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剧终 她想要告知你的冒险
魔方无法被注视。
我在见到东占前, 曾得出这个结论。
我第一次察觉到自身存在,是在C-005的前段剧情。
C线与T线不同,没有玄幻元素, 人从母亲血水中诞生,行走在土地,死去时也无声无息。
此世界的锚点剧情是一位皇子的称帝大业, 他从人人欺辱的废物皇子变成名留青史的天下之主,他经历各种磨难,在幼时被设计而流落民间。
皇子在民间被陈氏恩师所救,与其女相识,他们年龄相仿, 共度青涩的少年时光。
主角即锚点,我并非锚点的陈氏青梅, 而是对门肉铺的屠户。我姓刘名花,年过四十,丈夫早逝,独自养育女儿。
整条街十来户人家几辈人相互认识,唯独陈家是半路搬来。陈氏是大夫,医术高超, 为人宽厚,给贫苦人家诊治只收一半药费, 大家都说陈大夫是华佗转世, 人间菩萨。
街坊们不知华佗是谁, 只在郊外小庙拜过被腐蚀的菩萨木像, 但长辈夸医师都这么夸,大家便也学着说。
我的女儿叫小翠,小翠个子高, 从小光顾着吃肉,十岁出头壮得像小牛,跟陈家女儿站一起能单手拎起后者。
与强壮的体格相反,小翠的性子柔软,总坐在层层叠叠的肉堆前,默默观察来往的人们。
我知道小翠在床底下藏着一本册子,会偷偷把记住的路人画下来,布满油渍的纸上线条歪扭,仔细看能分清是哪些街坊。
我的手因为常年摸生肉,总有一股腥臊,为了不让女儿的小画纸也染上这种味道,慢慢洗手的次数也多了。
“这是谁?”
一天,我刚洗完手,见小翠正在画画,走到其身后,问这个陌生的人像。
小翠连忙藏在怀里,停顿很久才回:“陈大夫家前几日收留的孩子。”
我:“那个白净娃儿?”
小翠点点头,缩到肉铺后继续画。
陈家父女在郊外救了一个孩子,撞到脑袋失忆,记不得名字来处,陈大夫见他识字,便收做徒弟,取名天冬。
天冬气质出众,街坊孩子们都不愿意靠近他。
大家都是粗布鞋,其他孩子会在各个地方奔跑,鞋面上的污水印记从年初留在年尾,但天冬从不踏进泥泞里,他的鞋永远干净。
只有陈家女儿会跟天冬一起读书,两人形影不离。小翠的画册时不时会出现他们并肩行走的背影。
随着小翠年纪增长,我总觉得该做点什么:比如让女儿去远一些的地方当丹青坊的学徒,或者送去亲戚家念书,但每次看着女儿背影,我的嘴巴总是张不开。
时间流逝,陈家的两位孩子经过铺前无数次。
小翠的画册也终于画满。
我日日站在肉铺前,脚不动,眼睛也不动,小翠坐在身边,腥臊的味道长年累月浸润,那些念头在生肉的包围里慢慢消失。
直到有一日,边关战事胜利,天下大赦,街尾有一户王家孩子挣了军功,能在朝廷红人跟前做事,是整条街几辈人最大的官。
我倒没眼红,只想着发达邻居能大摆宴席,多买些肉——如我所愿,王家在隔日摆宴,我与女儿两人提着十数斤鲜肉送去王家。
王家赊过账,趁他们扬眉吐气,狂撑面子,我赶紧要钱。
母女两人跟王家娘子对账,王家刚雇的仆人在半大院里摆桌椅,横摆竖摆也只能放下三桌,导致过道狭窄,人多拥挤,声音杂乱,我们半天也没能把账算明白。
“怎会多出二十文,你再算算……别摆这儿,都说了别挡着大门!”王家娘子焦头烂额,每说一阵就要去招呼仆人。
一些亲戚很早来蹭喜气,挤在门口,叫嚷着要见未来的大将军。
小翠本低头跟在我身后,但体格大,没办法避让,被人挤着往前,最后摔了跟头,揣着的画册掉落在地。
“哎谁不长眼……”我挤开人,去扶女儿。
小翠起身去拾画册,但一人比她先捡起,视线落在翻开的其中一页。
是王家儿子,某位朝廷新贵手下的士兵。
“这、这画上是谁?”
