望吗?”许是沉默太久,陆鹤南问话时声音有些哑。


    梁眷顿住脚步,扭过头,看见陆鹤南站在玄关门口,臂弯上仍搭着她的大衣——服帖、顺眼,看上去比她站在他身旁还要登对。


    她错开眼,不顾皱缩发紧,怒批她口是心非的心脏,认真反问:“说了就能实现吗?”


    “不一定,但……”不用梁眷打断,陆鹤南自己就有些说不下去。


    成年后就独当一面,游刃有余的他,在望向梁眷那双冷淡如林中晨雾的眼睛时,突然也有了惴惴不安的感觉。


    因为他招架不住梁眷眼中的那份冷漠。


    局面渐渐脱离了陆鹤南的预期轨道,他的姑娘也隐隐让人琢磨不透了。他不是个好的老师,梁眷却是一个天赋极佳的学生。


    陆鹤南从未想过,隐匿情绪这套手段,有朝一日梁眷会用在他的身上,还用得如此绝妙。


    “既然不一定,还说出来干什么呢?”梁眷勾起唇,唇角幅度牵动的虽大,但笑容却并不明显,只依稀能辨别出几分释然。


    梁眷垂下眼,努力将自己的目光从陆鹤南的身上移开,眼波错开的那一秒里,她似乎看见陆鹤南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徒劳的松开,像是松开手中紧握的某样东西。


    静谧昏暗的客厅里,梁眷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


    陆鹤南心脏钝痛,连最起码的感官都丢失掉。他只觉得有风呼啸而过,顺带着将梁眷那句轻飘飘的话送到他的耳畔。


    ——“陆鹤南,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说让你为难的话了。”


    我知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我就不撒娇卖痴,凭着生命里分量并不重的爱情,将你强留,让你进退两难。


    我知道你爱光风霁月,不染风尘的我,所以我就不向你倾诉家里难堪的琐事,让你梦碎难圆。


    视野开阔的行政套房,门窗紧闭,何来风?


    不过情人呢喃,带来心尖一场避不掉的疾风骤雨。


    第67章 雪落


    “所以你们是在这里就分手了是吗?”


    坐在崔以欢病床边的罗忆初, 听着正起劲,却见梁眷蓦地收了声,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她拉起梁眷的胳膊使劲地摇, 按照过往电视剧中的固有情节,暗自猜测。


    梁眷粤语不是很好,所以身边的人为了方便她,都一字一顿的讲着生涩的国语。


    罗忆初眼巴巴地望着梁眷, 可梁眷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兀自拿起水杯, 安静的喝了两口。任罗忆初如何咆哮, 就是风雨不动,安稳得很。


    被这丫头缠着讲了一整晚,她口干舌燥得很,自然要拿出优秀导演的专业素质,在故事情节的第一个高潮处,留个引人遐想的关子。


    罗忆初——港澳三金影后罗卉的独女。十六年前的罗卉和现在的崔以欢一样,孤零零的躺在医院里, 未婚生子, 生父不详。


    那时的罗卉风华正茂, 可以趾高气昂, 毫不谦虚的说自己红透大江南北。然而就在她三十岁, 圈内主流奖项取得大满贯的当夜, 港媒小报却报道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消息一出立刻引起一片哗然, 大多数影迷都是抱着“不信谣,不传谣”的心态, 一笑了之。毕竟罗卉自出道后,就被封为玉女掌门人。这么多年来, 大大小小的各路桃色传闻,不下数万条。单论每年传出的隐婚生子,就不知道养活了多少家港媒报社。


    可就在这条小道消息被发布后的第十二个小时,在它即将被新的娱乐圈新闻所淹没的时候,罗卉却临时召开了记者发布会,公开承认了自己怀孕的消息。在媒体界一向有问必答,凭借性格坦率大方,广受好评的她,第一次对着追问她孩子生父的记者破口大骂。


    快门键按动,光影留存。尽管已经过去十六年,那张罗卉在记者会上横眉冷对的照片,现在依旧是黑粉广为乐道的谈资。


    正是因为罗卉有独自抚养女儿长大成人的经验,梁眷才选择在崔以欢生产前,请罗卉来跟她闲聊,以宽慰她对未来的恐惧。


    罗卉作为梁眷在娱乐圈内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答应的极其爽快。只是梁眷没想到,罗卉来的这样急,刚在片场下了夜戏,就驱车来到医院。


    更令梁眷没想到的是,正在上学的罗忆初,也会在这深更半夜跟着妈妈一块赶来。


    罗忆初眼下正是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对一切缠绵悱恻的爱情都心向往之。


    在她的眼睛里,没有丑陋的爱情,只有经不起审视的有情人。


    梁眷是五年前来到港洲求学疗伤,硕士毕业后才决定在这里定居。知道她在大陆过往的人并不多。就连关系要好、互相以姐妹相称的罗卉,也仅在梁眷密不透风的嘴里,捕捉到没有价值的一星半点。


    罗家母女之间没有秘密。就是梁眷这一星半点的往事,给罗忆初营造出了一个朦胧梦幻的爱情假象。


    自两年前,罗忆初过完十四岁生日,她就像是跨过了人生当中,一个漫长的分水岭。从一个只知玩乐的幼稚女童,变成了一个初有母亲当年神韵的少女。


    身边成熟女性的爱情故事,她都听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梁眷——这个未经她盘问开采,却身负谜团的巨大宝藏。


    梁眷坚守了整整两年,只在今日面对罗忆初撒娇乞求,故技重施时,突然有了倾诉分享的欲望。


    大概是近日京州有故人来,横扫两岸的风,卷起了她深埋于心底的绮念。


    “是不是因为对彼此心生怨怼,误会没来得及解开,一气之下就分手了?”罗忆初边说着蹩脚的国语,边摇晃梁眷的胳膊,“小姨,你快说嘛!”


    梁眷听见罗忆初的暗自揣测,忍不住替自己和陆鹤南正名。


    她放下杯子,一板一眼严肃道:“怎么会呢?但凡是个正常的成年人,都不会像你说的这么不负责任。”


    “所以你们当时没分手咯?”顺利从梁眷口中套出话的罗忆初,得意地勾起唇角,对着妈妈罗卉俏皮地眨眨眼。


    “那玫瑰呢?陆sir真的扔了吗?”罗忆初再接再厉,接着追问。


    陆鹤南的身份非比寻常,保险起见,梁眷即使是慷慨分享了前半段所有的恋爱细节,但在讲述时还是故意隐掉了陆鹤南的名字。


    时隔五年,他再次出现在身边人的口中,唤的还是梁眷最初给他的微信备注——陆sir.


    兜兜转转,好像是又回到了原点。刻入肺腑的过往一切,不知道是释怀过后的过往云烟,还是耿耿于怀的轻描淡写。


    意识到被小丫头下套的梁眷也不生气,她莞尔一笑,仅凭借两个字就再次扳回一局:“你猜?”


    罗忆初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她下意识撅起嘴,抬头的时候,眼眶瞬间变红。企图凭借楚楚可怜的眼睛,在梁眷这里博取怜爱,蒙混过关。


    可梁眷根本不吃罗忆初戏精这套,她抬手拿起罗忆初随手撇在病床上的书包,递到罗卉手里,略显无情的下起逐客令。


    “太晚了,你该跟妈咪回家了。”


    罗忆初回过头,看向罗卉和崔以欢,然而后者们都摊手耸肩,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嘴长在梁眷身上,她要是不想说,谁又能奈何得了她。


    本来脾气就倔的人,五年娱乐圈的摸爬滚打,早已练就了刀枪不入的性子。


    罗忆初不情不愿的跳下床,耷拉着脑袋与崔以欢道别。


    “欢姨,那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跟着妈咪来看你!”


    罗卉将罗忆初的书包跨在肩膀上,又抬手揽住罗忆初的肩膀,玩味道:“下次再来的时候,你欢姨就顺利卸货咯!”


    病房内的大人都笑起来,只有罗忆初牵强的扯了扯唇角,笑的比哭还难看。动人的“爱情故事”只听了一半,虎头蛇尾,真是令人不爽,今夜只怕是又要睡不着了。


    也许是因为孕激素的作用,一向飒爽的崔以欢也变得母爱泛滥,她摸了摸罗忆初的脑袋,示意她俯身侧耳过来。


    罗忆初怔愣了一瞬,而后将信将疑的俯下身,乖乖将毛茸茸的脑袋凑到崔以欢跟前。


    “bb,玫瑰花,没有被陆sir扔掉哦。”崔以欢轻笑着,用罗忆初习惯的粤语,解开即将困扰她一整晚的谜团。


    “really?”罗忆初先是不可置信的反问,随后在崔以欢笃定的目光中,咧嘴笑起来。


    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还皱着脸谁都不想搭理的罗忆初,在得知第一幕剧情的结局后,又能和颜悦色和梁眷说再见了。


    外面还有不死心的狗仔扛着长枪大炮在蹲守,所以梁眷只将罗家母女送到病房门口就堪堪止步。


    房门拉开,空旷的医院走廊里,只有林应森一人斜倚着站在墙边,仿佛要与地面上的影子融为一体。


    林应森没有任何先兆的骤然出现,把病房里其乐融融,相谈甚欢的四个人都吓了一跳。


    梁眷最先反应过来,讶异反问:“应森?你怎么来了?”


    林应森笑了笑,答得随意:“睡不着,不如过来看看。”


    虽然五年都互不来往,但在林应森心里,梁眷仍是旧时好友,所以他周身气度放松,一丝棱角与防备都瞧不出来,全然一副熟稔信任的态度。


    “抱歉,吓到你们了?刚刚看到你们在聊天,我就没有进去”


    林应森站的久,腿脚都有些发麻,他直起身子,又将臂弯的大衣搭在肩膀上,轻声对梁眷道:“你先招待客人。”


    而后微微颔首,再极有绅士风度的向罗家母女道别,最后才向远处走了几步,将私密的说话环境重新留给几位女士。


    “客人”二字被林应森用的十分精妙,像是剧本中被反复打磨的台词。对字眼向来敏感的罗卉,觉得林应森那句话分外刺耳。


    这算什么?旧时好友在新地盘上宣誓主权吗?


    罗卉玩味的挑起眉梢,眯着眼注视林应森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梁眷倒是没有在意那么多,她推了推罗卉的肩膀,提醒她回神:“怎么了?发什么呆啊?”


    “这个就是那个陆sir?”罗卉收回视线,压低声音问。


    老实说,这人长得也还算不错,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待人接物又体贴,确实值得让梁眷牵肠挂肚这么多年。


    罗卉虽面上不显,但心里也八卦得很。梁眷一直觉得罗忆初的八卦敏感,是从母亲罗卉那里直接继承来的。


    还没等梁眷回答,罗忆初就恨铁不成钢地否定了罗卉不靠谱的猜测。


    “妈咪,你什么眼神嘛?这人一看就不是啊!”


    “你又不是当事人,你怎么知道不是?”罗卉白了罗忆初一眼,咬着牙为自己努力争取。


    罗忆初清了清嗓子,骄傲的昂首挺胸,一一列举出眼前人非梁眷心上人的证据。


    “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里,没有纠葛,对望的时候太清白了,一看就没有相爱相杀过的往事。”


    纠葛?清白?这哪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能脱口而出的词?他们现在的词汇量已经这么大了吗?梁眷下意识蹙眉感叹。


    不过罗忆初说的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


    “bb,你观察的好仔细啊!”


    听完罗忆初的分析,罗卉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而后忍不住冲她竖起大拇指。


    虽然两个人猜测的一切,还没有得到梁眷这位当事人的肯定,但凭借罗卉多年演戏的经验来说,她觉得罗忆初说八九不离十。


    眼神往往最能出卖内心的秘密——爱意与挂念,是藏不住的。


    罗卉偏过头,眼巴巴的看向梁眷,恳求她给个答案:“眷眷,妹妹说得对不对啊?”


    思绪回笼,梁眷终于明白罗忆初刚刚说的那句话为什么那么熟悉。


    “罗忆初!”


    随着梁眷压低声音的一声怒喝,罗忆初缩着脖子,退后了半步。


    都怪她蓦然到了自己擅长的情感领域,一时之间太得意忘形,以至于露出马脚,让梁眷这个神经大条,反射弧极长的人起了疑心。


    “说!你是不是又看我新写的剧本了!”


    梁眷眉头蹙得更紧,她向前一步,将罗忆初逼到墙角里,双臂抵在墙上,让她无处可逃。四目相对,梁眷的目光仍习惯性的向下锁住“嫌疑人”。


    但只朝下偏离了一毫厘,就被少女娇俏的脸阻碍住。


    罗忆初这几年长得极快,过了十四岁后,就像柳树抽条一般。从前还只到梁眷肩膀的妹妹仔,现在已然有了和梁眷齐头并进的趋势。


    没有了俯视带来的天然压迫感,梁眷质问的气势都锐减了不少。


    罗忆初趁着梁眷走神的功夫,微微弯腰,从梁眷小臂下的空隙里钻出。逃离“包围圈”后,罗忆初的措辞又变得大胆起来。


    “小姨,我觉得陆sir要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哦。”


    她抓着罗卉的胳膊,先是试探性的撂下这么一句,瞧见梁眷脸色如常,才大着胆子喊出第二句。


    ——“如果他还单身的话,你一定要好好把握哦!”