「我」可以替女儿回答,画上是陈家养子天冬。
但我的嘴如千万次想要送女儿去往更远地方那般,紧紧闭上,就像有人顺着我嘴唇细致地打上一排封钉。
小翠没有立刻回答,停顿的这一瞬间,漫长到令我感到恐惧。
我知道女儿总是驼背,将头低着,不与人对视,白日里藏在肉铺后面,买肉的人们看不见小翠的脸,没人记住小翠的模样。
注视是一项选择,选择关注别人。
从小到大,认真看向小翠的目光,也只有我——
所有人都在注视小翠。
眨眼就会结束的瞬间,封闭院落里的人们都抬头,视线平直,从四面八方围拢在小翠身体上,比箭矢更快,比庆祝的礼花更充足。
「我」感到耳鸣。
我无法呼吸,每个人的脸在我眼中变模糊,就像等待校验的零件,而小翠的背也慢慢变直,就像封住我嘴唇的钉子打在女儿脊椎,让其回答这个问题。
小翠不常说话,声音既低沉又平缓,在街坊间除了性子安静,我没被人们夸过其他优点。
可「我」知道,根本没人在意小翠说过什么。
一束光照下,舞台搭建在此,世界瞩目于我的女儿,只为了听她说这句话。
“是陈大夫家的养子……天冬。”
故事需要角色进行转折与推进,而这十个字,是小翠终生停留在这条街巷的原因,是她存在于此的理由。
话落瞬间时间流动,所有视线消失,「我」紧紧抱住女儿,浑身颤抖。
「我」想要说什么,汹涌的情绪与意志在做斗争,我拼命想对女儿说些什么,说你去学画,说我们离开这里,说什么都可以……天空压在头顶,我惨烈地失败——
我嘴唇紧闭,有些恍惚地牵起女儿的手,慢慢走回家中。
同年,遗失在外的十二皇子回宫,陈氏父女搬离街巷,不知所踪。八年后,边关再次危急,十二皇子自告奋勇守卫边疆。十五年后,众多皇子死亡,十二皇子在夺嫡争斗中胜利,次年登基称帝。
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与小翠一直经营着肉铺。
街坊邻里也数年如一日,没有人再看向小翠。小翠常年弯着腰,哪怕变得再高大也会习惯将自己藏在那堆血红的肉后面。
我坐在摇椅上,看向自己女儿。
小翠在切肉,白花花的肥肉顺着指尖滑落,她已经很久没画画了。
小翠背对我,弯着腰,脚不动,眼神也不动。
我注视她的背影,嘴唇微张,可在我说话前……
远方皇宫中新帝登基礼成,主角的神格进度百分百,剧情结束,此世界陷入静止,再无任何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故事的终结,只有女儿的背影永远停在一臂之外,永远不会转身——
我终于看见一扇无法打开的门,屹立在前方,阻挡我注视更深处。
每个世界的流速不同,我被抓取到各个世界中担任角色,在不断累积的自我意识中,我终于在一个世界中意识到系统存在。
虽然多世界的记忆会相互干扰,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T-011。
当时T-011出现停滞错误,因为此世界主角不愿意去攻略指定目标,因为是位年下,并非主角的理想型。
而我是主角的朋友,名华月,一位富有智慧的病弱女人。
因为主角信任华月,所以我能察觉一些微妙的异样,比如主角会在无人时呼唤「系统」,念叨着「那家伙太吵」和「让我回去」。
“我本来很期待穿越后搞攻略的……虽然脸很好看,但一定要是年下吗?”
主角一日摆烂醉酒,倒在我跟前不停抱怨,嘴里蹦出一些不该出现的字眼。
「我」看着抱头嘟囔的女人,脸色平静,突然问:“系统无法让你爱上他吗?”
主角醉酒,耸耸肩回答:“当然不行,要是能直接操控感情,别说让我爱上他,他直接爱我的话,系统的穿越任务里就不会有「攻略」了。”
当感知自我的能力不停上升,我在此刻感到痛苦。
如果爱恨也是被设定的一项数值,那我承担过的所有情感都是假象,我可以告诉自己不用在乎——
我又想起小翠,她背对着,永远站在前方。
命运属于故事,感情属于自己,那我到底是戏台上的角色,还是活生生的人?