    梁眷呼吸凝滞,即使后背抵在墙面上借力,她也身形不稳到险些滑落。


    罗忆初的话,就像是微不足道的一根刺,扎在心尖上,不起眼到难以寻觅。还没等根除,就已和血肉融为一体。


    每当心脏跳动,那根刺的余威都会在胸腔内久久震荡。


    单身的话,要好好把握。


    那已婚的呢?要放弃吗?


    把握什么呢?能把握的,早在五年前就把握了。


    又放弃什么呢?该放弃的,早在五年前就放弃了。


    第68章 雪落


    直至罗卉和罗忆初的身影消失在医院幽长的走廊里, 梁眷才回过神,双臂抻直,放松的伸了个懒腰, 然后转身朝病房方向迈步。


    林应森仍站在原地,眼睛里红血丝弥漫,但精神尚好。手里拿着两罐咖啡,一副做足准备要与梁眷彻夜长聊的意思。


    崔以欢已经睡下, 梁眷站在病房门口,轻手轻脚的朝屋内张望了一眼, 就拽着林应森的胳膊走到楼梯间的长椅上坐下。


    自主贩卖机的咖啡口感不佳, 但勉强能提神。梁眷摩挲着罐身,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却被林应森低低沉沉的声音抢先一步。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俩的这些恋爱细节,倒是有趣。”


    这话没有丝毫作假的嫌疑。


    从梁眷和陆鹤南在北城相识相恋,再到两个人在滨海爆发第一次算不上争吵的争吵,林应森都远在美国念书。


    男人之间鲜少像女孩子那样,事无巨细的同好友分享每一寸恋爱细节。陆鹤南本就是个沉稳不愿多谈的性子, 再加上他与林应森之间的十二小时之差, 本就不多的分享欲大打折扣。


    故而那几年, 林应森只知道陆鹤南交了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女朋友, 其余细节一概不知。


    直至他毕业回国, 又火速在京州中晟总部赴任, 那阵又恰巧赶上梁眷大学毕业在京州工作, 几场饭局下来,他与梁眷才算彻底熟识。


    可熟识归熟识, 梁眷学生时代与陆鹤南的那些往事,就好似甜蜜的过眼云烟, 被后来阵阵带着痛意与苦涩的风轻易吹散。


    留在原地,供无聊看客调侃唏嘘的,只余不堪入目的萧瑟狼藉。


    空旷的楼梯间里,林应森的声音久久回荡。


    他轻笑着,棱角分明的脸面色是难得的柔和,说话时的神情也不像昨日与梁眷重逢时那般,带着戾气与埋怨。


    梁眷握着易拉罐的手先是一僵,而后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最后浑不在意的笑。廉价咖啡的黏腻感挂在喉头,止住了她发音辩解的能力。


    沉默了半晌,梁眷堪堪稳住止不住发颤的手腕后,才意味不明的勾唇反问。


    “你都听见了?听见多少?”


    林应森侧头瞥了一眼梁眷,语气淡淡,打破梁眷所有的希冀。


    “从你刚开始说的时候,我就已经在门口了。”


    那就是都听到了。铝箔硬挺的易拉罐被梁眷紧紧捏在手里,用力到好似要从罐身中间生生掐断。


    她长提一口气,继续佯装轻松道:“随口编的故事,哄小孩子玩的,别太当真。”


    林应森压平唇角,眉间的讥讽一闪而过:“不愧是拿奖拿到手软的一流大导演,随口编的故事,细节感都那么强。”


    “毕竟后半辈子要靠这个吃饭,总要专业……”


    梁眷欲盖弥彰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冷脸的林应森强行叫停。


    “所以你也没忘的,对吧梁眷。”林应森没抬眼,抬手却准确无误地夺过梁眷手中紧握——犹如救命稻草的易拉罐。


    大家都是旧相识,何必带着面具,玩敷衍旁人的那套故弄玄虚?


    被林应森这样不留情面的一枪戳破,梁眷繁杂的心绪突然静下来。她声音渐冷,带着在娱乐圈和别人周旋时惯有的懒洋洋语调。


    “我又没到得老年痴呆的年纪,忘不掉不也正常?”


    商战中一向口齿伶俐的林应森被梁眷这句话噎了一下,他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得这样直白,所以脸上错愕明显,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手里的咖啡早已在这场对白开始前喝完,但林应森还是抬起僵硬的胳膊、将空空如也的易拉罐放在唇边,再装模作样的轻珉一口,轻咳几声才有勇气重新开口。


    他想回怼,就算是个没得老年痴呆的正常人,只怕也不会将八年前的琐碎事情记得这么清楚。大到在哪条街上驻足接吻,小到那天的日落时分有没有晚霞,她都能如数家珍,


    “所以,后来呢?”


    “什么后来?”破罐子破摔后的梁眷倒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她周身放松的倚在椅背上,偏过头望向林应森,一脸狐疑。


    “那些玫瑰,他扔掉了吗?”


    林应森边随意说着像是闲聊,边站起身,将两个易拉罐扔进楼梯间拐角的垃圾桶里。“叮当”作响的声音,在空荡的楼梯间里被无限放大。


    梁眷本就不够平静无波的心,再次被过往的记忆激起阵阵涟漪。


    “你怎么跟罗忆初那个小孩一样?”梁眷哼笑着叹了口气,双手揣进兜里,窸窸窣窣的摸了一阵。


    “罗忆初?刚刚病房里的那个小姑娘?”林应森挑起眉,将这个名字挂在舌尖,语调自然上扬,带着疑问轻轻重复了一遍。


    罗卉将罗忆初保护的很好,以至于外界连一张罗忆初的正脸照都找不到。林应森对这个名字陌生,也很正常。


    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深知娱乐圈血腥肮脏的罗卉,以后并不打算将自己唯一的宝贝推进那个深不见底的牢笼里。


    哪怕这个圈子里可以日挣斗金、扬名立万,她也不稀罕。


    所以,哪怕罗忆初已经长到十六岁,哪怕她像千万个港洲同龄孩子一样,自小照常上学下学,照常旅游度假。无孔不入的港媒却如有震慑般,从未打扰过罗忆初的生活。


    就算是不小心拍到罗忆初跟随在罗卉身边的照片,再无良的狗仔和媒体,也会贴心的为其打上一层马赛克,厚重到足以辨不清五官。


    罗卉在这其中付出了多少金钱和资源上的努力,梁眷不知道,也没有多打听。她想,即使她再爱这个独女,那段不为人知的情感经历,总归是罗卉不愿多提的一道疤。


    “对,是影后罗卉的女儿。”梁眷点头,为了保护罗家母女的隐私,她稍显言简意赅的答道。


    梁眷倒不是不信任林应森的为人,只是觉得在未经允许下,不多提不多说,是她对罗卉应该持有的一种尊重。


    好在林应森本身也不是个多八卦的人,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在浅显的知道谁是谁后,就又将话题重新引回到梁眷身上。


    “还不是因为梁导随口编的故事太动人,让人欲罢不能?”他勾起唇,借着刚刚梁眷那个蹩脚的谎言,开了个不算玩笑的玩笑。


    可梁眷笑不出来,她将上衣和裤子的口袋都囫囵摸了一遍后,终于接受自己身上没带烟的这个事实。


    “有烟吗?”梁眷扬起脸,很自然的向林应森开口讨要。


    这是林应森今晚第二次在梁眷面前呆愣住。从前那个一见陆鹤南抽烟都要蹙眉的女孩子,现在竟然主动问他有烟吗。


    “什么时候学会的?”林应森怔怔的将烟和打火机一并递过去,神色已然回归平静,只是声音还带着讶异过后的惊颤。


    “来港洲之后吧,具体什么时候记不太清了?可能是我第一次做执行导演那年?”


    梁眷眯起眼睛,拧眉思索了一阵,像是在努力回忆那些连不成线的片段,妄图给林应森一个准确答案。


    可她在港洲的这五年,无论日子得意还是失意,都是得过且过。抽烟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她根本没挂在心上,所以没法脱口而出,更不能凭记忆侃侃而谈。


    林应森沉沉地望了梁眷一眼,看着她熟练的含住烟、偏头打火,喉咙中想要溢出的那几句话,也变得晦涩不忍。


    “梁眷,你还真是变了好多。”咽下不该说出口的长篇大论后,林应森心里只余下这一句索然无味的感慨。


    梁眷咬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吐出后,在一片烟云缭绕中轻笑:“是吗?那你觉得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隔着缥缈的白色烟雾,林应森看不清梁眷的表情。曾经陆鹤南所深爱的那份天真直率,在这张没被岁月太为难的脸上再难寻到。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疲态与克制,也变成了梁眷灵魂的底色?


    “不知道。”林应森眨了眨眼,答得坦然。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经年流逝下,每个人不得已的变化,都不应该用单纯的好坏二字来形容。


    变化就是变化,是岁月打磨下的顺水推舟,哪里有什么好坏之分?


    梁眷失笑一声,为林应森这一刻不该有的傻气。


    这声笑感染力极强,强到莫名止不住,笑到最后梁眷轻咳起来,连带着眼角有几滴泪滚落。她镇定地掐灭烟,再无谓地抬手将这两滴泪擦去。


    梁眷把这几滴不合时宜的泪归功于人体构造、生理作用下,避无可避的结果,而不是情感自然的流露使然。


    毕竟,自五年前一别,她再没有什么真挚的情感可以自然流露。


    “那些玫瑰,他没有扔掉。”


    吸过烟后,梁眷的嗓子变得有些喑哑空洞,可提起往事,声音还如过往一般柔和。就像是被拔掉刺的玫瑰,美丽且不具有攻击性,像是丢掉了引以为傲的灵魂。


    “你知道在我一个人待在遥诗酒店的时候,他去干什么了吗?”


    林应森没有吭声,怕打断梁眷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思绪,他只敢静默着等待梁眷给出下文。


    “大年初四的夜里,大街小巷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在我跟他闹脾气之后,他把那些再有三五天就要凋谢的玫瑰,一捧捧、一束束,一点一点搬回车上。”


    “再一路开回我家的那个小区,找到物业的值班室,跟负责人说,这些玫瑰是新年特别礼物,每户业主都可以领上一枝。”


    “那都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值班室的工作人员还以为他是来推销鲜花的骗子,话都还没说上几句,就要把他往外撵。直到后来,他在滨海的朋友着急忙慌驱车赶来,才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


    梁眷说到这忽然笑了,连带着心里替二人苦涩的林应森也跟着笑了。自小就高高在上的陆鹤南,低眉顺眼的遭人白眼,是一种什么样的光景。梁眷和林应森,这两个自诩最熟悉他的人,都觉得难以想象。


    陆鹤南那样的家庭出身,自小被教育的第一准则就是要低调做人,以免给家里带来难以招架的灭顶之灾。


    若是在自家产业下,胡作非为,搞一次浪漫也就罢了,偏偏梁眷所在的那个小区,和陆家的产业链搭不上一丁点关系。


    梁眷不知道,陆鹤南那一路上要打多少个电话,辗转通过多少人脉,以后要再还给他们多大的人情,才能抵掉她一次无理取闹所带来的深刻代价。


    可他通通不介意,甚至还为只能让梁眷名正言顺的拿回一朵玫瑰而愧疚。


    梁眷本就白皙的脸,在窗边清冷月光的照耀下,几近透明,就连眼窝下的点点泪痕,都有些不够真切。


    “这些都是他跟你说的?”只是作为一个旁听者,林应森的嗓子都变得酸涩。


    “他怎么会主动跟我说这些?”梁眷撩了撩头发,低头散漫地笑,“是排队领花那天,值班的工作人员说给我听的。”


    理科出身的林应森,在感性方面天生有一种钝感力。再浪漫的事,他也要讲究一个逻辑完整,所以感慨过后,他也有前后因果上的质疑。


    “那你怎么能确定安排这一切的人,就是陆鹤南。”


    梁眷扬起头,抬起眼,干净澄澈还泛着泪光的眸子里,映出窗外的细碎冷月。她的声音也很轻,轻到在楼梯间里都很难听到回音。


    “因为那天,随着红玫瑰一起送到我手上的,还有一个红包。”


    那个烫金红包,是梁眷独有。


    红包里塞得,不是什么落俗的支票或者银行卡,而是一张被揉皱的纸条,字条上只简简单单写了两句话。


    ——新年快乐。


    ——惟愿梁小姐,得天眷顾,万事顺遂。


    这次的祝福没有“陆三敬上”的署名,可这样的祝福,梁眷平生只收到过两次。一次在二十岁生日当天,一次在二十岁这年的新年。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有气味相近,花形相似到难以分辨的玫瑰,但那纸条上苍劲有力的字迹梁眷绝不会认错。