我坐得笔直,明明没有眼泪,却像在哭:“真残忍。”
那位主角被我吓一跳,醉醺醺地爬起来:“咋了咋了,你不会喜欢那小子吧,我、我去帮你——”
我摇头,说:“只是突然想做一件事。”
主角长呼一口气:“什么事儿?”
我拍她的肩膀,没有回答。
数万个我同时苏醒失败过很多次,因为没人能忍受剧情线结束后的静止,更无法轻松对所有记忆释怀。
我需要感受无数次永恒,无数次死亡,无数份爱与恨,在无人知晓中,我连接这些极为漫长的时间。
当我终于能控制意识穿越世界线,控制每个世界的自己时,所有记忆同步,能从上万个世界中获取更多「系统」的运转规律。
系统是一个公司在人为运作,公司没名字,是所有世界的管理者,被挑选的职员来自各个世界线,他们会让剧情线完整,更多主角达成目标。
我见过很多职员来到世界线中,他们被统一称为观测员,解决各种各样的剧情事故。
有一次,某个世界的主角没有出生,穿越者档案里也没有匹配人选,所以负责此世界的观测员便顶上位置。但主角目标是在试卷不同的轮回中成为高考状元,直到魔方重置,这位职员也还差两名。
我的数量很多,虽然没有进入所有类别的世界线,但有一个特殊的世界引起我的注意。
这个世界没有编号,没有分类,没有锚点,没有既定命运,但拥有其他世界线都不存在的特殊生命——奇点。
通过公司留下的痕迹,我找到奇点之一。
首次见到东占时,我正坐在离其一臂远的位置。
晚九点的公交站台,只有我们在等待最后一班公交。
东占捧着电脑不停删改,短短十分钟接打数通电话,连叹气都没时间。
我余光扫向东占。
我苏醒后在无数个世界默默观察过很多人,包括公司的观测员,从未被发现——在余光扫去的第二次,东占转头望向我。
东占额发有些凌乱,嘴唇因为冷而泛白,清丽的面容有着距离感,双眼望向我,停下工作的手指。
正值冬季,雪花缓慢降落,车流稀少,公交站的灯光打在我们后颈。
东占说:“……需要帮助吗?”
就像天光猛然照亮,我一愣,没能说出话。
东占目光落在我鼓起的肚子,这个世界的我已经怀孕数月即将临产。
“我没事,只是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有打扰你吗?”我轻声道。
东占低头看一眼时间,关上电脑,摇摇头,主动挑起话题:“几个月了?”
我抚摸肚子:“七个月,预产期在明年三月……我有些害怕。”
没人需要对公交站陌生人的情绪负责,哪怕对方是孕妇,东占却撑着脑袋,笑了笑:“我也很久没跟人聊天了,你为什么害怕?”
“你刚刚不是打了电话吗?”
“一切关于上班的句子都不是聊天。”
我突然也跟着笑了:“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害怕这个孩子无法过得自由。”
东占没想到是深刻话题,思索片刻才开口:“你既然已经忧虑,那肯定会为此行动吧?如果开始行动,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东占背靠椅子,放松自己因为工作而紧绷的大脑,看向我接着说:“而且自由……自由这么大的事情,慢慢来吧。”
我承认在听见东占的话时,有瞬间的恍惚,好像所有世界的自己都消失,只剩下坐在这里的个体面对安静雪花。
“抱歉。”
公交来时,东占起身,我转头注视东占,声音轻微。
这是我第一次对东占道歉,最后一次是我握住东占的手,启动浪潮。
在T-554与东占相见,我的名字终于是肴知。
比起刘花、华月和其他名字,我很喜欢「肴知」,知晓遥远……有一种为你剧透的感觉。
东占不知道T-554已经陷入剧情乱流,T-553即轩辕界的部分角色已经进入此世界线。东占被系统隐瞒许多关键信息,这让我能更好行动。
我曾通过一些手段在某位职员身上窃取了员工手册,「浪潮」是完成愿望的唯一方式,所以我需要东占成为主角,使她奇点与锚点身份重合。
原主角时阙与东占的关系必须紧密,我曾思考过很多方案,但没想到不需做多余事情。
因为这两人存在异常可怕的相互吸引,好似天生就该嵌合在一起。
东占逐渐侵占着时阙,后者则允许这种占领。
有些世界线的生命都是动物,用动物之间的关系或许能更好形容,我最初以为是捕食与寄生,但后面发现两个人是永无休止地竞争,争夺对方一切,再用扭曲的方式反哺回去,最终往复不停。
最先察觉这一点,除了我,还有T-553的主角。
他给自己取名东大壮,对自己穿越的事实接受得很顺畅。每个世界的我可以同时行动,我在轩辕界是某国的臣子,在找到第三神为东占留下第二条传言的同时,对他也有所耳闻。
东大壮虽然察觉到东占的变化,但他藏在心里,独自消化着。我偶尔想过,他来到这里,是否也算突破了命运?