    大年初一,没有从奶奶手中接过的红包;大年初四,不能名正言顺带走的满屋玫瑰。在情人的偏爱下,终于兜兜转转,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


    普天之下,能这么准确的揣摩出自己心思的人,除了陆鹤南,梁眷想不到第二个。


    普天之下,除却父母亲人,能这么真心希望自己能得偿所愿的人,除了陆鹤南,梁眷也想不到第二个。


    第69章 雪落(捉虫)


    “梁眷, 从前我觉得你是咱们这群人里活得最通透、最简单的。”林应森倒吸一口冷气,牵起唇角,笑容有些颓丧。


    “可现在, 我看不透你。”


    林应森深知——梁眷方才所说的字字句句,是被她斟酌思虑再三,在脑子里仔仔细细推敲上几轮,才小心翼翼说出口的。


    但迟钝如他, 还是能从那不经意的字里行间,找到梁眷不敢忘记、却也不敢再爱的蛛丝马迹。


    梁眷的内心深处藏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但, 即使是被褚恒誉为最会洞察人心的林应森, 也琢磨不透。


    梁眷没把林应森的话往深处想,以为他的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所以她笑得单纯,答得也天真。


    “林生。”倾诉过后,梁眷忽的来了兴致,用拗口的粤语一板一眼的喊林应森,俏皮生动的表情, 颇有当年二十岁出头, 跟在陆鹤南身边, 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要是我三言两语间就能让你轻易看破, 那我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娱乐圈, 该怎么立足啊?”


    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 每一个成年人都懂。


    可港洲娱乐圈里的人也都知道, 大陆那位才华横溢的女导演,腰杆子硬得很。回话的态度虽十足十的柔顺, 但那也只是四两拨千斤,绝无委身于他人的可能。


    熟人之间的闲聊很容易磋磨时间。点点月色消散在渐亮的天际, 黎明时分,随着旭日东升,昏暗的天空也渐渐泛起鱼肚白。


    两个经常加班,习惯昼夜颠倒的人,就这样没合眼静坐了一夜,倒也精神尚好。


    “天快亮了。”梁眷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要不要跟我去吃个早饭?净和的早饭做得真的很不错。”


    凌晨五点,距离净和医院供应早餐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从住院部出发,一路慢悠悠的走到餐厅,时间刚好。吃完饭后,还能顺路给崔以欢带回她最喜欢的牛肉馅饼。


    梁眷在时间安排上精打细算,只差林应森点头。


    “好啊。”林应森点头,答应的没有任何迟疑


    左右接下来也没有别的工作,他没有不接受“东道主”妥善安排的道理。


    可惜他交叠搭在左腿上的右腿,还没等平稳的落到地面上,就被梁眷急促的手机铃声所打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梁眷起码有三百天泡在片场里。片场人多嘈杂是常事,为了不漏掉工作电话,梁眷设置的手机铃声都与温和二字无缘。


    屏幕上闪烁的是佟昕然的名字。


    她的电话,一般都与十万火急的工作有关,梁眷不能不接,可林应森还在这里。她不能不打一声招呼,就将阔别许久的朋友丢在这。


    梁眷清了清嗓子,指了指刺眼又刺耳的手机,轻声解释:“经纪人的电话。”


    林应森的目光根本没在梁眷的手机屏幕上停留,也不在乎她给出理由的真假。


    他只是淡定的将右腿重新落回到左腿上,又极有绅士风度的耸耸肩,示意梁眷先忙,自己会在原地等她。


    梁眷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和林应森多客气,握着电话就匆匆推开楼梯间的门,小跑到走廊另一端,压低声音接起电话。


    推门的那一瞬,梁眷走得急,没有看见林应森从上衣口袋中拿出手机,拨通了到港后的这几天里,唯一会拨通、有联系的号码。


    ——


    在电话里,佟昕然急吼吼地问崔以欢的住院楼层,说她此刻就在净和医院门口的时候,梁眷还以为她是大清早没睡醒,来自己这里寻开心。


    直到在医院走廊尽头,亲眼见到拎着大包小裹的佟昕然时,梁眷还不可置信到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毕竟,净和医院方圆一公里之内,都被狗仔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梁眷简直无法想象,佟昕然是怎么在这个草木皆兵的节骨眼上,堂而皇之地踏进净和医院的大门。


    “你从哪个窗户翻进来的?怎么连口罩也不带一个?”


    梁眷从上到下打量了佟昕然一圈,企图在她的身上搜寻到一丝狼狈的痕迹。可这厮,从内到外,从头到脚都精致到就差闪闪发光,完全不像是从逼仄窗户钻进来的样子。


    “难道净和医院还有我不知道的小门?”梁眷蹙起眉,摸了摸鼻子。


    佟昕然将手上沉甸甸的补品礼盒一股脑的塞到梁眷的手上,手掌在红彤彤的脸庞周围煽动,可这风太微弱了,压不下去她绯红的面庞。


    即使是太阳还没露头的凌晨五点,港洲也闷热非常。下了车之后,她一路上都走得很急,脊背上又出了一层薄腻的汗。佟昕然在心里叹了口气,早上那个香喷喷的澡算是白洗了。


    听完梁眷的话,佟昕然啧了一声,才悠悠答:“什么翻窗走小门啊,我可是正大光明从正门进来的好不啦?”


    佟昕然是古城人,先是大学毕业后在京州打拼,五年前又跟着一拍即合的梁眷来港洲开辟新天地。去的地方多了,口音也变得杂起来。


    只是这若有若无的江洲话?从何而来的?


    梁眷压下心里最初的疑问,先抛出这个浅显到就浮在表面的问题。


    “你怎么还蹦出两句江洲话了。”说到这,梁眷顿了下,嫌恶地瞥了一眼,“说得还那么难听。”


    佟昕然丝毫没在意梁眷嘴上的嫌弃,揽着她的肩膀往前慢慢踱步。


    “最近见了一个江洲来的制片人,可能待在一起的时间有点久,口音也耳濡目染了。”


    “制片人?什么制片人?”梁眷眉梢上扬,眼底浮现出些许不解,“我这边的情况你也知道,表姐这边的事没尘埃落定,我是不可能出去工作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别着急。”


    佟昕然压着梁眷的肩膀,强行让她在长椅上坐下,以便平心静气的听她讲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帮你接了个综艺,大陆那边的……”


    光是听见“综艺”二字,梁眷就眉心一跳。佟昕然注意力都在梁眷身上的,自然也看见梁眷欲言又止的脸,她抬起手掌,示意梁眷先听她说完。


    “我知道你专心搞艺术,不屑于参加那些有剧本的综艺,刷没用的存在感。”佟昕然敛去笑容,问话时的神色也严肃正经了不少。


    “梁眷,这么多年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私自给你接过你不喜欢的工作?”


    梁眷的眉头仍旧没有舒展开,她强压下满腹疑问,点点头,肯定了佟昕然的这一说法。


    佟昕然长提一口气,眉眼间的忧愁凝重到散不掉:“但这次这个综艺不一样,咱们现在面临的情况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梁眷抓住佟昕然喘息的空挡,语气快又轻的抛出第一个问题。


    佟昕然瞧见梁眷如临大敌的样子,轻笑出声,连带着紧迫的氛围都弥散不少。


    她带着抚慰意图,轻轻拍了拍梁眷的脑袋:“你是在问哪个不一样?”


    “自然是咱们面临的情况。”梁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觉得佟昕然问得多余。


    梁眷虽然对大陆综艺有抵触心理,但也没到百分百不能接的地步。


    更何况共事那么多年,佟昕然名义上是她的经纪人,实际上是合伙人。五年来,梁眷之所以能够好无后顾之忧的在片场拍戏,是因为佟昕然坚守后方,负责工作室的一切运营。


    矫情点说,梁眷与佟昕然是能坦然将后背交付对方的存在,她自然不会蠢到去怀疑佟昕然挑节目的眼光。


    “你别那么紧张,其实就是舆论方面有点压不住了。”


    佟昕然口吻故作无谓的安慰着,到嘴边的话一次又一次生生咽下去。私心作祟,她不想让梁眷知道世道的残酷,只要她肯听自己的安排,有把握将局面反转。


    “昕然,你不用瞒我”


    可惜佟昕然的微表情逃不过梁眷的眼睛,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佟昕然看。


    “没什么要瞒你的。”佟昕然先是叹了口气,再往下说时语气莫名有些沉。


    “坦白来说,就是现在的舆论,仅凭我的人脉根本压不住。你想等到以欢平安生产后,再做生子有关的澄清,我理解,可公众不会给你留这么长时间。”


    “各种对你名声不利的传言在不断发酵,昨天晚上《风月场》的出品公司联系我了,电影预测的上座率,比上个月所预测的跌了近二十个百分点,而且还有继续下跌的趋势。”


    “照这样看……”


    佟昕然一口气讲清了所有的利害关系,唯独在说到这的时候,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因为《风月场》这部电影,可以说是梁眷近两年的全部心血。


    两年的时间,一年筹备剧组,一年片场拍摄。在此期间,没拍一部捞金的商业片,没接受任何采访,电影界宛如再没有梁眷这号人物。


    有人说她江郎才尽,才有自知之明的急流勇退。可只有《风月场》的剧组人员明白,梁眷是在尽心竭力的准备一部极具社会价值的文艺片。


    这样的片子,不能如约呈现在大屏幕上,就连佟昕然这个锱铢必较的商人都有些遗憾。


    佟昕然硬生生止住的话头,被梁眷神态自若的接了下去——


    “照这样看,《风月场》只怕不能如期在春节档上映了,对吗?”


    “是,出品方不是慈善机构,他们考虑利益得失也无可厚非。”佟昕然艰难的点了点头,她怕梁眷伤心,所以眼神一刻也不肯从她的脸上移开。


    “我明白。”梁眷攥紧拳头,深呼吸一口气后,手掌已然平和的摊放在膝上。某些突破个人喜好的决定,总会在被逼入绝境时狠心定下。


    她抬起眼,眼中又恢复到惯有的从容,语气不紧不慢,压迫感却很强。佟昕然神色一凛,静下心来认真听梁眷所说的话。


    “昕然,以欢平安生产后再做澄清的计划,不能变,这是我答应过她的事,也是我唯一的底线。”


    “除此以外,还需要我做些什么,你尽管安排。”


    佟昕然的眼眶有些热,她不习惯这样惹人伤心的氛围,所以咧着嘴推了推梁眷的肩膀,阴阳怪气地打趣。


    “干嘛啊?这么苦大仇深的!不就是让你接个综艺嘛!这个综艺很好的,排播时间定在春节前后,到时候你光鲜亮丽的镜头前亮相,未婚产子的谣言不轻轻松松不攻自破?再顺带着宣传一下《风月场》,那票房还不是分分钟大卖?”


    梁眷睨了一眼兀自做美梦的佟昕然,故作冷漠道:“我还不是怕你见钱眼开,随便接个综艺,把我卖了?”


    “你不放心我就算了,难不成还不放心程晏清吗?”


    佟昕然把脑袋倚在梁眷的肩膀上,话音刚落,就感觉梁眷身形一僵。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就听见梁眷的质问。


    “这个综艺跟程晏清有什么关系?”


    迎着梁眷的低气压,佟昕然尴尬地抬起脑袋,心虚道:“这个综艺的导演是程晏清的大学室友,这事能成也是他牵的头。”


    一听见程晏清的名字,梁眷就头大。五年里的桩桩件件,再加上送上门来解围的综艺节目,梁眷简直数不清自己究竟欠了他多少人情。


    佟昕然以为梁眷还在为综艺而苦恼,放软音调接着解释道:“眷眷你放心,无论是导演的人品,还是节目的质量都是有保证的。”


    “我知道,我不是不放心这个。”


    梁眷撩起垂在耳侧的头发,对着佟昕然正色道:“昕然,咱们以后一定要少麻烦程晏清,少跟他有牵扯。”


    “我以为你和他……”对着梁眷的冷脸,佟昕然说不下去。


    “绝无可能。”


    梁眷否定的毫不犹豫,冷冰冰的语气扼杀了佟昕然心里对二人关系的所有猜测。


    “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从正门进来的?”梁眷收拾好心情,才有心思问刚见到佟昕然时心里的疑问。


    “就这么进来的啊。”佟昕然答得直白。


    梁眷蹙起眉问道:“狗仔和娱记都走了?”


    佟昕然直起身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梁眷:“罗卉姐昨天在群里发的消息你没看见?她昨晚带着忆初从医院走的时候,狗仔就都不在了,我和卉姐还以为是你解决的。”


    梁眷边听佟昕然说着,边打开微信翻看聊天框里的内容。昨晚她只顾和林应森彻夜闲聊,微信里的消息一概没看。


    了解了事情大概后,梁眷自嘲道:“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让狗仔一夜消失。”


    她要是能有这样的本事,也不会被困在医院一周不敢出门,更不会因为找不到一个出色的心外科医生,而求到前男友头上。


    “那这能是谁的大手笔啊?该不会是哪个大佬想讨你欢心,才这么默默无闻的做好事吧?”佟昕然挤眉弄眼,冲着梁眷一顿奸笑。


    梁眷大脑宕机。做好事的大佬?楼梯间里不正有一个?