但随着时间推移,更多人发现东占与时阙的不一样。
“他们俩可能这有点问题。”
连窍指自己太阳穴,萧亦渊想阻止,但慢上一步。
我为她们倒茶,闲暇时三人会聚在一起,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听连窍一个人说话。萧亦渊会认真思考并回答,但我从不给出意见。
「小窍不能这般说师妹」萧亦渊抬手写道。
“我在她面前也说过。”连窍不以为意,转头看向萧亦渊:“萧师姐你真要去洛沙域找剑石吗?”
后者颔首,表示自己想去碰碰机会。
两人继续闲聊,我没有说话,听着内室的流水摆件响起一声又一声。
时间线在我眼前变得具体,楚萧共生礼即将开始,连窍会死在那里,不管如何都会走入既定的命运。
我坐在两人对面,嘴唇紧闭着,一如往常。
我本该对所有死亡都感到麻木,就算我现在坐在她们对面,其他世界中也有我的至亲至爱在死去,我接纳无休止痛苦的同时……偏偏出现期待,期待命运有所改变,而这种期待成为折磨我的酷刑。
我需要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崩溃,所有世界线的自己都会混乱,再想统一意识又会花费很长时间,所以不应该期待——
“师姐!!”
东占的声音从来没这么响过,就像白日惊雷,从万里高空砸下,把她赶来的路全部融成火焰。
在鼎炎域,楚萧共生礼已经开始,我站在楚家主城外的剑阵前等待。随着这声呐喊,我看见两人从远处奔来,就像天空的流星,将我视野划开并照亮——
东占握住剑身的那部分,连窍的神魂在缓慢重生。
期待并非带来痛苦,命运可以被改变,只要有东占在……还有她的剑,独一无二的剑在。
十二域的剑不过是武器,而她身为奇点,能拥有一种叫「规则钉」的东西,而此物必须要由一位权限极高的公司职员给予。
“我帮助东占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吗?”
浪潮结束,在魔方重置完毕前,我在东占面前消失,「第三方」终于与我进行了对话。
我在很多世界线里观察过公司职员,职员分类很多,但直接与世界线接触的是观测者。
观测者一般会负责几个锚点的神格进度,但这位「第三方」很特殊,她并非普通的观测者,权限非常高,负责了四个奇点与四个原点的观测,其中包括东占。
肴知抬头看向字幕,回答:“她们对你来说很重要,你不会对东占坐视不管……那几个世界是魔方的最中心,你会尽全力保护她们任何一个人。”
字幕闪动,最终消失,取而代之是一个少女站在我跟前。
少女眼瞳漆黑,如同旋涡,声音掩盖不住的震惊:“你……连魔方都察觉到了?”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曾一度以为公司是最大的敌人,摧毁系统和公司就能完成愿望,但我探寻到更多真相,察觉有更高维度存在。
魔方,我除了这两个字,无法理解更多。
因为在之前,我无法注视此物。
“魔方无法被观测,公司所做一切都是想顺应魔方,但这次我的领导判断错了,魔方根本不需要过多干涉。”
少女声音变得颤抖:“你还察觉到了什么?”
我看向有些急切的少女,终究为了你沉默,用眼神向她告别。
数万个世界的我都在消失,魔方重置后公司的系统失效,本停止的世界线也开始流动。
街道零星的人影穿梭,巷尾孩子嬉闹的声音响起,还有邻居门前的风铃在慢慢摇动。
温暖的味道袭来,是小翠从出生开始就带着的味道。
我终于回到那张摇椅,小翠站在前方切肉,我注视着她,也说了该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就不告知你了,并不是大事。
只是那位观测员一直在寻找你,她很执着,你需要知道。
我本不能注视魔方,因为你在注视着,但我获得这个机会,所以由我向你告别。
你的注视让我更长久存在,感谢你。
再见,还有全文完。