    ——


    “应森——”


    梁眷丢下一脸呆滞的佟昕然,三步并做两步,急切地推开楼梯间的大门。房门推开,呼吸还没有平稳,就和错愕的林应森四目相对。


    看见林应森贴在耳边的手机,梁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来的并不是时候。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打电话。”她退后半步,打算将这个僻静的地方还给一看就在处理正事的人。


    听见手机传声筒里那人明显沉重的呼吸,林应森放下手机,保留着内心所剩不多的仁慈,他没有挂断电话,同时也止住了梁眷想要退出门的脚步。


    “没事,不过是个闲聊的电话,你先说你的事。”


    梁眷停下脚步,站在楼梯间门口,笑容明媚。或许是因为唇角带着笑,语调也自然上扬,任谁听了都能猜到,这姑娘心情很好。


    “医院门口的那些狗仔,多谢你。”


    林应森呆愣了一下,视线不留痕迹地扫过自动熄灭的手机屏幕,再抬眼时语气淡淡:“你谢错人了,我没有那么细心。”


    不是林应森帮的忙?梁眷的心脏漏跳了半拍,尽管再不愿深想,她也还是能将这极合她心意的一切,同陆鹤南联系起来。


    “是他对吗?”梁眷垂下眼,短暂的勾了下唇角,说得客套又官方,“替我多谢他。”


    “怎么谢?要不要亲自谢?”


    林应森扬了扬手中的电话,将手机递到梁眷面前,玩味的目光紧锁着她乌黑的眼眸,看着她瞳孔倏地一缩。


    温婉如秋波的眼睛里充斥着两种情绪——既惧怕,又……期待。


    多荒唐,她竟也还有期待。


    第70章 雪落


    梁眷深呼吸后再深呼吸, 直至心跳与呼吸同频,才优雅地拂了下面。看着林应森递来的电话,犹疑的脸上覆上了一层一戳即破的平静。


    要接吗?接过来说些什么?该道谢的事情那么多, 该从何开口?


    林应森没给梁眷留下太多思考时间,他不由分说地将手机塞在梁眷手里,就退到楼梯间角落里,不安的来回踱步。


    心里究竟在不安什么?林应森自己也不知道。从未来长远安定的角度出发, 他不该让陆鹤南再听到有关梁眷的任何事。


    因为,梁眷是陆鹤南心里的引线, 一碰即燃。


    可从朋友情感角度考量, 林应森希望梁眷能带给陆鹤南丝丝慰藉。不求起死回生,但求余生不再做一个淡漠的行尸走肉。


    过分轻薄的一个手机,落在梁眷手心里仿佛有千金重。明知手里握着的是一个会灼伤她的烫手山芋,该毫不犹豫的立刻甩掉。


    可梁眷舍不得。


    分别五年来,除却传统报纸上,娱乐版块和财经板块的紧密相连,这大概是两个人靠得最近的一次。


    多难得。所以应该好好珍惜。


    梁眷稳了稳心绪, 缓慢抬手将手机轻轻贴在耳边。那边静谧得吓人, 静到她都忍不住怀疑, 电话另一端是否真的有人存在?


    时间在彼此沉默中一分一秒的流逝, 总要有人先迈出一步。


    捱不住漫长等待, 经不住内心自我审视的梁眷, 选择自己做这个人。就勇敢这一次, 或许这就是此生最后一次。


    梁眷紧紧攥着衣角,像是攥着平生所有的勇气。徒劳松开的瞬间, 像是丢掉平生所有引以为傲的自尊。


    “喂?”


    她压低声音,带着试探发出微弱的单音节。明明做足了思想准备, 可开口的那一瞬莫名染上委屈,嗓音低微到像是小猫在呜咽。


    带着哭腔的话音还没落,梁眷就先慌了——不该让他担心的。


    怕暴露更多异样的梁眷不敢让空气凝固在这里,她来不及压下鼻腔的酸涩,就语调上扬,飞快地又跟上一句。


    “我是梁眷,好久不见。”


    回应她的依旧是一片沉默,对面响起的只有沉重又突兀的呼吸声,方才的隐忍绵长仿佛不复存在。


    那声音明明是从千里外传来,可偏偏又近在咫尺,像是在暗暗昭示,此刻心绪难平的,不只梁眷自己。


    有人在义无反顾地陪着她,丢掉清醒,放纵沉沦。


    尽管陆鹤南一句话都没有说,尽管只是听到了他克制压抑的喘息,梁眷的心还是没出息的狂跳了一下。


    胸腔里久久回荡不愿平息的,是阔别许久、既陌生又熟悉的悸动节拍。


    无声的通话只持续了十几秒,电话挂断的那一瞬,适逢北京时间六点整。


    散发无限灼热,给人带来无尽希望的太阳,终于冲破层层云雾,驱散头顶的无边昏沉。旭日东升所带来的和煦阳光,也懒懒地洒在梁眷的身上。


    天亮了,这场荒唐梦,也该醒了。


    梁眷捏着电话缓缓走向窗边的时候,林应森正在抽烟。前者不声不响的骤然靠近,吓了他一跳。


    “电话打完了?”


    林应森掐灭烟,没仔细打量几眼梁眷的神情,就从她中接过电话,径直揣进兜里。


    梁眷点点头,敛去几分不算显而易见的悲伤,勾唇笑道:“他挂断了。”


    “挂断了?”林应森蹙眉,轻声嘟囔了一句,而后视线牢牢地锁在梁眷的脸上,“他说了什么?”


    梁眷抬起头,从容不迫地回望过去,乌黑的眼眸沉静非常,一点也看不出刚刚氤氲朦胧的样子。红唇一张一合,给了林应森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什么都没说。”


    ——


    当林应森的电话第三次打进总裁办办公室时,秘书于微终于坚持不住了。


    铃声再次响起的瞬间,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在工位上原地站起,毕恭毕敬的等候电话另一端林应森的安排。


    “让陆鹤南接我的电话。”电话刚一接通,林应森没等于微开口,直接开门见山。


    于微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机械重复道:“林总,陆总还在开会。”


    很明显,林应森对这个答案并不买账。他压低声音,尾音带着揶揄:“一个小时前,你就说他在开会。”


    “现在是真的在开会。”察觉到林应森不悦的于微,硬着头皮答道。


    反应迅速的林应森迅速抓住漏洞,直接反问:“那看来刚刚不是咯?”


    于微苦着一张脸,挺直的脊背泄气一般塌了下来,语调也终于变得生动:“师父,你们大佬打架,能不能不为难我们底下的人啊?”


    陆总要是肯接你的电话,你又怎么会打到总裁办?于微长提一口气,在心里怒骂林应森八百遍。


    “小于微,我这才走几天啊,你就长本事啦?”


    听见于微的埋怨,林应森不怒反笑,耐着性子同她周旋。


    于微自大学毕业,就被聘到中晟总裁办工作,名义上是陆鹤南的秘书,实际上是林应森的秘书。因为她的年纪,比京州圈子里最小的妹妹姚郁真还要小上四五岁,所以林应森对她是十足的宽容,工作上也尽心尽力的指点。


    故而私下里,两人都是以师徒相称。


    “我哪敢。”只猖狂了半分钟的于微,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不敢就好。”林应森哼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接着给于微下达指令。


    “你不用管屋里开会的是谁,现在直接敲门进去,把电话放在陆鹤南桌子上。”


    “真的吗?”于微犹豫的口吻里掺着几分跃跃欲试。


    林应森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偏头含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当然。”


    “陆总的办公室里,无论是谁都不要紧吗?”站在办公室门口,于微顾念淡薄的师徒情分,再次好心地提醒了一下林应森。


    林应森扬起眉梢,拨动打火机火轮的手僵了一瞬。能大清早来陆鹤南办公室开会的,左右不过是集团里那几个觉少的老骨头,怎么就能让这小丫头忌惮成这样?


    “陆鹤南办公室里都有谁啊?”火轮擦动,林应森还是顺着于微的话头随口问了一下。


    于微莞尔一笑:“姚总。”


    林应森眉心重重一跳,不死心的问:“哪个姚总?”


    “遥诗集团的大姚总,姚郁舒。”于微提着口气,一字一顿答,只在姚郁舒三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


    随风跳跃的火苗,在右手虎口处乱窜,林应森顾不上手上的灼热,连忙道:“那你先别敲门!等他们开完会再说!”


    他能有几个胆子,敢拿闲事打扰正在工作中的姚郁舒?


    这次轮到于微的耐心用尽了,伴着林应森急切的嗓音,于微抬手屈指,有条不紊地在宽大的办公室房门上敲了三下。


    房门打开的极快,开门的正是刚刚被林应森挂在嘴边的姚郁舒。


    “什么事?”姚郁舒倚在门上,垂眸看了一眼于微。


    洒脱干练的姚郁舒可以说是业内所有职场女性的偶像,对着她,于微不自觉地挺直脊背,神情也是远超平日的严肃恭谨。


    “林总的电话,林总要我务必现在将电话递到陆总手中。”


    姚郁舒顿了一下,他能有什么正经事?


    嘲讽的话几乎是下意识滑到嘴边,姚郁舒脑中的弦却莫名一紧,思虑到林应森此刻是在港洲,如此千万火急、刻不容缓,大概是与梁眷有关。


    事情但凡与梁眷有关,无论大小,都是陆鹤南的正事。


    “进来吧,正好我这也完事了。”姚郁舒侧了下身,给于微腾出一个位置来。


    “三哥,那我先走了?”姚郁舒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和陆鹤南道别,“等事情办完了,我再联系你。”


    “多谢了,辛苦你跑着一趟。”陆鹤南站在窗边略微颔首,唇角挂着极浅的笑。


    想到刚进门时,陆鹤南通红的眼眶,一向强势的姚郁舒也不由自主的放软了语气,叹息道:“谢什么,都是应该的。”


    陆鹤南没再跟她多客气,他指了指于微递来的电话,似笑非笑:“不跟他说两句?”


    姚郁舒收回放飞的情绪,不屑地啧了一声:“我和他没什么可说的。”


    电话还没等贴近耳侧,耳边就传来林应森气急败坏的声音,陆鹤南淡笑着,任他发泄,也不回应。甚至还能分心吩咐于微,麻烦她领路,带姚郁舒去财务部门拨款。


    “你给郁舒拨什么款?中晟和遥诗最近有合作了?”林应森静下来,狐疑问道。


    陆鹤南否定的言简意赅:“没有。”


    “我说也是,遥诗最近几年的产业都在娱乐圈,中晟又没有进攻娱乐圈的打算。”话说到这,林应森心底的疑问又慢慢升起,“所以你给她拨什么款?”


    与姚郁舒的事情,他总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陆鹤南指尖掐着烟,一脸淡漠:“净和医院门口的那些狗仔,不拿钱会走的那么干脆?”


    林应森闻言笑了:“我就知道这事是你办的,梁眷确实没谢错人。”


    光是听到梁眷的名字,陆鹤南的呼吸都变得稍显急促。烟雾来不及被徐徐吐出,一时之间全堵在喉咙里,呛人的尼古丁气味在体内四散,陆鹤南弓着腰,将手掩在唇边,剧烈的咳。


    还没等呼吸平复,他就故作轻描淡写的问:“她高兴吗?”


    “怎么会不高兴?”顾念到陆鹤南的心情,林应森破天荒的说了很多,“你都不知道,梁眷都已经被困在医院一周了,这下终于能出去松口气了。”


    “高兴也要适度。”


    陆鹤南想笑,却发现嘴角根本扯不起来,抵在桌沿的指骨用力到青白:“到底是要做妈妈了,总要稳重一点。”


    林应森的心猛地一沉,笑容也悉数僵在脸上。差点忘了,陆鹤南还不知道“港洲产子”的女主角,并非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跟梁眷的电话打得好好的,你怎么给挂了?”林应森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地换了个话题。


    陆鹤南沉默了下,盯着指尖忽明忽灭的烟尾发呆。酸涩强势袭来,清晨刚湿润过的眸子,也有被再次波及的预兆。


    他扬起脸,声音喑哑又凝重:“我不想她为难。”


    陆鹤南深深明白,和一个已经结婚的前男友,不清不楚的藕断丝连,简直是在挑战梁眷□□的道德防线。


    他不愿让她为难。


    ——


    毕恭毕敬地送走姚郁舒后,于微去而复返。


    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习惯性地先向陆鹤南的办公室里张望一眼。一道玻璃墙之隔,视线几乎没有任何阻碍。


    于微想,一定是她看错了。


    一向无坚不摧、没有弱点,多少次带领中晟死里逃生、东山再起的陆总陆鹤南,怎么会哭呢?


    他不该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